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同衾同穴
汉国朝廷分为内朝和外朝,内朝是天子近臣,与外朝不同,本身没有固定的官职,而是通过大司马、左右前後将军和侍中、常侍、散骑、诸吏等加官,授予参与朝政的资格,其下还有大夫、博士、议郎等等。
大司马原本是武职的加官,必须是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才有资格加号大司马。而一旦加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就在单纯的军事之外,获得了行政的权力,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丞相虽然名列百僚之长,实权却掌握在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尚书台手中。审议奏章,弹劾大臣,选任御史大夫,都出自尚书台。官吏迁升、入朝奏事,都必须面见尚书。在汉国,大司马大将军才是地位最高的辅政大臣,真正的群臣之首。
程宗扬这才明白为什么天子敢私下卖官——那些被卖掉的官职都属于外朝系统,不涉及真正的权力中枢。想想也知道,天子怎么可能让一群掏钱的买主围着自己打转?对于天子来说,只要控制了内朝,就掌握了权力,外朝的官职与其放在那里好看,还不如卖个好价钱。
当然,这也不是说外朝的官职就没有权力,而是权力必须受到内朝的制约,任何一个外臣都不可能做到权倾天下。而内朝的官职都是加官,天子随手就可以免掉。同样,天子如果青睐哪位外朝官员,也可以授予侍中、大夫之类的加官,使之加入内朝。在这种制度下,所有权力都归结于天子掌控之中。
问题是本来为了便于天子掌握权力的举措,一旦形成制度,就开始反过来制约天子。比如大司马大将军往往由天子最亲近的外戚担任,可形成制度之後,即使天子一百个不愿意吕冀担任此职,可只要太后尚在,他就没理由拒绝,唯一能提出的,就是让太后另一个弟弟吕不疑担任大司马大将军。
现在吕不疑当面表明态度,支持兄长,吕冀再不喜欢这个弟弟,心情也为之大好,兄弟俩本来僵硬的气氛也显然融洽了许多。
但接着太后就提到另外一个人:询老贼。这个名字一出,吕不疑当场就失态地扔下头冠,伏地大哭,声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一向跋扈张狂的吕冀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痛哭,吕雉想起父兄惨死後,自己饱受排挤,咬牙支撑家门的往事,也不由得红了眼睛,揽着两个弟弟大哭一场。
程宗扬暗暗道:这询老贼够狠的,看把人家姊弟欺负成这样,多大的仇啊,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看完影像,斯明信一言不发,虽然眼看着他就坐在面前,但给人的感觉那里却是空无一物。卢景拿出一隻酒壶,慢慢抿着,一时也没有开口。
程宗扬道:“询老贼是谁?”
“没听说过。”卢景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吕太后的老爹是被人幹掉的。吕家对外面只说是病故。”
程宗扬隐约有几分猜测,但如果是老头幹的,他把人都毒死了,即使有仇也报了十成,没道理还对吕家耿耿于怀。说起老头,老东西带着死丫头去哪儿了?
北邙山下,一处普通的坟丘前。殇振羽一袭黑袍,身姿笔挺地立在坟侧,他一手按着腰间的短剑,山风袭来,满头乌髮都随风飞舞。
殇振羽淡淡道:“你也拜一拜吧。”
小紫双手合什,然後屈膝跪下,向坟丘认真拜了三拜。柔声道:“娘娘好好睡吧,小紫代叶婆婆来看你了。”
殇振羽低声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叶婆婆的姊姊啊。”
殇振羽牵了牵唇角,没有作声。
小紫望着墓前的石碑,“为什么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殇振羽淡淡道:“到我死的时候,你便知晓了。”
小紫叹道:“那还要好多年呢。到时候我都变成老太婆了。”
殇振羽沉默片刻,然後哈哈大笑,声振林宇。
小紫望着四周,“喂,你要死了就把你埋在这里吗?”
“当然。这是老夫多年前就挑好的埋骨之处。”殇振羽信手一拂,坟上的萋萋青草枯萎下来,随风化为灰烬。
小紫忽然道:“这坟好像有人动过呢。”
“不错。”殇振羽道:“二十年前,老夫毒术大成,曾经挖开此坟,将她骨骸上的遗毒一一洗净,重新安葬。”
小紫安慰道:“现在她不怕冷,也不怕痛,周围还有好多松柏陪着她。她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的。”
殇振羽点了点头,“说得没错。”
殇振羽挥了挥衣袖,“去找你的小程子吧。保不定这些天他在背後怎么骂我呢。”
小紫嫣然一笑,朝殇振羽挥了挥手,然後小鸟般飞入松柏之间。
殇振羽在墓碑旁坐下,用衣袖擦去碑上的苔痕,低声道:“我曾经立誓,与你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虽然未能生前同衾,死後同穴便也罢了。”
老人将空无一字的墓碑擦得一尘不染,然後依着冰凉的墓碑坐下,仿佛回到年轻时,与身边的玉人相依而坐。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殇振羽一手拥着墓碑,低声吟道:“果树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坠地,岁寒无异心……”
长吟声中,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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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没有耽误,当天下午便赶往冯子都私下透露的西邸。
徐璜把玩着那张纯金打制的名刺,态度亲切了许多,“不知程公子找咱家何事啊?”
“在下有意为朝廷效力,苦无门路而已。”
“原来如此。”徐璜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不知程公子是哪里人氏?为何找到咱家?”
程宗扬微笑道:“在下来自舞都。”
徐璜眼睛一亮,“哦?”
“这是宁太守的书信。”程宗扬说着奉上一封书信。
书信并非专门递给某一人,而是以舞都太守的身份,说明程宗扬的身份,赞扬其品学俱优,才德兼备,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
第十八章 西邸买卖
徐璜看罢书信满脸堆欢,“宁太守也不是外人,向来对天子忠心耿耿。既然是他亲笔作书,咱家自然信得过!”
程宗扬寒喧几句,然後将一隻信封轻轻推到他手边,“这是在下一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徐璜打开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讶异。
“这是纸钞,在敝号随时可以兑现。”
徐璜恍然大悟,把信封收入袖中,然後亲热地说道:“自家人,咱家也不瞒你,如今宫里缺钱,二千石以下的官职颇有几个。你虽然是宋国人氏,但既然是我汉国迁出去的,也不必费事,直接把履历填回原籍——是洛都对吧?”
程宗扬赶紧道:“正是。”
“这就更好办了。我去给你打个招呼,明天先把你的户籍办下来。至于这些官职,不知你看中哪一个了?”
“在下已经考虑过了,便是此职如何?”程宗扬在案上写了几个字。
徐璜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出手大方,徐璜原以为他会选一个实权的官职,无论是想做事往上爬,还是捞钱,都大有可为。没想到他却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大行丞。
大行丞是比六百石的官职,每月的俸禄不过四十石,虽然放在地方上能当上一个中县的县令,但在二千石比比皆是的洛都,六百石都不值一提,何况还是位在其下的比六百石?
“虽然是比六百石,可至少也要五百万钱。让咱家说,不若拿六百万钱,买个六百石的大行令。”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如果是大行令,只怕免不了做事。”
“大行令是鸿胪寺的官,无非是接待四方朝聘宾客,与诸侯往来,能有多少事?”徐璜道:“你拿五百万钱,咱家作主,六百石的大行令算你的。你要不想做事,便给你加个散官,领大行令事便是了。”
散官没有具体官职,而领大行令事,就是兼职掌管大行令的差事。至于管不管,全看他自己的心意。
徐璜说到这份上,程宗扬也不好推辞,只好道:“多谢公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璜道:“话说回来,如果只是要个官身,不如买个爵位。便是关内侯,也不过五百万钱。”
“关内侯当然要一个。还有这个……”程宗扬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羽林。
“羽林中郎将?”
“羽林郎如何?”
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羽林郎官职虽然不高,却是内朝的武职。”
“便是宫前执戟亦可。”
涉及到宫中的武职,显然并非小事。徐璜沉吟许久,“如果只是要内朝官的话……中常侍如何?”
程宗扬张大嘴巴,半晌才小心道:“那不是……宫里的官吗?”
程宗扬虽然对汉代的官职不熟,好歹还记得三国演义里的十常侍,活活十个太监。难道是因为自己掏钱爽快,徐公公一高兴送自己个太监当当?早知道买官买成太监,这事打死也不能幹啊!
徐璜尖声笑了几声,顺便飞了一个媚眼,“哎呀,公子想到哪里去了?宫里的常侍郎都是外臣。”
程宗扬被他笑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总算知道目前的中常侍还不是完全由宦官担任,自己的常侍郎职权更为宽泛,基本上只是一个天子亲随的身份,不用自己下面挨一刀。
徐璜一手摩挲着几案,低声道:“天子刚刚亲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也是用钱之际。”
天子赏赐董宣三十万钱的事已经传遍洛都,程宗扬也已经听说。三十万钱对一般人家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但对于豪门而言,不过是一顿饭钱。
徐璜声音压得极低,“宁成是天子信得过的人。我等报效天子,无非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天子恩泽所及,少不了你我世代富贵……明白了吗?”
