654:谁是谁的转世(五)
“师尊——真的不能再试一试么?”
仲孙沅是剑修,从小到大也被栾绛教育要顺从天道伦常,但寿元将尽的人可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饶是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旧觉得难受心酸,不见平日里的中气十足。
若是栾绛能踏出那一步,说不定能渡劫飞升,寿命再度延长呢。
栾绛叹息,“自从数万年前倾天之战,飞升仙界的通道已经消失不见,自那之后,沧溟界出了多少惊艳绝才之辈,可又有谁飞升成功了?为师不敢与先辈一争高低,再试也没结果。”
仲孙沅气馁,她作为正统的剑修,自然知道剑修这条路有多难走,能修炼到栾绛这个高度,已经能打遍沧溟界无敌手了,哪怕他跨过那一步,兴许也要陨落在飞升雷劫之下。
“傻徒儿,万物枯荣有序,此乃天道,不可轻易违逆。为师至今已有两千五百余岁,相较于寿数不过百的凡人,够长了。贪心太过,执念过深,易有心魔。你也是修道之人,看开点。”
栾绛性格异常通透,对生死看得相当淡然,唯一放心不下的,恐怕就是这个徒儿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仇人都被他熬死了,不然的话,他若是陨落坐化,那些仇家把昔年旧账算在徒弟头上怎么办?纵然如此,栾绛还是忧心。剑尊有守护宗门的责任,徒弟天赋虽高,但修行时日尚浅,若是没了自己坐镇,日后碰见什么艰难险阻,只能靠她自己了。
“但是徒儿舍不得您啊——”
仲孙沅郁闷地咬牙,眼睁睁看着师尊体内的生机一日弱过一日,不仅折磨栾绛也在折磨她。
栾绛哑然。
当年师尊离去的时候,他也觉得不舍,但是时间会冲淡一切,伤心那么一阵就过去了。
“十三娘都是多大的人了,还耍小性子。师尊能陪你一时,还能陪你一世?”栾绛不赞成地摇摇头,对着她道,“世间无不散的筵席,该分别的时候便要分别,强求无用。”
到最后,还是对徒弟的担心占了上风。
他陨落之后,再无人能保护她了。
栾绛一生没什么积蓄,穷得两袖清风,不过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徒弟留下最后一份礼物。
他用了上古秘术,将毕生修炼出来的灵力都给了她。
一如当年的师尊将毕生修为传给栾绛,栾绛也这么做,传给了自己的徒儿。
蓦地,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师尊当年的苦心。
修为散尽,一夜青丝换白发。
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自然也不在意头发是黑的还是白的。
七日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油尽灯枯,时间所剩无几。
心尖慌慌,久违的情绪蔓延心头。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思来想去,他将仲孙沅招到床前。
也许是忘了交代遗言吧……
“第一件事,为师一生忠于剑,诚于剑,然大道无望,徒儿可要完成为师遗志,登临巅峰。”
纵然知道徒弟飞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有个目标总比她沉溺失去亲人的悲伤好一些。
“徒儿谨记。”
耳边传来徒弟恭恭敬敬的回答,栾绛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第二件事,为师一生不曾娶妻……剑心不算……虽然不觉孤苦,却不忍你也这样。若是有缘遇上倾心之人,别错过了,如此一来,为师也就放心了……”
踏剑峰这地方,常年积雪,清冷得不像话。
再鲜活的人在这里住久了,也会变得冷若冰霜。
栾绛宁愿徒弟性格再开朗一些,明媚一些……也许,有个知心人伴着她,情况会好很多。
“……第三件事,踏剑峰剑修一脉难以维持,为师知道其中艰险,只是……到底是传承多年的道统,断了传承也可惜。若是遇见有缘的徒儿,收下便是……”
毕竟是沧溟界硕果仅存的正统剑修一脉,断了传承太可惜。
栾绛的师尊,临终之前还对此心心念念,栾绛自然不想违背亡师遗愿。
仲孙沅的声音微有哽咽,低声道,“徒儿谨记——”
“第四件事……”栾绛唇瓣翕动,一股强横的外力正勾着他的魂魄,连说话都异常费劲,他忍住气,费力抬手,仲孙沅惊慌地用双手将他的手借住,牢牢握着。
“第四……”栾绛用了最后的力气,露出些许释然的笑,“为师一生有徒如你,三生有幸。”
他还想说第五件事情,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
脑海中影影绰绰闪过无数景象,庞大的记忆开了闸门,喷涌而出。
看似漫长,实际才瞬息片刻。
一向冷然的面闪过些许温柔的笑意,好似能融化冰雪。
十三娘……仲孙沅……君沅……原来如此!
他不是栾绛,或者说,不仅仅是栾绛,更是姜阮。
再往前推,他是落日宫大能圣君!
他收下的徒儿,竟然是心悦多年的仲孙沅?
她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海量的记忆涌入脑海,栾绛心中一松。
幸好,他的徒弟,他的十三娘还活得好好的。
最初几次轮回,“栾绛”只是清冷的剑修,收徒也是不紧不慢,正是因为如此,这才导致他晚到一步,本该成为他徒弟的仲孙十三娘被那个男子用鸡蛋和一碗米买走,惨死下锅。
不得已,栾绛不得不利用天道法则的漏洞,潜伏在他的前世,也就是姜阮的周遭,既是为了保证歼灭天脑计划顺利进行,扭曲既定的命轨,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仲孙沅。
所幸,如今一切安好。
作为偷渡的异世之魂,栾绛的魂魄自然不被此间天道所容,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抬手瞧着又手心浮现的一团光晕,里面影影绰绰飘动着湛蓝色的光点。
作为圣君转世的转世,栾绛天生神魂,一念能穿梭整个沧溟界。
对他而言,最大的困难不在于找寻拨乱反正的本源,而在于恢复记忆。
每个世界的天道略有不同,但它们的原则是一样的,不容许外来力量强行破坏本身世界的发展。实力越强的人,遭受的压制越强。数次轮回,栾绛直至寿终就寝也未曾恢复前世记忆,自然无从寻找“拨乱反正的本源之力”,如今,他做了多手准备,终于在最后时刻觉醒记忆。
“该走了。”
栾绛察觉此间天道正在搜寻他的下落,眉梢一蹙,三十六计走为上。
655:白裳少女(一)
凡界,澜沧城。
今日是上元佳节,茶馆酒肆宾朋满座,全城都陷在红艳艳的喜气氛围之中。
整个澜沧城,唯有一处地方与世隔绝,外头的喧闹和热情无法融化这里的冰冷。
那是一座鬼宅,连续两任买主全家暴毙,周遭住户生怕被牵连,纷纷搬家离开。
这导致城南这片小角落空无一人,偶尔有些人烟,那也是没出睡觉、无家可归的乞儿。
本以为这里会成为一片死地,城主都打算高薪聘请一个仙师过来除妖了,却不想七天之前,一名白裳少女大方买下那一片地,成了那片住宅的主人,自从她进去,再也没有出来,不知死活。
“一号?一号?”
白裳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冲着庭院喊了一声,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一声哒哒的脚步声,好似木头矿石敲击地面,再定睛一瞧,竟然是个圆筒木人,顶着四四方方的脑袋。
“一号,你去哪儿了?”
白裳少女蹙着眉梢,略显担忧地对“一号”说道,“这里可是凡界,不能随意乱跑。吓到无辜百姓还是小事,若是碰上势力比较高的修士,小心被他们抓去剥皮拆骨——”
一号便是这个木头矿石制成的机关人,造型木呆呆的,但却有着极高的智商。
“尊者,一号再也不乱跑啦。”
木头人两只“手臂”在身后交握,滚胖的身子一扭一扭,好似在撒娇。
白裳少女叹息,道,“我都说了,我不是你家尊者啊,这般名头可不是我能承受的。”
她不过是偶然得到一卷机关秘籍的普通少女,自我摸索着踏上了修真之路。
奇怪的是,她明明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那几卷深奥的机关笔札却看得津津有味,几乎没有碰见任何瓶颈,无意之间发现手中的玉镯乃是极其珍贵的储物仙器,摸索着将它打开,里面蹦出来一个自称“一号”的机关人。若非她有从小到大的记忆,说不定就信了一号的说辞。
什么说辞?
一号说她是什么“尊者”,姓仲孙沅,名讳沅。
少女苦恼了,她不过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奴隶之女,哪里会是“一号”侍奉的强者?
那几卷机关笔札,经过一号辨认,正是它的尊者“仲孙沅”的笔记。
“我会带你找到你的主人,但我真不是什么仲孙沅。”
白裳少女借着一号的帮助离开了地主家,近些年她越长约标志,那黑心地主对她垂涎很多次了,若非白裳少女聪明,说不定早就被对方纳为小妾,被地主的母老虎老婆弄死了。
为了方便称呼,白裳少女借用一号主人的姓氏,算了算自己的排行,取了个十三娘的名字。
一号听到“十三娘”,哭得委屈巴巴。
她都是“十三娘”了,怎么可能不是尊者呢?
靠着进步飞速的机关术,白裳少女渐渐也不躲藏,花钱买下澜沧城的鬼宅,暂时住了下来。
一号固执地道,“尊者就是尊者,永远都是一号的尊者,才不管尊者变成了什么模样。”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魂魄和气息,哪怕记忆不一样了,但依旧是一个人。
一号相信,眼前的尊者只是暂时失忆了,以后肯定会想起来的。
作为仲孙沅的帮手,一号的机关术也到了一定境界,指点白裳少女这个半吊子还是没问题的,若非一号在旁悉心指导和照顾,白裳少女也不可能整日窝在房间折腾这些木头矿石。
普通的机关兽能以凡木和凡石制造,一旦涉及灵力和阵法,她们就需要灵木和灵石。
白裳少女略头疼地道,“是是是——随你了,等你以后碰见你家尊者,可不要觉得尴尬。”
纠正无数遍还是这样,白裳少女对一号的固执已经无奈了。
一号转移话题道,“尊者,今天是上元佳节,一号做了好多汤圆,什么馅儿都有。”
白裳少女听到吃的,口水分泌都快了。
也不知道那个尊者有多厉害,竟然能创造出一号这样全能的小天使,不仅会高深的机关术、爆打心怀不轨的假天师,还能洗衣做饭,特别是做饭,简直好吃得令人想要吞下舌头。
白裳少女以前只是苦巴巴的奴隶之女,饥一顿饱一顿,生活条件极差,自从知道一号的厨艺,她还想着学两招,结果却是烧了好几个厨房,最后只能无奈接受现实。
她只要会吃就行,厨房的工作全部交给贴心的一号。
“真好吃……里面是加了甜橘?”
借着尝一尝的名头,白裳少女偷吃了好几个,一咬下去,软糯糯的口感十分顺滑,咬破薄厚适中的皮,里面裹着的馅儿更是令她惊艳……没想到汤圆还有水果馅儿的。
再吃一颗,黑芝麻的、白芝麻的、青柠檬的、葡萄的、薄荷的……
一碗吃下来,竟然没有一颗是重复的,这得做得多精细复杂啊。
白裳少女还未筑基辟谷,离不开人间食物,哪怕她顺利辟谷了,她也不想风餐饮露。
人么,长了一张嘴、一条舌头,不就是为了享受美食的?
踏上仙途是为了活得长久,活得长久是为了享受更久,享受肯定离不开衣食住行……若是为了修行而逼迫自己戒了口腹之欲,这简直太虐了,本末倒置。白裳少女吧唧吧唧吃着,两腮鼓起。
吃着吃着,房梁上传来一声异动。
白裳少女抬头一看,只见一抹白影飞速逃离。
“那、那是老鼠么……”
她吓得脸色发白,虽然是半吊子机关术士,但还未养成强大的心性,难免一惊一乍。
一号神识散发,道,“不是,好像是一只白狐狸。”
“白色的狐狸?”白裳少女嚼着汤圆,只要不是老鼠就好。
一号道,“好像受伤了。”
“受伤了?”白裳少女惊诧,嘴里嚼着,手里端着碗,跑出厨房,“它在哪里?”
她们寻了好半响,终于在黑漆漆地假山山洞中找到蜷缩成一团的白色小狐狸。
“它真受伤了……”看到狐狸身前变成黑褐色的毛,白裳少女将装着汤圆的碗给了一号,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一号,它能治么?”
一号严肃地审视狐狸,发现对方身上没有妖气,但也没有野兽特有的气息,应该不用担心。
“能治,不过要养一阵子。”
656:白裳少女(二)
白裳少女听到这话不由得松了口气,能治就好,她蛮喜欢这只漂亮的小狐狸。
“那就这么说定了,一号,我们一起养它。”
白裳少女小心翼翼地抱着受伤的白狐狸,脸上挂着喜悦之色。
一号略显犹豫,这只狐狸身上没有妖气,自然不是狐妖,但也没有野兽特有的气息!
