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六 势来天地皆同力 久负盛名于天下(1)
即便抛开豆娘这层关系,李从璟与夏鲁奇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当然实际上夏鲁奇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正是该大有作为的时候,有这样一位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且品性堪为众臣表率的岳父,对李从璟而言也是莫大幸事。
无论是李嗣源还是李从璟,皆有意对夏鲁奇加以重用,在李嗣源和李从璟这个大唐军政集团领头者心中,很多重要位置的往后的人选都是有候选、培养目标的,朝廷上下表现抢眼的人才日后会往哪个位置提拔,心中也是大致有数,这种类似于内定的人才提拔策略,其实是一个集团对人才选用的常见手段,重要位置不能后继无人,所以得未雨绸缪。
例如说在滁州大放异彩、成长迅速的和泥刺史朱长志,李从璟就有意将他往宰相的位置上培养提拔,当然这种事不能完全肯定,还要看朱长志日后的表现是否能够胜任,但至少这说明朱长志已是十年后宰相的储备人选,既然是宰相储备人选,日后朱长志的仕途之路就注定不会平庸,调往幽州这种重要边镇任职,在朝廷六部中数部任职,甚至派他去政事不振的州县救火,都是必定会有的过程。
而夏鲁奇在李嗣源与李从璟心目中,日后再不济也是枢密使,而且还是在不久之后就能上任的,这甚至都不需要夏鲁奇有太多惊艳表现,只需要不出大的过失就可,这就是夏鲁奇过往资历累积出来的成果。
李从璟与夏鲁奇言谈之时,说及江淮与楚地战场,夏鲁奇也说了一些自己的意见,李从璟便问他有无去楚地的意向,对此夏鲁奇自然没有不愿的道理,李从璟这便打定主意,约定明日再去宫中找李嗣源商谈。
夏鲁奇走后,孟松柏笑容暧昧的凑过来,正在李从璟好奇这厮今日是不是发情的时候,孟松柏塞给李从璟一个香囊,挤眉弄眼半响,说话的时候偏偏一本正经:“殿下,方才卑职招待夏节使的随从时,他们交给我这个香囊,说是太子妃给殿下的。”
李从璟接过那个香囊,带着一股淡淡清香,让李从璟想起那个在桃花树下举伞独自静立的女子,淡绿色的香囊,绣的不是最常见的荷花,而是飞燕,两只小燕子栩栩如生,含义不言自明,做工极是精致,李从璟虽然不懂得女红,但也能看出必是费了极大心思的,脑海中浮现小妮子坐在窗前刺绣,既是愉悦又是娇羞的模样,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这小妮子小小年纪不仅懂得书画,还会得这样一手精湛的女红,当真是难得,回想起当日在太原节度使府上,小妮子慌慌张张拉着自己做贼一般奔逃,事后发现书生就是秦王,无地自容掩面逃开时羞恼无限,李从璟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在孟松柏倾羡的目光中收好香囊,李从璟吹着口哨去看李政读书。
在院子里远远见到屋中的李政时,这熊孩子正耷拉着脑袋在被先生训斥,这教书的老先生也是古板骄傲得紧,从不因为李政的身份就对他假以辞色,将一名严师的角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也有任婉如的“功劳”。
因为时辰已晚,李政挨完训,今日的课业就结束了,老先生是一名翰林学士,见到李从璟不慌不忙行礼,见礼完还不忘语重心长的“教训”李从璟,“殿下政务繁忙老朽也知,却也不可松懈对皇长孙的教导,老朽等这些先生虽不会偷懒,但也只能教一部分,要全面教导皇长孙,殿下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教育本身就是学校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共同组成的,这个道理李从璟自然知晓,当即表示责无旁贷,老翰林这才满意的点头,很有为人师表风范的抚须离开。
李从璟忽然叫住他,“沈老可愿到学院教授学生?”
为学院先生的事,这些时日李从璟费尽了心思,眼下是但凡见到有学识的,都恨不得拉进学院去,能在东宫教授皇长孙学问的先生,品性才学都毋庸置疑,李从璟哪里肯放过?
沈老本来不大乐意,听罢李从璟的解释,顿时有了几分兴趣,答应到时候去看看,李从璟客客气气将其礼送出院,很有尊老尊贤的觉悟,这个细节让平日以恃才傲物著称的老学究,走路的时候脚步都轻飘飘了几分。
“父亲。”李政苦着脸走过来见礼。
李从璟在李政面前蹲下来,他方才虽然受了沈老的“训”,但此时面对李政却无半分迁怒之色,摸着他的脑袋,微笑着问:“如何惹来先生的教训了?”