程宗扬心领神会,“在下明白。”
徐璜露出笑容,“既然如此,老奴这便去面见天子,求一道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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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润守在外面,见家主出来,连忙迎上去,一脸热切地说道:“程头儿,怎么样?”
程宗扬拿出一封用白色丝帛书写的诏书,知道敖润不识字,帮他念道:“告尚书台常侍曹:有程宗扬者,洛都人氏,年二十五,面白无鬚。家世清白,无作奸犯科等事。以孝悌闻名乡里,好学深思,才敏识长。贤能异质,朕深知之。今特拜关内侯,授大夫,领鸿胪寺大行令事,秩六百石,加常侍郎。钦此。”下面加盖天子印玺。
“啥意思这是?”
“没啥,就是说我是个人才。关内侯是爵位,大夫是散官衔,领大行令事是我的职权,俸禄一年六百石,常侍郎是加官,有资格出入宫禁。”
“这么多官啊。”敖润惊叹道。
程宗扬弹了弹诏书,“优惠价,一千四百万钱。”
“啊!”敖润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程宗扬也有点肉痛,不过这一下自己在汉国可是彻底洗白了,全套户籍档案带官职全有。如果不是遇上天子私下卖官,想弄齐这一套头衔,多花十倍的价钱也未必能如愿,要不然雲家早就幹了。说来还是自己运气好,正赶上太后还政,霍大司马告病,新的大司马大将军还没上任,尚书台直接由天子控制,一封诏书事就全办了——雲家可是几十年都没碰上过这种好事。
自己能买到官职,还因为汉国没有科举,官员的来源一是由各地推举孝廉、秀才,其次是从大臣、贵族家的子弟中挑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程宗扬好歹还是花了钱的,在汉国,因为天子青睐,由布衣而卿相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高智商那小子回来了吗?”
“回来了。”敖润压低声音,“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他不是跟冯子都一起出去的吗?大将军的亲信还有人敢打?”
“他是又遇上义纵和几个在舞都结识的兄弟,一起去喝酒,结果和一群游侠儿打了起来。”
第十九章 车骑将军
“义纵他们不就是游侠儿吗?怎么跟自己人打了起来?”
“我是听刘诏说的,怎么打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游侠儿斗殴也是常事,何况都喝醉了。”敖润道:“听说那边是郭大侠的人。”
原来是郭解。汉国豪侠辈出,郭解在其中很有点武林盟主的意思,无论哪一方都会给他点面子。只不过他的手下良莠不齐,只怕少不了给他惹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打就打了吧,没出人命就行。让那小子安分点,别想着报仇。”
“成。”敖润道:“程头儿,要不要去你的官署瞧瞧?”
“算了,明天领了印绶再说。”徐璜本来说是先办好户籍,再禀明天子,颁布诏书,但两人越说越投机,六百石的大行令又不是什么高官,徐璜索性先填好诏书,程宗扬这边纳完钱,便亲自送到宫里用玺,前後一个时辰就把事情办了。
敖润道:“这会儿还早着呢,咱们绕过去看一眼。”
程宗扬笑道:“老敖,我刚看出来你是个官迷啊。”
敖润嘿嘿笑了起来,“程头儿,看见你当官,我心里就高兴,走到路上,脸上都多了几分光采。”
“我这大行令下面还有礼治郎的差事,虽然只有一百石的俸禄,但也是正经的朝廷官员——老敖,有没有兴趣?”
敖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一百石就是一百万钱,不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过了这村可没那个店了。”
“有一百万钱,我幹点啥不成?”
程宗扬笑道:“比如挣钱娶个媳妇啥的?”
敖润嘿嘿笑了两声。讨个婆娘成家过日子这种事,以前想都不敢想,自从跟着程头儿,总算不用把脑袋别在腰里整天玩命,但娶媳妇的事,还是太遥远了。
程宗扬登上马车,“走吧。”
“程头儿,去哪儿?”
“你不是想看看衙门什么样吗?咱们在外面走一圈,想进去可不行。”
汉国都城的官署集中在洛都东南一带,程宗扬下了马车,站在道路对面打量着鸿胪寺。宋国官场讲究官不修衙,一座衙门建成一二百年都敢不修,直到塌了拉倒。汉国没有这些讲究,反而讲究官衙的高大宏伟,气势恢弘。大行令所属的大鸿胪位列九卿之一,职责是掌管朝廷礼仪,接待四方使者,官署与驿馆连在一起,规模更加气派。
汉国驿馆遍布州郡,鸿胪寺驿馆是朝廷规格最高的驿馆,专门接待国宾一级的朝中重臣,异国使者。至于诸侯王,都在洛都建有府邸,各以封号为称,如赵王入朝所居的赵邸,燕王的燕邸、代王的代邸,倒是不用住在驿馆。与此相类,其他五朝也各自建有官邸,如大宋官邸、大唐官邸、大晋官邸,但国使出访,依制度还是由汉国官方出面接待。
程宗扬买来的大行令其实是个跑腿的活,负责向诸侯传旨、册封、抚谕,往其他五朝的官邸和臣服于汉国的境外诸国传递官方文书。程宗扬之所以一开始选择大行丞一职,就是它往来诸侯和列国之间,消息最为灵通,更要紧的是鸿胪寺的同僚里面,有一项官职对他极为重要——译官。
那段影像中吕冀与吕不疑没少争吵,其中一樁就是吕不疑对于杀人灭口十分不满,吕冀指责他至今没有把人全部找齐,有故意推逶,不肯出力的嫌疑。吕不疑则痛斥他行事肆无忌惮,以至于不可收拾。
这事说到底是吕冀理亏,他原本根本没将那些住客放在眼里,在上汤等了一夜没有等到他想找的人,便打道回府。吕不疑听闻之後立即意识到其中的不妥,连忙入宫向太后进言,提醒杜绝後患。没想到太后直接把事情交给他,让他把人都找出来,一一灭口。吕不疑十二分的不情愿,却无法反对姊姊,最後以门下都是文人为辞,决定由他负责找人,从吕冀手下调出人手,消除隐患。
难怪自己觉得颍阳侯反应有些古怪,杀人时动作极快,而刺杀坐地虎的三名死士被自己设伏一网打尽,却至今没有反应,现在才知道那些人原来是襄邑侯门下。兄弟俩颇有龃龉,平日极少往来,吕冀倒是知道手下失去音讯的事,但弟弟找到了人,自己手下却没把事办下来,觉得大失面子,因此对手下失踪的事绝口不提,只让人暗中查访。
吕不疑则把杀人灭口之事视为大耻,平日不闻不问,把事情都交给唐季臣处置。唐季臣为人谨慎,与卢景见面都是一个人。卢景察觉到有人盯梢,其实那些人都是襄邑侯门下,连唐季臣都蒙在鼓里,吕氏兄弟彼此不合,以至于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事情已经出现变化。
吕氏兄弟的争执给了程宗扬等人难得的时机,尽可以从容布置,消除痕迹。等吕氏兄弟终于意识到不妥,自己一行人也已经更换身份,在洛都潜藏下来。所以程宗扬才抓紧时机谋得官职。
可惜影像中没有提到吕冀在上汤究竟是等谁,似乎此事以前已经商议过,三人都心知肚明。只能从他们的对话隐约推断,事情与天子有关。那个人物应该对天子十分重要,以至于吕冀不惜诛杀无辜,也要阻止那个人与天子见面。
程宗扬对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愈发好奇,目前唯一的线索,只剩下那位胡琴老人。小胡女伊墨雲究竟能不能听懂胡琴老人的语言,程宗扬心里也没底,但他可以肯定,鸿胪寺的译官里面,肯定有人懂。
忽然一队车马从鸿胪寺的驿馆出来,比起程宗扬这些日子见过的汉国王侯车队,这队车马要简朴得多。前後只有七八名随从,中间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敞开式的车厢上张着一顶青色的伞盖,伞下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马车颠簸,乘客一般都是靠在车厢上,那男子腰背却挺得笔直,虽然只穿着一袭黑色交领的便袍,流露出的却是朝中金紫重臣一般的气度。
洛都的百姓见惯了车马出行,即使襄邑侯那种排场,也没有多少人理会。然而看到车上的男子,却有不少人面露恭敬,甚至遥遥长揖为礼。
程宗扬禁不住向一名路人问道:“这是哪位大臣?”
“车骑将军你都不认识?”
“金蜜谪?”程宗扬愕然道:“他不是胡人吗?怎么长得跟我们一样呢?”
第二十章 疤面少年
“金蜜谪?”程宗扬愕然道:“他不是胡人吗?怎么长得跟我们一样呢?”