换而言之,这只小白狐既非兽类,也非妖类,那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只是,看着白裳少女脸上不带一丝阴霾的笑意,一号还是将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养就养呗,以后它多多防备,保证这条小狐狸无法作妖。
于是,三言两语之下,这间人见人怕、百姓避之不及的“鬼屋”中多了新住户。
小白狐的伤势很重,原本应该是躲在房梁上想偷食物,发现行踪被发现了,急忙逃离,不慎牵动伤口倒在了外头的假山山洞。白裳少女仔细清洗白狐身上的毛发,将伤口附近的白毛全部仔细剃掉,露出那道几乎贯穿整个腹部的伤口,伤口半结痂半化脓,看着十分渗人。
“真可怜——肯定是被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儿伤着了——”
白裳少女嘴里喃喃地道,白狐正躺在绣花篓里,腹部的毛被剃得干干净净。
“诶?原来是一条公狐狸啊,我还以为是母的。”
她提起狐狸一条后腿,凑近了瞧了瞧,然后将其放下。
意识到有一双目光注视着自己,白裳少女放下那条狐狸后腿,抬头一瞧,只见原本昏迷的狐狸正费力抬头看着自己,水汪汪的眼睛不怒自威,只可惜它的样貌太过无害,威严不起来。
“噗——不看就不看么,原来狐狸也有羞耻心啊。我听说狐狸都挺聪明,看样子你也很聪明,听得懂人话。”用手指撸了撸它下巴的毛,以前养的一只猫崽也喜欢这个动作。
狐狸抬起前爪拍了她的手背,力道很轻,更像是在撒娇。
白裳少女也以为它在撒娇,顿时更加喜欢了,用一号配好的外敷伤药给白狐敷上,然后用干净的白色绷带将伤口固定捆绑,最后在背部位置打个大大的蝴蝶结,她还给蝴蝶结修了修。
“今天上元节,听说外头会十分热闹,要不要一块儿出去瞧瞧?”狐狸自然无法回答,她自言自语说完,狐狸眼神瞪了她一眼,白裳少女又道,“看样子你也喜欢出去呢,一起走吧。”
一号跟随在身侧,白裳少女寻了一条毛毯将狐狸包裹在其中,像是怀抱婴儿一般。
上元节,沧澜城热闹非凡,来往商贾小贩摆着摊子、叫卖自己的货物,周遭还有举家出来的大人和小孩儿,白裳少女买了一些零嘴,从出门到回家,嘴里就没有清闲过,一直嚼着。
一号的注意力,一半分在自家尊者身上,一半分在她怀中狐狸的身上。
狐狸闭着眼睛,任凭白裳少女如何絮叨,它都懒得给一个白眼。
“脾气可真差,炖了吃了吧。”一号“纯白”地道,“个头虽小,但是肉很嫩。”
狐狸修长的耳朵怂了怂,眼神冷漠地瞪了一眼一号,无声威胁。
白裳少女对美食无法抵抗,但她也喜欢美好的事物,白狐狸被吃了多可惜啊。
“我想把它当宠物养起来,说不定能将它养成灵兽呢。”
野兽和灵兽,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种族”,好比凡人和修士。
上元节结束,白裳少女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问一号,“这间宅子分明没有任何妖气或者鬼气,甚至连院内装饰和布置也没有犯忌讳,全是旺风水的,为何会成为一座鬼宅啊?”
一号暗中瞥了一眼躺在绣花篓里面养伤晒太阳的白狐狸,道,“大概是凑巧吧,人云亦云,百姓最喜欢胡编乱造,最后自己吓自己。一号也检查了,这间宅院并没任何问题。”
的确没有问题,只是这里住着一只受了伤的狐狸。
这条白狐之前受的伤势可比现在严重多了,意识相当模糊,它气运滔天,能带来福祉,但任何事情都会物极必反,普通凡人根本经不起它的福气,福运没来,反而招来噩运。
如今它清醒了不少,灵智相当于三岁孩童,能稍稍收敛自己的气势。
若非如此,白裳少女和一号也没办法安然无恙住在这里。
“哦,原来如此。”白裳少女回答,起身给白狐换药。
说来也是奇怪,不知道白狐身上的伤口是被什么东西伤到的,那条渗人的伤痕一直没有愈合的趋势……一号给的灵药,药效拔群,对狐狸身上的伤口似乎不起作用。
她能做的只是给狐狸定期换药,清理伤口化脓的脓液,免得出现其他病症。
白裳少女、白狐以及一号,一人一狐一机关人,在沧澜城住了十年。
白狐身量未增长,伤口倒是从之前的一臂慢慢缩短到了一手掌。
“一号,你说小白是不是灵兽啊,这都十年了,它竟然没有丝毫长大。”
白裳少女依旧穿着喜爱的白裳,模样已经褪去青涩,倒有几分成熟女子的风韵。
她以机关术入道,整体实力搁在修真界,大概算是筑基前期。
十年筑基,这个速度很慢,但考虑到凡界稀薄的灵气,修炼速度也不算太磕碜。
修炼有成,驻颜有术,容貌一直维持在十八岁的模样。
一号头也不抬地道,“一号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物种,不过应该不是灵兽。”
不是灵兽、不是野兽、不是妖兽……一号现在还不知道这头狐狸是个什么品种。
不过,随着狐狸伤口的愈合,它越发感觉这条狐狸不简单,里面有一条成熟的灵魂。
白裳少女用尺子给狐狸量了量伤口,道,“小白的伤口最近愈合速度快多了。”
最初四五年才愈合一节指头的长度,如今倒是快多了。
小白也是神奇,拖着这么可怕的伤势,十年来依旧上蹦下跳,不受干扰。
一号道,“看样子是这样的,等它伤势好了,尊者要不将它放归野外吧。终归是野生的狐狸,哪怕家养了十年,照样还是养不熟,可见它与尊者之间没多少缘分,还是还其自由好了。”
修士之间讲究缘分,白裳少女在一号的指点下学习“尊者”的笔札,懂的东西越发多了。
她无奈地叹息道,“嗯,这么着吧。”
657:白裳少女(三)
正所谓有缘无分莫强求,养了十年的小狐狸,哪怕白裳少女再怎么喜欢,依旧养不熟,狐狸对她的戒备心未曾收敛,这说明他们之间没有缘分,继续强求着将它据在身边,这不公平。
小白是一条狐狸,但和她相处十年,早就成了亲人一般的存在。
如今无缘无分,她自然不能任性拘束它的自由。
没办法,白裳少女只能挑个时间将白狐放归山林。
“唉,虽然你很可爱啦,不过修士之间讲究一个因果缘分,你和我注定无缘,我也不强求了。多谢你十年来的陪伴,虽然不知道你肚子上的伤势怎么来的,不过我想应该是很强大的天敌留给你的。自由之后,小心翼翼躲起来,千万别轻易冒头,要是被你敌人发现就惨了。”
她揉着白狐身上顺滑的皮毛,嘴里呢喃着。
沧澜城后山是一片密林,不过山间没有多少猛禽,依照小白的聪明劲儿,不会出事的。
“喏,走吧,以后要是有缘分,说不定还能再见面呢。”
白裳少女蹲下身,将怀中的白狐小心翼翼放在地上,免得碰上腹部的伤口。
“记得我的名字,仲孙十三娘,再见啦老朋友。”
她排行十三,奴隶无姓氏。
征求一号同意,她采用一号主人的姓氏再加上自己的排行,给自己取了个名。
仲孙十三娘!
白裳少女笑着碰了一下狐狸的尾巴,示意它向前走。
白狐澄澈的眼睛闪过一瞬的迷茫和锐利,很快又消失不见。
它拐了个弯,扭过身,用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十三娘的手指,动作轻柔,带着些许依恋。
她感觉指尖痒痒的,笑着挠了挠白狐下巴。
温和地道,“再见了,在野外生活要小心。伤口还没好彻底,平日要注意点儿。我不在你身边,以后可没人给你换药了……若是……若是以后有空的话,也可以回来瞧瞧。”
白狐人性化地点点头,摇着柔顺的大尾巴,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消逝在灌木之中。
看着小白离开的身影,十三娘有些不开心地咬唇,半响之后又自我开解。
离开了人类社会,小白放归山林之后,它会过得更加开心自由。
十三娘对着一号感慨。
“一号,以后就剩我们俩了。”
一号萌萌地道,“一号会永远跟着尊者的,绝对不会轻易离开尊者,不会让尊者感到寂寞。”
十三娘有些耳热,脸颊悄悄爬上些许红晕。
真是的,莫名其妙就煽情起来了。
小白离开之后,十三娘和一号又在沧澜城住了三年,期间小白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她。
十三娘一开始十分想念,偶尔没注意,嘴一秃噜便念出小白的名字。
可是除了哐当哐当的噪音和一号的脚步声,她听不到其他动静。
时间能治愈一切,也能模糊记忆,十三娘想起小白的次数越来越少。
直到某一日,她发现自己的机关术造诣已经达到瓶颈,手边能供她使用的材料也越来越少。
为了寻求突破,她打算去寻找新的机关材料。
凭她和一号的实力,在这个修士寥寥无几的凡界,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离开了居住十三年的沧澜城,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十三娘将这件宅子卖了,换了点儿盘缠。
之前能低价买到这件宅子,因为宅子克主,谁住进去谁倒霉,百姓无人敢靠近。
不过十三娘在里面住了十三年都安然无恙,这证明宅子没有问题,所以卖出去的价格不低。
凡界灵气稀薄,但也有灵山秀水,一些隐世宗门将宗派建立在灵脉遍布的深山,每隔几年便会开山招徒。十三娘不想和这些修士打交道,但灵石、灵木和灵矿大多聚集在灵脉附近,不打交道不行,她只能带着一号循着这条线索流浪,偶尔制作一些小东西与散修交换物品。
凡界大陆广阔无边,几大人类国度征战不休,苛捐杂税几乎要将百姓的脊梁骨压断。
十三娘一出生便是奴隶,靠着奴隶区的乡亲接济,这才慢慢长大,她理解穷苦之人的悲恸。
若非一号出现,想来她坟头的杂草都能有一人高了。
“一号,我想帮帮他们。”十三娘瞧着荒野千里的苍茫土地,偶尔有几个瘦弱柴骨的百姓趴在地上寻找掉落的谷子,这般场景令她动容,好似有一把小锤子敲打她的心尖。
一号瞧了一眼,道,“他们是凡人,没有修炼的根骨,他们和尊者是不一样的。”
十三娘被一号这话噎得险些噤声。
半响之后,她喃喃道,“我的意思不是教他们修炼,我知道踏上仙途必然要有灵根……我的意思是……难道就没有凡人可以使用的机关器么?好比这里,大旱两年,但是附近郡县却是水涝成灾……难道就没有机关器,能将水涝灾区的水运送到这里么?”
十三娘又道,“一号,你不是总说,机关术能创造修士和凡人都无法想象的奇迹?”
一号歪着脑袋,疑惑地道,“这话不是一号说的呀,是尊者你以前喜欢说的……唔,但是,为什么要浪费精力去创造这样的机关器呢?他们是凡人呀,他们跟尊者是不一样的……”
十三娘抿着唇,倔强地道,“我也是凡人。”
一号说,“尊者现在已经不是了。”
修士和凡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两个存在递进关系的种群。
十三娘表情沉闷,好似受了打击。
一号插着腰说,“不过,凡人也是生灵,修士应该保护这些弱小的生灵。尊者想要帮助他们,那就努力吧。一号相信,只要是尊者想要办到的事情,那就一定可以达成!”
十三娘在机关术方面的天赋十分高,脑子里经常会冒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
对于机关术士来讲,实力可以差,手艺可以垃圾,但一定要保持活跃的灵感。
十三娘具备成为一位伟大机关术士的基本条件,也是最为苛刻的一项条件。
她和一号在这个贫穷的凡人国度边境住了下来,每日研究凡人也能使用的机关器具。
渐渐的,机关术大师的名声从这里传了出去。
658:白裳少女(四)
她用机关人帮助百姓开凿了地下水渠和水轮车,引了附近的江流支脉。
除此之外,她跟当地百姓混熟之后,还带着他们去开凿了用于蓄水、截流和引流的水库。
水库的工程量十分浩大,但有大量的机关人辅助,帮百姓免除最重的体力劳动的同时,还保证了水库建立的效率。不过是三五年时间,边境这片地方已经焕然一新。
对于修行,十三娘更加喜欢琢磨各种有趣又有用的机关器具,尽量不用灵力操纵,哪怕是凡人也能使用。实在避不开灵力,便琢磨着其他方式。
凡界灵气稀薄,灵脉残破,灵石的获取十分不易。
那些散修都用不起最劣质的灵石,更何况一贫如洗的百姓?