李政低着小脑袋自责道:“昨日的课业,写错了一个字。”
“那你眼下可会写了?”李从璟问。
李政肯定的使劲点头,“绝对不会再写错了!”
“这就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有让我失望。”李从璟站起身,拉着一脸惊喜李政走出院子,这孩子想象中的训斥并没有来临,让他有些不可置信,“学了一日,也该累了,我带你去蹋球。”
“蹋球,真的吗?”李政一脸雀跃,小眼睛里满是惊喜,但没走出两步,又苦下小脸来,“可是母亲说这时候该回去温习今日所学。”
“无妨,你母亲不敢顶撞我。”李从璟哈哈大笑,索性将李政抱起来,“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再说蹋球也可锻炼体魄嘛。”
李政一脸迟疑,“可是先生罚我将写错的那片文章誊抄十遍......”
“先生的话,却是不能不听。”李从璟立即感到很为难,哪里有半分大唐太子的威严,完全就是一个寻常父亲,他转念做出一个我有好主意的神情,“这样,待会儿你将那篇文章写给我看,若是果真没有差错,我就带你去蹋球。”
李政高兴的欢呼起来。
黄昏时,任婉如来检查李政学业的时候,看到李从璟和李政父子俩在院子里蹋球,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那个在外杀伐果断无人胆敢触其威严的太子,竟然为拦个球不顾扑倒在地上,在李政踢出好球的时,这个男人毫无风度可言的坐在地上,将笑得欢快的孩子高高举起,为他喝彩。
任婉如站在月门前,笑容比夕阳更美。
夜里躺在榻上的时候,李从璟对任婉如教育儿子的方针,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指导,重点强调的无非是该学的不能打折扣,但也要讲究方法不能让孩子太过沉闷。
李从璟为培养王朝的人才费尽心思,又怎会忽略自己嫡长子的教育?嫡长子是否心性健康才能卓越,说有半壁江山的分量都不为过。不能为王朝培养一个合格接班人的皇帝,即便功勋再如何卓著,都不能称之为一个优秀的君王。
翌日李从璟进宫,与李嗣源、夏鲁奇商议湖南战局,并及夏鲁奇出征楚地的事。最后三人议定,若是短期内楚地战局没有大的突破,年节过后就让夏鲁奇出征。
“今岁朝廷新募将士三万有余,都是各地出类拔萃的健儿,如今训练亦有数月,明年就能开赴战场。”李嗣源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都是进取之色,如今新政经过优化,朝廷财赋年复一年充足,粮仓也逐渐充盈,朝廷能蓄养的军队自然更多。
如今王朝禁军加起来不过十一万,实在算不得多,李从璟依稀记得,赵匡胤基本平定天下时候,手里握有精兵二十余万。
临了的时候,李嗣源跟李从璟说起一事,“吴越王的使者快要进京了,领头的是钱谬之子钱元瓘,这回他们进京,一是贺我大唐得封太子,另外,钱谬身子骨不大好了,让钱元瓘进京,也有让钱元瓘得到朝廷承认,日后承袭王位的意思。”
吴越王钱谬虽然行割据之实,但一直都奉中原王朝为正统,以臣子自居,所谓吴越王,吴地越地之王,不过实际上钱谬只是据有越地,吴地在吴国手里,吴越王与吴国向来都有争端,从杨行密时期到徐温时期,大小战事时有发生。
在原本历史上,南唐攻灭闽国之后,吴越趁机出兵南下,抢占了南唐胜利果实,结果是南唐军队被赶出闽地,闽地基本划入了吴越的版图,后来赵匡胤平定江南,吴越王没有据土抵抗,将奉行中原为正统的政策执行到底,直接降了,算是十国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王国。
钱元瓘进京,李嗣源让李从璟主持接待事宜,以前者的意思,如今江淮战事正在僵持,若能让吴越发兵大举进攻吴国,无疑对江淮战事大有裨益,但李从璟对此持保守态度,吴越对战吴国,少有得胜的时候,要让吴越攻打吴国取得实质战果,恐怕不太容易,不过对江淮战场而言,只要吴越王出兵,对局势都是有益的,莫离得到吴越声援,趁机夺下扬州也不是不无可能。
......