那人觉得他问得好笑,“他是夏后氏苗裔,又不是白虏,跟我们长得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他一直以为胡人是异族,相貌当然也有所不同。但回想起来,史书中压根就没提过匈奴人的长相有什么差异,倒是认为他们同出华夏一脉,是夏桀的後裔。
在六朝,程宗扬往往遇到一些与後世想像中不同的理念。比如汉国曾与匈奴和亲,後人多引以为耻。但汉国随便选个宗室,甚至宫女,给个公主的封号就嫁到匈奴当王后,这事放到匈奴都不知道该怎么想。反正无论汉唐,别说立异族女子为皇后,连纳为妃子的例子都没有。汉唐破国无数,但无论异族进献的美女,还是军队掳来的女子,即使入宫,也没有任何名分。比如金蜜谪的娘,休屠的王后,就被抢到宫里服侍汉武帝。
对于那些异族来说,汉国送个女人来当王后是难得的荣耀,异族要送个女人到汉国当皇后,根本想都别想,求着向汉国和亲都没人理。直到南北朝,柔然作为北方霸主,东魏的权臣高欢派人为儿子求亲,柔然才找到机会,不顾高欢一把年纪,老婆孩子一大堆,人都快死了,硬把十几岁的正牌公主嫁给高欢。问题是当时南北朝并立,高欢所在的东魏只是北朝的一半,而且他还不是国君,只不过是个权臣。就这么一个国土只有一半的一半的大臣,面对柔然的嫡亲公主,高欢还犹豫来犹豫去,好像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最後在大臣的劝说下,高欢毅然以国事为重,娶了柔然的公主,但到死都没有给她封号,只以柔然的别名,称之为蠕蠕公主。就这样,史官们还没少皮里阳秋地讥刺高欢。後世那些以和亲为耻的历史爱好者们,如果换到匈奴,看到汉国送个宫女过来当王后,还不得羞耻的死一地?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半晌省悟过来,“驿馆里住的有匈奴人?”
“那当然。”
“车骑将军就这么来见他的族人,不怕别人说闲话?”
路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车骑将军的忠义若是还有人怀疑,这世上就没有忠义之辈了。”
程宗扬记得自己在晴州时,洛都传言胡人入侵,金蜜谪避嫌引退,辞去左丞相一职。现在看来传言早已平息,而且对金蜜谪的声望没有丝毫影响。金蜜谪以一个异族的身份,在汉国身居高位,倍受朝野信任,让程宗扬都有些佩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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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在洛都城东,西侧便是宛如天阙的南宫,天子的居所。车骑将军金蜜谪的马车从宫外辘辘驶过,路旁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看了一眼,然後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他沿着宫墙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先是由南往北,路过南宫东侧的苍龙门,然後由东而西,穿过南北二宫之间的复道,再由北而南,不多时就来到南宫西侧的白虎门。他在门外张望了一番,最後继续向南,从角楼往往东,来到南宫最为富丽堂皇的朱雀门前。
高耸入雲的阙楼顶端,鲜红的朱雀仿佛正展翅翱翔,艳丽的羽翼犹如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少年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朱雀门,斗笠下露出一张带着疤痕的面孔。他目光闪动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又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忽然一辆马车驶来,虽然车上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周围也没有随从,但车上的吕字显露出他显赫的身份。
疤面少年飞快地低下头,用斗笠遮住面孔,转身与马车相错而过。
车上的少年下了车,向门前的谒者客气地一揖到地。那谒者满脸堆笑,殷勤地上来给少年扶轼。那少年虽然年纪轻轻,礼节却一丝不苟,认真行过礼,然後从容入宫。
戴着斗笠的疤面少年像被人追逐一样匆忙而行,向西穿过一个里坊,远远离开宫阙,才放缓脚步。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又一个男子迎面走来,少年抬眼看到,顿时心头微惊,连忙转过身,绕进旁边一条小巷。
没想到身後脚步声响,那男子也随之进入巷中。疤面少年越走越快,身後的男子却始终跟着他。
疤面少年猛然停下脚步,赫然发现小巷尽头是一堵墙壁,自己竟然无意中走进一条死巷!
听着身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疤面少年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忽然那男子说道:“喂!”
疤面少年身体一僵,只听那男子在身後道:“那地方可不能撒尿啊!”
疤面少年呆在当地,藏在斗笠下的面孔一点一点涨得通红,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程宗扬警告一声,然後踏上台阶,拍了拍门。冯源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打开大门。
程宗扬四下打量一番,“房子不错嘛。”
“前後十几间房呢。”
“就是巷子窄了些,连马车都进不来。”
“前巷人多,後门才是专门进马车的。”
“我说老敖怎么绕到後面去了。对了,我刚看见外面是个死巷,总有些人喜欢溜到这地方撒尿。你们平时多瞧着点,真不行建个厕所得了。”
冯源道:“成。建个厕所也花不了几个钱,总比外面整天臭哄哄的强。”
“毛先生呢?”
“在里面作画呢。”冯源道:“刚才他跟富老哥聊天,听说程头儿在各地都有分号,毛先生来了兴致,说是要给程头儿好好画几幅肖像,将来每个分号都挂一幅。”
“赶紧让他停了!”娘啊!这种事都能幹得出来?自己就是找死,也不用这么变着花样的去死吧?
程宗扬道:“你对毛先生说,如果他想作画,可以画山水、花鸟啥的,要不然画美女也行啊。他不就擅长这个吗?”
第二十一章 狗皮膏药
冯源道:“他倒是想画,就是不知道程头儿有没有什么忌讳。”
“只要不画我,画谁我都没忌讳。”
程宗扬一边往东侧的厢房走去,一边扬声道:“毛先生在吗?”
毛延寿听到动静,慌忙出来迎接,抬手一揖到地,“小人见过家主。”
“毛先生,我刚听说你要画肖像?”程宗扬道:“千万别画我。”
“是!是!是!是!小的明白。”
毛延寿这么上道,自己也不用多说什么。程宗扬道:“我想问问那个疤面少年的事,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入店的吗?”
毛延寿斟酌着说道:“比小人早了片刻,小人入店时,他们刚刚安顿下来,当是午时前後。”
“没有坐骑?”
毛延寿回想了一下,“当日只有那位拳师带了一匹坐骑,但小的入店时看到一辆马车,那名老仆正在付钱,多半是主仆俩雇来代步的。”
程宗扬皱起眉头,上汤离洛都不过三十余里,那对主仆午时就抵达上汤,完全可以在入夜前赶到洛都,根本没有理由在上汤留宿。难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洛都?
程宗扬琢磨半天也没找到头绪,也许自己真不是当侦探的料吧。他与毛延寿聊了几句,然後出来找到冯源,“卢五哥呢?”
“他们让郑宾带了话,说是去了乐津里。”冯源道:“好像是有什么生意上门。”
程宗扬感叹道,洛都不愧是六朝大都,连杀手的生意都这么好。
那宅子面朝坊内,前面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後院和西侧的内院。程宗扬来到後院,敖润已经停好车辆,正在栓马。那些临安来的禁军汉子忙了一整天,这会儿坐在树下,正抱着西瓜猛啃。敖润也不客气,栓好马过来捧起一隻,一掌拍开,掰下一块,边吃边道:“还行!程头儿,你也来尝尝!”
程宗扬接过一块,往树荫下一坐,“难得这时候还有西瓜。嗯,还挺甜。”
一名禁军汉子道:“今年天旱,这瓜才甜。”
又有人道:“听说汉国旱得厉害,街上卖的大饼都涨价了。”
众人都知道这位家主没什么架子,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避讳。程宗扬吃着瓜,与众人谈笑几句,忽然院内传来一声惨嚎。
那声音凄厉之极,让人听了头皮都一阵发麻。敖润险些把瓜扔到地上,“咋回事了?老刘又杀猪了?”
“没事,没事。”那些禁军汉子说道:“是哈爷,给衙内治伤呢。”
程宗扬丢下瓜皮,走到内院,先敲了敲门,然後推门进去。
只见高智商光着屁股趴在炕上,背上、脸上都是被人揍出来的瘀青,肩膀肿起拳头那么高。独眼的老兽人一脚踩在高智商背上,一手跟拧麻杆一样拧着他的手臂。高智商惨嚎声几乎把人的耳膜震破,“哈大叔,你就让我死了吧!我挨揍的时候都没这么痛……乾爹!救命啊!——啊!”
哈米蚩拧着他的手臂往里一推,肩关节“格”的一声恢复原状。接着青面兽拎着一张血淋淋的狗皮过来,一脸严肃地在高智商背上来回比划。
高智商又惨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哈米蚩从旁边一隻石鼎里挖出一勺还冒着烟的半凝固物质,往狗皮上一倒,用勺底抹匀,接着又挖了两勺,把狗皮抹得黑糊糊的,然後往高智商背上一盖。
程宗扬差点儿没笑出声来,兽蛮人这狗皮膏药够份量,活活是一整张狗皮全贴在高智商背上。更缺德的是青面兽不知道从哪儿偷的狗,连狗尾都没去,一条狗尾巴活灵活现地翘在高智商屁股蛋上。
热腾腾的狗皮往背上一贴,高智商的惨叫声立刻又高了八度,要不是被老兽人踩着,这会儿就该跳起来了。
程宗扬笑道:“这小子嗓子不错啊。”
高智商惨叫道:“师傅!救命啊……哈大叔要把我变成狗啊!”