为了解决灵力动力补充的问题,她还尝试着自己研究设计法阵,再将其与机关术融合。
有的时候,十三娘忍不住怀疑自己就是一号口中的“尊者”。
若非如此,为何脑子里总是蹦出令她本人都拍案叫绝的想法和知识?
不过,想了想自己的出身和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她只能将这个诱人的想法压下去。
一介奴隶,岂有资格与九天之上的仙人相提并论?
越是研究“仲孙沅”留下的修炼和机关术笔札,十三娘越是钦佩,早已将她视为半师。
至于早已经被她放生的小白?
那日被放生之后,小白循着心中的呼唤,一路疾驰奔跑,停在一处山坳。
“圣君,属下救驾来迟,还请责罚。”
数名扈从跪在地上,每一个人提出来都是威震一方的大能,此时却齐刷刷跪在一条白狐面前,画面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令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白狐竟然口出人言。
“无妨,所幸那个畜牲还没找到本君。”白狐眼神化为深幽的紫色,剔透璀璨,又带着一股子威严,“距离落日宫出事,已经过去几年?先前被偷袭重伤,神魂受损,全然失了理智。”
一名扈从回禀,“启禀圣君,已经过去十年。不知圣君这些年在哪里,让属下一阵好找。”
不管是天机卜卦还是其他方式,他们都找不到圣君的踪迹,还以为他已经被谋害陨落了。
白狐开口。
“这些年躲藏起来了,那女人有些特殊,命轨受天道庇佑。在她身侧,纵然是那人也找不到本君。正巧,最近神魂苏醒,多少有了掩藏自身的能力,你们不用担心,守好落日宫就行。”
几个扈从面面相觑,对着白狐道,“圣君,您现在伤势未愈,不如尽快返回落日宫修养?”
凡界灵气过于稀薄,十年了,圣君伤势还没有痊愈,这让人十分忧心。
白狐摇了摇头,它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现在伤势未愈,若是回到了落日宫,定然会让那人察觉。若是攻上门来,怕是难以抵挡。还是先藏在凡界养伤,等伤势好转再做图谋。”
凡界已经被剥离出去,依照那人对凡界嗤之以鼻的态度,自己小心一些不会被发现的。
扈从为难,但这是圣君的命令,他们作为落日宫的扈从,不得不遵从。
“是,圣君。”众人齐声声回答。
白狐说,“放心,落日宫目前还有几位大能遗留的残魂,那人找不到落日宫的位置。纵然我不在宫中坐镇,也无需担心安慰。”
落日宫自天地诞生之时便出现了,每一任守护大能都是天地生养的灵物,白狐也不例外。
每一任大能陨落之时,残魂会受到落日宫召唤和凝聚,能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活于世。
有前任几位大能残魂守护,白狐并不担心落日宫的情况。
其中一名扈从名曰太叔氏,他灵机一动,建议白狐,“圣君,您神魂沉睡之时不被那人发现,全赖那位命轨特殊的女子。为求保险,您养伤这段时间,不如也跟着?不是属下几个质疑您的实力,只是您被那人偷袭重伤,实力大损,若是不慎泄露踪迹,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另一名司马氏扈从道,“是呀,圣君若有个三长两短,这世间怕是无人再掣肘那个妖物了。”
扈从七嘴八舌地劝说,白狐不耐烦地闭上眼睛,爪子在地上拍了两下,不耐地道,“闭嘴。”
此话一出,几个扈从纷纷乖顺地闭嘴了。
“本君自有主张,尔等无需多虑。”
冷冷地抛下这话,白狐翻身窜入灌木,这几个保姆实在是太啰嗦啦。
十个扈从面面相觑,对圣君的任性无言以对。
幸好圣君神魂已经苏醒,恢复伤势应该用不了几十年。
只是,不知道几十年之后,仙灵界的情形会有怎样的变化。
且说另一边,白狐在深山闭关养伤,一晃便是五年。
伤口已经愈合,但神魂的损伤还需要慢慢调养。
它睁开眼,迈出洞口,紫光一闪,白狐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风华绝代的紫裳男子。
沧澜城就在群山之后,男子心神一动便出现在熟悉的宅邸。
只是……
“人已经搬走了?换了住户?”
男子蹙眉,右手捏着的画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手心。
他释放神识,瞬间便能笼罩整个凡界大陆。
因为十三娘命轨特殊,他难以寻找,不过他早已经给一号做了标记。
找到一号不就意味着找到了十三娘?
凡界有十几个人类国度,彼此之间战乱不休,百姓变成了战争之下的牺牲品。
边陲之地贫瘠不堪,到处都是饱受战乱疾苦的百姓,数里之地难见人丁。
华玉国边陲,罗灿郡。
这里是难得的人间乐土,自从两三年前有一位仙人在此定居,护佑一方百姓,为他们造水车、修水渠、建水库、引水流……原本荒芜贫瘠的土地渐渐变得肥沃,一到秋日满是金黄。
曾有蛮横兵卒想要烧杀抢掠,反而被仙人携带的木头护卫打得半死不活。
知道罗灿郡有仙人居住,附近战火都自觉避开这一处,免得惹来仙人暴怒,降下天罚。
白狐化作的紫裳男子出现在街道,不说他的穿着,光是他的容貌便惹来百姓好奇的目光。
有大胆的姑娘见了心喜,想要靠近占点儿便宜,却不想刚一靠近,这人周身闪过一道紫光将她弹开。虽然没有要了她的命,但也让她很摔一跤,感觉连腚都裂开了。
“仙人?”
“是仙人!”
“仙人饶命啊!”
百姓这才缓过神来,纷纷跪倒在地,口称“神仙”,不住求饶。
紫裳男子面色一怔,发现动静的十三娘自天而降。
“这位道友,来此有何贵干?”
十三娘警惕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个不悦动手屠城。
659:白裳少女(五)
察觉到十三娘周身强烈的戒备,紫裳男子柔和了眉眼,唇角挂起带着亲和的淡笑。
他开口唤了一声,带着些许的委屈,又有些隐隐期待。
“十三娘,你不认得我了?”
诶?
听到这个称呼,十三娘周身筑起的长墙略微一松。
她不确定地瞧着对方,辨认老半响。
十三娘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不止容貌绝世,周身气势更是凌然骇人。
若是她见过这人,不可能没有印象。
于是,本着警惕的心情,她问道,“这位道友……我们可曾认识?”
紫裳男子的脸一垮,眼神颇为幽怨,仿佛在埋怨她没有认出对方,弄得十三娘莫名其妙。
“你之前还唤我小白呢,说要是有缘分,以后还会相见的。这是不是你说过的?如今可倒好,我千里迢迢赶过来看你,你倒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当真是负心薄情。”
男人似真似假的抱怨令十三娘怔在原地。
这个男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是……小白?
“你怎么会是……小白?你……”十三娘感觉自己的三观遭受了强大的打击,她记得没错的话,小白分明是一只狐狸啊,何时变成了男人?还是说……小白是狐妖,“你化形成人了?”
紫裳男子面色一僵,他虽没有听到十三娘内心的声音,但不妨他猜到。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
紫裳男子可没有当街解释的癖好,更别说围观的人还是一群凡夫俗子。
十三娘怔过神来,点点头,转身领路将男子带回家中。
“我不是妖物。”
这是男子第一句解释。
“可你是狐狸……”
分明是狐狸的形态,难道还不是妖物?
男子解释说,“这个么,说来话长。我原本是天地孕育的一抹灵魂,常年寄居在一块灵石之中。意识苏醒那一刻,正巧有一九尾灵狐从灵石面前经过,我的原型便跟着它走了。”
当年,一号感觉他没有妖气,也没有兽类的气息,这是正常的,因为他是天生灵魂啊。
十三娘面色微囧,她不由得喃喃了一句,“竟是这样,修真界还真是神奇。那么、那么要是当年经过的不是九尾灵狐,反而是其他生灵,你的原型状态是不是也会随之改动?”
庆幸经过的是狐狸,要是其他蚂蚁啊、蚱蜢啊、蟑螂什么的,那多可怕。
紫裳男子点头。
十三娘给他沏了茶,与之对坐。
“按照你的说法,你的实力很强才对,当年为何会受了那么重的伤势?”
紫裳男子苦涩一笑,他道,“万物皆有天敌,我不过是碰见了自己的克星,一时不慎被对方偷袭,这才受了重伤,神魂因此沉眠,化为普通的狐狸。若非十三娘当年相救,又悉心照料数年,我恐怕已经被仇家碎尸万段了。如今伤势大好,专程过来报恩的。我打算在你身边供你差遣,护你安全,期限五十年。如今凡界修士不多,但也不少,我护着你,比较安全。”
十三娘连忙摆摆手,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也是凑巧了,报恩什么的就不用了。”
紫裳男子执拗不肯,十三娘只能将拒绝的话咽回肚子。
想到面前的年轻男子是小白,她养着对方的时候,经常抱着一块儿吃饭睡觉沐浴,顿时浑身不自在……她也不知道小白还记得多少内容。希望他已经忘了,不然多尴尬。
若是有条地缝,当真想钻进去把自己埋了。
紫裳男子抿唇笑笑,也不揭穿她的心思。
“小白……不是,道友真实姓名为何?若是一直称呼你为小白或者道友,感觉略显生疏。”
男子面色一僵,他道,“我生来无父无母,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地便是生父生母。但天地也不会给我取名儿啊,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过我的朋友一向称呼我为圣君。”
“圣君?这称呼听着便像是尊称,倒是有些怪怪的。”
十三娘对修真界的了解仅限于一号和“仲孙沅”留下的手札笔记,对于“尊称”也仅仅点位于“尊敬的称呼”,并没有将尊称与实力地位挂钩,故而没有多大感触。
紫裳男子笑道,“我也觉得怪异,反而不如你取的小白好听。”
十三娘面色一红,又是尴尬又是窘迫。
小白什么的,一听就很敷衍,得亏圣君不生气,反而如此包容。
之前还是十三娘连连询问,如今改成圣君提问了。
他狐疑地道,“十三娘实力虽然不算极好,但在凡界也算不错,为何不寻一处灵气充沛的福地洞天,潜心修炼,反而跑来凡人杂居之处?要知道红尘杂事多了,容易令人分心。”
十三娘眸色一暗,面色带着些许的迷茫,她将自己定居在这里的理由说了一遍。
“一号说我和凡人已经不一样了,但我觉得天道至公,定然是平等爱着每一个生灵的。修士也好、妖魔也好、凡人也好,全都是天道之下的生灵。众生万物,理当爱人爱己。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修士比凡人强大,能做的事情也更多。难道对于修士来讲,余生只剩下求仙问道,问鼎长生一个选择?我既然有能力帮助他们,那便尽量去帮,这也是我寻求的道。”
圣君面色恍惚,半响他才道,“便是这么一个理,偏偏……有太多人走上了极端的歧路。他们还洋洋得意,不知错在何处……继续下去,恐怕世间还有一番浩劫……不知能否渡过?”
天道降下考验,令世间灵气流失,这何尝不是修士自己作死?
太多的修士只爱自己,疯狂剥夺其他生灵生存的空间,这与天道的公正相违背。
圣君没想到,自己掩埋心中的“道”,会从另一个实力微薄的修士口中听到。
知音难觅,更显珍贵。
十三娘听得迷迷糊糊,不知圣君在念叨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低低地道,“你不会……真的打算留下来,保护我五十年吧?”
圣君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十三娘道,“虽说是救命之恩,但你也陪伴了我十年,算是两清了。”
她虽不懂,但也知道时间对于修士来说多重要,有时间不去修炼当什么保镖。
圣君却道,“不只是救命之恩。”
十三娘诧异,“啊?”
“还有爱慕之情。”
660:白裳少女(六)
啥?
爱慕之情?
十三娘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产生了幻听。
从未接触过男女之情的她,面对突如其来的情话,白皙的脸颊慢慢晕染开一层浅薄的红晕。
她神色尴尬地望着圣君,眼神慌乱无措,她被对方的话吓到了。
“我听闻修道之人以资历排高低,姑且称你一声前辈。”十三娘满腹纠结,白皙的脸庞带着复杂神情,“前辈……此事关系女子声誉,岂可拿来玩笑?哪怕修士不讲究繁文缛节……”
圣君忍不住笑意,他坦诚地道,“是我太过孟浪了,不过方才的话,可不是玩笑。”
十三娘听后,双颊的红晕加深一层,好似涂了厚重的红色胭脂。
“凡人常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的心意,十三娘日后会懂的。”
十三娘摇摇头,她安抚躁动的情绪,镇定地道,“我没有瞧见你的心意,虽没经历过,但男女之情并非如此。我只当你在开玩笑,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随意说出口。”
圣君哑然,见她眼神澄澈并非敷衍,心中有些莫名的异样。
他金口玉言,允诺要守她五十年,自然不会轻易毁诺。
不过,刚住下的第一天就遇见了问题。
“你在做什么?”十三娘回了屋,正在整理机关手札,听到外头有动静,伸头一瞧,只见一号正用两条木胳膊抱着柱子,另一条腿被圣君抓着,刚才求救的动静就是一号弄出来的。
“让这木头人帮我搭一下屋子。”
十三娘错愕,愣愣地问,“前辈也要住屋子?”