一队旗帜鲜明、多达百余人的人马,从官道东边行来,不急不缓行向洛阳,这支队伍很有派头,正是吴越王的使者,为首一人器宇轩昂,眉眼间颇有几分傲气,便是钱元瓘。
眼看洛阳将至,钱元瓘一路上那不曾舒展的眉头,又在不知不觉间紧了起来,身为钱谬最看重的继承人,钱元瓘打小就有神童之名,天资聪慧无人能及,乃是越地的天之骄子,在越地受尽吹捧与奉承。
十年前,吴军与越军开战,两军水师于长江下游狼山一带(南通)恶斗,吴越王钱谬以钱元瓘为水军统领,带兵攻打吴军水师,钱元瓘利用吴军水师顺风疾驰和长江水面宽阔的特点,让过中间行道,采用两翼迂回的方式,两面夹击,绕到吴军水师背后的越军,顺风抛洒石灰、豆子、沙粒等物,让吴军既不能视物又无法站稳,遂大败吴军,此役之后钱元瓘声名大振。
有如此家世才能,钱元瓘也是心高气傲之辈,未尝服过谁,加之越地偏居一隅,被吴国与闽国封锁住北上西进南下通道,徒有钱塘鱼米之富,而不能大争于天下,钱元瓘不免又觉得憋气,这回到洛阳来,名义上虽然是恭贺朝廷册封太子,实际上却带着有求于人的味道,这就使得钱元瓘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随行的吴越官员见钱元瓘眉头不展,便宽慰他道:“如今中原强盛,北越长城威服契丹,西征巴蜀平定两川,出兵江淮旬月,而江淮州县半入囊中,李嗣源李从璟父子都是人中龙凤,眼里揉不得沙子,公还是莫要一直皱着眉头得好。”
说话的是族人钱铧,钱元瓘也没太多顾忌,寒声道:“如今乃是大争之世,北国虽然被李嗣源父子占据,但江南仍是割据之局,我越地军民奋战而得钱塘,励精图治自成诸侯,为何偏要听从中原号令?朝廷不给吴越王,还能连越王也不给?便纵不给,难道我钱家就不是钱塘之王了?”
钱铧是个温和性子,摇头叹息道:“公切莫有如此念头,钱塘地狭民寡,莫说与中原相争,便是比之杨吴也大为不如,你当殿下为何历来都要奉中原为正统?还不是因为钱塘三路通道皆被阻隔,施展不得拳脚?那杨吴与我钱塘争斗数十年,未曾一日失去亡我之心,若不是有中原可供依靠,杨吴大举来攻谁能相助?”
先前吴国掩有江淮,可以说将越地夹在腋窝里,无论从哪方面说,越地都无法战胜吴国。
钱元瓘也知这是事实,仍是不服气,“那也不必将中原捧得太高,李存勖入主中原时,气焰何等不可一世,也曾迅速攻占蜀国,但还不是赐我玉册、金印?”
金印、玉册只有帝王才能用,钱鏐得李存勖此赐,遂建吴越国,虽未称帝,实际诸多礼仪都循帝制。
钱铧见他不服,唯恐他到了洛阳闹出甚么乱子,语重心长道:“此番从大江北上,途径江淮,进入中原又走了许多时日,一路所见所闻如何,公心中难道没有评判?”
闻言,钱元瓘眼神黯然,江淮被大唐攻占的州县,除却正在交战的地方,都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兵祸乱象,倒像是不曾发生过战争一般,而到了大唐境内,则又是另一番繁荣和谐之象,农耕兴盛,水利发达,治安良好,商贾络绎,城池兴旺繁华,乡间鸡犬相闻,特别是到了洛阳京畿之地,更是一派百业俱兴的景象,连草原与西域的异族都见了不少,让人如同梦回贞观。
钱元瓘虽然心高气傲,此番心里憋着一口气,但也不能罔顾事实,虽然自尊心仍在作祟,但理智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们正身处一个强大的帝国。
钱铧见钱元瓘有些服气了,又叹息道:“李存勖入主中原后,虽然气焰滔天,群雄俯首,但实际哪能跟眼下相比?李嗣源简朴治国,不事享乐,励精图治,所以粮仓充实,将士敢战,百姓顺服,更可畏的是如今的太子李从璟,贤能犹有胜过李嗣源之象,这说明甚么?”