哈米蚩拿勺子往高智商头上一敲,高智商不敢再叫,撅着屁股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
程宗扬道:“这小尾巴,啧啧,摇得真漂亮啊……”
高智商道:“我不要尾巴!师傅,你帮我割了吧……”
“贴膏药幹嘛还留着这东西?”
“粘得紧。”青面兽道:“没有尾巴揭不下来。”
“哦……”程宗扬恍然大悟,“小子,还割不割了?”
“不割了!不割了!哎哟,痛死我了……”
哈米蚩张开大手,在高智商背上按着,把膏药压实贴紧,那力道像是要把狗皮种到他背上一样。
高智商面容扭曲,痛得叫都叫不出来,忽然嘴一张,吐出一口黑血。
“好了。”哈米蚩面无表情地停下手,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塞到高智商口中。
程宗扬盯着那口黑血,“跟谁打架了?怎么被人下了毒手?”
高智商费力地咽下药丸,恨恨道:“幹他娘的!那帮游侠儿太粗鲁了!”
程宗扬半晌才听明白,这事本来不过是个屁大点儿的事。高智商与冯子都分手,转头遇到义纵和舞都几个死里逃生的朋友,大喜之下,一起前往酒肆,结果遇到一群游侠儿。义纵与洛都的游侠少年多有相识,于是四海之内皆朋友,大家凑到一起畅饮。
这本来是好事,可偏偏遇到了汉国的游侠少年。高智商酒量并不算差,但刚和冯子都喝过一场,有些不胜酒力,谁知对面一个少年不依不饶,甚至扯着高智商的耳朵强行灌酒。高智商衙内出身,在酒席上从来都是被捧的,何曾受过这种气?一时酒意上涌,捅了那个少年一刀。洛都的游侠儿见那少年血溅当场,顿时都红了眼,上来跟他拼命,要不是刘诏跟着,只怕性命难保。
“你捅的是谁?”
“那小子是谁我不知道。”高智商道:“不过听说那小子的妈,有个弟弟叫郭解。”
程宗扬顿时黑了脸,“我幹!郭解的外甥!”
高智商梗着脖子道:“敢灌我酒?反了他了!”
程宗扬沉着脸道:“老兽,再弄点狗皮贴他脸上。顺便把他嘴给贴住!”
青面兽咧开大嘴,“诺。”
第二十二章 惹祸上身
程宗扬盯着高智商,脑中紧张地转着念头。自己本来打算对那位名垂青史的郭大侠敬而远之,免得惹祸上身,谁知道自己这徒弟竟然把人家的外甥给捅了。
敖润伸头进来,“程头儿,该吃晚饭了。”
程宗扬打定主意,开口道:“不急。你去准备点礼物,丰厚一些,明天给郭大侠的外甥赔礼道歉。”
“行。”
敖润刚答应,程宗扬又道:“不。先打听一下,那小子伤得重不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别等明天了,你一会儿就去。”
敖润道:“我这就去!”
“先吃饭。”
“回来再吃。”敖润风风火火地出门。
高智商意识到情形比他想像得更严重,小声道:“师傅,我是不是……”
“你什么都别想。老老实实给我养伤。”程宗扬道:“放心,天塌不下来。大不了让蒋安世他们想办法,把你和刘诏先送回临安。”
高智商不敢多说,“是。”
程宗扬虽然说得爽利,心里也在打鼓,那小子要是受点伤也就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麻烦就大了。敖润刚出去打听消息,现在心急也没用。他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扭头道:“哈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内院,程宗扬道:“哈爷,你见多识广,不知道狐族你熟不熟?”
哈米蚩抱着木杖,独目微微闪了闪,“狐女?”
程宗扬讶道:“你怎么知道?没错,是个女人,在五原城有不少生意。”
“狐族十有九雌,雄者绝少……”
哈米蚩告诉他,狐族极少聚居,往往混迹在人群中。即使有聚居的村落,也与普通人类无异。狐族与人类的体形十分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狐尾,但成年的狐族都有隐藏狐尾的能力,在外观上与人类无法区分。
哈米蚩特别告诫道:如果狐女在某人面前现出尾巴,如果不是她完全信任这个人类,那就是要杀死他。因为狐女绝不会放过知道她们秘密的人。作为一个以勇武和粗鲁著称的兽蛮人,哈米蚩显然对妖娆纤细的狐族女子没什么好感,声称她们是一个只在乎生存,不在乎尊严的种族,面对强大的对手,她们从来不以成为奴婢为耻,但同样也不会有什么忠诚。
程宗扬道:“她们有没有什么弱点?”
“狐族最是贪生怕死,多疑狡诈。”哈米蚩显然对狐族没什么好感,不屑地说道:“狐族的成年男子,饮酒尚不及吾族小童。”
喝酒不行也算弱点?当然,在兽蛮人眼里这不仅仅是弱点,简直是可耻的罪行,足以令整个种族都为之蒙羞。
程宗扬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在甬道反复试过多次,那颗琥珀一靠近出口的地方就迅速发热,稍远就失去感应。这种异常反应,使程宗扬当时就在怀疑琥珀突然发热别有缘故。因此他不惜去而复返,终于在密室中确定,琥珀所感应到的并非是苏妲己,而是那位妖媚入骨的襄城君。
苏妲己曾经显露出九条狐尾,狐族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琥珀对于襄城君同样生出感应,除非她同样出自狐族,身上有着狐族的血统。差别只在于琥珀对襄城君的感应并不明显,超过二十步就失去效果。
襄邑侯的妻子竟然是一个狐族女子,不知吕冀知道真相之後会有何感受。程宗扬并没有打算说出这个秘密。襄城君的真实身份,也许是对吕氏最为致命的一击。更重要的是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一颗琥珀可说服不了任何人。
不过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有的是机会寻找证据。他不相信经过今日一番雲雨,襄城君会忍住不再来找自己,只要她敢来,迟早能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程宗扬把襄城君的事放到一边,问道:“那小子的伤没事吧?”
“无妨。三日即可痊愈。”
程宗扬鬆了口气,“那就好。这小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哈米蚩忽然道:“若是放手,此子废矣。”
程宗扬一怔,“什么?”
“此子骨骼已然长实,此时若不打熬筋骨,最多数月便荒废了。”
程宗扬道:“哈爷,我不是不想让他打熬筋骨,只不过必须要让他赶紧胖起来。原因我不能说。但我这么做,肯定是为那小子好。”
哈米蚩不再言语。
程宗扬也觉得有点可惜。但相对于高智商瘦下来可能暴露的秘密,他宁愿让那小子胖成个圆球。学武不成也就算了,即使是个废物高俅也养得起。如果自己的猜想成真,天知道会在宋国引起什么样的波澜。
这一夜程宗扬哪里都没去,一直留在宅中等待消息。敖润直到半夜才回来,接着就敲门打窗地把程宗扬叫起来。
“那小子死了。”敖润开口就撂出来一个坏消息,“那一刀捅伤了内臟,一个时辰前刚咽的气。家里面正在办後事呢。”
程宗扬面沉如水,“郭解呢?”
“郭大侠奉命迁徙,如今在路上。”敖润道:“不过那小子的妈——也就是郭大侠的亲姊,已经去找郭大侠了。还让人……”
“还让人做什么?”
“她让人把她儿子的尸体放在路边,不许收殓入棺,说是让人都看看名震天下的郭大侠,亲外甥是怎么被人杀死的。”
程宗扬沉着脸,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幹!”
自己在汉国这些日子,已经见识过那位汉国最负盛名的郭大侠有着怎样的威望。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说一句:“我的外甥被某人杀了。”就有无数游侠少年争相替他卖命,不惜生死,不计回报,甚至不需要让郭解知道。
汉国豪侠快意恩仇,血亲被杀,这事绝对小不了。程宗扬知道凭自己的力量肯定摆不平此事,连夜找来卢景和斯明信,商量对策。对方与义纵相识,要找到高智商绝非难事,高智商与自己的关系,在舞都也不是秘密。从某种角度上说,如果郭解决意复仇,甚至比惹上吕家还危险。
第二十三章 弥补漏子
卢景听说高智商一刀捅死了郭解的亲外甥,也禁不住咧嘴。
程宗扬道:“如果能赔礼道歉,花钱解决此事,多少钱都可以商量。我就怕他们咬死要偿命——那混帐小子你们也知道,偿命是不可能的。他要有个好歹,就他乾爹护犊子的那劲头,闹到六朝大战都有可能。”
“这小子还真能惹事……”卢景也觉得头痛,就因为灌酒这点破事,居然动了刀,还把人给捅死了。
“如果剧孟出面,还有几分指望。可那孙子当了缩头乌龟,死活不露面。”卢景翻着白眼,半晌才道:“老四,你看呢?”
斯明信沉默移时,然後道:“我去。”话音刚落,他身影便消失了。
程宗扬一脸困惑,“四哥要去哪儿?”
“去找郭解。”卢景道:“放心吧。四哥既然肯去,这事就有指望。”
程宗扬连他十分之一的信心都没有。就四哥那副阴森冰冷的模样,明显不是搞交际的料,他去当说客,怎么可能说动郭大侠?