圣君哑然失笑。
“我不住屋子,难不成随便打个地洞或者山洞钻进去?”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也不能这么对待一号吧?
十三娘上前将一号抱走,圣君也没继续抓着一号的腿。
大概是受惊吓了,一号连忙抱紧了她的脖子,牢牢占据怀抱,暗中对着圣君挑衅。
十三娘抿紧了唇,她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建屋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木材还得提前准备,今天是来不及了。不如你先在我家里将就一夜,明日我聘请村民帮你盖好。”
圣君听后,饶有兴趣地问十三娘。
“我要是住你那儿了,你住哪里?”
若平时问这个问题,十三娘不会多想,但圣君白日里还“表白”了,意思就有些不同。
她嗔似的瞪了一眼,分明是责怪的眼神,但落在旁人眼中却多了几分别样风情。
“我夜里一向不睡,要是累了,我和一号挤一挤就行。”
所谓笨鸟先飞,如今凡界灵气过于稀薄,哪怕十三娘修炼天赋不低,修炼速度依旧很慢,这就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平时都待在木工房,累了就打坐静修,很少睡觉。
“你这生活习惯,还和以前一样。不像是修士,更像是凡人。”
圣君化作狐狸的时候,神魂沉睡,很多行为都是靠着本能来的。
如今神魂复苏,记忆恢复,那段时间的经历也悉数记起。
十三娘细心照顾他多年,他对十三娘也有些天然的亲近。
“我本来就是凡人。”
月明星稀,夜幕好似浓墨。
十三娘待在木工房忙碌,她最近在研究适合普通凡人使用的机关物件,新发明已经有头绪了,制作刚进入关键环节,外头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此时,一股怀有恶意的神识将她锁定。
“尊者!有敌人!”
“这股神识比我强很多,明显冲着我来的,来者不善。”
放下手中的机关零件,十三娘出了木工房,只见外头已经围了上百个人。
平日里看不到帮个修士,眼前这百余人,实力最低也是练气一层。
“来者何人?”
“自然是修理你的人。小丫头,瞧你天赋不错,不如随本座回去,当十八房小妾如何?”
沙哑又苍老的声音传来,说话的人是个身形矮小、弯腰驼背、鹤发鸡皮的老人。
那人生了一双阴鸷的眼睛,瞧着十三娘的眼神十分露骨,带着赤果果的恶意。
一号护在十三娘身前,一双豆大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领头的白发老头,瞧着十分慎重。
别看这个老头三步一喘,好似命不久矣。
实际上,他体内的气息异常浑厚,实力几乎和一号等同。
凡界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一个老妖怪了?
一号心中一紧,对着十三娘说道,“尊者,你先退下,这个老家伙交给我来。”
“我——”
十三娘正想说自己能帮上忙,但衡量一下敌我双方的差距,只能不甘地咬紧牙,退到一旁。
“一个木头人儿?”白发老人轻蔑地嗤了一声,拿着龙头拐杖的右手一挥,一团巨大的赤色灵火直接扑向了一号。灵木怕火,对付这样的机关人,只需放火就行了。
不过,一号可不是普通的机关人,身上刻画的机关阵法更是多如繁星。
这团灵火不仅不能伤它分毫,甚至还被一号用来反击,将老人的络腮胡须烧了一小截。
“你这妖物,竟然敢伤害本座?”
鼻尖嗅到烧焦的味道,原本还怀揣逗乐心态的老者瞬间不淡定了。
“找死!”
说罢,他将手中龙头拐掷到空中,竟然从中拔出一把雪白的长剑。
一号察觉到老者周身气势节节拔高,心中一凌。
“竟然是剑修。”
十三娘喃喃一句,眼神带着几分迷茫,“剑修?”
“剑修,号称同境界内战力无敌的存在,。不过这个人么,用心不正,剑意杂乱,不算厉害。”不知何时,圣君出现在十三年身旁,神色平淡地点评了一句,“……辣鸡而已。”
老人耳力惊人,哪里会听漏圣君的话?
本就暴怒的情绪怎么也克制不住,干脆放弃一号,直接一剑袭向圣君面门。
圣君正欲抬手弹开……老者的实力对于普通修士来讲的确强若山岳,但对他来说,不过是只比较烦人的小蚊子罢了……他还未动手,一旁的十三娘突然神色痛苦地以手扶额,青筋暴起,无数陌生的记忆随便自眼前闪过,将她疼得肌肉发颤,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
圣君分心关注她,发现此人身上竟有另一道同出一源的气息,不由得蹙眉,手上动作一顿。
便是这么一个空档,有人出手速度比他还快。
一道刺目白光自十三娘身体射出,仔细一瞧,竟是一把玲珑小剑。
白光一闪而过,那个老人眼神略一错愕,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眉心悄悄多了一点红色。
661:白裳少女(七)
剑心?
圣君错愕,这可是剑修实力达到一定境界之后才能凝练出来的,天赋、悟性和长年累月的淬炼,缺一不可。他很确定,眼前这个十三娘年岁不大,连剑修的门槛都摸不到,更别说凝练剑心,成为剑修之中的顶尖强者。不过,刚才那道气息骗不了人,绝对是剑修无疑。
“这般杂碎,竟也敢妄称剑修?本尊便替你师尊清理门户!”
冰冷而镇定的语调,宛若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光是听着便觉得遍体生寒。
这不是十三娘!
圣君的眸子闪过丝缕危险的光芒,看到“十三娘”以指御剑,万千剑影飞过,白发老者连同他带来的随从,尽数化作漫天血雨,扑簌落地。周遭的空间受此影响,产生些许的破裂。
“你到底是谁?”圣君一边询问,一边注意十三娘身体内气息的变动。
只是,未等对方回复,十三娘扶额半跪在地,小声哼哼,清冷冰凉的眸色染上错愕和暖意。
“这、这里发生了什么?”十三娘感觉身体内部传来阵阵强烈的空虚,肢体泛酸无力,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想起来都起不来,“怎么突然……突然感觉半点儿力气都没有……”
不仅如此,周身经脉的灵力更是诡异地消失一空,不见踪影。
圣君蹲下,一手贴在她的背心。
“十三娘,你真的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说着,一号也已经跑到十三娘身边,豆子大的眼睛带着关切和焦急之色。
“刚才发生了什么?”十三娘虚弱地喘着气,感觉说话都有些费力和困难,若不是圣君给她输入些许灵力,她恐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刚才……刚才突然觉得脑子很疼很疼……好像有什么东西硬往我脑子里塞……眼前一黑,再亮起来,便是刚才的场景了……”
说起这个,十三娘突然想起来一号的境况,再看周围,哪里还有敌人的踪迹?
“那些莫名其妙打上门的修士呢?”
圣君瞧了她一眼,唇角轻扬,带着些许笑,“全都被你杀光了。”
十三娘惊得睁圆了眼睛,好似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
她怎么可能杀光那么多修士?
不说别的,光是那个老者的实力,她在对方手上一回合都走不过去,更别说斩杀对方了。
圣君道,“这是事实,不是诓骗你,一号可以作证。”
十三娘可以不信任圣君的话,但不可能不信任一号的话。
“一号……这是怎么回事?”
她唇瓣哆嗦地问一号,眼神带着几分惊慌失措。
一号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那个剑修的气息暂时惊醒了尊者的神识,所以尊者暂时醒来把对方教训了。尊者别怕,这是好事情呀,以后我们不用担心打不过人了。”
一号没有发现十三娘的情绪变化,口气中带着几分雀跃。
尊者的神识已经有苏醒的迹象了,这表明尊者即将回来,一号喜得想要转圈圈。
十三娘闻言,沉默地望着一号。
“如果,你的尊者醒来了,我是不是就消失了?”
十三娘感到深深的惶恐,内心忐忑不安。
一号诧异问她,“为什么会消失?尊者就是尊者啊。”
十三娘沉默,她总觉得十三娘就是十三娘,若是多了一份陌生人的记忆,她就不是她了。
圣君在一旁认真听着,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一直不知道,为何十三娘的命轨受到天道的格外照顾,如今一看,果然有内情。
“你家尊者是转世重修?”圣君将突破口放在一号身上。
一号的目光带着几分迷惑,半响才道,“应该不算是转世重修吧?具体情况一号也不知道,只知道尊者突然就变成小婴儿了,忘了以前的事情,连修为和境界都不见了,还忘了一号。”
不过,只要灵魂还是那个灵魂,一号坚信十三娘会变成它熟悉的尊者。
圣君目光微沉,一手成剑指抵在十三娘眉心,见她下意识瑟缩躲避,轻声道,“相信我。”
十三娘渐渐冷静下来,眨了眨眼,一语不发地看着圣君的动作。
“你做什么?”
圣君道,“与你的神识沟通。”
一抹幽光闪过,圣君的眸子化作琉璃一般颜色,吸引了十三娘的注意力。
“沟通成功了?”
圣君拿开手,眸色恢复正常。
“你的神识之海始终处于封闭状态,不过我隐约看到有一道魂魄沉睡其中,模样与你别无二致。”圣君还有很多内容没说,例如神识之海外头还有规则禁锢,形成约束力极强的牢笼,里面沉睡的魂魄并非自主沉睡,反而是受了此间天道规则的约束,不得不沉睡……
“我的神识之海有魂魄沉睡其中,那我又是谁?一体不可能容纳双魂的。”
圣君想了想,说道,“我想你应该是本尊魂魄分割出来的,虽然只是主体的一部分,但拥有完整的魂体和意识。若是魂魄被完全禁锢,相当于你这具肉身没有魂魄支配,形同痴儿。”
十三娘喃喃道,“我、我不懂……”
圣君说,“简而言之,你就是一号口中的尊者,你们本是一人,只是你没有尊者那份记忆。”
这么一解释,十三娘就明白多了。
圣君又道,“这种问题没有纠结的意义,你或者说你的魂魄本体被天道法则盯上了,下了很强的禁制。如果没有意外,恐怕等你魂飞魄散那一日,本尊魂魄也无法彻底苏醒。”
“啊?”十三娘短促地啊了一声,“为何会如此?”
哪怕她只是刚入门的修真菜鸟,她也知道天道法则是怎样至高无上的存在。
为何会偏偏盯上她?
“这我就不知了。”圣君还好奇呢,可惜没人给他解惑。
过了一会儿,十三娘轻声道谢,“谢谢你的开解。”
“举手之劳罢了。”圣君见没有事情,正欲离开,十三娘连忙喊住他。
“等等——刚才无故偷袭我的修士,莫非是我‘转世’前的敌人?”
圣君心中好笑,仍旧不厌其烦地解释,“你‘转世’前的实力已经接近飞升,只差一个顿悟的契机和九霄雷劫便能蜕变成仙灵之体,方才的货色,怎么有资格与‘转世’前的你结仇?你倒不如换个方向想一想,你在边境帮助这些百姓,聚拢民心,惹来了多少凡间势力的厌恶。”
十三娘听愣了,“我帮助百姓,这也错了?”
662:白裳少女(八)
圣君瞧着十三娘,笑着反问,“为什么你不觉得自己错了?”
十三娘睁圆了眸子,内心涌上些许委屈和气愤。
她好心帮助边境百姓免于战火和压迫,本该是顺应天道的好事,怎么到了圣君口中,她反而成了为虎作伥的坏人?不忿之下,十三娘追根究底,偏要问个清清楚楚,她哪里错了!
人类成立了十几个国度,彼此之间战乱不休,到处都是战争,百姓哀鸿遍野。
特别是边陲之地,土地贫瘠、干旱连年,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不知凡几。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十三娘尽自己可能,护佑一方百姓,为他们造水车、修水渠、建水库、引水流……
桩桩件件都是利于百姓的好事情!
圣君道,“你帮助他们,这本就错了。”
十三娘被对方这话噎得说不出来,眼眶染上了气愤的血丝。
“你这是强词夺理!”
圣君用“你还太年轻”的眼神瞧着十三娘。
他问,“你以为人界战争连连,那是谁挑起的?”
十三娘说道,“人界战争,自然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利益不平衡了,肯定要闹起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和利益摩擦,各国之间为了彼此的利益开战,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天真,若真是如此,倒也好解决。”圣君轻嗤一声,清冷的眸子盛满了嘲讽,不过这份嘲讽并非冲着十三娘,他继续道,“可……如果真只是凡人之间的利益争端,便不会有修士来杀你了。”
十三娘心中一个咯噔,圣君的话让她有些不详的预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凡界战争不断,不只是凡人内部的矛盾,背后还有修真界的势力推波助澜?
