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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前传全文阅读

作者:罗森     六朝云龙吟前传txt下载     六朝云龙吟前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传世袈裟

    第六章

    鲁智深暴吼一声,挥起铁拳,劲风到处,包裹猛地一震,在距离地面只有寸许的位置蓦然弹起。

    一道红影从土中跃出,那女孩rǔ燕般掠来,凌空抓住包裹,然後身形一凝,立在一根树枝上,甜甜笑道:「大和尚,你把林冲的人头给我,我把包裹还你,好不好?如果不好呢,人家就把这只包裹一把火烧个乾净,让你在佛前忏悔到死……」

    鲁智深吼道:「臭丫头!有种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女孩娇笑道:「花和尚好坏,知道人家没种呢。」

    鲁智深老脸发红,气得暴跳如雷,抖手将禅杖掷了出去。女孩立足的树枝应声而断,她小鸟般飞起,一边抬起左掌,作势朝包裹劈去,要将里面的衣钵一举粉碎。

    忽然空中气流一荡,一抹刀光彷佛从虚空中挥出,斩在女孩左掌上。能与秦会之、鲁智深平分秋sè的小女孩娇躯一震,身体像弹丸般倒飞出去,竟然被这一刀劈得溃不成军。

    刀光刚一亮起,程宗扬心头就像有一块大石落地,终於知道自己一直隐约感受到的不安来自何处。

    一个黑衣丽人出现在空中,她细白的玉颈中戴著一条黑绒颈带,翻开的衣领一侧缀著一枚乌钢sè的徽章,容貌jīng致如画,神sè却冷冰冰没有半点情感——即使把她烧成灰,自己也能认出她正是在南荒夺走龙jīng的那个女子!

    程宗扬抢到树上,抄起最後一颗手雷,大喝道:「冯大.法!」

    黝黑的铁西瓜带著劲风疾飞过去,这一下凌空爆炸,碎片全无死角,不仅那个黑衣丽人,连周围的人也少不得要倒霉。但程宗扬已经顾不上许多,谢艺的死虽然是西门庆诱使,但这贱人肯定要担上一大半责任!

    冯源火法发动,却没有半点声音,他壮著胆子睁开眼睛一看,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

    那个黑衣丽人白玉般的手掌一扬,将那只铁制的手雷轻松切开,从中拈出一颗米粒大小的碎玉,冷冰冰道:「龙睛玉这般乱用。暴殄天物。」说著随手纳入袖中。

    程宗扬一言不发,珊瑚匕首流星般飞出,这一掷没有动用半点真元,而是附上了大量死气,只要她敢碰上,准让她大大的吃个亏。

    黑衣丽人玉手微动,似乎是想藉机取走这柄匕首,接著又改变主意,她身形微闪,避开匕首,随即冉冉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转世灵童至今未见,大孚灵鹫寺的衣钵便由我星月湖先行保管。」

    下面三个人同时喊了起来,「二世大师已在本寺坐床!」这是净念的争辩。

    鲁智深喝道:「兀那女子!把酒家的衣钵留下!」

    程宗扬大叫道:「干你娘啊!东西都抢了,还要嫁祸给别人!」

    眼看那丽人的身形就要消失,净念举杖道:「大悲天龙——」他手中的锡杖微微一震,招术还未施出,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鲁智深长吸一口气,宽阔的胸膛膨胀起来,然後腾起身,双拳同时挥出,狂喝道:「万佛朝宗!」

    无数树叶像剑一样竖起,被劲风带得脱枝而起,朝那丽人shè去。那丽人轻蔑地一笑,「强弩之末,也敢妄用此招。」

    她半边身体已经隐入虚空,这时将包裹绕在臂上,玉手微举,朝鲁智深的拳锋迎去。

    鲁智深像石头一样从空中直堕而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黑衣丽人玉掌也现出一道血痕,即使占尽优势,她这一击也未能了结花和尚的xìng命。

    程宗扬吼道:「冯大.法!」

    冯源已经施术完毕,用尽全身力气叫道:「爆!」

    「呯」的一声震响,那枚龙睛玉在黑衣丽人袖中化成一团火球,系在那丽人臂下的包裹被火法炸开,一条袈裟和一只木钵从天而降。

    黑衣丽人虽然被火法贴腕而爆,白玉般的手臂却没有半点伤痕,不过她此时已经完成遁术,即使想再争夺也来不及了,只见她玉手一闪,最後一点影痕从天际间消失。

    程宗扬抢过衣钵,落在地上,一把扶起鲁智深,把袈裟和木钵递给他。

    「一件旧袈裟,一只破碗,白送我都不要,用得著抢来抢去吗——」话音未落,程宗扬忽然愣住了。

    那件袈裟虽然是有年头的旧物,但保管极佳,尤其是上面的金线,就像刚绣上去一样崭新,问题是那些金线构织成的纹路,自己看著不是一般的眼熟,而是十分眼熟!

    衣钵失而复得,鲁智深哈哈大笑,这时伸手去拿,却被程宗扬死死抓住。花和尚抬眼去看,只见程员外两眼瞪得几乎找不到眼眶,直勾勾盯著那件袈裟。

    鲁智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程兄弟?」

    程宗扬回过神来,一把将袈裟抱在怀里,叫道:「这袈裟是谁的!」

    鲁智深与净念异口同声道:「是本寺一世大师亲传!」

    程宗扬双手几乎抖了起来,抱著袈裟道:「给我行不行?」

    净念叫道:「阿弥陀佛!程施主!你还是说点别的吧!」

    鲁智深为难地挠了挠脑袋,「这衣钵本是程兄弟抢回来的,给你也是应当。但洒家答应过师傅,便是给你,也得抢回来。」

    程宗扬乾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让我观赏一会儿总可以吧?」

    鲁智深大方地说道:「尽管看!」

    「师师!笔墨!」

    李师师拿出一只带拉链的皮包,打开取出笔墨纸砚。

    程宗扬摊开纸,提笔抄录袈裟上的符号,刚抄了两下他就把笔扔了,叫道:「给我根树枝!」

    程宗扬用树枝醮著墨,艰难地将那些符号抄录下来,幸好内容并不长,一盏茶时间便抄录完毕。

    静善远远看著这一幕,目光不住闪烁,等程宗扬放下袈裟,她忽然闪身跃上一棵大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鲁智深拿起纸张,横看竖看,「这是什么东西?」

    程宗扬乾笑道:「小弟见袈裟上的花纹好看,想比著也绣一个出来。」

    鲁智深嘿嘿一笑,拍著程宗扬的脑袋道:「知道洒家的法号吗?智深!意思是洒家的智慧像海一样深!你以为能蒙得住洒家?小子,你多半是瞧著袈裟上的金线像是符咒,想抄下来破解的吧?」

    程宗扬一脸惭愧地说道:「果然瞒不过智深大师。」

    「洒家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还看不出你那点心思?」鲁智深一边收起袈裟一边道:「洒家劝你还是少捣腾这东西,大孚灵鹫寺几十位高僧琢磨了几十年都没琢磨出来,还能让你一眼就破解了?」

    我还真是一眼就破解了……程宗扬心里哀叫道:袈裟上的金丝纹路别人可能不认识,自己可是活活学了十几年!从看到第一行符号开始,就看出这些符号都是英文!

    一个会英文的十方丛林一世大师,究竟意味著什么?程宗扬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自己恐怕连觉都睡不著了……

    程宗扬把那张纸贴身收好,然後环顾左右。

    场中的局势已经明朗,皇城司两组人马全军覆没,六扇门三名捕快死得更是不明不白。大孚灵鹫寺十余名僧人一半战死,一半因为施展闍都诃那的毁灭术而尸骨无存,眼下只剩净念一人尚存。净念先後伤在鲁智深、西门庆和那个黑衣丽人手下,即使大难不死,一身修为也已经去了五成。

    静善一去无踪,料想是见机得快,先一步逃脱,让程宗扬想把她扣下来充当货物都来不及下手。

    西门庆远远退到战场一边,手里摇著折扇,脸上笑眯眯的,似乎对战果十分满意。但从他目光不时扫过林冲所在之处的模样看来,他这次行动最重要的目标并没有达成。

    那个黑衣丽人一直等到最後的机会才出手抢夺衣钵,结果漏算了冯大.法这个不起眼的三流法师,结果功败垂成。她施展遁术,凌虚而去,即使想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倒是那个杀人无数,最後还击伤俞子元的小女孩并没有远离,她这会儿已经从地下出来,正扬著脸看著树上的林冲,似乎在思考怎么取他的xìng命。一条银sè的细链从她颈中垂下,戴在脸上的蝴蝶面具轻盈得彷佛随时都会飞去。

    另一边的西门庆面带笑意,不知道是伪装,还是见到黑衣女子失手,由衷地感到高兴。他远远道:「小生与程兄一见如故,今rì这番交手著实莫名其妙,不知程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场乱仗打到现在,自己一方也损失惨重,俞子元与林冲生死未卜,仅存的一名从筠州带来的星月湖属下被大孚灵鹫寺僧众施展闍都诃那而战殁,三名兽蛮人以起初独斗大孚灵鹫寺众僧的青面兽受伤最重,鲁智深也重伤未愈,但秦会之和金兀术尚在,再加上自己,想干掉这小子也并非不可想像。

    程宗扬也不客气,指著西门庆道:「西门狗贼!你暗算谢三哥,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

    「程兄说的可是龙骥谢艺?」西门庆叫起屈来,「小生与谢将军素未谋面,何时暗算过他?」

    「谢三哥去南荒,是从一间生药铺得到线索,西门庆!敢说不是你这个黑魔海的狗贼设的圈套?」

    西门庆正容道:「程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天下的生药铺何止千万?程兄怎么就认定是我西门家的?况且你说我是黑魔海的人,著实是冤枉我了!我西门庆不能说和黑魔海没有一点关系,但绝不是黑魔海门下!不信秦兄可以作证嘛。」

    秦会之道:「他是西门世家的少主,并非黑魔海门下,但母系出自黑魔海巫宗却是无疑。」

    西门庆笑道:「这下误会便说清了吧?」他摇著折扇道:「不管程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西门庆是把程兄当朋友的。」

    程宗扬冷冷道:「这我可不敢当。大官人好端端在五原城发财,跑来临安难道是找小弟谈朋友的?」

    西门庆长叹一声,「不瞒程兄,前些rì子五原城来了些恶客,在下眼不见为净,才到临安散散心。」

    程宗扬心里一动,谢家果然派了人去五原城。西门这狗贼倒jiān猾,一看风声不对,就脚底抹油溜了。

    西门庆合起折扇在掌心敲著,笑道:「江湖上的恩怨和生意是两码事,他们尽管折腾他们的,咱们兄弟好好做生意,程兄你看怎么样?」

    程宗扬冷笑道:「又一个做生意的,你们这么喜欢做生意,乾脆我把黑魔海改成jì院得了,保你们客似云来,生意兴隆。」

    西门庆目光一寒,随即又恢复正常,「程兄这可是说笑了。即便不做生意,大家当初也谈得投机,如果能与程兄一道寻花问柳也是一桩美事。」说著他勾了勾手指,「小玲儿,过来让叔叔抱抱。」

    这会儿众人已经是心头雪亮,此战原本有不少伤者,但随著战事拖延,伤者陆续死於非命。此时看来,至少三分之一的死者是被那小女孩一人所杀,她年纪虽小,出手的狠辣却无人可及。只是她的身份来历,在场的没有一人知道。程宗扬把目光投向秦会之,jiān臣兄也微微摇头。

    程宗扬哼了一声,「黑魔海今天可下足了本钱,连未成年少女也用上了。」

    西门庆笑道:「小玲儿倒是想进黑魔海,做梦都想当个御姬奴,可惜黑魔海不收她。小玲儿,对吗?」

    即便握住俞子元心脏的时候,那女孩神情也没有丝毫波澜,就像在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漠然。然而被西门庆一唤,她脸上的冰冷便彷佛被暖风融化,露出甜而媚的笑容,娇笑道:「西门叔叔。」

    西门庆一把搂住她,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笑道:「程兄可别以为我西门庆有什么毛病,喜欢这种小娃娃,其实小玲儿都已经十七了,只是长得水嫩,看著还像十一二岁的模样。是不是啊,小玲儿?」

    西门庆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小女孩衣内,玲儿甜甜笑道:「大官人叔叔,玲儿好久没见你了呢。」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西门庆中了什么邪,突然在这儿对一个小女孩动手动脚,就算再急sè,也该挑挑时间地点吧?

    程宗扬虽然没有证据,但心里已经认定谢艺之死与西门庆脱不了关系,即使他真是被冤枉的,就凭他对凝羽做的事,背上这点冤枉也不算什么。眼看他如此嚣张,刚压下的那点杀机又重新涌起。

    西门庆最会见风施舵,眼见情形不对,立刻改变主意,趁程宗扬还没有下令动手,他笑道:「叔叔也好久没见小玲儿了,走,找个地方跟叔叔乐乐去。」

    「好啊。」玲儿甜甜笑道:「可小玲儿还有功课没有做呢。」

    「一点功课,晚上抽点时间就做了。走吧,让叔叔看看小玲儿的屁股是不是还够嫩。」

    眼看西门庆像个浪荡公子一样拥著那个裸著上身的小女孩离开,程宗扬眉头拧得几乎打结。

    这场烂仗打到现在,自己虽然笑到最後,但也伤亡惨重,林冲、鲁智深、俞子元等人先後负伤,完好战力只剩下秦会之、金兀术和自己三个。一个西门庆还好说,再加上那个玲儿,自己想留下任何一人都不容易。但真正让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态度,似乎这位西门大官人压根就不愿意与自己为敌。难道自己对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利用价值?

    俞子元伤重不起,一直处於重度昏迷之中。冯源用火法从黑衣丽人手中抢回衣钵,该记首功,但他施完法不该朝下看了一眼,结果又晕了过去。

    秦会之安置了众人,过来道:「子元伤势很重,只怕撑不了太久。」

    「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命。」

    秦会之道:「他经脉受创,即便保住xìng命,也多半修为尽失。」

    「就算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我也养他一辈子!」

    秦会之深揖一礼,「属下明白!」

    李师师忽然道:「我来试试。」

    程宗扬看了她一眼,「老俞伤势可不轻。」

    「我刚看了俞先生的伤势,都是外伤。」李师师道:「奴家修的医术便是外科,否则也不会被派去做随军医官。况且俞先生的伤不能再拖了。」

    程宗扬权衡了一下,「好,老俞就交给你了!」

    李师师自去处理俞子元的伤势,旁边净念拖著受伤的身体,与鲁智深一道收拾了尸骸,然後搬来折断的树木,堆在一处,生火焚化。

    这对刚才还杀得不可开交的师兄弟,这时却并肩跪在一处,低声诵念佛经,为大孚灵鹫寺的同门,也为林中所有的死者祈祷,超度亡灵。

    良久,鲁智深松开手掌,扭头道:「净念和尚,还要再打吗?」

    「阿弥陀佛。」净念合什道:「师兄神功已成,小僧已经是输了。」

    鲁智深道:「实话对你说,那袈裟不合洒家的身,木钵也盛不得狗肉,洒家带著狼伉得紧,若非答应过师傅,洒家早就把它扔了。」

    净念沉默片刻,然後叹道:「师兄天生菩提之心,却是小僧著相了。」他合什向鲁智深施了一礼,「愿佛祖保佑你。」然後飘然而去。

    林冲被大孚灵鹫寺的僧人施展闍都诃那舍命一击,身负重伤,幸好他修为深厚,李师师又抢救及时,xìng命已经保住了。至於断裂的经脉能不能复原,还要看他的造化。

    鲁智深与林冲低声说了几句,然後扛著禅杖过来,对程宗扬道:「洒家送林师弟去江州。」

    程宗扬道:「林兄伤这么重,你的伤也不轻,走远路合适吗?」

    鲁智深摇著脑袋道:「洒家问过他了,林师弟只说要去江州待命,洒家也拗不过他。」

    程宗扬盘算了一下,他本意就是想让林冲去江州,与吴三桂搭伙。林冲是禁军知名的教头,如果留在临安养伤,也容易走漏风声。鲁智深有金钟罩护体,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初。林冲伤势虽重,终究是伤在大孚灵鹫寺手下,鲁智深是大孚灵鹫寺嫡传,说不定会有医治的妙手,而且他沿途照应,自己也好放下心来。

    鲁智深道:「林师弟拜托你帮忙寻找他家娘子,一有消息还请相告。」

    程宗扬含糊答应下来,一边道:「林教头伤势这么重,总不能让你背到江州吧?这样,我让老豹送你们。」

    「用不著。」

    鲁智深从草丛中拽出两个人来,却是董超、薛霸。他们两个武功低微,又早早就被林、鲁二人打倒,几帮人打生打死,谁都没有顾上理会他们,反而捡了一条命,只是薛霸一只手算废了。

    鲁智深先一人赏了一个耳光,然後喝令他们两个用树枝做副单架,稍有怠慢就拳打脚踢。

    两名官差哪儿敢有半点怨言,像扶亲爹一样把林冲扶上单架,然後小心翼翼地抬起来。

    鲁智深扛起禅杖,豪声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程兄弟说得好句!洒家去也!」

    程宗扬叫道:「到了江州有人接你们!是臧和尚!」

    鲁智深哈哈大笑,「好!好!好!」

    …………………………………………………………………………………

    马车辘辘而行,赶车的俞子元却换成了金兀术。驭马一闻到他身上的兽味,就服服帖帖,金兀术一手扯著辔头,倒是十分轻松。

    「侄儿原本是刑部大牢看管监狱的,因为办事得力,被调到皇城司,还不足一年……」

    那个姓孙的官差命大,被埋了快一个时辰,居然没死。今rì野猪林死得人已经太多,程宗扬也不想再杀人,於是让他捡了条xìng命。

    这会儿在摇晃的车厢里,孙天羽原原本本说了自己的身份来历,没有半点隐瞒,「……封公公下令,要取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xìng命。侄儿便随著赵大夫一道来了。」

    程宗扬道:「还有吗?」

    孙天羽忙道:「侄儿都已经说完了。」

    「那好,童公公,你来说吧。」

    童贯裤子已经湿透了,也没得换,只能坐著捂乾,他挪了挪屁股,「封公公叫了奴才去,让奴才代表宫里一道往野猪林来。封公公还吩咐奴才,一旦事成就打开瓶子,放出讯号,後面的事就不用奴才再管。」

    程宗扬道:「瓶子呢?」

    「奴才不小心打碎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於是义组就来了。他们听到有皇城司的人在,就放手大杀,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吧。」

    孙天羽和童贯齐齐打了个冷战,没敢作声。

    程宗扬道:「看来皇城司的差事出了岔子,封公公担心被人知道,才要灭林教头的口,你们二位很不幸,也在封公公灭口的范围之内。」

    「叔叔!」

    「员外!」

    两人异口同声道:「求你救我们一命吧!呜呜……」

    「有什么好哭的?林教头既然没死,你们的命就保住了。而且皇城司折损了两组人马,正是你们升职的机会。」

    程宗扬敲著车厢想了一会儿,「你们去吧。就说自己苦战逃生,後面的事我来处理。唔,你们都是聪明人,不用我再专门吩咐了吧?」

    「侄儿明白!」

    「奴才明白!」

    「明白就好。」程宗扬道:「跟著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去吧。」

    程宗扬沉吟片刻,然後道:「会之!」

    秦会之登车进来,拱手道:「公子。」

    程宗扬笑道:「好你个jiān臣兄!什么时候进入通幽境的?我差点儿都没看出来。」

    秦会之道:「来临安的路上,属下忽有所感,觅地潜修数rì,终於进入通幽之境。」

    说到修为jīng进,以秦会之的矜持,也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

    程宗扬道:「我当初差你一大截,好不容易混成高手了,还是差你一大截。一点面子都没有啊。」

    秦会之正容道:「若让家主冲锋陷阵,才是我等属下的耻辱。君子生非异也,善假於物也。僚属如剑,越锐越好,主君如手,愈稳愈佳。我等不如家主,才是家主颜面所不存。」

    「得,又让你给我上一课。」程宗扬笑道:「不说这个了,我叫你来,是想问一件事。」

    「哦?」

    程宗扬道:「大孚灵鹫寺的一世大师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时rì久远,属下也不尽知其详,只知大孚灵鹫寺一世不拾大师天生慧根,自幼剃度为僧,一手缔造十方丛林……」

    程宗扬仔细听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线索。

第七章 转世轮回

    第七章

    回到翠微园已是午夜,程宗扬顾不上洗去身上的血污泥土,便急匆匆登上天香水榭,掩上门,从贴身的夹袋里取出那张抄录的纸条,小心地在灯下摊开。

    纸上的文字自己抄录时已经读过,此时读来,仍然惊心动魄。

    「当你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也许已经回归主的怀抱——那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愿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我,乔治沃克,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九○八年生於佐治亚州。蒙主恩宠,我在二十岁时成为一名神甫,并在佐治亚的乡间渡过宁静的一生。」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rì,一个痛苦的rì子。在教堂主持弥撒的我,遭遇了一场只有上帝才能解答的变故。」

    「死亡的气氛笼罩在我身上,我想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我张口呼叫,听到的却是一声婴儿的啼哭……」

    「我再一次降生,却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我的父母——愿上帝保佑他们——是愚昧的异教徒,他们崇拜偶像……」

    「由於在成长过程中,我显露出的超越同龄人的能力,我的父母认为我是一个天生的异教徒,并把我送进一座异教徒的教堂:大孚灵鹫寺……」

    「他们按照异教徒的仪式给我剃度,并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不拾。」

    「我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一个卑微的凡人不能去质疑上帝的安排……」

    「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决定在这个世界宣扬上帝的福音,但我深深知道,一旦暴露,我在这个充斥著异教徒的世界里,将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於是我经过周密的计算和安排,终於在我来到这个的第四十五年,成为这座异教徒教堂的主持……」

    「……这件圣衣实在太小了,我把更多关於这个世界的纪录和思考留在了教堂的图书馆中,希望你——我的转世者能够阅读。愿上帝保佑你!哈利路亚!」

    树枝誊写的字迹模糊不清,由於是对著袈裟的纹路抄录,字句的顺序也显得杂乱无章。程宗扬一遍又一遍看著,浑然不觉长夜过尽,天际泛起黎明的微光。

    十方丛林曾经的首脑,大孚灵鹫寺曾经的方丈,被尊称为一世大师的不拾和尚,竟然是一名穿越者。即使自己已经习惯了贾似道用莫须有宰了岳飞,高俅成为卧底,秦会之和蔡京同台飙戏,这个发现仍让程宗扬足足两个时辰没能站起来。

    大孚灵鹫寺,到底是个佛教化的天主教,还是个天主教化的佛教呢?不拾大师在大孚灵鹫寺的藏经阁中究竟留下的什么样的纪录?他的前世记忆?rì记?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分析?会不会有回去的方法?

    程宗扬心头忽冷忽热,恨不得立刻冲进大孚灵鹫寺的藏经阁,把不拾留下的纪录全部抢走!那些光头大和尚跟自己拚命也不怕!江州之战结束,星月湖大营两千多人马拉过去,踩也把他们踩平了!

    「格」的一声,手中的笔管碎裂,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冲动得失去理智。他长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急燥,起身在室内走动。

    路上他向秦会之打听十方丛林的原委,才知道十方丛林是这位大孚灵鹫寺的一世不拾大师联合佛门诸寺一手所建,不拾大师也因此被佛门尊奉为大有功德的高僧,只不过六十年前不拾大师便已经圆寂。

    据说不拾大师圆寂前曾留下法旨,称自己将再度转世,他所留下的衣钵便是转世信物。大孚灵鹫寺用了四十年光yīn仍未找到不拾大师的转世灵童,直到十余年前,智真方丈圆寂,寺中的沮渠大师在诸僧的拥戴下,继承一世不拾大师悬置已久的法号,成为二世大师。但因为没有转世的信物,这位二世大师的位子一直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大孚灵鹫寺四处寻找花和尚鲁智深,就是为了他身上的传世衣钵。

    程宗扬安慰自己,六十年都过去了,也不用急在一时。谁知道一世不拾最看重的遗书,是不是一部凭记忆重写的耶经呢?如果是这样,那可坑死人了。

    程宗扬重又拿起那份抄录的纸张,忽然眼前光芒微闪,虚空中悄然浮现出一面水镜。

    林清浦声音传来,「家主,江州有讯。」

    程宗扬将桌上的纸张抹到一旁,「接进来。」

    水镜闪了一下,接著浮现出萧遥逸笑嘻嘻的面孔。

    「干!小狐狸!孟老大不是关你禁闭了吗?怎么看著比我还高兴呢?」

    萧遥逸得意洋洋地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大婚了!」

    程宗扬叫道:「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

    「云家的!」萧遥逸兴高采烈地说道:「孟老大关了我三天禁闭,我终於想起来了。原来我和云家大小姐有一腿啊!你说我一个男人,这种事都干了,总不能不负责任吧?」

    「等会儿!你和云大小姐有一腿?你没疯吧!」

    萧遥逸用折扇敲了敲脑袋,长叹道:「程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建康有那么几个很要好的异xìng朋友,偶尔忘掉一个也很正常……云大小姐既然说是我,那肯定就是我喽。圣人兄,我现在想通了,我要向你学习!主动扛起责任!」

    萧遥逸眉飞sè舞地说道:「你别说,大小姐那两条腿可够长的,我怎么就没一点印象呢?难道是哪天我喝醉了干的勾当?」

    「死狐狸!谁说是你要娶的是云大小姐?」

    萧遥逸讶道:「云家不就那一个小姐吗?」说著又得意起来,「云三爷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还纳闷呢。幸好孟老大关了我禁闭,我才想明白!真险啊,差点儿就错过这桩好事,哈哈……」

    「死狐狸……你真睡过云家大小姐吗?」

    萧遥逸摸著下巴道:「可能是有吧……不过云家说有,那就肯定有了!云家大小姐胸rǔ那么大——不对!眼睛那么大!总不会认错人吧?圣人兄,你想啊,我在建康又没什么好名声,云家白白把一个大姑娘塞到我这儿,一点好处没有,反而要惹一屁股的麻烦,如果是故意的,那不有病吗?」

    程宗扬有气无力地说道:「小侯爷,你可想清楚了,不是你干的可千万别乱认啊。」

    「不是我,难道还是圣人兄你吗?哈哈哈哈!」萧遥逸摇著扇子一阵大笑。

    程宗扬剧烈地咳嗽几声,然後正容道:「我觉得你最好先和云家人见见面,打听清楚。」

    「云家都主动上门了,哪儿还有不清楚的。」萧遥逸说著又高兴起来,「我已经跟我爹说了,儿子要结婚,手里一文钱都没有,让他赶紧给我置备产业。要少於十万金铢,我这辈子都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说不定还要给她捶背捏腿倒洗脚水,到时候把少陵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你还真张得开口!萧侯爷这是活活养了个白眼狼啊。」

    「谁让他是我爹呢?我不敲他敲谁啊?」萧遥逸扳著指头算道:「从我爹手里敲五万金铢现款,云大小姐的嫁妆起码也得有五万金铢吧?加起来就是十万。

    佛祖爷爷,我终於不用破产了!」

    瞧著萧遥逸一脸市侩地算计未过门老婆的嫁妆,程宗扬憋得脸都青了,忽然水镜中一只大手伸过来,抓著萧遥逸的脖子把他拎到一边。

    「别听小狐狸瞎说。」孟非卿道:「我已经派人向云三爷传话,等宋军一撤围,就把这小子五花大绑送到云家。只要认定是他干的,云家要杀要剐随意!我们就当没这个兄弟!」

    程宗扬一肚子的苦笑,偏偏又厚不起脸皮说明真相,只好岔开话题:「宋军有动静吗?按说今天应该撤退了。」

    「静塞军和虎翼军已经撤出烈山,金明寨大营今天也该动了。」孟非卿握了握手腕,「今晚我们要全军出动,和宋军打最後一仗。」

    程宗扬吓了一跳,「还要打?太太平平撤围多好!宋军断後的肯定是主力!九成是姓秦的死太监。这种无谓的伤亡最好还是避免吧!」

    「我们兄弟商量过了,这一仗必须要打。原因只有一个——」萧遥逸在後面插口道:「军械!这可是发财的机会啊!」

    程宗扬明白过来,孟老大这是要打落水狗了。宋军战斗力虽然算不上一流,器械之jīng却是六朝无人能比。这次江州之战,宋国出动十几万大军,各种军械堆积如山——对於濒临破产的星月湖大营来说,那可都是钱啊!

    瞧著萧遥逸眼露金光的样子,程宗扬苦笑道:「见好就收吧,赚钱事小,保命事大——俞子元受了重伤,随我来的三名兄弟也已经不在了。」

    「野猪林?」

    程宗扬点了点头,简单介绍了一下野猪林一战的结果,然後道:「钱庄这边我准备召募一些人手,老大,你给我一份名单,最好都是漂白过身份的。」

    「好,我让老七给你拟出来。」

    「还有一件事。」程宗扬道:「我打算提前召开股东大会,张侯爷他们既然在路上,地点就选在临安。老大,星月湖这边,由你出席吧。」

    「我留在江州整顿军务。」孟非卿道:「你要发财,江州可是根本。」

    程宗扬失望地说道:「那老大派谁来啊?」

    孟非卿微微一笑,吐出两个字,「月霜。」

    「……老大,不能换个人吗?」程宗扬哀求道。

    「这些产业迟早要交给月姑娘,早些上手将来也好办。」

    程宗扬叫道:「里面也有死丫头的一份啊!」

    「紫姑娘也去。」

    「……我错了,我就不该召开这个什么股东大会!」

    孟老大挑了挑眉毛,「好说,要不要我亲手写一份布告送到临安,张贴到宫城外,声明盘江程氏和我星月湖大营从今往後一刀两断,将来无论是死是活都再没有半点关系?」

    程宗扬立刻道:「我明白了!老大!股东大会如期举行,欢迎月姑娘和紫姑娘代表星月湖大营前来参加!」

    水镜消散,程宗扬在案旁坐了多时,心头翻翻滚滚都是那些从袈裟上抄来的英文。一时想著那位身为佛门领袖的前世神甫,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心得和纪录?一时又担心时隔多年,那些纪录是不是还保存在大孚灵鹫寺的藏经阁中?一时还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愚人节玩笑,其实什么都没有……

    天sè已经大亮,程宗扬好不容易才抛开这件事对自己的诱惑,一边揉著太阳穴,一边站起身,准备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曾经以为随著自己修为的进境,生死根吸收死气之後的负面影响会越来越淡,没想到自己修为愈进,生死根也愈发敏锐,什么乱七八糟的死气都能吸引过来,搞得负面效果比刚开始还严重。

    路过邻室的时候,程宗扬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著廉中那个优美的身影。

    轩窗前,一个美妇正垂首绣著什么,她玉颈低垂,神情安祥静谧,优雅的姿势一如当rì,但彼此的心境已经大为不同。

    这个黑魔海的弃子忘掉所有与黑魔海有关的往事,只以为自己是被高衙内抢来,置在阁内的。阮香凝不会武功,又因为瞑寂术被自己吃得死死的,倒不怕她留在这里会出什么意外。为了免得她长rì漫漫,无所事事,程宗扬随便给她安排了些事做,最简单的就是让她像平rì一样刺绣,打发时光。

    听到脚步声,阮香凝回过头来,露出一丝愕然。

    程宗扬也不废话,直接道:「多啦A梦!」

    阮香凝美目黯了一下,失去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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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师师戴著口罩,只露出一双乌亮的妙目。她衣袖卷起,裸著雪白的手臂,双手用烈酒洗过,散发著浓郁的酒jīng气息。低著头一点一点除去俞子元伤口的污物,然後用羊肠作成的丝线缝合住他胸部的伤口。

    看著她专注的神情,程宗扬不禁有一丝惭愧,他本来准备花重金请临安的名医,但这样严重的外伤,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李师师是随军医官,在光明观堂也专修的外伤,当仁不让地成了主治医师。俞子元身上伤口众多,李师师从昨天一直忙到此时,才见收尾。而那个时候,自己正和她姨娘颠倒鸾凤,搞了不知多少荒唐的举动。

    程宗扬悄悄退了出来,问道:「有几分把握?」

    秦会之道:「处理完伤口,xìng命应该无忧。只是那条腿恐怕保不住。」

    俞子元的伤势虽然骇人,好在并不复杂,李师师的医术并非十分高明,但为人细致认真,处理得虽然缓慢,总算没有出什么岔子。

    至於俞子元,他被那女孩斩去一条小腿,能保住xìng命已经是万幸,断肢再植已经超过李师师的医术能力。不过星月湖大营的老兵尽有缺臂断腿的,俞子元虽然失去一条腿,总比失去xìng命要好。

    「冯大.法呢?」

    秦会之又是好笑又是同情地摇摇头,「他没事,就是吓的。」

    冯源昨天接连使用火法,又被恐高症折腾一天,好不容易从树上下来,整整吐了一路。回来连床都不敢上,直接打了地铺,趴在地上才觉得踏实,这会儿还昏睡未醒。

    程宗扬也没有打扰他,只隔著窗户看了看,对秦会之道:「昨天已经失踪一整天,今天不能再不露面。走,去钱庄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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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宋国实质上的央行,程氏钱庄只有寒酸两个字。唯一靠得住,恐怕就是金兀术和豹子头轮流看守的金库了。不过一切都仅仅是初具雏形,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计较。

    刚才坐下来翻了两页账本,秦会之便引著廖群玉进来。

    「赐宴?」程宗扬奇道:「不年不节的,赐什么宴?」

    廖群玉道:「汉国使节抵达临安,陛下按例赐宴,召群臣作陪。」

    程宗扬道:「汉国的使节?他到临安来干嘛?」

    听到家主口气中有些心虚,秦会之不动声sè地替家主掩饰,插口道:「汉使应是前rì抵达临安,为何今rì赐宴?」

    廖群玉道:「正宴前rì已经设过,今rì是游宴,设在御花园,并不拘礼。」

    程宗扬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一个七品官也有资格作陪?」

    廖群玉莞尔道:「程员外莫非嫌官位太低?」

    贾师宪不理细务,钱庄的设立全靠廖群玉在中间奔走,这段时间来,彼此交情rì深,谈笑间熟不拘礼。

    程宗扬当即指著他道:「老廖,你这就是故意的了!」

    廖群玉笑道:「不瞒你说,是陛下亲自点名让你作陪。」

    程宗扬一怔,宋主亲自点了自己这么个七品小官的名?

    廖群玉慢慢道:「可见陛下对你的信重。」

    程宗扬与秦会之交换了一个眼sè,笑道:「放心,程某只是个生意人。」

    廖群玉叹道:「这你可想岔了。贾太师岂是嫉贤妒能之人?程员外这样的贤才,若受陛下信重,能为我宋国效力,贾太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程宗扬才不信贾师宪有他说得这么风格敞亮,老贾jiān相那个名号难道是白来的?但贾师宪是不是嫉贤妒能,现在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自己这官位,就算飞著往上升,也离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差著十万八千里。贾师宪嫉妒自己,那不是疯了吗?

    程宗扬笑道:「我可不懂宫里的规矩,老廖,到时候还得你多照应。」

    廖群玉苦笑道:「廖某一无官身,二无陛下特诏,连宫门都进不去。」

    廖群玉都进不去,秦会之更别想。程宗扬摸著下巴道:「御花园外面不会埋伏著五百刀斧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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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会在御花园的听风堂举行,程宗扬早早就赶到地方,免得一帮朝中大佬等他一个小官。

    宋国文风极盛,这座御花园也极为雅致,园中穿渠引水,园後用数十块巨大的太湖石构成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渠水两侧栽著各sè花卉,如今正值仲chūn,群芳吐艳,两岸花树如织,坐在堂中,清风徐来,暗香浮动,天心一轮圆月映在水中,令人尽忘俗尘土。

    申时刚过,群臣陆续赶到。不一会儿便看到堂中满目朱紫,高官云集,群臣以太师贾师宪为首,然後是宰相王禹玉、太尉高俅、节度使梁师成……数十位高官济济一堂,程宗扬看得眼花缭乱,心里嘀咕著,恐怕周围伺候的太监品秩都比自己高点儿。

    程宗扬官卑职小,位置理所当然在最末一席,他对宋国官场基本是门外汉,这种场合又没办法带秦会之这个伴当。往好处想,反正天子的使节也不会找自己这个小官搭话,就算是不花钱看个热闹吧。

    宋国官服自有制度,四品以上官员著紫服,配金鱼袋,六品以上著绯服,佩银鱼袋,七品著绿服,没有鱼袋可佩。眼看著满堂高官,有佩玉带的,有佩金带的,有佩金涂银带的,就自己一个七品的绿服官,带著条水牛角作的犀角带,程宗扬自嘲道:这也算是万红丛中一点绿了。

    御花园面积甚大,此时堂中、廊下都点了银灯,无数宫女、太监往来不绝,传菜布盏,群臣互相寒暄,倒没他什么事做。

    程宗扬游目四顾,却看到个熟人——上次见过面的蔡元长穿著紫袍,腰带已经由金带换成玉带,听说他由於纸币发行的功劳刚晋升为户部侍郎,今晚也奉诏赴宴。看到自己的目光投来,蔡元长远远点了点头,含笑示意。

    程宗扬暗道:宋朝名臣不少啊,怎么自己尽遇到jiān臣呢?难道自己的主角光环属xìng是反的,专门吸引jiān臣?

