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26) 刺客
第三十一集
第一章
江州。
金明寨、定川寨都是宋**方标准的制式营寨,最前方是一道垒墙时掘出的濠沟,接著是一片十步宽的缓冲区,里面密布鹿角、蒺藜,然後是坚实的寨墙。
寨内zhōng yāng建有望楼,四面各立角楼,寨内营帐井然。一入夜,寨中除了敲击刁斗巡逻的兵卒以外,严禁任何人走动喧哗。
相比之下,位於後方一里外的金明後寨就显得一片散乱。这里收拢著宋军数次战斗败退下来的几千溃兵,还有数目相近的伤员。与贼寇三次交锋,导致宋军伤员剧增。一部分伤员被送往後方的州县,遗留下来的除了可以痊愈的轻伤员,还有一部分已经没有救治价值的重伤员。
显然宋军没有想到军中会出现如此多的伤兵,不得不临时扩大规模,寨内营帐大多是军中淘汰下来的旧货,也没有濠沟和寨墙。偌大的营地内,伤员的痛呼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哀声遍野,半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位於边缘的一处营帐内,气氛却热火朝天。十余名卸了盗甲的宋军聚集在狭小的帐篷内,他们围成一圈,紧张地盯著中间一张桌子。
张亢衣服解开半边,袖子捋到肘上,头发胡须乱篷篷的,看起来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兵痞。他手中扣著一只陶碗,在桌上摇得哗哗作响。众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片刻後,张亢大喝一声,「开!」
看著露出骰子,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对面一名军士笑逐颜开,连忙把桌上的铢钱收起来。
张亢骂了句粗话,一边把所余无几的钱袋拍在桌上,粗声道:「再来!」
骰子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帐内气氛愈发热烈,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有人掀廉进来。
刚巡营回来的刘宜孙看到眼前一幕,不禁皱起眉头。昨晚一战,他数度登城血战,最後带著十余名军士安然返回。斩首十五级的战果堪称攻城战中第一功。
夏用和亲自颁令,任命刘宜孙为代指挥使,张亢作为副手,主管一个营的兵力。
营级指挥使是宋军序列中的核心单位,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就脱离了平时的训练,成为军方高级将领。夏用和虽然是一军主帅,也没有正式任命的权力,只能暂时加一个「代」字。
金明後寨都是溃兵,前段rì子刘宜孙被关押,张亢作为王信实际上的副手,已经收拢了不少军士,主帅军令一下,没费多少事就凑满五个都,任命了都头和副都头。让刘宜孙没想到的是,张亢召够人手,第一件事就是拉著手下聚赌。军中一入夜连说话走动都不允许,聚赌更是死罪,如果被人捅出去,麻烦不小。
刘宜孙咳了一声,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著赌局,对咳声充耳不闻。张亢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一把揭开陶碗,接著大骂一声,却是个五点,这一把连最後的赌注也输了个乾净。
刘宜孙提高声音,又重重咳了一声。众人听到声音,急忙扔下骰子,跳起来站得笔直,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亢拿著输空的钱袋起身,不等刘宜孙开口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便大笑两声,「刘指挥!你不是说给大家拿酒吗?怎么才来?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亢搭住刘宜孙的肩,笑呵呵把他推到帐外。寒风一吹,两人都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张亢首先开口,「刚巡过营,情形怎么样?」
刘宜孙重重吐了口气,「濠沟、寨墙都没有建。明天一早,我就带人去挖濠沟,再申请一批铁蒺藜。」
张亢道:「用不著。」
刘宜孙压住火气,「这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伤兵加上溃兵,一万多人聚在这里,要濠沟没濠沟,要寨墙没寨墙,贼寇一个冲锋,这些人就成了他乡之鬼。」
「铁蒺藜申请不来,中军不会往这里投一颗。」张亢道:「你放心,贼寇不会偷袭这里。」
「为什么?」
「单是伤员,每天消耗粮就将近一千石,他们怎么会轻易消灭掉这些白吃饭的嘴?」
刘宜孙脸sè慢慢变化,「你是说中军是故意不设濠……」
「我什么都没说。」张亢打断他,「只不过今天开始,金明後寨所有溃兵的口粮已经减半。」
刘宜孙一下涨红了脸,「他们都是禁军jīng锐!虽然乱了编制,但补到军中还能打!」
「他们已经被贼寇吓破了胆,」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神臂弓再锋锐,也要人来用,军中士气全无,纵然上了战阵,也只会一哄而散。」
刘宜孙道:「聚赌吗?」
「若不如此,哪里还有士气?」张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气,别说是聚赌,我还告诉他,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rì。」
「张兄,我们是官兵,不是——」「他们便是匪吗?」张亢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岳逆大营的军纪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两军相争,争的是道义吗?那还用打什么,大家选个圣人出来不就完了?刀枪之间,生死之际,道义能替你挡箭还是能替你多砍对手一刀?」
刘宜孙沉默下来,宋军接连三场惨败,大批军官被贼寇击杀,这些溃兵有的整个军都被打散,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直到都头、副都头这些低级指挥官都尽数战殁。幸存的军士虽然大多没有受伤,但士气全无,随时都准备拔腿逃跑。
张亢把这些都头召来聚赌,刘宜孙才从他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看到神采。
张亢踢开一堆杂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只酒瓮。刘宜孙怔住了,「真的有酒?」
「这是过年时我从犒赏的大车上偷的,足足五斤。」说著张亢揭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後递过来。刘宜孙脑中乱纷纷的,捧著这瓮偷来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挥使,上了战场要靠他们冲锋陷阵,撤退的时候要靠他们拼了xìng命给你断後。」张亢道:「想用好这些军士,军规军纪都是屁,能让他们觉得你够义气,信得过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们记著,有事你给他们罩著。一口酒两个人喝,一口肉大家分著吃,还能带著他们吃香喝辣,他们才会给你卖命。」
刘宜孙慢慢喝了一口,然後用力一抹嘴,捧著酒瓮回到帐内。
张亢堆起笑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粗声大气地说道:「哥儿几个!刘指挥给大伙送酒来了!」
看到刘宜孙真抱著酒瓮进来,那些军士眼里都放出光来。张亢把掷骰子的陶碗拿来,用袖子一抹,「哗哗」地倒上酒,一边道:「这趟来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担惊受怕,一点好处没都捞著。来!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转眼那只陶碗便在几十只手里传过,张亢也不在乎,接过来一碗酒下肚,抹著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让兄弟们空著手回去。」
说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众人都有些兴奋。有军士道:「张指挥,江州水泥到底是个啥东西?」
「管它什么水啊泥的!」张亢一边斟酒一边道:「就是铁城,咱们这么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们听说了吗?江州单是商户就有几百家,有的是钱粮!只要进了城,多的不敢说,一人几百银铢的财,我这会儿就敢给大伙写保票!」
众人都抽了口凉气,营里的都头,每月的军饷也不过十个银铢,打下江州,就能发几年的财,不由都为之心动。
「钱算什么,」张亢露出一丝yín笑,「江州的女匪,咱们刘指挥可是亲眼见过的。只要落到咱们手里,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军士们一碗酒下肚,这会儿听了张亢的话,脸都涨得通红。有军士道:「刘指挥,真有女匪?」
一名军士道:「昨晚我跟著刘指挥登城,亲眼见的!嘿,活生生一个大美人儿!」
「有多好看?」
「比你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军士们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咱们还见过一个女匪,在烈山的时候……」
「可不是!」有人接口道:「说是新娶的媳妇,脸蛋那个标致,真跟仙女一样。」
「是妖女吧?从匪的都是妖女。」
张亢狞笑一声,「从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发配教坊司,咱们就是玩了,谁能说个不字!」
帐中的气氛顿时炽热起来,刘宜孙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张亢暗中踩了他一脚,刘宜孙一咬牙,接著拿过酒碗喝了个乾净,粗著嗓子道:「当兵打仗,求的就是个立功受赏!跟著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乾了!」
帐内众人兴致不减,这些都头有的昨晚跟著刘宜孙登过城,还有在烈山见过那队可疑的车马,这会儿不知详情的拉著打听,见过的兴致高昂,三三两两说得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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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穿著一袭紫sè的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脚踏上,手臂依著一只描金彩绘的木箱,白净的手指轻轻敲著箱面,烛光下,jīng美绝伦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儿坐在她脚旁,正穿针引线地缝一只布娃娃,一边小声道:「拉芝修黎是异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姊姊又不肯告诉我,说不能问女人的年龄,这只巫毒娃娃怎么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几下。箱盖轻轻打开一条细缝,递出一张黄纸,上面鲜红的字迹犹如朱砂,写著一组干支。
「缝在里面吧。小心些,别让上面的东西掉了。」
那朱砂般的红sè都是鲜血,上面黏著几根细细的毛发。雁儿将黄纸卷起来,缝进娃娃,然後小声念了段咒语,又用针在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小紫道:「试一下吧。」
雁儿拿起针,在布娃娃上轻轻刺了一下,箱内顿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雁儿张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过娃娃摆弄几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紧闭的窗户,唇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来了呢。」
院中传来一声树叶飘落般的轻响,一个黑影宛如一缕轻烟,从对面的檐角飘落,接著朝窗口掠去。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空气压缩般的轻微暴响,一只拳头从黑暗中伸出,带著凌厉无匹的气势,打在那黑影胸口。
黑影诡异地一扭,身体像面条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开这一拳,接著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钢环,握拳与那只拳头硬拚一记。
双拳相接,那黑影指上的钢环寸寸断裂,他浑身剧震,踉跄著退开,失声叫道:「太乙真宗!」话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头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张,抓住他的面门。
黑影被抓得悬在空中,叫不出声来,只见他双足乱踢,接著「格」的一声,脖颈被那只大手拧断。
这几下兔起鹜落,雁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听到外面的异响,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却不见了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儿诧异了一下,然後慢慢推开窗户。
刚才出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院中只剩下一具尸体,软泥般匍匐在地。脖颈不自然地扭到一边,两眼大张著,充满惊讶和恐惧。
雁儿打了个冷战,接著便看到小紫。
小紫披著轻柔的暖袍,长发散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著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彷佛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夜风掠过,卷起庭中飘落的枯叶。忽然间,那具尸首似乎动了一下。雁儿捂住嘴巴,在她惊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颈被折断的尸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进旁边一处房间。
小紫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红润的嘴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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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香楼高朋满座,烛影摇红,席列八珍,奢华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正处在兵临城下的险境。
「南荒的商路?」张少煌端详著手中一颗龙眼大的湖珠,忽然转过头,「石胖子,你们金谷石家当初发财,就是靠这条商路吧?」
石超面露尴尬,含糊道:「那……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开始发迹,石超的祖父曾任竞州刺史,十余年间便富可敌国。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并不是经营,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军卒截杀路过的商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石超当然不肯多提。
阮宣子握著酒樽,不屑道:「商贾之辈,皆是逐利的小人!」
程宗扬脸上淡淡的,心里却在苦笑,以前云如瑶就对自家的商贾身份十分敏感,刚才他提出入股,这些世家子弟颇有几个露出不以为然的神sè,显然骨子里仍看不起商人。但如果没有拉他们入股的把握,程宗扬也不会开口自取其辱。
萧遥逸道:「阮老二,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商人怎么了?没商人你能用上宋国的丝绸,昭南的象牙,唐国的玉佩吗?还有这酒,可都是从商人手里买的。」
阮宣子道:「商贾不事生产,尽是些买低卖高的刁猾之徒,世称之为五蠹,岂是吾辈所为。」
自己开口,只会越描越黑,程宗扬索xìng也不说话,只拿著酒觞把玩。
桓歆道:「阮二,你不想发财是你的事,你哥还在这儿呢。」
阮遥集披头散发,喝得醉醺醺的,搭在婢女肩上的手指晃了晃,「张侯、谢兄,你们商量好,我听你们的。」
「钱财都是身为之物,要紧的是有酒有美女,」谢无奕道:「程老板,你的生意若带一家金钱豹,算我一份!」
张少煌将那颗明珠往酒中一丢,张口服下,洒然道:「这样的好事,少不得要占你五股,咱们十家,一家半股。钱也不说多的,每家两千金铢。」
桓歆第一个叫好。十家之中,程宗扬不用说,兰陵萧家、陈郡谢家、清河张家、谯国桓家表态支持,已经占了一半,石超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入股的心思只怕比程宗扬自己还热切,剩下几家向来以谢无奕、张少煌、萧遥逸马首是瞻,见状也纷纷附合。
程宗扬笑道:「哪里能要兄弟们的钱呢?诸位都是干股,一文钱也不用出!等临江楼建好,兄弟们每月聚饮一次,年底只用拿分红就行。」
张少煌笑道:「这可不好吧?整rì白吃白喝,我张某无所谓,小侯爷的面子怎么过得去?」
萧遥逸道:「得了吧,我脸皮比你还厚。程兄,这股我们就白拿了,不过兄弟们,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入了股,盘江程氏的生意,就是咱们自家的生意,谁要胳膊肘往外拐,当场打折!」
谢无奕沉著地点点头,「此言甚是有理。」
众人哄笑道:「小侯爷说得不错!」
程宗扬要的就是这句,拱手道:「那就多谢各位了。」
谢无奕道:「谢什么谢?给我找两个绝sè是正经的。」
程宗扬一口应承下来。众人都出自士族,家资豪富,也没把这当回事,转头放在一边,又重新欢饮。
石超倒是存著心事,趁著劝酒的机会,悄悄道:「程哥,入股的钱,我先拿出来,总不能让你吃亏。」
「石胖子,你够有钱的啊,那可是两万金铢。」程宗扬笑道:「说吧,你看中什么了?」
石超讪讪道:「水泥的生意……」
程宗扬笑道:「这你得和小侯爷商量了。」
石超立刻闭上嘴,虎口夺食这种事,打死他也不敢干。
「水泥在小侯爷手里,分出来一些让你经营也不难。你们石家在哪儿生意做得顺手?到时用你的人,利润归你,不过要挂盘江程氏的牌子。」
「这个好说!」石超立刻答应下来,「除了晋国,我们石家在唐国也有不少生意。」
两人在席间三言两语便定下交易,程宗扬把江州水泥在唐国的经营权交给石家。石超则负责在唐国设立六家商号,全部挂上程氏的招牌,垄断水泥的经营,利润的八成全归石家。这样程宗扬凭空得了六家商号,石超也得了一份丰厚的收入。石超毕竟是商人底子,只在江州城头看了一圈,就知道水泥一旦投入市面,需求量几乎是无穷无尽,单是唐国的生意,换一个金谷石家也不是难事。
宴饮到了子时才渐入佳境,众人怀香抱玉,竞相豪饮。程宗扬无意久坐,寒暄几句便要离席。萧遥逸重伤未愈,跟他们胡混两天,也有些吃不消,正和程宗扬打著眼sè准备一道走,却被张少煌看见,死活拉住不放,要和他掷骰比酒。萧遥逸只好坐下来,咬牙切齿地握住骰子,发了狠要让张少煌喝得把肠子吐出来。
石超起来要送,兰姑挽住程宗扬的手臂,笑道:「奴家来吧。」
从脂香粉浓,酒肉杂陈的宴席出来,程宗扬吸了几口清洌的空气,压下翻滚的酒意,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
现在股份已经扩充到二十股,除了当初在南荒的几个人,又加入星月湖和建康世家两股势力。也许星月湖和那些世家都没这当回事,但此事程宗扬已经盘算许久,并不打算含糊过去,每年拿几个钱作为分红,就算完了。
包括云氏和各世家在内,他都准备让每位股东都出一个人,参与监督帐目。
如果单是分红,倒像是变相的贿赂,借助那些世家子弟的势力,缴纳保护费,反而让他们看轻了。只有让他们参与进来,他们才会把这真正当成自己的生意。
不过各家参与的生意仅限於水泥,织坊是死丫头的,珠宝生意是死老头的,都不会让他们插手。水泥的生产和晋国境内的销售都归星月湖,唐国的销售由金谷石家的人打理,其他四朝,自己也准备如法炮制,从朝中寻找合作夥伴。
程宗扬相信,只要江州不陷落,一年之後,水泥生意的巨大利润,就足以令王茂弘这样的老狐狸都为之惊叹。自己可不想到了那时,朝廷一道旨意下来,把生意收归官营。这种事在六朝屡见不鲜,也是晴州商会极力抨击的做法,但一般商家,谁又能扛住官府的势力。
程宗扬让各家白得干股,同时监督账目,并不是大发慷慨,而是留下扩股的余地。各家既然没出股金,自己要再扩几股也没得话说。如果能把六朝的当权者都拉入其中,众人的利益通过生意捆绑在一起,盘江程氏才能稳如泰山。有所失方有所得,这样的大生意如果斤斤计较,想独占利润,历史上石超祖父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教训。
吴战威在外面等候,见到程宗扬便迎了上来。程宗扬玩笑道:「两个时辰你就这么乾等著?兰姑也太不晓事了!」
兰姑笑道:「公子可冤枉奴家了,是吴执事不肯,非要在外面等著。」
「吴大刀,你现在眼界高了啊,楼里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了?」
吴战威「嘿嘿」笑了一声,没说话。
兰姑抿嘴笑道:「楼里刚新得了几个姑娘,不比往常,依奴家看,吴执事非是看不上,多半是柳姊出门时有交待,不敢不听。」
程宗扬大笑道:「让你说中了,吴大刀脸红了哈!」
吴战威嘴硬地说道:「程头儿,你别听兰姑瞎说,我那是让著她!」
三人打趣几句,程宗扬随口道:「城都被围了,楼里怎么又新来了姑娘?」
「那几位爷带的家姬有不合心意的,随手就卖到楼里来。」兰姑道:「反正江州城就我们一家院子,我们不买也没人会买。」
「……这有点不合适吧?」
兰姑笑道:「公子可看错了,那些姑娘能到楼里,都高兴著呢。比起来,我可比她们原来的主子好多了。」
程宗扬露出苦笑,兰姑的话或许有些夸大,但对於那些不受宠的普通家姬来说,平常都是作为宴客的娱乐品,在府里和在楼里,也差不了太多。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好。兰姑,你问一下,她们有愿意回家的,就给她们些路费,让她们回家。咱们又不缺这几个钱。」
「公子听奴家说一句如何?」兰姑道:「当rì公子打发那些个姊妹回家,却是害了她们。这些rì子我听说,那些姊妹有些刚到家又被父母兄舅卖掉,有些回家找不到落脚处,又折了回来。」
「哪儿有这样的父母?」
「也不能全怪父母,有些姑娘用过锦衣玉食,吃不惯家里的粗茶淡饭,自愿卖到大户人家为妾也不是没有的。况且那些人家甘卖儿女,往好里说,也是养不起的。」
程宗扬想起碧姬,即使在自己来时的世界里,女xìng地位早已不再低下,为一个手提袋卖.身的也不在少数。所谓的被逼,无奈往往是自甘堕落的幌子。对有些女人而言,布衣粗食的良家妇女,还不如锦衣美食的娼jì来得合意。
兰姑道:「话又说回来,公子若把她们送走,那些公子爷面上也不好看。」
程宗扬心下自嘲,人家自己都愿意,自己还充什么圣人呢。
「这样吧,告诉她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的也别勉强。愿意留在楼里的给她们支一份钱。等她们赚够身价,愿意自己赎身的,就让她们赎身。能找到合适人嫁的,楼里再补一份礼金。」
程宗扬想的是,既然她们愿意当娼jì,自己也不用再自作多情。兰姑听到却揽衣跪下,诚心诚意地给他磕了个头,「我可代姊妹们谢谢公子了。」
程宗扬笑著把她扶起来,「用得著这么大礼吗?」
「公子不知,楼里的姑娘没有拿钱的规矩。每rì不打不骂,好茶好饭养著就是了,到了年老sè衰,被楼里开恩打发出去便算好的,哪里还能拿钱呢?有公子这番心意,咱们楼里的姑娘,都该给公子立长生牌位了。」
程宗扬无言以对,良久才道:「好好待她们,别让她们受委屈。」
程宗扬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笑道:「还有,服侍咱们自家兄弟时候,让她们用心些。」
兰姑笑道:「奴家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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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sè如墨,东城的方向隐隐传来喊杀声。宋军大规模的攻城战虽然停止,小股的袭扰仍持续不断,星月湖大营的反击针锋相对,派出十人左右的小股队伍从堡垒背面跃下,趁夜sè偷袭宋军的营地。
自从铁壁相公李士彬被诈降的贼寇刺杀,宋军就不再收留任何俘虏。而星月湖大营的反击多是以击伤为主,留著伤员消耗宋军的粮食。双方都在想尽办法扰乱对手,看谁先坚持不住。
靠近南门一带的房屋有些被投石机砸毁,东城因为兽蛮人突破城墙,也有些地方受损。相比之下,临江的西市始终风平浪静,小狐狸给自己挑住处的时候,多半连这点也想到了。
程宗扬一路想著心事,没有理会周围的动静。忽然人影一闪,一直跟在後面的吴战威跨前一步,挡在他前方,反手握住刀柄。
自己修为比吴大刀高出一截,但论起江湖经验,拍马也赶不上。吴战威已经擎出他的厚背大刀,程宗扬才反应过来。客栈静悄悄没有丝毫声息,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异常,不过程宗扬有一项本领是吴战威作梦都想不到的,他太阳穴上的伤疤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淡而又淡的死气。
出事了!程宗扬心头一紧。
吴战威猛虎般纵起身,用肩头一扛,门闩断裂,大门洞开,「篷」的一声撞在墙上。接著大刀挥出,已经与里面的刺客交上手。
躲在暗处的刺客从头到脚都蒙著黑sè的皮革,只在头罩上挖了两个洞,露出一双眼睛,嘴部开著一个小孔,夜sè下分外诡异。他用的长刀也用染料涂黑,身上湿湿的,不住滴下水来,显然是从水下进入江州。
江州城墙上现在每隔几步就有一名星月湖军士把守,说句连苍蝇也飞不进来并不算夸张。想不被察觉地进入城中,只有水下这一条路。
那人出手凌厉,修为在四级以上,已经超过一般的江湖好手,但吴战威毫不示弱,竟和他斗了个难解难分。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程宗扬一直担心组建直属营,凭吴战威的身手不足以服众。虽然指挥官不一定必须冲锋陷阵的猛将,但星月湖大营的水准放在那儿,无形中提高了修为的标准。昨晚的攻城战,吴战威显露的身手就相当不错,但当时城头混战,没有此时单对单来得直观。看样子吴大刀和易彪、吴三桂交流多时,修为已经突破第四级,进入入微的境界,放在星月湖大营也不算太差。
刺客不止一人,这边刚交上手,就有两道人影从客栈里悄然掠出。他们一言不发便亮出兵刃,准备合攻吴战威,却见一个年轻人排门而入。
程宗扬笑咪咪道:「大半夜的,三位是走错门了吗?江州衙门我可认识人,只要我一句话,一会儿就把你们扔牢里,挨个打一顿板子,信不信?」
其中一人yīn森森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两人同时向程宗扬攻去。程宗扬笑容不改,等两人到了身前,双臂一振,从背後擎出一对钢刀,接著一招虎战八方,顷刻间劈出十余刀。
两名刺客都是四级上下的修为,一交手才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好惹的。刚才发声那人突然忽哨一声,接著攻势大涨。
程宗扬脸sè微变,这帮刺客不止三人。死丫头的焚血诀虽然已经解除,但气血消耗过多,万一遇袭,凭她自己怎么也护不住梦娘和雁儿两个弱女子,何况还有卓云君这个心怀叵测的贱人。
客栈原本有星月湖军士守护,但连rì来星月湖大营多次出击,伤亡不小,程宗扬早已把守卫的军士调走,补充一线的战斗力。一旦刺客闯入後院,死丫头就危险了。
「吴大刀!」
吴战威应了一声,横身过来,将三人的攻势尽数接下。程宗扬压力一轻,立刻脱身掠往後院。客栈後面的小院房门紧闭,程宗扬顾不得破门,直接纵身攀住墙头,翻身而入。
第二章(527) 龙宸
第二章
刚掠入院内,程宗扬便听到侧方风声一紧,一柄涂黑的长剑从旁递来。百忙中程宗扬先往楼内看了一眼,见小紫房中灯火无恙,顿时放下心来,一边横刀挡住偷袭的剑锋,一边叫道:「死丫头!小心刺客!」
话音刚落,小紫房中灯火突然一暗,被劲风扑灭。程宗扬眼睛险些瞪出来,那刺客涂黑的长剑构织成绵密的剑网,将程宗扬截下。程宗扬一招猛虎插翅,双刀连斩,硬生生破开剑网,接著耸身跃起,甩开刺客。
程宗扬飞身掠过庭院,脚步刚踏上台阶,楼内突然弹出一枚利刺。程宗扬刀柄一错,用柄尾磕中刺尖。却见那枚利刺旋转了一下,并没有飞出,接著有一股尖锐的真气透入体内,在经脉间狠狠扎了一下。
程宗扬丹田气轮疾转,化去侵入的真气,一边凝神看去,才发现那支娥眉刺是被人拿著,只不过那人戴著黑sè的皮手套,猛然看去,彷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人修为不在自己之下,功法又诡异出奇,程宗扬攻势受挫,只差了一步没有登上台阶,一面退开半步,一面放声叫道:「死丫头!」
随著他的叫喊,楼中浮现出一个黑sè的身影。那人也穿著全副的皮制水靠,黑sè的皮革紧贴著肌肤,身体丰rǔ翘臀,凸凹有致,却是一名女子。
身後发出青砖碎裂的声响,吴战威一脚将青砖踹得粉碎,功力全出,破开三人的合击,硬闯进来,三名刺客并没有追击,而是三面散开,把两人围在当中。
另一名使剑的刺客则跃上墙头,截断两人的退路。
加上使娥眉刺的女子,现身的刺客已经有五人。外面四名刺客都是四级上下的好手,那名女刺客修为只怕在第五级中阶,比自己还高出半筹。这样的实力,只凭自己和吴大刀两个,自保都难。而更让程宗扬提心的是,楼里至少还有一名对手,死丫头一声不出就被制住,那人的修为真不知道高明到什么程度。
吴战威倒没想那么多,只要程头儿没事就够了。他横刀护在程宗扬背後,忽然「咦」了一声,低声道:「程头儿,他们穿的,好像是咱们家的东西。」
可不是嘛,这些刺客的水靠浑然一体,没有任何钮扣和系带,如果不是用了拉链,除非他们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家出的水靠,却被刺客用来潜水入城,刺杀自己,到哪儿说理呢?
程宗扬深吸一口气,然後舌绽chūn雷,「楼内是何方高人!还请现身!」
江州城并不大,程宗扬这一嗓子用足真气,估计半个城都能听到,可一声吼出,却如泥牛入海,连半点回音都没有。
那女子冷冷道:「别妄费心力了,这院子已经被我们布下禁音术,你叫得再响十倍,外面也听不见。」
禁音术并不算什么高明的法术,好水川一战,星月湖大营的法师把整个战场的声音尽数隔绝,比这个强上何止十倍。在禁音术的范围内,别说大喊大叫,就是天崩地裂,外面也未必能听见。
看来想喊来援兵是指望不上了,程宗扬沉声道:「在下与各位素不相识,不知今晚有何指教?」
当初说话的刺客yīn森森道:「听说江州是星月湖的人占据,果然有些门道。
九眼虫、鬼道人、赛无常、白骨罂粟……这几rì间,就有四五起人陷身江州,星月湖好本事。」
吴战威知道程宗扬对江湖上的事情不熟,低声解释道:「他说的几个都是杀手,九眼虫和赛无常名声不响,鬼道人是五级坐照境的高手,要请动他,至少要几百金铢。白骨罂粟是两个人,白骨先生和罂粟女,两人倒不是夫妻,只不过时常联手杀人,xìng情残忍,论名头比其他几个都大。」
自己在外面和宋军打生打死,天知道後方还有这么多事,各路杀手刺客跟赶集一样往江州凑。
令程宗扬不解的是,自己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算自己没听到,孟老大他们也该听说吧?满城都是星月湖的人,一群刺客在城里待这么多天,那帮星月湖的猛人就算全是瞎的,也能闻出味儿来。
程宗扬一边思索,一边打著哈哈道:「这几天事忙,没想到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有失招待,莫怪莫怪!哈哈!」
死丫头还在他们手中,程宗扬可不想一张嘴就放出「敢动她一根头发杀你全家」之类让人家不动手都不好意思的狠话,打著哈哈道:「诸位身手不凡,一看就是江湖知名的高人!大家往rì无仇,近rì无怨,多半是误会,既然到了江州,只要在下能帮上的,诸位尽管开口!只不知诸位高姓大名?所来江州何事?」
男子哼了一声,「好教你知道!我们便是——」「何必罗嗦,」那女子打断他,冷冰冰道:「反正不留活口,便让他死了也做个糊涂鬼。」
好狠的贱人!程宗扬肚子里大骂,脸上却收起嘻笑,疾言厉sè地说道:「明人不说暗话!诸位来江州不就是为了那处绝世宝藏吗?只要你们放人,宝藏在下立刻——」听到那年轻人说到宝藏,众人都露出惊奇的目光,凝神听他的话语,没想到那年轻人话只说了一半,突然身形一闪,鬼魅般向後掠出,左刀劈中一名刺客的长刀,右刀刀背同时砸在他腕骨上,接著身形一转,展臂揽住那名刺客的脖颈,提刀架在他颈中。
刺客的长刀这时才「锵」的一声落地,程宗扬左刀架在那刺客颈下,右刀提起,指向众人,「现在大家可以谈谈了,你们放人,我保证你们安全离开江州,此事就此揭过。」
「好个狡猾的小子。」那女子寒声道:「杀了他!」
男子轻轻一拉她的衣袖,低声道:「他说的宝藏……」
「蠢货!」女刺客道:「连诳你的话也听不出来么?」
隔著面罩还能感觉到那男子脸上一红,讪讪地松开手。接著场中传来一声惨叫。程宗扬也不含糊,那女子一开口,便一刀挑断那刺客右臂的筋腱,接著右刀一顿,狠狠斩断他的小腿。既然没得换,先废掉他们一名好手是正事。
那刺客在面罩内发出凄厉的惨叫,左手抱住鲜血狂涌的右腿,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程宗扬抬脚把他踩在地上,「鬼叫个屁啊。她是不是借过你的钱没还?这么急著要把你灭口?」
「小子好辣手!」刚才说话的男子飞身而起,还隔著丈许,凌厉的刀风便直劈过来。
「我来!」吴战威大吼一声,扑向对手。
紧接著另一名刺客从後袭来,单刀斜挑,刺向程宗扬腰侧,想从他手中救出受伤的同伴。
四人同时动手,那女子也从阶上掠出,两枚娥眉刺在掌心转如光球,攻向吴战威。
吴战威身手和那名被程宗扬砍伤的刺客在伯仲之间,这会儿刺客用的是上驷对下驷的手法,两名身手最高明的先联手解决了吴战威,便可以一起对付那个年轻人。
程宗扬明知道他们的打算,可分身无术。来袭的刺客身手比自己脚下那个还强上几分,自己刚才用上太一经,靠著鬼魅般的身法,偷袭得手,这会儿正面交锋,虽然有九成把握能赢,但等自己干掉对手,足够吴大刀死两次的。
程宗扬脚下用力,将受伤的刺客一排肋骨踩断,借势跃出,没有去解救吴战威,而是直接冲进楼内。擒贼先擒王,跟他们缠斗才是下策。
一股冰寒的真气迎面袭来,自己的五虎断门刀刚一劈出,就彷佛被一团寒风冻住,威势陡降。程宗扬挽出两团刀花,奋力从寒风中挣脱,接著身形後挫,又被逼到阶下。
一个瘦长的人影从楼中跨出,水靠本来就是贴身而制,可穿在他身上仍显得空荡荡的,似乎能再塞进去一个人。接著後面又出来一人,他一手一个拖著两名女子,面罩间露出的眼睛彷佛摇曳的鬼火。
程宗扬心直沉下去,这两人修为都不在那女子之下,六人联手,别说救人,连自己恐怕都逃不出去。这时提剑的刺客也从墙头跃下,加入战团,程宗扬与吴战威各自以一敌二,顿时陷入苦战。
那个瘦子似乎是刺客的首领,他抓住一名女子的头发,瞧了瞧她的面孔。雁儿脸sè雪白,手中还抱著一只刚作好的布娃娃。瘦刺客只看了一眼,便把她丢在一旁。然後拽起另一名女子的头发。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孔,她眼神惶恐而迷惘,身体倚在地上,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
即使在恶斗中,程宗扬仍忍不住想大笑,早知道死丫头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擒住,这些刺客也好本事,居然找到了数rì不见的卓贱人。
瘦刺客没有理会庭中的激战,问道:「是她吗?」
鬼眼刺客托著卓云君的脸颊道:「年纪有些像。」
瘦刺客戴著皮手套的手指挑起卓云君的下巴,刺骨的寒意使卓云君身体一阵战栗。
瘦刺客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入耳内,「你是不是姓韦?」
卓云君颤抖著摇了摇头。
鬼眼刺客道:「不是你,何必躲在箱子里?」
卓云君哑口无言。
瘦刺客yīn声道:「太尉府拿出两千金铢的赏格,我还以为这逃奴是什么天姿国sè,原来就是个娼妇的模样。」
雁儿被刺客拖出来,一双妙目就望著程宗扬,眼见主人在两名刺客合击下接连遇险,她忽然抓住布娃娃,用尽全身力气一拧。旁边的卓云君凄叫声中,身体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抬掌拍出。
鬼眼刺客正去扯她的衣服,手臂被她拍中,皮制的水靠立刻多了无数细小的砂孔,鲜血随即喷出。
「斩蛟沙!」痛号声中,鬼眼刺客一把拧断自己的小臂。
这个下贱的娼jì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可这一记斩蛟沙却jīng纯无比,轻易破开自己的护体真气,透骨而入。如果不断臂求生,斩蛟沙循著血脉进入心脏,就是大罗神仙也无力救治。
卓云君一掌拍出,身体就像透支完所有力气一样,软伏下来。瘦刺客面罩间的双眼露出yīn狠的目光,撮指为掌,斩在卓云君肩头。
雁儿的巫毒娃娃本来能cāo控卓云君迎敌,但她只跟小紫学了一点皮毛,卓云君一击之下,便失去所有力气,随即被瘦刺客一掌拍飞。
就在这时,檐下传来一声轻笑,接著一个娇嫩的声音笑道:「打狗,别忘了看主人呢。」
轻笑声中,一个少女从对面的房中走出,施施然走下台阶,她声音清丽,一字一句都彷佛晶莹的珠玉在舌尖齿间跳动,说不出的柔美动听。此时那少女轻袍缓带,唇角带著一丝笑意,娇美的五官jīng致无匹,一路迤逦行来,就像一株夜sè下行走的玉盏铃花,风姿摇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剧斗的六人蓦然分开,程宗扬肋下多了两道伤口,都不深,但吴战威左臂挨了一刀,却几乎露出骨头。四名刺客也没占多少便宜,两人身上带了伤,虽然不重,但再打下去也不免吃力。
程宗扬虽然痛得直咬牙,心情却愉悦之极,他按住伤口,禁不住大笑起来,「死丫头!都是你干的吧!」
小紫白了他一眼,「大笨瓜。」
瘦刺客一摆手,「男的杀了,女娃留著。」
鬼眼刺客已经止住血,咬牙道:「这两个贱人也留著!我要活剥了她们!」
「太好了!先从你旁边那个老女人开始剥吧。」小紫拍手笑道:「我正好想作一面人皮鼓呢。卓美人儿的皮不够用,再用你的好了。」
「小贱人!」断臂的鬼眼刺客嘶声说著,突然「呸」了一口。一道乌光从他口中shè出,直shè小紫面门。
小紫抬起白嫩的手指,笑吟吟一点,空中彷佛传来一声凄厉的鬼哭,一只恶鬼从虚空中探出头来,一口吞掉乌光,然後消失不见。
几名刺客都戴著面罩,看不出脸sè,但每个人的目光都跳了一下,最开始说话的男子忍不住叫道:「幽冥宗!」
瘦刺客身上的皮衣猛然收紧,紧贴著身体,接著像一根竹竿般直纵起来,一手指天,开口道:「玄!」
庭院中寒意大作,空气彷佛结出层层玄冰,连地上铺的青砖都凝出霜花。
吴战威忽然叫道:「辰星流变,化为七妖!他们是辰星七妖!」
「还有点眼力。」女刺客声如寒冰,「既然知道我们的身份,还不受死?」
「我知道了,」小紫拍手笑道:「那个瘦子是辰星流变中七颗妖星的第三星拂枢,擅长玄冰指。鬼眼的是第四星灭宝,擅长暗器,你是第六星惊理,辰星七妖一下来了三个呢。」
惊理冷冷道:「你知道还不少呢。」
小紫笑道:「我还知道辰星流变的七妖以外,还有岁星流变、荧惑流变、填星流变和太白流变,共三十六颗妖星,都属於龙宸外围。我还知道姊姊出自瑶池宗,因为杀了自己的师妹才加入龙宸。姊姊原来用的是剑,为了掩饰以前的身份才换了娥眉刺,武功也因此下降了一成。」
女刺客脸上带著皮罩,看不出神情的变化,手中的娥眉刺却忽然光芒大作,接著飞身掠出。
小紫抬手娇叱一声,绕在臂上的珊瑚臂钏犹如一条赤红的小蛇,蓦然飞出。
能看出臂钏上多了环状排列的五个凹孔,此时相邻两个凹孔中,嵌著一红一黄两颗宝石。随著小紫的娇叱,两颗宝石各自发出一道淡淡的光芒,在彼此间不住流动。
娥眉刺与臂钏一触即分,臂钏飞回小紫臂上,女刺客也退回原处,这一击却是不分胜负。
女刺客胸部微微起伏,眼神愈发寒冷,「黄泉玉!昭旦昭明原来是在你手里吃的亏。」
程宗扬一头雾水,「昭旦昭明是谁?」
「虞氏姊妹啦。隶属於龙宸五行流变的荧惑那一组。」
程宗扬上下打量著她,「死丫头,你对龙宸还知道多少?」
小紫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只比你多一点。」
「冰!」瘦刺客拂枢冷喝声中,庭内温度再降。
程宗扬体内的真气彷佛感应到他的一喝,原本顺畅自如的运转立刻变得艰涩起来。
吴战威的眉毛、发梢都结出冰渣,呲牙咧嘴地说道:「玄冰真诀!专克内家真气!娘的,这次我吴大刀可开眼了!」
程宗扬一提双刀,「干他!」
小紫忽然扬声道:「喂,该你了!」
程宗扬一怔,接著听到屋檐下一声傲慢而蛮横的冷哼,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狂喜。竟然是这鸟人来了!