圣君唇角微勾,双眼含笑地看着十三娘的表情变化。
他一字一句道,“正如你心中所想,凡界战争其实不是他们想不打就能停的,因为有修真界的势力在操控一切。你知道为何近几十年,凡界到处都是天灾?不是这里旱灾就是那里水涝,甚至连耗费重金和巨大人力修造的堤坝,总是说垮塌就垮塌?普通百姓总以为是贪官污吏横行,中饱私囊,实际上么……呵,的确有蛀虫祸害人类国度,但真正的原因却是……”
圣君抬手指了指天空。
十三娘听后,浑身发冷,表情呆滞。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
她近乎麻木地重复这句话,圣君说出的真相太荒诞了。
纵使修士凌驾于凡人,但他们也脱胎于凡人,还有天道规则掣肘。
那些修士纵然不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他们也不敢违逆天道,如此祸害凡界啊!
凡界战争并非儿戏,动辄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百姓死伤无数!
那些修士怎么敢这么做?
圣君神情冷漠地道,“怎么就不可能了?”
十三娘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重塑了,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找回了镇定。
她觉得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至少要了解背后的隐衷和真相。
“天道欲要人族大兴,修士怎么敢违逆天道大势?”
十三娘脱口而出,刚说完,不止圣君表情玩味,她自己也愣住了。
她只是个小小修士,还是个离群索居,与修真界联系不紧密的小透明。
天道法则想要什么种族兴盛,这种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别说她是修真界的小透明,哪怕她势力强得快要飞升了,照样没资格接触这种机密大事。
圣君收敛眼底深思,瞧着十三娘的眼神添了几分探索。
“天道的确要让人族大兴,但有一件事情你要知道。人族大兴意味着另一个文明的崛起,必然会与现存的文明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你明白么?人族兴起有一个前提,修真要亡!”
十三娘疑惑了,“人族兴起……可是,修士也是人啊……”
圣君道,“我说的人族,仅仅指没有灵根的普通凡人。修者有灵根,踏上了仙途,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不是人族,算是另一个崭新的种族。不管是修者也好、妖魔也罢,他们凌驾凡界生灵之上,凡人在他们眼中只是蝼蚁。你试想一下,你甘心被蝼蚁踩在脚下,被他们统治?”
十三娘哑然以对。
圣君又补了一刀,“你是修士,不是凡人。”
十三娘茫然了。
圣君嘴角勾起讥讽的浅笑,他道,“你身为修士却维护凡人,隐居在凡界两国交界处,勉力保护一方百姓,甚至变相阻止这两国开战——你说说,你这种行为,怎么不会被人记恨?这次只是派出几个小喽啰警告你,下一次可就未必了。”
从种族立场来讲,注定要大兴的凡人和生有灵根的修者,他们是完全对立的。
前者注定繁荣,后者注定要陨灭,给前者腾出生存空间。
修者太强势了,他们若是不灭,普通凡人会被压得抬不起头,谈何兴盛?
十三娘问圣君,“你说的这些……刚才刺杀我的修士,他知道?”
圣君笑道,“这是高度机密,那种小角色怎么会知道?那种人连棋子都算不上。你也知道,人类国度都会供奉几个修士,希望这些修士能保护他们。这些修士天赋不足,没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干脆放弃修炼,接受供奉,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可是……你没有发现,凡人供奉那么多修士,不仅没有得到希望中的和平,反而迎来了更多的战争和摩擦?”
十三娘不寒而栗。
“为何会如此?”
这个问题,何尝不是圣君想要问的?
“万物枯荣有序,没有什么事物是真正永恒的。哪怕是我,哪怕是天道,总有一日要湮灭无形。”
圣君作为守护落日宫的大能,他最了解天道法则。
天道只是单纯的位面法则,维持一界安定和秩序的基石,没有任何偏好和喜怒哀乐。
万物枯荣有序,有生有灭,这个循环是谁都无法抗衡的。
天道之下,所有生灵都要按照天道的命轨繁衍生息。
面对人族大兴的事实,圣君只能选择顺从天道法则的安排。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在圣君看来,一切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天道还为修真文明留了一线生机。
只要争取这一线生机,修真文明还能延续下去。
奈何猪队友太坑!
圣君为了这一线生机到处奔波,试图寻找灵界灵气消亡的源头,哪里晓得会生处变数。
天道法则衍生出自我意识!
天道法则公正无私,它衍生出来的自我意识却有着强烈的感情偏向。
它偏爱灵物,厌恶污浊的凡界生灵。
为了阻止人类大兴,它悄悄更改了万轮仪上的命轨,最后导致天时紊乱。
本来就步入黄昏的修真文明被它这一举动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泥沼。
不仅没有阻止灵界覆灭,反而加速了灵气流失。
不管是修士还是灵物,他们都依赖灵气。
一旦灵气彻底枯竭,修真文明也将不复存在。
因为那缕意识和天道法则同出一源,在它闯下大祸之前,圣君都没有发现。
等圣君发现,一切已经迟了。
那一缕意识已经有了气候,仗着万轮仪上的天道法则,反而将圣君击成重伤。
除此之外,它还做了其他动作。
例如划分凡灵两界,将普通生灵圈养起来,挑拨他们之间内斗,一面抽取他们的气运延续灵界,一面又让他们内斗,加速他们陨落的步伐。因为气运被抽走,凡界才会多灾多难。
圣君挪开视线,不忍看十三娘的表情。
他道,“你还是安心隐居一处,别偏帮凡人了。不然的话,追杀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十三娘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她连圣君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尊者,喝杯茶。”
等十三娘回过神,身边只剩呆呆愣愣的一号。
“一号……我有一个问题……”
“尊者请说。”
“以前的‘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十三娘现在很茫然无措。
一号那双豆子眼亮了起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十三娘安利以前的尊者。
十三娘认真听着,始终不发一语。
说了一个多时辰,一号停了下来,它问十三娘,“尊者怎么了?瞧您心情不好。”
十三娘微微摇头,她道,“我想出去走走。”
圣君透露的重磅消息把她砸懵了,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不知不觉,十三娘走到百姓耕作的田野。
天边仍旧是灰蒙蒙一片,已经有不少百姓挽着裤腿,弯腰面朝水田,勤奋劳作着。
十三娘虽是个宅女,但她记性好,附近的百姓她每个人都对的上号。
她从未想过,这些人不仅是凡界战争下的牺牲品,更是种族文明博弈的牺牲品。
眼前这些人何其无辜?
十三娘怔在原地,甚至连圣君什么时候跑到她身边都不知道。
二人并肩而立,沉默许久。
“先前我问你,为何不寻福地洞天,潜心修炼,反而跑来凡人这里?你是怎么回答的?”
十三娘浑身一震,她怎么回答的?
“我说——天道至公,平等爱着每一个生灵……众生万物,理当爱人爱己。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修士比凡人强大,能做的事情也更多。难道对于修士来讲,余生只剩下求仙问道,问鼎长生一个选择?我既然有能力帮助他们,那便尽量去帮,这也是我寻求的道……”
话音刚落,原先蒙着薄雾的心豁然开朗。
663:白裳少女(九)
是了——
她坚持自己的道就行,不用管其他的琐事。
圣君扬起浅笑,“既然如此,那你又在迷惘什么?”
十三娘暗暗攥紧了拳头。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没由来的烦躁——”十三娘咬紧下唇,目光带着迷茫和挣扎,“既然天意要人族大兴,人族居凡界,修者妖灵居灵界,二者应该不冲突才是。为何灵界还要对凡界咄咄逼人,暗中操控……虽然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二者能和平共存的……”
天意要人族大兴,那人族在凡界好好发展也可以的,根本影响不了灵界生灵。
圣君叹息一声,说出了真相,“因为灵界并非桃源乡,迟早要覆灭的。”
“什么?”十三娘听后大骇,“为何如此?”
“数万年前,世间灵气丰沛,白日飞升者比比皆是,如今呢?纵然将凡灵两界分开,灵气依旧在快速流失,灵界生灵的根本就是灵气,失去了灵气的灵界,不过是另一个凡界罢了。”圣君讥笑道,“灵界控制凡界,只是为了趁机抽取新一代天下之主的气运,打压他们的成长,借此缓解灵气流失。不过,此法有违天和,治标不治本,只能稍稍缓解灵界覆灭的时间。”
如果说原先灵界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却是生机全无……无可救药了。
灵界为了一己私欲而打压凡界,制造无数冤债和业力,变相背负了凡界的因果。
天道公正无私,迟早有一天会慢慢向灵界清算。
本就只剩一线生机的灵界,焉有生路?
面对这个局面,圣君也是有心无力。
十三娘感觉在听天书,圣君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颇感无力,那不是她现在能接触到的层面。
不过——
她还有一个问题。
“打压凡界……这是灵界共识还是……某些势力的主张?”
圣君唇角噙着淡淡的笑,问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很在意这事儿,兴许是失去的记忆在作祟吧。”十三娘摇头,咬唇道,“冥冥之中有种感觉,我仿佛就是为这件事情而存在的,所以我必须弄清楚。”
圣君神色复杂地望着十三娘,仿佛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说与你听也无妨——”圣君垂眸道,“你可听过落日宫?”
十三娘先是摇了摇头,旋即又迟疑地点了几下。
“照理说我应该是没听过的,只是……当你提及落日宫的时候,脑海中隐约闪过许多零星记忆碎片……我也不是很肯定。”十三娘有些颓丧,目光直视圣君,“落日宫怎么了?”
“落日宫高居九天之上,同时也是天道根基所在的地方。”圣君道,“天道至公,但天道法则衍生出来的意思却有私欲。不知何时起,法则意外生出自我意识,这一缕意识喜爱灵物,不满天道对凡物的偏爱。他暗中积蓄力量,操控凡灵两界,搅得外头腥风血雨,偷袭守卫落日宫的大能,逃出落日宫。大能垂死之时化为灵狐,神魂受损而沉睡,灵狐被一女子所救……”
灵狐?
十三娘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地咬着下唇退了一步。
“你这话的意思……莫非你就是落日宫的护宫大能?”
圣君点头承认了。
十三娘又不是蠢人,一下子明白了不少。
“等等——按照你这么说,外头局势如此糟糕,你为何要待在我身边?你到底有何目的?”
什么五十年报恩,这份恩情对于大能而言算不得什么,何须对方亲自给她当护卫?
此人这么做,必然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圣君没有隐瞒,他道,“那一缕意识诞生于天道法则,本身具有操控法则的能力,演算天机无人能比。我被它重伤,若非你救了我,怕是早已陨落。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不是假的。当然……我此番前来也有自己的私心。你恐怕不知,你的来历十分神秘,你的命轨受天道庇护,所以那缕意识无法通过演算天机找到你的准确位置,我待在你身边也能安心养伤。”
十三娘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开始误以为圣君是白狐化形报恩,心里还将圣君当做狐狸看待,算是半个亲人。
如今却——
她真是想多了。
圣君一眼便知她想什么,说道,“你的存在很特殊,如今实力又弱。倘若无人庇护,你觉得能活多久?诚然,我待在你身边是为了自身安全,可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你,这点无可否认。”
十三娘苦笑一声道,“我能有什么危险?”
尽管圣君说她有来历,但在她的认知当中,她只是个普通修士。
圣君道,“天道至公,它不会刻意偏爱谁,可你的命轨却受天道庇护,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你身上背负着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重任!如今这个节骨眼,怕是和那一缕意识有干系。任何威胁它存在的,它都会想方设法将其铲除!放任你一人在外游荡,我实在是不放心。”
“但你也说过,我体内的魂魄是遭到此间天道禁锢才被迫封印的!”
既然天道庇护她,为何又封印她的神魂和记忆?
这两种说法不是太矛盾了?
圣君道,“‘一线生机’是那么容易争取的?天道庇护你,但不意味它会给你保驾护航。”
天道毕竟是天道,某些原则问题不会触碰的。
它最大的偏爱就是庇护十三娘不被法则意识找到,不能指望它继续开后门。
十三娘唇瓣翕动,许久不言。
她没有其他记忆,不管是圣君说的还是她发现的,那些东西离她太远,总觉得不真实。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灵界那么混乱,凡界遭受苦难,她自己也疑似自身难保。
她好不容易看清自己该走什么路,圣君这么一打岔,她只觉得前途渺茫。
圣君笑道,“安心修炼吧,你现在这点儿实力又能做什么呢?”
十三娘嘴角一抽。
尽管圣君说的是事实,没有嘲讽的意思,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安心修炼?来得及么?”