不过这会儿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只要不用那小兔崽子偿命,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赔个几千万钱也没什么,大不了找高俅去报销。瞧瞧他养的好儿子。话说回来,要不是自己这个师傅,小兔崽子再横也只有挨打的份,哪里就能把人捅死呢?
卢景倒了碗酒,饮了一口,然後递过来。程宗扬喝了一口,甩了甩头,不再去想这件事会造成的後果。
“五哥,听说你们今天接了樁生意?”
卢景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问得好。这生意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
“猜猜我们接的什么生意?”
“杀人?”
“不是。”
“找人?”
“也不是。”
“得,我不猜了。你们那业务我不熟。”
“有人委托我们摸你的底。”
“谁?”
“程郑。”
程宗扬想起那个在游冶台见过的商人,“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跟你做生意,又不知道你能不能靠得住,出重金来摸你的底细。”
“哈哈,还有这种事?这钱简直是白捡啊。五哥,你不会一时手软,没有狠狠宰他一刀吧?”
卢景伸出一隻手,“五百金铢。”
“够阔啊,打听个消息就出五百金铢?这钱得分我一半!”
“好说。”卢景递来一捆木简,“你自己把你的底细写清楚吧,免得我再麻烦。”
程宗扬笑道:“你这可够省事的。五哥,程郑是什么底细,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卢景道:“打探消息五百金铢起价。凭咱们的交情,给你打个五折。”
“得,我那一半还没摸着呢,就全落你手里了。”
两人玩笑几句,程宗扬道:“先推他几日,摸清他的底细再说。”
卢景点了点头,程郑主动找人打听,肯定有事相求,倒也不用着急。
“胡琴老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程宗扬叹道:“跟五哥一比,我才知道那些奴婢有多废物。”
卢景翻了个白眼,“拿我跟你的奴婢比吗?”
“我错了。”程宗扬道:“我的奴婢比五哥你可俏多了。”
“找打不是?”
“说正事,说正事。”程宗扬道:“我今天问姓毛的画师,他说那对主仆是乘车来的,问题是他们中午就到了上汤,却没有直接赶往洛都,我觉得这里面很有些蹊跷啊。”
卢景道:“他们乘的马车是什么样子的?”
程宗扬一拍脑袋,自己真不是幹侦探的料,竟然忽略了这么要紧的线索。他不顾这会儿已经过了三更,立刻叫来毛延寿,询问车辆的细节。
毛延寿睡眼惺忪,但家主有命,也不敢怠慢,打起精神摊开画纸,当场泼墨挥豪,画出马车的形制。
毛延寿不愧是丹青名手,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多时一辆马车便出现在纸上。
卢景一边看他作画,一边不住询问马车的细节。程宗扬眉头越皱越紧,不等毛延寿画完,便道:“不用画了。”
他打开摄像机,放出一幅画面,“是不是和这辆马车一样?”
毛延寿望着屋中突然出现的画面,吃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半晌才道:“正是……这……这……”
光球中,一辆马车侧翻在芦苇荡内。一名少女横尸车内,鲜血染红了衣襟。
没想到上汤这件扑朔迷离的秘事,居然与伊阙那樁无头无尾的血案相关。上汤的事发生在八月初九,伊阙血案是在八月十一。那辆马车用了两天时间,从上汤驶到伊阙,踏上一条不归路,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件事交给我来查清楚。”卢景说道。
程宗扬呼了口气,“那就拜托了。”论到抽丝剥茧,明察秋毫的能力,一百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上卢五哥。程宗扬突然有种感觉,有了这辆马车的线索,也许谜底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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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明信前去弥补高智商捅出的漏子,上汤的迷案全部交给卢景,程宗扬则安心应付自己手头的一堆事。他草草入睡,第二天一早,先赶赴西邸取了自己的履历、户籍。
徐璜果然没有吹牛,只用了一天工夫,全套户籍便都妥当地办了下来。冯源买的宅子正好派上用场,住址、身份、家世一应俱全,单从户籍上看,自己如今已经是有家有业,如假包换的洛都人氏了。
徐璜这么卖力,程宗扬少不了再表示一下心意,接着赶往尚书台,拜见主管官员任职的常侍曹尚书。那位尚书接到这封没有大司马大将军签署,没有丞相付名,仅仅只有天子印玺的诏书,本来皱着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看到诏书最後面常侍郎的加官,神态顿时一变,态度亲切了许多——常侍郎职衔虽然不高,却是内朝官,保不定哪天来给他传诏的,就是这位新任的中常侍了。即使诏书上只有天子的印玺,与律令不合,可天子亲政,霍大司马告病,他可不愿为一个区区六百石的官职学强项令,去顶撞天子。
尚书台痛快地加印存档,程宗扬顺顺利利办完手续,取了官员的印绶,从身份上已经是汉国数得着的中高级官员了。六百石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加上常侍郎就是天子的近臣,外面一大堆的二千石,大部分还没有内朝官的身份。
第二十四章 卖酒装疯
程宗扬带着印绶前往鸿胪寺,拜见了主官大鸿胪车千秋。车千秋勉励几句,便让人送他去大行令的官署。
程宗扬到了地方才知道,鸿胪寺的大行令、大行丞早已出缺,连跑腿的治礼郎也只剩了一半,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可见这个衙门油水确实不大。
下属的官吏虽然不知道程宗扬的来历,但一看常侍郎的加官就知道这位爷来头不小,而且他的大行令只是兼职,显然经常要在宫中随侍,一个月也未必能来衙门一趟。只要担负的差事能交待过去,倒不会有什么冲突,因此都十分客气。
程宗扬在宋国主管的宝钞局,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程氏商会,工部的员外郎也没有什么实际差事,连同僚都见得不多,这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多正而八经当官的手下,因此十分豪爽地包下一处酒肆,把属下全请了去,连与他平级的译官令也请来。双方一方说:“下官愚昧无知,请主官多加关照。”另一方说:“本官初来乍到,诸事还要多多倚仗各位。”在席间大家都清楚了彼此的底线,把冲突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于是宾主尽欢而散。
从酒肆出来,程宗扬把一份文书连同一隻革囊扔给敖润,喷着酒气道:“不要拉倒。”
“啥玩意儿?”敖润说着打开革囊,看到里面的印绶顿时一愣。
“给你弄了个治礼郎。二十万钱,从你薪水里扣。”
治礼郎是大行令属下的官吏,年俸不过百石,鸿胪寺的主官大鸿胪就有权力授职。按照默认的规则,大行令可以安排几个亲信作为下属,程宗扬拿出二十万钱,在席间就把事情给办了下来。
“程头儿,这……这……”
“少废话。明天给我上任去。”
那印章只有半寸大小,可敖润攥在手里,却似乎重逾千斤。他憋了半天,脸都快憋紫了,才吭哧道:“程头儿,我啥都不会啊。”
“不会就学。”
“程头儿,我都不识字……”
“文盲也不耽误幹活啊。不行找冯**帮你去。”
“程头儿,我……”
“哎哟老敖,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
敖润心一横,“程头儿,你就瞧我的吧!”
敖润驭车而行,程宗扬忽然看到路边一个身影,他犹豫了一下,本来想绕过去,随即又改了主意,说道:“到前面停一下。”
马车驶过巷口,停在路旁。程宗扬对敖润说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敖润一听就慌了,“程头儿,我还想跟你学学咋当官呢。”
“回去再说。要不你就去问刘诏。”
程宗扬把外衣一脱,在车内换上奴仆的青衣,然後跳下马车,在旁边的店肆转了一圈,等马车驶远,才摇摇晃晃过去。
红玉在巷口伸着颈子张望,见到程宗扬走过来,合掌叫了一声,“天爷!”赶紧扯住他的衣袖,“快走!”
红玉早就等得急了,匆忙拉着他从後门进了襄城君府,小心避开人多眼杂的主路,从小路穿过暗道,进入那处隐秘的池苑,然後才数落道:“刚拿了钱就跑去吃酒!一整天都不见影子!程厚道,你是不是想死?”
程宗扬打了个酒嗝,伸手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
红玉一下子瞪大眼睛,连忙掩住俏臀,扭头道:“你!”
程宗扬只是逗逗她,见她气恼的模样,面带憨厚地一笑,“有虫子。”说着摊开手,果然有一隻小虫。
红玉哭笑不得,正要转身,忽然一条青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啪”的掉在她胸口。
红玉尖叫一声,坐倒在地。程宗扬毫不客气地扑过去,叫道:“我帮你逮虫子!”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大肆摸弄。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下升起,红玉粉脸不由涨得通红。“不要……”红玉挣扎着推开他,匆忙拉平衣衫,逃也似地在前面领路。
襄城君在密室内等着,见他进来,不禁又惊又喜又是气恼,“呆子!你昨天去了哪里?连夜间都没回来!”
程宗扬觉得装成傻子逗逗她也挺有趣,傻呵呵笑着说道:“玩耍。”
“讨厌,好大的酒味……”襄城君掩着鼻子,皱起眉头,然後嗔道:“以後不管你去哪儿,都要给红玉说明白,知道了吗?”