那声冷哼之後,却没有人出来。眼看庭院中yīn风刺骨,拂枢玄冰指的威力不住攀升,小紫双手叉腰,抬起下巴,「武二!再摆架子,我让你一辈子见不到花苗的女人!」
随著这声娇叱,屋檐下伸出一个长大的身影,无论手臂、腰腿都比常人长出一截,雄壮无比,接著那人头颈一伸,露出猛虎般的头颅和颈後斑驳的虎纹,神情凶悍,正是南荒一别後就消失不见的武二郎。
「花苗的女人跟二爷有个鸟关系!」武二郎先凶狠地朝小紫吼了一声,找足面子,然後大喝一声:「滚!」
暴喝声中,一只足有西瓜大小的光球轰然飞出,吞噬了那名瘦刺客的身影。
庭中密布的寒意像被滚水泼上一般瞬间消失。
片刻後,光芒散去,拂枢半边身体彷佛被烈焰烧化,变得乾枯而扭曲。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嗥叫,「九阳神功!九阳神功!」
嚎叫声中,拂枢身形立生变化,半边乾枯的躯体迅速缩小,他一边施术封住伤势,一边拖著受伤的躯体朝屋顶飞去。
武二郎迈开大步,凌空跨出,然後大手一挥,拽住拂枢的小腿,接著往地上一抡。「篷」的一声巨响,被人影砸中的青砖尽数粉碎,周围方圆丈许的青砖同时跳起,被武二郎这一摔尽数震飞。
就是铁人,被武二郎这一摔也要散架,何况是个活人?拂枢身为龙宸三十六颗妖星的顶尖杀手,一身修为不比武二郎逊sè太多,但九阳神功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功,他的玄冰真诀威力远远不及,一交手被纯阳的九阳神功完全克制,如同积雪遇火,一败涂地。
武二郎扔下只剩一截的小腿,牛气哄哄地抱著肩走来,劈头盖脸朝程宗扬一通痛骂,「小子!你玩的什么刀?二爷的刀法是这么练的吗?二爷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一个破五虎断门刀,换我一门九阳神功,你还有脸说!」提起这事儿程宗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笔生意我算是赔大了,五虎断门刀就那几招,你还给我教得七零八落,那个虎踞空山怎么使的?我这半年都没练顺过!」
「废物!」武二郎一把抢过双刀,「瞧仔细了!」
武二郎双臂一展,双刀还未出手,气势就如猛虎出谷,奔腾而起。周围几名刺客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这时才纷纷守住门户。武二郎人随刀走,双刀犹如猛虎咆哮的牙齿,一口便将一名刺客连人带刀撕得粉碎,接著旋身,将那名使剑的刺客砍翻。另一名刺客怪叫一声,转身就逃,武二一步跨出就有丈许,轻易就追上去,把他砍倒。
程宗扬正看得高兴,忽然「咦」了一声。自己的生死根对死气极为敏感,死者修为越高,死气也更浓郁,这些好手都是提升自己修为的大好材料,可奇怪的是庭中死者不少,额角的生死根却只是微微一动,吸收到的死气比常人还少。
程宗扬愕然间,已经有四名刺客死在武二郎手下,剩下的鬼眼刺客灭宝和女刺客惊理分头掠出,却被吴战威和小紫分别截住。
程宗扬顾不上这些,他眉头紧锁,蹲下来翻检那几具尸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寻找什么线索,其实他只是想找出自己生死根失效的缘由。
第三章(528) 二爷!
第三章
鬼眼刺客灭宝失去右臂,吴战威也伤了左臂,原本实力悬殊的两人一时间斗了个难解难分。
另一边,小紫与女刺客的交手更像是拉家常。小紫笑道:「姊姊的身材真好呢。虞家姊姊的身子人家也见过,好像还及不上姊姊呢。」
「小贱人,知道我们是龙宸的人,还敢下手?」惊理森然道:「知道龙宸的报复手段吗?」
「知道哦。」小紫眨了眨眼睛,天真地说:「那姊姊知道人家的手段吗?」
「贱丫头!」惊理一指按住娥眉刺,朝小紫眉心刺去。
小紫笑吟吟抬起手掌,掌中多了一只血迹斑斓的玉瓶,正是程宗扬一直带在身边的都卢难旦妖铃。
这只瓶子程宗扬也琢磨过不少次,怎么看都是个实心瓶,跟铃铛扯不上半点关系。然而小紫玉掌轻轻一摇,一串铃声便从瓶中传出。铃声带著奇特的韵律,彷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异界。
那声音鬼气森然,以惊理的修为,心神也为之一滞。紧接著一只鬼手破空而出,幻影般穿过她掌中的娥眉刺,重重击在她胸前。
惊理身形蓦然後退,高耸的胸部不停起伏,胸前的皮革已经多了一只爪痕,她目如寒冰,恨声道:「幽冥爪!」
小紫笑道:「很好玩吧。」
妖铃声响,又是一只鬼爪飞出。幽冥爪一经施展,便yīn魂附骨,不死不休,根本无法闪避,只有硬拚一途。惊理全力封格,她针刺般尖锐的真气对yīn魂毫无作用,只能靠本身的修为硬挡,接著体内剧痛,经脉已经受伤。
惊理修为稳在小紫之上,却被冥幽爪打得狼狈不堪,她咬牙道:「好歹毒的小贱人!」
幽冥爪是幽冥宗绝学,通过抽取yīn魂的力量,凝成鬼爪,威力相当於yīn魂生前全力一击。幽冥爪的诀法并不艰难,有第四级入微境的修为就可以施展,但幽冥爪每出一招都要耗费一条yīn魂,如果yīn魂生前修为平平,全力一击也没什么效果,如果是高手,世间又哪儿来那么多高手让人抽取yīn魂?因此幽冥爪只能算是一种鸡肋绝学,幽冥宗内也没有几个人修炼。这个小贱人小小年纪就两次使出幽冥爪,手上至少已经有两条xìng命。
小紫笑道:「别冤枉人家,人家是刚捡的。还有两个一起给你好了。」
惊理略一思忖,才知道她抽取的是自己四名同伴的yīn魂。妖铃连声响起,两记幽冥爪接连攻出。这四记幽冥爪相当於四名刺客各自全力一击,而且在妖铃催发之下,根本不必凝气换招,攻势迅猛之极,以惊理第五级坐照境的修为,也难以承受。勉强封住最後一记幽冥爪,她也口吐鲜血,从墙上跌落。
程宗扬也明白过来,难怪自己吸收不到死气,原来都被小紫用都卢难旦妖铃抢走了。那只妖铃原本是幽冥宗的圣物,建康之战,古冥隐落在小紫手中,毕生所学都被小紫毫不客气地搜刮乾净。那只妖铃在自己手中顶多让月丫头听话点,在死丫头手中,却成了杀人夺魄的利器。
鬼眼刺客与吴战威拼得两败俱伤,武二郎从後赶来,双刀带著无数鲜血朝鬼眼刺客斩去,程宗扬来不及阻拦,灭宝就被武二那斯给分尸了。
「停!」程宗扬连忙拦住杀起凶xìng的武二郎,免得他顺手把那名折肩断腿的刺客也干掉。怎么也得留个活口,问问龙宸为什么要找自己麻烦吧?
武二郎一拳把受伤的刺客打晕,然後扯起吴战威。
吴战威哈哈大笑,「二爷!咱们又见面了!」
武二郎摸著颈後的虎斑,一直牛气哄哄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吴大刀,听说你娶婆娘了?你这可欠了我一顿酒啊!」
「好说!等回建康,我给你补上!到时候让我婆娘出来给你倒酒!」
「拉倒吧!嫂子倒酒按规矩我得跪著喝,这事儿我武二不干!」
「哟,二爷长学问了,还知道规矩。」程宗扬揶揄道:「谁不知道二爷是天生大爷,见人大一辈儿,竟然把吴大刀当哥,这也太给我们面子了吧?」
武二郎眼一瞪,「二爷佩服的是好汉!吴大刀身上这伤,放你身上,早就哭爹喊娘了。」
「武二!你哪只眼睛见过我哭爹喊娘了?」
吴大刀压住伤口,哈哈笑道:「吵!接著吵!这么吵著才热闹!」
两人却不吵了,程宗扬打量武二郎,武二郎也打量著他,半晌後两人同时露出笑容,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欣喜。
当rì在南荒,武二郎身负重伤,修为大退,接著又和苏荔分手,整个人就跟死狗一样,蔫得不成样子。数月不见,武二郎没有半点风霜之sè,倒像是在哪儿过了个肥年,吃得红光满面,这会儿又是一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牛气冲天。
「伤好了?」
武二郎一摊巴掌,气势十足地说道:「六重!正宗的九阳神功!」
「干!你说六的时候不要伸五个手指头好不好?」
武二虎目一翻,「二爷乐意!你要看不顺眼,二爷这就拍屁股走人。江州这破事二爷还就不管了!」
程宗扬道:「二爷来江州给我助拳的?」
「嘁!平白给你助拳?二爷才没那么闲心。」武二郎道:「无利不起早,二爷听说江州招雇佣兵,正好手头缺钱,想赚两个钱花花。」
程宗扬笑道:「这个好说,两个银铢一个月,干不干?」
武二郎扭头道:「紫丫头!二爷急著赶路,咱们回头见!」说著拔腿就走。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二爷慢走,见著苏荔族长,对她说一声,她那一成股份恐怕没了。」
武二郎停下来,「啥股份?」
「当初在南荒大伙分股,说好由我打理,二爷和花苗各有半成股份,二爷充当大方,把自己的半成给了苏荔族长。如今我把全部资金都投到江州,里面就有苏荔族长那一成。二爷要愿意呢,就在江州帮苏荔族长照看一下生意,要是不乐意呢,就当我没说过。」
程宗扬哈哈一笑,「二爷,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就算江州失守,苏荔族长的钱血本无归,赔得底儿掉,也跟你没半点关系,责任全由我来负!」
「你算老几!负得起吗?」武二郎瞪著眼吼道:「她的钱就是二爷的钱!谁敢动二爷一文钱试试!」
「二爷的意思是,苏荔族长的股份你给看著?」
「废话!」武二郎吼了一声,然後压低声音,「那可是我们俩的钱……」
程宗扬笑咪咪道:「不合适吧?」
「哪儿不合适!」
「合适!合适!不过工钱的事……二爷是不是直接跟苏荔族长算?」
「啥钱?」武二郎恨铁不成钢地朝他脑袋上一拍,「自家的生意还要工钱?你傻吧你!」
龙宸七名刺客或死或擒,庭中的禁音术已经失效,城上的喊杀声隐隐传来。
武二郎在江州已经待了几rì,一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外面打得天翻地覆,也跟他老人家没半文钱关系。
这会儿得知城里的生意有苏荔的份,武二郎眉头立刻皱得老高,「不成,二爷得去看看!免得那些废物被人打进来!动了二爷的生意!」
程宗扬朝吴战威竖了竖拇指,看不出武二这粗胚还是个居家好男人,对自家的生意够上心的。只不过武二这厮也太护食了,就这么蹿到城上,恐怕臧修他们先要跟他拚个你死我活。
「死丫头!」
小紫朝他作了个一切都好的手势。程宗扬也不废话,把吴战威背到肩上,一边去追武二。
卓云君被雁儿扶著,仍站不起身来,她跪坐在地上,望著武二的背影,眼中流露出种种惊愕、不甘、羡慕和懊恼。镇教的九阳神功被一个全无关系的外人学去,她身为太乙真宗的教御,却沦落人手。造化弄人,莫过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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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各派宗门多如牛毛,论起最危险的组织,黑魔海当仁不让坐头把交椅。
若论最神秘的组织,则莫过於龙宸。作为一个纯粹的杀手组织,龙宸刺客团始终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若非小紫揭破,绝少有人知道凶名昭著的妖星都隶属於龙宸,更没人知道妖星中的昭旦昭明双星就是虞氏姊妹。
妖星者,五行之气、五星之变,如见其方,以为灾殃。天道有常,不在群星之中的流星、慧星则称为妖星,分别是太白、岁星、辰星、荧惑、填星这金木水火土五星jīng华流散变化。
三十六妖星大都是其他门派的弃徒,抛弃原来的姓名,以为妖星为名,本身来历就足够神秘,但他们只属於龙宸外围,龙宸内部真正的核心,连他们也未曾真正接触过。
但谁也没想到,辰星一组的拂枢、灭宝会在短短几个照面间被斩杀殆尽,此时连仅剩的惊理也到了绝境。
惊理竭力施展身法,在楼内疾掠,她动作迅捷而隐蔽,皮制的水靠紧贴在身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那具凸凹有致的身材在楼梯上一掠而过,下一个瞬间便侧身闪入一间空房,然後往桌侧一伏,使出遁术,借助光线和室内的器具,隐住身形。
她面罩仍在,身上的连体水靠却破开一条裂缝,露出腰侧雪白的肌肤和一道溢血的鞭痕。那个小贱人yīn损之极,方才交手时突然挥出一条紫sè的长鞭,险些将自己腰椎打断。如果不是自己打出最後一支防身的娥眉刺,只怕刚才便束手就擒。
她屏住呼吸,真气在受创的经络间行走,缓慢积蓄力气。她知道那个可怕的大汉已经离开,只剩下一个小贱人。她的修为在自己之下,只要自己真元恢复少许,就能轻易脱身。等一个月後,自己功力尽复,这个小贱人就该後悔她为什么要生出来。
忽然颈後一凉,一个悦耳的声音轻笑道:「原来在这里啊。」
女刺客顾不得思索自己为何会露了行藏,立即出掌,向後拍出。突然腰後一痛,一丝尖锐的痛楚钻入腰椎,接著经脉间微微一震,刚才积蓄的些许真气顿时消散。
一只纤纤玉手晃亮火褶,点燃案上的蜡烛。摇曳的烛光下,映出少女如花的笑靥。
「姊姊跑得好快。人家差一点就抓不到你呢。」
惊理冷冷看著她,没有开口。每一名龙宸的刺客,都接受过审讯训练。在审讯中,最有力的抗拒不是激烈的反抗或者巧妙的谎言,而是沉默。激烈的反抗会大量消耗体力,使自己过早崩溃。而再巧妙的谎言也会暴露出过多的信息,只有沉默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小紫笑了起来,「你以为不开口就可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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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把受伤的吴战威交给城中巡逻的星月湖军士,立刻赶去追武二郎。刚登上城头,还没看到武二,就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城外密布著星星点点的火把,他夜sè下犹如繁星。远处一座土山已经成形,大批宋军士卒在土山上川流不息,肩扛手提,运送掘出的泥土。看土山的规模,宋军挖掘的地道绝不是仅仅一两条那么简单。土山的位置远在龙雕弓shè程之外,正面还张著数层布幔,用来阻挡流矢。布幔之後隐约可以看到几个步兵方阵正严阵以待,数量不下三个军。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调集三个军用来守卫土山完全是多余,宋军半夜大规模集结,唯一的可能就是进攻。江州平原是大江多年冲积而成,土壤肥沃,挖掘地道事半功倍,以宋军的人力,只怕现在地道已经掘到自己脚下。
想到这一点,程宗扬立刻拦住一名军士,「现在城上是谁在指挥?」
那军士三十多岁,眼神中带著百战之余的锋锐,他向程宗扬行了个军礼,然後道:「报告程少校!目前指挥官是萧少校!」
程宗扬认出他是自己手下的一营军士,「你是一连的?臧修呢?」
军士指了指旁边的悬楼。城上的民夫和雇佣兵都觉察到危险,一个个握著兵刃,紧张地盯著城外。悬楼内却鼾声大作,臧修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这会儿睡得正熟。
「臧和尚!」程宗扬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宋军都快摸到城上了,还在睡呢!」
臧修鼾声一停,接著跃起身,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睡意。他走到悬楼shè孔处,看了一眼,然後道:「我们作过推演,宋军想破城,至少要调动五个军。三个军的兵力,很可能是佯攻。以擂鼓远shè为主,目的是掩护正在挖掘的地道。」说著他咧嘴一笑,「前面有老鲁守著,误不了事。」
南门正前方的堡垒中,鲁子印盘膝坐在一只半人深的土坑内,坑上覆盖著一口大缸。他双目微闭,敛息凝神,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地下的动静。
挖掘泥土的沙沙声从远处不断逼近,一点一点到达脚下。鲁子印没有动,只闭著眼,等著地下挖掘的范围越来越大。
连rì来的战斗,星月湖上下都对程少校拿出的水泥深具信心。宋国的军队在六朝中算不上一流,但器械之jīng,甲於六朝,论起攻城的手段,宋国自认第二,六朝没有谁敢自认第一。饶是如此,宋军器械对江州的水泥坚城仍然束手无策,用尽手段也没攻下哪怕一座堡垒。
在萧遥逸不计成本的投入下,六座通体由水泥浇铸的堡垒犹如六枚铁钉,成为宋军无法攻克的噩梦。水泥的便捷xìng、可塑xìng、坚固程度……都远远不是岩石城堡所能抗衡的,宋军摧城拔寨的利器,在江州的水泥坚城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要对付这些水泥堡垒,最好的办法,便是穴攻。采取挖掘地道的方式,将堡垒下方全部掏空,用木柱支撑,然後烧毁木柱,利用堡垒自身的重量造成地层塌陷,使堡垒倒塌,将其拔除。
针对的宋军的穴攻,鲁子印已经准备好给宋军一个惊喜。
鼓声隆隆响起,宋军三个步兵方阵缓缓向江州进发,他们每迈出一步,都用刀剑敲击盾牌,发出巨大的声响。踏入守城方的shè程之後,宋军本来就不快的速度愈发缓慢,鼓声却越来越响。
程宗扬松了口气,臧修所料不差,宋军这次进攻是佯攻,虽然声势震天,军中却连云梯也没有几架。
「外强中乾。」程宗扬丢下一句评语,然後笑道:「臧和尚,让你说中了,宋军连演戏都不舍得下本,看来真是穷了。」
说笑间,一行人远远行来,正是在城上巡视的萧遥逸。小狐狸锦衣玉冠,腰里挂著一串的香囊,衣领、鞋子都镶著龙眼大小的珍珠,架子更是摆到十二分,周围单是提灯笼的就有七八个人,程宗扬估计,城外的宋军隔著两里地都能看到他拉风的模样。
「照这么亮,给神臂弓当靶子吗?」
萧遥逸道:「我就是怕他们看不清,不小心给我一箭,那可冤枉死了。有这么多灯笼照著才安全。」
从秦翰手中捡了条命,萧遥逸就把自己江州刺史的身份当作护身符,除非宋国准备和晋国撕破脸,否则他越拉风,活命的机会越大。
程宗扬笑道:「那你乾脆学著袁成子他们,脸上敷点脂抹点粉,找几个美婢扶著,走两步吟首诗,再吐半口血,这才像晋国的贵族。」
萧遥逸翻了翻白眼,「你掐死我得了!」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问起武二,萧遥逸却是一愣,他在城上巡视一圈,也没见著半个外人,何况是武二郎那样的大块头。
程宗扬听得纳闷,从客栈到城墙并不太远,武二郎就是属乌龟的,这会儿也该爬到了,难道是迷路了?
萧遥逸听说又来了一个高手助阵,不由心花怒放,至於武二的脾气,他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高手嘛,有脾气,有xìng格,那叫有本事!我喜欢!」说著他有些不放心地说道:「真的不要钱?」
「放心吧,武二爷向来一口唾沫一个坑,说不要钱就不要钱。」程宗扬忽然停下来,扭头朝城下看去。
城下一处民居轰然一声巨响,一条人影直shè出来。看到那个大脑门,程宗扬不由一愣,「秋小子?」
秋少君像狂风中的树叶般被卷起数丈,接著身子一翻,头下脚上,朝那处民居疾掠过去,人在半空,便喝道:「先天五太!太素第四!咄!」
房舍彷佛被一个无形的巨人踏过,满檐的屋瓦同时破碎,溅起一片灰土。房中传来一声暴喝,「臭小子!给二爷滚开!」接著灰土间一团光球冲天而起,破开秋少君的太素诀,击向他的胸口。
秋少君「哇」的吐了口鲜血,一头撞进尘雾弥漫的瓦砾间,摔得灰头土脸。
他袖中的少阳剑如影而出,绕身游走,忽然一手伸来,抓住他的肩膀。秋少君弹指低啸,少阳剑游龙般刺去。
程宗扬竭力避开剑锋,一边叫道:「秋小子!是我!」
「小心!」秋少君急忙挥袖,那柄少阳剑刚生变化,就被他收入袖中,让程宗扬躲过一劫。
秋少君顾不得抹去嘴边的血迹,便叫道:「有jiān细!还记得我说过城中有太乙真宗的气息吗?原来就躲在这里!」
程宗扬朝另一边嚷道:「二爷,省点力气吧!误会!是自己人!」
「自己人?」秋少君叫道:「自己人他一见面就动手打我?」
武二郎踏著瓦砾出来,横著眼道:「二爷找你问个路,那是打你吗?没长眼啊你?」
秋少君哇哇叫道:「小子!过来!二爷有事问你——有你这样问路的吗?我二爷早就死了,你算老几啊。」
「嘿,小鸡崽子,越说越来劲是吧!」
「哇,你还骂我!」
「停!」程宗扬拍了拍脑门,告诫自己冷静,然後一指武二,对秋少君道:「这是武二郎,和我一道在南荒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人呢,算不上什么好人,脾气更臭。」没等武二发飙,程宗扬又补了一句,「花苗苏荔族长的未婚夫。」
一听到这话,武二郎顿时没了脾气,整个人都美得冒泡了,他一边咧著大嘴傻笑,一边拍拍程宗扬的肩,一副大家知根知底,交情十足的表情。
「这是秋少君,武二,你不是佩服师帅吗?这是王真人最小的师弟。」
「我说呢,年纪不大,修为不差。」武二大咧咧道:「不打不相识,往後就跟著二爷混吧。」
秋少君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他盯著武二郎,「你为什么会九阳神功?」
武二郎立刻翻脸,「二爷会九阳神功招谁惹谁了?」
程宗扬乾咳一声,拉住要急眼的秋少君,「这事儿说来话长……回头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不成!你得给我说个清楚!」
「小鸡崽子!给脸不要脸是吧!」
「哇!你又骂我!你以为我很怕你吗?」
「都闭嘴!宋军打过来了!武二,你到城上去!秋小子!你还不去保护月姑娘!」
两人恶狠狠互瞪一眼,这才罢手。好不容易分开两人,程宗扬只觉脑袋有两个大,这俩活宝,真够伤脑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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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越来越近,鲁子印忽然双目一开,抄起手边的长矛,朝地上刺去。矛身穿过泥土,猛然一沉,似乎刺到空处。鲁子印随即掀开大缸,从坑中跃出,一边发出低啸。
旁边早已等候多时的军士立刻扑灭灯火,拿起准备好的锄铲,朝下挖去。整个堡垒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有挖掘声不断响起。
几名星月湖军士一起动手,不多时就往下挖了三四尺深。堡垒灯火全无,反而是地下的空隙隐约透出火把的光芒。下面挖掘的宋军士卒也听到头顶的异动,知道被敌寇发现,这里离土山入口已远,士兵们都没有带武器,只能一边拚命填土,一边匆忙撤退。
泥土一阵涌动,忽然伸进出一个巨大的铁筒口,接著轰然一声,众人困在狭小的空间里,耳膜几乎被巨大的轰鸣声震碎。
星月湖等人拔出那门用来吓人的火炮,鲁子印提著短刀,当先钻进地道。堡垒下方的地道刚挖掘出来,极为狭窄,十几名宋军一个没跑,全被震晕。鲁子印毫不手软地一路杀过去,将地道里的宋军清理得乾乾净净。
堡垒下方已经被掏空三分之一,形成一个月牙状的空洞,用几根刚打上的木桩支撑。再给宋军一会儿时间,挖到足够的深度,一旦纵火焚烧,失去支撑的堡垒立刻就会整个倾覆过来。
但现在宋军连rì来的辛苦都便宜了堡垒的守军,几个水泥制成的蒺藜状障碍物被运送下来。交叉堵住地道入口,将堡垒下方的地穴隔成一个封闭的空间。接著鲁子印等人一起动手,也不用费什么事,直接将搅拌好的水泥灌进去,用不了多久便灌满整个地穴。
「这等於宋军出人出力,替咱们挖好堡垒的地基,」臧修嘿嘿笑道:「咱们只用把水泥灌进去,就把堡垒加固了一遍。嘿嘿,大夥儿都盼著宋军把每个堡垒下方都挖个地穴,省得咱们再费力加固。」
「这主意太损了,谁想的?」
萧遥逸眉飞sè舞,「打死你都想不出来——月姑娘!」
程宗扬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个大脑一根筋的傻妞还有这主意?
萧遥逸佩服地说道:「月姑娘聪明天授,一看到水泥,就意识到这是军国利器,这段rì子对水泥可下了不少力气。当初月姑娘就断言,要对付水泥坚城,除非用铁制的撞车,但江州土地松软,铁制的撞车难以移动。强攻之外,只有穴攻一途。早在过年前,月姑娘就针对宋军可能采取的穴攻制订了各种计划,眼下终於用上了。」
军国利器?只有月丫头这种战争狂,才会只看到水泥的军事用途吧。
「这主意是不错,就是太费水泥了。」
江州的水泥窑沿江而设,大都布在城外,战事一起就停止运作,用灌浆的方式对付穴攻,可谓巧妙,唯一的弱点就在於水泥的耗费量会大得惊人。
说话间,宋军方阵越来越近,忽然城上一声暴喝:「来啊!孙子们!敢动二爷的钱!让你们尝尝二爷的刀!」
夜sè间,武二郎这声大吼彷佛地面都为之震颤,阵後几匹战马嘶鸣一声,就像听到虎啸一样踣倒在地。
萧遥逸笑得合不拢嘴,「好汉!好汉!武二爷真够猛的!」
武二郎哼了一声,下巴几乎扬到天上去。
就在这时,土山上的宋军忽然一阵慌乱,一群浑身泥土的士卒从地下钻出,彷佛被敌人追杀一样,四散奔逃。正在前进的宋军方阵停下脚步,片刻後迅速撤退。
武二郎正准备大杀一场,看到这一幕,鼻子差点儿气歪了,「啥意思?不打了?二爷辛辛苦苦跑来,他们竟然敢不打了?孙子!有种别跑!」
程宗扬赶紧拦住他,武二郎也就是作作样子,被他一拉顺势停住,又叫骂几声,找足面子,这才拍拍屁股走人。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厮脾气臭了点,心眼儿可是一点不缺。秋少君和他一比,就成了个缺心眼儿的傻小子了。
萧遥逸笑道:「够气魄!有武二爷援手,著实是个得力的臂助。」
「在南荒,他和艺哥帮了我不少忙。」程宗扬回到守城的正题上,「水泥这么用,能供得上吗?现在还剩多少?」
萧遥逸在程宗扬耳边道:「这几个月坐吃山空,已经没剩多少了,还好宋军不知道。嘿嘿,这水泥果然好用,现在谣言满天飞,保证宋军摸不著底细……」
「什么谣言?」
「当然是水泥的谣言,你的望江楼还没建成,外面知道的人不多,江州战事之後,水泥肯定一战成名。这可是咱们的摇钱树,你总不想让人知道这东西谁都能烧出来吧?」
这种低投入高产出的产品,技术上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要想靠垄断技术赚钱,最要紧的是保密,程宗扬把它交给星月湖,也是考虑到星月湖大营不仅有充足的人力,更有严格的军纪。否则只靠祁远一个人,累死也作不出多少。
程宗扬笑道:「你怎么编的?」
萧遥逸一脸得意地说道:「水泥水泥,当然是水底的泥沙……」
「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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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水泥名满天下,其物盖出自江州之滨,大江之内。每至晦朔,江州之民入江中取沙土,入於窑中,以烈火焙热七rì,其法秘不知闻,传言每石得灰数斤,即为水泥。大江流经数千里,出水泥者,仅两里有余。江州之能富甲天下,皆源於此。」——《江州琐记》江州一战,使水泥的名声不胫而走,多年以後,甚至有人声称,江州之战的真相其实是盘江程氏为了推销水泥,所作的一次大规模广告。随著江州水泥风靡一时,关於水泥的传言也越来越多。
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种,就是《江州琐记》的说法,受此启发,许多人对自己身边的河流进行了试验,但没有一例能够烧制出水泥。甚至还有人藉著行船为掩护,费尽力气从江州附近的水底取来泥沙,多方烧炼,也未得到产品。
这些都是後话,但江州之战宋军折戟沉沙,水泥在守城战中的出sè作用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因素。否则即使程宗扬在後世被商人津津乐道的「临安粮战」中取胜,没有坚城抵御宋军的兵锋,江州也早已易主。
第四章(529) 惊理
第四章
「宋军在调动人马,明天可能要攻城。我让吴大刀在码头备了船,形势不好,你就和兰姑她们去宁州。」
雁儿怯生生道:「雁儿想跟著公子。」
「傻丫头,你跟著我,我还得分心照顾你。」
雁儿眼圈微红,小声道:「奴婢是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怎么会呢?」程宗扬安慰道:「我只是给你们安排一条後路。」
「可是梦娘还会绘图,人家只会作针线……」
程宗扬坏笑道:「不是还有这里吗?」
雁儿害羞地垂下头,过了会儿小声道:「奴婢那里好小,怕主人来不舒服……」
「傻丫头,小一点插起来才舒服。」
安抚了雁儿,程宗扬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死丫头一夜都没来sāo扰自己,这可太不符合死丫头的风格了。
打开房门,程宗扬意外地看到外面站著一个人,却是兰姑。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捧著一套银首饰,脸上满满的都是笑容。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这是干嘛?」
兰姑笑道:「给公子道喜。公子新收了雁儿,按规矩要给新人备上一副银头面。料想公子未必记得,奴家就忝劳了。」
这规矩别说自己不懂,就是懂也未必记得,程宗扬打了个哈哈,留兰姑和雁儿说话,自己去找小紫。
推开门,一股yín靡的气息扑面而来。房内廉幕低垂,宛如暗夜。小紫靠在榻边,怀里抱一只柔软的枕头,jīng致的面孔像小仙女一样天真纯美,璀璨的星眸却带著一丝狡黠的笑意。
房内没有看到卓云君,却有一个陌生的女子。地上铺著巨大的黑熊皮,那女子正仰著身,屈膝跪卧在黑熊头上。她容貌秀美,眉眼间有种彷佛与生俱来的冷漠和yīn狠,不过此时她眉眼间的狠辣都被身体的战栗冲淡。如果不是她身上黑sè的皮衣,程宗扬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昨晚与自己玩命的女刺客。
程宗扬曾经想过把三点式泳衣照搬过来,但估计六朝的女xìng不太容易接受。但这会儿女刺客的衣著与三点式有著异曲同工之妙。她身上的鹿皮水靠经历过一番改制,与三点式泳衣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是反过来。她皮衣胸前被剪出两个圆洞,裆部也被剪开,雪白的**彷佛嵌在冰冷的黑sè皮革中,愈发显得活sè生香。
程宗扬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这还是那个让我当湖涂鬼的杀手吗?」
小紫道:「不是啦,她现在是我养的奴隶。」
略微冷静了一下,程宗扬道:「问出来了吗?她们这帮杀手为什么要找咱们麻烦?」
「不知道呢。」
程宗扬险些被口水呛住,敢情死丫头这一夜什么都没问,就拿这个女杀手在玩了。
「问口供一点意思都没有。」小紫打了个呵欠,「你想问自己问好了,人家要去洗个澡,然後睡觉。」说著她扬声道:「阿梦。」
那几名刺客怎么也找不到的梦娘这会儿从房里出来,轻柔地扶起小紫,给女主人沐浴更衣。
程宗扬想问问卓贱人的事,这会儿也来不及开口,只好坐下来看著那名女刺客。
女刺客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眼底的恐惧怎么也遮掩不住。程宗扬暗道:落到死丫头手里,只能说你祖上几辈子都忘了积德。如果你不是心狠手辣的杀手,又是来对付我,我倒可以给你加那么一点点同情分。
当初看她凶恶的样子,还以为她能坚持多久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认输了,让程宗扬颇有些索然无味,不然自己给她来个满清十大酷刑,也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下面还用我问吗?自己说吧。」
惊理没有迟疑,将自己来江州的目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了惊理的叙说,程宗扬才知道,一个多月前,临安杀手行的中间人忽然得到一条消息:太尉府逃了一名侍姬,高太尉拿出两千金铢的赏格,捉拿逃奴。
两千金铢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使在寸土寸金的临安,也足够买下一处像样的居所。这样的重赏之下,江湖人闻风而动。但纷扰多时,都没有半点线索。直到数rì之前,忽然从晴州传来风声,传言那名侍姬被人带到江州。据说宋军不惜触怒晋国,大举进攻江州,也与此有关。
拂枢、灭灾、惊理三人当时正在晋国执行另一桩任务,龙宸总部的传令,让他们顺路到江州查找。据总部说,有传言暗示,那名侍姬在太尉府多年,知道高太尉不少不yù人知的秘事。即使找不到活人,能确认她的死讯,赏金同样有效。
龙宸给他们的命令是尽量抓活的,问出太尉府的秘密,再灭口。
程宗扬听了半晌,心里不禁暗骂。自己用脚後跟都能猜出来,这都是黑魔海捣得鬼。梦娘在自己身边,从未抛头露面,能指出她在江州,除了在自己手里吃了大亏的黑魔海还能有谁?