十三娘瞧着圣君,小小声问。
圣君拧眉说,“两界混乱也不是一天两天,倘若你能恢复以前的实力,兴许能回忆起什么,这对你更有帮助。另外,法则意识已经成了气候,我又伤势未愈,实力不及巅峰两三成——若要对付它,必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反正情况不能更糟糕了,倒不如安心积蓄力量,以图后谋。
十三娘觉得,眼前这位圣君也是破罐子破摔的主儿。
“凡界灵气稀薄……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个什么实力,不知要耗费多久……”
十三娘几乎肯定了,一号口中的“尊者”真是失去记忆前的自己。
她现在这点本事还是学着“尊者”留下的笔札才有的,何年何月才能与之比肩,恢复记忆?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圣君道,“帮你,自然也是帮我自己。”
十三娘既是针对法则意识的异数,对圣君而言自然是有利无害的。
“多谢。”
十三娘天赋本就极好,若非凡界灵气过于稀薄,她也不至于进展缓慢。
另外,她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重修之人,纵无记忆,但瓶颈比旁人而言也是微乎其微。
她生来便有剑心,天生的剑修,身边还有个圣君仔细教导,修为一日千里。
圣君一开始会仔细提点她,后来便抱臂旁观,望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恍惚和迷离。
如此过了五六年,二人朝夕相对,关系慢慢亲近起来,颇有些亦师亦友的味道。
尽管圣君一开始隐瞒了她,但他没什么恶意,之后也坦诚相告了,十三娘自然厌恶不起来。
“这是?”
十三娘刚闭关出来,她便收到了圣君送来的礼物。
这件礼物造型奇特,外表来看是个棕色的匣子,约有两个巴掌大小,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
表面刻满了细细密密的纹路,一眼看去便只是异常复杂的阵法。
“天工机关匣。”圣君道,“我看了你的笔札,你曾经也修过机关术,此物对你应该有益处。”
十三娘仍旧不解。
圣君垂下眼睑,故作平静地道,“落日宫从诞生至今,前后诞生过十位大能。每一位大能陨落,精魄都会凝聚于伴生神器之上,以另一种形式存活。天工机关匣便是某代大能的伴生神器,上面不仅有与生俱来的机关秘术,还有那位大能一生精华绝学,够你受用一生了。”
十三娘听后,双手一抖,险些摔了此物。
“这、这也太贵——”
未等她说完,圣君道,“借你一观罢了,又不是送你的,搁我手里也是积灰,倒不如让你得了好处。你快些成长,早日恢复记忆,兴许能为我解忧排难。你莫要自作多情才好——”
十三娘:“……”
不知为何,最近这位圣君总说些让她十分恼火但又发不出火的话。
分明是好意,偏偏又要连讽带刺,大能的心思果然不是凡人能懂的。
自打“借”到这么一件宝贝,痴爱机关术的十三娘更加如痴如醉,每日不是修炼剑术便是钻研天工机关匣上面的机关秘术,时光如梭,实力飞涨,她几乎忘了凡灵两界的矛盾冲突。
664:白裳少女(十)
说是“几乎”,那也只是“几乎”而已。
当十三娘沉浸在实力的飞速进步中,五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她与圣君约定的时间到了。
圣君过来请辞的时候,她脑子里一懵,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五十年之期……这么快就到了?”
大概是这些年一直处于半隐居状态,她涉世不深,因此眼眸仍带着纯澈。
圣君见她眼睑微垂,看似在遮掩心思,实则全部写在了脸上。
他眼梢带着风流,似笑非笑道,“五十年已经够久了,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守你一辈子?”
“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十三娘面色倏地一红,略显窘迫地摆手解释。
圣君也不逗她,二人前后相处快六十年,这点儿时光足够他深入眼前这人的性情。
偶尔逗逗可以,若是不知分寸,对方可会恼火的。
圣君收敛笑意,严肃道,“前些阵子,我感觉到凡灵两界之间的壁垒越来越松了——”
“两界之间的壁垒松了?”十三娘惊诧道,“这不是意味着两界有可能重新合为一界?”
若是如此,这可是件大事。
凡界几乎都是普通人,有灵根的修士极少,灵界的灵气虽然变得稀薄了,但对于凡界而言依旧浓郁。若是两界突然合并,凡界生灵必将遭到近乎灭世的劫难,难怪圣君急着要走。
“那畜生擅自分离两界,剥夺凡界气运,以至于罪业加深……”
圣君眉头深皱,心情很是不妙,尽管他这些年大多时间在十三娘身边养伤,趁着她闭关的功夫也会联络氏族暗中布局。圣君本以为还能拖些时间,没想到罪业反噬这么快就来了。
“两界壁垒崩溃,重新合为一界,受影响的岂止是凡界生灵?灵界的生灵也会因为灵气暴动而死伤无数。”圣君表情沉重,声音不重却让人心头一颤,“……这都是那畜生干得好事!”
十三娘阅历不足,见识不多,很多理论知识都是从笔札或者天工机关匣学来的。
她不懂两界骤然合并会是什么下场,但圣君却清楚得很。
灵气暴动不仅会让弱小的修士妖兽顷刻毙命,还会影响实力较强的强者神魂。
一旦两界合并,凡界生灵将面对一堆失去理智还拥有强大实力的魔化疯子!
说这是灭世之灾也不为过。
十三娘道,“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这话刚出口,她面露出懊恼的神色。
尽管圣君也说她是剑修奇才,但她感觉自己的实力还是太弱了。
圣君将实力压制极限她都打不过,说是蝼蚁亦不为过,如何能掺和神仙打架?
圣君不舍道,“我要去稳住两界壁垒,尽可能延缓两界合并时间,若是尽力而为,兴许还能拖延个数百年。这段时间……你保护好自己就行,我派遣我的扈从跟随你,记得注意安全。”
十三娘面色难看了几分,圣君不明所以。
“圣君多年之前说小女子命轨特殊,身负重任……天降大任于己身,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享受你和你扈从的保护,当一朵受不得风吹雨打的娇花?”她幽幽道,“尽管小女子至今也没恢复多少记忆,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时间很紧迫,我必须快点去做什么——”
圣君哑然。
在他看来,十三娘虽是剑修奇才,但修炼时间太短了,这是她的致命弱点。
她神海中的神魂也没冲破天道的禁锢,短时间内实力不可能飞涨。
搁在凡界还能打遍无敌手,若是搁在灵界,有能耐取了她小命的人可不少。
“拗不过你——”圣君无奈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可扈从还是要拨给你的。你知道自己身负重任,那就更应该看重这条性命,没有完成重任之前,你的性命要牢牢握在手中。”
圣君虚空一拂,一抹身穿劲装的男子凭空出现,此人作势半跪,头颅微垂。
“此人便是我帐下扈从司马氏的族长,你唤他司马便可,他会隐在暗中保护你。依照他的实力,只要不是那畜生亲自出手,可保你安全无忧。”圣君对着十三娘道,“你多加注意。”
十三娘看了一眼那位司马族长,她试图探查对方的实力,结果却只看到蒙蒙白雾。
“那你何时归来?”十三娘迟疑地问,眼底全是担心。
“若是顺利,三五十年即可归来,若是不顺……”圣君望了一眼当背景板的司马族长,叹道,“他是我的扈从,神识之海中有我的一缕神魂。我若出事,他会第一时间知晓——”
十三娘纵是不舍,她也无法阻拦圣君。
见圣君还未走,她有些慌乱地扯话题,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一些。
“你我相识多年,我似乎还不知你姓名……”
话刚出口,她便羞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都叫什么话呀。
圣君笑道,“我本天生地养,本无姓氏名讳,外人唤我‘圣君’,这也勉强算个名字了。”
这时候,一直当背景板的司马族长沉声提醒。
“圣君,时辰已到,他们已经在两界壁垒接应您。”
司马族长说的“他们”指的是圣君帐下另外九位扈从家族的族长。
这十位扈从都是圣君偶然下凡捡来的,原本只是想填充门面,让落日宫多点儿生气。
孰料这些人天赋极好又肯吃苦,再加上落日宫得天独厚的环境,苦修之后实力不凡。
圣君干脆将他们收为帐下扈从,让他们帮着自己镇守落日宫。
这些人最忠心了,将十三娘的安全交给他们中的一人,他也能安心一些。
圣君宽袖一挥,凭空出现一道撕裂的痕迹,这道痕迹还在蔓延扩展,直至变成一人大小。
十三娘看着圣君迈入裂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正愣神的时候,那位沉默不言的司马族长冷不丁道了一句,“圣君此去极为凶险。”
十三娘面上像是涂了白漆,毫无血色。
“我、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她前所未有地恼恨这种状态。
生来背负众人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司马族长沉默不语,重新恢复成背景板状态。
这位扈从不似圣君那么健谈可亲,十三娘也无心和他交流。
她带着一号离开隐居五十年的地方,外头战乱比她所知的更加严峻,沿路几乎堆满了尸骨。
御剑百里也碰不见半个活人。
她惊骇于自己所见所闻,口中喃喃道,“凡界这五十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三娘御剑飞回自己曾经隐居的边境。
她帮百姓开凿的地下水渠近乎全部塌陷,水轮车的地方只剩一堆灰烬,原本用于蓄水防旱防牢的水库也干涸露出河床,堤坝被不知名的东西撞得坑坑洼洼——
正想着,一道黑影带着劲风向她的要害袭来,十三娘挥剑将其轻松斩成两半。
“这是什么?”
十三娘蹲下来细看那团“黑影”,这东西像极了一块黑色的柔软的肉,表皮湿润而粘腻。这古怪东西被她一剑斩断,不少黑红色的“血”从断面噗噗流出,迅速染脏了附近地面。
令人惊骇的是,砂石碰到这些血,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声。
一旁的司马族长道,“这是妖灵魔变之后的产物。”
十三娘面色一变,“凡界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圣君应该跟你说过两界壁垒变松的事?”他解释道,“尽管没有全面崩溃,但有细微裂痕。这东西原先是灵界的灵兽,因为灵气暴动而失去神智而魔变,化作最低等的魔物。它们通过裂缝从灵界来到了凡界,光是一只便能残害万千性命。因为它们吐出的液体腐蚀性极强,最喜欢阳气充裕的活物。一旦被它沾上,唯有吸干全身血液乃至魂魄,方能解脱——”
正说着,十三娘头也不回地连出数剑,锋锐的剑影将偷袭她的东西斩成数截。
司马族长淡定地道,“一片区域竟有五只魔变的畜牲,看样子方圆百里已无活口。”
这种东西搁在灵界不算什么,但对于连个像样修士都拿不出手的凡界,简直是致命灾害。
十三娘面色铁青,散开神识寻找活口,顺手斩了十数只魔物。
寻找一个多时辰,她终于找到几条活口。
当她抵达的时候,十多团魔物正趴在二十几个成年男女身上吸收他们的鲜血,肉块一鼓一鼓地蠕动,仿佛喝水时候蠕动的喉结。十三娘心念一动,无数剑影齐发,将魔物砍成了齑粉。
她神识一扫,抬手打开密道封口,最深处躲着五个昏迷不醒的孩子。
他们年纪大的约有十岁,年纪小的不足四岁。
十三娘一手捏着发诀,运用回溯之法探查附近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
“果然是两界裂缝——”
根据术法显示,昨天夜里,天空突然出现诡异的裂缝,数百团黑色影子从天而降。
这些东西见人便吸血,好好一个大活人不需片刻就能变成皮包骨头的人干。
附近村落降下来的黑团比较少,大人还有反应时间,他们将孩子藏到山洞,希望能逃过一劫,却不想他们的阳气聚在一起就是天然的发光体,立马将附近的低等魔物都吸引过来。
若非十三娘赶来及时,怕是洞里的孩子也难逃毒手。
除了这些小黑团,十三娘还看到一只体积庞大、相貌凶狠,背身肉翅的魔物。
这东西远比她斩杀的魔物强大。
665:白裳少女(十一)
十三娘险些握不稳手中的剑。
“情势居然这么严重了——”
最低等的魔物就能祸害一方,更别说她看到的魔物不止一只,里头还有更高一级的存在。
司马族长眼眸微睁,瞧了一眼十三娘,主动帮她将藏身洞穴的孩子抱了出来。
“低等魔物没什么可怕的,尽管如此,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言,那也足够致命。”司马族长薄凉地道,“凡人若浮游,稍稍搅动池水,对他们而言也是翻天覆地的灾难。”
十三娘一边指挥一号照顾那些孩子,一边用余光瞥了一眼司马族长。
“瞧得出来,你也曾是凡人。”
瞧着曾经的同族遭受如此大的劫难,居然还能如此镇定,毫无怜悯?
“踏上仙途之后,我便不是了。”司马族长知道十三娘在暗讽他,他也没有气,反而冷漠地开口,“圣君待你不同,多半也跟你说过一些秘辛。因此,你也知道天道钟爱凡人,之后数万年的气运都在凡人身上,我们这些人注定要被遗弃。从这点而言,凡人如何,与我何干?”