钱元瓘不愿承认,沉默了好半响,最终还是有些无力道:“说明中原后继有人。”
钱铧点点头,抬头仰望苍天,“李存勖入主中原时,可以称之为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但如今的中原,公可想过该如何评价?”
钱元瓘苦笑一声,示意钱铧但说无妨。
钱铧看向洛阳,眼中竟有几分神往之色,“势来天地皆同力!”
钱元瓘怔了怔。
钱铧喃喃道:“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在洛阳城东三十里,有洛阳官员前来相迎。
洛阳官员彬彬有礼,但钱元瓘还是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自信,非属刻意为之,实乃大国之臣固有之底气。
一路上,这位名叫苏逢吉的官员,与钱铧相谈甚欢,钱铧那隐隐的巴结奉承姿态,落在钱元瓘眼里,就让他心底暗暗不舒服。
忍受了一路,到得洛阳,钱元瓘在城门前微微晃了晃神。
望着洛阳城,钱元瓘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神都洛阳,雄伟拔天,气吞山河,普天之下无二置,四海之内无并雄,未见不能知其气势也。
其城,周长六十里,城高过十丈,设城门八座,城楼高耸入云,城内有坊一百零九,城门街道宽三十步,定鼎门大街宽八十步,人行其间,如米粒大小。
钱元瓘只知钱塘(杭州)城之雄伟,但钱塘与洛阳相比,真如萤火之于皓月之光。
天下神器,唯有德者居之。
走进洛阳城的钱元瓘,如同迈进大观园的刘姥姥,精神巨震。
街面上宝马雕车,行人无数,朱门大户,如海市蜃楼,让人差些不能相信,这竟然是人力能够建造的城池。
直到见到李从璟,钱元瓘才方从震惊过回过神来,这时他意识到,钱铧说钱塘地狭民寡,实肺腑之言也。
下马整整衣襟,钱元瓘双手置于身前,规规矩矩走向那名在不远处等候,久负盛名于天下的大唐太子。
章六十七 势来天地皆同力 久负盛名于天下(2)
(一更)
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清廷曾派遣官员到英舰上考察,一众朝堂大员自英舰上归朝后,向道光帝极言英舰之不可战胜,非人力能够抗衡,彼时庞然大物般的铁甲英舰带给清官的感受,应该与眼下洛阳城带给钱元瓘的感受雷同。
如此千古一城,别说个人站在它面前显得如何渺少,便是千军万马来了,也难生出冒犯之心,但凡城防健全,守军充足,粮械齐备,将士敢战,要强行攻下这等城池,不说绝无可能,也非得百万雄师不可。
从古至今,能称为神都者,唯此一城而已。
若是洛阳不过一座空架子,徒有其表,外强中干,那也就罢了,然则钱元瓘在城中所见所闻,都是繁华锦绣之象,莫说没有无人之巷,不见无人之房,反倒是人口充足,街巷热闹至极。钱元瓘不是没见识的,但正因如此,他更加明白,仅是让这样一座城池街坊屋舍齐备,就需要多大的物力,而要让城中人口密集,又需要多少百姓常住。
百万人之城。
越地十三州,百姓总过才多少?
吴国三十余州,掩有江淮富足之地,数十年来无数中原百姓南渡,至今也不过五百万人丁而已。
安史之乱、黄巢之乱、中原战乱,都是对洛阳造成过莫大打击的,宫殿屋舍焚毁损坏无数,城中百姓十不余一,眼下洛阳即便还没有恢复鼎盛之象,却也血肉充实,钱元瓘如何能不暗暗心惊?