“呃,知道。”
襄城君这才转怒为喜,翘起玉指在他额头上一点,“呆子……过来。”
襄城君拉着他退到榻侧,然後娇媚地躺在榻上,扬起一隻玉手,朝他勾了勾纤指,“来啊……”
程宗扬没有动,只傻愣愣看着她。
襄城君娇嗔道:“你个呆子!又发什么呆呢?”
程宗扬木着脸道:“我……我喝醉了。”
襄城君腻声道:“过来啊,奴家给你解酒……”
程宗扬道:“我喝醉的时候,都是窑子里的女人服侍我的……”
襄城君气得笑了起来,“难道你还想让我服侍你?莫忘了你是奴才!我才是主子。你个呆子莫非是欠打!小心我……哎,你去哪儿?”
“我去窑子……”
“你个死呆子!别走!”
襄城君拉住他,看着那男子一副又醉又愣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模样,也是没辙,最後无奈地说道:“好了,呆子老爷,奴家服侍你便是。”
襄城君扶着他走到榻旁,娇声道:“呆子老爷,你喝多了,躺下歇歇吧。”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程宗扬道:“我有钱……咦?我刚得的一吊钱呢?”
程宗扬找了半天,才摸出一枚铜铢,“赏你……”
襄城君接过铜铢,曲膝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多谢老爷。”
“脱衣服……”程宗扬喷着酒气道:“我喜欢光着屁股伺候。”
襄城君恨道:“你这呆子,在哪个下流娼窠学的?”
襄城君身为太后的弟媳,襄邑侯的夫人,堂堂封君,身份显赫,此时在程宗扬面前,却如同一个光屁股的骚媚艳妇。本来是奴仆的男子,此时醉醺醺躺在锦榻上,襄城君赤身**地立在榻旁服侍,还要敞露着下体任他抚弄。既像一个听话的奴婢,又像一个乖巧的粉头。
“你叫什么名字?”
襄城君娇滴滴道:“奴家闺名寿寿。”
程宗扬早已知道襄邑侯的亲家是孙氏,那么她的名字应该叫孙寿。这名字倒是平常,虽然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也只是恍惚有点印象。
第二十五章 太子人选
红玉在精阁守着,小手拧着一条帕子,在指间绞来绞去。一想起那呆子方才在自己身上摸弄的情形,小婢女不禁又是气恼又是脸红。
忽然甬道里传来夫人的召唤,“红玉……快过来……”
夫人的声音十分急切,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红玉心头一慌,连忙赶往夫人所在的密室。刚从甬道露出头来,入目的情形使红玉惊愕地掩住小嘴,险些惊叫出声。
襄城君一边摇头,一边带着娇弱的哭腔道:“红玉……快把衣服脱了……呆子老爷……轻一些……奴婢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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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九市之一的马市位于城外,但随着城市扩张,已经被城墙围了起来。市中有大小马行数十家,交易着汉国最好的马匹,同样也是洛都车马行的聚集地。市中马匹的嘶鸣声,车辆的辘辘声,商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起槐市的清雅,金市的豪富,又是另一种喧嚣热闹的场面。
马市北边的一条僻巷中,一个盲眼的乞丐正扶杖蹒跚而行。忽然间他身子一斜,鬼魅般横移丈许。与此同时,一隻手掌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却拍了个空。
那巷子只有丈许宽窄,卢景身影微闪,已经贴上另一侧的土坯墙。他衣袖卷起,那隻破碗碎成数十片,匕首般朝身後射去。
气劲交击声连串响起,激射的陶片被一双手掌尽数拍碎,接着朝卢景颈後抓来。卢景竹杖在墙上一点,身体缩成一团,像个圆球般翻了个跟头,接着蓦然伸出一隻手掌,与身後的偷袭者对了一掌。
卢景飞鸟般退开丈许,稳稳立在地上。那名偷袭者只略微退了半步,随即稳住身形,没有再出手。
那人穿着黑衣,面容被一副铁制的虎形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寒光凛冽的眼睛,却是襄邑侯门下的死士。
卢景面无表情,冷冷道:“襄邑侯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沙哑着喉咙道:“试试阁下的斤两。”
“既然如此,这樁生意到此为止。告辞。”
“阁下何必动怒?”黑衣人开口道:“敝家主只是连日不见进展,派我来催促阁下一番。”
“背後跟踪,已经坏了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卢景说道:“这樁生意我不做了,让侯爷另请高明吧。”
黑衣人抖手掷出一隻钱囊,“这一百金铢算是赔罪。方才的试探是我自己的主意,请阁下见谅。”
卢景接过钱袋,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一边道:“再有人坏规矩,我们暴氏兄弟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晴州。”
黑衣人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语。等卢景身影消失,一个女子悄然现身,她年过双十,眉枝疏朗,说道:“这人身手虽然过得去,但也不是十分出色。”
“如果他只露了两成的修为呢?”
原本沙哑的声音突然变成女声,黑衣人说着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不施脂粉的面孔,却是太后身边那名中年宫女。
“两成?”义姁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故意留了手,没有显露出真正的修为。”中年宫女道:“暂时不要招惹他们,看他们到底能查出些什么。”
义姁走到那女子身後,帮她解开头上的帕子,然後从怀中摸出梳子,只几下便帮她梳了个高髻。
那女子打开银质的粉盒,一边走一边妆扮,等走出小巷,已经化身成一个雍容的贵妇。
那女子收起粉盒,双手一摆,收紧的衣袖垂落下来,几乎垂到地面。她双手挽在胸前,走到巷口。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那女子登上马车,一摆衣袖,双手放在膝上。义姁坐在车後,马车随即向西驶去。
穿过内城的中东门,往北便是权贵雲集的永和里。马车一路驶过燕王邸、代王邸、江都王邸、齐王邸、梁王邸、广川王邸……道路两旁的豪宅鳞次栉比,多是王公贵族之家。这些雄据一方的诸侯王虽然只有得到天子的诏书才能入京,平常住处都是空的,但在洛都兴建的王邸无不华丽非常,竞显豪奢。
满坊华宅之间,却有一座宅院仿佛荒废多年,大门歪歪斜斜,似乎随时都会倒塌,房顶的茅草都长有半人多高,只有一个老朽不堪的苍头守门。
那女子皱了皱眉,“胶西王还没有回来吗?”
义姁道:“听说又去了北原,只怕一两年才能回来。”
“荒唐。”
马车在一座王邸前停下,义姁下车说道:“北宫长使胡夫人,请见大王。”
後面传来一个女子娇笑,“原来是胡长使,真是巧了。”
胡夫人扭过头,微微一笑,起身施礼,“奴婢见过平城君。”
两人下了车,平城君挽着胡夫人的手道:“我可不敢受你的礼,有心的话,你我姊妹相称便是。”
“主仆有分,奴婢岂敢高攀?”
“行啦。谁不知道你自小与太后一起长大,是太后最亲信的心腹之人?说起来还是我高攀呢。”
平城君不由分说,挽着胡夫人的手一起进门,一边对王邸的奴仆道:“你家大王呢?还不赶快请长使入内?”
奴仆慌忙进去禀报,胡夫人与义姁相视一眼,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平城君那番话私下里说倒也罢了,当着赵邸奴仆的面说出来,让她也无法接口。
平城君却是十分高兴,胡夫人虽然名份只是宫中的低级女官,却是太后最倚重的亲信,能与她结交,自然是有益无害。
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快步出来,正是赵王太子刘丹,他向两人揖了一礼,笑道:“难得姨母光临,母后方才还提及姨母,说这次入京没见上几面,等回到赵地,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平城君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瞧瞧我还带了谁?”
“胡长使,请。”
赵太子亲自领着两人入内,平城君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胡长使可曾听说了吗?”
胡夫人不动声色,“哦?”
“就是那个……”平城君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说道:“赵娘娘的事……你难道还不知道?”
不等胡夫人开口,平城君就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吗?那位赵娘娘,啧啧,是个不会生的……宫里都已经传遍了。说她腰细得跟柳条一样,入宫都两三年了,肚子还是平的。天子也是,只挑腰细的觉得好看,全没想过女人这腰身太细,子嗣可就难了。如今天子的年纪也不小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偏偏连一胎半子都没生下……我昨天还去了中山王邸,哎哟,中山王都五十了,又添了个儿子。席间我们还在算呢,中山王在位这二十几年,每年最少也添一两个,多的时候月月都要喝喜酒,算上这个小的,你猜有多少?哎哟,男男女女都有一百二十几个了……你看看人家是怎么生的?”
胡夫人面带微笑,似乎在认真倾听,又似乎充耳不闻,把她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义姁低着头,一言不发。赵太子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此时已经是如坐针毡。
平城君丝毫没有留意厅里的气氛,仍在自顾自说着,“天子如今正是盛年,後宫那么多女子,怎么也该有个一儿半女,胡长使,你说是吧?”