司马族长是奉了圣君的命令才在十三娘身边保护她。
尽管不会阻拦十三娘救凡人,但也别想他出功出力,除非对方深陷致命危机。
十三娘唇瓣翕动,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一号,我们先安顿好这些孩子。”十三娘转头对一号说道。
一号眨了眨豆子眼,任劳任怨地应下了。
十三娘又道,“根据术法显示,低等魔物数量不少,其中还有一只高级魔物,若是放任不管,肯定有更多无辜性命受波及。我去将它们引出来,一并除了,这些孩子就交给一号照看。”
说完,她又改了主意,召唤出两只攻防一体的机关兽,给机关兽下了保护孩子的死命令。
司马族长嗤了一声,嘲讽道,“你打算怎么引出那些魔物?”
十三娘道,“它们这么喜欢阳气,那就用阳气吸引。我是剑修,血液中的阳气很充足。”
司马族长眸色一暗,“你这是找死。”
剑修的阳气何止是充足?
如果将那五个孩子的阳气比作烛火,十三娘这里就是太阳了,还是正午烈阳。
到时候能吸引多少低等魔物?
哪怕她实力不错,蚂蚁多了还能咬死大象呢,她还不被魔物分尸分食了?
十三娘看穿了司马族长的心思,摇头道,“我敢做出这个决定,自然有我的意思。你是圣君派来保护我的,但我也不会因此都有恃无恐。不到绝境,我不会让你插手我的事情。”
尽管被十三娘说穿心思,司马族长的脸色却好转不少。
他语气稍转温和,“你虽是剑修,但境界限制,魔物光是拖也能让你左支右绌。”
十三娘道,“我不仅仅是剑修。”
剑修一人一剑行走世间,机关术士打架却是靠人海战术、车轮战、消耗战。
这两个职业一向是普通修士最头疼的对手。
前者实力强大,唯一一个能越阶战斗还不怂的,算得上同境界修士中的最强者。机关术士诡谲神秘,兴许打个昏天暗、灵力耗尽才发现对手是机关傀儡,正主连一丝灵力都没浪费。
十三娘苦修五十年,不止御剑境界节节攀升,机关术也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天工机关匣不愧是神器,里面的机关内容让她受益匪浅,五十年下来才吃透冰山一角。
尽管只是冰山一角,足够十三娘应付现下的难题了。
她让一号和机关兽将孩子转移到安全地方,她则开始布阵,召唤机关大军。
司马族长在一旁看着,嘴角有一瞬的僵硬。
因为他发现十三娘制造机关术所用的材料,极大一部分是圣君让他们从灵界、落日宫弄来的灵木。搁在外头能引起修士争夺的灵木,搁在十三娘面前就是修习机关术的边角材料。圣君待她,到底是什么心思?难怪这人信心十足,低等魔物数量再多,还能多得过上万大军?
魔物的分泌物带有强烈的破坏性和腐蚀性,普通机关产物所用材料大多都是凡木,哪怕有灵力法阵加持,照样抗不了多久。这些灵木却不一样,几乎能无视魔物的腐蚀攻击。
十三娘不知道司马族长的心思,她站在法阵中央做最后准备。
修士修炼至一定境界,肌肤看似正常,实则刀枪不入、寒暑不侵,寻常锐器难以破开。
双手捏着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脚下的法阵纹路依次亮起。
十三娘将剑拔出剑鞘,左手在剑锋上抹了一下,一缕鲜红的血液顺着刀锋流淌。
看似没啥动静,但十三娘知道,这缕鲜血的味道已经散了出去,好似蜜糖,引来无数狂蜂。
过了半晌,立在不远处的司马族长突然睁开眸子。
“来了!”
话音刚落,天际有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正由远及近朝十三娘飞来,逐渐变得清晰。
全都是低等魔物,中间还夹杂着几只体型庞大的异类,相貌凶狠、背生肉翅!
司马族长冷笑道,“你这血的威力不俗,保守估计,万里以内的魔物都被吸引过来了。”
“那倒是好了,省得我再自残割血。”
十三娘面色一沉,对着机关大军下令。
“列阵!”
将机关术与阵法结合,这是机关术士常用的御敌手段。
只听一声声机括声响起,原先伏在地上的机关大军纷纷冲着魔物激射而去,张开“口子”吞下一头。机关内部亮出无数刀片将其绞杀。一声惨叫之后,唯有“鲜血”顺着隙缝流出。
嗡嗡嗡——
那些魔物震动着肉翅,靠得越近越是疯狂,口器发出令人汗毛倒立的古怪声响。
“真是恶心!”
十三娘御剑斩杀数只,剑影流动、漫天剑光,顷刻间,那些魔物便像下饺子一样哗啦啦落下,然后被机关大军淹没绞杀成肉渣。饶是如此,还有更多的魔物前仆后继向她涌来。
高等魔物被这个变故激怒,嘶吼一声,口器朝着十三娘,喷出浪潮般的脓液。十三娘剑招一变,脚下亮起剑阵,剑影浮动,漫天剑光穿透脓液,刀切豆腐般将那魔物绞杀成肉渣。
666:白裳少女(十二)
“这些魔物还有完没完?”
不知酣战多久,十三娘绷紧了神经,忘了时间流逝,只记得铺天盖地的魔物向自己涌来。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将来犯的魔物尽数绞杀干净。
杀到最后,十三娘都麻木了。
“看情形——两界裂缝比预想中还要严重,不知圣君此去结果如何。”
相较于十三娘的狼狈和疲累,司马族长倒是不受影响,只是神情凝重,眼眸深处溢满担心。
“你该对他有信心才是。”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被吸引过来的魔物数量慢慢减少,机关大军足以解决它们。
十三娘随手一挥,剑锋染着的血肉甩了出去,剑身恢复了原先的雪白锃亮。
她抬手将脸上、肌肤上染着的血抹掉,原先干净的衣裳变成了一件血裳,看着令人胆寒。
司马族长冷笑道,“我也想有信心,但局势明显已经不受控制,圣君现在袖手旁观,他仍是高居九天的神灵,众生万物的生死存亡影响不到他。可他偏偏要插手这事儿,注定——”
说到这里,司马族长顿了一下,神情带着些不忿和无奈。
谁都知道天道气运偏向凡人,不论是仙、妖、灵、魔注定要成为这场气运之争的炮灰。
顺应天命还能苟活,逆天而行必然死无全尸。
圣君倒是没有逆天行事,一心寻找那一线生机,为了这一线生机奔波不知多少年,若是能找出灵气消亡的源头,说不定就能挽回颓唐的气运,再不济还能与凡人共享,安稳延续下去。
圣君的打算是不错,但架不住天道法则衍生出来的意识胡搞乱来,选择最强硬暴力的方式,掠夺压榨凡人气运,不仅不能挽回颓势,反而让灵界背负亿万生灵的罪业孽力,硬生生将天道给予的一线生机给作没了——这大概就是拥有猪脑子还自作聪明的猪队友的典型了。
“圣君大人就不该管这些事情,哪怕他受天道钟爱,擅自插手气运之争,代价并非他能承受。”先前那次重伤就很能说明问题,说不定圣君会因此被天道厌弃,就这么陨落了。
对于忠心圣君的扈从而言,天下生灵不及圣君一人重要。
十三娘道,“大爱众生,想必以圣君的脾性也不会做到袖手旁观,不顾这些生灵死活。”
不论是灵界还是凡界,估计在圣君眼中都是生灵,并无区别对待。
司马族长被十三娘这话噎了一下。
他脸色稍有缓和,只是嘴上依旧强硬,不肯软和一点儿。
清理掉剩下的魔物,十三娘却不放心活着的幸存者。
她布下阵法,圈出安全的地方,打算再去远一些的地方找找有没有幸存的凡人。
情况比她想象中还要严峻,两界裂缝分布密集,那些低等魔物给凡人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圣君也在竭尽全力稳固两界壁垒,九位氏族扈从族长为他掠阵护法。
经过他的努力,两界合并的趋势稍有缓和,但并未彻底停下。
其中一位族长正以玄镜观察两界情况,一脸凝重之色地向圣君禀报情况。
此次两界相撞合并,不仅凡界被魔化的魔物肆虐,灵界也受到了影响,灵气的急速流失破坏了平衡,一些实力较低的生灵控制不住灵气的反噬,直接被吸成了肉干,风化成沙。
实力稍微高一些的,虽说没死,但也实力大损。
这种情况下,他们不仅要面对急速恶化的环境,还要面对源源不断的魔化魔物。
处于两界裂缝的魔物入侵了凡界,其他魔物则在灵界肆虐。
那位族长看了一眼各处情况,不忍地撇开视线。
“圣君,如今的情形再将两界分开是不可能了——”
圣君之前受伤过重,修养几十年也没好完全,实力远不及巅峰状态。
分开两个即将合并的世界,哪怕是巅峰状态的他都未必做得到,只能减缓速度罢了。
另一名扈从也道,“敌人还在暗中,请圣君以自身为重,保留一定元气,以防不时之需。”
衍生出来的天道意识对圣君敌意极重,只要圣君不陨落,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圣君垂眸深思,他道,“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你们不必再劝。”
扈从见状也只能咽下剩下的话。
圣君开启玄镜看了一眼各处情况,眉头紧皱。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时间,稳固两界壁垒并不能最大限度止损。
壁垒要稳固,但这些生灵也要救。
他道,“落日宫如今还能调动多少人手?”
扈从道,“不足千人。”
“我有个打算。”圣君道,“先将幸存的生灵转移到另一处空间,等两界平稳了再移回来。”
扈从问,“另辟一界?”
圣君当然有另辟一界的能力,只是新辟开的世界荒芜寂寥,空间还不稳定,环境之恶劣连寻常妖灵都无法生存,更别说普通凡人了。再者说,圣君损耗实力太大,他现在另辟一界的话——岂不是彻底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之前运气好被十三娘捡走,再来一出可真要陨落。
“不是,是原来就有的世界,环境与凡界类似。”圣君摇头,否认了扈从的猜测,他道,“这世间并非只有凡灵两界,还有其他没有生灵生存的荒芜之界。尽管灵气稀薄,但胜在地域广阔,环境平稳,暂时用来安顿幸存者还是没问题的——原先想着重铸根基灵脉,兴许千万年之后,能将它培养成第二个灵界,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只希望——还来得及——”
扈从感慨道,“圣君所谋深远,偏偏一番苦心被那等小人辜负。”
圣君也知道扈从说的是谁。
天道法则衍生出来的意识,同时也是掀起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它注定是不能共存的。”
哪怕这缕意识不作妖,圣君也要将它铲除。
天道至公,本不该有私情。
任何妨碍此道者,当诛!
“太叔,你将这两份东西转交给十三娘。”
圣君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一枚令牌交给其中一名扈从。
赫然便是天域九重图和阴阳泷符!
“这是——这两件东西绝对不能离开圣君身边啊!”
两界壁垒能暂时稳住,十件神器出力不小,若是抽取其中两件,这意味着圣君要耗费更多的力量去填补两件神器的位置。若是敌人这时候出现,圣君不就危险了?
667:白裳少女(十三)
扈从担心的事情,圣君自然也知道,但他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十三娘命轨特殊受天道庇护,那一线生机极有可能在她身上。如今这个局面,也只能赌一赌了。”圣君神情凝重道,“我还要留在这里尽可能维持两界壁垒稳固,让它们融合速度减慢,不能轻易离开,此事便交由你去做。过去之后,你将我的话完整带给她,她会明白的。”
扈从神色迟疑,他无法理解圣君为何对一个相识连百年都没有的女人如此信任。
仅仅因为她命格特殊?
亦或者她对圣君有过一次救命之恩?
圣君的举动关系着气运之争的最后结果,事关重大,这般决定似乎过于轻率了。
太叔心底揣着无尽的疑惑,奈何这是圣君亲口下达的指令,作为扈从的他只能选择执行。
“喏!属下听命!”
扈从郑重接过天域九重图以及阴阳泷符,两件神器收敛光芒,宛若普普通通的物件。
他将神器装入袖里乾坤,动身离开两界罅隙,前往凡界寻找十三娘。
圣君望着剩下的八件神器,心下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正如他想着铲除那缕天道意识,天道意识同样也想铲除他这个碍事儿的落日宫守护者。
两界壁垒崩溃,再度融合,那厮不会没有察觉。
同样的,他注意到两界壁垒暂时稳固,融合速度下降,也会猜到这是圣君的手笔。
顺着这条线索,找到圣君下落是必然的,在此之前,圣君只能尽可能为两界生灵争取时间。
一旦被那厮找上门,必有一场恶战,圣君自身难保,哪还有多余的心力维持两界壁垒?