钱元瓘收拾了所有傲慢心思,礼仪严整的向李从璟走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都比不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身着明光甲的持刀卫士,穿红带绯的一众官员前头,是众星拱月般的大唐太子。
趁着走近的时机,钱元瓘暗暗打量这位太子。
身着盘龙异文袍的太子,身姿挺拔,贵气之外亦有一股英气,对方面上虽然含着微笑,但钱元瓘还是感受到了那股不容触犯的威严,若说出城相迎的苏逢吉身上最明显的气息是自信,这位太子身上的标志则是王者之气,钱元瓘知道这有众官陪衬和对方那身煊赫衣袍的关系,但本质上这仍旧是经年累月逐渐养成的。
若是钱元瓘先前对李从璟没有过了解,他不会知道对方是多大年纪,仅从面向气度上看,这位太子既有及冠之龄的锐气,三十而立的进取之色,又有四十不惑的稳重磅礴,那副棱角分明的五官如同铁笔勾勒,不曾油光满面也未生出皱纹,虽然金冕博带,但鬓角的一缕白发仍是显眼,平添几分妖异。
钱元瓘神色一凛,因为他触碰到了对方那双眸子,说不上锋芒毕露,也不能描述为深不可测,不蛰人,但也让人轻易不敢与之对视,像是隐藏着漩涡的平静江面,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人陷进去。
“臣,镇东节度使钱元瓘,拜见太子殿下!”钱元瓘躬身行礼。
钱铧等钱塘官员,一起随之见礼。
“钱节使总算来了,本宫候之久矣!”钱元瓘听到一个中正浑厚的声音,如钱塘江大潮时海水对堤坝的拍打,紧接着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从下向上扶上自己的臂膀,“久闻节使之名,如今一见,节使果然英姿不凡,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钱元瓘抬起头,入目是一张亲和的面孔,微笑恰到好处,不曾过分虚伪,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能让人感受到热情,钱元瓘连忙道:“有劳殿下等候,臣愧不敢当。”顿了顿,及时补充道:“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颜,实是三生有幸,殿下风采旷古烁今,让人心折。”
面前有无数光环在身的太子欢快而笑,“节使是当世人杰,能得节使此等褒奖,本宫亦是荣幸。”
钱元瓘忙道不敢当。
钱元瓘察觉到太子的目光挪向自己身后,忙微微侧身,不等他介绍,就听见太子开口道:“想必这位就是钱国公?”
钱铧受宠若惊的表情落入钱元瓘的余光,自己这位伯父声音有些微微发颤,身子弓的更低了些,“不才之人,实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国公辅佐吴越王治理钱塘多年,劳苦功高,不必过分自谦。”太子的话,落在钱元瓘耳中,让他心头微惊,一句话无疑说明这位太子和他背后的朝廷,对钱塘深浅了解得很,“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若使四海之臣皆如公等贤良,何愁江山不治?”
后面一句话让备受嘉奖的钱铧神色激动,钱元瓘暗自叹息,心想这位太子还真是名不虚传,没有半分盛气凌人之态,为人处世滴水不漏,但他同时也想起时人对这位太子的另一番评价:温和如春风,一怒胜雷霆。
一言以蔽之,你千万别惹他。
虽然眼下这位太子态度亲和,但想到这里,钱元瓘也不敢半分拿捏姿态,虽然对方的话句句都暗指越地是中原之臣,要恪守臣子本分,钱元瓘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色。
寒暄两句,钱元瓘等人被招呼进驿馆,太子拉着他的手邀他叙话,钱元瓘自然没有回绝之理,入住杂事自然有下面的官员接洽,他也乐得多与这位太子多多相处,好多了解一些对方的脾性。
随着谈话深入,钱元瓘心头震惊越来越甚,对越地风俗人物,这位太子堪称了如指掌,越地那些成名已久的有才之士与年轻俊彦,对方如数家珍,甚至还诵读了几首诗词,说及楚地粮食特产,对方更是侃侃而谈,这让钱元瓘很是怀疑,对方是否连越地每年的财赋都知道,若非这位太子态度始终亲和,两人相处气氛融洽,他都要怀疑对方是否要图谋越地了。