胡夫人道:“嗯。”
“我听人说啊……”平城君口气愈发神秘,她小心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宫里其实有人生过……被那位娘娘派人给——”
“姨母!”赵太子脸都白了,这会儿再顾不得礼数,匆忙开口打断平城君,“母后请姨母到後面说话。”
平城君愕然道:“是吗?”
旁边的奴仆见机得快,立刻道:“正是。王后刚才派人来,请平城君入内见面。”
平城君满面失望,但王后有请,也不好再坐,只能起身说道:“那我进去见见阿妹,一会儿再跟胡夫人聊天。”
好不容易支走了平城君,赵太子呼了口气,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让长使见笑了。”
胡夫人微微一笑,“无妨。遇上这样的客人也是无奈。”
赵太子小心道:“不知长使此来,是为……”
“一是向大王道谢。当日大王送来的礼物,太后已经收到了。让奴婢转告大王,心意已经领了。二呢,是大王说的事……”
刘丹心头顿时热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发颤,“如何?”
胡夫人只说了六个字:“此乃天子家事。”
立太子本是国政,不仅要天子同意,还要征询几位辅政大臣的意见。一旦变成天子家事,就杜绝了外臣插手,能作主的唯有太后。
刘丹明白过来,拱手道:“还要多多倚仗长使。”
胡夫人与义姁告辞出来,刘丹亲自捧了一隻箱子,送到车上,“这是父王和我的一点心意,还请长使笑纳。”
胡夫人也不推辞,带上义姁,一笑而去。
马车上,胡夫人淡淡道:“如何?”
义姁道:“赵太子眼青而面黧,当是媟淫无度,以至阳虚。若是细加调养,尚可恢复。”
“可有天子之气?”
义姁笑道:“半点也无。”
胡夫人冷笑一声。
义姁道:“为何不见赵王?”
“那位大王多半是在密室,听我们说话呢。”
义姁失笑道:“堂堂诸侯,怎会做出如此勾当?”
“你可不知道这位赵王。”胡夫人道:“他在赵国这么多年,朝廷派去赵国的国相、二千石,他每次都穿着布衣徒步出迎,甚至亲手清扫官邸,恭敬异常。可那些官员任职从来没有超过两年的,或死或逐,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
“为何如此?”
“赵王专门派人盯着那些官员,故意设局引诱他们言语犯禁。言谈中偶有失当,便记录下来。赵王在国中幹的那些不法之事露出马脚,朝廷派去的官员要治他的罪,他便拿出来威胁。有人不肯屈从,就上书告发。大者死,小者刑,每发必中,以至于无人敢惹。”
“朝廷既然知道赵王如此行事,为何不处置他?”
“赵王身为诸侯,手里又有证据,朝廷又能如何?”
义姁叹道:“赵王竟然这么阴险……”
胡夫人望着远处的宫阙,淡淡道:“所以说,做天子容易。想做个好天子,可不容易。”
第一章 名列云台
夜色尚浓,程宗扬便爬了起来,先梳头洗脸,然後穿上崭新的官服。他理好衣襟,拉了拉又宽又长,几乎垂到脚面的衣袖,对着铜镜扶好进贤冠,左右看了一番,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程宗扬担任的常侍郎五日一朝,今天是入朝的日子。昨日徐璜专门派人过来交待过觐见的礼仪,在宫中要留意各种的事项:少说多听,少做多看。总之作为刚入选的文散官,他只用和宫里一批随侍的亲贵待在一起,先混个脸熟就行。
罂粟女将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他冠侧,然後跪在主人身後,将一柄错金的书刀佩在他腰带的弯钩上。程宗扬拿起一册用牛皮绳编好的竹简掂了掂,对着镜子道:“我这算是刀笔吏了吧。”
惊理娇滴滴道:“恭喜老爷。”
程宗扬心下叹了口气,自己混入朝中,只是因为汉国如今的情形扑朔迷离,又赶上天子急于用钱,因缘际会之下,才花钱买了个官。万一将来汉国的政局出现惊涛骇浪,好设法尽力自保。可罂奴和惊理明明是江湖人,却对当官比自己还热心。自己在宋国推行纸钞,数日之间百万金铢入手,她们也没有说过什么,如今自己在汉国只当了个六百石的小官,这些奴婢就显得与有荣焉,连在床上都显得比以往更谦卑几分。也不知道真是对当官另眼相看,还是故意哄自己开心的。
“卓奴没来?”
“也许是有事在忙,没有消息呢。”
卓雲君自从那天没等到自己,一连两天都没有入城。自己昨天在襄城君府待得太晚,又赶上今天上朝,没有顾得上去北邙找她。想起卓美人的温驯柔婉,程宗扬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觉。今天从宫里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卓美人儿,顺便见见合德。
程宗扬出门,敖润已经在院中等候。汉国制度,六百石的官员可以配备公车以及四名随从。程宗扬配的公车也是一辆单辕双轮的马车,笔直的车辕前端连着木轭,左右各有一匹驭马,马轭下系着拳头大的铜铃。车厢外侧用来挡泥的扶手左面涂成朱红——按照制度,二千石以上才可以两侧涂朱。车上张着黑色的布制顶盖,车内铺着茵席,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车上的驭手是鹏翼社的许宾,敖润、刘诏、冯源作为随从徒步跟随,最後一个却是毛延寿。
程宗扬笑道:“毛先生辛苦。”
毛延寿躬身道:“为家主效力,何言辛苦?”
程宗扬登上马车,许宾拨开车轮下的木轫,双手一抖缰绳,马匹缓缓起步。
天色尚黑,敖润和刘诏各自提着灯笼,在前带路。城中的宵禁还未解除,但看到是入朝的官员,士卒不敢怠慢,上来打开路障。
马车在南宫西侧的白虎门前停下,门前的谒者验过符传,然後笑道:“程大夫来得却早。”他压低声音,“徐常侍在宫里,吩咐小的在此等候。”
程宗扬心领神会,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铢递了过去。
感觉到金铢的份量,谒者先是吃了一惊,这程大夫出手太宽绰了!随即一张脸笑得跟菊花一样,灿烂无比。谒者跑前跑後,先指点了车马停放的位置,让人带着程大夫的随从去侍庐歇息,然後亲自带着程宗扬进入宫门,一边热情地解说道:“这白虎门是西门,主征伐,天子阅兵,朝廷军令都由此出入。程大夫,这边请。”
穿过白虎门,一座巍峨的楼台出现在微亮的晨曦之中,与其他宫殿的华丽相比,沉静中带着一股峥嵘的气势。
程宗扬道:“这是什么地方?”
谒者道:“此处便是雲台。”
“雲台二十八将的雲台?”
“正是。非有大功于世,不得留名雲台。虽然雲台二十八将天下知闻,但台中留名的功臣名宿,实不止二十八人。”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着雄伟的雲台,感叹道:“果然不凡。”
谒者吹捧道:“程大夫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少不了立下一番功业,他日名列雲台也不在话下。”
“说得好!借你吉言。”程宗扬笑着又抛出一枚金铢。
谒者连忙双手接过,态度愈发殷勤。
“大夫,这边请。”
谒者领着他绕过雲台,向北穿过一条砖石铺成的御道,眼前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六朝建筑多为砖木结构,以木为主,这一座却是用岩石砌成,通体不见任何木料。一个年轻人匆匆从阁中出来,见到程宗扬的服色,立刻退到一旁,双手长揖一礼。
谒者板起脸,“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还在宫里?”
那年轻人道:“在下抄写书简,不意误了时辰。”
“误了时辰?”谒者嗤笑道:“是为了省几个油钱吧?”
年轻人揖手低头,默然不语。
谒者挥了挥衣袖,“快滚!”
年轻人揖了一礼,匆忙离开。
谒者朝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穷酸!连油灯钱都掏不起!就知道占宫里的便宜!”
程宗扬随口道:“这人是幹什么的?”
谒者陪起笑脸,“大夫头一次入宫,所以不知道。前面的兰台是宫里用来藏书的馆阁,时常有些书册需要抄写。方才那穷酸穷得要死,托了他哥哥的门路,在宫里找了个抄书的差事。他想多挣些钱,又舍不得在家里点灯,连夜间都待在兰台。若非他哥哥是太史令,我早就赶他出去了。”
“太史令?”听到这个官职,程宗扬都震惊了,“他哥是司马迁?”
太史令收入怎么样,自己没打听过。但司马迁家里肯定不宽裕。太史公替李陵说话激怒武帝,下狱论死,免死有两条路,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宫刑——太史公要能拿出那五十万钱,怎么也不至于选择後者了。
“不是。”
程宗扬鬆了口气,如果真是司马迁,这五十万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替他出了。
谒者接着道:“他哥姓班,叫班固。”
第二章 玉堂前殿
“什么?你说他哥哥是班固?”程宗扬瞪大眼睛,“他是班超?”
谒者谀笑道:“大夫见闻果然广博。没错,就是那穷酸。”
程宗扬险些都想转身把他追回来。班超班定远啊,带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一人平定五十余国,镇守数十年——这样的人才,还是在最落魄的时候被自己遇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
不急不急,程宗扬安慰自己,反正他也跑不了。等见过天子再去找他。
“兰台都是穷鬼,令史才年俸百石,那些穷酸仗着自己是文人,还瞧不起咱们宦官和刀笔吏,”谒者一边说,一边对着那年轻人背影啐道:“活该穷死!”