黑魔海这一手可真够黑的,梦娘究竟是不是太尉府逃走的那名侍姬,还是个迷,黑魔海直接就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自己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话说回来,梦娘是太尉府侍姬,知道太尉府秘辛的说法,倒真有几分可信。梦娘失去记忆,大有可能是黑魔海施法从她脑中抽取信息的结果。
黑魔海从太尉府掳了梦娘,一边太尉重金悬赏,结果自己横插进来,劫走梦娘。按道理这个时候梦娘对黑魔海已经没什么用处,可黑魔海吃了亏,岂肯善罢干休?起初他们不知道星月湖的下落,隐忍未发。到星月湖八骏在江州现身的事情传开,黑魔海才出手,利用梦娘这枚已经没有用的棋子,把祸水引到江州。至於找不到活人,死人也行的传言,九成九是黑魔海放出的谣言,目的就是给自己多找点麻烦。
对於黑魔海的主事者来说,梦娘是不是真在江州并不重要,只要星月湖的人在江州就够了。可笑这些江湖人,糊里糊涂就成了黑魔海驱使的棋子,因为贪图赏金,被黑魔海借刀杀人。
程宗扬心里也有些纳闷,不过区区一个太尉府的侍姬,黑魔海又是抹去她的记忆,又在她身上布下禁制——用得著这么麻烦吗?至少在梦娘身上设下禁制,就有些说不通,黑魔海根本没有理由保护梦娘的贞洁。
程宗扬摇了摇头,有死丫头在,梦娘的事用不著自己cāo心。在梦娘恢复记忆之前,也不太可能从她身上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其实,现在最理xìng的作法,是把梦娘送回太尉府,看是不是他们找的侍姬——毕竟两千金铢的赏格实在是够夸张的,连自己听著都动心,难怪这么多人来挣钱呢。
程宗扬道:「你是龙宸的杀手,被我们抓到,是不是不服气啊?」
「不敢。」惊理道:「我们当杀手的,一旦被人抓到,能保住xìng命已经万幸了。」
想到昨晚这贱人可恶的模样,程宗扬这会儿心情大爽,「那位紫妈妈告诉过你吧?我们这里不养闲人。你除了一张嘴吃饭,还会干些什么?」
「奴婢能给主人洗衣烧饭,主人有兴趣,还能用奴婢的身子取乐。」
程宗扬嘲笑道:「我二十银铢买个丫头,还是处女呢。」
门外传来一声风情十足的笑声,兰姑推门进来,「公子,紫姑娘已经说了,这些女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伤天害理的事都干过许多,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烈女。现在既然落到咱们手里,也用不著客气,便让她们到水香楼接客。」
「不会吧?」
小紫的处置让自己大是意外,像惊理这样的女杀手,何时把普通人放在眼里过?让她去青楼接客,比杀了她还难受。
想了想程宗扬又道:「不妥吧?」
毕竟这些贱人是杀手出身,真要动手杀了客人,水香楼立刻就得关门。而且还容易走漏风声,指不定会引来什么麻烦。
兰姑笑道:「不瞒公子说,这些贱人倒比平常的婊子还好使唤些。听紫姑娘说,她们都是会武的,连人都杀过。城里那些佣兵都是粗胚,折腾起来,倒是她们还受得住。只要改个名字,瞒了身份,在楼里不妨事的。」
惊理已经没有一点作为高明杀手的矜持和骄傲,像待宰的羔羊一样,默默听著两人的交谈。
程宗扬在惊理身上探了一遍,她也是被死丫头用同样的手法封住丹田,一身武功半点也施不出来。
程宗扬松开手,「当婊子你愿意吗?」
惊理连忙点头。
「那好。」程宗扬对兰姑道:「每次抽一个铜铢,赚够十枚金铢,可以让她赎身。让她们也有个盼头。」
兰姑笑道:「公子是善心人。瑶儿,跟妈妈来吧。」
「不用著急,在水香楼开间房,让我先用过了再说。」
第五章(530) 神霄宗
第五章
晴空下,一股烟尘拔地而起,像奔涌的cháo水一样越来越宽,几乎覆盖了半个视野。
萧遥逸道:「宋军真没粮了,要不怎么会这么急。昨晚刚碰了个头破血流,这会儿又来送死。」
程宗扬却有些怀疑,他拿过望远镜看了半晌,皱眉道:「宋军怎么连兵器都没带,每人背著个大口袋,那是做什么的?」
侯玄、崔茂、王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负土攻城!」
萧遥逸脸sè顿时难看起来,负土攻城是一种完全依靠人力消耗的战术,由军士背负泥土冲到城下,依靠人力堆积起来,形成直通城上的缓坡,进行攻城。一般情况下,这种战术都是驱使对方的百姓来作,有些残酷的将领甚至将民夫和泥土堆在一起,反正都是对方的人,怎么消耗都不在乎。但江州周边的人口早在战前就已经疏散,宋军能够消耗的,只有自己的士卒。这种用人命来强填的蛮横战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使用。众人心里都不禁生出疑惑,宋军突然间这么拚命,到底是什么原因?
金明寨内,夏用和一夜间彷佛苍老了许多。他的帅椅仍保留著,位置却挪到一边,他本人更是双膝跪地,不敢抬头。坐在上首的是一名绿袍文官,品阶不过七品。
翁应龙虽然只是一名堂吏,却是贾师宪最信任的人,与廖群玉并称为贾太师的左膀右臂,夏用和与他在太师府也见过几面,但今天他还多了一重身份:口,含天宪的钦命使者。
翁应龙沉声道:「陛下问:夏用和,尔以十万之众困守城下,屡战屡败,师老无功,有何说辞?」
夏用和顿首道:「末将无能,有负圣恩,无辞以对。」
「陛下问:朝廷以十万jīng锐尽付於尔,贼寇之众不过数千,如今已近两月,破敌几何,斩首几何?」
「幸得秦帅之助,数rì前一战,斩首二百有余。」
宋军与江州贼寇多次交手,虽然有一些杀伤,但由於三战皆溃,斩获极少,只有定川寨一战,选锋营突然袭击,打乱了贼寇的部署,战後取得将近二百级的斩首,数字才没有更难看。
「我军折损几何?」
「负伤五千余人,战殁四千。」
众将听著钦使代宋主质询主帅,都知道夏用和的数字有些折扣,但谁都不敢作声。秦翰初来乍到,并没有被宋主质询,这时也退到一边,垂手静听,毕竟他是陛下家奴,与诸将身份又有所不同。
翁应龙一拍案,厉声喝道:「折损万余,寸功未立!朝廷养兵千rì,何以至此!夏用和!」
「末将在!」
「陛下有旨:著免去夏用和四厢都指挥使之职!罚俸一年,允其戴罪立功!以一月为期,若未克全功,即刻下狱论罪!」
夏用和顿首道:「末将听令!」
翁应龙从袖中又抽出一份旨意,「李宪!」
「臣在!」大貂璫李宪伏地听令。
「黄德和诉刘平通敌一案,已著三司审明,确系诬陷。本朝以仁治国,纵有谋逆之罪,不过大辟之刑。黄德和弃军逃生,死罪一也;诬陷死节之将,其罪二也,不严惩不足以慰将士之心。陛下旨意:处黄德和以腰斩,於军前悬尸示众!李宪举发有功,加官一级,钦此!」
旨意一下,众将有羡有妒,大夥儿在前线打生打死,结果败绩有罪,这个太监不过举发黄德和诬陷,却顺顺当当加官进爵,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李宪!陛下圣恩浩荡!你一个内宦小臣,骤升高位,要牢记圣恩!为陛下效力!」翁应龙一点都没给李宪面子,劈头盖脸好一番教训。
李宪神sè愈发恭敬,连声应是。宋国的文官一向如此,对太监、武将之辈从来不假以辞sè。一个七品文官,就敢教训三品的大将,何况自己只是个太监。打内心深处,这些文官就看不起武将,更看不起太监,说实话,他们连陛下也看不起。先帝曾经开玩笑,说自己两位宰相一个病目一个跛足,按相法的道理,都不是富贵相,怎么会位极人臣呢?旁边的大臣也不含糊,直接告诉他:如果这两人不是一个病目一个跛足,可就不是这位子。当时就让先帝沉默了。
好不容易翁应龙宣读完旨意,他坐下来饮了口茶,温言道:「江州之战,陛下、贾太师都关心得紧。贾太师每rì都要听取军报,我军连rì来屡屡失利,太师忧心忡忡,斗蛐蛐也没了兴致。」
众将凑趣的笑了几声,贾师宪喜欢斗蛐蛐,在宋国朝野都不是什么秘密,他还以蛐蛐的别名,专门写了本《促织经》,细叙斗蛐蛐的诸般心得。
翁应龙一上来就奉旨免去夏用和的帅职,此时也不为己甚,温言安抚众将几句,又道:「黄德和诬陷忠臣,幸而我主圣明,使刘将军冤情得雪。如今案情水落石出,朝中群情汹涌,陛下也为之大怒。国朝早已废止腰斩,三司严查案情始末之後,奏请专门为黄贼恢复此刑。实为百余年来唯一一例,多少也能告慰刘将军在天之灵。」
众将诺诺连声。为刘平诉冤是情理之中,判黄德和腰斩,却是意料之外。黄德和弃军逃生,导致三川口惨败,众将一想到此战就对他恨到骨子里,现在黄德和罪有应得,大快人心之余,众将多多少少都有些悚然。大军围城失利,士气不振,以至於全军溃散,自古以来不乏其例,如果江州之战演变成大溃败,大夥儿的下场也不会比黄德和好多少。
「本官宣旨之外,尚有督军之责。」翁应龙道:「大军困於城下,每rì耗费钱粮何止千万,如今国中粮价腾贵,此地的战事,绝不能再拖延下去!夏帅,你说呢?」
夏用和已经摘去头盔,露出萧索的白发,这会儿宣旨完毕,他也站起身来,揖手道:「一切听钦使吩咐。」
「既然如此,自今rì起,诸军全力攻城!」
听到全力攻城,帐中传来一阵sāo动。
「江州一rì不下,本官一rì不归!」翁应龙声sè俱厉,镇住全场,然後缓缓道:「江州城本官已经看过,确是坚城。但捧rì、龙卫二军都是禁军jīng锐,为国死战乃是分内之事,岂可畏战不出?诸位不同意的,尽可以直说。来时贾太师曾有言:我军有十万之众,何以枯坐城下空耗钱粮,不敢一战?若哪位认为这仗不能这么打,我便上书陛下,换人来打这一仗。」
翁应龙语调平和,言语却锋利之极,众将都被他换将的说法镇住,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良久,夏用和道:「禀钦使,末将已然下令,命诸军负土攻城。一旦修成马道,数rì内便可攻克江州。」
「好!」翁应龙一推桌案,站起身来,「本官亲自为军士擂鼓!来人啊!先将黄德和押至军前,腰斩示众!鼓我三军士气!」
诸将各自振作jīng神,齐声应喏,彷佛江州一鼓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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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一旦开始不计伤亡全力攻城,防守的压力顿时大增。宋军的神臂弓手一直压到城前两百步的距离,与星月湖大营的龙雕弓对shè,同时步卒张开布幔,来掩护背著泥土,手无寸铁的同袍。
负土攻城虽然是下下策,但宋军也不是一味蛮干,任由士卒们背著泥土直接冲到城下,垒成可供战马驰骋的长坡。而是严格地划出距离,第一批土囊投在城下近百步的位置,先堆积成两丈宽三尺高的缓坡,然後依靠坡体的遮掩,逐段向城墙逼近,尽可能减少士卒的伤亡。
这时宋军的人数优势便体现出来,数万名军士背负泥土汇聚过来,只一趟,就投下数万包泥土,堆出一段缓坡。随著泥土不断堆积,那条缓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延伸。
江州城墙高度足有四丈,宋军在百余步外就开始垒土,正面又修得极宽,可以看出夏用和打的如意算盘,两丈的宽度,足够骑兵纵横驰骋,一旦坡道建成,守城方下一轮在城上所面对的,便是具装马铠的重骑兵了。
喊杀声响彻战场,城上城下的箭矢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飞蝗。守城方的弓矢全部集中在南门一带,居高临下对著宋军猛shè。堡垒、悬楼、城墙,弓弦的震动声不断响起,尤其是数百张龙雕弓,几乎每一箭shè出,都会重创一名宋军。而城上的滚石、檑木全部停止投掷,避免被宋军用来当作登城的材料。
宋军全力攻击南门,北门和东城只留下两队骑兵游弋,防止贼寇出城偷袭。
攻守双方重心随之偏移,以孟非卿为首,星月湖七骏都聚集在南门的城楼上,一个个神情严肃。
宋军迟迟未能攻下江州,除了江州坚城似铁,也是因为宋军不肯多伤士卒。
现在宋军不计伤亡,单是南门一带,投入的兵力就不下五万。四个完整的步兵军结成阵型,在两翼防守,另有四个军拱守中军大营,除了这两万战兵,其余士卒都被调去运送泥土。
穴攻时堆积起来的土山已经被挖去一半,数以万计的草袋、蒲包逐一装上泥土,士卒背起来冲向城墙。箭雨中不时有人跌倒,但幸存的士兵仍拚命奔跑,以最快的速度将土袋运到指定位置。
侯玄扣上帽子,「我带一个团冲一下,挫挫宋军的锐气。」
卢景道:「太危险。被两翼的四个军缠住,伤亡不会小。不如我和四哥走一趟,从侧面绕过去,直接烧了狗rì的金明寨大营!」
崔茂道:「恐怕来不及。我倒有个主意。」
众人都朝他看来,崔茂道:「八牛弩!」
萧遥逸道:「好主意!朝他们的中军大账来一下!最好把姓秦的死太监shè成蜂窝!」
孟非卿却道:「程少校,你看呢?」
程宗扬道:「我在算这条缓坡的工程量。缓坡起点到城墙的距离是一百步,高度四丈,正面宽两丈,如果堆成斜坡,一共需要泥土近五千立方米,每名士卒背负的重量大概是一立方米的三十分之一,按宋军投入三万人计算,每人要运五趟,奔跑距离十里,负重至少七十斤——我建议半个时辰之後出击,届时宋军运送到第四趟,体力差不多达到极限,出击的成功率会大增。」
几个人对视一眼,然後都笑了起来,侯玄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算得够清楚!」
崔茂颔首道:「当年岳帅也是未战先算,交战之前,双方一兵一卒都计算得清清楚楚,才能百战不败。」
萧遥逸道:「程哥,你不是常说自己是文科生吗,居然也通算学?」
「做生意怎么能不算账呢?我碰见过一个丫头,算得比我还清楚……」程宗扬道:「老大,如果出去打,我建议用重兵,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
王韬谨慎地说道:「宋军列阵的有八个军两万人,出击当以突袭为主,若全军出动,孤注一掷,一旦被宋军主力缠住,会十分危险。」
「这一把恐怕是要赌了。」程宗扬道:「如果我们调集营里所有的法师,先给他们几个雷法,然後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再加上用八牛弩袭击宋军中军大帐,我打赌,在两翼的宋军合围之前,就能把这些疲兵击溃。运气好的话,三万溃兵会把宋军整个阵型冲散。」
「一千多人击溃五万人……」侯玄挠了挠头,然後笑了起来,「够胆大的。
这一把,我也赌了!」
「看来是不得不赌。」孟非卿双手挎在腰带上,虎目露出好战的光芒,「如果宋军立稳脚跟,这一仗可就难打了。传令!除六营以外,其余军士全体集合,半个时辰之後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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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大帐前方,数十面战鼓一字排开,鼓声震耳yù聋。刘宜孙按著佩刀立在土山上,目光从鼓手面上掠过,然後停在中军大旗下那颗首级上。
黄德和在军前被当众腰斩,惨叫了将近一盏茶时间才死,然後由刘宜孙亲手枭首,然後悬在旗杆上示众。翁应龙带来的诏命中,对刘宜孙大加勉励,并越过营指挥使,将他直接任命为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的高级将领。
一下越过数级,成为一军主将,刘宜孙没有半点喜悦。对他自己来说,恨不得立刻攻入城内,手刃贼寇,为战殁的父亲报仇,但眼前的强攻,却让他面沉如水。
参与负土攻城的军队一共有三万人,包括了金明後寨收拢的全部溃兵。虽然有神臂弓的压制和布幔的掩护,但第一轮冲锋,就出现了四百余人的死伤。随著土坡逼近城墙,伤亡数字也迅速上升,四轮下来,伤亡已接近三千。虽然箭创在军中并不算致命的重伤,但高达一成的伤亡率,已经使军心浮动,堆土的速度也减慢许多,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箭雨的威胁下舍生忘死。
站在土山上,军士们的惊惶、恐惧、迟疑……刘宜孙都看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太敏锐的目光,就能看出金明後寨那六千余名溃兵,已经成为最危险的因素。
夏帅从军中抽出一千人的督战队,现在已经有数十名试图逃跑的士兵死在督战队斧下。但缺乏基层指挥官的约束,那些溃兵即使有督战队的监督,在敌寇的箭雨下也越来越慌乱,随时都处在再次崩溃的边缘。
刘宜孙不相信老於战场的夏帅会看不出混乱的苗头,但中军始终没有下令将他们撤离战场,只一味击鼓促战。
盯了击鼓的文官一眼,刘宜孙道:「误国之辈!」
「将军这便错了。」刘宜孙升为军都指挥使,张亢对他的态度仍一如往rì,毫不客气地说道:「以夏帅之能,不会料不到溃兵会酿成大乱。夏帅把重兵放在两翼,就是让敌寇出城突袭。」
「等敌寇出击?那这些军士呢?」
张亢反问道:「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
刘宜孙握紧刀柄,「他们这些人,包括我们,都是诱饵?这里可是足足有三万人……」
「饵不作大些,哪里会有鱼儿咬钩?」
张亢一边说,一边挥舞令旗,命令刚运土回来的一队士卒休息。刘宜孙突然发现,那队士卒正是自己军中的,再往周围看时,张亢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军都替换下来,留在土山附近待命。
「张兄?」
张亢低声道:「留够本钱才好活命。」
刘宜孙不再说话,仔细看时,只见那些军士虽然散落四处,其中却有脉络可寻。最内围几十名军士是自己当初任都头时的老队伍,三川口一战,自己这个都伤亡最小,现在经过补充,已经是满员都。向外一些,是自己代任营指挥使时的部下,营中的都头副都头都是张亢挑选,由自己亲手提拔,指挥起来得心应手。
再外围,则是另外四个营,虽然是刚刚接手,但几位营指挥使都是父亲当年的手下,与自己也不陌生。
张亢冷静地说道:「贼寇该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江州城那座被一整块水泥板封著的城门突然打开,早已准备停当的贼寇分成数股,蜂拥而出。
最前面的贼寇清一sè是骑兵,两个神shè营的指挥官大声下令,近千名神臂弓手同时张弓劲shè,却被他们各自用一面苍青sè的盾牌将劲弩尽数隔开。刘宜孙惊讶地看到,三百步外还能洞穿木盾的利矢,竟然无法穿透那些又薄又轻的盾牌。
宋军堆积的土坡距离城墙已经不到三十步,两个呼吸间,贼寇的前锋已经越过三十步的距离,锐利的攻势宛如一柄快刀,轻易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士兵阵型切开。战马如风驰过,鲜血随即从马蹄两侧泼溅开来,染红了刚刚堆积的泥土。
短暂的震惊之後,宋军随即大乱,所有人都丢下土袋,嚎叫著拚命後退。而那些骑兵就像驱赶羊群的牧人,从後逐杀逃散的人群。
两翼的宋军排著整齐的阵型向前移动,彷佛一只铁钳,将贼寇包围起来。
除了孟非卿和萧遥逸以外,侯玄、斯明信、卢景、崔茂、王韬全部出动,他们各自带著一个营,分路出击,经过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穿插、分割之後,五个营几乎同时出现在战场另一侧,然後重新合在一起,围住宋军左翼最前方的一个军。
五个营的星月湖军士有一千余人,超过宋军一个军的四成,甫一交手,这个步兵军就被重创,主将更被侯玄当场斩杀,整齐的阵型顿时变得千创百孔。
星月湖诸人毫不恋战,破军之後,立即分成数股撤退,重新闯入逃亡的工兵队伍中,一路斯杀过去。乱军丛中,侯玄的玄武槊,斯明信的十翼钩,卢景的yīn风爪,崔茂的混元锤,王韬的焚天斧分路突进,片刻後,又从另一侧出现,五股分开的兵力彷佛一只拳头,蓦然合紧,与右翼的一个军撞在一处。
远远能够看到两军斯杀的残酷场面,贼寇步骑混合,战斗力更是凶猛之极,两军相接,便看到无数血肉横飞起来。从这个方向看得更加清楚,那些贼寇并不是一味强拼,而是在高速运动中分成无数细小的组合。他们以十人的小队组成品字形冲锋,第一队撞入宋军的阵列,随即分成三人的小组,接著第二队从他们背後再次冲锋,楔入阵列,然後是第三队、第四队……接连杀入,形成连续不断的冲锋,将宋军阵列撕开。然後才是徒步的悍匪,秋风扫落叶一样,将已经崩溃的阵型彻底冲散。
从远处看来,宋军严密的阵型像被一只铁锤砸中,队列先是凹陷变形,紧接著就被穿透,最後像被一只大手抹平。敌寇过处,只留下满地尸首断肢,阵中的军旗只支持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被斩断,颓然殒落。
翁应龙震惊地看著战场,手中的鼓槌脱手落下,掉在鼓面上,也没有察觉。
从来没有人见到这么多鲜血同时溅出,那伙贼寇就像一柄锋利的斩马刀,将宋军拦腰斩断,彷佛世间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的锋芒。
夏用和面无表情,连胡须也没有抖动一下。倒是大貂璫李宪,上前扶了翁应龙一把,细声道:「这些贼寇悍勇过人,好在人数不多。既然他们出城而战,少不得要折损人手。贼寇死一个便少一个,我大军十万,人力无穷无尽,钦使不必焦急,只用笑看吾辈破贼。」
翁应龙脸sè青白,「今rì方知贼寇凶悍,难怪贾太师……」他忽然一把挥开李宪,大声道:「召张如晦!」
不多时,一名披著鹤氅的羽士来到帐前,与诸人稽首为礼。
李宪大喜过望,迎上去道:「原来是神霄宗的张仙师!不知冲虚仙师、元妙仙师、虚靖仙师可曾安好?」
张如晦微笑道:「掌教和两位教御安好,多谢大貂璫挂念。」说著他又向秦翰施了一礼,「小子张如晦,见过秦帅。」
秦翰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贾师宪以儒宗自居,与道家宗门关系并不好,神霄宗却是例外。论起势力,神霄宗在宋国道门中位次还在太乙真宗之下,但秦翰知道,神宵宗三位教御与贾师宪关系却不简单。
翁应龙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收起刚才的失态,沉声道:「张如晦,你既然出自神霄万寿宫,想必已得元妙仙师真传,今rì唤你来,可知何事?」
张如晦对翁应龙不怎么客气的口气并没有流露出反感的神情,从容道:「修道之人,本该不问世事。但岳逆横行无忌,已触犯天条,当rì吾师替天行道,今rì岳逆余孽死灰复燃,弟子自当效力。」
「好!一旦功成,本官必不吝封赏!来人!给张道长另辟一帐施法!」
「不必。」张如晦道:「我神霄金火天丁大,法以元命之神,召虚无之神,以本身之气,合虚无之气,运雷霆於掌上,包天地於身中,曰炀而炀,曰雨而雨,以人应天,随处可施。」
说著张如晦一挥大袖,喝道:「风!」
话音刚落,天地间一股长风便浩荡而来。
风势越来越大,向著江州城的方向吹去。贼寇逆风而战,攻势顿时一缓。
「云!」
张如晦一手指天,晴空万里的天际随即涌来一团乌云,战场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
「雷!」
「破!」
张如晦雷咒刚出,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几乎刺破他的耳膜。张如晦羽氅一震,脸上血sè尽去。
第六章(531) 直属营
第六章
星月湖军士凶悍的战斗力,让程宗扬也看得桥舌难下。侯玄等人配合多年,彼此间默契之极,这种万军丛中分合自如的作战行军,分段式冲锋和调整,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好在自己的任务也简单得多,他只用盯著那些徒手的士兵,把他们赶到宋军中军大帐,就算大功告成。
任务固然简单,压力也最大,毕竟宋军负土的士兵足有三万,一人撒泡尿都能尿出好几个游泳池来。为了防止意外,除了一营,孟非卿的直属营也交给他一并指挥。於是自己很荣幸的又和月霜分到一处。
月霜脸上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偶尔目光相接,也把自己当空气,让程宗扬有点後悔那天没有干得再狠一点。
秋少君扬著一张臭脸跟在月霜身後。一大早他便找上门来,追问武二郎为什么会九阳神功?程宗扬只好老实告诉他原委,不出意料,秋少君这个小面人也发起脾气来。自己宗门的镇教神功,被一个外人得去也就罢了,但这个外人还把它传给不相干的人——用秋少君的话说:那斯一看就是个缺乏人xìng的暴徒!九阳神功落到他手里,怎么对得起师兄!怎么对得起天下苍生!
还好,程宗扬身边除了这两个不大合作,其他都算得心应手。左有武二,右有臧修,後面还有敖润和雪隼佣兵团几个好手,孟老大的直属营在星月湖大营实力堪称第一,真要撞上宋军一个军,也未必逊sè多少。这会儿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负重士兵,程宗扬cāo心最多的是防止前锋杀得太深入,打乱部署。
宋军兵溃如山倒,三万人同时逃生,足以把金明寨踏成平地。程宗扬盯著一里外那处土山,只要追到那个位置,宋军的溃势便再也无法控制,这一仗就算大功告成。
宋军和他的看法基本上如出一辙,只要把贼寇引到土山下,挡住贼锋,然後大军四面合拢,定然让他们插翅难飞。
出城之前,程宗扬已经仔细观察过,土山附近只有一支宋军,看旗号应该是捧rì左厢军的王信。他打的主意是驱使奔逃的溃兵,冲击宋军阵列,让他们自乱阵脚。不然用两个营对付一个整军,即使能打胜,付出的代价也得不偿失。
宋军的法师也在程宗扬的计算之内,藏锋道人身死,星月湖大营的法师还剩下十一人,这会儿自己身边就有五人。不过施法的不是墨枫林,倒让自己有点意外。
那名羽士雷咒刚出,程宗扬身边,一个束发的白衣法师骈指而喝:「破!」
藏锋道人殒身之後,星月湖大营的法师以玉武子为首,他一举破法,接著匡仲玉喝道:「止!」浩荡的长风应声而止。
另一名法师古翔屈指弹天,「开!」
刚刚凝聚成形的乌云彷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一扑,消散无痕。
「呯」的一声,张如晦羽氅上一颗大珠碎裂,从中滚出一颗冒著火焰的小金珠。张如晦一口将金珠吞下,然後长声道:「赤明之馆!火铃之宫!天丁吾神!飙火相并!疾!」
天际传来一声闷响,接著一道火雷带著长长的尾焰从天而降,朝贼寇劈去。
白鹭飞双掌托天,「封!」
火雷在半空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溅出无数火光。
秦翰眼中蓦然shè出jīng芒,「好手段!兀术!」
一名兽蛮武士跨了出来,发出一声低吼,「大貂璫!」
两边的法师隔空斗法,风雷之声不绝於耳,但张如晦明显落了下风。这时见秦翰开口,纵然翁应龙十二分的看不上这等阉人,但秦翰赫赫战功放在那里,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他一边打著主意,此战过後,一定要把秦翰调入临安,拆分掉他的选锋营,免得将来尾大不掉,一边沉住气道:「秦翰,好生为国效力!」
秦翰欠身道:「遵令。」
程宗扬这会儿满头是火,自己一方的法师虽然占了上风,但施法时不可避免地减慢了进攻速度,眼看著与溃兵之间就要出现空当。通常情况下,这种空当并不要紧,但宋军中军正前面横著一座土山,一旦旁边的王信军赶在溃兵经过的空当抢占土山,自己的攻势立即就会受挫。
自己兵力不足,又不可能把几名法师扔在战场上,只好让臧修在前面咬住溃兵的队伍,追击的阵型也由横阵改为锋矢。
就在这时,一群兽蛮武士逆著人流奔涌而出,几名逃奔的军士来不及闪避,立刻被兽蛮武士庞大的躯体撞飞。相距还有数十步,最前面的兽蛮武士便举起长枪,咆哮著同时掷出。
由於是锋矢阵型,最前面几名星月湖军士若是闪避,後面的同伴猝不及防,伤亡会更加惨重,只能硬挡。这一波投枪,至少六名星月湖军士伤亡。程宗扬一阵心痛,叫道:「武二!」
武二郎狞笑一声,朝最前面一名雄壮的兽蛮首领扑去,「敢动二爷的生意!孙子!二爷给你长长记xìng!」
两条差不多庞大的身影撞在一起,巨大的声响简直像两座大山撞击的轰鸣。
那名兽蛮首领臂上戴著寻常人胳臂粗的金环,眼珠碧绿,瞳孔却是金黄sè,铁盔下垂著数条貂尾,以武二郎的强横,这一下竟然没有把他撞倒。两人各自退了几步,然後又扑到一处。四条大腿粗细的胳膊扭到一处,马头大的膝盖彼此撞击,能撞碎石碑的额头砸在簸箕宽的下巴上,连吐出的血都夸张得要死。场中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就撞出一个大坑,只能听到咆哮声不断传来。
这两条猛虎的肉搏震慑全场,连臧修那样的猛人都老老实实绕开几步。秦翰的兽蛮营在攻城战也折损不少,加上定川寨一战时的伤亡,这时能够作战的不过半数,然而就是这二百余名兽蛮武士,成为了程宗扬难以逾越的障碍。
「直属营!」
数百支白蜡杆「嗡」的一声挥出,在寒风中弹得笔直。如果有选择,程宗扬宁愿和两千余人的王信军硬拚一场,也不想碰这二百名兽蛮武士。如果被他们缠住,别说抢占土山,就是撤退都成了麻烦。
星月湖大营的军士也意识到这一点,臧修拔出雷霆战刀,马鸿挺起铁矛,鲁子印收起盾牌,擎出自己的重斧。旁边的月霜也摘下鞍侧的方天画戟,美目闪过一丝好斗的锐光。
忽然身後一声长啸,一名法师如风而至,他半空中便解开自己的发髻,将一枚桃木小剑嵌在自己掌心,然後一掌拍在地上,「克!」
伴随著法师喷出的血雨,大地微微一震,又恢复原状。远处兽蛮武士的奔势忽然一滞,一个个变得步覆不稳。他们脚下的土地彷佛化成无边的泥淖,每一步踏下都直没至膝,愤怒的咆哮声立刻响彻四野。
程宗扬当机立断,「别管他们!绕过去!」
星月湖军士再次加速,绕开那片法力沼泽,追逐前面的溃兵。
王信军果然开始往土山移动,正如程宗扬猜想的那样,数万溃兵的冲击力足以踏平一个寨子,王信军在人cháo中的移动艰难无比,时刻要防备著阵型被自己的同袍冲乱。
就在这时,程宗扬看到他最不愿看到一幕,一个身材肥壮的武官出现在土山上,他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将逃上土山同的溃兵砍倒。在他身後,几个营的宋军聚集在一处,从土中取出各种刀枪兵刃。那些慌不择路的溃兵接连被自己的同袍砍倒,在利刃的威胁下,终於认识到此路不通,人流分开从土山两侧绕过。
张亢军服上都是鲜血,这片刻间,死在他刀下的溃兵就有十余名之多。出手的狠辣无情,连刘宜孙都觉得头皮发麻。
「列阵!」
五个营的宋军匆忙组成阵列,新任的军都指挥使刘宜孙立在最前方,身後就是他的战旗。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
敖润扣著弓弦道:「程头儿?」
「少废话!拼不掉他们,大夥儿都得死!」程宗扬厉声道:「臧修!卡住右翼!脑袋掉了也不能让王信军和他们会合!」
「成!」臧修立刻分出一队人马,朝右翼杀去。
程宗扬指向那个年轻将领的军旗,「前面是一个军的宋兵!打垮他们,就是宋军的中军大帐!城上的八牛弩已经上紧了弦!只要我们登上土山,宋军的中军大帐就会遭受毁灭xìng打击。但如果我们被挡在土山下,周围六个军的宋兵就会把我们包围!月上尉!你敢不敢去打垮他们!」
月霜冷哼一声,举起方天画戟,当先朝宋军冲去。
「二连!三连!冲上去!」
臧修带走了一营,自己身边只剩下直属营,程宗扬用三个连轮番冲击,已经是孤注一掷,一旦没有撕开宋军的战阵,自己可以调用的预备队只剩下敖润的雪隼团。
盯著逼近的贼寇,张亢佩刀一举,一条铁链突然间破土而出,升到半人的高度,绷得笔直,形成一道绊马索。
月霜显示出她超卓的骑术,两脚蹬紧马镫,挺身扯住缰绳,千钧一发之际,战马腾空而起,越过铁链。
程宗扬却没有她的好骑术,胯下的战马被铁链绊住,凌空翻滚过来,他拔出双刀,贴著脚踝挑断马镫,整个人却带著巨大的惯xìng,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月霜策马跃过绊马索,就看到程宗扬贴著自己的坐骑飞了过去。月霜理也不理,一手执戟催马驰过,却见那混蛋一头栽到地上,地面竟然被他撞出一个丈许宽的大洞。
陷马坑!月霜脑中一闪,坐骑已经驰到陷马坑边缘,坑底一片削尖的木桩清晰可见。
战马前蹄陷入坑内,身体重心前倾,月霜挺起方天画戟,往坑一刺,撑住下坠的坐骑。泥土倏倏掉落,能看到那个混蛋落在坑底,肢体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月霜心里一沉,并没有预料中的解脱,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悲恨。心神激汤下,戟锋突然一滑,连人带马坠入坑内。
「小心!」秋少君如影而至。
十几步外,那个肥壮的军官举刀喝道:「放!」
数十支利箭参差不齐地shè来,秋少君身体飞速旋转,少阳剑破袖而出,将利箭挡开,一边陀螺般朝坑中落去。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程宗扬搂著月霜的腰肢,一边从坑中跃出,一边骂道:「月丫头!想害死我啊!要不是老子躲得快,你那匹死马就把我砸坑里了!」
月霜绷著脸,忽然一肘撞在程宗扬胸前,把他打开,然後拖著方天画戟闯入宋军阵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张亢高声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灭寇封侯!在此一战!」
刘宜孙提刀在手,吐气开声,「杀!」
鲜血雨点般洒落,刀光中,一条握著断枪的手臂蓦然飞起,惨叫声瞬间就被刀枪撞击声和喊杀声覆盖。大斧带著沉重的风声从一名星月湖军士背後斫入,肩胛顿时粉碎,濒死的军士扭过身来,另一只手一把拧住斧手的脖颈。接著他的手掌和斧手的脖颈被两道寒光同时斩断,双方救援的同伴再度搏杀起来。
程宗扬浑身的热血彷佛沸腾,每一刻,都有无数死亡的气息蜂涌而出。生命像指缝间的流水般不停流逝,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不会在下一刻终止。
翁应龙虽然极力保持镇定,神sè也不禁接连数变,直到看见那支刚拼凑出来的杂兵挡住敌寇,他紧绷的心头才略微松开一线。周围的武将倒没人嘲笑他,这样惨烈的搏杀,寻常军士都望而生畏,他一个文官能坚持守在前线,已经够胆sè了。
张如晦的雷法被对方一一破解,脸sè越来越凝重。墨枫林抱胸而立,细长的手指微微拍著手臂,丝毫没有插手的意思。倒是对手使出陷土诀,陷住兽蛮营的兽蛮武士,让他露出几分兴趣。
侯玄等人已经歼灭了第三支宋军,再度迂回,这次斯明信和卢景两人悄然脱离队伍,彷佛在战场上消失。
土山上的宋军阵型并不严整,但交手中智计百出,星月湖大营无坚不摧的攻击,被他们凭借土山地利和各种陷阱所克制,只能一寸一寸前进。
终於,一名星月湖军士踏上山顶,挥刀将一名营指挥使的铁枪挑飞。那名武官虽败不乱,从腰间拔出佩刀,一刀捅进那军士腹内,接著几名宋军围上来,数支长枪同时刺进他的身体。
「rì出东方!唯我不败!」那军士暴喝著斩断身前的长枪,展臂将一名宋军搂在怀里,扭断了他的骨骼。
郭逵面无表情,一刀将那名悍匪首级斩下,但後面的敌寇随即杀至,牢牢占据了山顶要紧位置。
土山上意外出现的宋军让孟非卿浓眉几乎打结,这时才稍稍平缓了一些,吩咐道:「中军大帐!」
旁边两架床弩已经绞紧,三道硬弓交叠在一起,正前方用来安装巨箭的弩槽此时换上箭匣,每一匣都有近百支弩矢。
「shè!」
三道弓脊同时振动,弓弦蓦然弹直,无数细小的黑点从城头飞出,一瞬间就越过两里的距离,盖住宋军的中军大帐。森严的中军大帐顷刻间一片混乱,几名武将被弩矢shè中,倒地不起,一名穿著绿袍的文官中箭,更使得夏用和与秦翰都跃了起来。
星月湖军士迅速换上箭矢,一架床弩重新装上箭匣,另一架则换上了三支短枪般的巨箭。
墨枫林道袍一举,大鸟般飞起,正在施法的张如晦却被巨箭锁定。铁制的箭锋撕开空气,彷佛一闪就到了面前。张如晦来不及施展雷咒,索xìng闭目待死,忽然面前空气一震,却是秦翰一把抓住巨箭,救了他一命。
「八牛弩!是八牛弩!」
「翁堂吏被shè死了!」
「陈都指挥使中箭了!」
「熊将军殉国了!」
众将叫喊声中,石元孙叫道:「夏帅!请立刻退兵!末将断後!」