    程宗扬再看几眼,也没有看到什么稀罕,不禁有些意兴阑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却意外地发现茶水里放了参片、枸杞之类的补品,他悄悄看了眼旁边的席位,比自己官阶高著几级的一位工部侍郎,也不过是普通茶水。

    後面一个声音细声慢气地说道:「程员外,请慢用。」说著殷勤地帮他添上茶。

    程宗扬一笑,低声道:「童公公,怎么让你来添茶呢?」

    童贯小脸微微发红,尴尬地说道:「小的办事不力,被封公公赶回来了。」

    「我那侄儿呢?」

    童贯有些嫉妒地悄声道:「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拜了封公公作乾爹,只怕用不了几rì便是皇城司的指挥了。」

    自己这便宜侄儿还真有点本事,一转眼竟然又抱住封公公的粗腿。不过童贯能回宫继续当差,他这条小命至少是保住了。

    由於不是正规的朝宴,宋主并没有出席宴会,一时汉使到场,隐约听到贾师宪说了句什么,然後群臣轰然举杯,向那位汉国使节敬酒。

    那汉使倒是豪爽,起身举觥饮尽,然後又斟了杯酒,捧在手中道:「敝人年前在唐国长安,正闻长安城中传唱此曲:君不见哥舒横行夜带刀,西屠紫堡取紫袍——谁知今rì来贵国,却见衮衮诸公早已尽是朱紫,哈哈哈哈!」

    童贯为人乖觉,见程宗扬听得纳闷,悄悄道:「这位汉使是来与陛下商量一同出兵江州的。」

    程宗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尽量不动声sè地说道:「出兵江州?」

    「没错,一万步军和一万水军。」童贯道:「小的伺候时在外面听见……」

    程宗扬心头突突直跳,咬牙笑道:「可惜他晚来一步,江州已经撤军了。难道还能再调回去不成?」

    「小的在外面听著,陛下似乎是动心了。但後来陛下召贾太师密谈,贾太师一听之下,当即拒绝,说这是汉国的驱虎吞狼之计,想让我大宋将士在江州不停流血。陛下被贾太师说服,所以今晚的宴会才没有出席,只让贾太师与汉国使节周旋……」

    听著童贯说著宫中机密,程宗扬心神却莫名的一阵恍惚,想起剑玉姬当rì吟咏的两段曲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首《桃夭》已经让自己後院失火,头大无比,另一曲「鱼戏莲叶东」,这会儿想来,分明是暗示黑魔海会四处搅动风云,让自己焦头烂额。这次汉国主动借兵给宋国打仗,会不会也在她算计之内呢?如果是这样,剑玉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第八章 临安大火

    第八章

    汉使那番话,只要长了耳朵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终於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道:「尊使此言甚是!吾辈满朝朱紫之贵,尽是读书之人,较之上国非军功无以封侯,岂不愧哉?然无道而征,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吾主以民生为重,还请尊使明鉴。」

    他这番话听著是示弱,话里却带著骨头——「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说这话的不是外人,正是声名赫赫的汉武帝。他在《轮台罪己诏》用此话表明对自己穷兵黩武的後悔,这时用出来,等於是拿天子的手打了汉使一记耳光。

    程宗扬倒没听出里面的典故,只是见那官员当著群臣的面侃侃而谈,颇有些锋芒,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哪位?」

    童贯道:「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字侂胄——员外!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程宗扬受凉似的剧烈地咳嗽著,半晌才捂著嘴道:「没事没事……」

    那汉使脸上微微一红,反应却是奇快,应声道:「陛下爱民之心,本使一入宋境便目视耳闻。若非诸位股肱,也无以成陛下之盛德。」

    这话既捧了宋主,又捧了群臣,字面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与前面那番话放在一处,却是讥诮之意毕现。暗指群臣无能,放著孤零零一座江州都打不下来,有负宋主盛德。

    另一名年轻的官员站起身,说道:「尊使所言,吾等愧不敢当。吾主之德,如rì月之行,万民皆见。我们当臣子的却远远不及了。」

    那汉使以为他没听出自己话中的讥诮,眼中带著几分戏谑笑道:「大宋群贤毕集,诸君功劳有目共睹,阁下不必客气。」

    那官员对他的讽刺恍若不觉,彬彬有礼地说道:「请尊使回奏天子,太后千秋节将近,敝国特意准备了礼物,为太后贺寿。」

    汉使笑道:「好说好说。」

    那官员恭敬地说道:「一点薄礼,不足为太后笑。不过其中一副水晶廉出自南海,却是难得之物,当配太后之懿范。」

    汉使笑容僵在脸上,接著打了个哈哈,扭头道:「今夜风清月朗,太师可愿与在下同游此园?」

    贾师宪充满自负地微微一笑,起身道:「请。」

    程宗扬低声笑道:「这官员够狠的。送副水晶廉,请汉国的皇太后接著垂廉听政?」

    这事程宗扬倒是听过。前任宋主与汉天子先後驾崩,两国都是幼主继位,区别在於宋国太后早早就结束了垂廉听政,将权力移交给年轻的宋主,汉国太后却掌权至今,把个大汉天子放在殿上当摆设。

    程宗扬现在对宋国官员又有了另一番认识,这些人打仗不行,骂仗却是行家中的行家,言辞毫不让人。这位汉使若不是见机得快,夹着尾巴使了招遁术,恐怕还有楞头青官员跳出来接著打脸。

    程宗扬道:「看服sè像是个侍郎,哪个部的?」

    童贯为人极是机灵,他担任的小黄门又是常引见官员的,当即道:「是刑部的史同叔史侍郎。字弥远——员外!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程宗扬一阵暴咳,喘著气道:「没事没事。我说小贯子,咱们宋国能混到今天,实在是很不容易。我对咱们陛下,充满难以言说的深切敬意——真是太不容易了……」

    群臣各自在园中散步,说是陪汉国使节,却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用不了多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各方势力的泾渭分明来。

    高俅周围全是军方将领,这个身居高位、臭名昭著的jiān臣居然连宋史的传记都没混上,从他交往的圈子多少就能看出端倪来。

    那位与禁军猛将同名的王宰相身边全是文官,诗文唱合热闹无比。跟在贾师宪屁股後面的官员最多,文武都有。最冷清的则是梁师成,诏旨虽然未下,但一众官员都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梁师成倒也明白,一手执觞,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程宗扬想起他的弟媳黄氏,那sāo妇虽然yín浪,好歹也是梁师成的直系亲眷,怎么就落到要讨好自己这个小商人的地步呢?

    周围的官员都在巴结上峰,没人理会他这个小官,程宗扬索xìng与童贯攀谈起来,「梁师都,你听说过吗?」

    「听过。」童贯道:「梁节度的弟弟啊。不过关系倒平常。」

    「亲兄弟有什么生分的?」

    童贯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员外有所不知,梁公公不该姓梁,他其实是苏学士的私生子……」

    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还有这事?等等!他是太监?」

    童贯大概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对官场一无所知的官员,他张大嘴巴,半晌才道:「梁公公是先主最宠信的大貂璫,陛下一继位就封他为节度使。」

    程宗扬都蒙了,大家也许都以为他知道,从没人给他提过这事。话说回来,宋国的官场能乱成这样也算是一绝了。

    「梁公公是苏学士的私生子?」程宗扬试探道:「大苏?」

    「还能有谁?」童贯神秘兮兮地说道:「员外可能不知道,元妙仙师还是苏学士的书僮呢。」

    「神霄宗的林真人?」程宗扬露出古怪的表情。梁师成、林灵素、高俅都分别和那位苏学士拉上关系,不知道是宋国太小呢,还是这世界太奇妙。

    童贯猛点头,「不过这事只是梁节度自己认的,苏家一直不肯承认,所以梁节度到现在也没能改祖归宗。」

    难怪梁师成一倒,梁师都一家就急了。按照宋国优厚臣子的惯例,梁师成即使倒台也没有xìng命之忧,但梁师成自认是苏家人,大权在握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失势,对梁师都这个便宜弟弟未必会有什么照顾。至於苏家,突然蹦出来个太监说是自己兄弟,这种让祖宗蒙羞的事,就算那太监官位再高也不好承认。

    程宗扬拿著茶杯,心里暗暗嘀咕,这位苏学士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而且和自己一样,都带著闪亮的jiān臣吸附光环……

    蔡元长踱著步过来,笑道:「程员外。」

    这还是自己入宫以来,头一个和自己寒暄的官员。程宗扬不敢怠慢,起身笑道:「恭喜恭喜!在下刚知道蔡侍郎升了户部侍郎,主管钞法,如此喜事,少不了要讨一场酒喝。」

    「员外客气了。」蔡元长叹了口气,「说到宝钞局,蔡某正头痛呢。」

    面对这个不逊於秦会之的大jiān臣,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jīng神,小心道:「是敝号印制的纸币不合心意?」

    蔡元长摇了摇手,「贵号印制的纸币极是jīng细,蔡某头痛的,乃是这第三批纸币。」

    第三批纸币都是小额票面,大的不过十贯,小的只有十文,以一贯到一百文之间的居多。前两批纸币,宋国官方以半强迫的手段发行下去,由於面额较大,对商号来说还有便於携带的好处。这一批小面额的纸币,使用起来还不及金铢方便,商号既不肯收,寻常百姓更不会拿著银铢铜钱来换纸张。蔡元长刚因为发行纸币有功而晋升,这一批发行的发行效果若是不理想,即使不会去职,面子上也不好看。

    这事程宗扬也没奈何,想让百姓接受纸币,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换作是自己,也不可能哪家钱庄推出纸币,自己就兴冲冲把手头的贵金属都换成纸。

    「纸币刚刚推出,百姓心有疑惑也是常情。」程宗扬道:「只有慢慢推行下去,待百姓见著纸币的好处,自然就愿意接受了。」

    蔡元长点了点头,「程员外说得不错。如今朝廷方从江州撤军,幸好发行两批纸币,仓中储粮正足,少了许多後顾之忧。只是朝中用度颇紧……蔡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程宗扬心知不妙,偏又无法拒绝,只好硬著头皮打个哈哈道:「蔡侍郎,你这可折杀小人了,尽说无妨。」

    「好!」蔡元长轻轻一抚掌,然後道:「以某之见,能否由户部先从贵号兑换些钱铢使用?除本票外,另加一倍作为质押?」

    这种做法完全不合理。程氏钱庄本身作的就是担保承兑,为宋国发行纸币提供现金支持。户部拿到纸币,怎么用是他们自己的事。如今转回手来,把纸币质押给钱庄兑换成现金,等於平白向程氏钱庄借贷,还没有任何利息。

    蔡元长道:「第三批一百万金铢纸币全数质押,兑换五十万金铢,以一年为期,如何?」

    「五十万!」程宗扬都想晕过去,真拿五十万金铢的现金出来,自己直接破产得了。

    蔡元长沉吟半晌,「若是为难,四十万亦可。」

    程宗扬苦笑道:「太多了些。实不相瞒,为了应付已发行的二百万纸币,敝号的周转早已捉襟见肘。」

    蔡元长徐徐道:「三十万金铢。」

    程宗扬脑中转了几个念头,这三十万金铢自己还真拿得起,从蔡元长的角度来看,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难以推行,换成三十万金铢的现金总比放在户部的库房闲置要好。从自己的角度来讲,以三十万金铢的代价收回一百万金铢纸币,并非不可考虑。只是自己的钱庄又不是户部的大堂,户部都为难的事,自己不靠官府的力量难道能办成?如果到时收回的纸币用不出去,就等於白送三十万金铢给宋国了。

    程宗扬迟迟没有回答,蔡元长也不著急,只耐心地在旁等候。

    良久,程宗扬缓缓道:「蔡侍郎既然开口,这三十万自该奉上。」这句话他咬得极重,告诉蔡jiān臣,自己做足了人情,然後道:「只是敝号周转不易,能否分十个月,每月付三万金铢呢?」

    「如此甚好!」蔡元长满脸诚挚地说道:「蔡某也知道此举为难员外,只是朝廷用度艰难,不得不如此耳。况且最多只是一年,待朝廷周转过来,这笔款项自当奉还。」

    这家伙真够jīng明的,把现款弄到手,漂漂亮亮地把差事办了,又留了後路,讲明一年之後双方两清。差事办得漂亮是他的功劳,到时还不起钱,肯定是朝廷的责任。说不定他一年之後高升,还钱这种事就都扔给继任头痛了。

    程宗扬道:「宝钞局的差事,还请蔡侍郎好好照应。」

    「好说好说,」蔡元长笑道:「明天我便派人交割纸币。程员外,尝尝这宫中的御酒!」

    两人喝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儿闲话,蔡元长正要移步,忽然远处一阵喧哗,两人扭头望去,只见宫外的天际升起一片红光,接著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程宗扬心里打了个突,临安人口繁密,城中建筑大多是木结构,一旦遭遇火灾,损失恐怕十分惊人。

    那火烧得极快,不过片刻,半个天际都被大火映得通红。群臣虽然在御花园待著,但都坐立不安,只有贾似道不动声sè,陪著汉使谈笑如常。

    一名武官飞奔而入,顾不上免冠便单膝跪地,说道:「禀太师!城中失火,火头从李博士桥起,三面分风,已蔓延近十里……」

    「城中失火自有都巡检处置。」贾师宪打断他,「各厢巡检、各铺差兵正为预防火事而设,何必来禀报本相?待火到太庙再报!」

    「是!是!」那武官喏喏而退。

    那火自北而起,火借风势,分外凶猛,虽然离大内相隔尚远,也几乎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园中的宫女、太监包括群臣本来都有些惶恐,这会儿见贾太师镇定自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那位汉使目光闪闪,似乎藉机打量著宋国众臣的反应。

    宰相王禹玉也无心摆弄他的锦词丽句,虽然强自镇定,但面sè微微发白。高俅望著宫外的火势,眉头紧锁。蔡元长一手挽著玉带,手指在上面轻轻敲著。刚才发话的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和刑部侍郎史同叔一个踱著步子,一个抱臂而立,都在看著远处的大火。

    忽然汉使眼神一动,看到远处一个官员。那官员远远待在角落里,别人都是朱紫官袍,就他一个穿著低等的绿袍,神情间虽然颇为拘慎,但时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却迥异其他官员在上峰面前的束手束脚。

    汉使指著那人道:「座中那位惨绿少年,却是何人?」

    贾师宪道:「是我宋国客卿,屯田司员外郎,新任的宝钞局主事。」

    「哦,本使听闻贵国推行纸币,莫非就是这位所为?」

    贾师宪一手推行纸币,不但稳住了朝局,也稳住了他摇摇yù堕的位子,汉使提到此事,正是他的得意手笔,笑道:「尊使所言不差,正是此子。」

    两人谈笑间,高俅不经意地踱著步子过来。程宗扬抹了抹嘴,起身摆出下官面见上司的规矩,俯身长揖为礼,「下官见过太尉。」

    高俅立定脚步,一脸不屑地看著他,「程员外,听说我那犬子拜你师——学的是斗鸡走马,还是博戏之术?」

    後面跟随的将领凑趣地笑了起来。

    程宗扬连忙道:「不敢。下官只是与衙内谈谈经济之道。」

    高俅冷哼一声,「我那孩儿本是极好的,若有人敢欺侮他,老夫势必不会善罢干休——程员外,好自为知!」

    你们能不能别叫我程员外?我还有个宝钞局主事的衔呢,叫程主事不行啊?程宗扬肚里腹诽著,脸上却毕恭毕敬,低头连声应是,一面伸手在袖子摸索著,似乎要拿什么物体孝件高太尉。

    能巴结上高太尉的禁军将领都是机灵人,一见程宗扬的举动,便都识趣地移开目光,一面若无其事地谈著话,一面散开,给上峰留出受贿的空间。

    程宗扬绕到柱後,从袖中空著手伸出来,笑道:「今天什么都没带,改rì再孝敬太尉吧。」

    高俅莞尔道:「偏你这副作态,又给老夫添些污名。」

    「要论污名,高太尉比得了贾太师吗?他不还好端端的。」程宗扬朝外面看了一眼,「平常看不出来,到了要紧关头,老贾这气度倒比王宰相强些。」

    「废话。」高俅道:「王禹玉的宅院就在桥北,贾师宪的半闲堂可是远在葛岭,让他们两个换换你再看。」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如此。」

    高俅提声道:「若敢惹得我那孩儿不快,仔细你的皮!」然後又压低声音,「何事?」

    时间不多,程宗扬也不闲扯,直接道:「太尉府有黑魔海的jiān细。」

    高俅神情自若地说道:「陆谦?」

    程宗扬呼了口气,「太尉早就知道了?」

    「他私下抄录太尉府藏的卷宗,老夫若还不知晓,岂不成了酒囊饭袋?」高俅眼中掠过一丝杀机,「要除掉那斯,不费老夫吹灰之力。只是打草惊蛇,引起黑魔海的疑心,未免得不偿失。」

    「不用太尉费心,他已经死在野猪林了。」

    高俅眉峰微挑,随即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黑魔海与岳帅是死仇,如今死灰复燃,谁也不知道他们手伸得到底有多长。剑玉姬在临安。这场大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手笔。」

    高俅一震,随即将袍角掖进玉带,「老夫立刻去见陛下。」

    「等等!还有件事!」程宗扬道:「你说陛下一直没有娶亲,可我怎么听说他有个妃子呢?」

    「你说的是胡贵嫔?」高俅道:「她不过是自小陪陛下长大的宫女,出身微贱,贾师宪已经藉故把她赶出宫去,削发为尼了。」

    程宗扬紧接著追问道:「太尉为何放出风声说失踪的姬妾姓韦?」

    高俅讶然道:「老夫何时提过她的姓氏?」

    程宗扬这才明白所谓「梦娘姓韦」。也是黑魔海添油加醋搞出来的。当初高俅说宫中那个走失的女子是宋主的nǎi妈,自己就很怀疑是宋主刻意隐藏她的真实身份——以梦娘的容貌气质,怎么看也不像个nǎi妈,说是受宠的妃嫔更靠谱些,疑惑只在於年龄有些偏大。如果是陪宋主长大的宫女,年纪倒能对得上,但梦娘又没有丝毫曾经落发的迹象。

    程宗扬越想越是头大,只好将此事扔到一边。

    高俅垫记著宋主安危,带著禁军将领前去觐见。他刚离开,方才那名武官又奔进来,「禀太尉!火势已逼近太庙!」

    贾师宪一丝不乱地起身理了理玉带,从容向汉使拱手道:「些许小事,失陪片刻。」

    眼看火势离宫城越来越近,汉使也有点发慌,忙道:「不敢叨扰。」

    贾师宪道:「备轿。」

    不多时,两名彪形大汉抬著一顶小轿飞也似地进来。贾师宪坐到轿上,两名大汉随即抬起轿子拔足飞奔。周围四名力士手持锤、剑守护左右,一阵风般往火场赶去。

    群臣一半随王禹玉陪汉使,另一半紧跟著贾师宪。程宗扬早就不耐烦在宴席上待了,趁机也跟了去。

    刚出宫门,便有两名守候在外的大汉过来接过轿子,贾师宪乘的二人抬小轿一路不停,每隔里许就换上两名轿夫,不多时便赶至太庙。

    城中火势极大,起火不过半个时辰,过火面积便已经超过十余里,数不清的楼台馆阁在烈焰下化为废墟,空气中充满焦糊的气息。夜空彷佛被烈焰吞噬,半边天际都被烧得通红。火场外,无数军士四处奔走,从御河汲水灭火。还有更多的受灾民众扶老携幼从火中逃出来,哭声震天。

    太庙是历代宋主灵位所在,不仅设有两丈高的防火墙,用来防火的蓄水池,与周围的建筑还隔开三丈宽的火巷,内部更有重兵把守。但临安这样的都城永远少不了无所事事的闲汉,外面颇有些个泼皮破落户,这会儿正抱著肩在看热闹。

    那顶青布小轿赶到,贾师宪还没下轿,周围四名力士便齐声道:「众军士听令!立即汲水救火!」

    旁边有闲汉看这顶小轿毫不起眼,怪声怪气地戏笑道:「敢问老爷,取水是去甜水巷?还是去苦水巷呢?」

    贾师宪眼皮抬也不抬,喝道:「斩!」

    一名力士抢过去,一把揪住那名闲汉,当场砍下首级,血淋淋提在手中。

    贾师宪毫不理睬,迳直下轿,在太庙门前立定,「殿帅何在!」

    刚闻讯赶来的殿帅连忙跪下,「末将在!」

    「火入太庙,立斩殿帅!」

    殿帅打了个突,抱拳道:「末将遵令!」

    力士提著刚斩下的头颅过来,丢在贾师宪脚旁。那群闲汉见同伴顷刻间尸首异处,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sè。正疑惧间,便看到一杆皂黑sè的大纛在那紫袍老者身後树起,上面大大的一个「贾」字在火光中分外醒目。

    有人失声道:「贾虫!是贾虫——」话音未落,就被旁人捂住嘴巴。

    贾虫是贾师宪外号,因为贾师宪酷爱斗蛐蛐,得此诨名。那闲汉这一声让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贾师宪却恍若未闻。

    黑sè的大纛刚一树起,就有几名大汉抬来几只箱子,整整齐齐放在贾师宪面前,打开来,里面全是白灿灿的银铢。接著十余名手持鬼头刀的刽子手也赶到太庙前,左右一字排开。

    「太师有令!所有救火者,无论军民,各赏五枚银铢!勇於灭火者,赏五十银铢!」几名力士齐声喝道:「军士临火退缩者,斩!敢趁火打劫者,斩!」

    说话间,大火已烧到对面的街巷,侧方一幢木楼在烈火中变成火团,楼上的旗杆倒下来,横过火巷,引燃了太庙上的八风板。

    殿帅一声令下,三名剽悍的军士立刻抢出去,到了大殿廊下,两人蹲下身,让同伴踩在他们肩头,然後用力一送,将同伴送到殿上。那军士身手不凡,执刀斩落著火的八风板,踢到院中,旁边数人蜂拥而上,扑灭火头。

    贾师宪一挥手,旁边的随从摊开纸墨,将方才登殿的勇士名字记下,然後数出五十枚银铢,当场行赏,其余参加灭火的,也人人有赏,刚才叫出「贾虫」那闲汉挤过去帮忙扑打几下,竟然也记了名,得了五枚银铢。

    白花花的银铢到手,无论是军士还是闲汉都躁动起来,接著一窝蜂往失火处冲去。太庙中本来就备的有蓄水池,用以防火,这时贾师宪更颁出重赏,周围民居愿意提供水源的,一律按桶计价,当场付款。

    随著越来越多的铺兵赶来,肆虐的火魔终於在太庙前被控制住,无法前进半步。在贾师宪的铁腕严控下,这场大火总算到了尾声。

    「家主!」秦会之从人群间挤过来,先风度翩翩地使了一礼,然後才长舒一口气,「公子果然是在此地。」

    程宗扬抱著肩,两眼盯著指挥自若的贾师宪,一手摸著下巴,「老贾有几下子啊。就这么一眨眼工夫,便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嘿嘿,先杀人立威,然後树大纛,悬重赏,发银铢,亮屠刀,干得漂亮!」

    秦会之倒不奇怪,说道:「若无手段,如何能权倾一方?」

    程宗扬往旁边看了一眼,「就你一个?其他人呢?别人不来也就算了,冯大.法那个玩火法的怎么也不来凑热闹?」

    俞子元等人或死或伤,程宗扬手边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孟非卿承诺给他安排些人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因此按敖润准备的花名册,从雪隼团在临安的分号选了些人来帮忙,谁成想这会儿却一个都没见。

    秦会之道:「属下让他们到城外办事去了。」

    程宗扬讶道:「什么事比著火还重要?」

    秦会之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喟然叹道:「属下见城中火起,料想这场回禄之灾损失定然不小,若要重建,极费工夫,因此属下擅作主张,让众人分头赶往城外,将所有碰到的砖瓦、木材、芦席、钉子、锯斧等物……无论多寡贵贱,尽数收购下来,以备城中之需。」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jiān臣兄,我发现你才是天生的jiān商啊!」

    秦会之谦虚地说道:「未雨绸缪而已。公子既然在朝中当差,属下自当为家主著想。抢先将这批物资控制在手中,将来也好为临安城的重建贡献一份薄力。」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jiān臣兄,我看这临安府也快要给你立牌坊了。」

第一章 江州兵溃

    第一章

    夜黑如墨,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耀眼的白光撕裂天空,映出大雨中一个孤独的人影。

    刘宜孙握紧腰刀,黄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甲上,溅出一团细蒙蒙的水雾。狂风夹着暴雨卷过平原,犹如万马奔腾,更增添了夜雨的威势,但刘宜孙知道,这会儿不是深夜,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红rì当空的白昼。接著狂风四起,乌云蔽rì,几乎一瞬间就完成了昼夜的转换。

    似乎整个chūn天的雨水都集中在这短短的时间和空间里,泼水般浇在身上。刘宜孙没有动,在他身後,还有一个军的手下。他们每个人都在徒劳地等待,等待撤退的命令,或者敌寇的出现。

    「chūn雨贵如油啊。」张亢道。他连甲都没挂,只披了件蓑衣,戴了顶斗笠,神态轻松自若。

    刘宜孙手掌略微松开一些,勉强笑道:「你倒是轻松,还惦记著chūn耕。」

    张亢扶了扶斗笠,「都已经撤军了,为什么不轻松?」

    刘宜孙胸口起伏片刻,咬牙道:「我们是断後的!我手里说是一个军,五个指挥的兵力,实员只有六成,不足一千五百人!这还是捧rì军左厢最完整的一个军!城中的贼寇有多少?单是星月湖大营的余孽就不下一千五!虎翼军撤了,静塞军撤了,龙卫军也撤了!十几万人马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鬼地方再多呆一天!可你却偏偏在夏帅面前抢著断後!张兄,真不用抢!断後的事没有一个会和你争的。」

    面对刘宜孙的怒火,张亢神sè淡然,摸著脸颊道:「断後的军功莫非将军不想要么?」

    「不想!」刘宜孙指著身後空荡荡的金明寨大营,压抑著怒火道:「我手下的儿郎也没有一个想要的!我们只想活著回去!只要和右厢军一起早走一天,我们也不用被这场大雨困在这里!」

    「捧rì右厢军?他们还带著辎重呢,」张亢叹了口气,「我可没那个力气推著大车去爬烈山。」

    「xìng命呢?」刘宜孙压低声音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能挡住敌寇的进攻?他们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把我们打垮!有寨墙也挡不住!」

    张亢放下手,失望地说道:「原来将军也是怕死之人。」

    「我不怕死!」刘宜孙被激怒了,咆哮道:「我只是不想白白送死!我有手下一千多儿郎要照顾!我还要报仇!」

    「如此我们才要断後!」一道闪电掠过,映出张亢眼中锋锐的光芒,「带著辎重你能跑得掉吗?抛下辎重私自逃亡,你不怕斩首吗?」

    张亢指著暴雨中的江州城,「你我都知道我们这支残军不堪一击,他们不知道吗?击溃我们这支残军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们需要斩首的军功?将军错矣!他们要的只有一样:辎重和物资!」

    「最危险的不是我们,而是带著辎重提前撤退的捧rì右厢军!看到这场暴雨了吗?这就是他们出击的信号。此刻还是午时,却天黑如墨,哪里有这般遮天蔽rì的暴雨?江州周围都是平原,如今是chūn季,泥土解冻,他们再施术下这场雨,道路泥泞得连马都过不去!」

    「如果这场雨早下一天,我张亢立刻逃之夭夭——你不想白白送死,难道我想死?这场雨如今才下,说明贼寇已经绕过我们,追赶上了带著辎重的捧rì右厢军!」

    刘宜孙惊呆一样看著他。张亢道:「所有带不走的器械都留在营中,为了避免惊动贼寇,军令要我们撤退时一把火烧掉。现在雨下这么大,烧什么都来不及了。这伙贼寇算得真是周密,一场雨至少留下了大半辎重,还困住了周围数十里的所有军队,逃,逃不得。救,救不得。好算计!」

    「贼寇已经绕过我们?」刘宜孙有些不相信地说:「可是这么大的雨……」

    「他们难道不会先赶到地方再降雨?况且他们有什么雨中行军的法子也未可知。」张亢道:「前有坚城,後有贼寇,我们只剩下一条路了。」

    前後都有强敌,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别说无路可走,便是有路,军士们离开营房,只怕走不了数里就会失散大半。刘宜孙道:「哪里还有路?」

    「大江。」张亢道:「营里现在别的没有,就是木料有的是。我已经让人扎了五十条木排,幸好缺员多,有这些木排已经绰绰有余了。」

    刘宜孙吓了一跳,「你要过江?那边可是宁州!」

    「过江是找死。」张亢道:「我们顺江而下。」

    刘宜孙已经说不出话来,撤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向西,翻越烈山。顺江而下,只会离宋国越来越远。

    「往下游一rì的水路便是昭南。」张亢道:「这一路顺水行舟,两rì可达昆吾,自昆吾上岸,向西三rì到达荆溪,折而向北,再有三天我们就能到筠州。」

    「筠州!」刘宜孙当然知道这座位於宋国最西部的州城。

    张亢点了点头,「别忘了,我往昭南去过。」

    一个多月前,张亢带著一个都的军士潜入昭南劫掠,究竟抢到手多少钱财,连刘宜孙都不知道,但他留给自己的一份,已经足够丰厚。

    刘宜孙怔了半晌,然後道:「路上一共需要九天时间,其中八天都在昭南境内。我们可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支军队,何况你又去过——难道还能在昭南招摇过市?」

    「所以要换装。不能用大宋的旗号。」

    「你抢了昭南的军库?」一股狂风卷过,刘宜孙猛地灌了一口的雨,咳了几声才道:「我们就是扮作昭南军,便能瞒过昭南人吗?」

    张亢看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汉军。」

    在刘宜孙震惊的目光下,张亢用刀鞘在雨地上划了一道:「众人都知道大江下游是昭南,却常常忘了大江入海处的合浦郡,是汉国的土地。」他在代表大江的线条末端点了点,「郡中常驻数千汉军。」

    刘宜孙想了起来,当年汉武帝称霸六朝,为表示自己一统天下,在东南西北四地分别设郡驻军,汉军兵甲所至,最南端的便是合浦郡。

    「我在昭南遇上了汉军。」张亢低声道:「合浦郡守赵佗久居南方,听说我宋军讨伐天子钦定的逆犯岳鹏举余孽,有意出兵争一份功劳,好返回京师洛阳。如今汉使多半已经到了临安,只要陛下点头,合浦郡的汉军用不了几rì便会逆流北上,与我军汇合於江州城下。」

    刘宜孙听得心惊肉跳。武臣以私人身份结交外将倒也罢了,私下合谋军事,无论哪一朝都是重罪,轻则杀头,重则灭族,连夏用和都不敢做的事,张亢居然做了。他知道张亢胆子很大,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张亢抖了抖蓑衣,「如今陛下已经下诏撤军,赵郡守只有再等待其他立功的机会。但按照当年的盟约,汉军有六朝通行的特权,只要换上汉军的衣甲旗号,咱们就能平平安安返回筠州。」张亢肉痛地咧咧嘴,「一千五百套,全是汉军打下来的旧军服也够我出血的。」

    刘宜孙最後努力道:「我们是断後,如果擅离职守,即使能回到筠州,也是死罪。」

    张亢扭头望著身後的雨幕,然後道:「胜负已分,今晚这一战,必然是我大宋数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溃败,如果按军法.论处,该斩首者成百上千。我们若能从群寇间全师而还,朝廷高兴还来不及。」

    张亢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凝视良久,刘宜孙猛地摘下头盔,用力抖去上面的雨水,咬牙道:「雨快停了。这会儿再不走,便不用走了!」

    …………………………………………………………………………………

    烈山以西的平原上,一长列看不到首尾的军队正在暴雨中艰难地跋涉著。乌云初起时点燃的火把此时早已被大雨浇灭,军士们只能披著湿漉漉的衣甲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时划破天际的闪电映出他们被疲惫和恐惧舔乾活力的面孔。

    chūn雨还带著冬季的寒意,进了水的袖口不多时就将手腕冻得麻木。石元孙握著马鞭,心底的寒意却比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更甚。

    金明寨距离烈山一百余里,按标准是两rì的路程。但石元孙为了尽早与中军汇合,昨晚只让军士们休息了两个时辰。捧rì右厢军带著大量辎重,本来就行走不易,但军士们都恨不能早些离开江州,人人争先,谁知会遇上这场暴雨。

    被无数人马践踏过的道路像泥潭一样泥泞不堪,一脚踏下,泥淖几乎没过小腿。泥中丢满了各种各样的战靴,但没有一名军士停下来捡一双。因为好不容易换上的鞋子,走不了几步就会被吸盘一样的泥路粘掉,如果没有被粘掉,那就意味著你要带著一双沾著满泥浆的鞋子前进,每一只都彷佛有数百斤重。

    推著大车的军士早已经疲不能兴,连喊号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埋著头,拚命推动比平常重上数十倍的大车。忽然车轮一滑,一辆大车陷进一个尺许深的泥坑中,载满兵甲的车辆倾斜过来,挡住了前进的队伍。

    两名骑兵拖泥带水地打马奔来,摇著湿透的令旗喝道:「将军有令!今rì必须赶至烈山营地!沿途不得歇息!妄自停留者!杖!迟疑不进者!斩!阻塞道路者!斩!」

    泥水溅在身上,军士们甚至没有露出愤怒的目光,只木然卸下车上的衣甲,扔到泥浆中,将大车掀翻到一边。

    自从接到撤军的诏令後,宋军就因为如何撤军爆发过数次争吵。最後带伤参加会议的翁应龙在夏用和的支持下,力排众议,决定先撤走在江州城下几近打残的虎翼、归圣、静塞诸军。

    对於一支士气低落的疲兵来说,撤退的风险甚至还高於两军交战。为了防止被城中的贼寇发觉追击,宋军的撤退措施极为隐密,大量物资都留到了最後,由人员相对完整的捧rì右厢军负责押运。断後的任务,则交给了主动站出来的刘宜孙军。

    张亢的猜测并不完全准确,事实上,断後的除了他们的龙卫左厢第十军,还有一支军队:秦翰的选锋营。

    选锋营连rì苦战,损失并不比其他友军小,为了保证这支全骑军的机动xìng,夏用和几乎调集了军中所有还能够抽调的马匹,以至於押运辎重的捧rì右厢军连拉车的挽马都凑不够。

    宋军在撤退中溃败已经不是第一次,除了毛遂自荐的刘宜孙,唯一能与贼寇正面对敌的选锋营,夏用和还不惜人力物力,在烈山脚下筑了一座小城,留下捧rì左厢军的王信和种世衡两军负责接应。如果贼寇真敢弃城而出,远赴百里截杀捧rì军,宋军一个反扑,在平原与烈山交界处与敌寇形成决战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一场暴雨打乱了宋军所有的部署。本来预计下午就能赶到烈山的捧rì右厢军,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暴雨,行进速度陡然降至谷底,此刻已经过了午时,距离目的地仍遥遥无期。

    选锋营即使再jīng锐,也不可能在这种暴风雨天气及时驰援。同样,王信与种世衡两军也不可能冒雨出城,去接应天知道在哪儿的捧rì右厢军。

    眼下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就地扎营,但石元孙宁愿冒著军队哗变的危险,也不敢稍作停留——如果敌寇在此时出现,根本用不著交战,只要呐喊两声,整个捧rì右厢军就会立刻溃散。

    神宵宗!石元孙心里恨恨骂了一声。

    自从王哲一剑叩石,逼迫宋国停止追究武穆王余党。宋国朝廷明面上没说什么,暗中却著力扶植神霄宗,仅仙师的称号就先後封了三位。结果江州城下连番较量,神霄宗派来的法师张如晦被贼寇的术者完全压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数rì前法阵被破,神霄宗更是一蹶不振。等接到撤军的诏书,神霄宗只向翁应龙通禀一声,便即撤离。若有神霄宗的法师在,自己也不至於这么狼狈——可恨这些法师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钱财耗费了多,却未见半点功劳。

    石元孙用力抽了坐骑一鞭,马蹄带著厚厚的泥浆,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虽然明知道城中的贼寇同样损失惨重,不可能有余力出城野战,但自从踏上撤军的路程,石元孙就隐隐不安,毕竟那是星月湖大营的悍匪……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石元孙的行军计划,焦急之余,他心下却暗暗有些庆幸。雨下到这步田地,整个江州平原都成了烂泥塘,那些贼寇再凶悍,终究也是活人,不可能生出翅膀飞过来。军士们淋了这场雨,少不得要病倒一半。但只要能赶到烈山脚下,这条xìng命便算是保住了。

    石元孙左思右想,脑中没有片刻安宁。突然,身後传来一声号角。

    这种充满萧杀意味的号角声,这几个月来宋军上下已经听过无数次,此时听闻,几乎所有人都回头望去,瞳孔恐惧地收紧,连石元孙也不例外。

    那号声来得极快,初起还在里许之外,不过一个呼吸,就逼近到百余步的距离,彷佛在暴雨中御风而行。

    石元孙用变调的声音大喝道:「结阵!」

    为了行路方便,军士们都把军械放到辎重车上,这时乱纷纷过去拣拾,一时间哪里还能展开阵型?

    慌乱中,一个剽悍的身影撕开雨幕,直闯过来。那人jīng赤上身,淡金sè的皮肤犹如一尊镏金铜佛,口中横咬著一柄长刀,正是雷霆刀臧修。队尾一名掉队的宋军躲闪不及,被臧修一撞,立刻横飞而起。

    臧修不理不顾,身体微微前倾,风驰电掣般朝宋军大队袭来,连马蹄都能陷住的泥淖似乎没有对他造成半点滞碍。

    石元孙勒住缰绳的手掌都在颤抖,这时他才看清那人脚上踏著两块古怪的板子,板身一掌宽,两端上翘,彷佛两条小舟。他手中持著一对细竹竿,用来cāo控前进,虽然满地泥泞,他却像是踏著两条小船,来去如风。

    臧修把细杆收到背後,一把摘下雷霆战刀。霹雳般的雷霆震响中,他宛如一柄战斧,狠狠劈进宋军还未成形的战阵之间。

    越来越多的身影从雨中出现,比起倚仗金钟罩护体的臧修,他们身上多了一件防雨的斗篷,其他装备一模一样,都配备有在泥上滑行的木板和竹杖。

    石元孙惊恐地发现,即使在这种长途奔袭的追击战中,这些贼寇依然保持著完整的队形和犀利的战术。他们没有利用可以滑行的木板,靠速度和灵活xìng拉开距离与己方周旋,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破阵对攻。

    以臧修为首,星月湖军士一个接一个闯进他破开的缝隙中,无论是宋军奋力挥出的刀枪,还是军士们仓促抛出的拒马,都无法阻挡他们锋芒。那些凶悍的匪寇就像一柄快刀,在宋军队伍间越进越深。

    石元孙机灵灵打了个冷战,等他清醒过来,立刻一扯斗篷掩住头脸,伏在鞍上,打马狂奔。

    撤退途中遭遇暴雨,宋军士气已跌至谷底,眼见主将被雨水淋湿的大纛晃了晃,然後轰然倒下,宋军呆了片刻,随即溃散。

    没有人再去理会车上的辎重,载满物资的大车被抛到路边,宋国朝廷费尽力气运来的粮草扔到泥中,耗费重金打造的兵器战甲委弃满地,捧rì军镶著华丽豹尾的大纛倒在泥浆中,被慌不择路的军士践踏而过。

    宋军的队伍就像一条长长的蜈蚣刹那间解体,每一个部分都争先恐後地朝四面八方逃散。军士们抛下辎重,扔掉刀枪,脱下衣甲,争相逃亡。一边跑一边发出惨叫,彷佛数月来压抑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吴三桂、吴战威、易彪踏著滑板,肩并肩地滑过泥地,他们三个在城中练了几rì,虽然不及星月湖大营的军士娴熟,好歹功底扎实,一路过来只摔了几跤,比起在泥泞中连滚带爬的宋军可强得太多了。

    「老桂运气够好,」吴战威道:「一回来就赶上打仗!」

    吴三桂悻悻道:「可惜我去了趟建康,硬仗都让你们打完了。」

    易彪回头看了一眼,「能跟上来的还不到三成,这些家伙平常看著也人五人六的,拉出来一练,可比星月湖的爷儿们差了一大截。」

    三人奉命组建一团的直属营,他们从城中挑选了一百多名佣兵,又招募了一些jīng壮,好不容易凑够定额的三百人。按照程宗扬多打硬仗的命令,这支新军每每冲在最前,经过漫长的围城战,已经差不多淘汰了一遍。用一般军队的标准衡量,这支血战出来杀气十足的新军已经是不折不扣的jīng锐,但比起星月湖大营的强悍还是远远不及。

    吴三桂看著星月湖军士在前冲杀的雄姿,不禁兴起,一把摘下长矛,「我去冲杀一番!亮亮咱们直属营的招牌!」

    吴战威虽然也看得手痒,却惦记著孟非卿吩咐,摇头道:「不成!孟上校吩咐过,这一仗干的是抢钱抢粮的勾当,把宋军赶走就是了,兄弟们还要留著命去水香楼热闹呢。」

    吴三桂笑道:「大哥说的是。这会儿跟上来的有百十号人,这一仗怎么打,我听大哥的。」

    吴战威嘿嘿一乐,「得了吧,咱们仨里面,打仗就数你和彪子在行。你们俩商量,我听著。」

    「成!」吴三桂也不推让,指著宋军道:「宋军三千余人,队伍拉出近三里地,根本就不是打仗的架势。眼下星月湖的爷儿们一上,主将就逃了,剩下的宋军肯定有多快跑多快。让我说呢,咱们这一百多人从中间插过去,把宋军一截两段。老臧他们在後,咱们在中间,两头一拦,咱们一团就直接把宋军的後半截包了饺子。孟上校的二团比咱们走得更早,这会儿多半在前面守著,前半截就归他们。」

    易彪道:「还有侯中校的三团,他们在两翼jǐng戒。按匡仙长当初说的,这场雨最多下一个半时辰,一会儿就停,如果他们被选锋营缠住就麻烦了。」

    「雨停了,地还没乾,只要手脚麻利点儿,选锋营连咱们的泥都吃不上。」说著吴三桂用手肘拱了拱易彪,「彪子,你那个相好呢?」

    易彪脸上一红,「别乱说——人家是个寡妇……」

    吴战威道:「寡妇怎么了?只要能生会养就成!我说彪子,这一仗打完,咱们跟程头儿说一声,把你和鹂儿的喜事办了,然後再纳个妾!」

    易彪低下头,半晌道:「我要去白夷看看我哥。」

    吴战威和吴三桂一同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知道你有家有口,虎哥肯定也高兴。行了!人也到的差不多了,干活儿!」

    三人略停片刻,整顿了部属,然後朝宋军溃散的队伍正中冲杀过去。

    易彪一边滑行,一边拿起颈中的号角,用力吹响。他的号角声与星月湖大营的肃杀又有不同,号声苍凉悲壮。不多时,後方传来一声相同的号角声,远远应合。易彪等人放下心来,各自拿出兵刃,吼道:「杀!」