“只盼着他的反应速度慢一些——”
想到离开的扈从太叔,他只能盼着十三娘的动作快一些,两界生灵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损失。
仙灵两界的时间流速并不一样,而两界罅隙的时间也不同。
罅隙不过一两个月,但凡界却过去了近两年。
当太叔扈从赶到凡界,找到十三娘的时候,凡界早已大变样。
山川河流一片死寂,到处都能看到或暴露或半遮半掩的白骨。这些骨头有人有动物,也有看不出原型的古怪生物。唯独高空悬挂着一座庞大的几乎能遮天蔽日的空中城池。这座城池坐落在一片悬浮的陆地之上,仔细看去,周遭还飞旋着数百条木石金属打造的机关飞龙。
太叔刚一靠近,一道黑色的流光便从空中城池中朝自己飞了过来。
“怎么是你?为何不守在圣君身边?”
这道黑色流光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下来,定睛一看还是老熟人,圣君扈从之一,司马。
太叔一路赶来,生怕神器气息泄露引来敌人截杀,现在看到熟人,不由得松缓神经。
“圣君命我过来协助那名女子——这是圣君命令,我不得不遵从。”
司马一听便拧起了眉头,问道,“什么东西?”
太叔道,“见了正主再说。这座天空城是怎么回事?”
司马也没有追问,领着太叔通过机关飞龙的巡逻检查,二人稳稳落在城中。
他道,“魔物肆虐凡界,凡人死伤惨重,仅剩的活人都被十三娘救下来安顿在这座城中。原先是想安顿在别处,但那些魔物十分古怪,魔气不仅污染土地,令植株不得生长,还污染了饮水,普通人无法饮用。虽说喝了不会魔化,但寿命却会大打折扣,稍微病弱一些的,还会染上恶疾死亡。生存条件恶劣不说,还有魔物侵袭,不得已只能建立这座天空城,以机关阵法隔出一片相对纯净的净土。一边搜罗还幸存的凡人,一边想办法化去魔气……”
太叔问道,“这座天空城你弄的?”
司马顿了一下,说道,“不是,是十三娘。”
这座由机关制造的天空城池是十三娘的手笔,当他看着十三娘一边派遣机关大军抵挡一边着手建造机关城池,对她的看法慢慢发生了转变。这个修为不怎么高的女人,也有可取之处。
太叔惊道,“是她?”
司马点头,“圣君对她另眼相看,天道法则庇护,也不是没有理由。”
十三娘这会儿正在跟机关人交流,城内凡人的秩序全由它们负责,以免凡人生乱。
“这位是?”
十三娘看到司马身边陌生的面孔,挥手示意机关人退下。
“这位也是圣君的扈从。”
太叔拱手作揖道,“您唤在下太叔即可。”
“太叔?”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十三娘心头一悸,仿佛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让她觉得亲近,对待太叔的态度也软和下来。
“不知阁下前来是为了什么?”
十三娘从司马口中知道一些关于圣君扈从的事情,若非重要事情或者意外情况,他们不会随意离开圣君。算算现在的时间,太叔应该跟着圣君在两界罅隙稳固两界壁垒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圣君出了事情?想到这里,十三娘的眉宇染上了担心。
太叔道,“您还请放心,圣君暂时没有危险,是他派我过来给您带两件东西。”
说罢,太叔手一拂,两件东西悬浮在十三娘身前。
“天域九重图?”
十三娘看着这副合拢的画卷,脑中出现有针扎一样的疼。
“这是……阴阳泷符?”
十三娘精确认出两件事神器,这让太叔二人心下警惕。
虽说是神器,但它们都由圣君保管,平日没事就供奉在落日宫正殿,外人怎么可能知道它们的存在?难道十三娘是天道那缕意识派来的人?这个怀疑刚冒出头就被他们打消了。
无他。
如果十三娘真是敌人派来的,圣君流落凡界正是最弱的时候,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杀了。
十三娘没有伤害圣君,反而与他和平相处这么多年,不可能会是敌人的人。
但排除了这个可能,他们就真想不出十三娘的身份了。
“难不成,她是先代大能残魂转世?”
这个猜测倒是靠谱一些。
二人猜测的功夫,十三娘脑中的疼痛已经缓和下来。
她意识到自己是认识这两件神器的,但她又确信自己没见过,那么这份熟悉感必染是“宸沅尊者”带来的。换而言之,过去的“十三娘”与两件神器接触过,关系匪浅。
“圣君让你带着它们过来做什么?”
太叔转述了圣君的安排。
“将幸存的生灵转移到其他相对安稳的环境,这不是不行,这也是避祸的好办法,只是——我并没有那份实力开辟通往异界的道路,圣君这么交代你——确信是想让我去做?”
太叔不答话,十三娘沉思片刻,目光落在两件神器身上。
“如果不是圣君忽略了,那便是他另有安排。”
十三娘伸手接过两件神器,接触的一瞬间,意识便被拉入一个虚无的空间。
“圣君?”
周遭空荡荡、黑漆漆,分不清天地阴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十三娘与眼前的圣君虚影。
“你来了——看样子,太叔是将东西安全教到你手中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你且听我说完。”
圣君仍是旧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些虚弱和疲累。
十三娘没有打断他的话,仔细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
“天域九重图——原来是通向各个空间的枢纽?”
圣君点头,这个秘密仅有历代落日宫守护者知道。
手握天域九重图,什么地方都能去,包括传说中位于九天之上的落日宫。
那缕天道意识觊觎落日宫太久了,做梦都想融合整个天道根基,圣君当然不会让它得逞。
天域九重图一向是他自己看守,但如今为了两界生灵幸存者,只能冒一次险。
“是,只是除了凡界与灵界,其他各界要么是刚形成,空间格外不稳定,要么就是荒芜凄凉,有些还格外危险,哪怕是仙人也不敢轻易涉足。我仔细选了两处地方,它们可以暂时安顿凡灵两界的生灵。等两界彻底融合,情况稳定下来,届时再想着将他们移回来。”圣君神色带着几分歉然,“此事还需你多多费心,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会亲自向你道歉——”
十三娘脸色微赧。
“圣君跟我道歉做什么?”
“这是第二次了。”圣君叹道。
十三娘不解。
殊不知圣君说的第二次是“第二次对十三娘的算计”。
十三娘是天道法则庇护的特殊人士,天道意识根本算不出她的位置、过去、未来,天域九重图在她手中,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在圣君身边还安全。她将幸存的凡灵两界生灵全部移入异界,天道意识也发现不了。但,这么做也会给十三娘带来一定危险,圣君是为了这个才道歉。
“时辰不多,这道虚影持续不了多久。”圣君道,“十三娘,盼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话音刚落,十三娘伸手欲拉住他,五指却抓空了。
一回神,自己又出现在机关城池的大厅内,在外人眼中她就是走了个神。
十三娘对着太叔二人道,“我知道怎么做了,还请二位助我。”
她可以借助神器打开通往正确位置的通道,但移动天空城池还需要太叔二人帮忙。
668:白裳少女(十四)
太叔和司马二人听了十三娘的安排,心下有些担心。
先不说神器除了圣君无人会催动,哪怕十三娘会,她的修为也不足以支撑啊。
十三娘道,“这倒是不用担心,我会有分寸,若是不行不会硬来。”
太叔与十三娘接触也就那么一会儿,但司马却跟了她两年,知道十三娘年纪不大但有城府,行事也稳重,断不会胡来。听她说得笃定,司马便没有异议了,唯独有一件事情——
“按照你的转述,这是打算将整个天空机关城池搬到另一个相对安稳的荒芜世界。这倒是解决的好办法,但我们并不确定那个世界情况如何,城中数百万凡人吃穿用度总该考量周全。以我的意见,不如先准备个几日,通知城内凡人,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以免生乱。”
司马对凡人并无多少善意,但协助十三娘襄助凡人是圣君的命令,他是在其位谋其政。
十三娘道,“是我的疏忽了,这事情我让一号通知下去。”
一号是最特殊的机关人,十三娘经过它的允许后看过一号的核心、驱动以及内部镶刻的阵法。不得不赞叹,那位“宸沅尊者”是个机关造诣高到令人惊叹的强者,仅从一号内部镶刻的核心阵法,她便能看出对方有着怎样的奇思妙想与机关天赋,几乎触摸到创造生命的禁区!
一号非人非物,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甚至连顽石都不算不上。
顽石还能汲取天地精华成精化形的可能,而一号的躯体却是木石金属所造,毫无成精化形的根基,这就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但死物却衍生出了完整的三魂六魄,自然称得上“活灵”。
这三魂六魄并非天生地养,不入轮回,属于超脱三界六道之外的“例外”。
当然,一号说十三娘就是失忆了的“宸沅尊者”。
这么夸她,听着倒像是在自恋。
一号的能力远比她想象中强大,不仅有着强大的学习能力和悟性,还能协助她管理整个天空机关城池。城池内有凡人数百万,机关造物数十万。这些机关造物除了最基础的指令,其余都是一号在操控。十三娘忙得抽不开身,一号甚至帮她造好了城外的机关飞龙巡逻列阵。
对于十三娘而言,贴心能干的一号不仅仅是一个机关人,而是最亲近的亲人。
某日,她偶然看到一号给自己更换磨损躯体零件,十三娘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宸沅尊者留下的笔札内容如星海一般庞大复杂,她偶然间读到对方用机关术创造了一具完美的身躯,并且给身躯命名为“七号”,那几乎是最完美无瑕的杰作,宸沅尊者本人也称“七号”为毕生巅峰之作,躯体拥有着媲美元婴修士的实力,本身还能修炼成长,最重要的是,这具身体不会磨损,更加适合机关造物——如果她能给一号制造这么一具身体的话,不是完美?
既然一号总说自己是“宸沅尊者”,那么“宸沅尊者”能做到的,她应该也能做到?
笔札之中还记载着制作七号的详细内容,包括无数次失败记录以及最后的成功。
十三娘一点点吃透这些,心中隐隐有了把握。
站在巨人肩上看世界,自然比自个儿摸索要容易得多。
十三娘不仅学了“宸沅尊者”的笔札,她还有幸学到神器“机关天工匣”内的精髓。
“机关天工匣”可是真正的神器,里面不仅记载着那位大能的毕生绝学,还有神器诞生之时以天道法则凝聚而成的机关秘术。十三娘能在两年内建成这么庞大的机关城以及机关大军,将万千阵法融入城中,抗住魔物一次次侵袭,“机关天工匣”的功劳是最大的。
集齐材料,她便有信心为一号建造出一具不亚于七号的完美身躯。
不——
比七号更加完美!
只要这具身体不毁不灭,一号便能永生不死!
这点,七号做不到!
十三娘刚生出这点儿念头的时候,她便感觉心脏出来熟悉的颤栗。
这点儿颤栗是来自“宸沅尊者”的,与她产生了共鸣。
每逢此时,十三娘才有些相信一号说的话——她与“宸沅尊者”是一个人。
“宸沅尊者”妄图以木石死物创造三界六道之外的生灵,她也妄图木石死物挑战连圣人都做不到的“永生不死”,本质都是离经叛道!需知,来历显赫如圣君——落日宫大能也有气运衰败,被牵连进浩劫而身陨的危险,十三娘却试图用外物让一号这个“死物”获得永生。
十三娘翻了翻“宸沅尊者”的“遗物”,发现对方搜集了不少制作材料。
不过,其中有一些材料可以用更好的神物替代,达到更好的效果。
这些暂时不提。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开启异界通道,将天空机关城池转移,离开凡界。
一号操纵城内机关部队,向城内百姓通知了这一决定,以免转移的时候引起慌乱。
精心准备了数日,十三娘加派机关人种植、囤积催生的米粮果蔬。
那位“宸沅尊者”估计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笔札中有不少有趣的机关阵法——例如催生、加速谷物果蔬成长,一日内能收获四五批成熟的粮食;例如汲取空中的水汽,再将汇聚而来的水净化成干净的水源;例如将葡萄大小的果子变成半径三尺那么大的巨型水果……
这些有趣的机关阵法供应城内数百万凡人的吃喝。
哪怕去了异界,也能很好的生存、繁衍下去。
“二位可准备好了?”
精心备好一切,十三娘询问太叔和司马二人。
二人齐声道,“准备妥当。”
十三娘抬手撕开天域九重图的封条,虚空一掷。
画卷宛若有灵一般自动展开,展开的画卷空空如也,什么图像也没有。
十三娘脑中牢牢记着圣君授予的两段咒语法诀,运转灵力,驱动其中一段。
下一瞬,花卷中心倏地多了一滴好似绽开的墨汁,墨晕向四周展开。只见那一滴墨汁晕染之后,屡屡墨汁向画卷四周蔓延,好似水墨画一般,熏染开一副痕迹浅浅的图像,随着时间推移,图像渐渐清晰起来。画卷上面出现一副陌生的图,上面绘着一片宽阔的陆地,
从墨汁出现到整一幅图露出全貌,不过三五个呼吸时间。
司马与太叔二人实力不低,自然能察觉出画卷上面属于异界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