「混账!」夏用和一脚把他踢开,厉喝道:「敌寇不足两千人!此时倾巢出动,正当一战而定!」
「夏帅明鉴!此役纵胜,我军定然伤亡惨重,再难攻克江州!」
「谁要攻克江州?」夏用和狞然一笑,「灭了这些逆匪,江州城送给我也不要!传令!全军进攻!不许逆匪一人逃生!」
战旗一面接一面升起,从江畔直到江州城下,宋军伏兵尽出。程宗扬这时才发现宋军比自己更孤注一掷,夏用和抽空了金明寨、定川寨所有人马,除正面的三万士兵和八个军阵以外,还调集了十个军。昨晚的穴攻只是一次大规模佯攻,实际上是把这十个军都藏在地下,此时从土中跃出,立刻截断了自己的退路。
如果宋军这时攻城,只靠一个营的星月湖军士,根本无法阻挡宋军的攻势。
但宋军放弃了城池,选择了野战,目的昭然若揭,夏用和眼中的目标始终是星月湖大营的旧部,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如何攻城。
侯玄等人又击破了第四个军,然後毫不停歇地再次迂回。但宋军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们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这些军士已经接连了超过他们本身八倍的兵力,可他们的对手足有十四个军,接近三万人,超过他们的二十多倍。
侯玄和崔茂、王韬聚在一处,略一交谈,随即放弃了第五个对手,移师朝土山杀来。
王信军由攻转守,在土山前方列阵。本来臧修带著一营寸步不让,抵挡他们冲上土山,这时却变成了王信军寸步不让,防止他们与侯玄的五个营会合。
那处小小的土山成为战场的中心,刘宜孙的军队几乎全军溃散,但他们终於等到了援军。原本在拱卫中军的两个军开进战场,从两翼夹击。宋军甚至放弃了围三阙一的铁律,只为了不让这些逆匪一人一马逃脱。
程宗扬口中发苦,自己还是轻视了古人的智慧。这个夏用和到底是什么鸟?难道是……
程宗扬脑中忽然一响,想起一个人。
忽必烈曾问他,「你是宋国重将,为何投降?」
「宋国有强臣贾似道,专擅国柄,长年来优礼文士,看不起我们武官。臣久以不平,这才投降大元。」
忽必烈道:「怪不得贾似道看不起你啊。」
夏夜眼!夏贵!自己当初只把这家伙当成个没用的软骨头,却忘了这个老东西投降时已经八十多岁,志气全消,此前却是勇冠三军,实打实从小兵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大将。
程宗扬吸了口气,喝道:「把法师和马匹放中间!」
玉武子、匡仲玉、古翔、白鹭飞都赶到土山上,只有那名法师仍不断施展陷地术,将兽蛮营的兽蛮武士困在战场一隅。
「老匡!能下雨吗?」
匡仲玉不动声sè,「能!先把神霄宗那小子干掉!」
神霄宗以五雷法成名,众人即使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要先看神霄宗答不答应。
程宗扬环顾左右,武二郎仍在与那个兽蛮首领肉搏,臧修、鲁子印、马鸿在丘下与王信军对峙,孟老大直属营的军士在两翼防守,能出手的只有自己和秋少君。
「秋小子!跟我走一趟!」
秋少君这会儿也不发脾气了,痛快地说道:「好啊。」
程宗扬扔掉已经卷刃的双刀,重新捡了一对,在手中试著份量,一边说道:「月上尉,如果我不回来,部队就由你指挥。别光顾著拚命,要紧的是把人带出去!守得就守,守不住就往江边杀!」
月霜面冷如冰,扭过脸看著一边道:「下面有地穴!」
这座土山是宋军挖掘地道时堆起来的,背面就是入口。从地道逃出包围圈,似乎是个好主意,但程宗扬并不这样认为,「我知道有地穴,可你知道通向哪儿吗?宋军敢把咱们引到这儿来,恐怕早就挖好陷阱等著咱们跳呢。」
望著月霜手握方天画戟的背影,程宗扬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有件东西交给你,大家能不能活命,就看你的了。」
程宗扬钻进地道,朝月霜招了招手。月霜沉著脸进去,程宗扬转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一口。
月霜默不作声,曲膝朝他腹上狠撞一记。程宗扬咧著嘴低声道:「这是我给小紫的!告诉死丫头,如果我回不来,无论如何也要替我报仇!把夏老贼、贾老贼都给我干掉!」
月霜抹著唇角,忽然程宗扬又凑过来,在黑暗中封住她的唇瓣。月霜回过手臂,用力卡住他的喉咙。
程宗扬松开嘴,「这是给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月霜手指慢慢松开。
程宗扬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无论如何……也不要往我坟上吐口水!」
不等月霜发飙,程宗扬就闪身出了洞穴,叫道:「秋小子!跟我来!」
程宗扬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只知道自己从土山一路杀下来,两把还过得去的钢刀已经砍断,幸好秋少君替自己挡了两剑,才抢了一杆长枪。没多久,长枪陷进一名宋兵的肋骨,一时拔不出来,被人趁机斩断。程宗扬又顺手抢了一柄大斧,劈倒了那名宋兵。
能在如林的刀枪中活到现在,多亏自己突破了第五级坐照境,身体对危险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反应,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致命的攻击。但自己最大的本钱,还是生死根。
死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似乎胀满丹田,气轮转动的速度已经攀至巅峰,仍来不及转化那浓郁的死亡气息。程宗扬本来应该在静室将死气转化为真元,提升修为,但生死关头,他直接催动气轮,一边消耗,一边不停补充。秋少君修为也许比自己高出一截,但论起耐战的韧劲,自己有生死根相助,足足甩出去他两条街。
土山已经被抛到身後,迎面几匹战马奔踊而来,程宗扬挥斧抡出,斧刃呼啸劈开马首,顺势将马背上的骑手腹部破开。飞溅的鲜血泼在脸上,几乎闻不到血腥的气息。自己整个人就像在血里浸过一样,到处是浓重的鲜血,只有额角的伤疤霍霍跳动,带来一股反胃的感觉。
程宗扬忽然想起那副烟茶水晶磨制的墨镜,这么刺眼的血光,果然要配一副墨镜才对。
「呵!」程宗扬狂喝著掠上前去,将一名拦路的宋军头颅砍断。他正习惯xìng的准备斯杀,眼前忽然一空,多得彷佛看不到尽头的宋军突然消失了,几名士卒远远看著他,脸上无法抑制地露出惧意,忽然抛下兵刃,转身就逃。
程宗扬发出一阵听不到声音的大笑,自己竟然也变成煞星,摆个姿势就能把对手吓跑。
秋少君跌跌撞撞过来,身上的道袍像血洗过一样。他咧了咧嘴,露出像是要哭的表情。
第七章(532) 您老吉祥
第七章
「虫小子,我不会这么惨吧,都把你吓哭了?」
「我刚杀了一个人……」
「我呸!不杀人你上战场是洗澡来的?」
「我本来是想刺他的肩井穴,手上没力气了,一下把他刺死了。我真的不想杀他……」
「干你娘!你再说一遍试试!老子累得狗一样,你还给我得瑟!」程宗扬一指那名羽士,「去杀了他!我要他的脑袋!死的!你敢抓活的,我整死你!」
秋少君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然後大叫道:「喂,你赶紧自杀吧!不然的话,我数到十!就要过去杀你了!」
程宗扬沉著脸一脚把他踢开,然後抡起大斧,抢上前去。
那名羽士露出惊惶的眼神,一边後退,一边手指乱点著叫道:「金……金克木!」
程宗扬手中忽然一轻,一截斧柄化为飞灰,斧轮掉落下来。
「干!」程宗扬一把捞住斧轮,砍向那名羽士腰间。
中军大帐已经空无一人,随著督军的翁应龙和数名将领伤亡,江州城拥有shè程超过两里的八牛弩不再是秘密,夏用和随即转移中军,只有正在斗法的张如晦难以脱身,留下一队军士守卫。结果两名悍匪煞星般闯过重重围困,守卫的军士一箭未放,就被吓得逃跑。
张如晦顾不上施法,转身就跑。程宗扬追了几步,忽然间心头一凛,他停下脚步,扭头看著土山另一侧。
星月湖大营那名法师仍在施展陷土诀,在他旁边,数百名兽蛮武士咆哮著,就像在泥淖中跋涉一样艰难地行走著,到现在也没有走出百余步的距离。法师脸sè出奇的苍白,显然已经透支了法力,濒临油尽灯枯的境地。
法师高声吟诵著咒语,一边拍击地面,嵌在掌心的桃木小剑几乎穿透手背,鲜血淋漓。忽然,一条人影烟雾般从他背後出现,墨枫林抬起食指,像戳破一只蛋壳般,穿透了他的後脑。那名法师身体一震,所有鲜血都彷佛被墨枫林食指吸走,脑後没有一点血迹流出。
程宗扬狂吼一声,蓦然闭上双眼,生死根全力运转。
眼睛一合,战场以一种奇异的形态出现在脑海中。到处是奔逸的死气,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时聚时散,勾勒出战场上杀戮的场景。
那名法师的死气从脑後细小的指孔逸出,在生死根和邪引术的拉扯下不住变形,最後一分为二,程宗扬和墨枫林各得一半。
终於没有全便宜了那妖道!程宗扬恶狠狠想著,睁开眼睛,脸sè一下垮了下来。
就在这片刻时间,那名羽士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足足三个营的宋军把自己包围起来,长枪如林,铁甲如城,弓矢如雨,怒马如龙,自己即使插上翅膀,恐怕也飞不出去。
「杀贼!」
「杀!」
宋军杀声嘹亮,步履整齐地逼上前来。
江州城头,孟非卿面沉如水,夏用和的计策连自己也瞒过了。这个年轻人一旦战殁,即使自己能重树星月湖的大旗,也无人再继承岳帅的衣钵。
孟非卿双手缓缓握住背後的天龙霸戟,然後冲天而起。远处,沉默多时的秦翰目露奇光,身後的丈八蛇矛发出一声鸣响,然後腾空飞出。
宋军蜂拥而上,覆盖了那片狭小的空地,紧接著,一团耀目的光芒亮起,无数刀枪、衣甲、战旗……在光芒中灰飞烟灭。光芒闪过,程宗扬半跪在地上,身周形成一片方圆十余丈的空白。
秋少君「哇」的吐了口血,他半身都埋在土中,才避开程宗扬九阳神功全力一击。
程宗扬鼻孔中淌出鲜血。他这一击耗尽真元,即使有生死根吸纳的死气,也来不及补充。如果给自己一柱香,不,一盏茶的时间,自己还能再站起来,至少死得不那么难看……
但宋军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一名军官抢上前来,接连砍倒两名惊慌後退的士兵,用铁腕遏止了混乱,喝道:「斩匪首者!赏银铢两千!」
「干你娘!我出两千金铢,拿你的脑袋子当夜壶!」程宗扬心里骂著,一把拉起秋少君,拖到自己身後,吼道:「来啊!」
宋军被他的拚命的架势吓住,一时间没有人敢上前。那名军官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拿出一只东西,抛了过来。
程宗扬袖中的珊瑚匕首挥出,「哗啦」一声,数十枚金银钱铢迸shè出来,却是一只钱袋。
张亢厉声道:「杀!」
周围的宋军士气大振,吼叫著冲杀过来。
程宗扬捡起一枚掉在衣服上的银铢,依稀就是那名军官在烈山敲诈自己的买路钱,只不过这会儿被匕首切开,只剩下一半。
我的梦想是有很多很多钱,现在只有这半枚银铢陪葬,实在太不甘心了……
宋军越逼越近,刀枪上的刺眼反光让自己眼睛几乎看不清楚。程宗扬长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忽然背後传来一个让自己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这么多钱钱,小程子,你发财了啊。」
程宗扬浑身一震,握住那半枚银钱,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干!死老头!」
身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人,他穿著一身葛黄sè的布衣,花白的头发胡乱挽了个髻,这会儿正撅著屁股乱摸,这样猥琐的家伙,除了朱老头还能是谁?
朱老头趴在地上捡起一枚银铢,乐颠颠拿袖子擦乾净,用力吹了一口,在耳边听著成sè,眉开眼笑地说道:「纯的!」
朱老头堆著猥琐的笑容,搓着手爬起来,一边点头哈腰地向周围问好,「您老吉祥!吉祥!哎哟,人可来得不少啊。这得有好几十吧?」
「我好几十你一脸!」
「小程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好几个月不见,八八可想死你了。」
「八八你老妹!」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死老头,在旁边看笑话看够了吧!从哪个耗子洞里钻出来的!」
宋军已经逼上前来,朱老头嘿嘿一笑,手指一弹,那枚银铢倏然飞出,从一名军士额头shè入,然後「呯」的一声,从後脑飞出,接著又shè入後面一名士兵的头盖骨。那枚薄薄的银铢一连穿透三名士兵的颅骨,最後又飞了回来,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在朱老头怀里。
最前面的军士骇然止步,被後面涌上来的军士,顿时跌倒一片。
程宗扬一把伸到朱老头衣服里,将那枚银铢硬抢出来,顺手在他衣服上擦乾净,揣进自己口袋,板起脸道:「凝羽呢?」
朱老头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哆哆嗦嗦指著他道:「重sè轻爹啊!」
「我轻你一脸!爹你一脸!死老头!你在南荒好端端的,抽的什么风跑这儿来了?」
朱老头脸上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欠揍的猥琐表情渐渐消失,他唇角挑起,露出一个得意而又高深莫测的笑容,「小程子啊,我给你看个戏法儿……」
一时间程宗扬有种错觉,死老头身上葛黄sè的布衣变成一袭蟒袍,凛然的气势犹如尊贵的王侯。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惨叫。连rì来的斯杀,程宗扬早听惯了战场上的各种惨叫和哀号,但耳边的惨叫声却让他有种陷身地狱的感觉……那是无数个惨叫声同时响起,声音中充满惊愕、痛楚、恐怖……然後又彷佛被一柄剪刀同时剪断,戛然而止,没有半点余音,就直接成了空白。
程宗扬头皮发麻地看著自己身侧,从殇侯站的位置一直到数里外的江畔,伸出一条笔直的死亡之线。自己所在的位置已经深入敌阵,周围被数不清的宋军重重包围,然而此时,所有踏入死线的宋军,都彷佛被一根无形的手指一举在地面上抹去。
无论是刀手、盾手、枪手,还是神臂弓手、铁甲重兵、骁骑jīng锐……全部以同样的姿势扑倒在地,宋军严密的阵型被划出一个笔直的缺口,自己的视线越过重重尸首,可以毫无阻隔地一直看到大江辽阔的水面,看到江畔一艘挂著火红旗帜的楼船。
殇侯肩背一挺,佝偻的身体彷佛凭空高出一尺,方才那个猥琐的朱老头消失无踪,眼前的老人虽然还穿著那件破旧的葛袍,却如同布衣王侯,散发出逼人的傲气。
鸩羽殇侯从江畔登岸,一路行来,已经在沿途布下剧毒。无声无息,杀人於无形之中,举手间千军辟易,这等煞气,不愧是天下毒宗。
程宗扬吸著凉气道:「这是什么毒?太狠了吧?」
「毒物聚而不散,画地为牢,中者立仆,不过是雕虫小技。」殇侯傲然道:「本侯敢在你面前献宝,岂会用那等俗物?」
话音未落,那条死线彷佛突然活了过来,已经被毒杀的宋军尸首开始挣扎蠕动,然後一具接一具爬了起来。
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那些毒发的宋军已经改变模样,盔甲下的肉身变成乌青sè,肌肉凹陷,骨骼外凸,彷佛一具具直立的僵尸。深陷的眼眶内,眼球因为乾涩而缩小,瞳孔却扩散到极限。他们以古怪的姿势挺起身,然後蹒跚著扑向最近的活人,无论他们是敌寇,还是刚才与自己一道并肩作战的友伴。
所有宋军都被眼前一幕惊呆,几名宋军来不及反应,就被毒尸咬中。受创的宋军士兵发出的嚎叫声蓦然断绝,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黯淡,肌肉一条条附著在骨骼上,迅速乾瘪枯硬。
咬中他们的士兵把毒素传播给同伴,便仆倒在地,新化成的僵尸再次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同伴。最初中毒的只有数百人,接著他们把毒素传给同样数量的友伴,然後又是数百人……
那些毒尸不断跃起、咬中同伴、然後倒下,接著一批新的毒尸重新跃起。死亡的yīn影在宋军阵列中迅速扩散,越来越多的宋兵成为毒尸,四处追逐周围的活人。
「这……这是什么怪物?」
「还记得你在南荒时,说过一种『病毒』吗?」
程宗扬疑惑地说道:「我说过吗?」
「本侯浸yín毒物,天下奇毒莫不熟识。唯此病毒之术,闻所未闻。」殇侯说道:「本侯苦思多rì,你走後不久,本侯想起当年在太泉古阵搜得一具僵尸,忽然突发奇想,从它血脉中提炼毒素。」
说到这里,殇侯眼中流露出一丝得意,「虽然费尽周折,却终於让本侯炼出一种奇毒。此毒无sè无味,一旦进入血脉,便令人生机尽丧,无智无识,然而中毒之人尸身腐而不坏,行动与常人无异,而且肢体血脉尽化为尸毒鼎炉。若有人被毒尸咬中,即刻化为毒尸。」
程宗扬表情古怪地瞪著他,「侯爷,你挖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僵尸?」
「那具僵尸质如枯木,如今已然被本侯炼化,片肤无存。」殇侯谓然长叹,「可惜此毒质地未纯,毒素一去,尸首随即崩坏,而且播迁五次之後,毒xìng便即失效。唔,还大有改进的余地。」
「不用改了!这样就很好!」程宗扬叫道:「你要把它再改进一下,不出一年,整个六朝就没活人了。」
殇侯哈哈笑道:「设若如此,本侯足以名垂青史,死而无憾!」
「人都没了,还垂个鸟啊!先说好,你要敢乱改,我立刻翻脸!你炼出多少毒,我都让你自己吃下去!」
殇侯哼了一声,「朽木不可雕也!」
刘宜孙与张亢幸运地躲过一劫,随即与王信合兵一处,试图反攻,然而楼船上下来的一队黑衣人,轻易就粉碎了他们的攻势。这支隶属於殇侯的近卫队数量虽然不多,实力却不在星月湖诸营之下,又是刚投入战场的新力军,兵锋极盛。
刘宜孙和张亢竭尽全力,也没有来得及组织一次有威胁的攻势。
当第四批毒尸出现,宋军再也无法维持阵型,所有人都拚命後退,躲避那些可怖的行尸,乱成一团。紧接著,远处的金明寨升起一片大火,这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顷刻间,整支大军像雪崩一样垮了下来,士兵们cháo水般退散,战场上到处是扔下的军旗、武器、战鼓,还有战殁者的尸首。
随著星月湖法师身死,兽蛮营好不容易才摆脱陷土诀,但刚投入战场,宋军溃势已成,即使秦翰之能,也无回天之力。他收起蛇矛,森然道:「改rì再领教孟上校的双戟!回师!」
程宗扬捡了条xìng命,也不敢再犯浑跑去追杀,他立即下令撤退,与侯玄等人会合。
武二郎挺胸凸肚地过来,肩上扛著那个兽蛮武士,活像一个豪勇无双的打虎英雄。但看到战场上那些到处追逐活人的毒尸,堂堂二爷也变了脸sè,恶狠狠大啐了一口,「什么鸟玩意儿!」然後左右瞅了瞅,撒丫子就跑。
程宗扬对秋少君道:「看到了吧,这叫横的怕愣的,愣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那些根本没命的。」
秋少君朝著武二郎的背影叫道:「暴徒!人渣!没胆鬼!」
「得,你就是那愣的。」
…………………………………………………………………………………
程宗扬一入城,便迎来一片喝彩声,桓歆叫道:「程兄!有你的!兄弟在上面看得清楚,好身手啊!」
石超扯住他的衣角,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余惊未肖,浑身肥肉都是抖的,张了半天嘴都没说出话来。
张少煌一手搂著程宗扬的肩,一把推开石胖子,「让让让!一点眼力价都没有!赶紧著备热水!瞧程兄弟这身血,都够开染坊了。」
谢无奕好整以暇地朝殇侯拱拱手,「这位是?」
「我们盘江程氏的长辈!程老爷子!」
这小子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姓给改了,殇侯拿绳勒死他的心都有,脸上却不动声sè,微微颔首,那份威严的气度,让人肃然起敬。
忽然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城门处。孟非卿缓步走到殇侯面前,相距还有数尺,两人之间的空气便发出气劲交击的暴响。
孟非卿停下脚步,先收去护体真气,然後拱手一揖到地,「多谢侯爷恩义。
抚养紫姑娘十五载,此恩此德,我等没齿难忘。」
殇侯哼了一声,翘起下巴,鼻孔几乎扬到天上去。程宗扬一手扯住殇侯,一手扯住孟非卿,笑道:「吴大刀,瞧瞧谁来了?去准备一桌上好的席面,我要好好给老爷子接风洗尘!」说著一边给孟非卿施了个眼sè,让他把这件事交给自己处理。
直到所有的士卒撤回城中,斯明信和卢景才连袂返回。他们两个本来准备刺杀夏用和,见到宋军伏兵四起,情知中计,两人都是胆大心狠之辈,索xìng一不做二不休,闯入金明寨,将所有的攻城器械和军中存粮付之一炬,烧得乾乾净净,逼得宋军不得不退兵。
第八章(533) 金兀朮
第八章
程宗扬笑道:「这里没有碧玉盘,也没有黄金碾,侯爷先凑合一下,等我发了财,咱们再换好的。」
殇侯换了衣物,一袭黑sè的华服,广袖博带,头上戴著一顶束发的高冠,哪里还有半点朱老头的影子?
殇侯喝了口茶,「凝羽一切都好。叶媪见她资质甚佳,动了收徒的心思。这次来也是想问问你,让凝羽拜入叶媪门下如何?」
程宗扬喜动於sè,「这是好事啊!还用问我?」
「哼。那个傻丫头,怕你不高兴,让本侯亲自过来传话。」
「辛苦侯爷了!」程宗扬给殇侯续上茶水,笑道:「侯爷这趟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吧?」
「当然不是。本侯此行是为了赴约。」
程宗扬想起黑魔海巫毒两宗每二十年的祭典,只不过……
「侯爷,你不是蒙我的吧?你们定的时间不是今年立秋吗?现在才正月,差著七八个月呢。」
殇侯板起脸,「当然还要看看你的生意。」
程宗扬笑咪咪道:「正好说到生意了,我正想著找侯爷商量呢。」
「……就是这样,」程宗扬把目前的情形说了一遍,拍了拍手,「我把本钱全都投到江州这一战了。如果胜了,大家发财;如果败了,赔的底儿掉不说,单是负债都能把咱们压死。」
听说程宗扬大手笔从云氏借了二十多万金铢的债,还从晴州拿了两百万石的粮食订单,不算孟非卿从陶氏借的债务,仅程宗扬自己负债就不下五十万金铢,这样的数字以殇侯的城府,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这做的是什么生意!还未开张,便赔了这么许多?」
程宗扬笑道:「侯爷,玩毒你是行家,做生意我恐怕比你强点儿。本来我只有六成把握,侯爷既然来了,这笔生意我便有了十成把握!」
殇侯沉住气,淡淡应了声,「哦?」
程宗扬嘻皮笑脸地说道:「黑魔海二十年大祭是在秋天,现在时间尚早,侯爷既然没什么事,不如在江州多待两天,rì子不用长,最多两个月。」
殇侯看了他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你个小子,居然想让本侯来替你守江州?你也不想想我黑魔海与岳鹏举的恩怨!江州陷落,星月湖尽灭,本侯高兴还来不及,你竟想让本侯和岳贼旧部合作,真是疑心妄想!」
「侯爷不肯帮忙也没什么,到时候赔钱,侯爷只用拿出来一成就够。」
「你自家的生意,让本侯赔什么钱!」
「喂,别忘了咱们是合股,赚钱你拿一成,赔钱你拍拍屁股走人?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殇侯气极反笑,「五万金铢——也罢!五万金铢买星月湖旧部数千条xìng命,很合得过!」
「五万是底价。算上利息,至少得十万。另外,我们都商量好了,真要抗不住,大夥儿就全部撒腿跑人。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所以说侯爷,你老想看笑话,恐怕是看不上了。顺便我给侯爷算算账:江州要失陷呢,您老人家的负债是十万金铢,加上原来的股份和珠宝生意的投资,差不多净赔十七八万。然後我还要养星月湖这一两千号人,每月起码得一万多金铢。侯爷承担一成,每月付款一千金铢。如果有伤病,数字还要再高点儿。」
不等殇侯发飙,程宗扬又道:「如果江州守住,这笔生意赚十万金铢,侯爷拿一成。江州每年的商税一半划入咱们盘江程氏,等於侯爷每年能拿到江州商税的半成。一出一入,算下来侯爷的赢亏是二十万金铢的现款,另加每年三万金铢的进出。」
殇侯眉头拧紧,一手摸索著膝盖。
程宗扬又重重加上一枚砝码,「侯爷若留在江州,我便能腾出手去做我的粮食生意。最多两个月时间,江州之事便全部了结。到时我先陪侯爷去一趟太泉古阵,找两件合适的东西,然後一同去赴二十年大祭之约,怎么样?」
看著殇侯脸sè稍霁,程宗扬又笑道:「如果还不够,再给侯爷加点儿料。琵琶花jīng……」
殇侯衣袍轻震,「叶慈?」
「她现在叫慈音。我们俩还有笔生意要谈,」程宗扬双手一摊,「可惜一直抽不出空啊。如果侯爷肯帮忙,我就想办法让大夥儿见一面。」
殇侯终於意动,「两个月!江州城!本侯的人不逾城池半步,星月湖的人即便尽数死在城外,也与本侯无关。两个月之後,无论到时是否解围,你都要依约而行!」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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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於搞定殇侯,程宗扬心情大好。没想到死老头会炼出这种奇毒,如果宋军没有相应的手段,江州城已经立於不败之地,剩下的只是怎么利用战争赚钱的问题。
鸩羽殇侯答应援手,让孟非卿也大出意外。岳帅一生只栽刺不种花,能得罪的人基本让他得罪光了,如今竟然是黑魔海的人伸出援手,孟非卿怎么也想像不到。
程宗扬笑道:「老头别的本事我不清楚,用毒可是大宗师。现在有张侯他们的部曲,殇侯的近卫军,再加上武二郎,实力恐怕比刚开始还要强些。江州这边能安定下来,我明天立刻去筠州,顺利的话,二月中旬赶到临安。届时正是青黄不接,粮价腾贵,我再好好点把火,从宋国身上狠狠斩一刀,将来几年大伙就吃喝不愁了。」
孟非卿十指交叉,沉思良久,然後道:「你若去临安,有个人,也许能给你帮上忙。」
「谁?」
孟非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六个月前,我们接到消息,宋国皇城司的人盯上了晴州的齐云社。皇城司的人一路追查,後来赵誉也漏了底细,不得不和徐永一道离开雪隼团。提供消息的人说,皇城司已经调集人手,专门对付岳帅的旧部,行动时间本来是订在这个月。」
按时间算,孟非卿接到消息,应该正好是自己遇到谢艺前後。当时谢艺已经在南荒,星月湖无法联系上他,以致於龙骥殒落南荒。接下来便是星月湖旧部赶在皇城司动手之前,结束十余年的隐忍生涯,重新集结。
孟非卿道:「你如果去临安,要小心皇城司。据称贾师宪已经下令,从刑部和军方抽调了不少好手。」
程宗扬皱起眉,自己去临安是作生意,如果後面跟上一群皇城司的密探,那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消息可靠吗?」
孟非卿毫不犹豫地说道:「可靠。宋国这次行动很隐秘,除了皇城司内部,只有太师府和军方的高层知道一些。」
程宗扬吃了一惊,「你们在宋国高层有卧底?」
孟非卿露出一丝苦笑,「也算不上。所以我犹豫著要不要告诉你。那个人从十余年前就向我们提供情报,但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那个人提供的情报质量极高,能力也非常强。我们猜测,他应该是岳帅的信徒,只是岳帅蒙冤之後,故交全被清洗,他也不好暴露身份。」
程宗扬道:「老大,你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去找他帮忙?」
「临安明庆寺内,有座五岳楼,楼後是放生池,池旁有祈福的榜帖,那人有消息便会贴在榜上,你如果有事请他帮忙,也可以在上面留言。他能帮得上,自然会帮。」
「公开的榜帖?那还怎么保密?况且你们在临安那么多人,怎么会找不到他呢?」
「明庆寺的祈福榜帖,是香客用专门的福纸写下祈福的内容,投入福箱中,由寺中的僧侣逐一张贴到榜上。没有人知道是谁投的福纸,根本无从查起。」孟非卿道:「那人会在祈福帖内暗示每次放置情报的地点,你只用记住,他的祈福帖每次都是以君子二字开头。」
「那好,等我到了临安,试试看能不能与那人接上头。还有,」程宗扬明知道是废话,还是叮嘱道:「殇侯在江州的事,最好不要向外透露。」
孟非卿笑道:「殇侯的仇家不比我们星月湖少,你可小心了。」
「我就知道!跟你们打交道我只有吃亏的份。」程宗扬一肚子牢sāo地说道:「保不定哪天我被人做了,都找不到喊冤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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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州粮食今rì市价,每石一千三百文。」
水镜中一个中年文士的影子渐渐清晰,秦会之神情悠然地说道:「昨rì盘账,我们手中存粮超过三十万石。购买粮食、粥棚施粥以及民夫的工钱,耗用资金一共九万三千金铢,合每石六百二十铜铢。」
虽然知道死jiān臣和祁远很能干,但收粮三十万石,还是超过了自己最好的预期,程宗扬道:「怎么会有这么多?」
「筠州粮价原本每石三百文,依公子的吩咐,连rì来逐步提价,等挂出八百文的价格,不只筠州,周围十几个州县的大户都前来售粮。因为我们都是现款交易,给的又是金铢,那些大户都乐意和我们交易,价格也压下不少。原本成本还要高一些,但当rì从常平仓白捡的一批粮食,成本才能降到六百多文。」秦会之又道:「不过这些天收到的粮食少了许多。」
「哦?」
「如今筠州户户都在囤粮,不只原来卖粮的大户现在又大肆收购,连城中的居民每家也要买上三五石回去。」秦会之微笑道:「传言官军在江州大败,贾太师勃然大怒,更派大军前来围剿。筠州人心惶惶,都道粮价要涨到每斗两百文。」
每斗两百文,那可是每石两贯的高价。自己当初最好的预计也没有这么多,程宗扬大笑道:「死jiān臣,是你放的谣言吧?」
「不敢。」秦会之一拱手,洒然说道:「前几rì滕知州为防止饥民大量涌出,前来粥棚视察,当问及粥棚是否还能支撑?属下答曰若粮价超过每斗二百文,就难以支撑。滕知州闻言良久不语。这番话却被民夫听到,流传出去。滕知州可以作证,流言实与在下无关。」
传个谣都这么技术,程宗扬真觉得把秦会之放在筠州大材小用了。
「jiān臣兄,有你的!」
秦会之哈哈一笑。
程宗扬道:「从明天开始,全力抛售粮食!三十万石卖不完,能卖多少是多少!」
秦会之收起笑容,讶然道:「看眼下的情形,粮价至少要冲到一千五百文,此时出售,莫非江州有变?」
「有。」程宗扬道:「宋军准备与江州方面和谈了。」
「和谈?」水镜里秦会之差点儿跳起来,这可是个爆炸xìng消息。一旦和谈的消息传出,粮价肯定暴跌,可宋军怎么可能与江州方面和谈?
程宗扬笑嘻嘻道:「宋军当然不会,但我们可以去谈嘛。」
秦会之才智高绝,一听就明白过来,抱拳道:「属下佩服!」
跟聪明人不用废话,程宗扬道:「我明天离开江州,届时萧刺史会亲自去宋营和谈。宋军营中乏粮,又新遭大败,城中去和谈,他们肯定求之不得,就算还想打,眼下也要装装样子,拖延时间,等後方运来粮食再动手。这个消息传到筠州,大概要三四天时间。和谈扯皮,等宋军养足元气,来来回回最少要半个月。
你们在筠州争取把粮价打压到每石六百文,然後再全力收购。」
「属下明白。」
程宗扬又嘱咐道:「卖给官府的要少一些,免得引起怀疑,另外,可以想办法拉拉昭南的关系,卖一批粮食给宋国。」
秦会之一点就透,笑道:「若是昭南哪位封君肯卖一大批粮食给宋国,眼下焦头烂额的滕知州必然长出一口气。我们程氏商会在中间牵线,身份也水涨船高,公子好计策!」
程宗扬交待完筠州的事,接著马不停蹄地与张少煌、星月湖诸人以及殇侯见面。首先是与张少煌商谈入股盘江程氏的细节。那些世家公子对入股并不在意,只当是小打小闹,但程宗扬有信心把他们都拉到自己已具雏形的商业航母上,给他们一个惊喜。
听说程宗扬要离开,张少煌万分不舍,待听到程宗扬要去临安,张少煌顿时来了jīng神,无论如何也要让程宗扬在临安多待几rì,等他作为晋国的使节赶到临安,两人好好乐一场。
程宗扬满口答应下来,拍胸脯保证先摸清临安的风月场所,到时给他安排几个绝sè。
接下来与星月湖诸人的商谈因为包含了大量作战的细节,耗时最长。整个经济战的基础是星月湖大营的安全,如果江州被破,所有的算计都没有意义。只有江州方面在战场上占据主动,自己才能从中渔利。
程宗扬深刻认识到,对於投机商来说,最重要不是掌握内幕消息,而是有能力制造内幕。只要江州还在,就算晴州所有的大商会联手与自己在商场搏杀,自己也有把握打赢这场商战。
萧遥逸对程宗扬提出的和谈极有兴趣,宋军固然亟需休整,星月湖大营的损伤也不轻。如果不是多了一千五百名部曲和殇侯的势力,现在就该考虑退路了。
能借和谈的机会休养几天,对双方都有好处。
侯玄等人对程宗扬准备远赴临安也无异议,与宋军打到这一步,两边都已经明白,宋军想打下江州固然不易,星月湖大营想在战场上破围也难比登天,现在看来,由程宗扬当初提及,众人闻所未闻的经济战,如今倒最有成功的可能。
殇侯的座船停泊在西门码头,他一入城就把一半西城划为禁地,那支曾经参与狙杀龙神的黑衣近卫队驻扎其中,戒备森严,让程宗扬怀疑老头究竟干了什么缺德事,这么防著被人刺杀。
老头一袭黑衣,头戴玉冠,风骨峥嵘,真有几分傲视侯王的气势。最重要的交易两人已经谈好,剩下的只是再确认一下,免得老头突然又改了主意。
程宗扬与殇侯闲聊几句,趁机请教了几个修行中的问题,看老头没有出尔反尔,便放下心来,起身向他告辞。
总归要在临安见面,殇侯也没有挽留。他老人家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被这小子诳到江州的贼船上,便暂时把恩怨放到一边。
「暮chūn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殇侯轻吟著,眼中露出一丝缅怀和伤感。
程宗扬笑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殇侯也露出笑意,过了会儿道:「你修行之速,不下於岳鹏举当年。但真气芜杂,论起修为之jīng,却差得极远。气非jīng纯,不得入通幽之境。再吸收死气有害无益,将真元多加凝炼,去芜存jīng,才是正事。」
程宗扬深揖一礼,「多谢侯爷指点,小子知道了。」
辞别殇侯,已经是rì暮时分。水香楼华灯初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程宗扬不想节外生枝,策骑从後门路过,却看到一个人独自坐在阶前喝闷酒。
程宗扬心头微微一沉,然後跳下马,过去并肩坐下来,伸手拿过酒壶,喝了一口。敖润胡须不知道多久没修过,乱蓬蓬虬结著,程宗扬把酒壶递给他。敖润默不作声地喝著酒,两人都没有开口。
这次江州之战,雪隼佣兵团伤亡惨重,连副团长石之隼都殒身战场,即使江州之战取胜,雪隼团也难以翻身。
良久,程宗扬开口道:「我说过,雪隼团的事就是我的事,受伤的兄弟由我一力承担。此战结束,我就去面见薛团长。」
敖润惨然笑道:「雪隼佣兵团没啦。」
程宗扬倏然一惊。敖润灌了口酒,然後狠狠抹了把嘴,呼著气道:「薛团长带了一批兄弟来增援,途中失去音讯,已经有十几天没联络上。刚才得到消息,薛团长在太湖遇袭,生死不明,带的兄弟伤亡殆尽。」
程宗扬心头震汤,薛延山可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著团里一批好手。能让这些人一个都走不脱,袭击者的实力非同寻常。雪隼团什么时候惹上这样的大仇家了?