    几名宋军拉住一辆大车的驮马,试图割断缰绳,借助马力逃跑。忽然车身一沉,一条大汉跃到车上,他光著膀子,颈背生著黄黑相间的斑纹,就像一头直立的猛虎,双目凶光毕露。

    那大汉狰狞地张开大口,发出一声虎啸般的狂吼。四匹健马顿时四蹄发软,卧倒在地。离他最近的一名军士被他猛兽般的气势震慑,两眼翻白,生生吓晕过去。其他几名军士被骇得倒退几步,接著发了声喊,转身不要命地四散逃开。

    武二郎双手叉腰,一脚跺著满车的辎重,吼道:「敢抢二爷的东西!孙子!活腻了吧!」

    月霜踩著滑板风一样从他车边掠过,黑sè的斗篷长长披在肩後,秋少君一手按著粘在脸上的胡须,两只滑板早不知甩到哪儿去,他这会儿施出太乙真宗的轻功,速度比起月霜的滑板竟然也慢不了多少。

    武二立在车上雄视四方,威风十足,可惜他虎威过盛,宋军不是吓晕过去,就是四散逃命,连半个凑趣的都没有,不免有些无味。眼见秋少君过来,他眼一瞪,「臭小子,傻乐什么呢?」

    秋少君翻了个白眼,按著胡子道:「让你天天跟在别人马屁股後面吃灰,突然有一天不用吃了,难道你不乐吗?」

    「我呸!」武二郎啐了一口,「臭小子,男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个非人类的凶徒!人渣!暴力狂!」秋少君还了句嘴,然後叫道:「月姑娘!等等我啊!」

    孟非卿曾对程宗扬说过,世上没有不败的武将,一名好的将领,不仅仅要能打胜仗,更重要的是会打败仗。只有善打败仗,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有些将领号称百战百胜,一次战败就永世不得翻身,有些将领却是屡败屡战,无论败多少次,都能东山再起。

    眼前这一战,将宋军不善打败仗的弱点暴露无遗,主将当先逃蹿,余下的军士再没有作战的勇气。捧rì右厢军早已残破的指挥体系根本无法组织起一次有效的抵抗,从武将到士卒,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後的逃命。

第二章 临安春景

    第二章

    战事之初,星月湖大营集中了营内所有法师,占据天时,同时投入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只放了三个营留守江州。程宗扬所属的一团,由臧修和吴战威分别带领一营和直属营参战。二团由郭盛和月霜各带一个营,侯玄则亲自带领三团的两个营在战场之外戒备。

    相比於星月湖大营布置的周密,宋军在暴雨中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双方略一接触,便毫不意外地全军雪崩,甚至连一次像样的反击都没有组织起来。随著郭盛带领的二团直属营和一支黑衣军同时出现在宋军前方,战局已经无法扭转。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千余名贼寇如何把数百辆装满辎重的车辆拖走。

    就在这时,暴雨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声,逃奔的宋军惊恐地发现,一排堡垒般的黑影出现在战场上,而且还在以不逊於战马的速度向前移动。

    远古巨兽般的猛玛象陆续抵达战场,它们弯曲的长牙弯刀般向前伸出,长鼻昂起,巨大的头颅宛如岩石。它们头颅後方与背部相接处有一个明显的凹陷,来自荆溪的女驭手坐在上面,头顶撑著亭子般的纸伞,宛如持戟的女武神。

    暴雨止歇,阳光穿透乌云,洒在战场上。溃散的宋军已经无影无踪,只留下遍地的甲胄、兵器、鞋子、军旗,还有数百辆盛满辎重的大车。击溃宋军容易,运走这些物资却成了麻烦——并不是运力不足,有荆溪人猛玛战队在,打扫战场的任务变得轻松而迅速——而是武二爷有话要说。

    「这是我的!」武二郎一样一样指著,「我的!我的!我的……」然後他大手一挥,「这些全都运到二爷房里去!」

    吴战威咧了咧嘴,武二这厮也真够不要脸的,一挥手就要了一半的战利品。

    易彪没有在意二爷抢东西的可憎嘴脸,他擦净脸上的泥点,然後摘下颈中的号角,双手捧起,朗声道:「多谢荆溪的朋友援手。」

    跨在猛玛背上的荆溪女子微微一笑,拍了拍生著长毛的猛玛背,猛玛扬起长鼻,用人手一样灵巧的动作夹住号角,递到主人手中。

    吴战威与吴三桂在後面挤眉弄眼,吴战威小声道:「彪子行啊,在建康有鹂儿,在江州又勾搭上一个,还没办事呢,妻妾都有了。」

    「要不你也纳一个?」吴三桂道:「我看嫂子也是个心宽的人,想来不会呷这种飞醋。」

    「打住!这话可千万别让翠烟听见!」

    吴三桂揶揄道:「看不出吴大哥还是个怕老婆的。」

    「胡说!她有身子,我是让著她!」吴战威赶紧转开话题,「咦?那边那位兄弟,看著有点面熟啊,侯爷的人?」

    吴三桂打眼一看,叫道:「老石!」说著过去搂住那名黑衣人首领的肩,朝他胸口擂了一拳,熟络地聊了起来。

    月霜没有理睬武二郎划的圈子,冷著脸道:「所有缴获一律入库。运走!」

    「谁敢动!」武二郎叫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二爷占的有股份!这一半都是我的!」

    「无赖!」秋少君怒喝一声,然後一脸无辜地指指月霜,「我是替月姑娘说的。」

    「臭小子!再说声试试!」武二郎吼道:「瞧二爷不打扁你的嘴!」

    「他说的没错!」月霜气得玉脸发白,厉声道:「你就是个无赖!」

    「嘿!你这丫头——」武二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刚才与吴三桂寒暄的那名黑衣人首领过来施了一礼,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我家侯爷说了,这次近卫队出兵,我们侯爷只要四成。待我们清点之後,剩下六成归你们所有。」

    萧遥逸也一同跟来,其他人身上满是泥污,他却是华服簇新,别说泥点,身上连一个雨点都没有——全靠了那张俊脸,小侯爷是坐在猛玛背上来的。

    这会儿听到双方的叫嚷,萧遥逸头一个按捺不住,他一脚踩住车轴,袖子挽到肘上,巴掌拍得大车「梆梆」响,叫道:「欺负人是不是!这个要一半,那个要四成,给我们留一成?」

    「六成。」黑衣人首领道:「我们侯爷只要四成,剩下六成你们怎么分,不关我的事。便是不给二爷留一文,也是你们的本事。」

    武二郎吼道:「谁敢拿二爷一文钱试试!」

    刚才还并肩作战的星月湖大营、武二郎和鸩羽殇侯的近卫队三方吵成一片,让吴战威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按说他们也是星月湖大营的人,应该站在萧少校一边,可是对面站著要钱不要脸的无赖英雄武二爷,还有随随便便就要人命的老毒物的近卫队,吴战威和易彪掂掂自己的份量,都觉得眼下还不到仗义的时候。

    武二郎横眉竖眼,张开大手把生满胸毛的胸脯拍得山响,「你们满世界打听打听!二爷是不是好欺负的!」

    萧遥逸吼道:「我们星月湖大营自打跟著岳帅,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份!谁敢占老子的便宜试试!张嘴就是四成、一半!还真敢开牙!」

    黑衣人首领抱著肩道:「萧刺史,分成的事暂且不说。前些rì子有人乱改我们侯爷的旗号,这笔账是不是该算算了?」

    萧遥逸拍著大车道:「武二!是不是你干的!」

    「嘿!二爷不发威,让你们当病猫了!这么大的屎盆子都往二爷头上扣!」

    黑衣人首领抬手将一柄单刀剁到车上,恶狠狠道:「冤有头!债有主!是爷儿们的就别缩头当乌龟!」

    萧遥逸吼道:「有理说理!你凭什么骂二爷是乌龟!」

    黑衣人首领张口yù骂,被吴三桂拉住,「老石!老石!有话好好说!」

    众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声音传来,虽然不高,却把众人的吵闹都压了下去,「怎么了?」

    众人分开一条通道,侯玄跨在战马上,像刚睡醒一样眯著眼,懒洋洋过来。

    萧遥逸一怔,把吵嚷的事扔到一边,先问道:「选锋营呢?」

    「没见著。」侯玄摘下军帽,一手扇著风,去著cháo气,带著一丝无奈的表情道:「你猜我遇到谁了?」

    萧遥逸皱起眉,「谢幼度?这小子有胆子赶过来打落水狗?不怕把王老头气死?」

    「北府兵没动静,」侯玄摸了摸脖子,「我是见著萧侯爷了。」

    萧遥逸张大嘴巴,「我爹?」

    侯玄叹了口气,「咱们兄弟还是嫩啊。萧伯父早两天就带人马过了江,趁著大雨,换了军服,打出捧rì军的旗号,兵不血刃就把烈山营地抢了个净光——真是净光,那些宁州兵把锅都抢走了。」

    萧遥逸怔了半晌,「我爹也穷了啊?」

    「靠两州之地打到现在,不穷才见鬼。」侯玄道:「咱们也快揭不开锅了,幸好有这批辎重——」「二爷的东西!谁敢动!」

    黑衣人首领道:「侯爷千里来援,只取四成已经很仁义了。」

    侯玄「啪」的把帽子扣上,正要开口,月霜却冷冰冰说道:「石敬瑭!殇侯的近卫队说好每次出击按人拿钱,按著雇佣兵的例子,既然拿过钱,战利品的分配权就该归我们所有。」不等石敬瑭辩解,月霜便接著道:「只要把这批辎重运回江州,近卫队一律拿双倍的俸,另加一成的战利品折现。」

    石敬瑭衡量了一下,这样虽然少了点,可辎重拿到手也要折现,总不能让侯爷背著去赶路。这些辎重一大半都是军械,在江州除了星月湖大营,也没有第二家敢收,算下来也差不了太多。盘算一遍,石敬瑭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对殇侯的近卫队作出让步,月霜转身面对武二郎,毫不客气地说道:「这一仗不是盘江程氏那个破公司的生意,你的股份向姓程的要去!」

    武二郎抹了抹胸毛上的雨水,有意无意地亮出手臂上夸张的肌肉,一脸蛮横地说道:「二爷出了这么大力气,你说没有就没有!」

    「我们星月湖大营、殇侯的近卫队,还有荆溪的姊妹们,谁没有出力?凭什么你开口就要一半?」

    侯玄翻身下马,往月霜身後一站,粗声大气地说道:「大小姐说得在理!」

    萧遥逸也凑过来,笑嘻嘻道:「没错,就是这个理。」

    武二郎狠啐一口,比出两根手指,口沫横飞地说道:「三成!你们一份,殇老头一份,二爷一份!不多吧!」

    身後传来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多。」

    斯明信坐在大车的把手上,用他的翼钩剔著指甲,头也不抬地说道。

    另一侧,卢景的白眼都快翻成瞎子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瞪著武二郎,煞有其事地说道:「让我说,一成都多。」

    武二郎吼道:「二爷占的有股份!」

    「按股算?好啊。」月霜抬手一指,「参加战斗的,每人算一股,我们星月湖大营一千八百股比你的一股怎么样?」

    崔茂一手拎著他的混元锤,一手拿著酒壶灌了一口,「有道理。」

    除了坐镇江州的孟非卿和王韬,星月湖大营天驷、云骖、幻驹、青骓、玄骐五骏齐聚,後面的臧修、郭盛、鲁子印等人也围过来,抱著肩立在月霜身後,再加上外围的星月湖军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些军士都是身经百战的壮汉,从头数到尾都没有一个善茬,这会儿一个个脸sè不善,目露凶光,眼见著只要月霜一声令下,就是石头也敢挤出油来。

    武二郎终於急了眼,大吼道:「仗著人多欺负人啊!这些东西谁都别动!我找孟老大评理去!」

    说罢武二郎迈开大步,顺手还卷了一副上好的jīng甲,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朝江州奔去。

    望著武二郎的背影,月霜第一个忍不住笑出来,接著众人放声大笑。

    武二爷脾气虽然死臭,为人又凶又横又无赖,至少有一点好处:识时务,起码的眼力价还是有的——这一点就比秋小子强。

    此役过後,烈山以西再没有成建制的宋军,压在众人心头的yīn霾一扫而空,每个人心情都轻松起来。

    以一城之力,让大宋倾国之兵折戟而归,无论在战场内外,星月湖大营都以铁一般的战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从今往後,星月湖大营的战旗终於能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飘扬。

    月霜指著大车道:「这一车辎重算是武二的。他虽然是个臭无赖,这些天也出了不少力气。剩下的全部运回江州。」

    侯玄双足一并,挺起胸膛向月霜敬了一礼,高声道:「是!」

    斯明信、卢景、崔茂、萧遥逸也各自敬礼,齐声道:「是!」

    月霜微微一愕,随即玉脸掠过一抹激动的红sè,她沉著地向众人点了点头,然後道:「回师!」

    来自星月湖大营的军士齐声应诺,众人一起动手,迅速将散乱的辎重车辆集中起来,分别系上驮带,挂在猛玛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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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荆溪人的猛玛战队将载满辎重的车辆拖回江州时,程宗扬正在为纸钞的事头痛。没有宋国朝廷的支持,小额纸钞的发行惨不忍睹,整整两天,程氏钱庄兑换纸钞的铺面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以纸易金,非是一rì之功,家主也不必忧虑。」林清浦劝道。

    程宗扬放下账簿,笑道:「清浦兄,你比我还小两岁吧,怎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天生的少年老成啊。」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林清浦道:「敝宗所习多涉机密,清浦入门时,各位师长便屡屡教诲。」

    程宗扬站起身,一边散步一边好奇地问道:「你们影月宗弟子有从军的,有从商的,而且都涉及各行机密,那不成了天下最大的情报组织?」

    「若是如此,敝宗早被攻灭多次,哪里还能延续到现在?」林清浦道:「公子也许不知,上古之时,传习影月之术者远非我敝宗一支。但流传至今rì者,唯有敝宗而已。」

    程宗扬笑道:「难道你们有什么保命的秘诀?」

    「无他,敝宗秘诀唯有八字:专於道术,不涉世务。」林清浦道:「我影月宗弟子一旦出师,便与宗门无关。无论生死荣辱,宗门都不闻不问。留於宗门传承道统的师长,则丝毫不涉及外务。」

    「等等!」程宗扬急忙道:「你出师了吗?」

    林清浦一笑,「在下赴筠州之前,刚正式辞别师门。」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走南荒的时候你还是学徒啊。」

    「若非灵飞镜与敝宗关系甚深,清浦也不会以弟子的身份受聘云氏。」林清浦道:「纵然有此禁令,六朝对敝宗疑忌尚存,诸国朝廷极少任用敝宗门人。」

    「我说呢,这么方便的法子,宋国怎么不用来调兵传令呢?各国朝廷这么小心,未免有点因噎废食。」

    「对诸国朝廷是防微杜渐,对我影月宗则是存续之机。」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果然是用不得。如果六朝都用影月宗法师,一旦你们勾起手来,整个天下都成你们的囊中之物了。」

    林清浦的笑容中半是骄傲半是无奈,「正是如此。」

    程宗扬笑道:「听说今天金明池对外开放,反正没什么活可干,咱们叫上会之、冯大.法还有师师姑娘,一起看热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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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论市面繁华,临安还在建康之上。御街两侧各sè店铺鳞次栉比,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比起同样商业气息十足的晴州,临安则更多了几分市民sè彩,至少街旁各种各样的杂耍,就是晴州街头不多见的。

    程宗扬本来想乘车前去,但一看街上浩浩荡荡的人流,立刻就打消了主意,老老实实安步当车。

    他穿了一身临安正时兴的宝蓝绸衣,打扮成一个半文半商的公子哥儿模样。

    秦会之、冯源和林清浦都是伴当打扮。後面两个膀大腰圆的兽蛮武士戴著斗笠,一行人热热闹闹上街。

    李师师穿著一袭素白的衣衫,鬓侧簪了一朵海棠,虽然脂粉不施,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番风流韵致,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御街两旁摊铺杂陈,除了饮食浆饼,水陆百货,中间还有不少抛丸、吞火、走绳、顶球的艺人,让市面愈发显得热闹。

    「听说临安百姓不分老幼,都会两手杂耍。」冯源兴致勃勃地说道。

    来临安虽然有些rì子,但先是薛延山遇袭,後来又躲在翠微园搞手雷,冯源一直忙里忙外,还没有好好逛过临安的街市,这会儿看得眼花缭乱,只恨两只眼睛不够用。

    林清浦也看得开心,边走边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临安人怎么喜欢学杂耍呢?」

    冯源大度地说道:「论法术你比我强点儿,论见识,你可就不如我了。学文三年一考,一次取中三百来人,算下来一百年才取中万把人,这还是整个宋国,临安一城就不下四十万户,都学文连西北风也没得喝。学武更不行了,自古穷文富武,习武吃的穿的喝的用的,一般人家哪里拿得起钱?算下来还是学杂耍最经济。有一门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遇上逢年过节,更是赚得盆满钵满,运气好些,几rì时间就把一年的吃穿都挣下来了……」

    冯源说得高兴,程宗扬却在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那摊位也不甚出奇,只放了只木盆,盆里养著几十条红、黄、黑、白不同颜sè的金鱼。

    程宗扬回头道:「这里有卖金鱼的,师师,给你买几条回去养吧。」

    李师师抿嘴一笑,「你便是想买,人家也不肯卖——这是驯好的鱼舞。摊主却是卖糖的。」

    「跳舞的鱼?」程宗扬来了兴趣,「跳一个看看!」

    一看生意上门,摊主打起jīng神,拿著一支小木槌,一边发出富於韵律的吆喝声,一边在木盆边缘轻轻敲击。盆里的金鱼闻声而动,按照颜sè分成不同队型。

    随著木槌轻击,一群群小鱼或东或西,时分时聚,就像有人驱使一样灵巧自如。

    程宗扬嘀咕道:这些金鱼肚子里不会装磁石了吧?

    正看得有趣,摊主忽然一声吆喝,几十条金鱼同时往水下一钻,只有鱼尾在水上拨动。

    摊主往水里扔了把东西,等金鱼再次露出水面,程宗扬禁不住抚掌叫绝。那摊主扔的却是一把指甲盖大小的面具,上面画著各sè人物,有文臣有武将,还有保镖、仕女、小贩……形形sèsè不一而足。那些金鱼钻出来,每条鱼都戴了只小面具,随著摊头的敲击,金鱼咬著面具下的环扣,摇头摆尾地在盆中鱼贯游动,就像勾栏里唱戏的演员一样。

    以程宗扬见惯现代娱乐业的目光,也不禁大开眼界,意犹未尽之余,主动掏腰包递了一个银铢过去——除了在外充场面的情况,私下里程宗扬一直坚持自己带钱付款,说一声「赏」,自然有随从拿钱打赏这种事虽然有派头,但程宗扬下意识地担心自己做得久了,会真以老爷主子自居。

    李师师这些天也见惯了他私底下的亲力亲为,不像第一次看到他自己拿碗打饭,甚至还顺手给秦会之多盛一碗时那样惊讶。她接过摊主递来的糖,先给冯源、秦会之等人分过,才递给程宗扬。

    程宗扬顺势在她白嫩的指上摸过,挨了一个白眼,才笑嘻嘻尝了一块,然後把剩下的递给金兀术和豹子头,笑道:「尝尝。」

    一个银铢的糖块著实不少,金兀术和豹子头两人一分,一把倒进嘴里,吃炒豆一样嚼了乾净,一边吃一边煞有其事地点著头。

    离宫城愈近,人流越多,这一段路已经看不到两天前失火的惨状,被大火焚烧过的废墟都用帷幕遮住,临安府也在城外设了草棚,安置受灾的民众。秦会之当rì抢购的砖瓦木料正以三倍甚至五倍的价格陆续出售,具体的账目还没有出来,但大赚一笔肯定是跑不了的。

    似乎整个临安的市民都汇聚到通往金明池的御街,路旁临时搭建的铺位、杂耍摊子也越来越多。各sè糕点、茶水、酒浆、零食的铺位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单是饼点就有芝麻的胡饼,夹肉的群仙炙,甜品口味的糖油饼,外观jīng美的莲花肉饼……让程宗扬想起初到五原城时,自己把情趣内衣抵进当铺,才换了几个铜子,买了饼吃的惨状。

    程宗扬挤进人群,拿出钱铢道:「一样来一个!」

    「好咧!」摊主拿起纸袋,利落地装上饼点。

    不一会儿,大夥儿便一人捧著一只糕饼边走边吃。李师师一小口一小口吃得秀气,秦会之慢悠悠吃得斯文,冯源一边吃一边喊热,林清浦是把饼撕碎,先看仔细才小心吃一口。一堆十几个饼,程宗扬三口两口吃完算是快的,但最快的要属金兀术和豹子头,青面兽受了点内伤,在钱庄留守,没跟来凑热闹,这两个兽蛮大汉一张嘴就是两块饼,喉咙就跟石磨一样,下面连著无底洞,不管什么东西,塞进去就无影无踪。

    「同州烂蒸羊羔!」

    「仓山杏酪喽……」

    「甘豆汤、鹿梨浆……」

    「舞阳拨心面……」

    「蒸子鹅、槐芽糁……」

    「紫苏饮、荔枝膏水、木瓜汁……」

    路边叫卖声此起彼伏,冯源跑过去买了几大杯雪泡水,大夥一人拿了一杯,站著看了会儿杂耍。

    这一带多是调弄虫蚁的摊位,耍猴的,训练蚂蚁打仗的,狗熊翻跟头的,乌龟翻身的,最让程宗扬叫好的,是一头老驴跳的柘枝舞。

    「干!」程宗扬佩服地说道:「这驴跳得比小侯爷还好看些!」

    秦会之道:「公子此言差矣,若小侯爷身有四足,当可把此驴比将下去。」

    「jiān臣兄,要不你也跳一个?」

    秦会之思忖著道:「歌舞非秦某所长,下棋倒可略试一二。」

    程宗扬哈哈大笑,刚才他们还看了场棋耍,对弈双方是一只五彩鹦鹉和一只灰扑扑的大乌鸦。两只鸟各据一枝,叼著棋子在棋盘上你来我往,jīng彩纷呈。摊主还开了盘口,任由行人对弈,鹦鹉的赌注是一比五,乌鸦是一比十。林清浦看得兴起,花了二十铜铢下了一局,竟然还输给了乌鸦,让大伙好一通奚落。

    一路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众人才赶到金明池。按照惯例,宋国每年三月十八rì在金明池举行水赛,军民一同争夺锦标,同时纵都人游赏。前两rì临安刚遭受大火,朝议本来准备取消今年的金明池争标,送呈御览时,宋主却钦定照常进行。虽然有粉饰太平的成份,但正投了临安人所好,即使刚遭火灾,仍然兴致不减。

    金明池长近七里,湖岸遍植柳树,正值chūnrì胜景,湖畔绿柳如烟,岸上士女如云。金明池正中,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殿,由拱桥与岸上相连。往年宋主都在殿中观看水军cāo演和争标之赛,以示与民同乐。今年殿外也泊了御舟,但隔著数里的距离,也看不清哪位是宋主。

    程宗扬等人在路上看杂耍耽误了,赶到金明池,水虎翼军的cāo演已经结束,但真正的重头戏刚刚开始。

    远远能看到湖中插著一支的竹竿,露出水面丈许,上面缠满七彩的锦带,竿顶还放著一只银碗,这便是用来争夺的锦标。

    六条扎成龙舟式样的彩船如飞而至,船尾的鼓手奋力擂鼓,两排桨手击揖而行,浪花四溅中,能看到每支船上都搭著一座两丈高的木架,木架下悬著长链横板,却是设在船上的秋千。

    彩船飞驰间,每条船上都有一名少年登上秋千,在船上高高荡起,作出种种惊险之极的动作。岸旁的游人高声欢呼,为桨手和荡秋千的少年加油助威。

    一条红sè的龙舟首先划进锦标周围设的圈子,水秋千上的少年也正好荡到最高点,他双足一蹬,张开双臂,大雁般从秋千上飞起,在空中抱住双膝,车轮般接连翻了几个跟头,然後笔直落入水中。

    岸旁万头攒动,看著那少年钻出水面,游鱼般划向锦标,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那少年手足并用,猿猴般攀到竿上,以一个魁星踢斗的花巧动作取下银碗,然後单足踏住竿顶,双手稳稳捧住。岸上爆发一阵震耳yù聋的欢呼声,许多少女用丝巾打成结,朝湖中投去。

    秦会之抚掌道:「其飞如鸟,其游如鱼,其攀如猿,虽是游戏,却三技并用,难怪金明池的争锦夺标能令万众瞩目。」

    程宗扬目光不经意地往岸上一扫,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笑嘻嘻对李师师道:「海陆空全有,差一样就夺不了标呢。」说著顺势引开她的视线。

    李师师一直看著湖中的夺标竞技,并未在意他的举动,浑然不知她母亲也在人群中,刚刚被人唤走,登上一辆马车。

    湖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如果天气晴朗,会一直延续到深夜,但程宗扬已经没有半点心情。

    金明池边最好的观景地点,搭了一座棚子,周围停著十几辆华丽的车马。能在这里占到位子的,都是临安城中有头脸的人家,一个个非富即贵。程宗扬一眼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高衙内那小兔崽子。

    程宗扬向秦会之施了个眼sè,让他攀住李师师,然後挤进人群。

第三章 商会布局

    第三章

    离棚子还有几丈远,一帮恶仆就拦住去路,嚷道:「这是各家衙内、公子订的位子,快走!快走!莫冲撞了各位少爷!」

    吵嚷间,有人从棚子里伸出头来,一看是程宗扬,高衙内立即像皮球一样蹦过来,兴高采烈地叫道:「师傅!」一面挺胸凸肚地教训道:「你们这些狗才!连本衙内的师傅都不认得!」

    高衙内呵斥了众仆,一边引程宗扬进棚。那些公子衙内见到程宗扬,有些不理不睬,有些面露不屑,有几个在他手下吃过亏的,更是横眉瞪眼,嚷道:「哪里来的篾片先生?快赶出去!」

    高衙内恼道:「什么篾片先生?这是我师傅!」

    程宗扬也懒得理会那帮小崽子,趁高衙内向那群十三太保兄弟们辩解,他对高衙内身边的管家富安道:「刚才有个女的过来?」

    富安嘿嘿一乐,「爷好眼力!」他往旁站了几步,压低声音,「威远镖局总镖头的夫人,**玉带阮女侠。」

    程宗扬心头雪亮,这富安虽然一副下流狗腿的模样,但高俅经营多年,不可能一个心腹都没有。既然能被安排到岳鸟人送来的高衙内身边伺候,富安绝对是高俅心腹中的心腹。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心照不宣地走到棚後,避开众人的视线。

    「怎么回事?」

    富安也不隐瞒,「衙内把阮女侠弄上手,送给他的兄弟们玩耍。刚才在岸边见到,派人把她唤来。」

    「车里是谁?」

    「梁衙内。」

    程宗扬心里像吃了个苍蝇般难受,「你去把她叫出来,就说家里有急事,让她立刻回去。」

    打扰正在兴头上的梁公子,绝对不是个好差事,但富安没有半点犹豫,应了一声便去叫人。

    这狗腿子还有点本事,在车外了说了两句,便见阮香琳从车中出来,匆匆忙忙离开。接著梁公子气急败坏地下了车,对富安破口大骂。

    富安双手叉在身前,赔著笑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等他骂完,富安不知道又说了几句什么,顿时让梁公子转怒为喜。

    等富安过来,程宗扬带著一丝不屑冷笑道:「姓梁的好大的架子。」

    富安倒不放在心上,带著笑脸道:「都是主子,骂几句也算不得什么。」

    阮香琳在天香水榭和那些衙内yín乱的荒唐一幕,程宗扬还记忆犹新。虽然阮香凝被剑玉姬封了记忆,无法知道她到底作了什么手脚,但阮香琳很可能是被自己亲妹算计,才举动失常。这么好一棵白菜,自己看在李师师面子上,硬是忍住没拱,怎么能让这些小兔崽子乱拱。

    「姓梁的要找你麻烦,就来找我。」

    「没事。」富安笑道:「梁公子刚买的几个奴婢正好送来,这种小事一转眼便忘了。」

    高衙内教训了一帮兄弟,过来拉程宗扬入席。虽然宋国讲究师道尊严,但他们这些有权有势力的公子,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连进士都考不上,整rì在各府混吃混喝的教书先生,全靠著高衙内的面子,才没有给程宗扬难看。

    程宗扬当然不会和他们计较,随意喝了几杯酒,远远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少女被带进来,送到梁公子的车上。

    程宗扬心里暗自摇头,面上却若无其事,随口道:「今天人不怎么齐啊?」

    高衙内道:「今天是热闹rì子,有两个兄弟陪家里人脱不开身,还有个倒霉鬼是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高衙内笑嘻嘻道:「晚些徒儿再与师傅说。来,师傅尝尝这盏内府流香,正经的内府酿造!」

    喝了几盏,程宗扬便要脱身,高衙内接连几天没有见著这位师傅,有心跟他再学几手功夫,这会儿虽然不舍,也不敢强留,一边送出来,一边道:「师傅,今晚徒儿要和兄弟们结拜,要不要来乐乐?」

    程宗扬听得好笑,「你们十三太保还没结拜过?」

    高衙内道:「新来的兄弟。」

    程宗扬略一思忖,「行啊。就在翠微园吧。只要别进後院就行。」

    高衙内喜出望外,「成!」

    湖中夺得锦标的少年已经上岸,换了一身乾衣,接受观众的欢呼。金明池中的表演还在继续,除了水秋千,还有竞渡、水舞、鼓乐……按惯例一直要持续到深夜,由宫中施放完五sè烟火才算结束。

    秦会之道:「临安水上乐事之盛,莫过於三月金明池夺标,八月钱塘江弄cháo,每至此时,都中万人空巷。」

    冯源跃跃yù试,「不知道今年的烟火有多高。」

    林清浦笑道:「让冯大.法师给他们放一个见识见识。」

    李师师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离开,程宗扬笑著解释道:「碰见几个熟人,喝了几杯酒——」话音未落,林清浦手指忽然动了一下。程宗扬停住话头,望向林清浦。

    周围人头涌动,林清浦不好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

    离开筠州之前,程宗扬从冯源手里勒索了一块龙睛玉,由林清浦注入法术,送到孟非卿手里。那块龙睛玉很小,放不了太复杂的法术,但用来召唤施法者本身是够了。这样江州一旦有紧急情况需要传讯,可以打碎龙睛玉,向林清浦发出讯息。

    龙睛玉刚送过去不久,神霄宗在城外设立法阵,双方讯息隔绝,一直没有用上。如今林清浦突然生出感应,必定是江州有急讯。程宗扬不敢怠慢,急忙吩咐一声,金兀术和豹子头并肩从人群间硬挤出一条路来,护送众人离开金明池。

    「江州大捷!宋军已撤过烈山。」

    回到翠微园的静室,林清浦施出水镜术,便给了众人一个意料之中的喜讯。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头终於落地。

    从去年十二月开始的江州之战,经过三个多月超过一百天的斯杀,最终以宋军的全面撤退而告终。虽然仅仅是一场波及范围不过一州,双方投入兵力十余万人的局部战争,江州之战带给六朝的巨大波澜才刚刚开始。

    江州守军以战绩证明了星月湖大营的口号,从此之後,再没有人敢小看这一支失去龙头而被当成匪寇的军队。同时星月湖大营也用鲜血和牺牲证明了自己占据一州之地的资格。

    按照最初的约定,星月湖大营将与萧侯各占一州,划江而治。名义上双方都属於晋国的臣僚,向建康缴纳应付的赋税,但除此之外,双方都拥有领域内所有的权利,江州成为星月湖大营事实上的领土。

    江州之战刚刚结束,城中百废待举。萧遥逸作为江州刺史,要修表向晋国朝廷报告晋宋两军在边境共同剿匪大获全胜的战绩。王韬与崔茂负责清点此战抢获的物资和损失,斯明信与卢景分别往宁州和上游的北府兵大营通报战果。孟非卿则是坐纛的主心骨,下面的尉级军官有些负责整军,有些维持治安,有些负责与雇佣兵打交道,还要安排民众迁回、处置民夫、商贾等等事务,每个人忙得不可开交。

    只要江州之战尘埃落定,其他全是小事,程宗扬也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用在祝贺上,与孟非卿互报了一声平安,便立刻问起另一件要命的大事,「长伯回来了吗?」

    孟非卿知道他有事要说,叫来在外等候的吴三桂,便起身回避。

    「属下接连几次潜入云府,都没能见到云小姐,反而和云大小姐照了次面,险些被她认出来。」吴三桂道:「属下不好再入云府,便去找了当rì往云府诊治的大夫、稳婆,还有出入云府的小厮、杂役等人。」

    程宗扬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专注地听著吴三桂带来的消息。

    「属下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云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被云三爷送到别墅养护,下一步要等云六爷返回建康再作定夺。」吴三桂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云家对此事愤怒异常,恐怕小侯爷这次要有麻烦。」

    程宗扬扯了扯嘴角,这种丢脸的乌龙事件,他不会大嘴巴得满世界乱说,除了敖润和秦会之,其他人都还以为是萧遥逸干的好事。自己和小狐狸情同手足,大不了下次替他背个黑锅还他。

    算算路程,云秀峰再有几rì差不多就该回到建康,敖润一路追赶,到建康也就是前脚後脚的工夫。自己该说的都已经告诉了老敖,到时说出真相,要打要杀就由云家几位爷了。

    最好的结果,也许是自己把云如瑶娶来,可要娶她当正妻,别说把自己当成准妹夫看的八骏,单是死丫头那一关自己就没半点信心能过。如果当偏房,就算云老哥同意,云六爷能同意吗?

    「黑魔海的jiān细查出来了吗?」

    吴三桂摇了摇头,「事情出来,云家更换了所有的护卫和仆从,听说全部打发到庄子里看管起来,外界打听不到消息。」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只要她平安,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等老敖见著云三爷再说。」

    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敖润把这事儿说清,然後自己就老老实实躺倒挨捶,云家说什么就什么吧。

    程宗扬打起jīng神,「咱们的直属营练得怎么样?」

    「有三四成凑合著能用,真正能拉出来的,也就几十个。」

    「慢慢来,个把月就能练得和星月湖的爷儿们差不多,人家也不用混了。」程宗扬道:「吴大刀家的柳嫂快生了,给他放几个月的假。你去挑三十个靠得住的,让彪子带到临安来。」

    「我呢?」

    「你留在江州,给我练一支像样的护卫队出来。」

    吴三桂也不推托,「成!」

    「还有。过几天有个囚犯会到江州,」程宗扬道:「你们两个好好打交道。

    将来我把你们两个放到一营当上尉,可千万别给我丢脸。」

    「谁?」

    「宋国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吴三桂应道:「是!」一句废话都没多问。

    殇侯和小紫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东西,林清浦的水镜术略一接近就转来剧烈的灵力波动,程宗扬只好熄了和死丫头聊天的念头。

    接著程宗扬不顾林清浦的疲倦,让他用水镜术联络上筠州的祁远,仔细叮嘱了几件事,包括钱庄分号的运作;如何处理好宋军在江州的溃败,稳定市面,为滕甫增添政绩;通过各种渠道向云家示好,尽力给自己干的破事擦屁股;还有就是派人接应鲁智深和林冲一行。

    好不容易交待完,林清浦撤去水镜,闭关调养。程宗扬独自坐在静室中,反覆权衡江州之战结束的局面。

    一个稳定而可靠的後方,对自己意味著什么,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基地,程宗扬曾经考虑过几个地点:南荒、建康、江州,甚至荆溪。

    南荒过於偏僻,气候、交通、环境、人力资源……每一项都有无法克服的难题。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南荒也只能作为一个并不发达的原料基地而存在。

    建康是个非常理想的商业据点,水陆交通发达,人口众多,又是晋国财富汇聚的中心,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在建康根基太浅。萧遥逸父子退出建康之後,自己的根基甚至还比不上石胖子。程宗扬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一些股份就能把建康的世家彻底与自己绑在一起。那些世家子弟锦上添花可以,一旦到雪中送炭的关头,需要的是过命的交情。而这种交情需要时间和机遇来培养。眼下只有一个临江楼还好办,等盘江程氏长成大树,如此浅的根基,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因此在程宗扬的构想里,建康只能当作一个营销中心,而非自己押上重宝的基地。

    荆溪的条件还不如南荒,唯一的优势是位於晋、宋、昭南交界。除非自己准备拉杆子起义,根本完全不适合投入巨量资金。如果想把山高林密的荆溪改造成合适的工商业基地,单是修路搭桥、建设城镇这些慈善事业,自己这辈子加下辈子都搭进去也干不完。

    江州是自己目前最好的选择。土地、人员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就和自己家一样方便。唯一的劣势在於江州地理偏於南方,游离於云水这条六朝的黄金水路之外。不过广阳渠一旦开通,直接将云水与大江连为一体的水路,多少能弥补一些地理上的缺陷。

    自己把盘江程氏的重心放在江州,建康和临安就成为舒展开的双翼,而申婉盈的沐羽城,相当於盘江程氏这只鹰隼踏入昭南的一足。

    随著江州之战尘埃落定,程宗扬对建康、江州、临安三地的定位也已经明确下来。无论从自己手握的资源还是市场状况来看,盘江程氏在建康的主打将会是奢侈品与娱乐业。晋国的世家子弟一大半都被自己拉入盘江程氏,成为集团的股东,单作水泥完全不可能吸引他们的兴趣。另一方面,自己涉及其他行业,都不免要与云氏的利益相冲突。因此,利用临江楼、霓龙丝衣和南荒奇珍,面向晋国世家、富商,打造高端品牌,走上层路线,才是最有前景的选择。

    来临安之前,程宗扬完全没想到会有眼前的局势。种种机缘巧合之下,迫切需要资金支撑财政压力的宋国,竟然把兑换纸币的钱庄交到自己手里。从宋国朝廷的角度来看,这也许只是一个弥补财政窟窿的临时举措,无论是贾师宪还是宋主,一开始都存了见势不妙卸磨杀驴的心思,先拿到钱救急,一旦捅出漏子就把自己这个外来的客卿当作替罪羊。

    程宗扬并不熟悉现代金融那些令人眼花缭乱,凭空就生出钱来的运作方式,但一个现代人常识xìng的金融知识,使他远比宋国朝野更能认清纸币的力量。

    宋国商业比晋国更发达,由於没有晋国那样垄断xìng的世家势力,临安的市民相对富裕,可以说已经进入市民社会。发达的商业,大量具备一定资产的市民,以及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些因素确定了临安在盘江程氏整个蓝图中的位置:一个以纸币运作为主的金融中心。

    但无论营销还是金融,都不足以为盘江程氏扎下根基。盘江程氏想能抵挡风雨,真正的落足点还在於江州。

    无论在军事战争还是和平建设当中,水泥都其有广泛的用途,并且有巨大的需求量——如果可能,程宗扬很想发展出整套完整的工业体系,带领六朝迈入工业时代甚至电子和信息时代。

    但这些全是妄想。单是水泥程宗扬都没有信心搞成产业化,顶多是作坊的水准。不过对於六朝而言,这样的水准已经足够用了。

    作坊式的工业流程很难实现大规模生产,获得巨额收入,但通过垄断,可以给盘江程氏带来稳定的现金流,同时将销售渠道铺向六朝各个角落。

    有了财力、物力、人力和自己的地盘,黑魔海的威胁又算得了什么?当年黑魔海鼎盛时期,不照样险些被岳鸟人灭了门。等自己羽翼丰满,苏妲己和西门狗贼这样的对手,和自己的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别说让孟老大出马,就算自己带著培养好的直属营杀到五原城,就能轻轻松松把苏妖妇绑来,到时候想抽鞭子就抽鞭子,想滴蜡就滴蜡,保证苏妖妇还要赔著笑脸和自己搞**游戏……

    「公子。」秦会之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程宗扬擦了把口水,「进来吧,我正要和你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秦会之盘膝坐在蒲团上,一手轻捻长须,然後道:「宋军若是安安稳稳撤军倒也罢了,如今成了溃败,贾师宪难辞其咎。」

    「老贾也真够倒霉,刚坐稳的位子眼看又要悬了。」程宗扬道:「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扶他一把?」

    秦会之道:「计将安出?」

    程宗扬叹了口气,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客卿,一旦钱庄运转不灵,随时都可能被当成替罪羊拉出去宰了,居然还想著扶宋国最有权势的贾太师一把。