好吧,自己现在知道了,儒生出身的文人和宫里的宦官,小吏出身的刀笔吏不是一伙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能混出名堂,够资格上史书,运气好的话,多半会被班固放入酷吏列传,和宁成、董宣作伴。运气差点儿,就该进佞幸传,与一帮该死的太监,没有好下场的幸进小人作伴了。
过了兰台,面前是一大片广场,以黑色的玄武岩铺成,规模足以容纳万人。广场之後矗立着一座楼阁,隐约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谒者道:“那边是阿阁,天子阅兵的地方。朝中拜将出征,主将都要先过武库,祭蚩尤,然後率兵在阿阁拜见天子。”
这处阅兵场已经多年没有使用过,然而凛冽的杀气却仿佛渗入每一块岩石之中,远远望去就令人心生惕然,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
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後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宫了。”
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
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後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进。”
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前执戟的守卫,然後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後,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雲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後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
玉堂前殿是进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
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三章 一殿为臣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後世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蔡常侍。”
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
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後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後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後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後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後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鬚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第四章 天子上朝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後鬆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後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後,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後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雲,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丝,然後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隻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後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雲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鬍鬚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後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後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後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後道:“不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道:“仔细君前失仪!”
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後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第五章 宣诏吊丧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後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乾乾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
“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後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位。”
…………………………………………………………………………………
“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
“有活要幹。”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
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乾净利落的办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谥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传。
大行令幹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于是刚进殿就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
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的?”
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
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
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
“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准确。”
“小的明白。”
程宗扬先去了鸿胪寺,将传诏之事记档,然後找了两个懂行的属下随行,一同赶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诸侯觐见天子时的住处,如今定陶王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封地守孝,王邸内只有几名封国的官吏。见到大行令亲自前来传诏,众人不敢怠慢,依照礼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
汉国开国至今,死的诸侯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丧的礼法规矩都是现成的。程宗扬作为朝廷使节宣读诏书,先表达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後给已故的定陶王加封了谥号,最後宣布了王位的继承人——定陶王就一个儿子,想争都没处争去。
宣读完之後,程宗扬将诏书收起,交给随行的治礼郎。诸侯崩殂,新王继位是朝廷大事,按例当由朝廷派官员前去吊丧,宣读天子的旨意。如今诸侯王都在洛都设有王邸,专门等候天子的旨意,于是规矩也稍有变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宣诏,再派人启程前往封国,两名治礼郎负责保管诏书。当然,朝廷吊丧的正使可不是他们——别说他们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够格,定陶王身为诸侯,起码要二千石才能当正使。
至于吊丧的正使是谁,就不在程宗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把诏书交给两名治礼郎,他这大行令的头一樁差事就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办完差事,程宗扬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礼金万钱。这并非规矩,而是程宗扬自作主张,他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遇到这种事,结个善缘而已。
但程宗扬此举让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宠若惊,汉国有几十位诸侯王,虽然汉国不禁止官员结交诸侯,但朝廷官员除非私交甚笃,极少会来吊祭一位不相识的诸侯。邸中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却有着常侍郎的身份,算得上天子近臣,于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场丧事,却因为双方各怀心思,最後尽欢而散。等程宗扬回到宫中缴旨,朝会已经结束。好在朝会的内容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扬就得知,朝会中天子应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马之请,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马的职权,却保留了大将军。
接着天子给了吕冀一系列荣宠之极的加封: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剑履上殿,食邑四县。除此之外,赏赐的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一律比照霍子孟当年,赏赐之重历代少有。唯一没有给的,就是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之位非襄邑侯莫属。”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不过是早晚之事而已。”
程宗扬知道他是说给旁边那位蔡常侍听的,但蔡常侍盯着那封无字的信笺,神情没有半点异样。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笺,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的宫阙,然後开口唤来一名小黄门,“备车。”
小黄门恭恭敬敬前去准备车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众人揖手行礼,淡淡道:“告辞。”
徐璜与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点头,然後离开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单超长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门。
唐衡摇头叹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们的交谈没有回避程宗扬,显然把这个走自己门路买到官位的年轻人当作自己人,程宗扬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自己虽然有心参与棋局,但只想在幕後执棋,可眼下却似乎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程宗扬权衡片刻,决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体,忽然间“咦”的一声,面露诧异,接着掀开席角,从席下抽出一条丝帕,故作好奇地看了半晌,问道:“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徐璜接过丝帕,看到下面绣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个宫女不小心忘在殿内。”
“原来如此。”程宗扬道:“这殿里也有宫女吗?怎么没看到呢?”
第六章 侏儒童子
“当然有。今日朝会,宫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丝帕放在案上。
忽然旁边一隻手伸来拿起丝帕,却是唐衡。他原本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此时眼角却狠狠跳了几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妥,“这是……”
唐衡道:“传尚衣!”
不多时,掌管宫中衣物的尚衣来到殿内。唐衡问道:“各郡前次进贡巾帕是在何时?”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贡一批巾帕。”
“有无鲛帕?”
“有。”尚衣回道:“鲛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贡,本次一共十六条。天子分赐後宫七条,库中尚余九条。”
“这一条是哪里的?”
尚衣接过那条丝帕审视片刻,然後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绣字所用的丝线,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贡的鲛帕,所用丝线当出自长秋宫。”
“为何是玉堂前殿字样?”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扬在旁越听越是惊心,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出自长秋宫的鲛帕却落到一个游女手中……难道当日在上汤的,竟然有长秋宫的人?他觉得这事自己都不敢想了,吕冀真要有那么大本事,乾脆自己当皇帝得了,至于为一个大司马争来争去吗?
唐衡叫来小黄门,让他们查清今日进入玉堂前殿的内朝官员,有谁曾在那处席位坐过。至于事情原委,则绝口不提。
徐璜与唐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後对程宗扬道:“此事已经查明,巾帕是宫女无意间遗在席下。宫中之事,不宜对外宣扬。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扬一脸恍然地说道:“在下明白。”
众人各怀心事,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鲛帕,入内随侍天子。程宗扬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见。可一直等到午後,宫里也没有传来消息。
程宗扬耐着性子,打量这座玉堂前殿。和汉宫其他建筑一样,这座玉堂前殿也极其宏伟,成排的立柱通体涂朱,上面雕刻着金色的蟠龙。忽然他目光一闪,看到屏风後多了一个影子。
那屏风是用极细的绢纱织成,上面绣着一个手捧仙桃的仙女。隔着绢纱,能看到那个影子落在仙女脚边,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个七八岁的童子。
童子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後,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後踮起脚尖,竭力伸长手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个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
程宗扬本来心里有事,但看着屏风後面那童子天真烂漫的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听到笑声,童子停下手,接着那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风边缘,小心伸头往殿内张望。
天子至今尚无子嗣,这小家伙显然不会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一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程宗扬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紧接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背後的汗毛几乎竖了起来。
那童子从屏风边缘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马脸,扭曲的五官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眉毛画成两个红色的墨团,鼻子又圆又大,下巴奇宽,肥厚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八字形的门牙,头髮扎了一个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着五色的彩衣,手臂和双腿短小无比,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一手闪电般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把匕首留在家里。传说深宫古殿易出精魅,没想到今日让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面前的长几,暗道这妖怪要敢过来,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开口道:“你是谁?”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你为什么在这里?”
程宗扬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扬道:“有什么好玩的?”
怪物应声道:“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扬一怔,才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连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你是什么怪物?”
“你是什么怪物?”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在对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说话。”
“我在对一个七尺高的怪物说话。”
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然後开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还是熟悉的面孔还是古怪的声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届汉宫侏儒大赛由小怪物集团特约播出我们面前的小侏儒即将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欢迎投票支持参与节目互动赢取小怪物集团提供的丰厚礼品!”
殿内安静下来,面前的小怪物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扬已经认出这小怪物其实是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作为宫中蓄养的俳优弄臣,供天子取乐。见他发怒,程宗扬只觉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学了?”
那侏儒拍着几案,头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会不会玩啊?”
“玩什么?”
“我这么矮,肠子也短,一口气能说那么多话吗?”
程宗扬笑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侏儒赶紧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程宗扬索性闭嘴,侏儒还不罢休,气鼓鼓地缠住他,一个劲道:“再来!再来!再来!”
那侏儒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像块牛皮糖一样吵闹不已,让程宗扬也不禁头大。
纠缠间,殿外那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执戟进来,先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後对那侏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侏儒仰脸看着他,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执戟男子神情严肃地对那侏儒说道:“天子刚才说了,如今宫中用度吃紧,你们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农夫,让你们当官又不会治民,从军又不懂兵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与其白白浪费衣服粮食,不如把你们这些侏儒全都杀光!”
那侏儒见他说得认真,吓得张大嘴巴,然後放声大哭。
“蠢货!”男子训斥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天子请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宫里跑去,只不过他腿太短,跑着还没有常人走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