敖润道:「雪隼团是薛团长和石团长一手组建的,眼下两位团长都不在了,雪隼团也没啦。」
程宗扬压下心头的震惊,「愿意跟著你的有多少?」
敖润晃了晃脑袋,「功夫好的,自寻门路也饿不死,剩下的,总还有三五百人要养活。」
程宗扬道:「愿意跟著你的,都收下来。我按月给大夥儿支饷。」
敖润停下来,瞪著程宗扬,这是一笔铁定赔钱的买卖,他居然要做?
佣兵只要肯卖命,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敖润最担心的是团里那些以往斯杀中受伤残疾的兄弟,还有一些战殁兄弟的家眷。雪隼团一解散,别人还好说,他们就立刻断了生计。程宗扬主动背上这么大个包袱,以敖润的豪迈,一时间也喉头哽住。
程宗扬朝他肩上擂了一拳,「行了,这点儿事就让你难为得跟小媳妇似的。
不就是掏钱吗?再碰上难心事,你记住,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大事。用不著犯愁!」
敖润咧嘴一乐,「我就是发愁没钱。」
程宗扬也乐了,「不说这个了。吴大刀受了伤,我让他留在江州。你把人都交给他,你收拾收拾,明天跟我去筠州。」
「成!」敖润立刻跳了起来,连酒壶也忘了拿,一阵风似地跑回住处。
程宗扬叹了口气,他一开始就想著怎么把敖润拉拢过来,没成想会接下大半个雪隼团。
石之隼战死,薛延山遇袭,头一次和敖润见面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公平、正义的雪隼团就这样消失了?
吴战威受伤,没办法跟自己去临安,况且江州也需要留个心腹,好收拢雪隼团的剩余人马。程宗扬打算只带敖润和小紫一同走。至於武二郎,听说江州有苏荔的投资,这会儿打都打不走,还是留在江州更放心一些。
离开江州之前,还有件事要解决——加上武二郎打晕那个兽蛮武士,自己手里已经三个兽蛮人,如果能从他们嘴里问出秦翰怎么训练出兽蛮营,对自己将来组建公司的保安部队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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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叫豹子头!」
头一个兽蛮人报上名,就把程宗扬给镇住了,难道自己运气这么好,梁山五虎将一下就撞上两个?
「是教头吗?你老婆是谁?跟花和尚熟不熟?是不是姓林?用的什么枪?」
那个豹首巨眼的兽蛮人当时就糊涂了,过了会儿才道:「吾不会使枪。吾就叫豹子头。」
程宗扬拍案道:「不会使枪你叫什么豹子头?你呢?叫什么名字?」
「吾叫青面兽!」这是三名兽蛮人里唯一有点人样的,就是脸上一大块青sè的兽斑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狰狞。
「卖过刀吗?」
「……没有。」
「一边去!下一个!」
那个碧眼金睛的兽蛮首领挺胸道:「金兀术!」
程宗扬瞪著他看了一会儿,「为宋国效命的金兀术?你可真能耐啊。」
金兀术被武二郎一通狠揍,此时还有些鼻青脸肿,他瓮声瓮气地说道:「谁给吃的,吾给谁效命!」
「狼主,你这可混得够惨。」程宗扬盘腿坐下,「说说,你们怎么和秦太监打起交道了?」
这支兽蛮人是宋国边陲一个部族,人口并不多。本来一直住在山中,很少与外界打交道。三年前,接连两年天降暴雪,部族养的畜牲大多被冻死,山中的猎物也所剩无几,眼看要全族饿死,他们试图出山劫掠,却撞上了秦翰的选锋营。
一场大战下来,兽蛮人被秦翰打服,在饿死和投降之间选择了後者,从此加入选锋营,成为秦翰麾下的一支蛮军。
对於金兀术、豹子头、青面兽他们来说,所有的人类都差不多,只要能吃饱饭,给谁卖命都一样。
「老敖!让人烤只羊来!三只!」
半个时辰後,程宗扬对著大嚼的金兀术道:「怎么样?往後给我干活吧。」
三名兽蛮人一边「卡卡」咬断羊骨,撕扯羊肉,一边拚命点头。金兀术含糊地说道:「一天一只羊,吾把命卖给你!」
「一天一只太多了,五天一只!」
「三天!」
「霍!狼主,不笨啊,还会讨价还价。我再多给点儿,每个月六只。」
金兀术扳著指头一阵猛算,可惜少了一根手指,怎么也数不清楚,最後抬起头道:「太多了!」
程宗扬笑咪咪道:「那就每个月五只。」
金兀术用力点头。
「那好,往後我每个月给你们每人五只羊,如果省著点儿呢,每天都有羊肉吃,如果一顿吃完,往後没得吃了,到时候可别怪我。」
金兀术露出「你在污辱我智商」的表情,「吾省得!」
豹子头和青面兽也笑逐颜开,只是那笑容著实可怖了点儿。
程宗扬扭头对敖润小声道:「我是不是挺坏的?」
敖润朝他竖了竖拇指,低声道:「程头儿,你胆子真大。」
程宗扬道:「要不是他们被秦太监训练了三年,我才不敢收呢。老敖,找著武二那斯了吗?」
「没见著人。不过打听出来了,说他和秋道长比武去了。」敖润咧了咧嘴,「程头儿,我瞧著秋道长胆子比你还大。」
「那不是胆大,那叫傻!」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行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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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临安!」程宗扬趴在床上笑嘻嘻道:「你还没见过西湖吧?我打算在湖边买处宅子,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咱们一起划船到荷花深处,然後……我就把你给办了!桀桀桀桀!」
小紫打了个呵欠,「我不去。」
「不去西湖我们就去葛岭,山中野,合,四望无人,清风拂体,落花满衣,肯定别有搞头。」
「我不和你去临安。」
「咦?为什么不去?你老爸的坟就在临安,我还打算和你一起上坟,好往他墓碑上撒尿呢。」
「人家说了不去。」
程宗扬不再耍宝,坐起来道:「死丫头,你是说真的?」
小紫道:「我要在江州待一段时间。你自己先去好了。」
「别胡闹了。我走了,你欺负谁去?又打算祸害谁呢?」
「人家好久没见殇侯了,要跟殇侯修习一段时间。」
「少蒙我!你肯定cāo著什么坏心呢!」
小紫嘻嘻一笑,「不告诉你!」
程宗扬完全没想到小紫会要留在江州,自己已经和一圈人都告辞过,况且时间紧迫,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他好说歹说,小紫都没有答应,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梦娘对他们的交谈浑不在意,只安安静静地画著自己的图,雁儿却听得眼泪汪汪,刚**初度,她怎么也不想和主人分开,可女主人要留在江州,她也只能留下。
程宗扬气急败坏,「你就不怕我在外面沾花惹草,寻花问柳?」
「哦,差点儿忘了呢。」小紫把一只瓷瓶塞到他包里,「这是殇侯仿你的药片做出来的,药xìng类似,就是药效差了一些。你要piáo到不肯配合的jì女呢,就喂她一颗,保她乖乖听话,让你快乐无比。」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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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著实想不通,自己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差给死丫头跪下了,小紫还是要留在江州。
这事真是让自己郁闷坏了,广阳重逢之後,程宗扬就发誓,今生今世与死丫头永不分离,没想到死丫头一点面子都不给。
为此,自己还去找了死老头。结果换成朱老头模样的老东西一脸惊讶,「还有这事?」
然後朱老头又露出他招牌式的猥琐笑脸,亲热地说:「小程子啊,要不大爷陪你去?」
「去死!」
程宗扬气冲冲出来,索xìng来了水香楼。
兰姑用雀羽扇遮住下巴,娇笑道:「公子,要不要奴家来伺候?」
程宗扬一下泄了气,「算了。老四嘴上再不在乎,我也不想打他的脸。」
「瞧你说的,奴家又没卖给他作妾。」兰姑抛了个媚眼,「难道公子要这么硬挺著回去?」
程宗扬真是硬挺著回了客栈。雁儿已经等了许久,看著他沉著脸,也不敢作声。
程宗扬的气恼渐渐平息,最後长叹一声。
忽然一个细柔的声音轻轻响起,「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雁儿眼波如水,在他耳边轻唱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是什么?」
「秦少游的鹊桥仙。」
雁儿柔声唱出下半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少女清歌皓齿,莺喉婉转,一字一句都彷佛带著似水柔情。忽然另一个充满韵味的歌音响起,「两情若是长久时……」
梦娘媚软的歌声带著说不尽的缠绵,轻叹般唱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阙歌罢,梦娘露出茫然的神情,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唱出这阙鹊桥仙来。
程宗扬气哼哼道:「死丫头真大方啊。把你打发来,她自己怎么不来呢!」
门外传来小紫的轻笑,「程头儿,你用过她们两个还能站起来的话,人家就帮你吹箫哦。」
程宗扬立刻跳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死丫头!你输定了!」
第一章 师师
第一章
金明寨中军大帐内一片死寂。夏用和白发萧索,那双赖以成名的夜眼虽然仍像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中却多了一分yīn冷。秦翰双目低垂,神情间看不出半分喜怒。
秦翰战功赫赫,此役虽然是前来助战,但夏用和也未曾以寻常客将看待,两人分左右而坐。不过最上方的主位此时却空著。昨rì一战,前来督战的翁应龙被八牛弩shè中,至今生死未卜。
另一名大貂璫李宪按著宫里的规矩,叉手立在秦翰身後。李宪虽然是内侍出身,但文武双全,也是心高气傲之辈,不过在秦翰身边,他始终是一名新晋的後辈。对於秦翰的位置,李宪没有半分妒意。夏用和策划多rì的决战却以宋军大溃告终,若不是秦帅的选锋营力挽狂澜,在乱军之中护住中军大纛不失,局面只怕已经无法收拾。
下面站立著宋军的高级将领。捧rì、龙卫二军一共有四个厢,四十个军都指挥使,然而此时,留在帐中的只有半数。
江州之战打到今rì,谁也没有想到三川口一战首先遇挫的捧rì左厢军,如今却成了兵力最完整的一支。第一军都指挥使曹琮、第二军都指挥使折继闵、第三军王信、第四军都指挥使王仲宝……包括刚刚接任第十军都指挥使的种世衡均在列,实际兵力超过六个军。
四名厢都指挥使中仅存的捧rì军右厢都指挥使石元孙低著头,手掌不停抹著斗篷,掌心的冷汗似乎怎么都擦不乾净。今rì的决战,他的捧rì右厢军损失最为惨重,星月湖大营接连攻破他四个军,一战下来,损失几乎与经历过定川寨惨败的龙卫右厢军相当。
四厢中伤亡最惨重的莫过於参加过好水川之战的龙卫左厢军,主将任福连同七名军都指挥使战死,另一名军都指挥使范全又在定川寨一战中被杀,幸存下来的只有朱观、王达两名军都指挥使,加上新任命的刘宜孙也不过三人。
会议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却没有一个人发言。刘宜孙几次想开口,都被後面的张亢拉住。
良久,夏用和微微欠了欠身,「秦帅?」
秦翰点了点头,「好。」
夏用和也点了点头,然後道:「散了吧。」
帐中的将领如梦初醒,参差不齐地向几位主官跪地施礼,然後铁甲铿锵地离开中军大帐。
刘宜孙一头雾水,出了大帐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张亢冷冷道:「要退军了。夏帅请秦帅断後,秦帅也答应了。」
明白过来的刘宜孙无言以对。仗打到现在,粮草已尽,士气全无,除了退军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希望秦帅的选锋营能牵制住江州贼寇,免得在撤退中再次遇袭溃败。
「王指挥!折指挥!种虞侯!」
张亢熟络地打著招呼,叫住几名将领。几人似乎随意地聊著天,十分默契地避开撤军的话题,口气虽然称不上轻松,但也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
刘宜孙默默看著,发现张亢叫住的将领有捧rì左厢军的王信、折继闵、种世衡、郭逵,龙卫右厢军的赵珣,但没有一个来自捧rì右厢军石元孙麾下的将领。
众将交谈片刻,也没有说什么,便各自散去。但张亢已经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每个肯停下来寒暄的将领都将是自己在江州之战中最可靠的友军。
「这一仗打完,捧rì、龙卫两军的将领恐怕要全换一遍。」回去的路上,经过金明寨被焚烧过的辎重营时,张亢这样说道。
短短两个月内,遭遇过战败、父丧、被囚、执掌一军这一连串的经历,刘宜孙成熟了许多,已经没有初来时担当先锋的锐气,他沉默多时,然後道:「若不是这一战,谁能想到禁军最jīng锐的上四军,会落到如此地步。」
「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只要能在几位主官面前混个脸熟,就能提拔。」张亢道:「这仗能打到今天,已经称得上将士用命了。」
刘宜孙默默无言。出师之前,他一直认为捧rì军兵强甲jīng,是天下有数的强军,直到在江州城下,他才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不败雄师,意识到上四军与真正的jīng兵差距有多大。
张亢道:「眼下三位厢都指挥使出缺,削尖脑袋找门路的也不知有多少。」
刘宜孙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你不会想让我当厢都指挥吧?」
张亢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三个厢都指挥使的位子,卖掉两个,还得留一个装点门面。我看不是王信,就是周美。」
「为何不是曹琮?」
「曹琮家世显赫,又有战功,一个厢都指挥使是跑不掉的。不过他未必肯留在禁军仰人鼻息。」张亢拍了拍衣服,「如果能活著回去,我也不准备再留在禁军。」
刘宜孙一惊,「你要弃军从文?」
「好不容易转成军职,为什么要放弃?」张亢道:「筠州恐怕要设军,我想要这个都监的位子,你来帮我。」
「怎么帮?」
「给我一个都。」张亢毫不掩饰地说道:「我过烈山去抢些财物。」
「你!你……」纵然相交多时,刘宜孙仍被他**裸的口吻惊呆了,怔了半晌,才放缓口气,「你是进士出身,当都监的资格已经够了。」
「够资格有什么?没有钱哪里能当上?」张亢的面容在营地零星的灯火下忽明忽暗,「兵部、枢密院、太尉府,处处都要打点。」
「那你为什么要过烈山?不是过江吗?」
「过江抢晋国的?」张亢冷笑道:「去投北府兵的罗网吗?」
刘宜孙彻底惊呆了,「你要抢宋国的百姓……」
「那我就是丧心病狂之徒。」良久,张亢吐出两个字:「昭南。」
一股寒风拔地而起,吹起身上的衣袍,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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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西的客栈中,一片旖旎chūnsè。淡淡曦光映在红绫帐上,帐内传来柔婉的歌声,「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行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充满韵味的诗句如歌如画,静心去听,彷佛乘在一条摇荡的小舟上,伴著优雅的箫声穿过一座座烟柳画桥,如梦似幻。
小紫斜身坐在程宗扬绷紧的腹肌上,手肘支在程宗扬胸口,一手托著香腮,她身上披著一条紫sè的缎子,裸露出雪滑的香肩和晶莹的玉足。她用足尖轻轻佻弄著梦娘的玉体,笑道:「阿梦是才女呢……还有吗?」
梦娘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小紫在梦娘玉颊上捏了一把,笑道:「不记得就罢了。好了阿梦,诗也吟过了,我们换个姿势吧。」
程宗扬张著腿,大模大样地半靠在榻上,背後很舒服地垫著几个枕头,虽然这会儿身边群芳环绕,他的脸sè却不是一般的难看。
「死丫头,」程宗扬字字血泪地说道:「天都亮了——你该玩够了吧?」
「没有啊。」小紫笑道:「谁让你站不起来的。」
「干!我把你十八处穴道都封了,看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小紫竖起食指,认真地摇了摇,「站不起来就是输了,不许耍赖哦。」
程宗扬道:「早点办完事,到临安来找我。」
「人家不去临安。」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想跑没门!」程宗扬咬牙切齿地jǐng告道:「还有,不许和死老头走得太近,告诉你!男人吃起醋来,很吓人的!」
小紫皱了皱鼻子,「大笨瓜!」
程宗扬嘱咐道:「有事找武二,那么壮的劳力,不用白不用,他欠我的钱还没还呢。」
「知道啦。」小紫伏在他胸口,用鼻尖在他颈中蹭著,然後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娇声道:「等你回来,人家让你开,苞哦。」
「拉倒吧!我要再信你,我就是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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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时程宗扬没有惊动太多人,前来送行的只有孟非卿、萧遥逸和秋少君。
看到秋小子,程宗扬不由吓了一跳。一夜不见,这小子下巴上竟然多了一丛半尺长的胡须,风一吹飘飘荡荡,如果不是两眼一边一个青眼窝,看起来颇有点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
秋少君抖了抖胡子,一脸沾沾自喜地说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程宗扬像看猴子一样看著他,半晌才道:「秋小子,老实跟哥说,是不是谁凌辱你了?」
秋少君头摇得拨郎鼓似的,「没有没有。哈哈,那个姓武的暴徒其实是个胆小鬼!我们刚比了半场,听说我要跟他决斗,就躲的没影了。哈哈哈哈!」
程宗扬心里嘀咕道:武二那是犯不著跟你玩命吧?
「这胡子是怎么回事?你下巴长头发了?」
「月姑娘说我整天跟在她後面,能不能成熟一点?我想了一晚上,於是就用头发做了个胡子,你瞧,」秋少君说著一手捋著胡须,口气深沉地说道:「这样是不是很成熟?」
程宗扬板著脸扭过头,「萧刺史,麻烦你找个大夫,给秋道长治治病!」
萧遥逸道:「秋道长的病包在我身上!程哥,快去快回!我下半辈子可就指望你了。」
秋少君抗议道:「谁说我有病?」
孟非卿一把按住秋少君的肩膀,对程宗扬道:「一路顺风!放心,江州丢不了!」
铁栅打开,小船驰出水门,沿江逆流北上。
远远能看到江畔血战後遗留的战场,夏用和机关算尽,布下天罗地网,如果不是殇侯适逢其会,赶上搅局,星月湖大营这一仗即使能成功溃围,也必定伤亡惨重。结果夏用和筹划多时的决战以宋军失利而告终,局势顿时逆转,陷入绝境的成了宋军。
金明寨的粮草本来就不多,又被期明信和卢景联手放了把火,能救出三成已经不错了。程宗扬敢肯定,现在所有的宋军都在饿肚子。从三川口到江州城下,宋军屡战屡败,士气已经降到谷底,在後方粮草供应上来之前,无力再战。
但宋军即使败上一百次,只要想打,照样还能打下去,星月湖大营只要败一次,就将彻底出局。这是场从开始就不公平的较量,是一场狼群与雄狮的搏杀,狮子虽然威猛,豺狼的数量却无穷无尽。好在自己布下的绞索,已经套在宋国的脖颈中。
对宋军而言,小狐狸的求和绝对是雪中送炭,程宗扬相信,夏用和再jīng明也看不出其中的玄虚,因为这无关战术,已经不再是战争层面的较量。现在要看的是贾师宪究竟肯下多大的本钱。
没有小紫在身边,程宗扬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看看旁边,别说美女了,整条船里除了生锈的船锚,就数敖润长得俊俏,剩下三个货一头比一头狰狞,直看得程宗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早知道应该把卓贱人要来同行,真不行,惊理和罂粟女那两个贱人也可以啊。
船过城北,程宗扬忽然发现月霜的身影,她倚著白马,独自立在灌木丛中,目光冷冷地望著自己小船。
小船从岸旁驰过,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用力朝月霜招了招手。月霜表情愈发冰冷,眼中像要凝成冰一样。程宗扬吐了吐舌头,然後两手拇指食指相扣,放在眼睛上,比了一个戴墨镜的手势。不出所料,月丫头用力啐了一口,接著翻身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驰回江州。
程宗扬双手叉腰,得意地哈哈笑了两声,但终於无聊地闭上嘴,感到心底生出一丝寂寞……
忽然,江畔的芦苇荡传来一声轻响,接著方圆十余丈的芦苇彷佛被狂风尽数卷起,乾枯的苇叶刹那间漫天飞舞,带来一片萧杀的气氛。
谢幼度双足微分,立在一丛斩断的芦苇杆上,他双手横在身前,握著一柄连鞘的长剑,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在他对面,立著一个黑衣老者。那老者面容乾瘦,脖颈和手背生著鱼鳞般的鳞甲,双眼凹陷极深,眼球彷佛没有眼睑一样乾枯而黯淡。
剑鞘青黑sè的鲨皮染上一点灰sè,在谢幼度真气的催发下渐渐消失。他朗声道:「鱼长老自泊陵千里迢迢来我江州,有何见教?」
那位鱼长老声音低哑,「我们鱼家的小无夷被人杀了。那娃娃学艺不jīng,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身上有件东西,听说到了江州。没奈何,老儿只好专程跑一趟。」
谢幼度神情微动,「无夷公子?鱼长老既然怀疑是江州人做的手脚,何不光明正大前去质问?在这里伏袭一个小辈,传出去未免有**份。」
鱼长老翻了翻眼球,「小子,老儿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当老儿是三岁的娃娃?殇老鬼到了江州,老儿这点用毒的本事也用不著赶去献丑。那丫头既然是混蛋鹏的闺女,老儿用什么手段也没人说失了身份。」
程宗扬与敖润面面相觑,过了会儿敖润道:「他好像在说岳帅?」
程宗扬点点头,「这名字我觉得比武穆王还拉风。混蛋鹏——老敖,你说岳帅他老人家的德行不至於欠到这地步吧?」
敖润却道:「我得赶紧去知会月姑娘一声!程头儿,你们先走,老敖去去就回!」
「省省吧!有谢公子在,用得著你去给副队长献殷勤?」程宗扬一边说,心里一边嘀咕,这鱼长老不会是来找yīn阳鱼的吧?
谢幼度执剑道:「幼度受人所托,守护月姑娘周全。请鱼长老指教。」
「皇图天策府,好大的名头。老儿惹不起还躲不起?」鱼长老冷笑一声,後退半步,没入水中,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幼度跃上小舟,第一句话便道:「送你的鲈鱼吃完了吗?」
「吃完了。」程宗扬咂了咂舌头,「味道还不错。」
谢幼度笑了笑,「程兄yù远行?」
程宗扬也不瞒他,「临安。」
「临安啊,西湖美景六月天……」谢幼度悠然神往,过了会儿才满是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是去不成了。」
「谢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到城里一叙?」
谢幼度露出几分为难的表情,问道:「小侯爷在吗?」
「当然在,上次还说你到江州竟然不来看他,哈哈。」
谢幼度叹了口气,「既然小侯爷在,那就改rì吧。」
「不是吧?难道你们两个有仇?」
「没有。只不过程兄知道——幼度这个时候与小侯爷见面不大合适。」
「私人身份也不行?」
「公私岂能分明?落到有心人眼里,免不了大作文章。」谢幼度洒然一笑,然後郑重施礼道:「艺哥的刀我已派人去建康取了,多谢程兄。」
「喂,」程宗扬叫道:「你们谢家不打算为艺哥报仇了吗?」
谢幼度背影微微一震。
「五原城!」
片刻後,谢幼度长揖一礼,然後飘然而去。
敖润凑过来,「程头儿,害死龙骥谢艺的人在五原城?」
程宗扬摸了摸下巴,「不好说。不过我在五原城有两个仇家,现在顾不上收拾他们,让谢家先给他们找点事做。」
「程头儿,你这是借刀杀人啊。」
「是吗?」程宗扬一脸无辜地说道:「佛祖说的,这都是缘啊。」
敖润只能「啧啧」两声,无语叹服。
程宗扬回头看著自己的跟班,「羊肉都吃饱了,还愣著干嘛?赶紧划船!今天我们要向北走一百里水路,绕过宋军。要是误了路程,月底每人扣一只羊!」
金兀术不满地说道:「主人!你太苛刻了!」
「你再废话,每人扣两只!」
豹子头和青面兽立刻一起捂住金兀术的嘴巴。
发完火,程宗扬一阵颓丧,死丫头不在,自己对冲几个半人半兽的家伙发什么脾气呢?
敖润吆喝一声,三名兽蛮人一起用力,小船向上一跃,船底贴著水面,箭矢般逆水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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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豹子头!还有你青面兽!吃饱了有劲是不是?划这么快干嘛!本来订好的行程,全被你们打乱了!」
「主人!」金兀术拧著脖子争辩道:「是你让我们赶快划的。」
程宗扬大叫道:「扣羊!」
两个字镇住三个家伙,程宗扬嘟囔道:「什么世道!我发句牢sāo都不行?」
按照原订计划,众人向北划一天的船,远远避开宋军游骑的侦测范围,然後在江畔歇宿一夜,次rì向东越过烈山,赶往筠州。
谁知三名兽蛮人蛮力一发,不到半rì就行完了一天的水路。程宗扬一看时间还早,便放弃在江边宿营,进山赶往下一个宿营点。结果少了半rì时间,天sè将暗,众人还在山里打转,眼看今晚第二个宿营地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了。
敖润安慰道:「没事!这条路老敖走过,迷不了路!大不了找个草窝子睡一夜,明天接著赶路。一天走不了两天的路程,两天走三天的路总能赶得出来。」
程宗扬也知道自己心急了,他揉了揉脸,然後道:「找个有水的地方,把带的帐篷拿出来,今天不走了。」
敖润野营的经验果然丰富,没多久便找到一条山涧。解决了水源问题,众人扎好帐篷,敖润又拿铁弓shè了头獐子,剥洗乾净,架在火上烧烤。
和三名兽蛮人相处一天下来,程宗扬发现他们虽然粗鲁凶恶,但都属於嘴一张就能看到屁,眼儿的直肠子,倒是比和人打交道更轻松一些。而且三名兽蛮人接受过选锋营的训练,复杂的任务执行不了,基本的令行禁止都能做到,指挥起来也算得上心应手。
队伍里多了三个大号饭桶,一条獐子还不够大家塞牙缝的。三名兽蛮人聚在一起,商量著再找些猎物。
青面兽说:「牛肉。好肥!」
金兀术说:「无牛。吾见兔子。」
豹子头说:「兔子有刺。卡嗓子。会死。」
三名兽蛮人一起慎重地点头。程宗扬一阵恶寒,这三头吃货一口能塞一只兔子,卡死他们都活该!
敖润道:「老术!老豹!老兽!别商量了。夜里山路不好走,路险得很!这山涧上面就是条山路,每年都栽下来几个……」
话音未落,就听到头顶一阵嘶鸣声,一匹马失蹄滑下山崖,後面还拖著一辆马车,车上的驭手惨叫著连人带马一起栽进涧内的树丛。
程宗扬、敖润和金兀术一起掠了过去。程宗扬去看马车,敖润去找那名不知摔到哪儿的驭手,金兀术则猛虎般扑上去,先一口把跌伤哀鸣的马匹咬死,然後拧下马头,血沫横飞地叫道:「肉!」
三个人里,青面兽还算斯文一些,摇著头说:「马肉粗。」
豹子头蹿过去,伸手扯下条马腿,一口先咬住马蹄子,咯咯的嚼著,「马肉好硬!」
程宗扬没理会那三头大牲口,他侧肩撞开的车厢,用力拉开变形的车门。
一张雪白的面孔映入眼廉,如玉的容颜使程宗扬心跳似乎停了一下。车厢内是一个美貌少女,她梳著鬟髻,髻上的钗子嵌著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身上穿著一袭洁白的丝衣,一只秀美的耳朵上挂著一根丝绦,眼睛因为受惊睁得大大的,五官娇美jīng致,唇角一颗小小的红痣,使那张娇美的面孔平添了一股风流的韵致。
程宗扬露出和蔼的嘴脸,温言道:「小娘子,可曾受了伤?」
可惜他这一番温情款款全被後面的金兀术等人给破坏了,那三个家伙围著死马开怀大嚼。说话时,豹子头正好从马腹里掏出马肠,像吃粉条一样哧哧溜溜往嘴里吸。车内的小美人又是惊骇又是恶心,一副几乎要呕吐出来的表情。
程宗扬咳了一声,「那是我养的几条獒犬,看著凶恶,其实不伤人。在下姓程,是过路的商人,不知道小娘子芳名?」
那少女虽然连人带车从山崖上跌下,身上却没有受伤,最初的惊惶过後,很快镇定下来,敛衣道:「奴家姓李,李师师。」
第二章 祸及荆溪
第二章
「李师师」三个字一出,程宗扬耳边就好像听到老虎机哗啦一声,吐出无数硬币。
中大奖了啊!这还是自己头一回遇到青史留名的名jì。据说钱塘名jì苏小小喜爱chūnrì乘油壁香车出游,原来李师师也有这样的雅好。不过冬天大半夜乘马车在穷山恶水里瞎转悠……这种爱好实在是太特别了。
看到程宗扬古怪的表情,李师师讶然道:「公子认得奴家么?」
「听说过……」程宗扬看著她的面庞,彷佛又坠入那种现实与历史,真实与梦幻交织的感觉中。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听到自己用暧昧的声音问道:「多少钱一夜?」
李师师茫然睁大眼睛,似乎没有听懂。
这样娇弱的神情,果然是名jì风流……程宗扬挤挤眼睛,「我是说,跟你过夜的话,要几个金铢?」
「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印在程宗扬脸上。
程宗扬顿时清醒过来,真是sè迷心窍啊,亏自己还是个新鲜出炉的高手,连这个小娘们儿一记耳光都没躲开。
「喂,你这个小娘子!为什么乱打人呢?」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说这荒郊野岭的,你这样摔下来,肯定是走不成了。我们要保护你,也不能白干对吧?你怎么也得给几个钱是不是?」
李师师冰雪聪明,哪里听不出来他是找台阶下?没有理会程宗扬的解释,她撑著车厢起来,忽然脚下一软,吃痛地跌了回去。
打过这么多架,程宗扬对跌打损伤多少有些了解,一看就明白了几分,「别动,你扭了脚踝,我来帮你看看。」
「不用。」
李师师挽起裤筒,然後看了他一眼,先拉过车帷遮住双腿,这才除下鞋袜。
她活动了一下脚踝,然後打开厢内一只金属匣子,取出药物、绷带,熟练地包扎起来。
程宗扬瞪眼看著李师师,她身上的白衣式样简洁,没有一点多余的饰带,而她耳朵上挂的丝绦,竟然是一只摘掉半边的口罩!老虎机之神在上!李师师不当名jì,改行当护士了吗?
正胡思乱想间,敖润拖著那个驭手过来,他脸sè奇差,老远就向程宗扬打手势。
「老敖,搞什么呢?——干!」
程宗扬仔细一看,只见那名驭手穿著黑sè的皮甲,头戴红缨毡帽,赫然是一名宋兵!
敖润挑了挑眉毛,然後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杀了车内的人灭口。
程宗扬脸sè数变,自己费力绕这么大个圈子,就是想避开宋军,结果yīn差阳错撞了个正著。如果换作别人,自己也许真就下手灭口了,可车内是李师师啊!