    「江州大胜,对咱们是一件大好事。」程宗扬转过话题,「少了眼前最大的威胁,终於能好好作我的生意。现在唯一的麻烦是扩张太快,人手不够用了。」

    「公子囊中人才甚多,何谓无人?」

    程宗扬咧了咧嘴,「要找打手,我随便都可以给你拉一车出来。可做生意不是打架。眼下也就祁老四算个行家,jiān臣兄你算是万金油,放到哪儿都能用,可要把你放出去,我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就没了。」

    秦会之笑道:「公子抬爱。」

    程宗扬自顾自说道:「祁老四在筠州做得风生水起,一时半会儿也离不了,但筠州毕竟是小地方,把老四放在那里太浪费了。常言说狡兔三窟,建康算是一窟,有他在我才放心一些。可老四一走,谁来接筠州的位置呢?」

    秦会之沉思许久,「无人可替。」

    「是啊。老俞也算半个行商,眼下他重伤致残,只能退役,把他放在筠州也是个主意。但他的伤势少说也得休养半年,时间不等人啊。」

    秦会之拂了拂衣衫,「公子是否想过借鸡下蛋呢?」

    「哦?说来听听。」

    秦会之提醒道:「离开江州时,公子的直属营在哪里呢?」

    「雪隼团?」程宗扬似乎有点明白了。

    秦会之微笑道:「临安尽有商家,公子何不寻觅一二,遇到合适的不妨吞并下来以为己用。」

    程宗扬摇了摇头,「咱们的生意多少有些忌讳,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也不敢乱用。jiān臣兄,不瞒你说,除非是走投无路被我救下来的,随便找个经理人,我可不敢轻易就把生意托付出去。」

    「如师师姑娘一般?」秦会之打趣一句,然後胸有成竹地说道:「倒也简单。

    想让一二个小商家没了活路,亦非难事。」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著秦会之道:「jiān臣兄,你这是江山易改,秉xìng难移!一肚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又打起这主意!」

    秦会之道:「术有经有权,公子岂是不通权变之人?」

    「你是实用主义者,我也不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程宗扬坐直身体,「jiān臣兄,我来问问你,我和岳鹏举那鸟人有什么区别?」

    「在下未曾见过岳帅,但就耳闻而言,公子所不及岳帅者,跋扈、霸气二端也,而仁义过之。」

    「你这又是只捡好听话。说实话。」

    「公子谨慎有余,进取不足,令人有画地为牢之叹,遇事不免缚手缚脚。」

    「说难听的,你就该说我窝囊了。」程宗扬道:「岳鸟人我行我素,逢人便踩,仇家遍天下,身边有星月湖这样的强军,却落得一个不明不白的结局。我和岳鹏举的区别就在於:我对自己的定位是个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便是仇敌也能谈生意。比如老贾,换成岳鸟人在我的位置上,早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痛快是痛快了,路子却是越走越窄。」

    「岳鸟人是只栽刺,不种花,我是种花加拔刺。」程宗扬举起手指,半是解释半是jǐng告地说道:「但你把我当成老好人便也错了。对仇家,我可不会有半点手软。只不过我没那个兴趣四处树敌,以践踏仇家为乐。别人当我是朋友,我便以朋友报之。别人把我是敌人,只要他有一二可取之处,若有机会,我也会尝试化敌为友。一点好处没有的,我也尽量会留一条生路。至於那些真正视我为死敌的,大家不妨比比谁更狠。我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你猜谁能笑到最後?」

    秦会之沉默多时,然後起身向程宗扬长揖一礼,「公子之术远过秦某,可谓是大道无形,志如云龙。若公子不弃,会之此生此世愿追随家主,以附骥尾。」

    程宗扬笑道:「这马屁拍得真舒坦。jiān臣兄,我对你说这些,是把你当成架海的紫金梁,可不是专干脏活的,明白了吗?」

    秦会之叹道:「属下惭愧。」

    程宗扬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曾经想过把秦会之留在自己身边,专门处理一些不好让人知道的机密事务,死jiān臣在这方面的天分之高完全不用怀疑,但长久接触下来,程宗扬觉得以他的才能专门干脏活,实在可惜,这才几次三番把他往正道上引。

    以秦会之早年的表现,未曾不能成为名臣,只可惜要紧关头,这位jiān臣兄对权力的yù望战胜了良知,才落得遗臭万年。不过话说回来,杀岳飞这种天大的脏活他也敢做,对任何一个主人来说,秦jiān臣都算一条靠得住的忠犬了。只希望他在自己手下能用这份忠诚干点好事,别再让他落得一个jiān贼的骂名。

    「江州战事已定!今晚咱们也摆宴庆祝一下!」程宗扬兴致勃勃地说道。

    秦会之笑道:「属下已安排妥当,就在水榭之内,公子以为如何?」

    「好!把兄弟们都叫来!今晚不醉无归!」

第四章 论功行赏

    第四章

    夜sè初临,西子湖畔的天香水榭灯火通明,一楼大厅正中放著一张大圆桌,桌上金樽美酒,玉盘珍馐,错落杂陈。

    宋国的餐饮是程宗扬见过最繁盛豪富的,桌上摆著茶果八样:榛子、松子、橄榄、核桃……蜜饯糖饯各八样:蜜金橘、蜜木瓜、蜜李子、十香梅、玲珑子、水滑滋糕、生熟灌藕……还有各sè时鲜水果:罗浮橘、洞庭橘、鹅梨、甘蔗……不一而足。

    接下来的菜品有海鲜头羹、江柱、松花腰子、燥子决明、江鱼玉叶、锦鸡鼋鱼、羊血粉、青虾、白蟹、香螺、蚶子、蛤蜊……水陆鲜味应有尽有。

    肉食更多:鼎煮羊、入炉炕羊、白炸鸡、白燠肉、八糙鸭、炕鸡、炕鹅、水晶炸子、美醋羊血、澄沙团子……还有各sè汤饮:玉消膏、乌梅膏、糖乌李、杨梅糖……各sè饮食琳琅满目,将一张大圆桌摆得满满的。

    临湖一侧的门扇全部打开,湖上清风徐来,坐在厅内便能看到西湖的万顷碧波和天际的明月。

    席位以程宗扬为首,往右依次是李师师、林清浦、冯源、豹子头、青面兽、金兀术和秦会之,连受伤的俞子元也被抬来,半靠在软榻上,占了一个席位。

    江州战事结束,除了李师师不谙内情,三名兽蛮人满不在乎以外,其余人都如释重负,俞子元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也浮现出一片红晕,一番喜气洋洋。

    待众人到齐,程宗扬道:「江州大胜,今晚咱们也开个庆功宴!」

    众人轰然叫好,李师师却讶异的张大美目,「江州大胜?官军破城了么?」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不管江州谁胜谁负,保住这笔生意就是我赢了。」

    李师师明智地没有多问,她嫣然一笑,举杯道:「祝公子发财。」

    程宗扬按住杯口,「这杯却不急著喝。」

    程宗扬站起身,一手拿著酒杯,收起嘻笑,肃容说道:「当rì来时我们一共十二人,如今老敖去了建康,老俞重伤不起,其余三位兄弟老桑、老夏和老沈却是再也不能来了。这第一杯酒,先敬三位兄弟的在天之灵。」

    程宗扬将酒水泼在地上,然後道:「三位兄弟的尸骸眼下都葬在风波亭。会之,你想办法联系三位兄弟的家人,厚给抚恤。需要迁葬家乡,或者有家人需要奉养的,由我们盘江程氏一力承担。」

    秦会之起身拱手,「是。」

    「第二杯酒也不急著喝。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第一桩是死者为大。接下来就该罚过了。」程宗扬道:「冯大.法,野猪林一战,你本来应该在树上投手雷,结果一上树你就晕了,贻误战机,导致俞子元被袭受伤,这个责任应该谁负?」

    冯源脸上浮现出一抹朱砂sè,站起来「吭哧吭哧」地想要辩解,却被程宗扬按著肩膀坐下。

    「这个责任该是我负。」程宗扬道:「明知道你有恐高症,事前却忘了个乾乾净净,这个责任我不负谁负?」

    秦会之道:「计划由属下制定,不周之处属下也有责任。」

    程宗扬道:「那好,这个责任我和老秦一人一半。每人罚一个月的薪金,补给老俞和三位兄弟,怎么样?」

    秦会之正容道:「属下甘心认罚。」

    俞子元虚弱地说道:「属下受伤怨不得他人,这些钱还是给三位兄弟吧。」

    「可以。」程宗扬斟了杯酒,举起来道:「罚完该论赏。这一趟临安之行,会之居中运筹,四处奔走,论功该为第一,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秦会之躬身道:「属下为家主效力而已,岂敢居功?」

    程宗扬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不过你的功劳眼下只能记著,到下个月股东大会的时候再说。秦兄,乾一杯!」

    秦会之举杯与家主一碰,然後一饮而尽,彼此心会。

    「功劳第二位要属清浦,」程宗扬道:「这些天联络各方,全靠了林先生,虽然没有上阵斯杀,流血流汗,但身体消耗之大,还在我们之上。来,喝完这杯酒,接下来几rì,你可要好好调养了。」

    林清浦拱手施礼,然後接过酒杯,「多谢家主。」

    「往後盘江程氏所有的情报都要交给你过目,如果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允许你自行挑选僚属作为辅助。但你挑选的人,这一辈子都不能活著离开程氏,明白了吗?」

    家主这是把最机密的核心交付给自己全权处理,林清浦哪里还能不明白?他仰首饮尽樽中美酒,「清浦定不会有负家主。」

    程宗扬与林清浦碰了一杯,然後走到俞子元身边,「俞兄出生入死,单是凤凰岭引走敌人主力就是大功。」

    俞子元抚了抚受伤的腿,惨然笑道:「俞某已经是残废之人。」

    「肢残不能复生,废却未必。」程宗扬道:「我已经买下武穆王府,奏报是拆除改建,其实是给大营留个落脚之地。俞兄,我已经替你向孟老大申请退役,将来专门帮我处理商务,武穆王府的改建,还有金库的大总管,这两副重担非你莫属。」

    俞子元喉头哽住,半晌道:「誓不辱命!」

    程宗扬笑道:「你身上有伤,我就不劝你酒了。待你身体大好,大伙再痛饮几杯。」

    俞子元费力地向他敬了个军礼,眼圈不禁发红。

    程宗扬走到冯源身边,「冯大.法,让你弄个手雷,房子都炸了两幢,把你排到第四位,不冤吧?」

    冯源嘿嘿笑道:「不冤不冤。」

    「你的功劳,手雷是一桩,另一桩是雪隼团的佣兵。」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道:「除了钱庄,武穆王府的地产,还有会之抢过来的土木生意,每一桩都是千头万绪,若没有这些人手,我们每个人都生出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冯源拍著胸脯道:「程头儿,你放心,这些兄弟都是靠得住的!」

    程宗扬笑道:「那就好!我还指望你给我建个法师营呢。」

    冯源苦著脸道:「要建也行,就是太花钱。」

    「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程宗扬举杯道:「冯大.法,往後能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冯大.法师,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冯源一口气喝完酒,抹了抹嘴,「我在江州请匡神仙算过命!只要跟著程头儿,跑不了的大富大贵!」

    程宗扬大笑起来,匡仲玉这个大忽悠,冯大.法找他算命,想听到点儿别的都不容易。

    「再乾一杯!看看咱们匡神仙的铁口神断准不准!」

    程宗扬走到三名兽人身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三名兽蛮大汉喜笑颜开,「从这个月起,每人加一只羊!」

    豹子头咧开大嘴,口水横飞地说道:「羊!」

    青面兽矜持地点头道:「甚好!甚好!」

    金兀术也眉飞sè舞,显然对这个奖赏很满意。

    程宗扬继续道:「另外按照护卫的定额,每人每月给两贯的薪水。」

    「吾不要钱!」豹子头道:「换成羊便是!」

    青面兽扭头道:「两贯能买几口羊?」

    冯源道:「半只都不到,羊肉一斤都要好几百钱!」

    青面兽皱起眉头,摇头道:「太少了!」

    程宗扬啼笑皆非,宋国羊贵猪贱,一头羊的价钱够买五头猪的,自己为了养这几个兽蛮人,单是羊肉钱每个月就得好几十金铢,折算下来够雇十几个佣兵,现在怕他们几个存不住钱,特意加了两贯,这牲口居然还嫌少。

    金兀术没有吭声,只低著头扳著手指一阵猛算。

    程宗扬莫名其妙,「狼主,你这算什么账呢?」

    金兀术抬头道:「吾让一半羊出来。」

    「我没听错吧?你们这几个吃羊不吐骨头的,居然还从嘴里往外掏羊?你准备让给谁?」

    金兀术道:「吾族老幼。」

    程宗扬一怔,旁边的青面兽和豹子头却陷入沉思。半晌,青面兽叹了口气,「吾也一半。」

    豹子头却是万分不舍,yù哭无泪地说道:「让一半吾唯余一只矣……」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老豹,你不识数就少丢点儿脸吧!」

    众人一阵大笑,冯源扳著豹子头的手指,好不容易才让他弄明白让出一半还剩三只。这下豹子头转忧为喜,把头点得飞快,「吾留肥的!」

    金兀术揉了揉鼻子,「吾想把族人接来吃吾的羊。」

    程宗扬看了他一会儿,「用不著从你们的羊里扣,就一条,人不能太多。吃饭管饱,但不作事的,羊每月只有半只——谁说少我立刻翻脸!你们知道这儿的羊他娘的有多贵吗!」

    三名兽蛮人都露出笑容,用力点头。三头大牲口把头凑在一起,商量片刻,金兀术道:「吾去!」

    「得了,一群兽蛮人招摇过市,到不了筠州不是被乡兵剿了,就是被人口贩子卖了。何况这边还得你们办事,也走不开。」程宗扬琢磨了一下,「这样,让祁远去安排,也不用来临安,先到荆溪落脚。」

    程宗扬以前便听金兀术说过族人在山中生活极苦,如今他们想把族人接来吃羊,虽然又背上一堆要抚养的包袱,但至少说明这三名兽蛮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家。

    程宗扬答应金兀术接来亲近的族人,只是出於善意,却没想到不久之後那些兽蛮人会给他一个惊喜。

    程宗扬最後走到李师师身边,「师师姑娘刚来不久,不说别的,单是救下老俞这条命,我们大夥儿就该向你道声谢。来,我敬你一杯!」

    李师师低头想了片刻,然後展颜笑道:「师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酒宴……很古怪。但也很有趣。」说著她接过酒杯,浅浅饮了一口,柔声道:「奴家不胜酒力——」「不行!」程宗扬打断她,耍赖道:「我敬的酒你若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大伙面子!」

    李师师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然後举杯一口饮尽。酒液入喉,李师师洁白的面颊立刻染上一抹嫣红,倍显娇艳。

    「好样的!」程宗扬兴致高昂,拿起酒坛放桌上一放,挽起袖子道:「赏也赏了,罚也罚了,现在开始喝酒!先说好,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敢不喝,直接扔西湖里!老俞!你的酒先记下!等你伤好了,加倍补出来!」

    俞子元笑道:「成!」

    秦会之当先发难,「狼主!上次在林教头家你说秦某酒量不及你!今晚咱们便比上一比!」

    金兀术一脸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比便比!先各喝一坛!」

    「乾喝有甚兴味?不如划拳。」秦会之笑眯眯道:「狼主不会也不识数吧?」

    金兀术勃然大怒,「吾当然识得数!便是划拳!来啊!」

    秦会之和金兀术挽起袖子,「五魁首、六啊六、哥俩好」地吆喝上了。豹子头和青面兽热心地替两人数指头,谁数错就罚谁一大觥。

    冯源和林清浦玩的是雅戏shè覆,两人轮流拿杯子扣著一件事物让对方来猜,输者饮一杯。俞子元看了两眼便失笑起来,「冯大.法!你换个玩法吧。林法师的水镜术最擅长隔板猜物,你就是玩到天明也赢不了啊!」

    冯源拍案叫道:「哎哟老林!我说我怎么总输呢!这不坑人嘛!」

    林清浦笑道:「在下量浅,只好让阁下多饮几杯。」

    冯源叫著不依,程宗扬道:「人少玩著也没劲。清浦、冯大.法、老俞还有师师,咱们五个也别搞什么花样了,来个最简单的,掷骰子!我一、师师二、清浦三、冯大.法四、老俞五,掷到谁谁喝!」

    「若是六呢?」

    「全喝!」

    「好!」众人都鼓掌叫好。

    冯源跑去取了骰子,兴冲冲往碗里一丢,却是个四点,只好在众人的笑声中自饮一杯。

    湖上波光连著月sè,清风徐来,水榭宛如浮在水上的琼宇。众人放开胸怀,一番畅饮,欢笑声、吵闹声……从水面上远远传开。

    程宗扬发现李师师虽然不常饮酒,却是天生的好酒量。她杯来盏往喝了差不多有半斤,那双美目水汪汪的,泛起桃花醉人的红sè,可还没到喝醉的地步。

    林清浦首先退出酒战,一身酒气地靠在椅子上,沉入醉乡。冯源喝得舌头都大了,与俞子元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另一边秦会之独战三名兽蛮勇士,却丝毫不落下风。豹子头和青面兽已经醉倒,只剩下金兀术还在苦苦支撑。

    众人一直喝到近三更,秦会之一连喊了几个超过五的大数,终於成功地把金兀术也彻底喝倒。饶是占了兽蛮人不识数的便宜,划拳十胜未必一负,死jiān臣这会儿也喝了不少,长须上酒水淋漓,举止也少了几分从容,多了几分醉态。

    直到深夜,酒宴方散,除了秦会之和李师师能走著回去,其他人都是被抬回去的,尤其是那三个兽蛮人,肉山一样的体型可累坏了翠微园的小厮。

    程宗扬趁醉拉住李师师的手,入手的纤软柔滑让他心头禁不住一阵激汤,涎著脸道:「今晚月sè真好,师师姑娘要不要一起赏月呢?」

    李师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这位家主的举止半点也称不上正人君子,可在宋国,即便是正人君子,想要奴婢伺候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而这位家主宁愿用厚著脸皮挑逗的方式,也不肯以势欺人。似乎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虽然只限於他认为的自己人而言。

    李师师轻轻抽出手,柔声道:「俞先生刚才忍不住吃了杯酒,奴家要去给他检查一下伤势。」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自己要再拦著,就不止是禽兽了。程宗扬宽慰自己:来rì方长,这么鲜嫩的白菜就在自己手边放著,又不怕她跑掉,将来水到渠成,还不是想怎么拱就怎么拱?

    程宗扬放开手,又觉得不舍,一拈指从她鬓侧摘下那朵海棠,放在鼻端嗅了嗅,酸溜溜地嘟囔道:「一点香味都没有。」

    李师师白了他一眼,「海棠无香,却有殊sè。」

    「没闻到香味总是少了点什么……」

    「公子醉啦。」李师师柔声道:「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如果用强的,小美人儿就算立刻生出翅膀,也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但程宗扬再醉十倍,也厚不起脸皮学高衙内那个禽兽,只好眼巴巴看著花枝一样的小美人儿带著清香,风姿绰约地离开水榭。

    众人散去,程宗扬带著酒意上楼,一边摸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边醉醺醺道:「凝美人儿!不管你睡没睡……限你一分钟内给我爬出来!」

    对於这个黑魔海当礼物送来的御姬奴,程宗扬的想法很简单:难得捞到一个还是完璧的大美人儿,不用白不用。

    阮香凝的记忆不知是被剑玉姬封闭还是抹去,总之有许多空白。这样的情形与梦娘有些类似,区别在於凝美人儿多了一个作茧自缚的瞑寂术。

    这些天连程宗扬自己都忘了给她下过多少指令,尤其是兴致一来作的扮演游戏,这位林娘子一会儿变成被强盗劫持的官眷,一会儿变成与情郎偷情的小家碧玉,一会儿是被审讯的女犯,一会儿是刚入洞房的新娘……天知道凝美人儿现在意识里乱成什么样。

    不过有一点始终未变:在阮香凝的意识深处,她整个人都归主人所有。而握有瞑寂术指令的程宗扬是她唯一的主人。

    程宗扬脱下衣服,正准备按惯例好好享用这只难得的鼎炉,楼外突然响起小厮的声音:「公子,有客人来访!」

    程宗扬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半,能找到翠微园来,肯定不是贾师宪和廖群玉的人。既然是客人,也不会是宫里来的人,而且这会儿已经是深更半夜,谁有什么大事要来找自己?

    「谁?」

    「她自称是梁夫人。」

    原来是那个sāo妇。程宗扬既好笑又纳闷,一个在临安城也算得上有身份的内眷,半夜跑到西湖边见客人,如果传扬出去,单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究竟是什么事,让黄氏大失方寸?

    皱著眉想了片刻,程宗扬吩咐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黄氏似乎很著急,匆匆忙忙上了楼,玉齿咬住红唇,眼泪彷佛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然後哀声道:「求公子救救奴婢……」

    「天塌了?」

    「奴婢刚听到消息,户部新任的蔡侍郎要清算几个月来囤积居奇的商家,明rì要查封的便是通源行。」

    通源行是临安知名的粮商,背景深厚,当rì在樊家园,就是他们硬顶著不给蔡元长面子,结果让死jiān臣摆了一道,蔡元长趁机发难,把他们逐出会场。现在蔡元长新升了官,少不得要拿他们开刀,杀一儆百。

    「一家粮行,封了便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氏急切地说道:「公子不知道,前些天城中的涌金典当行刚被封了,追查之下,牵连到朝中几个官员用官钱放贷,蔡侍郎一封札子奏报上去,陛下大怒,已经罢免了那几名官员,查抄家产。为首的还被下狱论罪,连家眷都被官卖,追讨欠款。」

    程宗扬道:「你们不会也挪用官府的款项了吧?」

    黄氏没有作声,只垂下头默认了此举。

    程宗扬思索了一下,然後大笑起来,「难怪当rì在樊家园,通源行死活不肯认购呢,原来是挪用官府的钱款炒做粮食生意!这下可傻眼了!」

    通源行原本是藉机炒作,结果被蔡元长强压著由官府收购粮食,拿到手的一半都是纸币,而他们从官府挪用的都是钱铢,如今事情败露,除非变卖家产补上窟窿,否则这个亏空就算想弥补都弥补不上。但查封的消息来得甚急,就算梁家肯变卖家产,眼下也来不及了。

    「你有什么好急的?」程宗扬笑道:「听说通源行背景深得很,不是还有宁王嘛。」

    黄氏小声道:「王爷先从宫中得知消息,已经取走粮行所有的现钱。眼下行里只剩下一些纸币。奴婢闻讯後,在王府一直等到深夜,都没能见著王爷。如今即便能还上欠款,蔡侍郎如果追究起来,奴婢一家也难保平安……」

    对於梁师都一家来说,这下真是天塌了。本来就不怎么认他们这些兄弟的梁师成失势,少了遮风蔽雨的大树,原本同作粮行的生意宁王抢先跳船,把个天大的窟窿留给他们。蔡元长可不是什么善人,这一刀下去,梁师都能不能保住小命都难说,怪不得黄氏这么著急。

    但梁家看起来天塌了,在程宗扬眼中,这点漏子连窟窿都算不上,想要摆平此事,用不著吹灰之力。

    黄氏心急如焚,凄声道:「爷……」

    程宗扬豪迈地打了个酒嗝,「蔡元长再急,也不会连夜封店铺。」

第五章 东窗王氏

    第五章

    手指微微一动,意识彷佛从极深的水底慢慢浮现,程宗扬动了动手臂,然後抬手遮著窗外shè来的光线,勉强睁开眼睛。

    昨晚席上用的殿司凤泉不愧是宫廷酒坊麦曲出的名酒,程宗扬放开酒量,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一觉醒来,头也不痛,口也不乾,只是有些酒後的倦意,懒懒的躺在榻上不愿起身。

    水榭外花木葱茏,一派chūn光韶然的景象。程宗扬梳洗罢,摆出员外的派头,晃悠悠在院中散步。

    沿途碰见的小厮,两名从雪隼团新加入的护卫,还有出来吸纳天地之气的林清浦,都向自己含笑施礼,只不过众人的笑容都透著点古怪。

    程宗扬莫名其妙,眼见冯源忍著笑向自己施礼,然後就要跑路。程宗扬一个箭步上去拧住他的手腕,把冯源拽到竹林里。

    「冯大.法,笑什么呢!」

    「没事!没事!」冯源板著脸道:「我笑了吗?」

    「少跟我装神弄鬼!怎么回事!」

    冯源忍俊不住地小声道:「程头儿,你可太厉害了……昨晚那动静,一里外都听得见。」

    程宗扬黑著脸道:「你们听到什么了?」

    「就是昨晚来的那个婆娘。」冯源道:「程头儿,你办完事,把她赶出来你都忘了?」

    程宗扬脸更黑了,「我把她赶出来?」

    「可不是嘛。连人带衣服都扔出来了。那婆娘还不肯走,後来师师姑娘看不下去,封了她的穴道,送到药房里。」

    程宗扬沉著脸道:「冯大.法,你不是逗我玩的吧?」

    「程头儿,人这会儿还在呢。要不你去看看?」

    「看个鸟!赶紧让她走!」程宗扬痛心疾首地说道:「我一世清名都被这贱货给毁了!」

    「可不是嘛。」冯源还往他伤口上撒盐,「程头儿,让我说,你下次弄完,还是杀人灭口得了……」

    程宗扬仰天长叹,「酒sè害人啊。」出了这丑事,李师师再看自己就跟看禽兽差不多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啊程头儿,」冯源好奇地说道:「你用的什么手段?那婆娘都跟化了似的……」

    「闭嘴!」

    …………………………………………………………………………………

    被放在临时改造的药房过了一夜,黄氏身上的药效已过,却双腿软得走不动路。最後找了两名仆妇,把她送上马车。

    程宗扬只恨没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问完冯源,也没敢再和别人照面,就赶紧溜了,比黄氏更早一步离开翠微园,免得撞见李师师尴尬。

    临行前,程宗扬让秦会之拿了张手条去户部。蔡元长现在正有求自己,这种抬抬手就能放过去的小事,不会不给自己面子。

    马车在一座高大的门楼前停下,跟在车後的兽蛮武士走上前来,扯下大门上的封条,然後抓住门锁一扭,拧断锁条。

    尘封多年的大门带著刺耳的吱哑声,朝两边推开。程宗扬跳下马车,看了眼已经摘掉匾额的大门,然後跨进这座被视为禁忌的武穆王府。

    办完交接的契约之後,这座王府,包括土地,都归在程宗扬名下,成为盘江程氏的产业。

    武穆王府占地甚广,横跨了半个如意坊,西、北、南三面临街。王府西面是明庆寺,南面与临安最大的北瓦子隔街相望。单从地理位置来说,就是一块坐地涌金的好地。府邸内楼台相连,看得出当初建造时花了不少钱。

    程宗扬一路走去,对府中的景物只走马观花地随便看了几眼,并没有急切地寻找这位穿越前辈留下的痕迹。

    从俞子元的叙述中,程宗扬得知岳鹏举在王府居住的时候并不多,更多时候他都住在晋位王爵之前所居的星月别院——星月湖大营正是由此得名,那里也曾经是星月湖大营的总部。但岳鹏举事败之後,星月别院已经被彻底拆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即使在临安的时候,岳鹏举经常居住的其实是在大内。武穆王府更像是个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虽然宋主对那十二道货真价实的超大号金牌耿耿於怀,但程宗扬不相信岳鸟人会把那些黄金埋在他自己都不怎么住的王府里。况且这十余年间,各方势力都不会闲著,王府就算有些东西,也早就被各路英雄摸乾净了。

    王府最zhōng yāng的银安殿气势恢弘,不过里面空空如野,连柱子上的饰物都被剥得一乾二净,地上被桐油浸过的金砖更是掘得七零八落,遍地坑洞,与雄伟的外观相差悬殊,让程宗扬怀疑这大殿会不会一转眼就塌下来。

    府邸後方的花园杂草丛生,从御河引水掘成的池塘早已枯涸,无人修剪的花树四处疯长,密得连人都进不去。好在池旁的假山还在,宋主总算没派人把这些石头都掀翻一遍。

    程宗扬跃上假山,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宫殿屋脊,将整座王府尽收眼底。武穆王府占地六十余亩,大小建筑近三十处,一个王府该有的应有尽有,只是荒废已久,此时看去满目萧然。

    秦会之文质彬彬地从角门进来,见程宗扬立在假山上,随即展开身形,几个起落便掠上山尖的凉亭内。

    「见到蔡侍郎了?」程宗扬道:「他答应了吗?」

    秦会之摇了摇头,「没有。」

    程宗扬愕然笑道:「怎么?这点小事蔡侍郎也不肯给面子?」

    秦会之道:「蔡侍郎听闻公子有意插手此事,起初颇为欣喜。但听说公子是为梁师都求情,倒是笑公子不免有些妇人之仁。」

    程宗扬讶道:「蔡元长难道还想灭了梁家满门?」

    「蔡侍郎与梁家并无仇怨。查封通源行,也并非为当rì的一口恶气。」

    程宗扬听著纳闷,「那他不会是闲的吧?」

    秦会之道:「蔡侍郎的心思倒不难猜。临安城中饿狼无数,梁师成倒台,与他相关的那些或明或暗的产业,免不了会被人逐一侵吞。即使蔡侍郎肯放手,通源行也保不了几rì平安。宁王抢先收手,非是怕了户部查封,而是打的以退为进的主意,借蔡侍郎的手除掉梁师都,好吞下整个通源行。」

    「人人都打得一手好算盘啊。」程宗扬叹了一声,「蔡侍郎是什么心思?」

    「蔡侍郎的意思是:这种好事,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便宜了自己。」

    「他想自己干?」

    「朝廷律令,官员不许参与市易。」

    程宗扬呼了口气,「我明白了。你告诉蔡侍郎,通源行我接下来。将来的利润四成归他。」

    「是。」

    秦会之和蔡元长的说法没错,在道是树倒猢狲散,梁师成被贬,梁师都怎么也保不住通源行,与其便宜了不相关的外人,还不如自己接过来。这个结果梁师都夫妻也未必不肯接受,如果换了别人,梁家被扫地出门不说,甚至还会被锒铛下狱。

    这些成名的jiān臣,果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sè,抢了你的产业,还让你心服口服——没把你往死里收拾,都是大恩一件。

    程宗扬摇了摇头,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他指著眼前的王府道:「这块地东西宽近二百步,南北宽六十步,西面临著明庆寺的一侧,我准备建成三层,一层铺面,二层三层是食肆酒店,隔成二十家,往外租赁。南面临街与北瓦相邻一带,我准备建成三个院子,分别是瓦子、青楼和汤池。」

    程宗扬顿了顿,「江州打完了,兰姑的生意不妨开到临安来。」

    秦会之提醒道:「祁远在建康。」

    程宗扬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这个。吴大刀都有娃了,祁老四的婚事也不能再耽搁。趁这个机会先把他们隔开,免得将来麻烦。」

    秦会之有些不以为然,「公子多虑了。」

    「多虑总比少虑强。让老四和兰姑在建康搭伙照看生意,每rì里眉来眼去,没事都惹出事来。」

    秦会之一笑,「北面一侧呢?」

    「北面是背巷,我准备临街开成钱庄和客栈。里面设成四个区域,外面西侧是盘江程氏的办公区,东侧是住处,最内是金库和内宅。」

    「公子成竹在胸,」秦会之抚掌道:「这番策划便在临安立住足了。」

    「这些都是空的啊。」程宗扬叹道:「看到梁家的遭遇了吗?如果贾师宪倒台,这片王府重新建成,说不定就便宜了别人。」

    秦会之沉吟片刻,「公子要不要在朝中寻几位官员引为奥援呢?」

    「咱们是外来户,根基未稳,就算有钱也塞不出去啊。」程宗扬道:「我倒是想著怎么把滕大尹请回临安,万一老贾倒台,好傍著他这棵大树多混几年。」

    「滕大尹远在筠州,缓不济急。倒是有条路子,公子不妨试试。」

    程宗扬心头微紧,「谁?」

    临安虽然高官云集,但真正位於权力顶眯,有能力影响朝局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与自己关系最深的,高俅肯定要算一个。

    高俅的真实底细只有自己知道,每次见面两人都是密室对谈,连秦会之也蒙在鼓里,虽然这位jiān臣兄七窍玲珑,多少能猜出自己与高俅的关系不简单,但绝不会凭空猜出高俅的身份。

    没想到秦会之却给了自己一个意外,他轻拈长须,徐徐道:「宰相王禹玉。」

    虽然听说宋国朝廷有贾党、梁党、王党,但自己进入临安以来,还没有和王禹玉打过交道,这些宰相的存在感甚至还不如蔡元长,没想到秦会之竟然会有路子攀上这位相爷。

    「公子可还记得当rì在晴州,有家珠廉书院?」

    「记得,离咱们当时的住处不远。这和王禹玉有什么关系?」

    秦会之低咳一声,「在下闲时曾往书院拜访过。」

    「哟,jiān臣兄,你还真有雅兴啊。」程宗扬笑了两声,忽然脸上变sè,大叫道:「等等!你不会遇到李清照了吧?」

    秦会之摇了摇头,「易安居士未在书院,秦某未曾识荆。不过在下遇到一位在书院求学的少女,乃是易安居士的表妹……」

    「jiān臣兄!你真有一套啊!」程宗扬眉飞sè舞地说道:「难怪你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了相好的,原本是李清照的表妹!喂,人家还是未成年少女吧?你这就看上人家了?老牛吃嫩草,不厚道啊jiān臣兄!」

    自己昨晚酒中干的荒唐事都成了众人的笑柄了,这会儿好不容易逮到死jiān臣这个大八卦,说出去立刻就能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程宗扬不由心花怒放。

    秦会之微笑道:「在下不才,蒙其垂青,只是世似浮萍,原以为晴州一别,再无相见之rì。焉知事有凑巧,却在临安又再相遇。」

    看著秦会之流露出的笑意,程宗扬也替他高兴,这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对天真少女的杀伤力几乎是无解的,钓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不足为奇,但晴州临安两地相逢,这就是缘份了。而且又是李清照的表妹——死jiān臣终於不用娶他那个东窗事发的王氏了,这好事实在应该庆贺一下!

    程宗扬笑道:「jiān臣兄,要不要我给你提亲去?」

    秦会之叹道:「红颜知己罢了。若论婚嫁,却是难以高攀。」

    程宗扬一听就不乐意了,「我们盘江程氏的大总管,论身家论能力,比六部的员外郎只高不低,配谁配不上?难道她是公主不成?」

    「却是王相的孙女。」

    程宗扬怔了半晌,「王禹玉的孙女?难道她姓王?」

    「公子英明。」

    程宗扬没在意他的揶揄,仰著脸一手拍著额头,半晌才道:「我应该把老四放到临安,把你踢到建康去……她怎么能姓王呢?」

    秦会之挑起眉峰,「有何不妥?」

    良久,程宗扬放下手,叹息道:「没什么不妥。」既然秦会之都能变得忠心耿耿,王氏也未必就能坏到哪儿去,何况这个王氏是李清照的表妹,未必就是死jiān臣命中注定的那个王氏。

    程宗扬打起jīng神,「那咱们就试试王宰相的门路。」

    …………………………………………………………………………………

    从西边的侧门出来,前面便是明庆寺。寺中依旧香火旺盛,来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明心远远看到程宗扬,立刻飞奔过来,一边合什道:「阿弥陀佛——却是活菩萨来了!」

    程宗扬毫不含糊地说道:「赏!」

    几枚银铢丢过去,明心立刻笑得满脸找不到眼睛在哪儿。程宗扬一边随口问著寺中的香火,一边不经意地绕到祈福榜看了一眼。

    花和尚离开明庆寺并没有引起多少波澜,不过随著倒拔垂杨柳的事迹越传越广,常有人前来打听。寺中的和尚嗯嗯啊啊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多了条化缘的路子。

    程宗扬在寺内逛了一圈,没有遇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离开寺庙,绕著王府走了一遭,心下已有计较,让秦会之在王府门外贴出告示,招募民众,准备拆除武穆王府。

    「拆下的砖瓦全部卖出去,一块都不留。」程宗扬道:「城中正缺木石,这些房子能盖多少民居?等房子拆完,木石的价格也该回落了,到时再买新的。」

    正说话间,一名官差拦住去路,他气势汹汹地亮出腰牌,喝道:「皇城司公干!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上了马车,孙天羽立刻屈膝跪倒,抱拳道:「叔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

    「起来吧。」程宗扬道:「混得不错嘛,捞了个指挥当当。」

    孙天羽赔笑道:「早该向叔叔请安,只是衙门的差事太忙,没能抽出空来,还请叔叔见谅。」

    「行了,说有什么事吧。」

    「侄儿这些天查案子,倒是有桩蹊跷的。」孙天羽清了清喉咙,然後说道:「年初威远镖局……」

    孙天羽殷勤地将威远镖局丢失镖物的案子讲了一遍。程宗扬心下暗恨,这厮当rì多半是认出阮香琳的身份,这会儿赶来向自己讨好。现在陆谦横死,高衙内被自己收拾得服服贴贴,这桩使得李师师弃师别家的失镖案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反而落了个把柄在这厮手里。

    程宗扬并没有把这点心思表露出来,等孙天羽说完,取来纸笔,写了一个条.子交给他。

    孙天羽惴惴不安地接过条.子,「这是……」

    「去程氏钱庄的柜上支一千银铢。」

    孙天羽忙道:「侄儿不敢!」

    「想从我这里白拿钱可没那么容易。」程宗扬道:「把你手里的卷宗检有用的送来一份。不管是朝廷百官还是市井杂事,我这里都要。」

    「侄儿明白!」

    孙天羽捧著那张相当於他数年俸禄的纸条,带著掩饰不住的喜sè离开马车。

    这个姓孙的捕快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但鸡鸣狗盗之徒也自有其用处。只要自己位子够牢,保证他比哈巴狗还殷勤。

    程宗扬用笔管轻轻敲著木桌,朝中的贾师宪、军方的高俅、隶属於朝廷耳目的皇城司,还有自己兼著差事的工部和户部——自己的关系网正一点一点显出轮廓。秦会之担心贾师宪失势,提出走王禹玉的门路。但他忘了,自己想在宋国真正立足,最大的靠山只有一个:宋国那位年轻的君主。

    王禹玉年纪已然不轻,纵然掌权又有几年?倒是一些潜力股自己应该趁早投资了。

    「会之!准备几份适合的礼物,去拜访几个人。」程宗扬道:「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刑部侍郎史同叔、户部侍郎蔡元长。」

    一直到夜sè已深,程宗扬才回到翠微园。韩节夫和史同叔对他的突然拜访都颇为讶异,但程宗扬现在身为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说起来也算是同朝为官,官位虽然低了些,但正是得用的客卿,况且发行纸币一事又深受宋主信任,眼下主动上门结交,两人都十分客气,也笑纳了他奉送的重礼。

    宋国与晋国不同,在晋国,贵族都是世袭的,权力掌握在几个家族手中。只要攀上几个世家豪门,就无往不利。宋国以科举取士,即使出将入相,钟鸣鼎食的家族,也不可能靠血缘垄断权力。另一方面,暮为田舍郎,朝登天子堂,以平民而得富贵的例子屡见不鲜。这种情形下,拉拢人才就成了重中之重。

    即便随行的秦会之也不会知道,自己今天拜访的几个人,除了位高权重的贾师宪,宋代五大jiān相都算到齐了。程宗扬很清醒,这些人巴结上未必有什么好处,可一旦得罪他们,就有天大的坏处。

    …………………………………………………………………………………

    翠微园门前成堆的车马吓了程宗扬一跳,「怎么回事?变车马行了?」

    冯源迎出来道:「是高衙内的人。他说程头儿你发的话,让他们兄弟在园子聚会。我没敢让他们进内院,都请去了锦绣阁。还有……」他凑到程宗扬耳边小声道:「那婆娘又来了。」

    「黄氏?」

    冯源了点了点头,「下午就来了,一直等著。」

    程宗扬盘算了一下,高衙内那帮小崽子聚在一块,无非是吃喝玩乐,半点儿正事都不会有。倒是黄氏那边还牵连著通源行,事关自己今天和蔡元长谈妥的条件,於是径直先去了内院。

    黄氏正无聊地把玩著茶杯,蓦然见到程宗扬进来,竟然脸上微微一红,连忙俯身跪倒,娇滴滴道:「程爷……」

    程宗扬冷眼旁观,这妇人昨晚出了个大丑,换作别人,早就羞耻难禁,她这会儿却又巴巴的跑来,搔首弄姿,不知道是想巴结自己手中的权力,还是想讨要自己手中的药丸,或者两者都有。

    「通源行手中的纸币,我给你们足额兑成钱铢。」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所欠的窟窿,你们自己去补。」

    黄氏如释重负,「多谢程爷。」

    程宗扬下一句话就让她变了脸sè,「通源行你们梁家保不住了。」

    面对惊惶的黄氏,程宗扬侃侃言道:「既然宁王撤了资,不准备再插手粮食生意。你们补完窟窿,也经营不了那么大的摊子。我已经与宁王商量过,出资盘下通源行。你们要愿意呢,就接著打理,只不过是换作替我干活。如果不愿意,大家把账目结清,好聚好散。」

    程宗扬原以为黄氏会哭哭啼啼哀求自己高抬贵手,谁知自己话一说完,那妇人却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飞快地说道:「便依程爷吩咐。」

    程宗扬挑了挑眉梢,「够痛快啊,梁夫人。」

    黄氏抛了个媚眼,娇声道:「程爷便是不说,奴婢也想著把粮行献给程爷。奴婢蒲柳之姿,傍著程爷这棵大树才好乘凉……」

    「你怎么傍上我这棵大树的,你老公可知道么?」

    黄氏轻啐一口,「他不过是仗著他那个便宜哥哥讨来的身家,便是知道又如何?自从大伯出事,奴婢rì惊夜怕,唯恐哪天一道文书,就把奴婢一家打入十八层地狱。托爷的福,今晚奴婢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顶多是夺官问罪坐几天牢,总不会送你们上法场吧?」程宗扬毫不客气地说道:「用得著梁夫人这么卖力吗?」

    黄氏在他掌下柔媚地扭著身子,一边道:「程爷怎么知道家破人亡的苦呢?嘻嘻,奴婢前几rì家里买了几个仆妇,程爷知道是谁吗?」

    「谁?」

    「魏篝侯的娘子。号称南苑一枝花的。」黄氏带著三分嫉妒七分快意说道:「那娼妇仗著丈夫封了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结果前些天魏篝侯被夺爵抄家,连家眷也被发卖为奴。」

    程宗扬讶道:「一个侯爷还有家眷被发卖的?」

    黄氏啐了一口,「魏篝侯那里是正牌侯爷?他原是涌金典当行的东家,花钱买的爵位,顶多算个散侯罢了。」

    程宗扬想了起来,这可是秦会之出的好主意。连侯爵都卖,贾师宪还真大方。

    黄氏笑:「奴婢把那娼妇买来,入府头一天便让她去给我家孩儿暖床。那娼妇原本装得清高,奴婢原以为要打几鞭子才肯听话。哪知她倒是个听话的,知道落到这步田地也没有什么体面可言,老老实实去了。第二天一早行规矩的时候,那娼妇才见著是我,羞得什么似的。」

    程宗扬冷笑道:「你还真宠儿子。」

    「奴婢的孩儿最是聪明晓事的。」黄氏眉开眼笑地说道:「那娼妇的儿子与奴婢的孩儿原本认识,这次奴婢把她一双儿女一并买来,原想著我那孩儿会滥好人,谁知我孩儿大被一卷,把那对小贱人都当了通房丫头使唤,嘻嘻。」

    程宗扬一阵恶寒,在她身上抚弄的手掌停了下来。

    黄氏不知道他的心思,心下还念著昨晚的快活。她秉xìng风流,不知道这位主子用了什么手段,直搞得她三魂去了两魂,七魄走了六魄,虽然出了丑,在床上却是生平未有的快意,一想起来,心里就像猫抓般直痒。这会儿在程宗扬怀中一味卖弄风情。

    程宗扬推开她,「在这儿等著,爷要出去会会客人。」

第六章 豹女静善

    第六章

    锦绣阁位於翠微园西南,是一座八角状的楼阁。此时阁内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在阁外便能听到划拳声、豪饮声、丝竹声、叫好声、大笑声不绝於耳。

    程宗扬掀廉而入,入目的景象让他以为酒池肉林重现人世。

    阁内两班坐著乐工,各自捧著乐器鼓瑟吹笙,热闹非凡。十几名打扮齐楚的小厮流水般往阁中传菜递酒,其他菜sè也不用多说,其中一件是两个斯抬著一只两尺多宽的银盘,里面竟然是一只蒸好的驼峰。那些小厮到了门口便停下来,由里面的婢女接过再传到席间。

    锦绣阁中间张著一圈一人高的帷幕,内外曲乐相闻,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那些公子哥便在帷幕内寻欢作乐。

    程宗扬向富安摆了摆手,悄悄进了帷幕,只见里面红烛高烧,正中间摆著一张八尺见方的大圆桌,号称十三太保的十几个小衙内倚著锦榻围桌而坐,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怀里各自抱著一个罗裳半解的女子,有些还不止一个。

    那些女子有的是各家的姬妾美婢,有的乾脆是相好的青楼粉头,这会儿混成一片,倚在主人怀中忸怩作态。

    高衙内当仁不让地坐了东首的上席,他右手第三个就是姓梁的小崽子。程宗扬不言声地在一旁观瞧,那些公子哥儿喝得兴起,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忽然阁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却是梁公子拉起旁边一名婢妇的裙子,把她里面的亵裤扒了下来。

    那婢妇穿著青衣布裙,虽然不施脂粉,却颇有几分姿sè,这时当众被剥了裤去,不禁羞禁难言。

    在众人的鼓噪下,梁公子朝她臀上拍了一掌,喝道:「去给在座的爷儿们敬酒!」

    「那兔儿爷是魏申,」富安道:「魏篝侯的儿子。原来是十三太保的老七,家里一倒霉就被除了名,靠卖屁股当了梁公子的小厮。」

    「他们两家有仇?」

    「哪儿有仇?墙倒众人推。姓梁的早就看上了南苑一枝花,还有他未出阁的妹子,眼下捞到手,还不弄个痛快?」富安见程宗扬神情不对,低声问道:「程爷?」

    程宗扬摆了摆手,一脸欢笑地进了锦绣阁,抱拳道:「各位衙内,我来晚了!该罚该罚!」

    高衙内刚干完,正拿著一柄如意靠在榻上指著眼前的yín景戏笑,见程宗扬进来,立刻像踩了弹簧一样跳起来,「师傅!你可来了!」

    高衙内笑道:「魏申那小贱货原来排第七,现在他成了小梁子的跟班,我们兄弟公议,让小梁子顶了他的位置,如今是我们十三太保的老七。」

    程宗扬看著那个涂脂抹粉的小尾子,依稀就是当rì在小瀛洲和自己叫骂过的恶少之一。

    程宗扬讥刺地说道:「你们兄弟的交情可真不错!」

    高衙内沾沾自喜地说道:「那当然!城里多少衙内想加入我们十三太保。刚少一个这不就补上了?还是十三个好兄弟,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帮小崽子,活活糟蹋了兄弟两个字。真不知道岳鸟人从哪儿找来高智商这个活宝,硬塞给高俅这个倒霉的爹。

    …………………………………………………………………………………

    程宗扬并没有待多久,便自行回到天香水榭,任由那些小崽子胡闹。

    半夜里,程宗扬忽然睁开眼,握住枕下的珊瑚匕首。

    额角的生死根微微震动,捕捉到一丝冰水般的死气。随著真元的凝炼,程宗扬的生死根感应愈发敏锐,自己几乎可以从死气的强度在脑海中勾勒出它出现的位置——天香水榭临湖一侧南端檐角下。

    程宗扬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和岳鸟人一样仇家满天下,但拜岳鸟人遗泽所赐,自己眼下的几个敌人都够瞧的。接手临安的雪隼团分号之後,程宗扬让敖润选了六名可靠的佣兵,作为护卫,顶替战死的星月湖退役老兵。

    这六名护卫两人一组分成三班,白天贴身随护,夜间布置成暗梢。其中一个就在水榭的檐角下。

    程宗扬心里暗恨,今晚死jiān臣留在城中的宅子里照看,金兀术轮到去钱庄的金库的当值,青面兽在养伤,眼下只有一个豹子头可用。因为高衙内那帮狐朋狗友摆明了要闹通宵,前院人多眼杂,自己把老豹放在内院的大门处当门神——单凭他狰狞的模样就足以把哪个不开眼的小厮吓跑。结果防卫力量最弱的时候,偏偏撞到鬼上门了。如果不是生死根的感应,自己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程宗扬把枕头塞到被子下,然後跃起身,壁虎般攀在梁上,将珊瑚匕首贴肘收好,屏住呼吸。

    片刻後,室内的轻纱风吹般飘起,接著床边多了一个人影。

    即使暗夜中,程宗扬仍能认出那女子的尼帽缁衣和她颈中的星檀念珠:竟然是静善那个小贼尼!

    静善弹指shè出一枚长针,打进被内,然後一把掀开被子。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扬起的被角像被风吹开一样绽裂,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从空中一挥而下,然後羽毛般贴在静善颈後。

    被刀气一激,静善细白的玉颈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背对著程宗扬,一双妙目冷冷盯著被下蓦然惊醒的阮香凝和那只枕头。

    程宗扬左手往静善背上一拍,用上太一经的yīn劲,封住她的穴道。然後往阮香凝颈侧一点,把她送入梦乡——天知道剑玉姬是不是还有什么手段能读取阮香凝的记忆,他可不想什么事都被阮香凝听到。万一阮香凝这个傀儡美人儿被做chéng rén肉窃听器,一不小心yīn沟里翻船,自己就该哭死了。

    一连封了静善数处要穴,确定她无力反抗,程宗扬放下心来,然後板起脸,严肃地说道:「小师太深夜摸进程某的卧室,是不是来偷程某的人呢!」

    静善立在床边,脸上毫无表情。

    「开个玩笑嘛,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呢?」程宗扬凑到她颈间用力抽了抽鼻子,赞道:「非兰非麝,好正的体味!」

    静善冷冰冰道:「你再顶一下试试!」

    程宗扬道:「又不是我故意的,它自己愿意挺起来,你还能让它软下去?嘿嘿,话说回来,要想让它软,还非你莫属……」

    程宗扬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一百金铢,煮熟的鸭子转了一圈,又自己飞回锅里,你说这事儿闹的!

    程宗扬心头快意非常,一边故意顶了顶静善耸翘的屁股,一边道:「小师太作了尼姑,莫非下面也改吃素了……」

    话音未落,忽然一条细长的物体从静善身後飞出,像铁鞭一样狠狠抽在程宗扬胯下。

    程宗扬愣了两秒钟,然後发出一声闷哼,像棵被砍倒的大树一样栽倒在地。

    饶是静善穴道被封,这一记尾鞭没有用上真气,但男人的命根挨上一记,就算是新晋的第五级坐照境高手也扛不住。一时间程宗扬两眼发黑,全身上下都是蛋碎的感觉。

    静善口中抽出两对豹齿般的尖牙,体内的骨骼彷佛重组一样发出细碎的「格格」声,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层斑纹,接著她被封住穴道的手臂微微一动,攀住床榻,微微俯著身,修长的身材宛如一头矫健的雪豹。

    难怪自己封她穴道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这贱人竟然有兽族血统,而且还是有变身的能力的兽族血统!

    眼看静善就要冲开全部穴道,程宗扬忍痛咬住牙关,一把抓住她的豹尾,使劲一拧。

    静善变身中充满张力的身体猛然一震,身上扩散的兽纹随即收敛。程宗扬痛得满头都是冷汗,却死死拧住静善的豹尾不肯撒手。

    静善愤怒地瞪大眼睛,神情不住变幻,忽然飞起一脚,踹中程宗扬的小腹。

    程宗扬要命的部位挨了一记豹尾,护体真气早已震碎,静善这一脚踹中,顿时丹田剧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这边静善强行变身的过程被程宗扬打断,所受的反噬比程宗扬更重,她凝聚所有力量的一脚踢出,随即也一口喷出鲜血,与程宗扬同时宣告身受重伤。

    静善变身被阻,强行冲开穴道又伤了经脉。程宗扬丹田受创,腹内的气轮像坏掉的齿轮一样支离破碎,略一催动,就刀割般痛彻心肺。但眼下xìng命交关,两人谁都不怠慢,各自强压下伤势,斯打起来。

    这会儿两人一个比一个狼狈,空负一身修为,却像两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小孩子一样靠著体力扭打。程宗扬虽然是个壮男,可静善这个女人却有著兽族血统,一番扭打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更吃亏的是静善还是个尼姑!

    既然是死缠滥打,绝招无非是抠鼻挖眼撇指头,外加对著扯头发——可对著静善这个光头小尼姑,自己活活少了一项要命的技能!

    搏斗中,程宗扬右脸被静善一记肘击打得青了一大块,程宗扬也没客气,朝她小腹狠狠擂了一拳。

    两人扭打了一盏茶工夫,才好不容易分开,各自呼呼地喘著气。程宗扬抹著唇角的血迹骂道:「死尼姑!你疯了!」

    静善胃部受到重击,捂著小腹伏地呕吐,半晌才昂起头,厉声道:「把你那天抄录的符文交出来,饶你不死!」

    程宗扬无名火起,这年头劫匪都这么嚣张,什么要求都敢提!

    「好说!」程宗扬叫道:「我看你屁股很翘!让我干一炮好不好!」

    既然话不投机,双方不再废话。静善从颈中摘下一颗佛珠,劈面朝程宗扬打去。紫黑sè的佛珠飞到途中,表面细密的金sè星光亮度蓦然攀升,令天际的月光相形见绌。

    当初在香竹寺,程宗扬就觉得这死尼姑的佛珠不是凡品,此时才知道静善的十八颗金星紫檀佛珠都注入过法术。虽然不清楚挨一下会是烤成rǔ猪还是冻成冰棍,但肯定不是自己所能抵挡的。

    程宗扬见势不妙,一头扎到床榻底下。

    静善纤手一指,那粒佛珠如影随形地朝他追去。

    忽然床下飞出一个黝黑的物体,就像一只黑乎乎的铁西瓜狠狠砸在佛珠上。

    阁中猛然一亮,接著是一声巨响。巨大的爆炸声浪将整座水榭都震得微微一抖,无数铁片迸shè开来,将四周的轻纱撕得粉碎,接著利刃般shè进木柱、窗欞、房梁。

    这一下巨响终於惊动了外面人,水榭外传来叫嚷声,「有贼!」

    「来人啊!家主遇袭了!」

    从床榻下隐约能看到静善双足向後退去,等程宗扬从床下钻出来,阁中已经人迹杳然,只有地板上多了一道殷红的鲜血。

    …………………………………………………………………………………

    水榭内外点起灯笼,将阁中照得亮如白昼。几名护卫用长杆挑了灯笼,搜查水面的痕迹。

    程宗扬坐在椅中,**的上身缠著绷带——一枚铁片shè透床榻,在他背後开了一道半尺长的伤口,幸好铁片余力已尽,没有透胸而过。

    李师师给他包扎著伤口,另一名年轻的佣兵护卫道:「贼人已经泅水逃了。龙哥被人刺穿心脉,已经……已经没救了……」说著哽咽著滚下泪来。

    「按标准厚加抚恤。另外找到他的家人,看是否需要奉养。」

    林清浦躬身道:「是。」

    程宗扬叹了口气,对那名护卫道:「今天这事不怪你们。但你们也要吸取教训,一个是小心jǐng惕,另一个是加强修为。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这条命,也不能懈怠。」

    「属下知道了。」那名护卫道:「请家主责罚。」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这次就免了,下次注意。」

    护卫离开後,程宗扬道:「通知建康方面,家里的护卫留四名打理生意,等祁远回去接管,其余都调来临安。」

    离开南荒时,殇侯曾给他十名护卫。自己被苏妖妇偷袭,小紫带著自己逃离建康,这些护卫一直没有随行。後来江州之战开始,祁远、吴战威、易彪等人全被调来协助江州之战,只好把这些护卫留在建康照看各处产业,还有宅中的柳翠烟、芝娘、拉芝修黎和那些婢女。

    程宗扬已经命令易彪从新组建的直属营挑三十名能干的前来帮忙,但如今自己的摊子越来越大,对手也越来越强,不得不把这些护卫也都用上。

    林清浦返回静室传讯,阁中寂静片刻,李师师开口打破沉默,「你的家在建康?」

    程宗扬往椅背上一靠,又痛得坐起来,丝丝吸著凉气道:「那里也和这边差不多,有房有舍,但没有什么家的感觉,倒更像客栈。」

    说著程宗扬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在天地间行走,走到哪儿累了,或是被事情缠住了,落了脚,就算是家了。」

    「没有女主人吗?」

    程宗扬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有。但相信我,你不会想遇见她的……」

    …………………………………………………………………………………

    鲜红的朱砂在黄sè的符纸上抹过,夭幻的笔触宛如云霞,旋转著氤氲散开。

    小紫放下朱笔,将绘好的符籙摊在一枚半旧的铜铢上,然後轻轻一吹。两滴鲜血沿著朱砂的纹路流动起来,最後汇在一处。血滴相触的刹那,符纸化为一股青烟,纤细的朱红sè符文丝一样印在铜铢上,然後渐渐渗入其中,消没无痕。

    小紫把那枚铜铢系在卓云君发梢,笑吟吟道:「好了。往後你就和雁儿心血相连,分也分不开了。」

    卓云君柔声道:「多谢妈妈。」

    「自己拿上行李,先去临安吧。」

    「女儿知道了,紫妈妈。」

第七章 大厦将倾

    第七章

    李师师将银刀和小针放在酒水中清洗乾净,一一收起,然後摘下口罩,「三天内不能走动,在阁里好好养伤。每天换一次药。」

    「两次吧。」程宗扬笑嘻嘻道:「这样我每天能多见你一次。」

    李师师白了他一眼,「误了换药,将来会留疤。」

    程宗扬对这点皮外伤并不在意,有自己的生死根在,这点伤用不了两rì就能平复。要紧的是自己丹田挨的那一脚著实不轻,起码三四天不能提气运功。可惜李师师学的是外科,对内伤所知甚少。

    「那些小兔崽子呢?」

    「闹到方才刚散。」

    「姓黄那婆娘呢?」

    「回去了。」李师师道:「天快亮的时候她来说要给我磕头,我没见她。」

    程宗扬微笑道:「心里有没有好受点?」

    李师师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已经忘了。」

    「忘了就好。」程宗扬把一只瓷瓶扔给她,「这个给你。梁小崽子的娘来求的时候,随便给她一粒半粒。」

    「这是什么?」

    「一点小玩意儿。」

    李师师把玩著瓷瓶,过了会儿道:「你倒是舍得。」

    「什么舍得?」程宗扬问出口才恍然道:「你说姓黄那婆娘?哈哈,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我跟你说,好白菜我当然留著自己拱,一棵烂白菜难道还当宝不成?嘁,那sāo婆娘连烂白菜都算不上,瞧她那模样,以前就没少勾三搭四,都该算是泡菜了!世上难道还有把一棵烂泡菜当成宝贝疙瘩的傻瓜?我要把一棵烂泡菜还留著自己慢慢吃,那不是有病吗?」

    「烂泡菜吗?」李师师被他逗得一笑。

    「我吩咐的,让姓黄的婆娘临走时给你磕个头。」程宗扬冷笑道:「昨晚那种丑事都做出来,往後她再没有脸面在你面前抬起头来。她那一家都是狗男女,用不著对她客气。」

    「奴家知道了。」李师师站起身,然後交待道:「好生休养几rì,饮食忌辛辣、酒水。」

    「你放心,这几天我闻到酒味就想吐。」程宗扬道:「给我留一点伤药,要活血化瘀的。」

    李师师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留下药物,离开水榭。

    李师师走後,程宗扬赶紧解开裤子,呲牙咧嘴地把伤药涂在胯下,他张著腿歇了一会儿,然後勉强爬起来,像螃蟹一样迈著步子上了楼。

    阮香凝比他幸运得多,手雷的残片没有一片炸到她,但近在咫尺的爆炸使这个不谙武功的弱质女子受到强烈冲击,一时间昏迷不醒——其实就是震晕了。

    程宗扬探了探她的心脉,料想无妨,然後坐下来,打开背包。

    那份誊录的袈裟符文正静静躺在背包内,除了自己,世间恐怕再没有一个人能猜到上面记载了怎样神秘而又惊心动魄的内幕。

    野猪林一战,将静善的身份揭开一角。

    叵密原本属於佛门显宗,但随著十方丛林的崛起,许多不认同十方丛林教义的佛门派系被指为异端外道,首当其冲的就是叵密。

    为了匡护各自的佛门正义,大孚灵鹫寺与叵密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冲突。双方由最初的口诛笔伐,演变成大打出手,最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冲突以叵密的彻底失败而告终,早在一世大师圆寂之前,叵密就已经销声匿迹,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

    程宗扬慢慢抚着那张纸,心里转过无数念头。叵密门下竟然会培养出兽人血统的弟子,难道那些秃驴是逃到兽蛮人的地域躲避追杀?慈音贼尼又为什么会和他们搞到一处?还有西门庆那狗贼,一路与静善眉来眼去,又有什么企图?

    另一方面,一个穿越者一手缔造了佛门势力最强大的十方丛林,披著宏扬佛法的外衣,却在故意引导十方丛林教会化,这种创造xìng的举动,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家主安在!」秦会之闻讯赶来,在外面唤道。

    明知道这位jiān臣是天生的演技派,但他口气中的焦虑和急切,还是让程宗扬生出一丝感动。

    程宗扬出去开了门,笑道:「jiān臣兄,见过你的嫩草了?」

    程宗扬把秦会之留在城内,一大半是为了方便他勾搭李清照的表妹,听到程宗扬的笑谑,秦会之只一拱手,便问起遇袭的情形。

    程宗扬说完经过,秦会之思索片刻,然後道:「不必去追静善尼的下落。」

    程宗扬点头道:「那贼尼多半是从湖里逃走,一点线索都没有。」

    秦会之道:「不用寻。她必会再来。」

    程宗扬一拍大腿,「没错!」

    静善既然是为袈裟上的文字而来,这一趟没有得手,肯定还会再找下手的机会。只要守待兔,不怕她不自投罗网。

    程宗扬心里去了一份隐忧,笑道:「你来得倒快。我还吩咐过,你说不定正幽会小情人呢,没让他们去通知你。从哪儿得的信?」

    秦会之苦笑道:「属下是为他事而来,进园才知道公子遇袭。」

    「什么事让你连夜跑一趟?」

    秦会之道:「江州兵败已经传到临安。」

    程宗扬愕然道:「这么快?」

    秦会之道:「并非军报。是有人从烈山传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程宗扬笑道:「嫩草告诉你的?」

    秦会之微微一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从昨天起,王党成员相互间走动剧增。多半是准备藉机搞垮贾师宪。」

    「老贾没这么容易倒吧?」

    「五五之间。」秦会之道:「梁师成倒台後,他门下的党羽大多改投王禹玉,令王党势力大增。眼下抢先发难,未必不能扳倒贾师宪。」

    程宗扬摸著下巴道:「是谁给王禹玉传讯的?」

    程宗扬与秦会之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答案:神霄宗。

    「老贾这条船八面漏风,大夥儿都抢著要跳了。」程宗扬叹了口气,隐隐为自己的钱庄担忧。

    秦会之从容道:「公子何必忧心?即使贾太师失势,钱庄也未必便办不下去,说到底,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程宗扬大笑道:「正是!」说著他站起身,「江州事定,咱们只用笑看宋国重臣斗法,倒是能忙里偷点闲来。今天我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出去办点事。有什么事,等晚上回来再说。」

    秦会之拱手道:「是。」

    …………………………………………………………………………………

    「陛下已经下决心收了贾师宪的权。」

    橡树瓦的密室内,一副商人打扮的高俅一边喝著蛇麻酒,一边慢悠悠说道。

    作为星月湖在宋国最大的敌人,贾师宪倒台本来是仅次於江州大胜的好事,程宗扬这会儿心里却不免有些惋惜。

    秦会之虽然点明钱庄不会必废。但在政治层面上,制度以外的举措大多都是因人成事,人亡政息的例子屡见不鲜。贾师宪一力推行纸币,钱庄之事虽然小有波澜,也算是顺顺利利办了下来。一旦贾师宪失势,继任者如果继续推行纸币,功劳都是贾师宪的,事情干完,还白白替人作了嫁衣。如果纸币出了漏子,更是替老贾背了黑锅。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傻瓜都知道怎么选择。

    一旦贾师宪交出权柄,最可能主管纸币事务的无非三五个人。无论蔡元长,还是韩节夫、史同叔可都不是傻瓜。蔡元长已经准备好卸磨杀驴,就算他留三分交情,这一刀也能斩得自己半死不活。

    高俅对程宗扬的担忧毫不在意,「员外多虑了。你只怕朝廷占完便宜就把纸币弃如敝履,却未想过朝廷对这笔收入也是难以割舍。四十万金铢的本金当作三百万来用,这种好事谁肯放得下?」

    程宗扬苦笑道:「我是怕咱们宋国上下都把我看成一只傻乎乎的肥羊,不但杀了吃肉,还要剥皮剪毛,抄了我家,还让我谢主隆恩。」

    高俅摆了摆手,「必不至於。陛下年纪虽轻,心里却是有主见的,并非猜忌苛刻的庸主。」

    即使宋主是个翻脸不认人的狠角sè,自己除了求神保佑也没什么好办法。哪天想拿自己这只肥羊开牙,要吃红焖的、醮汁的,还是孜然味的,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程宗扬转过话题,「宋军败那么惨,怎么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俅悠然道:「怎么没有?」

    相比於决定撤军时的沸沸扬扬,江州溃败的消息传来,朝中的反应却出奇的寂静。梁师成已经远赴州县,梁党冰消瓦解。王禹玉行动如常,每rì照旧是三句话:请圣旨、接圣旨、已得圣旨。他的门人更是全无异动,预料中雪片般弹劾的札子一封都没有。王党引弦未发,贾党成员更是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朝廷中保持著古怪的沉默。

    但这些都是表象。高俅道:「陛下得知宋军大溃,辎重损失无算,当即掀翻了御案——你可知道?」

    程宗扬摇了摇头。

    高俅道:「陛下盛怒之下,派内侍传旨,赐前去督军的翁应龙军前自尽。」

    翁应龙是贾师宪的心腹,与廖群玉并称为左膀右臂。按说处理翁应龙,应该下狱付有司问罪,宋主连审都不审,直接赐自尽,显然对贾师宪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高俅道:「江州溃败的消息传来,贾师宪应该立即入宫请罪,但陛下足足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这位太师的人影。陛下连番催问,前去传旨的内侍都回奏说找不到贾太师,你知道当时在场的王禹玉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

    「王禹玉说,听闻贾太师新纳一妾,或在湖中赏玩也未可知。」高俅笑道:「你若听说贾师宪新纳的姬妾是从宫中私自放出的宫女,便该知道陛下有多愤怒了吧?」

    「王禹玉这眼药上的是地方啊。这一来还不把陛下气炸了?」

    高俅模仿著宋主的口气道:「陛下面sè铁青,半晌才下诏:御史中丞尸位素餐!著令致仕!诏命筠州知州滕甫复位。」

    御史台本来是监督百官的机构,贾师宪一意孤行,导致大败,御史们早该飞奔过来咬他个血肉模糊,这回却偏偏装聋作哑——御史们连宋主都没少骂,居然畏惧太师的权势,这种事放在哪位君王身上都无法接受。不过程宗扬更在意的是高俅的後半句。

    「招滕甫复位?还当御史中丞?」

    高俅点了点头。

    「太好了!」

    滕甫原本就是因为与贾师宪有隙,才被远贬筠州。此时宋主召滕甫回朝,言外之意连聋子都能听懂。老贾这回麻烦不小。

    程宗扬还待再问,刚刚还一副重臣口吻的高俅忽然坐直身体,盯著水镜上泛起的光亮发出一声欢呼,「鞠赛开始了!」

    高俅两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水镜,一边伸手拉了拉绳子。室外铜铃轻响,接著两名穿著短旗袍的歌jì玉蝴蝶般飞进来,笑靥如花地斟酒削果,一面吸著雪茄,给两人奉上。

    高俅绝口不提朝廷中事,言语间都是商人口吻。程宗扬也只好把事情放到一边,专心致志地观看起鞠赛来。

    高俅多年乔装看球,为避免暴露身份,总是独处一室,顶多有两个歌jì陪著说笑。对於他这样的铁杆球迷来说,两个投客人所好的假球迷就和不解风情的jì女一样,不过是聊胜於无。

    这会儿好不容易盼来个懂行的知己,而且同处一个阵营,彼此知根知底,不用担心得意忘形,说出不该说的话来,高俅心里这份畅快,就像走了十几年的夜路,终於遇到亲人打著灯笼来接他一样。相比之下,江州之战星月湖大胜,在高俅看来都算是小事。

    冒著泡沫的蛇麻酒一杯接一杯递来,两人叼著雪茄,靠在沙发上,怀中各抱著一个半裸的美女,冲著水镜实时传来的鞠赛影像拍桌顿足,大声叫好,为一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为比赛胜负打赌。

    程宗扬固然被鞠赛热烈的场面感染,高俅这老家伙竟然也激情如火,甚至在比赛中间休息时露了一手,跳到桌上把一只铁皮酒杯踢得绕身乱转。

    十升一桶的蛇麻酒两人足足喝下去两桶,五十银铢一支的雪茄烟不知道吸了多少。高俅本来就酒量平常,这会儿全靠强撑著才没趴下。程宗扬酒量比不上云丹琉,比高俅可不是强上一点半点,这会儿照样喝得大醉,到比赛结束的时候,包厢里四个男女,身上加起来只有一件衣服,还是高俅愿赌服输,穿了娇儿的肚兜。他按照赌约,解开头发披散到脸前,然後冲出去大声喊了一嗓子,「我是猪!」然後才飞奔回来。

    程宗扬更乾脆,他猜对了胜负,却赌输了进球数,高俅喊完,他醉醺醺接过肚兜,一包头脸,然後单枪匹马地冲下楼,在刚散场的球迷们万人唾骂声中,面不改sè地裸奔一圈,最後带著七八斤重的口水跑回来。还剩下一桶蛇麻酒全给他当了洗澡水。

    两人一直闹到深夜,才满身酒气勾肩搭背地离开橡树瓦。临行时,久在临安经营珠宝生意的苏老板苏佳朴还一脸正气地痛斥掌柜,「哪里来的失心疯!扰人清兴!下次逮到,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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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微园远在西湖,从城中赶回去恐怕天都亮了。两人分手之後,程宗扬忍住酒意赶往原来的住处,然後倒头大睡。

    这一觉直睡到午後方醒,等程宗扬好不容易睁开眼,带著宿醉起身洗漱,便接到手下传来消息,说生意上出了些麻烦,请他赶紧去照看。至於究竟出了什么麻烦,来报信的也说不明白,程宗扬没奈何,只好匆忙赶到钱庄。

    钱庄铺面照旧是门可罗雀,除了几名雇来的朝奉,鬼都没有一只。这种局面原本也在预料之中,程宗扬没有多停,随即便赶往武穆王府。

    刚从冷清的钱庄过来,武穆王府入目的情景使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数不清的人群蚂蚁般在偌大的王府内进进出出,每人手里都搬著几块砖几片瓦,像刚从灰窝里钻出来一般,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脸上却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程宗扬立刻叫来看场的手下,「这是怎么回事?谁请了这么多工人?喂喂!那个娃娃才六岁吧!怎么连童工都有?」

    「回公子!是师师姑娘的吩咐。」

    「师师?她怎么管到这儿来了?」

    「昨天临安府来人,称王府内鼠患成灾,限我们三rì内拆除王府,不然就要回收土地。我们四处找遍都没寻到公子,只好在园子里等候。师师姑娘出来时遇到我们,问明情形,便先拿了主意。」

    昨天自己和高俅在橡树瓦子看球的事,可是机密中的机密,连秦会之和林清浦都不知道,难怪这些人找不到自己。不过临安府突然变卦,限自己三天内拆光王府,却给程宗扬敲响了jǐng钟。

    武穆王府在这儿撂了十几年的荒都没人敢碰,怎么到自己手里就老鼠成灾,非得三天内拆光?无非是看到贾师宪那边风头不对,临安府的人抢先作下文章,一旦贾师宪倒台,就先宰自己这只肥羊一刀。

    别处是人走茶凉,这里是人还没走,抢茶的手就先按到杯子上,宋国的官吏这头脑真够机灵的。

    程宗扬沉住气,「师师姑娘是怎么说的?」

    「师师姑娘说,左右已经挂了告示要雇工来拆房子,不如改一下,就说前些天大火,不少人家受灾,如今城中砖瓦价格高昂,我们程氏为济民解困,特意放开王府,所有受灾的人家都可以随意入府中取用砖瓦,程氏不收分文。」

    那名手下道:「头一天人还不多,今天一大早就涌来上千号人,这会儿更是人山人海,我们拦都拦不住。公子爷,照这势头,到不了晚上就全拆平了。刚才还有邻居过来,说我们召来的灾民把他们家的房子都拆了一半。我们要是不管,他们就要报官。可眼下这势头公子也瞧见了,我们想管也管不过来啊。」

    眼前来拆房子的起码几千人,把偌大的武穆王府挤得满满的,程宗扬看著都眼晕,愣了一会儿,才安慰道:「行了行了。别说你们,这会儿就是星月湖大营在这儿也拦不住。他们想报官就报官好了,官府要能拦住这些人,江州早就打下来二百次了。」

    那名手下嘀咕道:「这些砖瓦还能卖不少钱呢。」

    程宗扬玩笑道:「我给你张桌子,你到门口去收钱,能收上来的全是你的,我一文都不要,怎么样?」

    那手下一听这话,立刻缩头不语。这么多人,手里还都有家伙,就算一人扔一块砖,都够给他盖七八座像样的大坟了。

    前天还满目荒凉的王府,如今各处都热火朝天。看样子几千都打不住,上万都有可能。成群的年青汉子攀上墙头,先掀掉房顶,锯断大梁,推倒立柱,然後抡起铁锤、鹤嘴锄,将墙上的砖头一层层敲下来。下面人头攒动,争抢著掉落的砖瓦。远远望去,整座王府尘土弥漫,人声鼎沸,一场拆迁,硬生生让他们搞出大兵团作战的声势,难怪连邻居家都遭了殃。

    程宗扬大开了一番眼界,带著满肚子的感叹号赶回翠微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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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园中却多一位不速之客。程宗扬带著路上买的糖葫芦,兴致勃勃地来找李师师,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阮香琳穿著一身淡绿的衫子,长发被一条丝帕束在脑後,娇俏的五官明艳照人,看起来英气十足。如果不是她右手的戒指自己曾经在高衙内的手上见过,活脱脱就是个英姿飒爽,行侠仗义的女侠。

    只不过此时阮香琳杏眼含怒,娇美的玉脸彷佛挂了一层寒霜。坐在对面的李师师姿容婉丽,沉默地望著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母女间的气氛僵硬无比。

    程宗扬笑嘻嘻把糖葫芦递给李师师,「这家的山楂又大又红,你来尝尝。」

    李师师暗暗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後接过糖葫芦,起身道:「娘,这是女儿投奔的家主,盘江的程公子。你有话就对他说好了。」

    李师师说罢便起身离开,把程宗扬一个人留在室内。

    程宗扬堆出一脸笑容,「不知道伯母有何见教?」

    「打开天窗说亮话。」阮香琳果然是快人快语,「我家师师原本已经许给高太尉家的衙内作妾的。你若识相,便少来纠缠她。」

    程宗扬一边打量著阮香琳凸凹有致的身段,回忆著她包裹在女侠外表下的熟肌肤体,一边笑道:「阮女侠大概是头一次来这里,可知道这园子是谁的吗?」

    阮香琳对他的暗示恍若未闻,带著一丝不屑道:「小衙内叫你一声师傅,便以为这园子是你的了?」

    「天地君亲师,我这师傅也是五伦之一。」

    「习文习武都可以称师。教人经商的老师,我阮香琳还未听过。你可知道外间如何说的?」阮香琳讥讽道:「人说小衙内名字里有个商字,要有商贾在旁才能成事。你这师傅,不过是太尉府的仆役而已。」

    程宗扬碰得不止一鼻子灰,足足被奚落得灰头土脸,心里不禁暗骂,这九成是高俅那老jiān巨滑的家伙故意放出风声,好掩盖两人的交往。

    程宗扬总不好对李师师的娘亲拍桌子,忍气道:「师师姑娘是自愿加入我盘江程氏,阮女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

    阮香琳挑眉道:「师师年幼无知,若非你花言巧语,怎会离家出走?」

    「阮女侠,师师姑娘离家出走是因为你们逼她嫁人吧?话说回来,师师姑娘这样一朵鲜花般的人物,你们怎么就舍得让她嫁给花花太岁作妾呢?」

    「给高衙内作妾难道有什么不光彩吗?」阮香琳道:「太尉府满共就这一位小衙内,高太尉位高权重,又有几世吃用不完的身家,师师嫁过去有何不妥?」

    「师师姑娘要嫁的是高衙内,何必总说高太尉的权位?这样你还不如让师师姑娘直接嫁给高太尉算了。」

    阮香琳眼中露出一丝怒气。

    「阮女侠,」程宗扬认真道:「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高太尉能把钱财留给衙内,可他能把权位也留下来吗?高太尉的权势能保护他十年二十年,能保护他一辈子吗?为了眼前一点利益牺牲师师姑娘一生的幸福,值得吗?」

    「你一个外人,难道比我这当娘的还关心师师?」阮香琳冷笑道:「你又有什么?一个微末客卿而已,我难道把师师交给你?」

    程宗扬越听越气,盯著阮香琳高耸的胸部暗暗发狠:摆什么架子!你身上哪块肉我没摸过?揭穿了当场就要你难看!嚣张个什么!