李师师飞快地包扎好脚踝,然後抬起螓首,神情凛然地说道:「奴家是大宋明州虎翼军随军医官。师从光明观堂,忝居外堂弟子。今rì奉军令赶赴江州,随行有虎翼军一个指挥的骑兵。方才马惊坠崖,得阁下援手,奴家在此谢过。」
这丫头不简单,先亮出虎翼军和光明观堂的名号,表明身份,然後又郑重道谢,给足自己面子。即使荒山中遇到的这几个陌生人真有什么不轨之心,被她这番话一说,也多半打消了念头。
程宗扬笑道:「原来是光明观堂弟子,那就不是外人了。小可程宗扬,与鹤羽剑姬、乐明珠、穆嫣琪、邓晶几位仙子都认识的。」
李师师一怔,光明观堂有内堂外堂之分,内堂传衣钵,外堂传医术,这陌生人说的几个都是内堂弟子,鹤羽剑姬潘师姊名头响亮,他听说过并不奇怪,乐明珠、穆嫣琪、邓晶几个,外界少有人知,他竟然也知道。
「年前小可在晴州,正逢几位仙子设立慈幼院,小可解囊相助,才与几位仙子相识。」
李师师容sè稍霁,原来是晴州来的商人,难怪会在山中夜宿,又如此锱珠必较。
山崖上传来一阵呼喊声,李师师放下心来,扬声道:「我在崖下!」然後向程宗扬一笑,「程商人,多谢了。他rì有闲,奴家与穆师姊、邓师姊一起登门道谢。」
眼前的李师师年纪尚小,已经有意无意间显露出一番风流韵致,真不知她再长几岁,会是何等风流婉转。可惜头顶足足有一个营的宋军,程宗扬再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也只能含笑拱手,说声:「保重。有缘再会。」
宋军垂下绳索,将医官和摔死的同伴接上去,看到山中有人,几名攀绳下来的宋军都露出戒备的眼神。尤其是那几名兽蛮人,更引起对方的jǐng惕。
好在有慈幼院的一番交情在,李师师也没有难为他,说了马惊坠车,得程商人援手的经过,双方就此告辞。
等这一营宋军走远,程宗扬吐了口气,「明州的虎翼军。太好了!贾师宪这是铁了心要打下去了!你们几个!吃完马肉都把嘴擦乾净!有没有一点形象啊!两天之内赶不到筠州,每人扣一只羊!」
「刻薄的主人……」
「闭嘴!」青面兽和豹子头一起按住金兀术,喝道:「你不想吃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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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船来船往,热闹非凡的浮凌江,程宗扬哑口无言。这是赶庙会的吗?自己以为死jiān臣他们偷运粮食都是趁夜偷偷摸摸来去,谁想到声势会这么浩大,公然在宋国人眼皮底下玩花样。
秦会之神采飞扬地说道:「这些都是运木料的船只。筠州常平仓被一场大火烧成白地,如今百废俱兴,全靠我程氏商行登高一呼,招募民夫从下游砍伐树木,送来木料。前两rì筠州官府专门送来一块匾,上书『急公好义』,如今就挂在粮铺的大门上。」
「行啊jiān臣兄,再干些rì子,官府都该给你树牌坊了。」程宗扬道:「回来的时候是木料,去的时候都不是空船吧?三十万石粮食,你们真是好本事。」
秦会之道:「荆溪县衙只能存粮二十万石,另外的十万石我们在城中另租了场地存放。往荆溪去的船只出入都由粮铺统一安排,倒也不是十分麻烦。」
「王团练那边有动作吗?」
「暂时还没有。」秦会之道:「常平仓失火,粮价飞涨,筠州的官员都在四处催粮,供应军需,王团练公务缠身,恐怕一时顾不上我们。」
「他不动手最好,干完这一票,我们立刻走人。一个团练,用不著我们大费心思。」程宗扬道:「慈音那边呢?」
「来过两次。」秦会之道:「第二次来时,我见她气sè很不好,似乎刚和谁动过手,还吃了点亏。」
程宗扬不知道静善与慈音之间的底细,一想到城中还隐藏有高手,心头不禁微微一震,「这几天是要紧时候,不能让她坏了事,让长伯盯住她!」
「不成了。」秦会之苦笑道:「前rì我们的人等了一夜不见师太出来,冒险潜进去,才发现观音堂已经人去楼空,她们师徒不知何时不告而别,连庙里的僧人也不知晓。」
这下麻烦了,自己还答应殇侯,带他见慈音。结果上钩的鱼偏偏长出翅膀飞了,老头知道还不气死。
秦会之看出他的神情,「有何不妥?」
「算了,先不管她。」
死尼姑那么贪财,怎么会轻易跑掉?自己不去找她,她也会找上门来。程宗扬把这事放到一边,又问道:「沐羽城联络了吗?」
「依公子吩咐,属下从沐羽城请来五百名昭南人,如今已经到了荆溪,只不过……」秦会之苦笑道:「他们只肯与公子打交道。」
程宗扬皱了皱眉,五百人的队伍,昭南人还真下本钱。在他的计划里昭南人只是一个道具,如果再跟他们扯皮,只怕耽误时间。
「粮价呢?」
「接到公子的吩咐,我们已经出了八万石的货,目前和谈的消息还没传来,粮价仍维持在一千铜铢以上。」秦会之笑道:「有滕知州的赏识,各家对我们程氏粮行十分信得过,宏升行和rì昌行各买了三万石,都是交钱订货,粮食仍存在我们程氏粮行,倒省了来回搬运。」
程宗扬笑道:「看来这空手套白狼的生意还有得做。既然粮食大都还在,索xìng三十万石粮食全卖给滕知州。」
秦会之低咳一声,「属下倒有个主意。」
听著死jiān臣小声说出计策,程宗扬眼睛越瞪越大,「死jiān臣!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太黑了!」
秦会之谦虚地说道:「近朱者赤。属下追随公子多rì,多少也学了一些法门,不足以别开生面,不过拾遗补缺而已。属下以为,一丝一粟,当思来之不易,一火焚之,未免可惜。」
「jiān臣兄,你不当官真是可惜了。这么卑鄙的事,都让你说的冠冕堂皇。」
秦会之谦虚地说道:「近朱者赤。属下追随公子多rì,多少也学了一……」
「停!这可不是我教你的!黑锅就少往我身上扣了。」
秦会之哈哈一笑。
程宗扬思索半晌,「不要让人起疑才好。常平仓不到一个月两次失火,恐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属下想办法做得巧妙一些,终不能让人疑心到我们程氏身上。」秦会之道:「公子,要不要去粮铺看看?」
「不用。有老四在,我放心,咱们去荆溪县衙。」
船近荆溪,远远能看到数十艘船只由舟手cāo纵著,在岸侧排列整齐。百余名民夫正在林中砍伐树木。这里离荆溪县衙水路只用绕个弯就到,走陆路却隔著大片大片的密林。从上游来的船只都在岸旁停下,卸下民夫工匠,然後由粮行的人接手,绕到後面卸载压舱的粮食,再一一驶出。因此岸上民夫虽然多,却无人知道相隔不远,就有一处比筠州官府还要富足的大粮仓。
程宗扬没在伐木的岸旁停留,直接到了荆溪县衙的码头。祁远是大管家,坐镇城中粮铺,吴三桂去打探消息,留在这里的易彪、林清浦、冯源闻讯赶来,众人见面又是一番欣喜。
「彪子,吴大刀来江州了!」程宗扬大声说道:「忙完这边的事,你就回江州,干你的老本行!」
「走南荒?」
「当你的大头兵!」
易彪怔了一下,然後怪叫著向後一个空翻。只有这时候才看出他其实还是个年轻人,不像他哥哥那样沉稳。
敖润笑道:「彪子!往後就是咱们三个搭伙了!」
易彪喜形於sè,「成!」
冯源叫道:「我呢?」
敖润道:「程头儿,咱们直属营的法师太弱了,能不能换一个啊?」
「哇呀呀!好你的敖大块儿!看我的火法!」
几个人笑闹著乱成一团,程宗扬向林清浦拱手道:「林先生。」
林清浦双手合拢,长揖一礼,「程公子。」
「这些rì子多辛苦你了。」
林清浦道:「职责所在。」
程宗扬一听,就知道这趟墙角是挖不成了,不过林清浦如此忠心,更让自己起了招揽的心思。
林清浦道:「这几位是?」
金兀术、豹子头、青面兽见著生人,都jǐng觉地闭上嘴,眼中凶光毕露,倒和一个人掉进狼群全神戒备的神情差不多。
「我收的几个家丁。还看得过去吧?」程宗扬道:「忘了告诉你,武二如今也在江州。」
林清浦嗟叹道:「南荒一别,以为再难有相见之rì,哪知数月之间又陆续汇聚到公子旗下。」不等程宗扬开口,林清浦便道:「公子,请。」
程宗扬只好苦笑著把招揽的话咽回去。
整座县衙如今都堆满粮食。成堆的蒲包整齐码在一起,每隔几层还用木架隔开,留出空隙,便於通风。收来的粮食在粮铺和粥棚的仓库各留了一部分,并没有全部送到此地,但二十余万只蒲包的规模已经足够壮观。要知道,这可是上万吨的粮食,如果没有路上的耗费,尽数运到江州前线,足够宋军用五六个月。仅靠浮凌江的水路,自己就能收来这么多粮食,可见宋国民间的富庶和官府浪费之大。
粮库有秦会之和祁远等人打理,程宗扬只看了一圈,便与秦会之一同出来,带著三名兽蛮人,赶往昭南人的营地。
秦会之一指,「就在这里了。」
眼前是一片空林,连个帐篷角都没看到。秦会之示意他往上看,程宗扬才发现头顶的树干上多了数十个大巢。那些昭南人用树皮和枝条编成巨大的巢状物,上面用树叶一搭,就成了能够容身的宿处。枝条间,隐约能看到箭头的寒光,显然他们几个的到来已经引起昭南人的注意。
程宗扬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一边高声道:「在下程宗扬,请问是哪位沐羽城尊长带队?」
一个身影出现在树枝上,裘衣素带,却是沐羽城的主人申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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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回到沐羽城,便依照掌教真人的指点,勤加修习。」申婉盈道:「前rì得到掌教召唤,弟子随即带族人北上。」
申婉盈眉眼间多了一抹娇艳,整个人就像初绽的蓓蕾,愈发鲜美动人。虽然她师父不是什么好鸟,但她完全是无辜的。卓贱人怕事情败露,不惜把爱徒拉下水,撺掇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但程宗扬并不打算让申婉盈吃亏。申婉盈虽然**於他,实际上也得益甚多,因此对他愈发信赖。程宗扬甚至怀疑,哪天自己冒充的「掌教真人」身份被揭穿,她也未必会和自己翻脸。
申婉盈恭敬地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掌教有事相召,婉盈及沐羽城族人唯掌教之命是从。」
「明天我要去见筠州的滕知州,到时你不用出面,只用派个人与我一道去就行了。」
「是。」
说话间,对岸的山谷突然腾起一片火光,虽然隔著二十余里,但黑夜看来,分外显眼。
程宗扬皱了皱眉头,自己的生意正在要紧关头,这两天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什么差错。他迅速穿好衣物,飞身从树上掠下。
秦会之也看到火光,带著金兀术等人赶来,「那地方属下去过两次,是荆溪人的村寨!」
程宗扬心头一凛,立刻吩咐道:「让易彪、敖润看紧粮库!我们走!」
申婉盈道:「我也去!」
程宗扬一点头,带著她掠往江边。
沐羽城的昭南人是乘独木舟而来,六人上了两条独木舟,越过浮凌江,朝对岸的著火点驶去。
山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六人都是身手不俗。申婉盈犹如一只夜莺,轻盈地在枝叶穿梭,显示出她身为卓云君得意弟子的不凡修为。秦会之大袖飘飘,宛如在林中御风而行,金兀术、青面兽和豹子头四肢并用,身子一纵就是一两丈的距离,在树枝间跳跃前行,如同矫健的猛兽。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已经接近著火地点。能看到不远处的山谷中,一处村寨正在燃烧。六人悄然潜近,程宗扬额角的伤疤微微跳动,感受到一缕缕或浓或淡的死亡气息。
靠近村寨一角,入目的情形使申婉盈花容失sè,几乎要惊叫失声。
荆溪人的村寨有近百户人家,大多是土楼,寨中到处是青翠yù滴的葡萄藤,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蜿蜒伸入绿荫深处,小径尽头是一片广场,中间树著一根嵌著人形面具的图腾柱,青山秀水,宛如世外桃源。
广场上摆著一圈桌椅,上面菜肴杂陈,似乎正在举行欢宴。然而此时,广场内伏尸处处,地上数十具无头尸体,都是蛮人捡拾的汉子。滴血的首级挂在图腾柱上,最上面一个赫然就是与自己做过生意的麻黩,他脸上还带著凝固的笑容,眼中却充满了震惊和意外,似乎是正在欢饮时遭到屠杀。
几名穿著号衣的军汉正举著火把大肆放火,土楼一座一座燃烧起来,有些留在楼中的老人和孩子刚跑出门,就被那些军汉砍杀。
一名军汉头目坐在图腾柱下,一边喝著村寨酿的果酒,一边用尖刀挖下一个蛮人老者的眼珠,「你们这些蛮狗,粮食都藏在哪儿了?」
老者号呼著叫道:「天神在上!它会吞掉你们这些恶人!」
军汉头目一刀切断老者的喉咙,溅起的鲜血让对面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连忙闪避,「远著点儿!赵都头,都沾上血怎么吃?」
姓赵的都头连声应是,然後道:「把房子都给我烧乾净!给这些蛮狗一点厉害看看!」说著他又陪上笑脸,「王管家,这寨子穷得叮当响,翻遍也没几颗粮食,倒是寨里的蛮婆挺水灵,要不您赏脸,受用几个?也解解这一路的辛苦。」
王管家咳嗽一声,迈著步子走过去。
广场另外一侧,一群荆溪女子被长索捆成一串,哭号不已。
看到王管家过来,一名军汉笑道:「王管家,这有个好的给你留著呢!」
相雅满面泪痕,她从军汉手里挣开腿,不顾自己还被绳索捆著,拚命朝王管家踢去。
王管家侧身避开,「够烈xìng!就她了!」
两名军汉把相雅拖到广场zhōng yāng,扯开她双手捆在图腾柱上,然後撕开她身上的白衣。相雅美目张得大大的,望著柱顶丈夫的头颅,眼中满是绝望和悔恨。
旁边一名军汉道:「这些蛮女真够味!」
「都头说了,蛮女留著也是祸害,干完一刀砍了,乾净利落!」
「哪儿的话!」王管家道:「难得这些蛮女生得标致,留两个好的给大少爷冲喜,剩下的都卖到窑子里!」
「王管家高见!」
几名军汉七手八脚扯住她的双腿用力拉开,王管家摸著相雅的脸颊yín笑道:「这婊子就不错嘛。」
相雅木然的眼睛忽然闪了一下,接著血光乍现,相雅一口咬住王管家手指,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能听到指骨在齿间的脆响。
王管家狂叫著拚命拔扯手指,旁边的军汉急忙去捏相雅的嘴巴。忽然那名军汉脖颈中响了一下,接著一篷鲜血溅开,切断的头颅横飞出去。
漫天血光中,相雅看到一抹雪亮的刀锋穿过血雨,在自己胸口寸许的位置猛然静止,接著刀锋翻起,将按著自己双腿的两名军汉左右砍翻。
赵都头飞身跃起,然後脖颈一软,脑筋突兀地歪到一边。
秦会之像刚写完一幅字般,从容抹著手指,从他身後悠然踱步出来。
惨叫声几乎同时从四面传出,申婉盈手中的长剑不住颤抖,显然是第一次杀人,但她出剑没有一丝犹豫,不一会儿,几名看守那些荆溪女俘的军汉都被她杀散。
程宗扬一脚踹中王管家的小腹,将他踢得两眼翻白,闭过气去,接著举刀砍倒一名对手,喝道:「不留活口!」
一股浓重的猛兽气息袭来,金兀术赤手抓住一名军汉的面门,往後一拗,以他手撕烈马的力量,直接就把那人的脑袋拧了下来。豹子头张开血盆大口,尖长的獠牙将一名军汉的手臂刺穿,牙关一合,将他的臂骨咬成三截。
青面兽与他们两个全靠半兽人横蛮的力道毙敌不同,他抓起一杆长枪,枪缨一抖,便挽起碗口大一团枪花,展臂一名军汉肚腹刺得洞穿,竟然有一手不俗的枪法。
这队军汉不过三十余人,穿的号衣,戴的毡帽,属於宋军序列中最末一级的乡兵。六人四面合击,不多时便砍瓜切菜般斩杀十余人,剩下的军汉心寒胆裂,跪下来拚命求饶。
申婉盈解开那些被缚的荆溪女子,她们一拥而上,哭骂著将那些宋军一一打死。程宗扬想留下一个活口,还被那些失控的女子咬了一记,眼睁睁看著那些女子发疯般将那名宋军砸成肉泥。
相雅跪在图腾柱下凄声哭号,幸存的族人也围拢过来,一时间哭声震天,连申婉盈的眼圈也不禁红了。
第三章 贩粮
第三章
「一共三十七名宋军,无一漏网。」秦会之在寨中转了一圈,回来说道。然後他压低声音:「寨子里的男人都死了。这个寨子也完了。」
程宗扬已经见惯生死,但看到这惨烈的一幕,仍不禁心头发紧。他咬了咬牙齿,忽然抓起旁边一具尸首,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王管家只是被踢晕过去,也因此躲过一劫,没有被愤怒的荆溪女子撕碎。他被程宗扬一个耳光抽醒,看到场中的形势,立刻尖叫道:「饶命!饶命!」
程宗扬森然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筠州的乡勇!是官兵!是官兵!」
「官你娘的兵!」程宗扬一个耳光抽掉他半边牙齿,「来干什么的!」
王管家满口流血,大著舌头道:「我们是来催粮的……是王团练的主意!」他狂叫道:「不关我的事啊!」
程宗扬咬牙道:「少罗嗦!快说!」
王管家一五一十地说交待了自己来历。他们都是王团练管辖的筠州乡兵。常平仓失火,州中紧急徵集粮草。王团练除了逼迫州民,还派出乡兵四处劫掠。
「杀人抢粮?宋国官府还真有本事!」
「都是王团练!他为了赚钱,让我们来抢粮,好卖给官府!」王管家急於洗白自己,拚命说著,嘴角都溅出白沫,「王团练说,这些蛮族不服王化,杀了也就杀了……」
「王团练那个狗崽子还没死吗?」
王管家死命摇头,「大少爷骨头断了几根,一直起不来。我家太太天天给老爷哭诉,要找那个姓程的商人算账……」
「呯」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王管家脑袋上,王管家白眼一翻,顿时又晕了过去。
相雅美目通红,几乎流出血来,她还要再打,程宗扬连忙拦住她。
相雅手中的石头「呯」的掉在地上,她美目淌下如血的泪珠,良久才叫了一声,「程商人——」然後发出一声凄痛无比地悲声,令人肚肠寸断。
好不容易等相雅冷静一些,程宗扬才从她断断续续的泣诉中得知事情原委。
这支荆溪蛮族多年前受到县衙的压迫,举族迁到山中,少与外人接触,但程宗扬的出现改变了他们对外界的印象,尤其是秦会之按照程宗扬的吩咐,两次到村寨送来族人需要的各种货物,更打消了他们对外人的戒备。因此这些乡兵傍晚时来到村寨,受到了荆溪人最诚挚的欢迎,他们拿出最好的食物,最美的果酒,招待这些远来的客人,却没想到迎来了一群豺狼。
姓王的管家花言巧语打听了村寨的情形,得知所有人都聚在这里,於是起了歹心。欢迎的宴席上,那些乡兵突然出手。这支荆溪人虽然不乏勇士,但猝不及防下,所有男丁来不及拿起武器,就被乡兵杀死。如果不是他们放火焚烧村寨,这支荆溪人可能无声无息间就被灭族,连凶手都找不到。
说起来,荆溪人遭此大难,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果不是自己故意哄抬粮价,这些乡兵未必会来,如果不是自己给荆溪人送来货物,荆溪人也不会毫无防备。如果不是自己为避免节外生枝,一直容忍王团练,更不会有今rì的惨剧。
程宗扬越想越是窝火,寒声道:「会之,我看姓王的是留不得了。」
「属下明白。」秦会之道:「我与长伯一起去。」
「不。」程宗扬一摆手,「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他,太便宜这王八蛋!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死得不能再死!」
「公子的意思是?」
程宗扬却没有再说,他对相雅道:「这里的事,有我一半的责任。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族人一个交待。」
相雅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交谈,但也明白他是要为自己的族人报仇。她拭去泪痕,白皙的面孔上露出荆溪女子的坚毅,「你已经救了我们全族女人的xìng命,我们要自己为死去的丈夫和父亲报仇。」
程宗扬道:「你们的仇人是筠州的团练,他手下有近千乡兵。」「如果我们不是相信了敌人的谎言,再多的敌人也攻不破我们的村寨。」
见程宗扬不相信她们有复仇的能力,相雅取下图腾柱上一只号角,然後用力吹响。
苍凉的号角声传入深山,接著,一阵沉闷的兽鸣应和般远远响起。
大地微微震动,在程宗扬惊愕的目光下,一个庞大的影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程宗扬曾见过阁罗乘坐的白象,但这头巨象比阁罗的白象体型更巨大,高度接近两丈,就如同一座移动城堡。它遍体披著灰褐sè的长毛,象鼻粗长,巨大的象牙弯曲出极大的弧度,圆桌大的象蹄落在地上,整个地面都彷佛被踏得凹陷。
程宗扬口里有些发乾,如果自己没有认错,这应该不是大象,而是一头活生生的猛玛!干!自己拿到的竟然是猛玛牙,难怪比一般象牙更巨大。
在自己的世界里,猛玛早在史前一万年就已经绝迹,程宗扬完全没想到这里的群山之间竟然还有长毛象的存在。他已经放弃弄清六朝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时代,即使真的是史前一万年,程宗扬也不会有半点惊讶。
地面的震颤不断传来,一头又一头猛玛出现在焚烧过的村寨中。相雅把号角挂在胸前,抓住猛玛的长毛,敏捷地爬上猛玛背上,然後吹了声号角。猛玛巨蟒般的长鼻伸出,以不逊於人手的灵巧,卷住图腾柱旁一根长矛,递到相雅手中。
相雅的白衣被军汉们扯碎,只有几块碎布贴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但她对自己裸露的肌肤毫不在意,她跨在超过自己体型百倍的猛玛巨兽上,手握长矛,就像一个勇武的女战士,接著手臂向前一挥,长矛呼啸著刺中一棵大树,深度几达半尺。
荆溪女子纷纷攀上猛玛,跟随著相雅乘坐的头象,将长矛投在同一棵树上,展示出她们jīng湛的掷矛手法。然後相雅吹起号角,座下的猛玛迈步上前,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头颅顶住树干,像折断一根牙签般,将大树顶断。
号角声中,所有的猛玛同时扬起巨鼻,犹如一片森林,接著巨口张开,发出沉闷而雄浑的吼叫声。那声音并不高亢,然而站在近处,空气中传来的压力却彷佛要将耳膜压碎。
程宗扬这才明白她们哪里来的信心,用驯服的猛玛当作坐骑,简直是拥有了冷兵器时代无敌的移动堡垒。面对这样的巨兽,申婉盈固然花容失sè,勇悍如金兀术、青面兽也都禁不住露出惧意,秦会之仍保持著神态自若的文士派头,但长袍微微鼓荡,显然也不那么轻松。假如这支猛玛战队投放到战场上,再多的战马恐怕也要拉稀。
「有了你们这支猛玛战队,我的把握更大了。」程宗扬提高声音,「如果你们还信得过我!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让你们报仇雪恨!」
相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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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州。知州衙门。
滕甫拍案而起,「三十万石!」
程宗扬道:「这个数量大了点儿,我已经和昭南人说了,有十万石……」
「断断不可!」滕甫打断他,「三十万石便三十万石!」
程宗扬为难地说道:「可是昭南人开价甚高……」
「索价几何?」
「每石八百铜铢,加上运费,至少九百。」程宗扬苦笑道:「这个价格实在是太贵了。」
滕甫长叹道:「你可知道如今筠州粮价多少?每石一千四百铜铢!自从你走後,筠州粮价便连番飞涨,宏升粮铺与rì昌行这些jiān商,收购价压在一千铜铢,出售价却是水涨船高,一转手便是四百铜铢的利润!即便官府徵购,还索要一千二百铜铢的高价。你这些粮食如果卖与那些粮商,每石至少是一百铜铢的利润,你却径直找到本官。」滕甫频频点头,「你很好,很好!」
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在下正好路过昭南,听说昭南人有一批粮食要出手,想到州中缺粮,才引他们来交易。大尹明鉴,每石九百铜铢,三十万石便是二十七万贯,合十三万五千金铢。这笔巨款……」
滕甫顿时怔住,十三万五千金铢,相当於筠州五年赋税的总合,而筠州最好的年景,结余也不足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以筠州的财政收入,五十年也凑不出这笔巨款。
「不必担心!」滕甫断然道:「这笔款项由我来筹措。你先唤那些昭南人进来,这三十万石粮食正解我军燃眉之急!绝不容有失!」
程宗扬暗赞一声,不愧是当过朝廷大佬的,真是有担戴!自己本来还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怂恿滕甫铤而走险,没想到他一口就答应下来。
程宗扬从衙中出来,向那名挑选好的昭南人知会了一声,让他进去与滕甫面谈。然後对秦会之道:「我们走!」
上了车程宗扬才道:「你打听清楚了?」
「一共二百万银铢,昨rì刚刚押解到筠州衙门。」秦会之道:「这笔款项是前线的军饷,本来年前就该发放,宋国财政捉襟见肘,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不知从哪里挤出这笔钱来,消息断不会有误。滕知州的意思是?」
「滕知州肯定要动这笔款项了。」程宗扬道:「私挪军费,这位滕大尹胆量真不小。」
秦会之道:「宋国优待文臣,何况滕知州还做过御史中丞,为著朝中老臣的体面,总要包容一二。不过兹事体大,纵然不会杀头,也免不了下狱问罪。」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这位滕知州实在不是个坏官,让他背这个黑锅,也是迫不得已,但能帮他一把,最好帮一把。
「会之,给滕知州送封书信过去。」
程宗扬自己的书法实在不怎么样,死jiān臣倒是一笔好字,一般的书信都由他来代笔。秦会之也不推让,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说道:「写什么?」
「给滕大尹算笔账。」
滕甫与昭南使者商晤多时,谈定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才有时间打开书信,他一目十行地看过,立刻唤来家丁,「程公子呢?」
「一个时辰前已经与秦伴当离开了。老爷可是要叫程老板过来?」
滕甫重新读了一遍书信,摇了摇手,「不必了。拿札子来,今rì之事我要立刻上奏。」
滕甫当rì便写好札子,程宗扬递来的书信被他一字不改地抄入其中。
信中程宗扬确实是算了笔账,但不是给他,而是给宋国算了笔账。滕甫之所以挪用军费购买粮食,只因前线已然断粮,与其运送二百万银铢的军费,不如换成粮食,以解前线燃眉之急。如果按照正常程序,与临安的案牍往来至少要一月之久,文书送到,早已时过境迁。况且不论是否挪用军费,单以成本计算,从筠州本地购粮,肯定能节省大笔开支。
程宗扬在信中便是从成本入手,按照宋国一般的军粮转运,各地派遣民夫往筠州运送粮食,每运送一石粮到筠州,路上的耗费几乎在十倍以上。如今宋国各地均粮价腾贵,即使能买到六百铜铢一石的粮食,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也远远超出一贯。如今筠州用九百铜铢的价格购买三十万石粮食,再没有其他支出,算下来成本只有各地调运的数分之一。
滕甫在札子中列出各地粮价,以及由官方组织民夫运到筠州的实际成本,包括途中耗费,徵用民夫所误工时,一笔一笔分列清楚。事後滕甫因为挪用军饷被有司论罪,宋主也因为这封札子特旨下诏不问。後来这封札子被收入《六朝名臣奏议》一书,被人评论为:以宰执之才行商贾之术,事不足道,仁心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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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的身份只是昭南与筠州方面的引见人,昭南的使者与滕知州见上面,就没自己什么事了。紧接著,他去见了云氏在筠州的暗桩孙益轩,商量已定,这才与秦会之一道赶往王团练位於城南的大宅。
程宗扬亲自登门,王家的下人照样爱理不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一名管家,yīn阳怪气地说道:「老爷不在。太太说了,程商人是自己来的,就不用拜见了。一名贱婢,在我们王家眼里猪狗一样!却有人当了宝。一个不识时务的外乡人,小心後悔晚矣!」
程宗扬早知道有这一出,心平气和地听他骂完,然後递上一张折好的信笺,微笑道:「劳烦管家递给王团练,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管家不屑一顾地接过来,打开一看,胡须顿时抖了几下,然後飞快地跑进後宅。
程宗扬好整以暇地喝著白开水,不多时,那管家又奔出来,「老爷有请!」
王团练穿著一身绛紫sè的祥云茧袍,他屈指弹了弹那张信笺,「五千石?」
「正是。」
王团练冷哼一声,「程公子好生豪富。」按现在的价格,五千石粮食合三千多金铢,无论如何也不算一笔小数目。
「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程宗扬一脸阿谀地赔笑道:「还请王团练笑纳。」
王团练对这个外路商人愈发鄙夷,冷哼一声收起信笺,心里暗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倾家荡产滚出筠州,才见我的手段!
他不知道,对面的外乡商人也转著一模一样的心思:善恶到头终有报,让你身败名裂,满门尽灭才见我的手段!
程宗扬本来不想和这个地头蛇多作纠缠,但荆溪村寨的惨剧,让他下定了决心。一个小小的团练也敢盘踞筠州作恶多端,撞上我算你恶贯满盈,既为荆溪的朋友雪恨,也为筠州人除此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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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rì一场大雪覆盖了筠州。担心突降大雪酿成灾祸,天不亮,滕甫便出门察看雪情。
浮凌江畔的粥棚人头涌动,大批民夫聚在此处,都盼著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粥。粥棚如期开门,成包的粮食被倾倒出来,用石臼舂好。粥棚前,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待热水烧滚,舂好的粮食倾入其中,在沸水中滚动著,不多时便飘出粥香。
滕甫并没有像往rì一样在粥棚前驻足良久,今天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浮凌江上。
江面上铺满筏子,每一条筏子都有一名昭南人在cāo篙而行,筠州急需的粮食就堆在筏子上,正源源不断地驶到江畔。岸上,数十名来自筠州衙门的官吏正在点验粮食,由於常平仓被焚,库房来不及重建,只能在常平仓清理过的废墟上搭起棚子堆放粮食。
那些官吏前後奔忙,指挥充作仓丁的乡兵搬运。由於粮食太多,从清晨到现在,众人都累得人仰马翻。
一名吏员抹著汗道:「这些昭南蛮子!连蒲包都不知道用,还得一船一船称量。」
「哪里还用称量?」旁边的吏员悄声道:「一筏三百石,用三百条蒲包正好装完,我经手过了十余船,半点不错!」
「昭南人哪儿来的这么多粮食?三十万石,好家伙!上等的良田亩产也不过两三石,足足十几万亩的收成。」
「昭南的土地一年三熟,有粮食不奇怪。这几rì前线催粮都催疯了,不光咱们筠州,周边州县粮价都一个劲儿猛涨。」
「浮凌江下游什么时候能通航了?这么多筏子,怎么过来的?」
忽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
一众官吏望著远处丛林中走出的庞然巨兽,一个个都张大嘴巴,一名书吏更是险些把笔杆拧断。
数十头庞大的长毛象出现在视野中,它们粗蟒般的长鼻卷起拦路的大树,巨大的象蹄践开灌木,长而弯曲的巨牙扫开藤萝,从林中鱼贯而出。它们的体型犹如一幢房屋,像头的高度足以令人眩晕。而每头巨象硕大的颅顶上,都坐著一个女子。她们颈中挂著号角,肩後背著弓箭长矛,身上披著水牛皮制成的胸甲和膝甲,彷佛不惧严寒般暴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
她们的眼神充满敌视和戒备,如果平时看到这样一支战象队伍,筠州人会立刻关闭城门,敲响铜钟,防备蛮族的攻击。然而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巨像背上的物品吸引。那是一堆堆小山般的粮食,每一头的负重都足有近百石之多。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一个念头,难怪昭南人能把粮食运过来……
在昭南人的引领下,巨像一头头走近临时的粮棚,接著女武士吹响号角,长毛巨像扬起长鼻,将粮食一包包卸下,由昭南人交割清楚。
官吏们愈发忙碌,都跑来清点象队运来的粮食,江边只留下四五名小吏,木筏不可避免地越聚越多。
忙碌间,忽然有人道:「咦?那不是王团练吗?」
王团练主管乡兵,常平仓的仓丁说起来都是他手下,那些吏员虽然不是他的僚属,但和王团练早已熟稔,这会儿都迎上去与王团练寒暄。
不知双方说了些什么,能看到不少吏员都面露难sè。接著王团练把手放到吏员袖中,再拿出来时,那些吏员都露出笑容。
滕甫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甚至对巨像也没有多加留意。他眼中只盯著那些粮食。常平仓被烧,前线断粮,他这个筠州最高长官压力不可谓不大。昨rì敲定这三十万石粮食的交易,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只是昭南人甚为固执,一口咬定要钱粮两迄。由於所需款项甚多,即使挪用军饷还有三万多金铢的亏空,他已经招集城中的商贾,希望他们能联名作保,先买下这批粮食。
滕甫巡视一圈,便赶衙门。城中的商贾早已等候多时,对於官府摊派式的作保,商贾们都有些无jīng打彩。最後rì昌行的周铭业提出,不如将余下的粮食由各家认购,一旦官府凑出钱来,便原价卖给官府。这样官府若是无钱购买,各家得了粮食也不吃亏,有钱购买,各家只当给官府保管几天,蚀些仓储的费用,也是应该的。
一众商贾立刻都打起算盘,粮食过手一趟,看似不挣钱,其实里面有大把捞钱的机会。九百铜铢的价格,比市面收购价要低出一成,眼看前线剿匪不顺,粮价还要再涨,如果官府无钱购买,粮食放在手中,等於自家落得便宜,纵然官府拿出钱来,自己也大可以偷梁换柱,以次充好,些许仓储费用,一转手便挣了出来。
滕甫哪知道这些商贾算盘的jīng明,见各家商贾气氛踊跃,你一万石,我五千石地把粮食认购下来,心情也是大好,当即拍板与昭南的使者结清粮款。
程宗扬也应召而来,这些商贾虽然都是jīng明jiān滑之辈,但决定权不在他们手中,再jīng明十倍,也不过是自己棋盘上的棋子布局。
借用滕甫的虎皮,把自己手头三十万石粮食推销出去,程宗扬便离开衙门。
「王团练呢?」
「上钩了。」
「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程宗扬道:「我让他死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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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吏们点验的速度越来越慢,一直到夜sè降临,还有数百条木筏没有点验入库。零乱的木筏铺满江面,那些官吏顾不上仔细盘查,只看一眼,便将三百石粮食入账。
一直忙到深夜,搬运粮食工作的才告一段落。没等那些官吏入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再次席卷了常平仓,火势蔓延,江畔来不及入库的木筏也被波及,一部分沉入江底,一部分被江水冲散。入库的粮食还多少抢救出一些,已经点清还没有入库的粮食尽数化为乌有,算来损失比入库的部分还大。
一夜之间,滕甫两鬃已经生出白发,让闻讯赶来的程宗扬吃了一惊。
「老夫虑事不周,」滕甫口气沉痛地说道:「焉知三令五申,常平仓还会失火。」
「大尹不必心忧,草民刚得到一个消息,赶来禀知大尹。」
「议和!」滕甫惊呼一声。
「正是。据说江州刺史亲自入营,已经谈了数rì。」程宗扬讶道:「这样的大事,筠州竟然没有听到风声,真是……」
滕甫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谈论。」
「草民孟浪了。」
滕甫心头翻翻滚滚,前线已然断粮数rì,催粮的急报虽然一rì数趟,却一直没有撤军,已经让他有所疑心,听到这个消息,他已经信了九成。可恨那些骄兵悍将自行其事,对自己隐瞒了和谈的消息,否则自己又何必以重金购下昭南人那批粮食!