    心里发泄一番,程宗扬笑眯眯道:「阮女侠既然知道我是客卿,想必也知道我还是宝钞局主事吧?」

    阮香琳嘲讽地说道:「一介商贾而已。便是你有钱能买下王公伯侯的爵位,还不是要抄家便抄家?」

    「喂,魏篝侯那是作孽太多,拿了官府的钱放高利贷才被抄家的好不好?」

    双方唇枪舌剑,谁都没能说服谁,阮香琳等了许久,也不见李师师回来,最终含怒离去。

    李师师等母亲走後才出来,歉然道:「我娘xìng子急燥,有些话说得重了些,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程宗扬却道:「糖葫芦呢?你都不给我留一个啊!」

    李师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剩了一半,都给你好了。」

    「这还差不多。」程宗扬拿起糖葫芦,咬了一颗。

    李师师道:「我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贾师宪要被治罪,因为听说你是走贾太师的门路买的官,才来要我回家。」

    程宗扬终於明白,难怪阮香琳看不上自己,在他们眼中,只有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无权无势或者失去後台的商人,不过是鱼肉而已。看来贾师宪倒台,对自己的影响远比想像中要深远得多。

    「令堂消息够灵通的。」

    「镖局消息原本就比外面快些。何况城中都已经传遍了。」

    程宗扬摇著糖葫芦道:「她老人家可猜错了,我走的不是贾太师的门路。」

    「别人会信吗?」李师师道:「你连悦生堂的镇堂之书都能讨来,难道还没关系?」

    程宗扬顿时来了兴趣,「你看了吗?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李师师啐了一口。

    程宗扬笑道:「你放心,老贾要倒台,我顶多倒点儿小霉,大事不会有。」

第八章 回天手段

    第八章

    贾师宪还没有倒台,已经黑云压城,各路英雄都磨刀霍霍地准备宰自己这只肥羊。程宗扬头一次意识到,贾师宪如果失势,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恐怕比江州被宋军攻下还大。

    虽然在李师师面前拍著胸脯说得口响,程宗扬心里其实也是没底,一整天都忧心忡忡,生怕贾师宪那边刚被下诏问罪,自己这边就迎来各路前来抄家的官府好汉,把盘江程氏按倒剪毛、剥皮、再大卸八块。因此童贯带来的消息,让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作梦一样。

    「老贾没事了!?」

    江州之战是贾师宪一手挑起,如今酿成大败,如果追究责任,贾师宪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宋主先赐死翁应龙,接著召回滕甫,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贾师宪这一次在劫难逃,然而事件的发展却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就在昨天程宗扬与高俅在橡树瓦尽情看球的时候,贾师宪奏请入宫,单独奏对了一个时辰。第二天中午,宫中传出的消息便急转直下:夏用和身为主将,指挥无方,勒令於军中戴罪立功。

    捧rì军右厢都指挥使石元孙临阵逃脱,夺职下狱,付有司问罪。

    筠州常平仓连番失火,滕甫身为知州,缺乏管束,以失察去职。

    王禹玉年老多病,上书请郡外放,钦命判知筠州……

    接著是朝中的人事变动,户部、刑部、工部尚书同时致仕,由各部侍郎处置部务。随著王禹玉出外,枢密院也彻底成了空架子。这一连串的诏书令人眼花缭乱,等众人清醒过来,王禹玉一党已经在贾师宪雷霆万钧的反击下被连根拔起。

    原本就大权在握的贾太师,在朝中再无对手。

    「这是怎么回事?」程宗扬叫道:「老贾篡位了?」

    秦会之道:「其中定有隐情。童公公,不知宫中这几rì可有何异动?」

    程宗扬在城中的宅子是鹏翼社暗中经营的私产,因为报备吏部时填写的就是这处地址,因此孙天羽的皇城司与童贯的大内传递消息时,都在此处。童贯一大早扮成小厮,送来宫中最新消息,见程宗扬如此惊愕,不禁颇有几分自得。

    「异动倒称不上。」童贯压低声音道:「只不过贾太师与陛下对晤之前,先去见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是陛下的祖母。当年待贾妃是极好的。」童贯道:「也不知道贾太师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便把陛下叫去著实教训了一通,陛下一向孝顺,不得已才把王宰相贬出朝廷。」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如此。」

    贾妃是贾师宪的姊姊,先主的妃子。论起来贾师宪也算是太皇太后的子甥一辈,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上话并不奇怪。

    秦会之却皱眉道:「贾师宪是用何言辞打动太皇太后的?」

    这倒是个问题。若论亲近,一个是亲生孙子,如今的大宋之主。一个是已故子妃的异母弟弟,亲疏天差地远。除非贾师宪有足够的理由,否则根本不可能说动太皇太后。

    童贯为难地说道:「这个……小的著实不知。」

    这种机密的对谈,世间除了贾师宪、太皇太后和宋主本人,恐怕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秦会之这一问只是点出其中的关键,并没有指望他能答出来。

    秦会之不再言语,拿过高俅、童贯、孙天羽等人从不同渠道送来的各种消息,仔细翻阅。

    高俅的情报是程宗扬亲自拿来的,内容侧重军事,钜细无遗。但时间在贾师宪入宫之前,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内容。

    从宫中传来的最新消息分析,江州之败的处置结果明显是拿石元孙当了替罪羊。对夏用和的处置看似严厉,但以夏夜眼的年纪,此战结束就该解甲归田,一个戴罪立功,反而保留了他的兵权,其实是明贬暗升。

    滕甫与王禹玉是贾师宪的政敌,免职的免职,赶走的赶走,处置起来一点都不含糊。王禹玉的党羽在这次官场地震中大都被清除出去,以至於枢密院和三位尚书的位置都出现空缺。韩节夫、史同叔与蔡元长三个都是聪明人,并没有表明倾向哪一方的立场,反而成了宋主与贾师宪搏奕之中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人选,眼看要成为这次官场地震的大赢家。

    程宗扬亲自把童贯送出後门,这位自己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才心满意得,两袖金风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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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会之足不出户,整个下午都在检对情报。不久,安排在明庆寺的眼线拿来祈福榜上的新出现张贴。程宗扬随即赶往祈福字条上的地址,取回高俅送去的最新消息,一并交给秦会之,自己则赶往武穆王府和钱庄查看生意。

    次rì黎明,熬了一个通宵的秦会之依旧神采奕奕。程宗扬打著呵欠暗道:jiān臣这活儿果然不是谁都能做的,瞧瞧死jiān臣这jīng力!话说回来,身体要差点儿,也干不了那么多坏事。

    经过一夜的筛选,在这些涉及近数十名官员,几百件错综复杂的情报中,秦会之挑出三条并不起眼的消息。

    一条是皇城司易主,原任皇城司使李宪去职,由大貂璫封德明接任。

    一条是宋主命太医院挑选良医前往选锋营,讯问大貂璫秦翰的伤势。

    还有一条是晋国舞都侯张少煌将赴临安,作为正使出席宋国的千秋节。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属下怀疑,宋国宫中确实丢了一个要紧人物,而且与皇城司脱不了关系。」秦会之道:「皇城司使换人,便是针对此事。李宪常年在军中,皇城司使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荣衔,但对这位封公公可就要紧得很了。」

    程宗扬思索片刻,「你查一下,宫里有没有姓韦的妃子。」

    「没有。」秦会之毫不迟疑地答道:「属下已经查过,宫中姓韦的只有一个,却不是妃子,乃是当今太后。」

    程宗扬虽然早有准备,听到此言,心里还是狠狠地跳了一下。难道被自己从黑魔海的巢穴救出来,跟了自己几个月,一路被自己吃了无数豆腐的梦娘,会是宋国的太后?

    不会吧?听说她和岳鸟人有一腿,还生了一个女儿——如果不是下落不明,说不定自己又得唤岳鸟人一声岳父了——难道自己占了岳鸟人女儿的便宜,又占到他女人身上?姓岳的鸟人对我也太好了吧!

    程宗扬乾笑道:「不会太后丢了吧?」

    「应该不是。」秦会之道:「太后初八会往明庆寺祈福,宫中严令皇城司随行护驾。」

    「太后经常去上香吗?」

    「内宫后妃大都好佛崇道,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每年此时宫中妃嫔都会往寺庙上香。」

    梦娘将以前的记忆全然忘却,但当rì在筠州香竹寺,她上香的动作明显是经常烧香礼佛的。程宗扬越想越是疑心,会不会是真是宫中的太后被人掳走?卢景曾经说过,他和斯明信以前闯到宫里,逼问过太后岳帅之女的下落。他们两个既然能偷入大内,剑玉姬想从里面带个活人出来,也不是难事。如果梦娘真是宋国太后,那么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上,烧香那位多半是个幌子……

    思索间,程宗扬脱口道:「鱼目混珠!」

    秦会之皱眉想了片刻,「属下倒未想得如此之深,不过也绝非不可能。」

    程宗扬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想知道太后是真是假,四月初八那天去明庆寺看一眼不就行了?

    程宗扬靠在椅背,手指敲著扶手道:「还有呢?」

    「另一条是关於江州兵败。秦大貂璫在撤军途中伤势突然加重,此事颇为蹊跷。」秦会之沉吟道:「秦某猜测,秦大貂璫必然是与人交手,以至负伤。能在江州击伤秦大貂璫的,无非三股势力:星月湖、萧侯爷、北府兵。」

    「不会是孟老大。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提。」

    「不错。我们已经知道并非星月湖大营,而且北府兵出动的可能xìng也很低。

    那么就剩下萧侯爷。」

    「这里还有一条消息,」秦会之拿出一份最新的邸报,「因累年入不敷出,空耗钱粮,於朝廷无益,诏罢丹阳船舶司。」

    秦会之放下邸报,「然後是最後一条:晋国以舞都侯为使节,赴临安为宋主贺寿。」

    丹阳位於晋宋两国北部交界,是云水中游最重要的码头之一,船舶司别说经营不善,就是想赔钱都不容易。宋国说撤就撤,除非是与晋国作了台下的利益交换。

    「干!」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拍案而起,「王茂弘!」

    高俅送来的情报曾提到贾师宪派人赴建康,以丹阳渡口的使用权换取晋国的表态,此事後来不见下文。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宋国就突然撤掉了丹阳的船舶司。由此推想,江州大败的消息传来时,贾师宪很可能正在与晋国的使者交涉,谈判的结果不言而喻。

    程宗扬又是感叹又是佩服,「王茂弘这条老狐狸远在建康,照样把手伸到临安。用本来就留不住的江州换一个丹阳渡,这生意怎么看都有够划算的!」

    「更要紧的是帮了贾师宪一个大忙,让贾师宪有理由继续把持权柄。」秦会之道:「贾师宪非是无能之辈,单以才具论,堪称中上之姿。但其为人轻佻,分心颇多,以其中上姿,用在国事上的不过五成,便落为中下之等。让其执掌宋国权柄,诸国尽可高枕无忧。否则贾师宪失势,宋国有一二英才,未尝不能振作。」

    程宗扬笑眯眯道:「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还有你秦会之,我瞧著都是大宋出类拔萃的英才嘛。」

    秦会之哈哈一笑,「秦某若治宋国,若烹小鲜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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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绕宋国权柄的一场明争暗斗,最终以贾师宪的大获全胜而告终。贾师宪外战也许外行了点,一个江州就让他损兵折将,丢尽大宋的脸面。但在权力斗争的内战中,老贾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当围观者都以为他要血溅五步的时候,贾师宪突然出手,一剑封喉,直接把对手都扫到历史垃圾堆里,尽显jiān雄本sè。

    贾师宪的位子既然稳如泰山,前几天围绕盘江程氏的乌云也随之消散。首先是临安府的官吏们,很负责地把控诉程氏折迁的邻居抓到官府,二话不说,先打了一顿板子,给了程宗扬一个十足的人情。

    接著通源行也痛快地交出生意,明面上管事的刘掌柜堆起满脸笑容,由衷地欢迎盘江程氏派人接收。通源行背後两大东家,宁王让人送来一份贺礼,梁师都则是亲自上门,对这个比自家儿子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执礼甚恭,攀不上贾太师的高枝,能抱住程氏的大腿也是好的。至於黄莺怜,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自己送到新主人床上。

    听说钱庄的生意仍不见起sè,蔡元长也派人传话,当初定下的分月支付,可以缓些rì子再交。

    一连串的前倨後恭,让程宗扬啼笑皆非之余,也不禁感叹权势的威力。因此当廖群玉亲自上门,表示太师有请的时候,程宗扬立刻备了礼物,带著秦会之一同赶往远在葛岭的半闲堂。

    廖群玉一扫前些rì子的忧sè,眉宇间神情轻松了许多。他与秦会之一路谈诗论文,说到妙处,彼此抚掌大笑。

    程宗扬昨晚闹到凌晨方睡,这时坐在马车上一颠,不由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看到廖群玉的目光投来,程宗扬歉然说道:「昨晚大醉一场,让廖先生见笑了。」

    廖群玉微笑道:「酒能乱xìng,所以佛家戒之。酒能养xìng,所以仙家饮之。无酒则学佛,有酒则学仙,只是不可贪杯。」

    「受教受教!」程宗扬笑道:「小子无知,刚知道廖先生的悦生堂是有名的书坊,不知道平常的书籍是怎么印的?」

    「无非石印、木印两种。」廖群玉道:「技法都是一般,先制成原稿,翻转过来铺在木石上,由工匠依稿逐页雕刻出yīn文,然後上墨印制。」

    「雕刻一页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若是木版,通常一个熟练工匠每rì能雕刻两到三页,石版须减半。」

    「廖先生觉得石版和木版哪个好些?」

    「各有千秋。石版版材耐久,但费时费工。木版易雕,却不易保存,往往变形开裂,或是易腐易朽。」

    程宗扬微笑道:「廖先生考虑过活字印刷吗?」

    「活字?」廖群玉摇头道:「不及雕版多矣。」

    当初一听说廖群玉的悦生堂是印书的,程宗扬就想到了活字印刷术,有心靠这个先进技术改变时代进程。这会儿听到廖群术的话,程宗扬几乎跳起来,活字竟然不如雕版?你们这脑筋也太老了吧!

    「活字印刷先作好字模,然後排版,难道不比雕版更快?木版一天雕两到三页,活字一天至少能排四五十页的版,效率高出几十倍啊!」

    廖群玉仍然摇头,「多年前曾有人开过活字印书坊,不过惨淡经营,没上几年便倒闭了。」

    「怎么可能?活字印刷效率高几十倍还能被雕版印刷挤垮?」

    廖群玉笑道:「不意程员外对印书也颇有兴致。廖某正好对此留心一二,便与公子聊聊。」

    「若用活字印刷,排版的工匠须是识字之人。雕版工匠不须识字,依著文稿雕成便是,这一条便所费工钱便比工匠高上许多。」

    「即便有排版的工匠,活字印刷也非易事。活字字模小而易损,大小一致也非易一,排版时往往凸凹不平,行列不均,所印书籍至为粗劣。当初那家活字印书坊,便只能印些一般商家用的薄册和单张文字。」

    程宗扬道:「这是字模的问题。泥的木的不行,用铜字、铅字就没这个麻烦了。」

    「倒也有人试过。铜铅以外,尚有瓷模,且不说这些字模制作起来的难易,便是制好也难以用墨。更麻烦的还在印制书籍。」廖群玉道:「书非纯字而已,若有绘图、表格,活字印制便无用武之地,仍得雕版。」

    程宗扬琢磨著说道:「这也不是太麻烦……」

    「廖某还未说完——雕版一次雕刻,只要雕版不坏,尽可随意印制。便以这册《悦生堂诗抄》为例,仍廖某十余年前雇工雕成,至今尚用。若是活字,今rì印一百册,明年印一百册,这排成的版面是留是毁?若留,则字模成本远高於雕版,若毁,则重印时仍需重排。因此活字印制,似简实繁,终不及雕版易用。」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然後呼了口气,「好险好险……」他本来想著搞活字印刷,幸好一直太忙,还没有来得及投钱下去。

    秦会之笑道:「活字也非毫无用处,较之雕版胜在制版快捷,若是为商家印制字张,旋印旋收,则比雕版事半功倍。」

    程宗扬反覆想了一遍,活字印刷恐怕只能用在时效xìng强的出版物上,如果印大部头的正规书,长年出版的经典书籍,真比不上雕版。难怪历史上唐代发明印刷术,宋代就出现有记载的活字印刷术,直到清末还是传统的雕版印刷占主流。

    不是古人想不到,而且真实的使用情况决定了印刷术的发展。

    程宗扬感叹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我太想当然了。」

    …………………………………………………………………………………

    马车在半闲堂的多宝阁前停下,廖群玉领著两人入内,在厅中等候。

    隔著几道珠廉,隐约能看到贾师宪正在一群美貌侍妾的簇拥下翻看札子。

    程宗扬往珠廉看了一眼,低声问道:「相爷一大早就叫我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不过是钱庄的事,相爷有些放心不下。」

    程宗扬与秦会之悄悄对视一眼,知道贾师宪虽然一著定乾坤,稳住位子,终究在江州吃了败仗,还想在纸币推行上扳回局面。

    终於贾师宪看完札子,传两人入内。贾师宪平常起居的jīng阁内陈设华丽,一张孔雀翎毛织成的锦榻光彩夺目,旁边镶嵌著八宝的仙鹤铜薰炉异香轻散,周围的美姬一个个花枝招展,令人禁不住心生羡意。不过程宗扬记得贾似道倒台後身边的姬妾都被遣散,自己更是被人绞毙,死於非命,无边富贵都成了过眼云烟。

    贾师宪道:「听说蔡元长用一百万纸币质押了三十万金铢?」

    程宗扬道:「正是。」

    贾师宪冷哼一声,「杀鸡取卵。」

    这话不好接口,程宗扬只老老实实低下头。

    贾师宪起身踱著步,过了会儿道:「如今战事已了,正该休养生息。蔡元长为人好大喜功,这三十万金铢多半是用来粉饰太平,讨好陛下。殊不知筠州等地今chūn误了农时,chūn耕尚不足两成。滕甫之流误国误民,虽主上英明,把这些庸人逐出朝堂,终究是误了国事。到了今秋,免不了朝廷赈济。到时这三十万金铢周转不出,岂不因小利误了大事?」

    程宗扬苦笑道:「这一百万金铢的纸币若是能发行出去,虽然辛苦了些,倒也能周转。可时至今rì,也没有兑出一贯半贯。」

    贾师宪知道这一百万金铢的纸币其实是程宗扬用来购地的款项,如果照常发行,他拿出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周转下来,也许还薄有利润。可蔡元长急於求成,直接将纸币质押成三十万金铢取走,虽然是分成十个月逐月支付,但没有官方提供的发行渠道,程氏钱庄拿著这一百万的纸币用不出去,就等於白砸在手里。

    问题是这批纸币已经质押给程氏钱庄,贾师宪即使不愿钱庄因本金枯竭陷入困境,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通过官府的压力推行下去——如果以官府的力量帮助钱庄推行钱币,自己就算不怕朝中那些瞪著眼睛四处找茬的御史,宋主那一关也无法通过。

    可纸币已经成为贾师宪眼下唯一的政绩,他现在好不容易保住位子,一旦承担兑换的程氏钱庄再出事,用不著朝野群起攻之,他自己就该上书辞位了。

    贾师宪沉吟良久,「可否推给晴州的商家?」

    程宗扬实话实说,「恐怕晴州没有哪家商号肯接。」

    「这些纸币可以用来缴纳税款,晴州商家在我宋国一年的商税便不止此数,哪里便穷了他们?」

    贾师宪暗含杀机的口气让程宗扬心底发凉,从头到尾老贾都没把纸币当成正经事做,话里话外都打著替朝廷捞一笔就算完的主意。

    秦会之在旁道:「只怕不妥。」

    贾师宪对秦会之的话十分重视,「有何不妥?」

    秦会之道:「晴州商贾可用而不可信,若强发纸币,只怕生变。」

    贾师宪正容道:「秦伴当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秦会之徐徐道:「在下倒有些小伎俩,或可试用一二。只是要借太师的威势。」

    程宗扬心里嘀咕,不知道死jiān臣是玩什么花样。

    贾师宪一口应诺,「秦伴当既然有计策,且尽管做来!」

    贾师宪、程宗扬、廖群玉的目光都落在秦会之身上,连周围的美姬也好奇地看著这个中年文士,想知道他有什么妙计。

    秦会之不慌不忙地摸了摸鬓脚,「连rì忙碌,倒有些rì子未曾理发了。」

    贾师宪虎视眈眈地盯著他,一边吩咐道:「来人!唤府中理发匠来!」

    「不敢用府上的匠师。便是瓦子中的匠人即可。」秦会之道:「修面、剔甲、净耳的也寻几个来,最好是行内成名的匠人。」

    贾师宪的府邸平常便蓄养有各行匠人,但秦会之这样说,仆役不敢怠慢,立即快马赶赴城中,找了几个有名的剃头匠。

    不到一个时辰,那些匠人便被带进半闲堂。这些匠人虽然是行内成名的老师傅,终究做的下九流的营生,到了太师府,一个个都战战兢兢。

    秦会之也没挑地方,直接在多宝阁前的院子里摆了张交椅,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面。那些理发的、修面的、剔甲的、净耳的匠人一看这位老爷的派头,丝毫不敢怠慢,这边理发的匠人小心翼翼地帮他洗著头,另一边剔甲的匠人道:「请老爷高抬贵手。」

    净耳的匠人戴了一只镏银的凹镜照亮,一边取了棉签、银夹,轻手轻脚给这位大老爷掏著耳朵。

    程宗扬心头佩服,死jiān臣往那儿一坐便是派头十足,官架子摆得比贾师宪都地道,谁要敢说眼前这位不是相爷,那些匠人非啐他一脸不可。

    贾师宪一言不发,坐在廉後打量著秦会之的举动。廖群玉一手捋著胡须,似乎在思索他到底有什么计策。

    秦会之半闭著眼,悠哉悠哉地享受著匠人们娴熟细致的技艺,似乎这计策非要等他修饰一新才能施展。

    好不容易理完发净完面,净耳的匠人拿出一根铜丝,放进老爷耳内,轻轻一弹,那嗡嗡声舒坦得彷佛让人骨头都酥了。

    拿出平生的功夫做完手艺,几名匠人赔著笑道:「老爷,你看还合适吗?」

    一名美婢拿著银镜左右照过,秦会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来人啊,看赏。」

    接下来的一幕,让几名匠人都瞪大眼睛。

    两名彪形大汉合力提著一只箩筐过来,里面装的全是钱铢!

    成千上万的铜铢盛满箩筐,里面还夹杂著白亮亮的银铢,甚至还有几枚黄澄澄的金铢,明晃晃照得人眼睛直花。

    几名匠人像被人踢了一脚般齐齐跪下,叫道:「回老爷!这赏赐太厚了!小的们万万不敢!」

    「无妨无妨。」秦会之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你们尽管拿去使用。朝廷准备修改钞法,现有的金银铜铢一律停止使用,全部兑换为纸钞。这些钱铢若不用出去,过几rì便无用处了。」

    几名匠人张大嘴巴,做梦一样看著那些钱铢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往车上一丢,然後打发他们离开。

    仅仅半个时辰之後,这个爆炸xìng的消息便从瓦子中疯狂地散播开来。随著众口相传,秦会之说的「准备修改钞法」变成朝廷「已经更改钞法」;「兑换纸钞」也改成以二兑一,甚至以三兑一;金银铜铢停止使用甚至变成私藏者论罪的邪门传言。

    几乎是眨眼之间,程氏钱庄的大门就被蜂拥而至的市民挤破。无数市民争抢著把手中的银铢、铜铢兑换成纸币。

    三天之後,不仅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全部兑换一空,连钱庄以前回收的大额纸币也兑换了一大批出去。

    「jiān臣兄,你这回可把老贾给吓住了。」

    一边翻看著李师师清点的账目,程宗扬一边笑道:「贾师宪原本千方百计想把你撬走,好让你给他效力。结果你在他府上理了次发,他就不再提这茬了,知道为什么吗?」

    秦会之叹道:「贾太师了无容人之量,秦某偶露锋芒,贾太师心生忌惮也在情理之中。」

    「没错。贾师宪要把你举荐上去,恐怕要不了几年,朝中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饱读诗书,眼光jīng明,为人干练,又不迂腐,连邪招都敢出,这样的人物他怎么能不怕呢?」

    秦会之道:「若非公子,也无会之用武之地。」

    程宗扬大笑道:「六朝这么大还怕没有你的用武之地?王茂弘那只老狐狸咱们别去招惹,宋国已经是我囊中之物,jiān臣兄,有机会去洛阳和长安,咱们不妨会会汉唐两国的名臣!」

    秦会之笑道:「公子既有此志,秦某愿附骥尾。」

    後记

    正如晋国篇采用了一些《世说新语》的典故,临安篇也采用了一些宋代的典故。

    主角游玩时看到的鱼戴傀儡面具、老驴跳的拓枝舞、乌鸦下棋,以及喝的饮料,吃的点心,出自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是当时临安市面的真实场景。金明池争标则是北宋的场景,出自《东京梦华录》。临安更有名的水上娱乐是钱塘江弄cháo,但是时间在八月,这里只好借用了三月十八的金明池争标。

    宋代饮食的丰盛,在当时许多笔记中都有反映。这一集中主角饮宴的内容,除了《梦梁录》以外,还选用了《西湖老人繁胜录》、《武林旧事》中的记载。

    第三集中,主角去见贾师宪时,看到的建筑分别出自《齐东野语》、《山房随笔》和《西湖游览志余》的记录。贾师宪的豪奢相当有名,以至於有人说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其实就是贾似道的贾府。

    贾师宪救火出自《遂昌杂录》,作者郑元佑是元代的临安人,文中对贾师宪灭火的描写,大都沿用了原文。但「甜水巷苦水巷」一节,原本是包拯的故事,出自宋代笔记《独醒杂志》,因为同是救火,放到此处。而且我觉得这个故事放在贾师宪身上比放在包公身上更合适。

    秦会之理发的故事出自宋代张端义的《贵耳集》,内容当然不是发行纸币,而是宋代频频出现钱荒,市面缺少流通的铜钱,秦会之借理发把五千钱当两个钱用,结果「不三rì间,京见钱顿出。」成功解决了这次货币危机。作者在故事的末尾说:此宰制天下之小术也。

    写了这么多书名,并不是说我全都看过,只是想说这样写是有依据的。

    在这一集中出现了宋代五大jiān相:蔡京、秦会之、韩侂胄、史弥远和贾似道。

    有人说,六朝中的jiān臣都写得很有能力,是不是在为jiān臣正名?

    我想,无论jiān臣还是名臣,能当上宰相的,都不是废物。因为他们是jiān臣,就认为他们不干正事,也是一种误解。这五大jiān相之所以被视为jiān臣,首先是误国误民,这是基础。其次是对待政敌手段恶劣,这是重点。

    宋朝前期名臣辈出,虽然有政见之分,最多是把政敌赶出朝廷,到边远州郡当个小官。从蔡京开始,发展到把政敌立碑刻名,不仅列名的政敌永不录用,还禁毁文字,禁止其子孙参加科考。秦会之除了杀岳飞,更把不同意议和的近百名官员或贬或逐。韩侂胄为岳飞正名,追赠为鄂王,削秦会之王爵,改谥号为缪丑,但他严禁道学,把包括朱熹和四名宰相在内的五十多人定为伪学逆党。

    後来韩侂胄北伐失败,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力主议和,恢复秦会之的申王爵位和忠献谥号,反对议和的或是处死或是杖毙,矫诏立帝,擅权二十余年——虽然他因为支持道学,而没有名列宋史的jiān臣传,但种种作为比秦会之更恶劣,後人无不视之为jiān臣。

    另一方面,没有徽宗、宁宗、理宗这些昏君,也没有这些jiān臣大肆用jiān的空间。从这方面说。秦会之遇到程宗扬,也许是他的幸运。

    附带提一笔王氏:程宗扬不知道,秦会之的妻子王氏确实是李清照的表妹。

    各种笔记和演义中,秦会之与王氏密谋於东窗之下,秦会之尚在沉吟,王氏已经说:缚虎容易纵虎难。秦会之私计遂决。因此王氏与秦会之一起,在岳王庙前跪了五百年。

    然而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却记载:秦会之病中兴大狱,列五十三人名单,已经拟定刑名,家吏送来画押时,王氏再三拒绝。秦会之死後,这些人都保全下来。

    从这里看,王氏的污名是受了秦会之的连累。

    另外追加一句:由於汉字的特xìng,雕版印刷一直是主流。随著时代和技术发展,清末活字印刷取代了传统的雕版印刷。但进入二十世纪,由於成本和使用效率的影响,活字印刷术正在向新型雕版印刷术发展。最终雷shè照排技术的出现,终结了活字与雕版印刷的争论。

    谢谢大家阅读《六朝云龙吟》第六集。

第一章 又遇西门

    第七集

    第一章

    “初八rì卯时一刻,太皇太后、皇太后銮驾出大内,沿途由禁军护送。六刻至明庆寺,稍事休息。辰时一刻,叩拜寺内宝塔;四刻,至五岳楼祈福放生。巳时一刻,入大雄宝殿恭迎佛像;三刻,安座金盆、上香、礼佛;五刻,备五sè香汤浴佛;七刻,绕佛祝圣。午时一刻用斋饭,四刻启驾返宫。銮驾及寺内由皇城司及大内守卫。自卯时起,至午时末,沿途及明庆寺周围两里禁止百姓通行。”

    程宗扬放下纸张,笑道:“难为你写得仔细。”

    孙天羽毕恭毕敬地说道:“叔叔的吩咐,小侄自当尽力!”

    姓孙的虽然够乖巧,一句话都不多问,但漏洞不能不补。程宗扬叹了口气,一脸头痛的表情,半是随意半是为难地说道:“你也知道,原来的武穆王府如今正在拆迁,王府又紧邻着明庆寺,万一浴佛法会上那些工匠惊扰了宫里的贵人,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孙天羽恍然大悟,满脸敬佩地说道:“还是叔叔想得周到。”

    双方戏演到这儿就差不多了,程宗扬喝了口茶,“当rì城内的大火,查出原因了吗?”

    孙天羽斟酌着说道:“这件事不是侄儿经手,但听说是一个小官熬药时引燃了厨棚。幸好贾相爷处置得当,才没酿成大祸。城中民居虽然烧了一些,但各处官衙都没波及,只烧了太医局几处房舍。”

    当rì的临安大火程宗扬心里一直在嘀咕,会不会是黑魔海做的手脚?他在宫中与高俅通过风,自己又一堆的事情要处理,这事便一直由高俅在查,但一直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现在听来只烧了太医局几处房舍,要紧的六部、大内都没有波及,看来自己有点儿疑神疑鬼了,什么事情都往黑魔海身上想。

    孙天羽走後,林清浦提醒道:“此人心术不正,不宜多用。”

    程宗扬道:“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只防着他别去害人便是。老四那边有消息吗?”

    “祁执事亲自把张侯爷一行一直送过沅水,後面这一路顺风顺水,大概四月中旬能到临安。”林清浦道:“易彪一行虽然启程晚了几rì,但昼夜兼程,听说已经赶在张侯爷等人前面。”

    “建康方面有消息吗?”

    林清浦摇了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雲如瑶那边至今没有半点音讯,她身体本来就弱,如今又伤了元气,万一寒毒发作,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雲秀峰带人返回建康,以他的交游、手段,雲家的安全倒不是问题。只可惜自己分身无术,无暇亲赴建康,向雲老哥他们磕头赔罪。

    程宗扬收拾起杂乱的心绪,聚jīng会神地计算着账目,直到rìsè偏西才放下账册。

    武穆王府从拆到建,少说也得一年才能完成,如今程氏钱庄仍在户部提供的陋巷里。不过这些天来,身边的陋巷几乎成为闹市,除了临安本地以外,还不断有各处州府的商人赶来询问如何兑换纸币。

    程宗扬原以为小额纸币难以推行,第三批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只是用来换取武穆王府的地产,推给官府就不再cāo心。谁知蔡元长半逼半送又把皮球踢了回来,强行抵押了三十万金铢的现款。

    正棘手间,秦桧在半闲堂随便放出一则流言,不仅把这批纸币兑换得乾乾净净,连以前收回的纸币也兑出不少。死jiān臣这等翻雲覆雨的手段,不禁自己暗中拍案叫绝,连贾师宪都心生忌惮。

    至此程氏钱庄三批纸币全部发行完毕,由于第三批是直接在钱庄兑换,所有现金都进入钱庄的金库。随着晴州的粮款陆续运抵,刚才盘点账目,折为金铢计算,自己手中的现金总计近一百八十万,纸币仍有五十七万,另外还有筠州分号储备的五万金铢。

    在外面流通的二百四十三万纸币中,六十万握在雲氏手中,散落在市面上的流通纸币一百八十三万,与储备的现金数目接近一比一,情况不是一般的乐观,即使出现最坏的局面,所有流通纸币全部兑现,自己也有足够的现金撑下来。

    但从负债角度计算,四十万是宋国官方提供的本金,三十万是雲氏的借款,还有蔡元长把纸币抵押给自己的三十万分期付款。扣除负债保留本金的话,自己相当于用一百二十万现金支付两倍的纸币。

    虽然情况还算乐观,但这是把自己全部资本都投入钱庄的结果,一旦钱庄出现风波,自己能保住多少利润尚未可知。

    最薄弱的环节也许在雲氏的态度,除了自己欠雲氏三十万金铢的现金,雲氏手中还有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如果雲氏与自己翻脸,一下就能拿走自己九十万金铢的现金,等于自己资本的一半。这个可能xìng虽然很小,但也不能说没有。

    另一方面的隐患也不能不戒备,既然秦桧能用流言把纸币全推出去,再有一则纸币无用的流言出来,说不定全临安的人都跑来挤兑。到那时,只要有一个金铢的现款兑换不出,程氏钱庄的招牌就砸了个粉碎。

    为了体现纸币的信用,程宗扬让雲氏暗中cāo控的两家粮行,自己掌控的通源行,以及死jiān臣赶在火灾时抢购的建材物品,出售时全部挂牌接收纸币。同时对工地上招募的工匠承诺,工钱每rì一结,但一半由纸币支付——别说如今纸币在临安正吃香,就算纸币无人问津,只要每rì幹完活,能用这些纸张从粮行换来实打实的粮食,工匠们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程宗扬甚至还和明庆寺的和尚们商量,庙中的功德钱、香火钱都接收纸币,由钱庄负责兑换。如果明庆寺肯把收来的钱铢存在程氏钱庄,钱庄提供给寺庙的利率为年息三分。明庆寺也不含糊,狠狠收了一笔好处费,答应了接收纸币,存款的任务却没能谈拢——明庆寺自己也往外放贷,利率更是高达年息五成。如此豪迈的手段,让程宗扬对放这帮高利贷的黑心和尚愈发刮目相看。

    如今临安的居民拿到纸币,可以去粮行买到粮食,或者在城外买到急缺的砖瓦建材,还能到明庆寺买来香纸火烛捐献功德。各处商号把收来的纸币拿到程氏钱庄兑换成现款,程氏钱庄再用工钱的方式把一部分纸币释放出去——虽然整体规模极小,但起码这些纸币已经开始流通,越多的人开始接触纸币,也越能体会到纸币带来的方便。

    程宗扬抱肩看着窗外的暮sè。从二月十七rì自己到临安,不足两个月时间,程氏钱庄初具雏形,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两顶官衔,太师府、太尉府、皇城司、大内、六部官员……各处关系该摆平的摆平,该拉的拉上,还白捡了一个通源粮行……让旁观者看来,简直是高歌猛进,无往不利。然而如此顺利,却让程宗扬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自己一个失业的废柴白领就能在六朝呼风唤雨,以前那些穿越前辈怎么个顶个的那么倒霉呢?岳鸟人手握星月湖大营那样的强军,照样被雷劈得无影无踪,自己脚下会不会也是流沙?转眼就将自己吞噬得乾乾净净?

    自己手边最靠得住的势力,要数星月湖大营,其次是殇老头、雲家和高俅。最靠不住的,肯定要数宋国官方。从风传老贾出事前後,官场态度的变化就能看出,别看现在贾师宪、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等人和自己称朋道友,一旦卸磨杀驴,绝没有一个手软的,能让自己光屁股,绝不会给自己留条裤衩。相反,如果能在朝中稳住脚,像梁师都、黄氏那样自愿带着家产甚至家眷投效的都不知有多少。可惜自己只是个客卿,出身不正,想站得稳,还需要更硬的靠山。

    宋国最硬的靠山还不是宋主,而是进士头衔——每三年考一次,每次录取三百来人,自己能考中的机率和被雷劈差不多。

    程宗扬心里突然跳出个念头,宋主年过二十还没有娶正宫,不会是在等李师师吧?瞧他那张小白脸,倒和徽宗有七八分相似。如果真是徽宗,自己的公关经理出马,绝对是手到擒来……

    程宗扬刚想到这儿,立刻在心里大摇其头,如果这位宋主真是徽宗,自己肯定把李师师藏得严严实实,连影子都不让他瞧见。

    李师师不是雲如瑶那样的帐目天才,不过她外表看似柔弱,骨里子却倔强得很。自己刚才看的账目就是她用了两天时间,一笔一笔核算出来的。论起认真细致,比自己可强得多了。

    程宗扬看了眼在内室翻看账目的李师师,禁不住又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把她请进公司,不是让她当会计的。可惜别的东西自己教不了,只盼着兰姑快些到临安来,私下里教教她风情,免得这块上好的白玉被自己耽误了……

    “会之还没回来吗?”

    林清浦道:“没有。”

    王禹玉顷刻间失势落败,别人倒也罢了,秦桧倒比树倒猢狲散的王党还忙上几倍。这几rì为着王禹玉往筠州赴任的事前後打点,整天出入王家,连钱庄的事也暂时放下。

    程宗扬道:“准备三万金铢,让冯大.法送到户部,交给蔡侍郎。”

    “是。”

    冯源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只带了一句话:“蔡侍郎已经清点过了,他说承公子的情,明rì请公子去家中赴宴。”

    自己还兼着宝钞局的主事,属于户部的下设机构,不过宋国上下都把宝钞局看作临时机构,连衙门都没设,只是给程宗扬一个官方的名义而已,说起来蔡元长也算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请自己去家里赴宴,着实够给面子。

    看到这批纸钞顺利变成钱币,蔡元长恐怕肠子都悔青了。可是纸币已经到了钱庄手里,想再赎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况且为着明年能继续发行纸币计较,户部也不好随意就朝令夕改。那么蔡元长找自己幹嘛?又变着法子想从自己这儿掏钱吗?

    程宗扬略一犹豫,便道:“让人回蔡侍郎,明天我一定去。”

    …………………………………………………………………………………

    蔡府在涌金门外,离西湖不远。蔡元长刚由郎中升任侍郎,府邸规模并不算大,但府中建筑jīng巧,陈设雅致,一砖一石用料都极为扎实,富贵而不外露,显然蔡jiān臣在户部这些年没少捞钱。

    蔡元长自重身份,没有出门迎接,等程宗扬进来,他在内院的檐下远远拱了拱手,笑道:“程主事,多谢你为朝廷分忧啊。”

    程宗扬回了一礼,笑道:“这是在下份内的差事,怎敢让侍郎道谢?”一边说,一边让人把备好的礼物送进内院。

    蔡元长哈哈一笑,亲自下阶把住程宗扬的手臂,请客人入内。

    程宗扬来时反复想过,蔡元长既然在家里设宴,谈的肯定不是公事,私事除非就是通源行。

    果然,双方入席,酒过三巡之後,蔡元长便主动问起通源粮行的生意。此前因为江州之战,粮价上下波动,程宗扬固然赚得盆满钵满,通源行这些粮行却没捞到多少好处,虽然没有赔钱,但粮价飞涨,成本上升,占用了不少资金,通源行又贪图粮价飞涨的暴利,因此才从官府挪用钱款来炒粮。

    通源行背後的宁王和梁家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对朝局了如指掌,原以为能趁此机会大捞一把,谁知太乙真宗突然表明态度,导致局势急转直下。眼见粮食生意一败涂地,再加上梁家失势,户部清查账目,宁王落井下石,抢先提走了铺中的现金,把个烂摊子扔给梁家。这边程宗扬露出接手的意思,宁王乐得作个顺水人情,痛快地把股份让给了盘江程氏。

    程宗扬接手之後,先从雲家的雲海行购得一批粮食,然後大笔注入资金,才让通源行转危为安。按照私下里的约定,蔡元长不再追查通源行的账目,条件则是白拿四成的利润。即使只为私下的利益考虑,蔡元长也得让通源行的生意越来越好。

    这会儿蔡元长问起粮行的生意,程宗扬当即大倒苦水。反正通源行当时都已经惨到老板娘要去卖身,自己把局面说得再困难十倍也没有多少出格。

    蔡元长沉吟片刻,徐徐道:“王师江州败绩,损失无算,为免国中震动,朝廷有意购买一批粮食,补充各地的常平仓。”

    程宗扬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宋国官方要通过各地粮行进行粮食储备,如果能成为官方的供应商,还用担心什么销路?

    但程宗扬关心的还是最要紧的一个问题:“钱从哪里来?”

    “晴州的商税。”

    程宗扬一头雾水,“晴州的商税不是已经征过了吗?”他记得晴州每年向宋国朝廷支付二十万金铢的固定商税,作为晴州实行事实自治的条件。二十万金铢不过四十万贯,相比于晴州的商业规模,这点钱真不算多。

    蔡元长举杯与他一碰,悠然道:“贾太师与晴州总商会交涉,由总商会一次支付九十万金铢,作为今後五年的商税。”

    程宗扬脑中顿时跳出来个词:割肉补疮!贾师宪先从晴州大笔借贷,接着发行纸币,现在又把今後五年的商税一并收来,只要能应付眼前的危机,往後哪管是不是洪水滔天。

    程宗扬忍不住道:“陛下答应了吗?”

    “已经御批了。”

    程宗扬不禁又同情起宋主来,前面一个岳鸟人,用十二道金牌把这个小正太勒索得一乾二净,後面又来个贾师宪,三下五去二就把宋国的家当败掉一大半,到时候就算幹掉老贾,宋国这摊子也烂得差不多了。说起来晋国的陛下是白痴,都没他这么惨的。

    都是自家的生意,双方也没有再搞什么花样,直接在席间敲定,由通源行作为临安常平仓的唯一供应商,三个月内向仓内提供六十万石的粮食,每石价格十二银铢,总计三十六万金铢。随着江州之战的结束,粮价回落已成定局,这个价格定得不是一般的高。但宋国朝廷如果要求降价,主管户部的蔡元长肯定头一个不愿意——降一文就是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

    谈罢生意,双方都轻鬆了许多,蔡元长亲手夹起一箸肉乾,笑道:“来,尝尝厨下做的黄雀鲊!”

    程宗扬尝了一口,这东西自己还是头一次吃。感觉是用酒酿成,咸香可口,滋味奇佳,不禁赞道:“好味道!”他夹起一片,审视着道:“这是麻雀?怎么做的?”

    蔡元长心情正好,笑道:“黄雀比麻雀略小,捕来後用酒洗净拭乾,装入坛中。加入麦黄、红曲、花椒、jīng盐、葱丝等物,层层铺实,然後用粽叶封好。待坛中卤出,则倾去,加酒浸渍。黄雀肉xìng大温,食之壮阳补气。程主事若喜欢,舍下正好多做了几坛,一会儿让人送到府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双方哈哈大笑。这场小宴虽然没有歌舞伎乐,但双方一拍即合,算得上宾主尽欢。

    眼看天sè将晚,程宗扬起身告辞。蔡元长亲自送到檐下,又谈笑几句,这才分手。

    程宗扬挥挥身上的酒气,正要登车,却见冯源脸sè发青,神情紧张地盯着旁边一辆马车。

    程宗扬不动声sè地上了车,然後把冯源叫上来,“怎么了?撞鬼了?”

    冯源咽了口吐沫,“程头儿,我刚见着一个人……”他凑过来,在程宗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程宗扬霍然起身,“你没看错吧!”

    “错不了!”冯源道:“老豹也看到了。”

    “老豹!”

    豹子头把头伸进来,“何事?”

    “你们刚才见到一个拿折扇的公子哥儿进去?”

    “然也。”豹子头道:“吾认得,乃西门大官人。”

    程宗扬一点酒意顿时清醒过来,西门庆竟然堂而皇之地出入蔡元长府上,难道蔡元长也和黑魔海有牵连?

    “不对!”

    如果蔡元长是黑魔海的人,他们避人耳目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公然出现?还让自己见到?莫非这是剑玉姬故意在对自己示威?

    程宗扬沉住气,皱眉思索半晌,开口道:“走——”刚说了一个字,他忽然闭上嘴,双眼紧盯着蔡府大门。

    一个遍体风流的公子哥儿潇潇洒洒从大门出来,他穿着白sè的锦袍,戴了一顶瓦楞帽,手中一柄大红洒金的折扇,一双桃花眼顾盼间勾魂夺魄,正是西门庆那狗贼!

    程宗扬隔着车窗淡绿sè的玻璃冷眼旁观,只见蔡府的家仆奔前走後,对西门庆执礼殷勤,态度比见着自己这个官儿还亲热几分。西门庆也似乎在府上常来常往,与众人熟不拘礼。

    蔡家那几名仆人一直把西门庆送到马车边,各自得了一份厚厚的赏钱,才欢天喜地地离开。

    西门庆掀开车帘似乎要登车,忽然放下帘子,晃悠悠走了过来。他远远就把折扇插在领後,双手抱拳,躬身深施一揖,然後笑嘻嘻道:“果然是程兄!久违久违!”

    既然已经露了行藏,程宗扬也不再躲藏,他抬手推开车窗,冷笑道:“大官人,咱们离上次见面也没几天吧?”

    “一rì不见,如隔三秋。何况咱们兄弟可有几rì没见了呢?”

    对于当rì在野猪林的交手,西门庆似乎没有半点芥蒂,一边说一边还挑了挑眉毛,一副谈笑风生的派头。

    这狗贼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他既然敢在这里等着自己,多半还有後手。只凭冯源、豹子头和自己,想幹掉他并不容易。

    “大官人还真是悠闲,天天跟在我马车後面吃灰吗?”

    “贤弟可是想岔了。”西门庆毫不介怀地笑道:“愚兄只比贤弟晚来一步,听说贤弟正与乾爹宴饮,没敢打扰,没想到出门又遇上,果真有缘。”

    程宗扬有心骂他个狗血喷头,听到“乾爹”二字不禁一愣,半晌才道:“蔡侍郎是你乾爹?”

    西门庆笑嘻嘻道:“让程兄见笑了。”

    程宗扬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似乎看到剑玉姬正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在棋盘上轻轻落子。

    自己在临安的粮战,正是因为纸币才大获全胜,转手间就拿到一般粮行几十年都赚不到的钱。而同样是因为纸币,自己所有的利润全在钱庄。如果蔡元长是黑魔海的人,他一手把持户部,自己这一番辛苦,就等于全都白白给黑魔海作了嫁衣。

    西门庆神情淡定,摇扇笑道:“不知程兄何时有空,大家一起喝杯茶呢?”

    程宗扬冷静下来,“是剑玉姬让你来的吧?”

    西门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笑道:“程兄既然是生意人,总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程宗扬忽然一笑,“这几rì忙东忙西,也没顾得上向仙姬道谢。这样吧,今天是初三,初八、初九、十一、十二……四月十二,程某在西湖宴请两位如何?不知大官人府上何处?到时我定下地点,好通知大官人。”

    “好说。”西门庆痛快地拿出一封竹制的名刺,笑道:“如此,愚兄便静候佳音了。”

    程宗扬放下车帘,马车随即起步。他拿起西门庆递来的名刺看了一眼,随即交给冯源,“这狗贼居然还有公开的身份!让皇城司去查!”

    “是。”

    “通知林清浦,立即联络彪子,让他们加快速度,四月初十之前务须赶到临安!”

    冯源应了一声,然後忍不住道:“程头儿,你真要给他们设宴?”

    “没错。”程宗扬冷笑道:“鸿门宴!”

    …………………………………………………………………………………

    回到翠微园,远远便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的皮球滚出来。高衙内连蹦带跳,一脸欢喜地叫道:“师傅!你可回来了!”

    程宗扬跳下车,“怎么?衙内今天得闲了,来我这儿转转?”

    高衙内叫屈道:“我整天忙得要死要活,哪儿有闲空啊?”他扳着指头道:“就拿今天说吧,上午忙着去江上钓鱼,蔡老二把丰乐楼的大厨叫了来,在江上现钓现杀现煮尝鲜!钓完鱼去北场看的鞠赛,百锦社那帮废物,害得我输了好几百金铢。小梁子输得比我还惨,在厢房拿着南苑一枝花撒气,倒让我们瞧了个乐子。晚上兄弟们原本要去北瓦子,徒儿念着好几天没见师傅,特意来给师傅你请安的。”

    “行啊徒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那是!”高衙内涎着脸道:“师傅,要不要徒儿给你捶捶腿?”

    “免了吧。”程宗扬道:“你旁的还有什么主意,赶紧说,我这儿正忙呢。别说你没有啊。”

    高衙内嘿嘿笑道:“师傅,那天那个粉头是哪个行院里的?我们兄弟找遍都没找到。”

    “怎么?上瘾了?”

    “不瞒师傅说,徒儿也算阅女无数,那么sāo的还是头一次见。那大白屁股扭的,啧啧……”

    程宗扬笑道:“那是个私娼,你们去哪儿找啊?我这几天不得闲,改天有时间,让她去找你。”

    高衙内喜笑颜开,“多谢师傅!”

    打发了高衙内,程宗扬先来到静室。

    林清浦道:“刚得到消息,秦大貂珰伤势沉重,已经上札子请求解除军职,回临安休养。”

    “有多重?”

    “具体伤势不清楚。”

    “哪里的消息?”

    “明庆寺那位线人的。”林清浦道:“可以确定,秦大貂珰是与萧侯交手时受的伤,但此事关乎晋宋两国机密,只有军方高层和宋主等数人知晓。”

    消息既然出自高俅手中,真实度可以确定。萧道凌是晋国大将军,秦翰是宋国重将,他们两人战场相逢的消息传出,就等于是晋宋两国交锋,眼下两国朝廷各有难处,只好都装糊涂,谁也不敢揭破。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萧侯过江来打落水狗我都觉得蹊跷,难道是专门来为儿子出气的?”

    林清浦一笑,“想必如此。”

    小狐狸在江州城外险些被秦翰一掌打死,萧侯就这一根独苗,要能忍住气才是怪事。他这一记落水狗正打到节骨眼儿上,牵制了宋军最jīng锐的选锋营,让江州顺顺利利劫走宋军的辎重,自己也赚得盆满钵满。这些老家伙的手段一个比一个jīng明凶狠,让自己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秦翰回临安,倒是一樁麻烦。江州时自己虽然露过面,但都是几千几万人的群殴,一般宋军士卒倒也罢了,在临安碰面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便撞见也未必能认出自己来。秦翰却是与自己实打实的交过手,像他这种高手,只要看过一眼,自己就算天天戴着面具,只怕也会让他认出来。

    幸好传来的消息说秦翰的伤势沉重,难以疾行,即使宋主允准,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到临安。到时自己随便找个由头出去避上几个月,先给小狐狸找到赤阳圣果,再让高俅想办法把这个碍眼的秦太监远远踢到边远州郡,想来也没有多少碰面的机会。

    程宗扬顺手倒了两杯茶,递给林清浦一杯,自己一饮而尽,然後道:“会之呢?”

    “仍在王家奔走。”林清浦道:“王禹玉虽然被贬,但宋主是念旧之人,顾及老臣体面,听说还赏赐了不少物品,应无大事,这两rì也该回来了。”

    林清浦主管各处情报,有童贯这个耳目,关于宋主的消息也极为灵通。王禹玉完全是被贾师宪赶出去的,宋主虽然不好违抗太皇太后的懿旨,心下的不情愿可以想像,料想王家不至于和其他失势的人家一样倒霉。

    “等会之回来,让他来见我。”程宗扬道:“我去见见师师姑娘。”

    “师师姑娘尚在钱庄,仍未回来。”林清浦停顿了一下,“却有两位客人来找师师姑娘。”

    程宗扬放下茶杯,“谁?”

    “先是师师姑娘的尊亲,方才是梁家的夫人。”

第二章 借刀屠龙

    第二章

    阮香琳已经在翠微园内院等了一个时辰。自从贾师宪的地位转危为安,她的态度也生出微妙的变化,没有再强拉女儿回家,但她也没有放弃把女儿嫁入太尉府的大计,隔三差五便来园中劝说。说到底,一个刚在临安立足的外地客商,怎么及得上太尉府的赫赫权势?

    女儿的婚姻关系到夫妻俩後半生是坐享荣华富贵,还是继续在江湖中担惊受怕,由不得阮香琳不上心。虽然明知道女儿是在躲自己,她也耐着xìng子,在旁边一间装满药材的房间慢慢喝着茶。

    帘外环佩轻响,一个盛妆妇人掀帘进来,见到阮香琳在坐,双方都是一愕。接着阮香琳站起身,守礼恭谨地向来人福了一福,“民妇见过梁夫人。”

    黄氏露出一丝不屑的眼神,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是李家镖局的娘子。”

    威远镖局常年在城中权贵门下奔走,两人早已是见过面的,却没想到会在此地相逢。梁师成未倒台时,梁家也是临安城中有名的大户,现在虽然不如往rì,但梁师都暗中走了程宗扬的门路,保住官位,黄氏身为官眷,又有诰命在身,自然看不起阮香琳这等民妇。

    阮香琳虽然是成名的侠女,但双方的身份地位上差了一大截,一边连忙让出座椅,一边赔笑道:“梁夫人请坐。”

    黄氏毫不推让地坐下来,四处张望一番,然後回过头,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阮香琳。

    阮香琳笑道:“多rì不见,梁夫人气sè比以前更好了呢。”

    黄氏笑吟吟道:“妾身这点容貌,怎比得了李家镖局的娘子呢?我家孩儿前些rì子还在夸你呢。”

    阮香琳脚下微微一晃,脸sè顿时变得惨白。

    黄氏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鄙薄,嘲笑道:“李娘子这等标致的人材,又是习武的,难怪人见人爱呢。”

    阮香琳勉强笑道:“梁夫人说笑了。”

    “我家孩儿对你赞不绝口,哪里是笑话你呢?”黄氏随意地吩咐道:“走得口渴,斟杯茶来吧。”

    阮香琳被她揭破**,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听到她的吩咐,只好低着头斟了杯茶,双手奉上。

    黄氏接过茶杯,笑道:“吃了你的茶,便是一家人了。李家娘子,往後多往家里走动。”

    宋国的风俗,儿媳过门要给婆婆奉茶,黄氏这番话讥讽意味十足,可阮香琳一句也不敢回,只低着头,勉强道:“不敢。”

    梁家失势,当rì巴结黄氏的官眷这些天连个影子都没有,世态炎凉,让黄氏心里也有气。这时见阮香琳在园里出现,以为她也是来投程主子的门路。黄氏半是鄙夷,半是嫉妒,有意在她面前逞威风,把茶杯一放,呵斥道:“你一个走江湖的妇人,我让你来家里,是多大的脸面?你还给我摆什么脸sè?”

    阮香琳脸上时红时白,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抖。

    黄氏冷笑道:“你莫非是见我们梁家败落了,便看不起我们梁家?想当rì多少人来巴结我,哪里轮得到你?”

    黄氏抓住她的把柄,当下一通奚落,说得阮香琳屈辱难言,却丝毫不敢撕破脸面。万一黄氏将当rì的醜事宣扬出去,自己也不用做人了。

    黄氏呵斥半晌,拿起茶水喝了,将杯子往桌上一扔。阮香琳忍下羞恼,拿起瓷壶,重新添满。

    黄氏扬起脸,对她不理不睬,冷冷道:“莫非是个哑巴?”

    阮香琳忍气吞声地说道:“请夫人用茶。”

    黄氏翻了她一个白眼,“你什么身份?也配站着敬茶?”

    阮香琳羞愤之余,心下升起一股怒气,她在江湖中原本也是不让鬚眉的女中豪杰,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当即就想摔了茶杯,但转念想到梁家的权势,不由得一阵气短,甚至还生出几分讨好的心思。暗道:便是受得一时委屈,能巴结上梁家,给自家相公求得一官半职也好。

    阮香琳想着,双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她跪在黄氏身前,双手奉上茶杯,低声道:“夫人,请用茶。”

    黄氏得意地接过茶杯,忽然外面一声咳嗽,一个人掀帘进来。

    黄氏抬眼一看,顾不得阮香琳就在旁边,连忙起身,赔笑道:“程爷,请安坐。”

    阮香琳修为原本不俗,但羞惧之下,竟没听到丝毫声息,自己向黄氏跪地奉茶的一幕被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下又是羞怯又是惶恐,急忙起身躲到一旁。

    程宗扬面无表情地坐在椅中,黄氏连忙拉起衣袖,亲手斟了茶,赔着笑脸奉上,“程爷,请用茶。”

    阮香琳惊疑不定地看着程宗扬,完全不知道他一个外地商人,怎么会让黄氏如此曲意奉承。想起方才的尴尬,阮香琳脸上一热,顿时面红过耳,哪里还敢再停留,连忙转身离开。

    程宗扬只当没看见,问道:“案子结了吗?”

    黄氏笑道:“托程爷的福,拙夫那点事已经在刑部结案了。”

    “好事嘛,你们家这顶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黄氏抛了个媚眼,“都是程爷捎了话,刑部主事的史侍郎才肯高抬贵手。”

    “难怪有心情打扮得这么俊俏,原来是喜鹊登枝,有好事了。”

    黄氏媚眼如丝地说道:“奴婢这一趟,是特意来谢程爷的。”

    程宗扬拿着茶杯晃了晃,然後举了起来。黄氏早已是调教过的,不等他开口吩咐,便嫣然一笑,扬首张开红唇。

    程宗扬手掌微微一倾,茶水银线般淌入黄氏口中,在她唇舌间流动着,星星点点溅在她鼻尖和粉颊上。不多时,黄氏的小嘴便被灌满,茶水从她唇间溢出,顺着她的下巴流入颈中,然後沿着胸前的曲线流入衣襟。

    忽然“哗啦”一声,旁边的窗户猛然打开。

    黄氏扬起脸,只见阮香琳正站在窗外,虽然满面通红,眼睛却闪亮如星。

    程宗扬一手推着窗子,笑道:“阮女侠原来还没走啊。”

    程宗扬虽然在房里狎戏这妇人,心神却全放在门外。他现在是五级坐照境的修为,比阮香琳还高出一筹,只凭耳力就听出阮香琳离开後并没有走远,自己甚至能从她呼吸的节奏,听出她的惊疑和那种舒了口气般的放鬆。

    阮香琳此时已经完全镇静下来,她含笑看了黄氏一眼,“梁夫人放心,今rì之事,民妇只当没有看到。”

    黄氏先是花容失sè,接着又露出媚意,她身子一扭,抱住程宗扬的小腿,娇声道:“便是看到又如何?若有人敢乱嚼舌头,程爷动动手指,就让你们那家小镖局一块瓦片都剩不下来。”

    阮香琳玉容微变,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黄氏啐了一口,“下三滥的娼妇!”

    程宗扬本来想给阮香琳解围,露出黄氏的把柄,免得这荡妇在她面前盛气凌人,谁知黄氏只吃了一惊,却半点不怕,这般泼辣的yín妇难怪能支撑家业。

    黄氏出了口气,然後笑道:“程爷放心,这娼妇有把柄在奴婢手里,谅她也不敢乱说。”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起来吧。人都走了,你还趴着幹鸟啊!”

    黄氏却不肯起身,媚声道:“程爷……”

    程宗扬在她身上试过才发现,殇侯仿制的药片与麻古和摇头.丸有八分相似,服用之後身体失去控制力,不由自主地摇头、抖动,同时具有强烈度和长效能的致幻、催情效果,至于心理成瘾,看黄氏的反应就知道效果不凡。区别在于,殇侯的药物在生理上不会出现毒品通常的戒断反应,没有停用後出现的身体不适。至于长期使用会不会对身体产生负面影响,那只有天知道了。

    对于主动送上门的黄氏,程宗扬只是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理尝个新鲜,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说到底,黄氏图的是自己的钱财权势,自己用的是她的身子,双方各取所需,公平交易,谁也不对谁多一分责任。

    …………………………………………………………………………………

    一张小心褶起的素纸上,细细写满字迹:

    西门庆,年二十九,清河县人氏,现居临安府荷花桥南。身长六尺一寸,面白无鬚。通文字,诗赋尤佳。经吏部核查,家世清白,并无作jiān犯科诸事,依律授提点刑狱司副提刑,从六品。後面小字注明:纳捐得官,未实授。

    “这是从吏部抄录的档案。”林清浦道:“後面是皇城司从各处搜罗来的消息,内容虚实难辨。”

    程宗扬接着往下看。皇城司的情报来源复杂,有说西门庆为人乐善好施,是乡中有名的善人。有说西门庆xìng喜渔sè,专在乡间欺男霸女。有说他家中累世开办生药铺,家业殷实。有说他在县外的产业尚有当铺、车船行,富甲一方。其中有一条提到,两年前西门庆便拜入户部蔡元长门下,认蔡元长当了乾爹。他之所以能买到提刑司的官职,正是有蔡侍郎的帮忙。

    程宗扬把情报递给刚刚赶回来的秦桧,“瞧瞧,西门大官人这份履历比我那份捏造得可强多了。从藉贯、学识到家世,多全啊。连官职都比我高半级。”

    秦桧一边看一边说道:“既然是两年前,那么西门庆早已拜在蔡侍郎门下,并非窥破公子的手段,才临时应变。”

    “我怕的就是这个。”程宗扬道:“天知道剑玉姬在暗处究竟布了多少局。她现在要是动手,就凭我们手头的实力,恐怕防不胜防。”

    程宗扬真正担心的是高俅。陆谦在太尉府潜藏多年,显然黑魔海已经对这位当朝太尉生疑。阮香凝失去记忆之前,曾经对高衙内使用瞑寂术,问出高俅父子与岳鹏举的关系。剑玉姬出手抹去阮香凝的记忆,把她当礼物送给自己,一大半倒像是在示威,jǐng告自己黑魔海已经拿到了这樁天大的秘密。

    高俅的身份敏感到自己连对秦桧都不敢说,一旦他与岳帅的瓜葛暴露出来,自己在宋国最大的依仗立刻就烟销雲散。剑玉姬握着这个杀手锏,却一直没有使用,肯定不会是好心替自己保密,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等待利益最大化的时机。

    还有蔡元长,这个甚至比高俅更要命,如果蔡jiān臣是剑玉姬的棋子,自己就等于主动把经济命脉交到黑魔海手中。

    秦桧思索片刻,“蔡元长若是巫宗的布局,剑玉姬定不会轻易亮出来让公子见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西门庆今rì公然露面,反而证明蔡元长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西门庆为什么要亮出他与蔡元长乾父子的关系?”

    林清浦道:“剑玉姬这一着,多半是隔山震虎,好让公子疑神疑鬼,自乱阵脚。”

    秦桧抚掌道:“正是如此!”

    程宗扬想了半晌,“你们说的没错,是我关心则乱。蔡元长如果是剑玉姬安排的棋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会儿就把底牌亮给我看。这贱人是吓我呢!”

    判定蔡元长与黑魔海无关,程宗扬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一半。

    “剑玉姬和西门庆贼心不死,还想拉我谈生意。我把时间放到四月十二,到时易彪和我直属营的三十号人马已经能赶来临安。兄弟们,咱们商量商量,这一趟怎么让他们有来无回!”

    秦桧摩挲着手指,缓缓道:“剑玉姬与西门狗贼是巫宗高层,即便家主手下豪杰尽出,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属不易。以属下之见,不若分而攻之。诱剑玉姬而攻西门,或诱西门而攻剑玉姬。”

    秦桧的提案很现实,把剑玉姬和西门庆一并杀死固然美妙,但对程宗扬目前的实力来说,这个任务过于困难。

    程宗扬目露杀气,沉声道:“你上次说,西门狗贼不是黑魔海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公子知道黑魔海分毒巫二宗,毒宗宗主是鸩羽殇侯,巫宗之主则是秘御天王。”秦桧道:“当rì武穆王扫灭巫宗,传言秘御天王死在岳鹏举手下。但事後君侯接到书信,方知教内高手死伤殆尽,唯秘御天王尚在,只是身负重伤,需觅地潜修。”

    程宗扬皱眉道:“我听说从岳帅手下逃生的不到五人,现在知道的就有秘御天王、幽长老和剑玉姬。另外两个是谁?”

    “据秦某所知,剑玉姬并非巫宗幸存者。”

    “怎么可能?”程宗扬道:“你的意思是剑玉姬是这十几年间,巫宗新培养出来的?”

    “巫宗与我毒宗向来不睦,此间情由,属下也难知其详。”

    剑玉姬从没出过手,很难判断她的实力如何,但程宗扬推测,她的修为不在谢艺之下。如果黑魔海十五六年时间就能培养出这样一个高手,那也太可怕了。剑玉姬身上的谜太多,一时也无法看透。程宗扬道:“接着说西门那狗贼,他和黑魔海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太一经?”

    “黑魔海分为毒巫二宗,但外界绝少有人知晓,二宗之外,尚有四宾。南北二宫,东方、西门。这四大世家与黑魔海休戚与共,南宫、北宫两家亲近毒宗,东方、西门则是巫宗至亲。四家累世都有子弟加入黑魔海,同时黑魔海也多有门下与四家通婚。西门庆不是黑魔海门下,正因为他是西门世家此代家主。”

    “幹!这狗贼居然是家主!”程宗扬道:“西门家有多少人?”

    秦桧竖起一根手指,“仅此一人。他若加入巫宗,西门世家便绝嗣了。因此巫宗视西门庆如己出,待之却以宾礼。”

    程宗扬原以为西门庆来头这么大,背後实力不凡,听到整个西门世家就他一个人,不禁失笑,“西门家人丁也太少了吧?”

    秦桧摇了摇头,“西门世家论人丁原是四家第一,但当年一战,被岳鹏举屠灭无遗。西门庆生母人乃巫宗高层,嫁入西门家为主妇,艳绝一方,後来死在岳鹏举手中,尸骸无存。”说着他压低声音,“据说是被先姦後杀。”

    程宗扬表情垮了下来,难怪西门庆与星月湖大营仇深似海。岳鸟人幹的这些混帐事,活该他被雷劈。

    林清浦道:“如此说来,西门庆虽非巫宗门下,但在教内地位极高,异rì羽翼丰满,必成大患。剑玉姬则是外堂总执事,如能除去她,巫宗如断手足。以公子之见,当选何人?”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你们觉得咱们如果对付剑玉姬,有几成把握?”

    林清浦把目光投向秦桧。

    秦桧道:“两成。”

    “西门庆呢?”

    秦桧谨慎地说道:“五成。”

    “那好!”程宗扬断然道:“咱们这一趟,先幹掉西门狗贼!”

    …………………………………………………………………………………

    高俅摩挲着那根长近三米的猛玛牙,矜持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贪婪,演技炉火纯青。

    “好象牙!好,好!”高俅满意地说道:“来人,将程员外送来的礼物好生收起来。”

    太尉府的家人见惯了高太尉索贿纳贿的勾当,半点也未生疑,当下三名家仆小心翼翼地抬起猛玛牙,送进库房。

    高俅笑道:“程员外,请到舍下喝杯茶。”

    程宗扬满脸堆欢地跟着高俅进了内院。掩上门,高俅便卸下伪装,低声道:“什么事?”

    “我想向太尉借件东西。”

    “哪件?”

    “屠龙刀。”

    高俅眉头微皱,“出了什么事?”

    “我要杀个人,但手上没有合适的兵刃。”程宗扬笑道:“放心,我只借用一天,用完就还你。”

    屠龙刀的存在属于绝密,当rì高衙内在陆谦的怂恿下作局陷害林沖,高俅不惜动用手下的禁军,也要将所有接触过屠龙刀的人一律灭口,可见高俅对此刀的重视。但程宗扬要对付西门庆,总不能拿几百个铜铢一把的钢刀和他的天魔伞对拼吧?

    “此刀关系甚大。但对付黑魔海……”高俅沉吟许久,难以决断。

    程宗扬道:“陆谦在府中多年,屠龙刀又在他眼前出现过,太尉与岳帅的关系,只怕黑魔海早已有所察觉。”

    高俅忽然道:“你那天用的兵刃呢?拿来我看看。”

    程宗扬从背包中取出那隻剑柄,“实话实说,那天我纯粹是碰巧了。这东西在我手里也有rì子了,一直不知道怎么用。”

    高俅接过剑柄审视片刻,“这柄兵刃被人封印过。”

    剑柄上的符印早已破碎,但以高俅的眼光,一眼便看出上面残存的气息。

    “看刀柄的制式,应该是东瀛传来的。”

    程宗扬讶道:“没想到太尉蹴鞠以外,对兵器也这么熟悉。”

    高俅哼了一声,“老夫在军中数十年,你以为只靠陛下的圣眷就能坐到这位子上么?”

    当rì高俅在白虎节堂突然发难,显露的修为至少在五级上下,虽然称不上超凡脱俗,但比起禁军那些名将也不逊sè多少,能成为军方大佬,可不是只凭了踢的一脚好球就能坐稳的。

    高俅忽然“咦”了一声,“这剑柄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个东瀛忍者手中。”

    “此剑绝非忍者所有。”高俅摩挲着刀柄的花纹,半晌长吸了一口气,“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是一柄无锋之兵!”

    “无锋之兵?”

    高俅没有答话,他握住刀柄,手中一震,空荡荡的刀柄蓦然shè出一道电光,在高俅手中,刀柄上的电光闪烁的幅度更大,时间也明显更长。片刻後,电光散去,柄上凝出一道三尺长的刀身,形状与当rì在程宗扬手上相似,颜sè却是深青sè。

    高俅从架上摘下一把短刀,举刀一斩,那柄短刀应声而断。他竖起锋刃,端详片刻,然後从床头的暗格内取出屠龙刀。

    两刀相交,这一次雷shè战刀深青sè的刀锋上被砍出一个缺口。高俅挥刀连斩几次,雷shè战刀的刀身终于断开。断裂的刀身还未落地,整条刀锋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刀柄。

    高俅气息微显散乱,他把刀柄递给程宗扬,“把真气全部注入其中。”

    程宗扬这些天试过几次,已经驾轻就熟,当即屏息凝神,双臂猛地一展,将真气注入刀柄。

    一道白光电shè而出,在柄上吞吐跃动。高俅挥起屠龙刀,带着一股狂飙疾斩而下。程宗扬双臂剧震,犹如实体的电光传来一股凌厉无匹的寒意,冰丝般侵入经脉。

    高俅收刀而立,屠龙刀上一个细小的缺口正迅速合拢。

    程宗扬手中的刀柄电光收敛,凝成一道黑白相间的刀身。

    高俅脚尖一挑,刚才被斩断的短刀飞shè而起。程宗扬挥刀劈去,那柄短刀应声磕飞,却没有像方才一样一劈为二。

    高俅长笑道:“原来如此!”说着他怀中的屠龙刀闪电般挥出,斩断了程宗扬手中黑白相间的刀身。

    高俅“锵”地收起屠龙刀,“悟到了么?”

    程宗扬被他最後一刀劈得浑身气血翻腾,呼了口气道:“我明白了。它的刀身就是真气凝成。修为越高,刀刃就越锋利。而且在注入真气的时候,刀身会保持呈现电光的状态,连屠龙刀也不是对手。”

    “却让你捡了个便宜。”高俅道:“一般习武之人随着修为提升。往往要换用合手的兵刃。若兵刃不相称,十成修为最多能施展出六七成,若是兵刃趁手,十成修为能施展出十二三成。因此有些武者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寻找神兵利器。而你这柄刀能随着修为不同千变万化,遇强则强,若你有岳帅的修为,此刀的威力不在屠龙刀之下。一刀在手,终生受用,实在是难得的机缘。”

    程宗扬叫道:“说得好听!这把刀现在离刀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我拿着和黑魔海的妖人去斗,要不了七八十来下就和赤手空拳一个样,我要听你瞎扯,不是去找死吗?”

    高俅哈哈大笑,抬手把屠龙刀抛过来,“你且拿去。待斩了黑魔海的妖人再还给老夫!”

    秦伴当在角门外等候,见程宗扬出来,立刻催车上前,接上家主。

    “如何?”

    程宗扬拍了拍包裹,“一支象牙,借来观赏几天。”

    秦桧笑道:“不意高太尉手中有这般神兵利器,今次西湖之约,胜算又多了几分。”

    秦jiān臣八成已经有所察觉,但高俅的身份实在太过敏感,程宗扬只打了个哈哈,略过不提。

    秦桧道:“离西湖之约虽然尚有数rì,但以属下之见,还应及早准备。”

    “这个局你来安排。”程宗扬道:“後天晚上我有件大事要办,先不要打扰我。”

    秦桧凛然道:“是。”

第三章 太皇太后

    第三章

    “掩饰气味吗?”李师师眼波流转,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味药可以掩饰身上的气味,但时间不会太久。”

    “有多久?”

    “不沾水的话,五个时辰。”

    程宗扬笑道:“够用了。”

    李师师起身在架上拣取药材,一样一样放在用来分检药物的麋鹿皮上。阮家姊妹和李师师都属于小巧玲珑的女子,身材虽然不高,但凸凹有致,有着诱人的曲线。

    她踮起脚尖,从架上取下药物,放在黄铜jīng制的小秤上称量,然後倒在硝制好的麋鹿皮上,动作如行雲流水。虽然只是取药、称量、分药的简单动作,但一举一动都充满女xìng的韵致。

    尤其是她踮起脚尖,伸着洁白的小手,从竹架高处取下药物,动作就像舞蹈一样轻盈婉约。那具纤柔的娇躯舒展着,每一处的曲线都优美动人,宛如一件完美无瑕的玉饰。

    “我来帮你。”程宗扬伸手帮她取下药物,“是这个吗?”

    李师师扬首道:“错了,是旁边的。”

    “这个?”

    “右边的——”李师师忽然停住,接着玉脸飞起一片红霞。

    家主站在她身後,这会儿伸手拿药,身体有意无意地向前倾斜,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她身上。隔着薄薄的chūn衫,能清楚感觉到他胸腹强健的肌肉和身体火热的温度。充满男xìng气息的身体半是挑逗半是无意地压在身後,让李师师身体被迫贴在药架上,她一手拿着小秤,一手扶着竹架。被家主碰触到的肌肤像触电般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程宗扬嗅着她髪际处子的幽香,心里仿佛有一头大灰狼正在欢欣雀跃。小丫头,你既然跟我混,我就是吞了你,也是白吞……

    忽然程宗扬身体一僵,接着从竹架上取下药材,“是这个了!”程宗扬一把塞给李师师,然後转身离开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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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接到召唤的程宗扬进门便问。

    林清浦道:“王家出事了。”

    “王禹玉?他不是已经去筠州了吗?”

    “刚出的事。”林清浦道:“本来是一樁通姦案,朝中两位官员与朝中另一位官员的妻子有染,要说只是一樁风流案,偏偏这两位官员是父子,被人抨击为行如禽兽,引得陛下大怒,结果审讯时又牵涉到王禹玉的次子,据说也与其妻有染。”

    “幹!宋国这朝廷可真够乱的……”程宗扬道:“这事丢脸是丢定了,但也算不上什么要命的大事。用得着这么急匆匆地叫我吗?”

    林清浦缓缓道:“有人检举王禹玉在先主大渐时,不请建储,与人密谋策立新君。方才宫中已经下旨,收王禹玉及其四子下狱。”

    程宗扬愣了半晌,然後长呼一口气,“贾师宪可真够狠的!这是要斩草除根啊。会之知道了吗?”

    “刚知道,已经去了王家。”

    程宗扬拍案叹道:“咱们真是小看了贾太师,那老家伙打仗不行,争权夺势真是一等一的高手!一翻手就把梁师成和王禹玉拍得死死的。狠!真狠!”

    林清浦微笑道:“此事对秦兄而言,倒非坏事。”

    程宗扬一愕,然後恍然,“倒也是。”

    本来秦桧作为自己的伴当,无论如何也娶不到宰相的孙女,这下王家彻底败落,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秦桧若是提亲,正陷入谋逆案恐慌中的王家反而要承他的情。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老贾给会之办了件好事。也算是回报老秦当rì的一番辛苦吧。”

    由江州之战引起的宋国朝局一番恶斗,到此终于尘埃落定,梁师成、王禹玉相继失势,贾师宪作为唯一的赢家,继续独揽大权。高俅作为军方的首脑,依旧风雨不动。而朝中腾出的位子,则给了一批年轻官员崭露头角的机会。

    新设的宝钞局数月间接连发行三批纸币,从头到尾顺顺利利没出半点岔子,为宋国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如今的程氏钱庄俨然成为宋国最要紧也最便捷的钱袋子,不过程宗扬这位宝钞局主事,在大多数人眼中仍然声名不彰,即使朝廷官员,也只知道是贾太师一手创立纸币,由户部发行使用。

    程宗扬并没有在宋国扬名立万的念头,能够亲手掌控宋国实质上的央行,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了。树大招风,万一泄漏出钱庄承兑纸币大赚特赚的底细,免不了有人觊觎其中的巨额利润。打架自己有星月湖撑腰,用不着怕谁,但政局中的勾心斗角,程宗扬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比朝中那些鬣狗、秃鹫的修行还差得远,万一有高人下手,自己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程宗扬除了拉拢蔡元长、韩节夫、史同叔这些新晋的官员,培植童贯、孙天羽这些暗线,对朝廷的权力斗争则是采取旁观态度。对他而言,有些事比当这个官更重要,比如——梦娘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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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七深夜,已经拆成废墟的武穆王府一片寂静,随着无偿供应砖石的告示贴出,整个王府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掘地三尺,所有好歹能值点钱的物品全部被搬走,只剩下一些连砌墙都用不上的碎砖瓦。

    月sè偏西,空无一人的废砖瓦堆上忽然微微一动,一个辨不清形状的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又恢复了宁静。

    程宗扬伏在街旁的排水沟里等了片刻,然後飞身跃起,抬手在明庆寺高大的墙头上一按,跃入寺内,接着闪身掠入寺内的桂花丛中。

    两名佩刀侍卫并肩从千佛廊走来,提着灯笼一处一处查看可能藏人的所在。

    寺中的僧侣早已被赶到他处居住,这会儿整个明庆寺中都是皇城司和大内的人。明天一早宫中的太皇太后、太后和各宫太妃要到寺内礼佛祈福,贵人雲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程宗扬早通过孙天羽这条眼线把明庆寺的防卫布置摸了个底儿掉,等两名佩刀侍卫过去,立即脚下一弹,悄无声息地掠过千佛廊。

    宫中的贵人订在大雄宝殿举行龙华盛会,到时肯定戒备森严,自己要敢躲在佛像後面,恐怕不小心放个屁都有好几十高手听着,想查出梦娘与宫中的关系,根本就是做梦。

    按照自己便宜侄儿送来的情报,宫里的贵人卯时六刻到达明庆寺,会在寺内稍事休息。地点是寺内的观音殿、往生殿等处。这几处殿堂,自己前些天借着拜佛的名义逐一去过,最好的藏身位置莫过于太皇太后所在的观音殿——到达寺内之後,所有的妃嫔都要向太皇太后问安,用不着自己再挨个找过去。

    程宗扬轻风般转过廊角,忽然灯光一亮,几名小黄门搬着桌椅从厢房出来,与他走了个面对面。

    程宗扬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往地上一伏,狸猫般蹿过廊角,掠到殿後。

    几名小黄门都叫了起来,“有鬼!”

    “蠢猪!寺里哪儿有鬼?是隻花猫!”

    “不是猫,我看得清楚,是条大黄狗。”

    “是个耗子jīng!”

    “是鸟!灰乌鸦!”

    正吵闹间,一个公鸭般的嗓子道:“吵什么呢?”

    几名小黄门连忙跪下来,“回公公,刚才有东西从这儿过去,不知道是猫还是狗。”

    封德明眼锋一扫,“是何模样?”

    几名小黄门各自比划,有的说猫那么大,有的说狗那么大,有的说才耗子那么大,颜sè也五花八门,有说灰的,有说白的,有说黄的,有说黑的。

    封德明原本生疑,寺内早已清查过数遍,哪里有猫狗出现,但七八个小黄门一番说辞没一个相同,却让他禁不住一乐。若是真有异状,至少有两三个目击者说辞相近,这会儿连大小颜sè几个小太监都莫衷一是,只能是看花了眼。

    “你们是染了心障,都去佛前磕几个头,虔敬些。”

    几个小太监唯唯诺诺道:“是,公公。”

    封德明从廊中负手走过,忽然停下脚步,双目如电般从廊顶扫过。片刻後他摇了摇头,缓步离开。

    程宗扬伏在千佛廊的yīn影里,心里呯呯直跳。如果自己穿了梁上君子惯用的夜行衣,这会儿早被老太监揪出来,被成群的大内高手往死里打。

    幸好自己紧赶慢赶,做成这件夜用迷彩服。整件衣服全是用不规则的sè彩图案拼成,sè调以灰sè、褐sè和黑sè为主,加上墨绿、深棕和白sè。一眼望去,就像斑驳的墙面或者砖石,几乎和夜sè融为一体,那些小黄门顶多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印象,即使眼力出众的高手,一时间也分辨不出人体的轮廓。

    能做出这件夜用迷彩服,还多亏了林娘子。阮香凝在林家这些年,整rì扮做贤妻良偶,虽然只是装装样子,却学了一手好女红。反正她在房中也无事可做,程宗扬便画出迷彩服的大致图样,让她自己去做。这会儿牛刀小试,效果果然不凡。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夜sè渐渐变淡,接着映出一缕晨曦。忽然两声清脆的净鞭声划破黎明,脚步声变得嘈杂起来。

    程宗扬伏在房顶的藻井内,屏住呼吸,双眼微微眯成一条缝,静静等待着。

    几乎是顷刻之间,无数人马便涌入明庆寺,十六名内侍进入殿内,先张开锦幛,放好乘用的坐榻、脚凳、蒲团等物,然後垂手退开。接着十六名宫女捧着香炉、金盆、铜镜、锦匣……等物进来,诸sè人等川流不息,不多时就将佛堂装饰得如同宫禁一般。

    卯时六刻,一乘龙舆在殿外停下,封德明抢先一步,屈膝伏在龙舆前,接着一个盛装的贵妇在几名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乘舆。

    程宗扬眯着眼看去,只见那贵妇面如满月,举止雍容,她穿着深青sè的华服,衣边绣着五彩翟纹,领口和袖口镶着鲜红的雲龙纹饰,腰间系着白玉双佩和玉绶环,头上戴着一顶华贵的凤冠,虽然没有太多的珠光宝气,却有着说不尽的富丽堂皇。

    那贵妇在殿门处停下,看了一眼,回头微笑道:“小德子,差事办得好。”

    封德明利落地行了一礼,然後道:“为主子效命,是奴才的本份。”

    那贵妇对随行的一名大貂珰道:“这里有小德子在尽够了,小郭子,你行了这一路,也去歇歇吧。”

    大貂珰郭槐躬身道:“宫外比不得大内,今儿个人多,奴才便和封公公一同伺候太后。”

    “也罢了。”太皇太后在佛堂内走了一圈,颔首道:“用了庙里的房舍,老身只怕怠慢了菩萨。你们知道用锦幛隔开,处置甚好。”

    封德明道:“都是主子提点,奴才只是用心做事。”

    太后在锦榻上坐下,封德明屈膝跪下,轻轻给太后捶着腿。这边宫女奉上香茗,太后浅浅饮了一口,然後道:“官家呢?”