「你说什么?」
程宗扬恭恭敬敬地说道:「草民说,筠州粮价腾贵,民受其苦,既然眼下开始和谈,前线已经不十分缺粮。草民的意思,敝粮铺今rì就调低粮价,以八百铜铢一石的价格出售,好让城中百姓能松一口气。」
「好!好!好!」滕甫终於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他受的是文士教育,一直认为粮价越低百姓越是丰足,唐国粮价一度贱至斗米三钱,被誉为盛世,八百铜铢一石虽然还超出盛世的标准二十倍,但较之昨rì的价格一下降低四成,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虽然还笼罩著常平仓失火的yīn影,但前线已经开始和谈,看来这场由贾师宪一人挑起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滕甫心情转好,又与程宗扬盘桓许久。
交谈中,程宗扬无意中说道,「常平仓两次失火著实蹊跷,据说又都是西南方向起的火,是不是风水不对?」
「风水只是无稽之谈,你年少无知,断不可轻信这些妄言。」滕甫教训了一句,然後慢慢道:「你方才谈的经济之术虽然有几分道理,但终究不是正道。你年纪尚轻,应该读些圣人经义,以证大道。」
程宗扬唯唯谢过,表示自己一会儿就买几本圣人书读读。
程宗扬虽然是无意之谈,滕甫心里却生出一丝疑虑,待他告辞,立刻叫来州中捕头,让他查勘失火的地点。
「滕大尹是个好人,也算是个好官。可惜对经济一点都不懂。」程宗扬道:「所以说,只有德行是不够的。论起办错事的能力,有德无才和有才无德也差不太多。」
秦会之道:「无才无德之辈呢?」
「王团练嘛。一个小地方的地头蛇,连才都没有,想干出天大的祸事也没那个本领。」程宗扬笑道:「不过他胆子倒大,给他五千石,他敢弄出两万石,真以为他在筠州就能一手遮天了?」
宋军与江州和谈的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半rì之间就传遍整个筠州。各粮行有心维持高价,但程记粮铺八百铜铢一石的价格就像一记闷棍,把那些囤粮的大户打得眼冒金星。
但对於筠州百姓来说,最轰动的消息莫过於横行筠州多年的王团练突然间啷铛入狱。与他同时下狱的,还有十几名吏员。紧接著,官府从王团练位於江畔的库房抄出两万石粮食。经那些吏员供认,王团练借常平仓入库的机会,用了两万石劣米,从库中换了两万石新粮。
随後刑捕房在失火地点的勘验查明,王团练混入库中的劣米不仅掺杂了大量石砾,甚至还将枯枝树叶塞进蒲包冒充粮食,最终酿成大祸。甚至有传言称,王团练手下涉及此事的一名得力管家和数十名乡兵都被他暗中灭口,至今没有找到尸体。
滕知州闻讯大怒,上奏禀明常平仓失火的原委,同时奏请夺团练王某官职,籍没家产,斩首示众。
王团练倒台的消息传开,筠州人的愤怒一下爆发出来,当天晚上,无数揭发王团练勾结官吏鱼肉百姓的控诉,便堆满了知州衙门的书房。
程宗扬弯腰钻进牢门,然後跺了跺脚,整了整衣服。接著一只生满鬃毛的大手从後面伸来,提著灯笼,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曾经号称筠州一霸的王团练这会儿戴著重枷靠在一堆乱糟糟的稻草中,再没有半点往rì的风光。
程宗扬笑著拱了拱手,「向王团练道喜了。哦,现在你已经不是团练,该叫你的本名王天德了。」
王天德脸上的肉抖了几抖,眼中露出凶光,「虎落平阳被犬欺!小崽子,等老爷出去,有你好看的!」
「出去?没那么容易吧。」
「不就是常平仓失火吗?」王天德恶狠狠道:「最多籍多王某的家产,刺配充军,难道还能开刀问斩?」
「真让你说著了。」程宗扬笑眯眯道:「朝廷已经拟定大辟,就是砍你的脑袋,而且不用等到秋後,旨到即斩。文书送到筠州大概要十几天,也就是说你只剩下十几天好活了。」
王天德怔了一会儿,然後嘴巴哆嗦起来。
程宗扬心里冷笑,生死关头还能面不改sè的好汉毕竟是少数。「在此之前,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在筠州的几处宅院都已经被官府查抄,所有家产全部籍没,还有贵府的女眷,全部被官卖为奴……」
青面兽提著灯笼,一手掀开大氅,从怀里推出一个妇人。那妇人跌跌撞撞过来,被程宗扬一把拉住。那妇人两手被草绳绑著,头上的珠簪银钗早被人拔净,头发插了根草标,神情惊惶而麻木。
「在下听说王团练的夫人生得标致,特意买下来……」程宗扬托起那妇人的下巴,笑道:「果然没有让在下失望。」
王天德吼道:「小崽子!不要欺人太甚!」
程宗扬脸sè一变,「欺你娘的太甚!我来筠州作生意,为著和气生财,一让再让,你却得寸进尺!你这些年干的破事,不用我一桩一桩给你仔细说了吧?我的女人你都敢要?瞎了你的狗眼!」
王天德连声叫骂,程宗扬只当他是疯狗放屁,他大模大样地捏了把那妇人的脸蛋,「年纪虽然大了点儿,模样还过得去。」
那妇人迭遭惊变,家宅被抄,自身被卖,又被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一路挟持,早吓得傻了,神情木木的,说不出话来。这时她似乎惊醒过来,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求求你,饶过我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别装了。」程宗扬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仗著你丈夫的名头骄纵儿子,打死婢女,欺压良善,这些事没少干吧?」
那妇人脸sè变得灰白。
「如果不是你在旁唆使,非要我的婢女给你儿子冲喜,王团练会下黑手打死那两名美婢?按规矩,你本来该被卖为官jì,本少爷发善心把你买出来,你倒不愿意了?难道非要卖到jì院才开心?」
那妇人哆哆嗦嗦不敢开口。
程宗扬一指青面兽,「要不我把你指配给他?」
那妇人惊叫道:「不!不!」
「既然是奴婢,就给你换个名字叫媚猪吧。」
那妇人再不愿意也不敢反对,只得低低应了一声。
王天德怒吼如雷,喝骂声在室内不停回荡。看守牢房的衙役早被秦会之拿钱喂饱了,远远避开死牢,谁也不往这边看一眼。
「人算不如天算啊,王团练,你拿了钱就行了,还想要我的女人。结果一笔生意蚀了老本,把婆娘都赔给我,真是亏大了。」
王天德趴在地上,重重喘著气,他胡须上全是白沫,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穿回裤子,程宗扬慢条斯理地系著衣带,「想不想见你那个废物孩儿?」
媚猪犹豫了一下,然後连忙摇头。
「不用怕,我一会儿就送你去见他。」程宗扬笑道:「看来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这么大的案子,令公子竟然没被牵连进来,只不过家被抄了,人被扔到路边当了乞丐。在下怕他不小心被冻死,特意派人把他送到南边的山里。王团练,你知道南边的山里有什么吗?」
王天德面容扭曲,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本来你得罪了我,也不至於这么惨。可你就是一条披著人皮的狼!」程宗扬咬牙道:「一整个荆溪人的村寨,被你的管家和手下毁了。男的杀,女的jiān,连孩子也不放过,村子被放火烧了一半!」
「我若再放过你,天知道你还会害多少人。因此我对荆溪人起誓,让你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程宗扬冷冷道:「你放心,令郎和尊夫人到了村子里,肯定会受到幸存荆溪人的盛情款待。」
媚猪在旁听著,眼中的惧意越来越深,忽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哀声求道:「主子,奴婢会好好伺候你,求——」程宗扬一摆手,青面兽张开大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像抱起一个婴儿般塞在衣内。
「我不会杀你。」程宗扬对王天德道:「宋国自有法度,你的下场是押赴法场,明正典刑,让世人都看到你的下场。至於令郎和尊夫人的生死,也不由在下说了算,是死是活,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我只能告诉你,你死的一点都不冤。」
第四章 抢钱
第四章
凌浮江,荆溪县衙。
申婉盈拉开布廉,数十只盛满钱铢的木箱出现在眼前。其中超过二百万枚是银铢,只有小部分是金铢。同样体积的银铢比金铢轻了几乎一半,但一箱五万枚下来,份量足有六百斤,全部重量足有十几吨,昭南人用了十几条船才运回来。
程宗扬苦恼地说道:「还是金铢方便啊。这么一大堆银铢,想带走都够头痛的。」
祁远道:「粮铺大额生意一直用金铢结账,突然多了一大笔银铢,恐怕让人生疑。」
程宗扬叹了口气,「看来这笔钱在筠州用不成了。」
程宗扬随手指了一箱银铢,对申婉盈道:「这是你的。」
申婉盈躬下腰,恭顺地说道:「为教尊效力,是弟子的本份,不敢受赐。」
「也没让你白拿。」程宗扬道:「我明天就要离开筠州,那些荆溪人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几个孩子,留在这里恐怕熬不过冬天就会灭族。这点钱,你给她们买些物品,好维持生活。」
「弟子明白了。」
程宗扬坐下来揉了揉眉心,「账本呢?」
祁远递上账本,一边道:「我们通过孙老板的关系买通了六名验粮的吏员,每人给了两百银铢的好处。」
「两百换两百万,这生意做得。」程宗扬笑道:「这次多亏了孙老板。会之还在那边吗?」
「老吴、老秦都在。程头儿,你放心吧,孙老板那边出不了事。那帮拿了钱的看到王天德的下场,保命还来不及呢,谁敢多说一个字?」
程宗扬笑了起来,「也是。我是怕孙老板出事,对不起云老哥,才疑神疑鬼的。」
程宗扬本来打算把三十万石存粮全卖给筠州,然後一把火烧掉,让宋国落个空欢喜。但那些粮食是秦会之和祁远好不容易收来的,就这样烧掉未免心痛。两人商量了个主意,由孙益轩这个云家安排在筠州的暗桩出面,运用自己的关系买通几名验粮的官吏。除了开始几十条船装得全部是粮食,其他泊在江中来不及入库的都是表面一层。实际入库不到十万石,然後大火一烧,木筏一沉,死无对证。
至於王天德,完全是自寻死路。程宗扬先用五千石粮食引他上钩,再由孙益轩暗中提点,引诱他换粮入库。王天德果然胆大,转手将五千石粮食换成劣粮,掺上杂物,然後买通吏员,从库中换出新粮。他原本想把黑锅背在昭南人身上,却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把大火烧出了他的原形。
现在王天德已经是死狗一条,自己又没有半点把柄在他手上,他在牢中乱说也不怕。但王天德毕竟在筠州经营多年,孙益轩的唆使虽然不足以成为官府采用的证据,王天德的报复却不能不防。万一王天德有一两个不死心的手下盯住孙益轩,或者有人攀咬出自己买通吏员,虚报入库的事来,自己就後悔莫及了。因此程宗扬不惜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秦会之和吴三桂都派出去,无论如何也要保证孙益轩的安全。
程宗扬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理清账目。目前自己手头的粮食一共七万石,其中六万石是宏升与rì昌行订购过的。之所以有十来万石的差额,是自己刚降粮价时,筠州各大粮行深恐粮价一泄千里,联手从他手中买走了十万石低价粮,希望能控制价格。可惜江州和谈的消息愈演愈烈,短短几rì内,程记粮铺的价格由每石八百铜铢降到六百、五百,最後到四百铜铢,已经几乎与平常粮价持平。
程宗扬估计,出现眼下这种局面,筠州的粮商对自己想恨都恨不起来,谁能想到两边打得如火如荼,突然议和呢?粮商们有怨气也只能对宋国官府撒。但接下来,他们就该恨自己入骨了……
支出一栏中,一个多月来收粮,一共用去九万三千金铢,加上贿赂官吏和零星支出也不到九万四千金铢。其中最大一笔单项支出,竟然是被慈音敲诈的几十金铢。
而自己的收入,除去筠州官府支付的二百三十万银铢和两万金铢,还有rì昌行和宏升粮铺订购六万石粮食的三万金铢,秦会之在高峰时出货两万石的一万两千金铢,筠州粮商联手购买十万石粮食支付的八十万银铢,另外一万多石卖了五六万银铢,折合金铢共计二十二万有余。
眼下自己手里还有一万石的粮食,即使计入施粥等全部支出,自己这一笔也净赚了超过十二万金铢。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这生意——简直是抢钱啊。
祁远看得眼花缭乱,半晌才道:「程头儿,咱们筠州一个铺就赚了这么多,那整个宋国的生意该多少啊?」
「别净想好事了。」程宗扬指了指账本,「这是抢的!要不是从筠州官府抢了一笔,能挣三万就烧高香了。」
「三万金铢啊!」祁远道:「这可是六万贯铜铢,整整六千万!亲娘哎,你这一两个月工夫,把老四几辈子的钱都挣了……」
程宗扬在纸上写下「祁远、吴战威」,然後在後面缀了个数字:六千。
祁远一头雾水,「程头儿,这是什么?」
「你和吴大刀的一成股份。」
「程头儿,你当真的?」
「这还有假?」程宗扬道:「粮食生意云家出钱,盘江程氏运作,利润大家各得一半。这是你的一万。」
祁远连连摆手,「这钱我祁老四可不能拿。前後都是程头儿你出的力,哪儿有我们白拿钱的。」
「你出的力就不算钱了?」程宗扬笑道:「这钱你现在还拿不到,就是个数字。等开完股东大会,定下分成的比例才好给大家分。对了,老四,我还没跟你说,咱们盘江程氏又添了几个股东,现在已经是二十股了。」
程宗扬把自己的扩股方案细细给祁远说了一遍,祁远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不合适?」程宗扬检讨道:「这事儿本来该开股东大会,大家一起决定的,但时间太紧,只好我自己作主了。你要觉得不合适,咱们再商量。」
「不是……」祁远拽著胡髭,「我这跟作梦似的……你说我一个跑腿的,怎么就成了股东,和星月湖那些好汉,还有建康那帮公子爷平起平坐了呢?」
「你就当自己在作梦吧。到股东大会,你就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程头儿,我多一句嘴,星月湖的爷儿们、云三爷、还有建康的少爷都不是一路人,捏到一块儿是不是不太合适?而且这么扩完股,你占的可没多少了。」
「老四行啊,说到根子上了。」程宗扬道:「强扭的瓜不甜,所以我打算把盘江程氏变成集团,下设几个公司,各干各的。老四,有没有兴趣独挡一面?」
「我?」祁远搓着手,讪讪道:「恐怕不成吧?」
「我看你比一般的掌柜强得多了。」程宗扬笑著拍了拍祁远的肩膀,「该干活儿了。去!把粮铺的售价降到三百铜铢。」
祁远回过神来,「三百铜铢!好嘛,筠州那些粮老板活吃了我的心都有。」
「你要送上门让他们吃。」程宗扬笑道:「从现在开始,收购价四百铜铢。无限量收购。」
一边贱价卖,一边高价收,祁远对这位头儿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痛快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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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葡萄藤依然青翠,但残破的村寨似乎已经失去所有生气,只有当rì荆溪人凄然的号哭还彷佛在群山间回汤。
村中广场的图腾柱上,被屠杀的村民首级已经全部取走,取而代之的是凶手们几乎面目全非的头颅。除了那些乡兵以外,王闻龙的头颅被挂在最高处,一根麻绳从他两眼之间穿过,悬挂在柱顶,绳上的血迹早已变得乌黑。
程宗扬并没有觉得这些荆溪女子的报复手段过於残忍,易地而处,自己碎剐了这个狗崽子也不在话下。
这一刻,所有幸存的荆溪女子在相雅的带领下聚集在广场中,她们抛弃了锺爱的白衣,换上了武士的皮甲。失去了所有的丈夫、兄弟和父亲,她们不得不亲手拿起弓箭和长矛,作为族中最後的勇士,守卫自己的家园。
「尊敬的程商人,是你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使我们能够把仇人的头颅悬挂在神柱上,让我们死去的族人灵魂得以安息。」相雅说:「从今往後,你就是我们族人崇拜的神明、全心信赖的庇护者和永远的主人。」
程宗扬摆手道:「别误会,我就是个商人,不是神,更不是你们的主人。」
相雅屈下右膝,单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口,深深俯下身去。在她身後,所有幸存的荆溪女子都用同样的动作,向这个异乡的商人表达自己最深切的敬意。
「在我们荆溪,如果一个男人被敌人杀死,谁杀死他的仇人,就可以获得他生前的财产。」相雅道:「你不但替我们报了仇,还救了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当你把仇人交给我们的那一刻起,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属於你。」
程宗扬嘴巴张成圆形,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蛋了,又背了这么多包袱,难道以後我得把她们都养起来吗?
程宗扬很想回绝,但接触到相雅希冀的目光,还有申婉盈充满崇拜的眼神,只好把拒绝的话都咽回去。反正只有不到一百个人,还都是女人,吃的不多,自己真要养的话,还能养得起吧……
「包在我身上!」程宗扬拍著胸口道:「我让人给你们采购一些物品,先把这个冬天过去!」
第五章 猛犸
第五章
接下来几天,食盐、粮食、种子、布匹、铁器……源源不绝地运抵荆溪的村寨。其他物品数量不大,粮食却足有十万石之多。荆溪人驯养的猛玛派上了大用场,那些巨大的生物毫不费力就能背起数吨重的货物,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程宗扬为之头痛的乱石滩,那些巨兽走来轻松无比。
後来程宗扬才知道,这些被荆溪人称为长毛象的猛玛巨兽,已经与荆溪人共同生活了无数世代。猛玛喜寒畏热,平常都生活在高寒区域,听到号角才从山上下来,若非如此,失去戒心的村民也不可能毫无反抗地被乡兵屠杀。
易彪对这些猛玛大为倾倒,他曾经提醒家主,如果把这些猛玛带到江州,立刻就是一支无敌的奇兵。但程宗扬否决了这个主意,这些荆溪女子刚刚失去丈夫和父兄,他不想再让她们背井离乡。
江州和谈的消息在正月底达到最高峰,如果仅仅是粮价波动,筠州粮商还能拿著粮食硬撑下去,但令他们雪上加霜的是,藉著王团练一案,筠州官府查出不少商家在向常平仓售粮时以次充好,牟取暴利的暗盘交易。滕大尹铁面无私,断然向各商家开出巨额罚单——程宗扬心里明白,滕大尹还背著挪用军费的亏空,不拿这些jiān商开刀拿谁开刀?
这一记重拳打在粮商的命根上,前期粮价飞涨,各家都下了重注,大量囤积粮食。rì昌行的周铭业更是把全副身家都换成粮食,准备大赚一笔。眼下粮价暴跌,各家粮商手中现钱所剩无几,连罚单的一半也未必能交上。众人有心拖延,各sè说情人等流水般出入州衙,只求能宽限几rì。但滕大尹是朝廷高官外放,根本不给这些土财主面子,一道命令下来,几名大粮商被官府抓走,狠狠打了顿板子,丢进牢中。
这下除了本钱雄厚的宏升粮行还在咬牙硬撑,其他粮商和囤粮大户纷纷加入抛售的行列,套取现金,粮价一度跌至每石三百铜铢以下。rì昌行用每石一千铜铢订购的三万石粮食,还没有出库就按每石四百铜铢的价格卖回给程记粮铺,周铭业从程宗扬身上赚的数千金铢,一下赔得乾乾净净。
程记粮铺已经告磬的库存在祁远的cāo纵下飞速上涨,程宗扬估计,包括筠州在内,周围十几个州县可供交易的粮食,已经有一半落到自己手中。
於是就在荆溪县衙的存粮全部挪至荆溪村寨的当天,程宗扬接到了和谈破裂的消息。
「刚才谈判,夏老狗亲自出面,要我赶走星月湖余孽,宋国愿意赔偿江州所有损失,数额不低於两万金铢。六哥也没跟他客气,当场掀了桌子。」萧遥逸在水镜中笑嘻嘻道:「上四军剩下两支,贾师宪吃了虎胆也不敢调动,现在调来了几支厢军,差不多有一两万人。估计夏夜眼的粮草也接济上了。」
「贾师宪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嘛。」程宗扬啧啧道:「又从後方调来粮食,难道想把宋国的常平仓都折腾乾净?他就不怕宋国破产?」
「宋国破不破产我不知道,」萧遥逸抱怨道:「我可是jīng穷了!程哥,你那边再不快点,这仗打完,我得沿街要饭去。」
程宗扬笑道:「找你老爹要嘛。」
萧遥逸一脸大便的表情,「我老爸说了,要钱好说,我什么时候娶媳妇,什么时候给。」
「你还用为娶媳妇发愁?我看你就算去要饭,也有大把愿意倒贴的。」
萧遥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喃喃道:「我想娶紫姑娘……」
程宗扬喝道:「死狐狸!你再说一遍!」
萧遥逸拍著手哈哈大笑,「一试就试出来了!程哥对我们紫姑娘这份心意天地可表,小弟我也就放心了!」
被小狐狸诈了一道,程宗扬只好摸了摸鼻子,「喂,死丫头这些天没弄出什么事吧?」
「事是没有,紫姑娘天天在客栈待著,」萧遥逸情不自禁地摸摸颈後,「可我这几天总觉得脖子後面发凉,心惊肉跳的……」
「她没有去找殇侯?」
「没有。只不过殇侯府里有个跑腿的老头,经常往客栈去。有时候还能看到客栈冒出奇怪的光线,五哥和七哥嘀咕过,说那架式好像在搞什么巫术……」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要论玩毒,死老头是当无之愧的大行家,可他一个毒宗出身的专业人士,却偏偏对巫术、星象这些巫宗的传承充满非同一般而又不切实际的狂热兴趣。
一个热情的外行能搞什么东西,自己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倒是死丫头似乎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著特别的天分,只希望她能看著死老头,别一个不小心真搞出生化危机里的丧尸来,把江州弄成一座死城。
水镜消散,林清浦收起铜盆,向程宗扬告辞。程宗扬每rì都要通过他与晴州的云秀峰和建康的云苍峰联络,盘点各地的粮价。一rì数次施法,林清浦法力消耗极大,每天都需要静养多时。
程宗扬最担心晴州的粮商向宋国大举输粮,对粮价造成冲击,虽然自己抢先拿到一百万石的订单,但另外一百万石的订单引起晴州粮商的jǐng觉,一直没有交割,尽管有运输成本的限制,晴州运来的粮食对几千里外的筠州暂时不会有太大影响,可如果晴州粮商敞开向宋国低价倾销,云氏高价囤积的粮食可都要砸在手里。
光影西斜,一个苗条的身影从肩头横过。程宗扬扭过头,神情间浮现出一丝尴尬,「是你?」
相雅单膝跪地,俯身向他行了一礼。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程宗扬已经纠正过很多次,但每个荆溪人都坚持如此,程宗扬只好顺其自然。
与此同时,荆溪人坚持给他提供每天十二个时辰的贴身护卫,包括更衣和侍寝。荆溪人这份好意,以程宗扬的道德观念,本来有点不大好接受。但这些荆溪女子作的并不仅仅是报恩,还有十分现实的需求。
乡兵的屠杀,使荆溪人失去了所有男丁,若想延续自己的种族,只能挑选族外的男子。而作为荆溪人的恩人和庇护者,程宗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比起花苗女子的热情和大胆,荆溪女子要含蓄很多。荆溪女子的容貌本来就高於一般水准,而经过屠杀,老弱都被除去,剩下的都是妙龄少女和年轻少妇。
程宗扬开始还有点半推半就,後来乾脆来者不拒,他算是理解岳鸟人为什么那么无耻了——不是岳鸟人品质不佳,作风下流,实在是因为男人本来就是种经不起诱惑的生物。当然,干完之後拔吊不认账这种鸟事,自己还作不出来。
程宗扬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他不怀疑相雅的贞洁和起码的两xìng道德,但为了种族的延续,她们可以把一切都抛到一边。毕竟生存与繁衍是生物最基础的本能,假如生命的存在有其意义,这也是唯一的意义。
这些天来,荆溪女子娇小的身体,白皙的肌肤,还有温柔而体贴的动作,都带给程宗扬很多乐趣。但程宗扬并没有因此把她们当成自己的禁脔,即使肌肤相亲,那种感觉也更近似於朋友之间的交流。
只有相雅是个例外,首先大家以前就算朋友,其次他对麻黩和相雅还钱的行为很有几分敬意。相雅没得选择而选择了自己,但自己怎么也不愿见到相雅为了繁衍後代,而不得不与其他陌生男人结合。程宗扬觉得这不算是占有yù,更多的是一种保护yù。
程宗扬站起身,把相雅抱到旁边的长凳上。荆溪人连床都没有,平常都直接睡在地板上,这些椅子还是程宗扬从山外买来的。秦jiān臣很体贴地给他买了一张chūn凳——当然,死jiān臣自己也有。作为风度翩翩的老男人,秦会之在荆溪受到的欢迎仅次於自己。
程宗扬抬起手指,在她眉心轻轻揉著,将她眉宇间那一抹哀痛揉开,一边安慰道:「不要再伤心了。」
相雅点了点头。主人已经为自己的部族报了仇,又作出庇护的承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程宗扬忽然道:「我是不是比麻黩还厉害?」
「是呀!」相雅下意识地回答道,接著身体一僵。
「主人……」
相雅浑身一抖,无力地摇了摇头。
「所以啊,」程宗扬在她耳边道:「你现在生活有我庇护,麻黩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相雅终於抬起头,一边流著泪水,一边笑了起来,「程商人,你是个好心肠的大坏蛋。」
「你放心,我会让你的部族延续下去。」程宗扬抬起身,拿出匕首,在腕上轻轻一划,鲜血溅出,「以此为誓,有我在,你们的部族绝不会消亡。」
荆溪人以血为誓,程宗扬入乡随俗的举动使相雅彻底明白了他的心意,她顺从地伏下身,充满信任地说道:「我相信你,尊敬的主人。」
程宗扬吹了声口哨,一个身影进来,相雅露出厌恶的眼神,看著那位王团练的夫人。
曾经的团练夫人如今拔去簪钗,换上猛玛长毛编织的粗糙长衣,鼻孔中间被穿上一根草绳,就像一只被豢养的雌兽。
程宗扬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把腿放在媚猪肩上,对相雅道:「你们还不准备杀掉她吗?」
「我们杀掉了王团练的儿子,但不会杀死她。因为那些乡兵没有屠杀我们荆溪的女人,」相雅道:「我们同样不去杀死王团练的女人。」
程宗扬道:「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派人打听过,这些年她作的孽,死十次都不够。」
相雅道:「那些凶手留下我们的xìng命,是准备把我们卖作奴隶和jì女,我们留下她xìng命,也没打算让她轻松度rì。她现在是我们荆溪人的象奴。」
程宗扬遗憾地说道:「那可太便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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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猪到底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在荆溪村寨中生活,程宗扬并不关心,他关心是自己要当官了。
滕甫的举荐已经得到朝廷的正式回应,财政捉襟见肘的宋国朝廷很希望能多涌现几个像程记粮铺少东家这样有良知有担当的商人,急朝廷之所急。因此正七品员外郎的举荐虽然有些过分,但看在千金买马骨的影响上,更看在滕甫的面子上,宋主还是准了滕甫的札子。终究是个客卿的虚职,比起贾太师筹划中公然卖爵的荒唐举动,已经很顾及朝廷的体面了。
程宗扬对在宋国当官没什么兴趣,但被荐举得官,本人要到吏部去报个名,验明正身,运气好还能拿份俸禄,从今往後就是有身份的人了,自己正好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离开筠州,赶赴临安。
和祁远猜的一样,官府用霹雳手段处置了盘踞筠州多年的团练王天德,州中官吏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惹火烧身,孙益轩无惊无险,照样在城中当他那个不起眼的布商。
解除了後顾之忧,程宗扬开始著手准备行程。首先出发的是易彪,他昨rì已经启程返回江州,负责与吴战威一道构建自己直属营的班底,同时与筠州车马行的弟兄一起把那些暂时用不出去的银铢分批运往江州。祁远留在筠州坐镇,继续作他的粮食生意。这两个月下来,他与筠州的粮商算是仇深似海,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於是吴三桂也留下来。一方面协助祁远,保护他的安全,一方面继续追查慈音师太的线索。
秦会之肯定是要随行的,自己身边人才虽然不少,但论起作官的天分,死jiān臣以外不作第二人想。林清浦也是不可或缺,自己还指望他与各地联络。除了他们两个,敖润和冯源也提出想去临安一趟。雪隼团在临安有个分舵,他们想去与团里弟兄接头,打听团长薛延山的下落。
出行的车马自然用的是筠州车马行,由俞子元领头,带了三名星月湖的老弟兄。这三人都是在战场上负过伤,无法再上阵杀敌,但身手都在,算是鹏翼社的骨干。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金兀术、青面兽和豹子头。这哥仨认定了跟著程宗扬有羊吃,一声令下,跑得比谁都快,程宗扬索xìng把他们也一并带上。
行李减了又减,还是用了四辆马车。秦会之、林清浦、敖润、冯源和自己分乘三辆,中间一辆则装满了金铢。金兀术等人跑得比马快,吃得比马多,要不是太骇人听闻,程宗扬都有心让他们这三个大牲口拉车,估计加头羊就搞定了。
临行前,程宗扬向滕甫辞行,滕甫避而不见,只让人传出话来,要他多行善事,多读经义,不枉费了他这番为朝廷举贤的心意。至於他送的礼金,滕甫分文不取地退了回来。
程宗扬心里五味杂陈,苦笑之余,只好送了一件拉链皮包,可以很方便地放下笔墨纸砚和一些卷宗,算是一点心意。
昭南人的木筏破开浮凌江水,一条接一条融入月sè。申婉盈靠在树後,静静看著他,忽然踮起脚尖,在程宗扬颈侧啄了一口。
一直保持著矜持的程宗扬笑了起来,张臂将申婉盈在怀中,吻住她的小嘴。
作为卓贱人白送的赠品,起初程宗扬并没有把这个昭南女子当成回事。但这几次的相处,程宗扬渐渐发现她可爱的一面。
申婉盈对自己的尊敬和信任,甚至超过了对她的师傅。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任何决定,即使在欢好中,她也像一个听话的女学生,认认真真完成自己教给她的每一个动作。出於尊敬,她从来没有主动流露过任何亲匿的举动,对自己总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和顺从。正是如此,让程宗扬对她多了一分怜惜。
唇舌分开,申婉盈粉颊微微发烫,她退後一步,屈膝跪下,轻声道:「多谢掌教教诲,弟子告辞,请掌教保重。」
「路上小心,过些rì子,我去沐羽城看你。」
「弟子在沐羽城恭候掌教玉趾降临。」
第六章 临安
第六章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这里的钱塘便是临安了。」
秦会之道:「临安城东依钱塘江,西面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昔rì纵横天下的蛇仙白素贞与太乙真宗的大长老许仙决战於断桥,十方丛林的金山寺大师法海出面调停,白素贞与其妹小青被大师风采所感,皈依金山寺门下,引出无数佳话……公子可是著凉了?」
程宗扬咳嗽著说道:「白素贞和青蛇皈依金山寺?接下来是不是该水漫金山了?妈的!法海老和尚还真行啊!」
秦会之露出暧昧的笑容,「世人尽道法海大师佛法无边,有此想者,唯公子与会之耳……」
「jiān臣兄,你也觉得法海和白素贞有一腿?」
秦会之神情怡然地反问道:「莫须有?」
程宗扬挑起拇指,「jiān臣兄,你行。有种你在风波亭再说一遍。」
「拾人牙慧耳。」秦会之道:「我这句『莫须有』,怎及得上贾太师一言的血雨腥风?」
「秦兄太谦了,我怎么觉得贾太师是跟你学的呢?」
秦会之笑道:「贾太师竟然也想出卖爵的主意,可见宋国是真穷了。」
整个临安城依据钱塘江和西湖的地势,形成一个北宽南窄的长方形。南面紧邻钱塘江的是宫城,北面是民居。钱塘江在临安城东,钱塘门却在城西,面向西湖。车马沿著湖岸行来,一路看到的是凤林寺、大佛寺、昭庆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听说太乙真宗是宋国第一大宗门,怎么一路这么多寺庙,没看到一座道观呢?」
「道观大都在临安城内,」秦会之如数家珍地说道:「有景灵宫、万寿观、太一宫、鹤林宫、龙翔宫、上清宫、宗阳宫、冲天观……大小十余处,其中宗阳宫属阳钧宗,万寿观属长青宗,龙翔宫属乾贞道,景灵宫是宋主祭祖的家观,由神霄宗主持,其余太一、鹤林、冲天、上清诸观都属於太乙真宗。」
这么多道观寺庙,看来十方丛林和道家宗门争得很厉害啊。程宗扬忽然想起在晴州遇到那两个临安文士,其中一个姓廖的,还特意邀请自己到临安找他。
「悦生堂在什么地方?」
饶是俞子元在临安待过多年,一下也被问住了。倒是秦会之笑道:「悦生堂是临安有名的藏书楼,刊印的书籍更是号称六朝最jīng。这等书蠹才知晓的所在,俞兄多半未曾听过。」
俞子元半是自嘲地笑道:「这可让你说中了。书上那些字,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说笑间,秦会之抬手一指,「前面便是钱塘门了。」
由钱塘门进城,首先看到的就是街上往来不绝的行人,即使引车卖浆的小商小贩,也穿绸衣,著丝履,一片富足盛世的景象。可宋国百姓虽富,国势却积贫积弱,对宋国百姓来说,真不知是福是祸。
俞子元忽然在车外低声道:「公子,风波亭到了。」
程宗扬一怔,他听说岳鹏举在风波亭遇刺,一直以为是在城外,没想到会在城内,而且离钱塘门不远。也难怪杜元胜为了给岳鹏举守衣冠冢,在城门边卖了十五年的鱼。
对於岳鸟人的空坟,自己打个呵欠也就过去了,但另外一座坟,自己却不能不拜。
程宗扬跳下车,朝风波亭看了一眼,便朝亭後走去。风波亭虽然位於城内,但人迹罕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几年前那场祸事的缘故,虽然紧邻著熙熙攘攘的大街,亭子周围却杂草丛生,倍觉荒凉。
亭後立著两座没有立碑的坟,与风波亭的遍地枯草不同,这两座坟却乾乾净净,周边的杂草都被仔细地拔除过。
程宗扬没有理会正对著亭子的那座大坟,假如死丫头在,自己还有兴趣给岳鸟人的坟施点水肥,但这会儿身边的是俞子元,自己真要朝岳鸟人坟上撒尿,恐怕他第一个跟自己拚命。
俞子元虽然有些奇怪程宗扬为什么不拜岳帅的坟,但看到他走近旁边那一座暮霭,神情也郑重起来。
程宗扬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前,然後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谢三哥,我来看你来了。」
「小紫很好,我们都挺好。她现在在江州,和孟老大他们在一起……」
「他们几个都入了股,星月湖大营也有一份……咱们盘江程氏公司刚赚了一点钱,我还没有来得及花……」
「我们在晴州拔了黑魔海一个窝点,先给你报了一点仇……星月湖大营重新集合了,孟老大、侯二哥、斯四哥、卢五哥、崔六哥、王七哥,还有小狐狸他们都在……」
「我们在江州和宋军打得不可开交,一场都没输过……」
「还有,我把你的刀给了谢幼度,艺哥,你不会怪我吧……」
程宗扬越说越久,鼻中的酸意也越来越浓。如果谢艺能活到现在,以他的身份,很可能替代谢幼度掌控北府兵,即使没有北府兵,以他的修为和军事素养,这场江州之战也将会是另一番面貌。
俞子元是一营旧部,与谢艺感情极深。他默默摆好祭品,然後向前任长官的坟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接著几名赶车的军士也过来一一行礼。
秦会之与谢艺有过一面之缘,躬腰作了个长揖,曼声吟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林清浦也在南荒与谢艺见过面,对这个温和的男子很有好感,和秦会之一道揖了一礼。当然林清浦不知道谢艺曾暗中取走过他保管的灵飞镜。
敖润和冯源听说八骏之一的龙骥就埋在这里,一是敬谢艺的身份,二是自己跟了程头儿,也算是星月湖的人,乾脆和赶车的星月湖弟兄一道磕了个头。
程宗扬揉了揉眼睛,对俞子元道:「这坟好像重新添过土?」
「去年十月,斯中校在晴州得了山岳金尊,把它葬在谢中校的坟里。」俞子元道:「那天卢中校也来了,我头一次见他们两个哭得那么伤心。」
谢艺临终前仍对山岳正赛念念不忘,现在斯明信和卢景拿到了山岳金尊,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程宗扬抓了一把泥土,添在谢艺坟上,慢慢抹平。
「艺哥,我在临安还要待一段时间,改rì再来看你。」
俞子元想说什么,最後没有开口,敖润却是耐不xìng子,小声道:「程头儿,那个大坟听说是岳帅的?」
程宗扬收起眼泪,面无表情地说道:「空的。一个大活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空坟磕头有什么意思?说不定人家这会儿正在哪儿快活呢。」
俞子元苦笑起来,为著岳帅的生死,八位长官分成两派,看来这位新加入的程少校是不相信岳帅已死的那一派了。
离开风波亭,众人都失去了交谈的兴趣。俞子元已经安排好住处,一行车马在城中东绕西拐,赶往住处。
「落脚处在保和坊。宅子不大,但位置很好。斯中校和卢中校作生意时挣钱买的,与岳帅没有任何瓜葛。」俞子元道:「保和坊东面有两条河,俗称大河、小河。西面就是明庆寺,往南一直通向宫城的朝天门。」
秦会之笑著插口,「沿著小河的大路便是临安最繁华的御街,两侧不仅商贾云集,而且有各sè瓦子。里面的勾栏成百上千,角抵、相扑、吞刀、吐火、走绳、幻术、侏儒、优伶……歌舞百戏,应有尽有。」
程宗扬知道死jiān臣是在宽自己的心,勉强笑了笑,正准备开口,忽然「咦」了一声,从马车里伸出头来,紧紧盯著刚才路过的一辆的马车。