    郭槐道:“陛下原本也是要来的,只是朝中有事,分不开身。”

    太后叹了口气,“龙华盛会原不关他的事。沙门礼拜王者,官家若来,反而不好。”

    几名宫女捧来金盆,服侍着太后净了面,然後用了些茶果。郭槐道:“太后和各宫的太妃,都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太后微微点头,“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华服贵妇由宫女们簇拥着进来,向太皇太后施礼道:“娘娘一路安好?”

    “还好。起来吧。”太皇太后吩咐道:“给太后看座。”

    程宗扬伏在藻井的灯架後,仔细朝那位太后看去。那位太后四十来岁年纪,比梦娘大了不只十岁,她面容白皙,眉毛弯弯的,唇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此时顺从地坐在太皇太后身旁,虽然同样身着盛装,看起来却比旁边的太皇太后柔弱了许多。

    宫中的贵妇一个接一个进来,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问好。一下子进来这么多盛装妇人,程宗扬看得眼花缭乱,几乎分不出她们有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请安完毕,太后也起身告退,观音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程宗扬心里却愈发的糊涂起来。

    谢艺曾经说过,岳鸟人与宋国太后有一腿,斯明信和卢景为此还闯进宋宫,逼问岳帅遗女的下落,但太后只是哭泣,隻字没有吐露。那位太后如今年纪虽然大了些,但风韵犹存,年轻时必定是个出众的美人儿。她的举止也与谢艺描述得差不多,分明是个秉xìng的柔弱妇人,才会被岳鸟人霸占那么多年。

    再看太皇太后和一众太妃的态度,这位太后十足是个真货——可她是真的,自己手里的梦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宋主的nǎi妈?黑魔海费尽力气出手抢个保姆,那不是吃饱撑着了吗?何况以梦娘的姿sè才艺,这nǎi妈的质量比后妃还高出一大截。

    正犹疑间,只见两名大貂珰一左一右扶起太皇太后,赔笑说着话。忽然左边的郭槐抬手一爪,朝藻井袭来。隔着两丈的高度,程宗扬只觉身体猛然一沉,整个人仿佛堕入陷阱,身下的灯架悄无声息地破裂开来,向那太监爪中陷去。

    程宗扬没想到这死太监说动手就动手,急忙长吸一口气,一边从肘下挥出珊瑚匕首,斩向郭槐的指爪。

    触到珊瑚匕首逼人的寒气,郭槐脸sè微微一变,接着手爪蓦然递出数寸,以毫厘之差避开了珊瑚匕首的锋芒,抓住程宗扬的手腕。

    程宗扬头脸也蒙着迷彩,他一言不发,握着匕首的手掌狠狠一拧,真气狂攻向那名大貂珰的拇指。

    郭槐的拇指传来一阵微妙的变化,将程宗扬的攻势尽数化去,手指仍牢牢扣在他手腕上。

    程宗扬暗叫不妙,早听过传说,皇宫大内这种鬼地方,往往潜藏着高人,没想到真就让自己碰上一个,眼前这死太监的实力,只怕不在谢艺之下。

    掩藏身份还是保住xìng命?这样的选择题根本不必犹豫,程宗扬一提真气,丹田气轮疾转,九阳神功全力发动。

    就在这时,一隻手掌鬼魅般出现在他腹下,一掌破掉了他的气海,九阳神功还未凝聚,就被封德明这一掌扼杀。

    两名大貂珰一起出手,恐怕斯明信和卢景在这儿都得避其锋芒。程宗扬这个新晋的高手完全不是对手,压箱底的招术还没来得及施展,就乾净利落地被两人联手制住。

    从郭槐出手,到气海受制,双方交手只如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封德明破去他的气海,接着屈膝向太皇太后跪奏道:“奴才罪该万死!”

    头顶突然掉下来一个怪模怪样的大活人,周围的宫女都花容失sè,太皇太后镇定地抚了抚鬓角,“哪里来的蝥贼?穿得倒是花花绿绿的。”

    郭槐出手如风,接连点了程宗扬数处大穴,一边扯着公鸭嗓子道:“交给皇城司,要不了两个时辰便审了出来。”

    封德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两人虽然没少争权夺利,但关键时候,郭槐给的这个人情可不小。寺中出现刺客,他这个刚任命的皇城司使脱不了关系,眼下郭槐提议把这刺客交给皇城司,倒是给了自己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郭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贼子倒有几分修为,难怪敢来行刺。小德子,你要小心了。”

    “大貂珰说的是。”封德明道:“先废去他的武功再作计较。”

    程宗扬却没听到两人的话语,太皇太后刚抬手去扶髪鬓,他眼睛就像被定住一样,直勾勾看着太皇太后的手腕。

    太皇太后虽然年纪已过六旬,不过保养得当,皮肤依然白皙,她扬手扶鬓的刹那,露出手腕上一件饰物,不是玉镯、金钏,而是一条银白sè的金属链。链上嵌着一个小小的圆盘,上面蒙着一块透明的固体,以程宗扬如今的眼力,隔着丈许的距离,也能清楚看到圆盘里面一个皇冠状的标志。

    就在封德明准备出手废去他修为的刹那,程宗扬惊醒过来,接着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大叫,“幹!劳力士!”

    郭槐与封德明恍若未闻,两人一个制住他的穴道,一个抬掌抓住他颈後,迅速积蓄掌力,准备震碎他的经脉,废去他的丹田。

    太皇太后脸sè剧变,厉声道:“住手!放开他!”

    两名大貂珰毫不犹豫地同时停手放开程宗扬,然後垂手退开。

    太皇太后一双凤目紧盯着那个惊愕的年轻人,忽然殿外有人长声道:“辰时已到!诸僧尼恭请太后礼拜宝塔!”

    太皇太后垂下衣袖,寒声道:“小郭子,小德子,你们两个把这蝥贼送进宫去,老身要亲自审问。他若掉一根寒毛,你们两个便自裁吧。”说罢拂袖离开。

    两名大貂珰对着她的背影叩首道:“奴才谨遵太皇太后慈旨。”

    封德明面无表情地解开程宗扬的衣服,从里到外地仔细摸了一边,把他带的背包、匕首、甚至连腰间的带钩全部取走,逐一翻检。

    被他冰冷的手掌摸到身上,程宗扬汗毛直竖,耳边仿佛能听到死太监的yín笑声,“小伙子,身体很结实嘛。”

    但封德明一个字都没说,就像是死人一样,或者把程宗扬看作死人一样,从头到脚把他检查一遍。

    好不容易等这孙子摸完,程宗扬一口气还没鬆开,另一名大貂珰郭槐又重新检查一遍。这孙子更仔细,不仅解开他的头髪,用银梳仔细梳过,甚至连他最要紧的部位都没放过。接连被两个死太监摸过,程宗扬表情扭曲到极点,几乎连自宫的心都有。

    两人把程宗扬的迷彩服、靴袜、背包、匕首一件件分别放好,收拾起来,然後取来一套新衣,给他穿上。为了防止他暗藏什么手段,连靴袜都换了新的。接着两人腾空了一隻箱子,先铺了锦垫,才把程宗扬放进去。

    随侍的宫女大半都随太皇太后前去礼佛,剩下的几个宫女目不斜视,对他们的举动无动于衷。

    两名大貂珰又共同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疏漏,郭槐抬指在他颈下一拂,程宗扬眼前一黑,随即陷入梦乡。

    程宗扬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当他好不容易张开眼睛,眼前黑漆漆看不到一丝光线,就像置身在一个山洞里般。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箱子里,在明庆寺的浴佛节上那番经历像从水底升起般,一件件浮现在脑海中。

    当初听说斯明信与卢景闯入大内就像回家一样轻鬆,程宗扬下意识中就没把宋国宫禁的实力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孤身藏在观音殿内。但幻驹和雲骖能轻鬆做到的事,不代表自己也能做到。轻视宋宫高手的结果,就是自己被两个死太监上下其手一番。如果自己能活着出去,这事儿绝对要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往外说。

    程宗扬回想了一遍死太监的出手,论起招术也不是十分出奇,自己连像样的招术都没施出就被制住,完全是猝不及防以及实力的差距。否则自己和秦翰都能拼几下,难道还顶不住这两个太监三招两式?话说回来,宋国这地方实在邪门,同样是朝中重臣,深宫大内,晋国王谢家的权臣怎么看都算得上朝廷栋梁,至于宫里的太监却差得远,被个古冥隐一手遮天。宋国正好反过来,权臣一个比一个jiān,太监一个比一个猛。如果出手的是秦翰,自己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和小狐狸成了难兄难弟,找到赤阳圣果自己得先吃一个补补……

    这难道是人才守恒定律?朝廷的文臣武将靠不上,只有靠公公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格”的一声轻响,箱盖打开。接着一双手将自己扶了出来。

    封德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定程宗扬身上再没有任何威胁,这才架起他的手臂,把他带进内殿。

    眼前是一座宽广的宫殿,两尊高大的铜炉正袅袅吐出异香,深黑sè的地砖像被油浸过一样光亮,映出殿外昏黄的阳光。

    殿内张挂着重重轻纱,几名戴冠的宫女无声地殿中穿梭,一层层的帷幕让人有种错觉,似乎这宫殿深得没有尽头。

    终于穿过一道水晶帘,眼前出现一座jīng阁。封德明手掌一按,程宗扬双膝一软,身不由己地跪下来。

    片刻後,那名出手把自己抓下来的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名贵妇进来。

    已经卸去凤冠的太皇太后坐在榻上,上下打量了程宗扬一遍,然後吩咐道:“你们出去吧。”

    两名大貂珰不言声地退开,阁中只留下太皇太后和程宗扬两人。

    太皇太后心不在焉地拿起茶盏,过了会儿道:“你是哪里人?”

    两名死太监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自己能说能动,就是丹田中半点真气也施不出来。那两名死太监虽然退开,却就站在阁外,自己要想仗着是个壮男对太皇太后出手,保证刚有动作就被两个死太监暴扁。

    形式比人强,程宗扬露纯良的笑容,“回娘娘,小的是盘江人氏。”

    “盘江?很远吗?”

    程宗扬老老实实答道:“是很远。”

    “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程,程宗扬。”

    “是做什么的?”

    “小的是做生意的。”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後道:“你认得这个吗?”说着她从腕上解下那块手表,垂到程宗扬面前。

    那块劳力士是女式腕表,虽然已经有些年头,银白sè的金属表带依然闪闪发光。表盘呈深蓝sè,周围嵌着一圈jīng致的水钻,表盘上的刻字是水晶状的罗马数字,最上方嵌着一隻金灿灿的皇冠标志,配着晶莹透明的玻璃表盖,看上去jīng美绝伦——程宗扬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块地摊上卖的假货,几百块钱能买好几个!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这是一块手表。”

    “你见过吗?”

    程宗扬小心道:“以前见过……”

    “在哪里见过?”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我以前也有一隻,後来找不到了。”

    “你说它叫劳什么?”

    “……劳力士。”

    贵妇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把手表戴回腕上,浅浅饮了口茶,突然道:“你是他儿子吗?”

    程宗扬一脸愕然地望着这位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掩口一笑,然後摇了摇手,“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必答我。他说过,男人不喜欢女人问得太多。”

    她原本已经美人迟暮,此时展颜一笑,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眉眼间流露出昔rì的风华。

    太皇太后放下茶盏,含笑道:“你知道这表是谁送给我的吗?”

    程宗扬心一横,“岳帅?”

    太皇太后轻叹道:“是啊。”她轻抚着表带,眼中露出缅怀的神情,柔声说道:“他说,这表只有一块,世间只有我一人配得上……”

    程宗扬竭力忍住扭曲的表情,心里仿佛有一万头神兽草泥马咆哮而过:岳鸟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臭表贩子,一块水货把人家蒙了十好几年!

    太皇太后像是沉浸在回忆中,轻声笑道:“他嘴巴总是那么甜,几句话便说得人家满心欢喜,宁愿把命都给他……那天他把这块表送给我,整整两天就在这jīng阁里,连门都没有出……”她凤目微转,看着程宗扬道:“你知道了?”

    程宗扬乾笑道:“原来……原来岳帅和娘娘有一腿。”

    太皇太后笑出声来,接着眼波一转,露出一丝娇媚,“哪里是一腿?那时他是这後宫的主人,我们都是他的姬妾。他一入宫,就到殿里临幸奴家。有时高兴了,还把贾妃她们叫来,和奴家同榻寻欢。”

    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太皇太后却似乎不以为意,微笑道:“那时我还是太后,贾妃和韦妃是最受宠的妃子。当初为了立谁为后,就是用这块表计的时,我记得韦妃比贾妃快了两分钟,才被立为皇后。”

    她轻叹道:“那些年是奴家最开心喜乐的rì子了。谁知……花还未谢,斯人已去……转眼已经十余年了。”

    程宗扬试探道:“他就没回来看看你?”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他走时什么都没说。如今已经过去这些年,想必……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程宗扬心头微震,岳鸟人的下落一直是个谜,无论星月湖、黑魔海还是皇城司,关于此事都没有确切消息。作为岳鸟人曾经的枕边人,难道这位太皇太后有什么凭据?

    程宗扬小心道:“真的吗?”

    “他说,这块表就是他的心,秒针就是他的心跳,每rì每夜在我腕上跳动,永不停歇。”太皇太后抬起手腕,“可他离开後一个月多後,这块表就停了,再也没有走动过。”

    望着太皇太后凄楚的眼神,程宗扬整张脸都黑了下来,表停了代表人死了?那是没电了吧!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言语,jīng阁陷入一片古怪的寂静中。太皇太后满目凄然,程宗扬却是脸上赔笑,心里狂啸,一肚子的千言万语都汇成一个字:幹!

    太皇太后喝了口变凉的茶水,眼中露出一丝留恋和落寞,良久她微微一笑,“你做的什么生意?”

    “我……我做印纸币的生意……”

    “哦?你是宝钞局新任的那个主事?”太皇太后恍然道:“难怪你的名字有些耳熟。前些天官家说贾家小子要印纸币,老身心下还有些疑惑。纸币的事,阿举也是说过的。老身还奇怪是谁提的主意,果然是你。”

    暗藏太皇太后寝处,意图行刺——这罪名落在自己头上够剐两天的。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自己那位臭不要脸的岳父。看样子太皇太后和他不仅是很有几腿,而且至今还念着当rì的情份。不过自己叫出“劳力士”三个字,太皇太后就立刻改变主意,到了宫中,甚至连事关宫闱体面的**都毫不介意地告诉自己,坦然到这一步,倒让程宗扬满心忐忑:她不会说完就杀自己灭口吧?

    程宗扬满脸堆笑,高声说道:“太皇太后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的法眼!”

    太皇太后一笑,还未开口,外面便有人道:“什么明察秋毫?有什么事要瞒娘娘的?”

第四章 异世分身

    第四章

    随着话语声,一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穿过帷幕。两名大貂珰同时跪下,叩首道:“奴才拜见官家。”

    宋主对两名太监理也不理,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过,先向太皇太后躬身施礼,说道:“儿臣见过娘娘。”然後直起腰,皱眉道:“是你?”

    程宗扬暗自庆幸两名太监给自己换了身衣袍,不然一身迷彩服地往宋主面前一站,那模样直接就够打入天牢了。

    程宗扬刚要依规矩向宋主行礼,却被太皇太后拉住。

    “难怪官家不认识。官家可知道这是谁吗?”

    “屯田司员外郎,宝钞局主事,程宗扬。”宋主对这个自己记在屏风上的小官倒记得清楚。

    “老身也是今rì方知,这程主事原是老身的嫡亲外甥。”说着太皇太后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泪眼婆娑地说道:“老身幼年入宫为婢,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多年不闻音讯。好不容易老身在宫中熬出头来,遣人回乡探望,才知道父母早已亡故,妹妹也远嫁南方,不知下落。天可怜见,今rì在明庆寺礼佛,老身一闭眼,便接到菩萨法旨,说老身的外甥就在朝中。老身按着菩萨的指点,让人找来程主事,一问之下,身世毫无出入,果然就是我那苦命妹子的孩儿……”

    太皇太后声情并茂的一番话,不但让宋主愣住了,连程宗扬都听得发晕。幸好他反应略快一些,一扯袍角,跪下道:“臣,程宗扬叩见陛下。”

    宋主回过神来,“那刚才说的明察秋毫……”

    程宗扬恭恭敬敬地说道:“回陛下。方才娘娘问及臣的身世,臣言焉未详之处,娘娘犹如目见,所言无不吻合,因此才令臣大惊失态。失仪之处,尚请陛下恕罪。”

    宋主看了看神态恭敬的程宗扬,又看了看热泪盈眶的太皇太后,“原来是这样……”说着他一挑眉峰,对外面两名太监斥道:“大胆奴才!这么大的事,也不禀报!”

    郭槐利落地磕了个头,不动声sè地说道:“奴才死罪。奴才奉娘娘慈旨,私下召程主事入宫,问对未详,不敢有骇圣闻。”

    宋主道:“虽然是菩萨显灵,但事涉宫闱,不可乱言。外面问起,便说是娘娘派人暗访多年,才寻到的。若有怪力乱神的话头,仔细你们的皮!”

    郭槐和封德明同声道:“奴才遵旨!”

    宋主转过身赔笑道:“娘娘蒙菩萨指点,固然是好事,但若让外间的儒生知道,免不了啰嗦。”

    “官家说的是。”太皇太后合什道:“阿弥陀佛。有菩萨保佑,我大宋必然国势rì隆。”

    年轻的宋主牵了牵唇角,“儿臣有件事要禀告娘娘。”

    程宗扬连忙道:“臣告退。”

    “用不着。”太皇太后温言道:“都是自家人,官家尽管说吧。”

    宋主皱了皱眉,勉强道:“是王禹玉的事。有人举发先帝病危时,拟立儿臣为太子,王禹玉时任翰林学士,拒草诏书。时儿臣尚幼,不知娘娘是否知晓?”

    太皇太后淡淡道:“官家以为呢?”

    宋主看了程宗扬一眼,“这必是贾师宪的勾当。”

    程宗扬心里猛然一震,宋主与贾师宪果然暗地里已经势同水火。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这种事贾家小子绝不会乱说。官家尽管去查,举发者定有他人。但王禹玉拒草诏书……确有其事。”

    宋主清亮的眼眸中寒光一闪,躬身道:“儿臣知道了。”

    太皇太后叹道:“祖宗家法,不可擅杀大臣。况且王禹玉当时之举,实是情有可原。”

    宋主冷冷道:“死罪可免,国法难饶。王禹玉事君不忠,结党谋私,即便免死,也当流放岭南。”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便是如此罢了。”

    寥寥几句话决定了前任宰相的命运,程宗扬肚子里暗自嘀咕,这宋主刚开始似乎对王禹玉颇有回护的意思,但一听说王禹玉拒草诏书的事属实,立即改换脸sè,必yù除之而後快。这小子的权力yù不是一般的强啊。

    宋主道:“梁师成、王禹玉先後离朝,贾太师独自掌权,似有不妥。”

    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温言道:“赐高俅一壶珍珠。”

    宋主一愕,然後明白过来,躬身道:“儿臣遵命。”

    程宗扬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暗示宋主拉拢高俅,把军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只要兵权在手,无论贾师宪权力再大,一道诏书就能罢了他的官。

    太皇太后提醒道:“他是个好财好物的xìng子,寻常珍珠未必入他的眼。”

    “正好南蒲贡来一批珍珠,”宋主悻悻道:“高俅这厮贪婪无度,难怪士大夫不屑与他为伍。”

    “人无完人。这些年我们孤儿寡母能平平安安,都是高俅掌军的功劳。”

    宋主本是心思灵动之辈,祖母略一点拨便能举一反三。坐在他的位置上,最要紧的除了军权,还有财权,这些年宋国因为朝廷无钱可用,已经吃了不少亏。想通这一点,宋主再看向程宗扬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温和,“宝钞局的事你做得不错。”

    “都是陛下的提点。”程宗扬很明智地没有提贾师宪的名字,把功劳都推给宋主。不是他过河拆桥,眼下宋主已经对老贾忌惮十分,再提他的名字,等于是火上浇油,烧了自己也烧了老贾。

    “朕哪里有什么能提点你的?”宋主笑着说了一句,然後道:“娘娘的亲眷原就不多,难得你有这等缘份,能与娘娘相认。纸钞的事多多用心,且莫出了岔子。”

    “是。”

    宋主向太皇太后道:“娘娘大喜,此事当诏告天下,为娘娘贺喜。儿臣便命翰林院草诏,大赦天下。”

    “切切不可!”太皇太后和程宗扬异口同声地说道。

    太皇太后道:“官家这番心意,老身甚是喜欢。但方才官家也说了,此间情形若让外间知晓,你我祖孙少不侫佛之讥。此是其一。其二,天下六朝,外戚幹政,多有不得善终。我这外甥生在蛮荒,本xìng淳厚,若是将此事诏之天下,骤然显贵,对他也不是好事。有此二端,依老身的意思,还是不要四处宣扬的好。”

    程宗扬道:“方才娘娘也是这样吩咐微臣。切不可持宠而骄,恣意妄为。臣才说不敢欺瞒娘娘。”

    太皇太后怜爱地拍着他的手道:“却是委屈你了。”

    “臣父母早亡,有一姨母已是侥天之幸,岂敢他求?”程宗扬道:“何况娘娘也是为臣着想。只要能常见到姨母,略尽孝心,臣心愿已足。”

    两人一唱一合,终于让宋主打消了念头,点头道:“娘娘在宫里寂寞,你若不方便进宫,便让你的浑家多来陪陪娘娘。”

    “……臣尚未娶妻。”

    “是吗?”宋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二十五六年纪尚未娶妻倒也不多,“既然是至亲,也不拘那么多礼数……便准你每月入宫五次,与娘娘说说话。”

    “多谢陛下。”

    宋主向太皇太后施了一礼,“朝中还有事,儿臣告退。”

    等宋主离开,程宗扬才偷偷抹了把冷汗,笑道:“多谢娘娘!”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谢我什么?”

    “若不是娘娘帮忙掩饰,我今天这个跟头栽下去,也不用爬起来了。”

    “油嘴滑舌。”

    程宗扬笑道:“更要多谢娘娘青眼有加,认了在下作外甥。”

    太皇太后掩口笑了起来,“好个呆子。”

    程宗扬一头雾水,“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傻话?”

    太皇太后扬起手腕,“他说过:若有人认出这劳力士,便是他的异世之身,他留下的一切都由那人承继。你明白了吗?”

    程宗扬茫然道:“我有点头晕……”

    太皇太后轻笑道:“老身年纪已大,不好自荐枕席。老身以外,宫中太后、诸妃不少都是你昔rì姬妾,只要你愿意,尽可随意召来侍寝。”

    程宗扬整个人都傻掉了。她是把自己当成岳鹏举的化身了吗?岳鸟人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想出这主意?随便来个人说出“劳力士”三个字,就能全盘接受他的遗产,他再大方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後宫都共享了吧?

    不对!程宗扬突然意识到,岳鸟人的设计正是为了他自己!六朝穿越者虽然不少,但轨迹能够重合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岳鸟人临走时留下这句话,只可能是给他自己安排的後手。一旦他重回六朝世界,就能凭此重新获得财富地位——即使他的面目身份完全改变!

    程宗扬心里呯呯狂跳,如果这些推论是真的,那么岳鸟人肯定知道自己不会死,而且还有办法回来。不然他所作的一切安排,都有可能白白便宜了另外一个幸运儿。可现实却是岳鸟人一连消失十几年,踪影皆无。究竟是他的计划并不可行,还是有什么意外发生?

    郭槐道:“禀娘娘,酉时已到,宫门该落锁了。”

    宫门一旦落锁,内外隔绝,自己可就出不去了。程宗扬赶紧说道:“时辰已晚,在下先告辞了。”

    太皇太后眼中露出一丝失望,柔声道:“便是留宿也无妨的。”

    开什么玩笑?自己虽然不知道前任宋主究竟是哪个倒霉的绿帽天使,但眼下这位宋主看着可不好惹。一旦被宋主发现自己在宫里留宿,你身为太皇太后没什么好怕的,我的小命就悬了。

    “陛下已经允准在下每月入宫,我明天再来拜见娘娘。”

    “妾身姓刘,小名娥儿。”太皇太后道:“你原该叫妾身小字便是。但被旁人听到只怕不妥,既然你我以姨甥相称,你就叫我姨娘吧。”

    “那好,”程宗扬笑道:“甥儿明rì再来拜见姨娘。”

    自己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岳鸟人当年凭什么那么嚣张?他的离开还有没有什么内幕?宋主既然与贾师宪又对你言听计从,为什么会任由宋军攻打江州?更重要的是:曾给岳鸟人生过孩子的太后仍在宫里,自己手里的梦娘究竟是谁呢?不过来rì方长,改天再问也不妨。

    郭槐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灯笼,送程宗扬离开大内。他微微佝偻着背,纱帽下的鬓角白髪丛生,只看背影,怎么也瞧不出这么个又糟又老又太监的家伙会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

    程宗扬暗暗佩服,这两个太监虽然站在阁外,但凭他们的耳力,只怕连蚊子飞过都听得清清楚楚。听了那么多**,脸上却毫无异样,这修养可真够深的。话说回来,在那些宫里的贵人眼里,这些太监大概也就和家俱差不多。

    有太皇太后身边最宠信的大貂珰带路,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大内。郭槐把装着程宗扬随身物品的包袱交给他,没有多说一句,便提着灯笼掩上宫门。程宗扬立在寂静的宫门前,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般不可思议。

    那柄极具斩马刀风范的倚天剑仍斜插在宫门前的叩天石上,月sè下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城楼上,禁军士卒鹰隼般的目光不断扫来,察看是否有人靠近。

    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後目不斜视地走过倚天剑,朝着闪耀着无数灯火的外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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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翠微园,众人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家主,秦桧顿时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公子可算回来了。”

    程宗扬放下包袱,笑道:“我不是说这两天有事吗?用得着急成这样?”

    林清浦笑道:“易中尉来了。”

    “易中尉?”程宗扬一怔,然後跳起来,“彪子!怎么这么快!”

    易彪大步进来,双腿一并,向程宗扬敬了个军礼,朗声道:“星月湖大营一团直属营中尉易彪,见过程少校!”

    易彪本来就是北府兵jīng锐,在江州战场磨练这段时rì,整个人的jīng、气、神都有了一个飞跃,站在那里就像一柄战刀,锋芒毕露。

    秦桧笑道:“原算着还有两三天才能到,但易兄弟昼夜兼程,一个多月的路程只用了十几天。单看这份速度,便是实打实的jīng兵!”

    程宗扬还未开口,就听到冯源扯着喉咙道:“程头儿!你看这是谁!”

    程宗扬一抬头,不由喜出望外,“老匡!你也来了!”

    匡仲玉一副仙风道骨的架式,稽首道:“无量天尊!”

    程宗扬笑骂道:“你就少给我装神弄鬼吧!”

    程宗扬拉着两人坐下,“虽然有清浦帮忙传讯,但山水相隔,每次也说不了几句话,赶紧给大伙说说江州这些天的情形。”

    “是!”易彪清了清喉咙,与匡仲玉你一言我一语,把这段时间的事捡着要紧的说了。

    江州之战结束,星月湖大营靠着最後一战抢来的辎重,大捞了一把。但这些物资变卖却成了麻烦。雲家与江州断绝往来,至今余波未消。由于围城数月,城中房舍残破,当初迁到宁州的人口如果回迁,粮食、住房用的建材都要靠商贾往来运送。

    除此之外,雇佣兵佣金的结算,民伕的遣散费用,各家部曲的赏金,战殁者的抚恤……善後事宜样样都要钱。只靠江宁两州的小商户,根本是杯水车薪。因为雲氏商会态度决绝地拒绝交易,让孟老大都有些傻眼,如今大营几位当家都为此头痛。

    这事程宗扬肠子都悔青了,还不好对众人倒苦水。他好说歹说,拍胸口保证雲家的事由自己一手摆平,终于劝住孟老大不让小狐狸去雲家提亲。可想说服雲家谈何容易?吴三桂跑了趟建康无功而返,敖润到现在连门都没进。自己甚至拉下脸面,请石超和桓歆帮忙,通过晋国世家查找雲如瑶的下落,结果这些在晋国手眼通天的世家子弟也白忙一场。

    雲家那位小姐连同内宅当时的奴婢、护卫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音讯。和自己交情最好的雲苍峰自从与星月湖大营翻脸之後,也同样消失无踪,剩下雲栖峰和雲秀峰两位爷,脸一个比一个拉得长,程宗扬远在临安,对雲家的态度根本无计可施,想磕头认罪都摸不到门路。

    按理说,自己应该放下一切,赶到建康与雲家开诚布公地说明此事,可自己手边的事,哪一件是能轻易放下的?

    接着匡仲玉说起营中事务,程宗扬只好打起jīng神,把雲家的事放到一旁。

    如今星月湖大营包括各部直属营在内,分成三团九营。原本的一营、六营和新组建的直属营成为程宗扬的嫡系。战後各营人员全部补齐,军官却缺员不少。

    直属营现有两名中尉连长:吴战威、易彪,另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敖润的,但少尉只从新加入的军士中提拔了两名,尚缺七名。

    一营原本三名上尉连长仅剩下臧修,谢艺殒身南荒,程宗扬在外奔走,老臧作为资深上尉,当仁不让地代理营务。好在他手下臂助不少,战後鲁子印晋升为上尉,再加上吴三桂被授予中尉衔调入一营,算是补齐了三名连长。

    吴三桂由直属营调入一营,是程宗扬反复权衡的结果。如果自己带来的手下全部盘踞在直属营,与星月湖旧部泾渭分明,不仅新旧融合成了一纸空谈,也辜负了孟老大着力扶植自己的一番心思。但融合不可能直接把人员打乱重组,只能一步一步来,通过充分的交流,把误解降到最低。吴三桂jīng通世故,在这方面无疑是自己能拿出来的最好人选。

    六营双雄杜元胜和苏骁战绩彪炳,萧遥逸卸职,杜元胜毫无悬念地出面代理营务。但六营先後经历大草原之战和江州之战,营中人员几乎换了一遍,损失最大。因此程宗扬在补充人员时,也更倾向于六营,优先程度还在自己的直属营之上。

    其他两个团中,由崔茂四营、王韬五营以及侯玄直属营组成的二团实力最为强劲,如今是星月湖大营的主力,承担着江州防御的重任。

    至于三团,三位营长孟非卿、斯明信和卢景全部放权,把军务都交给月霜。孟老大着力培养月丫头,也在预料之中,但一下把整个团都交给她,还是让程宗扬吓了一跳。以月丫头暴力的xìng格,突然间多了这么一大批剽悍的打手,危险系数急剧蹿升,想想都让人後背发凉。

    匡仲玉捋着鬍鬚道:“月少校组建了一支女营,部下便是那些荆溪蛮女。”

    “不是吧!”程宗扬叫道:“月丫头连我的墙角也敢挖!”

    易彪道:“这是紫姑娘的意思。说荆溪人都是女子,跟着程头儿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程宗扬义正辞严地拍案道:“难道我是那种会把自己部下的女兵都睡一遍的禽兽吗!”

    秦桧凛然道:“秦某可以作证,家主与荆溪人瓜清水白,绝无半点瓜葛!”

    程宗扬一个一个瞪过去,众人在他的威压下都连连点头,表示紫姑娘此举确实是多虑了。

    程宗扬一拍桌子,“接着说!”

    易彪连忙道:“是!”

    至于从江州方面赶来临安的,除了易彪等人,还有两支队伍。一支是以舞都侯张少煌为首的晋国贺岁使团。江州一战打得血流成河,这班纨绔子弟只在城上看见,便吓得脚软。有几个胆气怯的,还跑去宁州躲了些rì子。但江州之战一打完,这些爷顿时神气活现起来,好像打跑宋军都是他们的功劳。听说张少煌要去临安,盘江的程公子也在,大伙便都跟着要来。七八位世家公子,带上各家的奴婢、护卫,一行浩浩荡荡足有好几百人。

    程宗扬原本只打算请石超、张少煌等人出席计划中的股东大会,听到这里也只有苦笑。这些世家子弟来临安,建功立业挣钱发财都在其次,游山玩水,饱览宋国美女的秀sè才是真的。

    另一支队伍则是江州派出的重点,以月霜为首,代表星月湖大营赶赴临安参加股东大会。月霜既然来,秋少君肯定不离左右。更让程宗扬郁闷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挖来的雪隼团佣兵,倒有三分之一自愿去了月霜麾下。想想也不奇怪,月霜毕竟也在雪隼团幹过佣兵,人头肯定比自己熟,但无论怎么说,这两个墙角把自己挖得肉都痛了。

    当着众人的面,程宗扬不好直接问小紫,便问道:“殇侯呢?”

    “不清楚。我走时他们还在江州,听说侯爷病了,一时起不了身。”

    “病了?”秦桧在旁追问道。

    易彪抓了抓脑袋,“详情我也不知道,只是侯爷派人找孟上校要医药费让我听到了。”

    程宗扬听得脸sè一黑,秦桧倒是很从容,拈鬚叹道:“君侯此番劳费心力,着实是伤了身子。”

    “得了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那老家伙赖着不走,不就是为了多捞俩钱吗!”

    “小侯爷呢?他不会还留在江州吧?”

    萧遥逸在秦翰掌下受了重伤,需要太泉古阵的赤阳圣果才能治愈。这件事与雲如瑶的事,是自己解决完临安诸事之後的两大要务。雲如瑶虽然重要,但小狐狸的事关乎xìng命,程宗扬已经决定先去太泉古阵,治好小狐狸——总不能让人说自己重sè轻友吧。

    匡仲玉道:“萧少校与月少校一路,原本说与张侯爷一道走的,但月少校不肯,才分成两路。”

    月丫头若与那帮纨绔子弟一道,看到他们一路上的荒唐,恐怕整个纨绔团都没有几个能活着到临安的,分开来倒是眼不见为净。

    易彪路过筠州,也带来了筠州方面的最新消息。因为江州之战调动了大批人力物力,筠州作为宋国的後勤基地,市面繁荣了许多。虽然滕甫去职,但祁远已经在筠州立住脚,与各方面的关系都打得火热。再加上下游的沐羽城通过浮凌江运来各种昭南特产,都由程记代理交易,盘江程氏如今在筠州已经有商行、粮行和钱庄诸处生意,一跃成为筠州最大的商家。

    祁远在筠州做得风生水起,州县官员缙绅都成为他的座上宾朋。以自己在宋国的背景,已经无人能够撼动程氏商行在筠州的位置。这次股东大会,祁远这位盘江程氏的大管家少不了也要来。

    听到易彪说祁远是和张少煌一路,程宗扬不禁纳闷,祁远身子骨不行,不能和易彪一路急行军也就算了,可那些少爷哪个是好伺候的?和他们一路,老四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易彪嘿嘿一乐,“兰姑她们和张侯爷一道。”

    程宗扬失笑道:“好嘛,兰姑这是打算把生意一路做到临安啊。”

    “四哥让我对程头儿说,那两个人一直没有露面,不知道是不是错过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自己本来让祁远在筠州接应鲁智深和林沖,但一直没有碰面。林沖伤势不轻,花和尚那厮粗中有细,多半在途中寻个僻静处给林沖治好伤才会上路,因此程宗扬听到也不心急。

    “还有,”易彪对金兀朮等人道:“你们的族人也先接来了一批,暂时安置在荆溪。好家伙,祁四哥准备的上百隻羊,一顿饭就被吃了个乾净!里面有个瘦老头,吃羊就跟啃窝头似的!一隻肥羊几口就吞下肚,连茶都不带喝的!”

    金兀朮等人笑逐颜开,“叔公身体康健,甚好!甚好!”

    程宗扬连忙叫道:“都留在筠州!千万别带来!临安的羊比筠州贵得多!”

    金兀朮等人满不在乎地说道:“无妨!有羊便是吾乡!”

    “还说兰姑,”匡仲玉微笑道:“这次可多亏了她。”

    “又怎么了?”程宗扬亲手给匡仲玉添了茶水,“兰姑还幹什么好事了?”

    “江州打到後来,萧少校手里一点钱都没有。还是兰姑从水香楼拿了钱给萧少校救的急。”

    程宗扬讶道:“这笔账我怎么没听说?”

    易彪咳了一声,“是紫姑娘定的。”

    程宗扬大度地说道:“就当我没问过吧。”

    “兰姑这笔钱倒不是白拿。”匡仲玉笑道:“听说是兰姑向紫姑娘报账,萧少校才知道用下去的金铢倒一半回到兰姑的水香楼和赌坊里面。最後兰姑出了两万金铢,买下水香楼和周围几十亩地,听说要开间织坊,给楼里从良的女子留一份生计。”

    程宗扬感叹道:“没想到兰姑还有这份见识。”

    “也是吴家嫂子的功劳。”易彪道:“柳嫂来看望吴大哥,和兰姑商量过,又向紫姑娘禀报过,才出的这主意。”

    程宗扬大笑道:“原来如此,柳嫂论做生意可比吴大刀强得多,她嫁过来,倒让我捡了个便宜!”

    匡仲玉点头道:“老夫曾见过吴家娘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十足的好面相!多子多福……”

    “喂喂,”程宗扬打断他,“老匡,你能不能换两句词儿啊?”

    匡仲玉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当心挨打!”

    众人一番谈笑,直到深夜才散。易彪和他带来的手下自去安歇,程宗扬则把秦桧留了下来。

    “王禹玉完了。”

    此事似乎在秦桧预料之中,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惊讶,只叹道:“事君不忠,难免有此下场。”

    “王家要被流放到岭南,为免节外生枝,不妨把你那位王小姐先接过来。”

    秦桧潇洒地一躬身,“回家主,属下已将贱内接至园中。”

    “jiān臣兄,动作够快啊。”程宗扬笑了一半忽然哑住,接着拍案叫道:“这事不会是你幹的吧!”

    王禹玉全家流放岭南的诏书还没出来,自己若不是亲耳听见,也不会知道此事。可死jiān臣早早就把人接过来,分明成竹在胸,算定王家一蹶不振——要知道连宋主在问明太皇太后之前都没有拿定主意,他哪里来的底气?

    秦桧从容道:“王禹玉咎由自取,与秦某何幹?况且公子根基已成,要王家也无益处。”

    “我算是明白了,jiān臣兄,你这段rì子天天往王家跑,不是想方设法营救王家,而是往王家坟上添土。”程宗扬佩服地说道:“够狠啊jiān臣兄!”

    秦桧谓叹道:“听天命,尽人事,秦某不过推波助澜,顺势为之而已。”

    “jiān臣兄,你这么幹,就不怕你家娘子将来给你一刀?”

    秦桧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不敢欺瞒家主,王禹玉拒草诏书之事,外间绝少人知。贱内自幼博闻强记,颇受祖父宠爱,方知此事根底。这一着破釜沉舟,正是贱内的主意。”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绝配!”

    虽然还没有见到那位王氏,但程宗扬已经知道是历史的洪流赢了。自己原本还有几分侥幸,以为秦桧命运已经改变,未必那么巧还能遇到前世的浑家。结果自己千算万算,到底还是让死jiān臣真找到他命定的另一半。程宗扬可以想像,这对夫妻一旦联手,威力将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普天之下,都没有多少人是他们夫妻的对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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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前传介绍:
非yy的枯燥小说,更新慢,一个失业民工意外穿越异界,挣扎求生的冒险故事。六朝云龙吟前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朝云龙吟前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朝云龙吟前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