假如自己没有看错,刚才车上的女子竟然是李师师!自己在筠州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紧接著就来了临安,没想到李师师竟然也会从江州返回。途中程宗扬一直与江州保持联络,对宋军的调动差不多了如指掌,没有听到虎翼军从江州撤军的消息。那么这个随军医官为什么会突然返回临安呢?难道是……
「跟著前面的马车!」
俞子元不言声地调整了方向,驾车尾随。另外几辆车则按预定的路线赶往保和坊。
秦会之朝那辆马车看了几眼,「是从车行雇佣的马车,看上面的灰尘,应该跑了不远的路,人困马乏,大概有什么急事——公子,有什么异样吗?」
程宗扬说了李师师的身份,然後冷著脸道:「我怀疑临安有光明观堂的人,她在江州看到殇侯的尸毒,专程回来找解药的。」
秦会之神情微动,他毕竟是殇侯手下出来的,听说有人要对付旧主,立刻便动了杀心。
街上的青石板印著半尺深的车辙,所有同向的车辆都沿著车辙行驶,前面的马车行sè匆忙,似乎没有留意後面有车辆跟踪。
马车接连越过小河上的众安桥和大河上的盐桥,然後向北急行,一路马不停蹄,半个时辰後来到钦教坊,最後在一家镖局前停下。
接著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容颜如玉,白衣胜雪,正是李师师。门前的镖师似乎对她十分熟稔,都起身叉手施礼。李师师只略微点头,便匆匆进了镖局。
程宗扬看著镖局门上「威远」的匾额,难道光明观堂在临安的据点是这家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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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镖局,总镖头李寅臣,下面有六位镖头,四十多名趟子手,在临安十几家镖局中排名中等。」秦会之拿著搜罗来的情报道:「李总镖头功夫不怎么样,但擅长拉关系,镖局的生意还不坏。不过听说年前失了趟镖,还伤了几个人,到现在也没摆平。」
「光明观堂的弟子跑到镖局去做什么?难道威远镖局和光明观堂暗地里有什么往来?」
「有。不过不是暗地里,而是明的。」秦会之道:「李总镖头膝下只有一女,芳名李师师,四年前拜入光明观堂门下,作了外堂弟子。」
「干!那丫头是回家的?」
「据说李总镖头夫人身体不适,师师小姐专门告了假,从军中返回。」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自己疑神疑鬼,以为光明观堂终於按捺不住,跳出来要对付江州,没想到她是为了家里的私事。
程宗扬把这件事抛到脑後,「暂且先不管她。对了,明天要去吏部报道,会之,你说我籍贯写哪儿好呢?」
秦会之道:「公子的原籍是哪里?」
程宗扬嘿嘿一笑,「盘江程氏,当然是盘江了。」
「那就盘江吧,」秦会之点头道:「反正宋国吏部的官员也不那个本事去盘江查。」
敖润和冯源去了雪隼团的分号,与团里的弟兄见面。林清浦旅行途颠簸,在房中静养,那三名兽蛮人一路吓坏不少小孩,程宗扬只好在途中又买了辆大车,把金兀术和豹子头塞在里面,只留下多少有点人样的青面兽在旁跟著。
程宗扬唤上秦会之、俞子元和青面兽,「走!去武穆王府瞧瞧!金兀术、豹子头!把那几只箱子看好,碰掉点漆皮,扣羊!」
金兀术不服气地哼哼两声,总算没有张口反驳。
三名兽蛮人身手都不错,尤其是金兀术,能和武二郎斗上几百回合。虽然武二没使出九阳神功,但金兀术的实力也可见一斑。豹子头和青面兽的实力与敖润相差无几,留两个看管自己带来的那笔金铢足以放心。
临安士民殷富,程宗扬脱下平常穿的大氅,披了条很值几个钱的狐裘,里面穿著件绛紫sè的绸袍,腰里挂著香囊、玉佩,一幅钱多得直往下掉的公子哥儿派头。秦会之和俞子元都是文士打扮,一看就是凑趣的帮闲清客,只有青面兽,不但比他们高出快两个头,还戴了一顶巨大的斗笠,走起路来就像一片浓黑的乌云,把下面人遮得一个个暗无天rì。
假如说程宗扬的派头还只是有钱,带著个兽蛮人保镖,那就不是一般的有钱了。临安的富人想买个兽蛮人并不算难,但能买到驯化的兽蛮人可不容易。
武穆王府在纪家桥东,与风波亭只有两三里的路程。武穆王府几乎占了一整个坊区,在寸土寸金的临安单这份规模就能吓死人。据说宋主曾几次有意拆掉武穆王府,改成居民区或者道观,但最後都不了了之。官家尚且如此,因此临安地价再昂贵,也没有人敢打那块地的主意。
程宗扬等人扮作逛街的闲人踱过去,只见王府的正门、角门都贴著封条,不知道多少时rì没有开启过,年深rì久,封条上的字迹已经有些褪sè。
程宗扬放慢脚步,仔细打量这座王府。虽然府邸被封,但隔著围墙,仍能看到府内亭台楼阁的飞檐斗角,鳞次栉比,气势峥嵘。由於年久失修,不少房檐都缺了瓦,屋顶长出半人高的杂草,还落了不少鸟粪,使往rì的富贵气象中平添了几分破败和荒凉。
程宗扬绕著武穆王府转了一圈,认清里面建筑的方位,打算哪天夜里有心情了,过来探访一趟,也许会找到那个鸟人留下的什么线索——程宗扬不相信岳鸟人牛哄哄地穿一趟,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来临安除了当官发财,第一件事是作生意。云秀峰比他早了半月到达临安,只是没想到程宗扬到的如此之快,临时离开处理一笔jīng铁生意,双方约定事毕之後在城中见面。此外还有就是与星月湖那个不知名的卧底接头。俞子元在临安待过多年,对临安熟门熟路,程宗扬一提,便领著众人前往明庆寺。
同样是繁华的大城,与晴州和建康相比,临安多了几分市民的悠闲,路人的行sè不像晴州那样匆忙,比建康又多了几分富贵气。道路两旁的商肆不少都是笔店、纸铺、书肆和琴行,颇有文人气息。
明庆寺又是另一番热闹场面。寺庙就在武穆王府西北角门附近,相距不过数百步。庙中香火极旺,门前一串摊位,卖的都是供香素果。
秦会之蹲在一处摊位前,与卖香的老头讨价还价半晌,才买了几盒香,然後笑著递给家主,「这家的香还不错——後面有人跟踪。」
程宗扬不动声sè地接过香,自己只顾著看周围的景物,根本没有留意身後多了尾巴,「什么时候跟上咱们的?」
「从武穆王府过来就在跟著。」秦会之道:「可能咱们看得久了,被旁边的暗梢盯上了。」
程宗扬有些好奇,岳鸟人都死了十多年,竟然还有人在武穆王府附近盯梢,他装作无意地朝後扫了一眼,「哪一个?」
「好一条汉子!」秦会之先赞了一声,然後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铜镜。
果然是条好汉!一眼看去,程宗扬心里就蹦出这句话来。那人身高八尺,颌下留著三绺长须,肩宽背直,相貌堂堂。头上戴著一顶青纱头巾,身著单绿团花战袍,腰系双搭尾龟背银带,脚下一双磕爪头朝样皂靴,虽然是跟踪,但他每一步踏下,脚底都跟生了根一样,稳如泰山,自有一番光明磊落的气度。
「可惜可惜!」程宗扬道:「让这样一条好汉干盯梢的活,实在是浪费。jiān臣兄,就和让你去卖粮食一样,大材小用啊。」
秦会之笑道:「家主错爱,属下惭愧。」
程宗扬笑道:「本来我想把这个官让给你当的,不愿意就算了。喂,瞧那家伙的举止气度,很有点像军人。老俞,你和宋军打过交道,认得这家伙吗?」
俞子元轻声道:「是皇城司的人。」
被俞子元提醒,程宗扬才注意到那人的腰牌。皇城司……程宗扬有些尴尬地想起来,临行时孟老大专门告诫过自己jǐng惕皇城司。结果自己运气这么好,刚进临安就被他们盯上,事已至此,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埋怨自己太不小心。
好在他们只是注意到自己在武穆王府周围流连,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还有挽回的机会。
程宗扬摆出财大气粗的样子,指著那老头的香铺道:「这家的香不错!本公子全要了!老兽,背上!」
青面兽一弯腰把地摊几百封香一把揽起来,背在肩後。秦会之拿出钱袋,丢了几十枚银铢。
买了这么大一堆香,程宗扬逢佛就拜,从进门处的四大金刚、弥勒佛、韦陀像、观音堂……一直拜到大雄宝殿。
明庆寺是大庙,庙里的知客僧眼力比起宰相的门房也不差多少,一看这位公子爷的架式就是个欠宰的土财主,当即有僧人过来,和颜悦sè地说道:「这位施主请了。檀越大驾光临,敝寺蓬壁生辉……」
程宗扬扭头撇著一口土腔道:「他说的啥?」
秦会之咳了一声,「他说公子爷来庙里上香,庙里这个……很有光彩。」
程宗扬指著那知客僧道:「你这和尚就是不好好说话。」
那知客僧涨红了脸,还没开口,就被另一名僧人拉开。那僧人三十来岁,一口地道的土腔道:「还是公子爷有见识!一个和尚掉啥文呢?你说是吧?」
程宗扬挺著肚子道:「说得好!有赏!」
看到旁边的伴当随手就拿出几枚银铢打赏过去,周围僧人眼睛立刻红了。
「公子爷来庙里是求财还是问前程?我师傅是得道的高僧!御赐袈裟!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
「我师兄是相面大师!称骨论命,半字不错!」
另一名僧人挤过来,「瞧瞧!瞧瞧!公子爷天庭饱满,地宽方圆——这面相还用看!求财有财,求官有官!哎呀,只是公子爷额角这伤疤坏了面相,不过不用怕!贫僧有破解之法,保公子三世平安!」
看到这群比市侩还市侩的和尚,程宗扬突然想起慈音,瞧那贼尼的路数,不会就是明庆寺出来的吧?这样市侩的寺庙,也算少见,不过往好处说,这庙和十方丛林大概没什么关系。自己可不想再惹出一群与岳鸟人有仇的和尚尼姑出来喊打喊杀。
一群和尚吵了半晌,那盯梢的汉子倒也好耐xìng,远远站著一言不发。程宗扬瞟了他一眼,然後一指刚才拿了赏钱的僧人,「就你了!」
「公子爷有眼光!」那知客僧先赞了一声,然後笑道:「小僧明心,取的是明心见佛的意思。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这边请!让小僧给公子说道说道——我们明庆寺可是临安第一名刹,寺中有五殿七楼九处名园,设施一流……」
秦会之笑道:「不知寺中有哪位大师在此驻锡?」
明心神情略显尴尬,显然被死jiān臣问到痛处。
程宗扬一摆手,大咧咧道:「要啥大师?这些楼还不够你看的!楼高殿大,来的人多,就是好庙!大师就是馒头上那点肉馅,有他没他都这一口!」
「透彻!」明心挑著拇指,「公子这慧根得有小僧胳膊这么粗!」
那汉子还在後面跟著,程宗扬一边迈步,一边想著怎么把他甩掉,一边随口与明心敷衍。
明心道:「不知公子来庙里是为了……」
程宗扬哈哈一笑,「当官发财嘛。」
「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位官老爷。」
「当官事小,发财事大。」程宗扬道:「本公子刚来临安,寻思著找门生意作作,正好看到有处大宅子空著。我说你们临安人怎么这么不会作生意呢?我们那儿只要是块地都搞了房地产了,这块地咋还空著呢?我就走啊走啊,呵,这地儿还真不小!走著走著就走到庙里了。我寻思著,该上柱香问问吧?可问谁呢?菩萨们有管送娃的有管发财的有管当官的,可没听说谁管房地产啊?乾脆!挨著来吧,这一大群佛的,总能撞著一个管事的……」
程宗扬这番胡言乱语,俞子元头一个憋不住笑,扭过头一阵猛咳。秦会之含笑微微点头,似乎家主说的都是圣人教诲。
明心笑容虽然十二分牵强,至少还陪著笑,显示出过硬的职业素养,「阿弥陀佛,施主这个……啊……哪个……」他有心奉承几句,可死活找不到马屁具体的位置,最後乾喝一声,「好!」
程宗扬也不含糊,应声道:「赏!」
明心顿时觉得自己这番辛苦没有白费,满面红光地说道:「施主这边请!」
後面盯梢的汉子一脸受愚弄的表情,他从大雄宝殿跟到药师佛堂,终於按捺不住,一跺脚转身便走。
程宗扬松了口气,终於把那汉子支走了。估计他交上去的报告会写:二月十七,有外地商人一行四人绕武穆王府徘徊,经查,为外地房地产商,筹划拆迁武穆王府。完。
明心一路捧场,程宗扬信口开河,声称要拆就把整个大宅子全拆掉,多少赔宅主点钱,然後东面盖别墅,每户三十尺的地,往上盖五六层,卖出去就是几倍的赚头。北面是商铺,打造一流的都市jīng品商业圈。南面盖成戏院,目标是成为整个临安乃至整个宋国的娱乐业中心。
明心道:「那西面公子准备建成客栈还是书院?」
「外行!外行!」程宗扬道:「西南要建成澡堂!你想啊,西面邻著你们的庙,每天念完经一身臭汗,到澡堂拿香胰子『嘎吱嘎吱』一洗!再找俩小妞捏捏背,松松骨……那滋味!嘿!」
明心自诩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但程宗扬这番言语,把他也说得心思活泛起来,一脸的神往。
程宗扬准备去瞧瞧祈福榜,忽然间停下脚步。俞子元并没有什么异样,秦会之却神情微动,扭头朝北望去。眼神交汇,程宗扬略一点头,抬腿朝北走去。
明心回过神来,连忙道:「施主!这边请!那边去不得!」
程宗扬一摆手,秦会之掏出一把银铢,明心立刻道:「小僧给公子带路!」
「你这庙里什么地方去不得?」
「公子爷,那边是庙里的菜园,腌臢得紧,也没什么好看的……」明心一边走,一边小心给这位施主解释。
程宗扬脸上带著淡淡的笑意,一手却伸到狐裘内,按住那柄珊瑚匕首。
明心一身功夫全在嘴上,俞子元修为不够,刚才地面微微一动,他和秦会之都立生感应。那不是地震,而是有人在施展步法。那人一脚之威,绝不在当rì的武二郎之下。两人心里转著同样的念头,在庙里和人动手,难道会是慈音?
明庆寺的菜园位於庙後,面积足有几十亩。沿街是一道矮墙,墙内种著数十株槐树、柳树,远远能看到一群汉子聚在树下。
看到那群人,明心脚步迟疑起来,低声道:「那些都是城里的泼皮破落户,整rì往园里偷菜。连著几位师兄都被他们打伤,直到年前,有个挂单的游方僧来看园子,方才好些,不成想今rì又来了。」
要是泼皮破落户都有这修为,武二那斯来临安,恐怕在泼皮圈里都难混出头来。
走近才发现,那些泼皮都离得远远的,站成一圈。场中立著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胖大和尚,剃发带疤,露出铮亮的头皮。他身材高大肥壮,浓密的须髯犹如刺猬,如果不是身上穿著一身灰扑扑的僧衣,胸前挂著一串念珠,看上去就像个cāo刀卖肉的屠夫。
他对面却是个妙龄女尼,一身青衣,头戴尼帽。论起身形,那女尼怕只有大和尚的三分之一,此时两人却拳来掌往,正斗到酣处。
那胖大和尚一步落下,都踏出半尺深浅一个土坑。女尼如同穿花蝴蝶,身法极好,却无法攻破和尚的双拳,只一味绕著大和尚游斗。
小尼姑一脸的气恨,边打边道:「坏和尚!你赔我花花!」
「兀那尼姑,休得胡言!洒家哪里见过你的花花!」
大和尚叫的虽响,但脸上一层朱砂sè,透著十二分的心虚。
明心一手掩住嘴巴,满脸不屑地在程宗扬耳边道:「出家人不坐禅念经,偏要舞拳弄棒,活该他到菜园来堆肥浇粪。」
场中两人蓦然分开,胖大和尚半幅僧袖被那女尼撕了下来,却是输了半招。
「再来!」和尚大喝一声,拿起旁边儿臂粗细的禅杖,然後扯下上衣,卷在腰间,露出满是刺青花纹的上身。
那和尚体格粗壮,身上的刺青却jīng细之极,刺的图案更是别具一格,从胸前到背後,一朵朵尽是枝缠叶绕,含芳吐艳的鲜花,犹如遍体锦绣。
秦会之脱口道:「好一个花和尚!」
俞子元却露出怪异的表情,「这……难道是……太巧了……」
程宗扬紧紧盯著那个大和尚,下意识地问道:「他是谁?」
「看他身上的刺青,和臧上尉说的有八分相似,应该是臧连长的师兄,花和尚!」
鲁智深?臧修的师兄?这是什么世道!
「那尼姑呢?你跟我说清楚,这会儿本来是该倒拔垂杨柳的,为什么会蹦出来一个小尼姑?」
明心「哎呀」一声,「小僧认出来了,那不是佛心庵的小师太杨柳吗?」
程宗扬一脸乌黑,「你们家尼姑起个法号叫杨柳?」
「公子有所不知——」明心一边说一边陪著笑摊开手掌。
程宗扬冷著脸道:「说清楚再给钱!」
明心痛快地说道:「佛心庵的规矩,尼姑要到十六岁才正式剃度,在佛前占取法号。这位小师太还没有剃发,只有个小名叫杨柳。」
明心买一送一,又多提供了一条情报,「那和尚俗家姓鲁,法号智深,著实是个浑人。因他身上刺著青,人都叫他花和尚,喜酒好肉,好勇斗狠,一喝醉就耍酒疯,在庙里待不住,才赶到菜园来……哎哟我的佛祖爷爷!佛门净地,是谁煮的这锅肉汤!」
「梆」的一声,明心光秃秃的脑门被人凿了个栗子。一名泼皮扯著他的衣领嚷道:「睁开你的狗眼看仔细了!这是萝卜,这是豆腐,哪儿的肉汤?」
明心连忙点头。
「来,这块豆腐赏你了!」
泼皮夹了一块狗肉塞到明心嘴里,明心苦著脸咬住。这块肉下肚,自己想去告状也不成了。
程宗扬笑呵呵在旁看著,没有半点插手的意思。
「花花!」小尼姑尖叫一声,飞身掠来,却是看到锅边一张狗皮。
鲁智深刚才还一口咬定没见过,这会儿被人捉贼捉赃,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双腿分开,两手握住禅杖,双臂一振,儿臂粗细的杖身「嗡」的发出一声震响,然後大吼一声,气吞山河,顺势把尴尬掩了过去。
小尼姑眼圈顿时红了,抬手拔出长剑,带著哭腔道:「坏和尚!拿命来!」
鲁智深的禅杖一使出来,立刻占了上风。那小尼姑方才交手只是占了轻巧的便宜,真实修为比鲁智深差出一大截。交手不过十余招,便被逼得在场中立足不住,她纤腰一折,跃到一株柳树上,剑光犹如无数繁星,朝鲁智深洒去。
周围的泼皮大声叫好,纷纷道:「大师傅!给这小尼姑一点颜sè瞧瞧!」
「大师傅吃你庵里的狗肉,是看得起你!」
「出家人养什么狗?活该被吃!」
鲁智深双肩一连中了数剑,却连一点伤痕都没留下。程宗扬看的清楚,剑锋击在他身上,如中金石,果然是如假包换的金钟罩。只是鲁智深遍身刺青,不像臧修那样一运功就金光外露,倒是身上数十朵花瓣逐渐浮现金sè,宛如遍体鲜花怒放。
鲁智深的禅杖越使越顺,周身丈许都笼罩在杖柄的乌金sè暗影中,忽然禅杖霹雳一声挥出,像拍苍蝇一样砸在小尼姑的一点剑光上。小尼姑娇躯剧颤,长剑寸寸碎裂。
「好!」墙外传来一声喝彩。
程宗扬抬头看时,却是刚才那个一直盯著自己的汉子,不知怎么听到动静,也过来观看。他立在墙外,看著鲁智深施出的招术,就像酒徒看到美酒,武疑遇到知己一般眉飞sè舞,喜动於sè。
小尼姑长剑被毁,身形也迟缓下来,无法再在柳树间穿梭。她退到一株一人合抱的柳树上,咬著牙把断剑、树枝当作暗器,一件件丢下来。
「坏和尚!坏和尚!坏和尚!」
她手上力道不足,准头却极好,不一会儿鲁智深的光头就挨了几下,脑门被打得「呯呯」作响。
鲁智深气得哇哇大叫:「小尼姑!输便输了,还要撒赖不成!」
「你吃了我的花花,我打死你!」
鲁智深厚著脸皮道:「兀那尼姑!有道是男不养猫,女不养狗!洒家结果了那条花狗,正好让你们安心修行。再不停手,洒家便上去拿你下来!」
鲁智深轻身功夫平常得紧,连跃几次,都没能抓到小尼姑,反而被小尼姑近距离砸了几下狠的。他有心爬上去,但那棵柳树刚刚泛青,枝条披靡犹如烟雾,小尼姑立在树上,堪堪能够站稳,想再加个鲁智深是万万不成了。
一番折腾之後,鲁智深除了头上多挨了几下,连小尼姑的衣角都没摸到。鲁智深绕树喝骂,小尼姑也跟他对著吵。
程宗扬叫道:「我说你这个大胖和尚,咋这么死心眼儿呢?你把树拔了不就结了?」
鲁智深一拍脑门,「好计!」
周围的泼皮嘴巴都张圆了,树上的小尼姑也有些傻眼。只见那鲁智深腰身一弓,张臂抱住那株垂杨柳,接著肩膀一扛,顶住树干。他双肩肌肉鼓胀,镔铁般高高鼓起,接著大喝一声,树根周围的土地猛地隆起,泥土中传来根须断裂的声音。
周围的泼皮都忘了喝彩,一直神情悠然的秦会之表情也变得凝重。明心含著那块狗肉,吐不敢吐,咽不敢咽,这会儿看得出神,喉头一动,一大块肥狗肉顿时滑到肚里。
小尼姑花容失sè,来不及脱身身下的垂杨柳就被整个拔起,她不由得脚下一滑,从树上跌了下来。
花和尚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逮到这小尼姑,当即一把搂住,哈哈笑道:「洒家连地上生的杨柳也拔了,何况你这个没几斤重的小杨柳!」然後大喝道:「服不服!」
那小尼姑被他搂住,无法脱身,忽然小嘴一扁,「呜」的哭出声来。
这下轮到花和尚傻眼了,他手忙脚乱,赶紧撒开手,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连连赔罪道歉。
「五台山来的很了不起吗?」小尼姑哭哭啼啼道:「你赔我的花花!你赔我的剑!」
鲁智深怫然道:「江湖比武,生死由命,哪里还要剑呢?」
「呜呜……」
「明白告诉你!洒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呜呜……」
「你哭也没用!洒家真没钱!」
「呜呜……」
「哎呀,别哭了!别哭了!洒家赔你剑便是——小的们!把钱拿来给洒家使著!」
周围的泼皮虽然不情愿,但和尚师傅下不来台,只好各自掏衣摸袖,你三文我五文凑了一把铢钱,赔给杨柳。小尼姑含泪收拾了狗皮,然後才拿著光秃秃的剑柄,哭哭啼啼地走了。
「大和尚好神力!」墙外观战的汉子跃过矮墙,快步走来,一边抱拳说道:「某家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方才见大和尚使得好脚拳器械,特来拜会!」
鲁智深眼睛一亮,叫道:「好汉子!洒家花和尚鲁智深!」
两人一见如故,把臂言欢,倒把程宗扬等人晾在一边。程宗扬也不生气,若有所思地看著两人。秦会之以为家主有心结识,整了整衣服正待开口,却被程宗扬拉住。
「不到时候,走吧。」
众人回到庙里,程宗扬不再上香,去祈福榜看了一圈,然後打赏了明心,便返回宅院。
第七章 雷峰夕照
第七章
程宗扬慢慢拂平一张寸许宽的红纸条,这是从明庆寺祈福榜上取来的字条,上面写著:「君子福履,东方有庆」,落款是「便门瓦张官人二月十九申」。
那个线人的文字内容都是以「君子」二字开头,来接头的才能从近千张祈福字条中分辨出来。重点在落款:接头的地点是「便门瓦」,时间是「二月十九申时」,线索是「张官人」。
程宗扬放下字条,用铜箸拨著灯蕊,半晌才道:「薛团长想见我?」
冯源点了点头,「分舵的兄弟说,薛团长半个月前到的临安,他背上中了一掌,经脉重创。仇家还在追,不敢待在城里,现在躲在西湖旁边一处农居。敖队长跟他见了面,说了江州的事。薛团长听完,说想见你一面。」
「什么时间?」
「公子明天要去吏部,下午如果有时间,就在西湖见面。」
「好。」
冯源走後,秦会之开口道:「某有一言……」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薛延山这个仇家来头不小,我要代星月湖替他出头,恐怕会惹出大麻烦。但这个面,不能不见。」
雪隼佣兵团实力不弱,虽然江州之战伤了元气,但经过这一战,留下的都是jīng锐。无论是从星月湖扩张的角度,还是从自己培植势力的角度来说,都必须将这股人马纳入自己羽翼之下。薛延山重伤之余,无力支撑雪隼团,但自己要想顺理成章地接过来,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实力。这是一笔交易,毕竟世上没有白捡的午餐。
「属下的意思是……」秦会之压低声音,比了一个手势。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发现死jiān臣果然比自己黑得多。
秦会之神情从容地抹拭著手指,「属下有七成把握。」
「十成也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这死jiān臣心太黑,自己得时常敲打著,免得他彻底没了底线。不过死jiān臣这主意恐怕还真是最优选择,以他的惊魔指,要干掉一个受伤的薛延山,费不了多少手脚,既能顺顺利利接过雪隼团,也不用替薛延山顶雷,去招惹他的仇家,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程宗扬甩开这个诱人的主意,「大不了不要雪隼团,这种事绝不能做。jiān臣兄,我要说大道理,你肯定不服,我就说个小道理:这次杀了薛延山,把雪隼团拿过来,下次是不是要杀了云三爷,把云家抢过来?」
秦会之沉吟半晌,似乎认为也未尝不可。
程宗扬苦笑起来,「那你下下次乾脆把我杀了,把我的生意都拿走得了。」
秦会之一惊,「属下不敢。」
程宗扬道:「那我是不是该你敢之前先把你杀了呢?」
秦会之揖手道:「属下明白了。」
「我的底线也不高,但底线再低,也不能没有底线。有些事,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程宗扬摇了摇手指,「我不会把你们当炮灰,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有些事,一旦做过,就不好回头了。」
炮灰的比喻程宗扬曾对他说起过,秦会之长揖一礼,「公子今rì之言,属下定当牢记在心。」
程宗扬笑道:「行了,明天还要去吏部,早点休息吧。喂,老秦,你这么乾挺著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找个妞?」
秦会之笑道:「他rì公子寻花问柳,莫忘了秦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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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吏部挂名完全是走过场,六朝争相招揽各国人才,都设有客卿。有的客卿位高权重,比如唐国的李林甫就曾在宋国担任枢密副使,与名相寇准并称於世。
而出身汉国的飞将军李广,更是在秦国当到大庶长的高位,受封为长信侯。但一般客卿的官职只是荣衔,并没有具体职事。
程宗扬的工部屯田司员外郎也是如此,好处是有了一身官袍,见到官员不必跪拜,得了一份一般人家可以养家糊口的俸禄,可以向朝廷上书,有时还能用用官方的驿站,其他就没什么了。没有公事,也就没有办公室,没有上司,也不用上班——这曾经是程宗扬作梦都想要的工作,但现在真落到自己头上,却成了无可无不可的选择。
归根结底,客卿是各国纳材养士的一种手段。发放一两千份不高的俸禄,对六朝来说算不得什么。而一旦从中选出人才,所有的投资就都值得了。
但这个过场却走出一场意想不到的麻烦,程宗扬填完籍贯,验明正身,正彬彬有礼地说几句闲话,等著领官袍,却遇到从禁军调入皇城司,此时到吏部调阅卷宗的林冲。
虽然双方只打了个照面,程宗扬立时感应到这个正宗的豹子头起了疑心——昨rì自己在明庆寺演得太过火,天知道会在这里撞见,忘了掩饰,也怪不得他生疑。
程宗扬领完告身,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名书吏,暗中递了几枚金铢过去,果然,那书吏悄悄告诉他,皇城司的林教头刚才来取卷宗,把他刚填的籍贯、出身等档案一并调走。
程宗扬心里直打鼓,自己在筠州做粮食生意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虽然六朝信息交流远不如自己的时代发达,但如果有人下决心一路追查下去,不难发现自己在晋国出风头的事,而且跟自己一起出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少陵侯府的小侯爷,如今的江州刺史萧遥逸。
程宗扬一阵头大,两次走露行藏,固然是自己这个特工不够专业,但皇城司的手也著实伸得太长了。这趟临安之行,自己不会真栽到皇城司手里吧?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干掉林冲……
程宗扬心头杀机一闪,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如果林冲突然死於非命,皇城司只用把他这两天所办的公事拿出来一对比,自己就无所遁形。那才真是把自己往皇城司的刀锋上送。
「不能杀之,何妨用之?」秦会之从容道:「金铢动人心。」
「拿钱收买林冲?嘿,这主意我都不敢想。」
「何妨一试?」
程宗扬摇了摇头,「jiān臣兄,以你的思维方式,很难理解林教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宗扬抚着膝盖,片刻後说道:「静观其变。林教头即使生疑,要到建康调查也没那么容易,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到时我们早走了。」
秦会之几次建议都被程宗扬否决,仍然神情自若,显示出第一jiān臣极佳的心理素质。
「便依公子吩咐。」
马车辘辘行往西湖,敖润背著铁弓,策马在前引路,虎目jǐng惕地看著四周。
在西湖畔上的一户农家,程宗扬见到了雪隼佣兵团的团长薛延山。敖润曾经说过,他们团长是个威风的壮汉,一手太平刀打遍天下无敌手。这话当然有吹嘘的成分,但见到薛延山,程宗扬还是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脑中的印象联系起来。
敖润口里那个威风的壮汉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薛延山卧在榻上,浑身的jīng血都彷佛被人抽走,血管从枯瘦的皮肤下一道道突起。
「坐。」薛延山一开口,便吐出一团淡淡的白气。
程宗扬脸sè大变,一把扣住薛延山的脉门。旁边两名雪隼团的汉子抢过来,却被薛延山喝退。
众人都没有再说话,房内静得针落可闻。程宗扬脸sè越来越难看,一盏茶时间後,他松开手指,「那人是谁?」
「不知道。」薛延山吃力地说道:「薛某自负修为也略有小成,但那晚突然遇袭,连对方的面目都未看清便著了道。嘿,时至今rì,薛某还在疑惑,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从背包取出一件东西,「薛团长见过这个吗?」
薛延山打了个手势,旁边的汉子替他抹去眼角的冰渣,扶他坐了起来。薛延山端视良久,然後摇了摇头。
程宗扬拿出的是那颗萧遥逸送给他的鬼牙,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程宗扬很疑心小狐狸十几年前撞见的「鬼」,便是打伤云如瑶的凶手,甚至与月霜的寒毒也有关。而薛延山的伤势自己再熟悉不过,赫然就是与云如瑶、月霜身上相同的寒毒!
云如瑶和月霜体内的寒毒纠缠於经络之间,无论是王哲卓绝盖世的修为,还是云家富可敌国的财力,对於这种寒毒都束手无策。好在两女的寒毒只是纠缠不去,而薛延山所中的寒毒却酷烈之极,彷佛一头贪婪的怪兽,时刻吞噬著他的jīng血。
「在晴州过完年,薛某带著团内二百余名兄弟赶往江州,」薛延山知道自己时rì无多,直截了当地说道:「为避免引起宋国人的jǐng觉,我们没有走沅水,而是分乘三条大船,走的太湖水路。上月初九夜间,船只行至太湖zhōng yāng,十余条小船突然围了上来。」
「那些人像是在水中讨生活的水匪,水xìng极好。不到半个时辰,雪隼团的三条座船都被他们派出的水鬼凿沉。」
薛延山停顿许久,回想起当时惨烈的一幕。二百名雇佣兵在湖中血战,最後无一幸免。他也在混乱中被人印一掌,好在他当时穿著云家出的皮制水靠,又被手下拚死相救,才能从冬季的湖水中逃脱。但寒毒不久便即发作,每次那种吞噬血肉的痛苦都令人痛不yù生。薛延山拼尽修为抵御寒毒,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今已经油尽灯枯。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生死根能够克制寒毒,但他只知道一种方法,而这种方法显然用不到薛延山身上。
「仇家是谁尚且不知,报仇也无从谈起。」薛延山倒是十分豁达,「薛某别无他念,小敖说先生有意收纳敝团,这些兄弟都是跟我出生入死多年,只要他们衣食无忧,薛某死亦瞑目。」
「薛团长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手足。」程宗扬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薛团长……」
等房间的人全部离开,程宗扬才问道:「石团长生前曾多次到小弟的住处窥视,他说是有人委托他调查小弟身边一个女人,薛团长可知道吗?」
「是我让他查的。」薛延山毫不隐瞒地说道:「陶氏钱庄的陶五找到我,委托我调查公子身边的姬妾。」
「陶弘敏?」
「薛某看来,陶五对先生并无恶意。他们陶家在晴州势力极大,每年都会在晴州内海的岛屿组织宴会,参加的都是六朝俊彦。看他的举动,多半是想招揽先生。」
「我有什么好招揽的?」
「那只有问陶五了。」
薛延山说完这些,已经力竭,呼了口寒气,沉沉睡去。这一觉也不知能不能再醒来。
马车上,秦会之反覆推敲,半晌才道:「薛团长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漏洞来。但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梦娘的身份吧。」程宗扬道:「他要是受委托调查雁儿,我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了。陶弘敏……难道他想对我用美人计?」
秦会之道:「陶公子若施此计,必是正中公子下怀。」
「就是,我巴不得他给我多施几次呢。咦——」程宗扬突然坐直身体,低声道:「美人儿来了!」
程宗扬跳下马车,爽朗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师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马车缓缓停下,接著车窗半卷,露出李师师如花似玉的容颜。一rì不见,她眉宇间的焦虑都化作浓浓的忧sè,显得愁眉不展。她有些意外地看著程宗扬,讶道:「是你?」
程宗扬笑道:「在下正好来临安做生意,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师师小姐。」
程宗扬头脑很清楚,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招惹李师师的好时候,可下半身却告诉他:有花堪折直须折,免得好白菜都被猪拱了。尤其是李师师这样历史上被不少猪拱过的著名白菜,晚一步都可能留下千古之恨。
车内传来一个细柔的声音,「师师,这是哪位公子?」
一只玉手卷起车廉,露出对面一个美妇,她穿著一袭朱红sè的窄领锦袄,露出修长如玉的颈子,一张玉脸艳如海棠,此时她挽著车廉,袖口滑下数寸,一截白滑的皓腕戴著一只碧绿的玉镯,袖中彷佛逸出一缕暗香。
程宗扬心旌微动,「这位是伯母?」
「是我姨母。」李师师对那美妇道:「凝姨,这位是程公子,晴州的商人。
我师门在晴州的慈幼院,他也捐过钱的。」
那美妇微微颔首,向程宗扬一笑,然後放下车廉。
看到程宗扬身後的兽蛮人,李师师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开口道:「相逢便是有缘……程公子可有闲暇,陪奴家走走呢?」
程宗扬立刻道:「当然有!师师小姐要去哪儿?」
李师师垂下眼睛,柔声道:「奴家要去雷峰塔一行。」
「雷峰夕照!有名的西湖十景啊,我以前去过,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雷峰塔早就倒了……」
「咳!咳!」
秦会之拚命咳嗽,这位家主真是昏了头,满口的胡说八道。看来再有人对家主施美人计,千万要小心提防。
程宗扬也回过神来,乾笑两声。李师师满腹心事,没有留意他刚才的话,倒是她对面的美妇隔著帘子好奇地看了程宗扬几眼。
雷峰塔位於西湖南岸。南屏山由南而来,山势连绵伸入西湖,在湖中隆起一座孤峰,号为雷峰。雷峰塔便建在峰上,塔分七层,四周建有回廊,檐下挂著铜铃铜马,飞檐斗拱,气势恢弘。
正值夕阳西下,雷峰塔下霞光万道,水天交映,塔身彷佛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辉,在葱茏的林木间绝世dú lì。登塔而望,眼前水光接天,远处净慈报恩寺的晚钟悠悠传来,湖光山sè,令人心醉。
即便程宗扬无心赏景,看到这样的景sè,心胸仍不禁为之一畅。悄悄看一眼旁边的小美人儿,程宗扬还记得李师师jīng通琴棋书画,很有些文艺品味。据说这种文学女青年最容易对付,只要自己吟出一首千古杰作,立刻就能把她的芳心俘虏过来。嘿嘿……
程宗扬低咳一声,吸引了李师师的目光,然後沉声吟道:「西……」
开口之前,程宗扬觉得历代写西湖的诗没有十万首也有八万首,自己吟不出十首也能吟出八首,一首吟完,直接让李师师拜倒在自己的大裆裤下。谁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是没记得多少。就一个「若把西湖比西子」还熟点儿,可死jiān臣昨天就吟过,六朝有唐国宋国,估计唐诗宋词都不行了,自己要是鹦鹉学舌被人揭穿,不但镇不住这丫头,还会被她看得扁扁的。
李师师秀眉微颦,似乎在想著什么心事。程宗扬刚开口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意,但程宗扬只念了一个字就卡住了,反而引来她的目光。
没了唐诗宋词,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没多少了。程宗扬越是去想脑子越是一片空白——这回脸可丢大发了。
眼看西湖的名句憋不出来,程宗扬改口道:「山……」
一个「山」字又卡住了。关键时候,还是秦会之够仗义,站出来替主人两肋插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好诗!好诗!」
李师师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眼睛却漫不经心地转开。倒是旁边那位凝姨唇角挑起,露出一丝温和鼓励的笑容。
「山外青山楼外楼!」程宗扬面无表情,口气却近乎咬牙切齿地念道:「西湖歌舞几时休!」
两句一出,秦会之眼中透出惊讶的神sè,凝姨也娇躯一震,神情愕然,都没想到这个只懂数钱的商人真能念出两句诗来。
隔了片刻,李师师扭过脸,「下面呢?」
「没了。」再念下去就该露馅了。谢天谢地,这个宋国和历史上的不一样,这首「总把杭州作汴州」,终於没人写出来。
凝姨微笑道:「程公子何不再续两句,完此佳作?」
让你们看我狗尾续貂的笑话吗?程宗扬一脸扫兴地说道:「难得与师师小姐和夫人同赏雷峰夕照,本想作首诗搏师师小姐一笑,结果被这伴当一搅,诗兴全无。见笑见笑。」
秦会之惶恐道:「属下该死。」
凝姨将那两句诗吟哦几遍,怅然道:「如此佳句,可惜未竞全篇。」
李师师玉指绕著发梢沉吟片刻,嫣然笑道:「程公子这两句确是佳作。昔rì潘大临作『满城风雨近重阳』,忽闻催租人来,遂败诗兴,留此一句而成名篇。
程公子此二句当不让先贤。」
和李师师见过两次面,唯有这一会儿,程宗扬才发现她消除戒意,流露出真实的情感……看来还真是个文学女青年啊。
俞子元登楼上来,远远向程宗扬使了个眼sè。程宗扬笑道:「失陪片刻,会之,你也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