钱元瓘不敢在民事上与眼前的太子多言,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套出甚么话来,随即将话题转移到诗书学问上,而后钱元瓘对眼前这位笑容不减的太子愈发敬畏,隐隐生出一股忌惮之情,背后更是隐有冷汗溢出,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位常年征伐忙于军政大事的贤王,竟然对诗书经义和佛道之学也有精深见解,不谈民事改谈杂学的太子,仿佛瞬间从一个皇子转变为一代学问大家,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钱元瓘心里就不仅是忌惮了,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与自愧不如心理下的丝丝自卑。想他也是钱塘年轻一辈才子中的执牛耳者,神童、天子骄子的标签早就习惯,平日里备受吹捧,这些年也没曾丢下学问,但跟眼前的太子一比,正是印证了那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数十年来,难道我都只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钱元瓘心中五味杂陈,再看这位大唐太子时,怎么都觉得对方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
“诸位远道而来,今日且先歇息一番,明日再进宫面圣。不过本宫已在东宫备下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等下榻之事安排好,钱元瓘又被邀请去东宫赴宴。
跟着太子来到皇城,进皇城的门时,钱元瓘尽量不去仰望高大雄伟的城墙与城楼,以免生出自我渺小之感,但皇城甲士还是不免闯进视线,对方甲胄兵刃的品质,身高马大的气派,无疑又让钱元瓘心头不是滋味。
好在宴席过程中那位太子没有再彰显学识,也没有安排让他下不来台的“娱乐”节目,到得后来,宴席时刻成为钱元瓘今日最舒坦的时候,因为他终于有了可以找到自信的地方,东宫的艺伎无论是歌舞水平还是本身姿色,莫说与吴越王相比,就是比之他府中的都要差了一大截,而且在跟太子谈及风花雪月、丝竹音乐之道时,他发现太子这方面的见识实在匮乏得紧,这让他心中大为舒畅,好生卖弄了一番平日里就颇自引以为傲的士子风流。
到得宴席后半段,精神紧绷了一日,且北上以来心智数变的钱元瓘,就要忍不住好生卖弄一番文采、吟诗作赋,毕竟自打宴席进入状态,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都只能含笑看着他卖弄风流、唾沫横飞,鲜有能插进话的时候,这让钱元瓘终于有了压过太子一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钱塘被众星捧月的时候,但是被钱铧给拉住。
虽谈不上乘兴而来,但绝对是兴尽而归,钱元瓘被扶进马车的时候,都觉得太子那张面孔和蔼了许多。
回到驿馆,精力不济的钱元瓘就要休息,但却被钱铧强行灌了醒酒汤,这位性子向来温和的老者,此时态度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钱元瓘也不好向钱铧发怒,毕竟对方是长辈,只得耐住性子,看钱铧有甚么话想说。
钱铧让人煮了茶,坐在钱元瓘面前慢悠悠的品,眉头紧锁,就在钱元瓘要忍不住发作的时候,钱铧放下茶碗,叹息一声,郑重望着眼前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年青人,“与太子相处一日,公如何评价此人?”
见钱铧神色严肃,钱元瓘稍稍清醒了些,甩甩头驱散酒意,“固是人杰也。”
钱铧盯着钱元瓘,“就只有如此几字?”
钱元瓘有些愠怒,“难道定要我说他威武不凡,乃是人中龙凤才行?”
钱铧半分不让,一针见血道:“宴饮时,公见太子不善音乐歌舞之道,是否就此对太子起了轻视之意?”
钱元瓘板着脸不说话,今日让对方卖弄了一整日学识见闻,让他生出自惭形愧之心,之后想起难免恼羞成怒,他好不容易在宴饮时找回些许场面,此时听钱铧这样说,自然心中不快,“一路上都直呼其名,缘何才见了大半日,就字字不离‘太子’二字?”
“公此言,是有与太子争雄之心也,此志固然豪壮,只是公难道不觉得,不通音律的太子,才更值得忌惮?”钱铧一语中的。
钱元瓘怔了怔。
钱铧继续道:“各地风俗人物,古今诗书经义,便是佛道之学,但凡涉及江山社稷的,太子无一不通,偏偏那丝竹音律,太子无话可说,是他不能学乎?是他不屑学也!”
“不知士子风流,可耻乎?未必。”钱铧眼神凝重,这时才真有辅佐钱谬平定、治理越地的风采,“天下事,君王不敢不知,但天下事,君王也不是全知。人生数十年,精力有限,不事小道,方能尽心于治国大道,公岂能不明白?”
钱元瓘额头渗出细细汗水。
钱铧喟然而叹,“李嗣源初入宫廷,即遣散官妓宫女,只留年长者二三十人侍候左右,其人简朴至此,本已可畏,却不曾想,这太子竟是与之一脉相承,如今之中原早已不同过往,太子犹能不事享乐,非其不能,是其不愿也!何以不愿?唯其有惊人大志耳!”
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下来,房中一时落针可闻。
钱铧端起茶碗,递到嘴边,却没了要品的心境,他看了一眼发怔的钱元瓘,只觉心头如有山岳,放下茶碗,看向窗外灯火辉煌的洛阳城,半响,摇头长叹,语调倍显复杂:“这天下,终归是要一统的......”
后半句话到了嘴边,钱铧硬生生咽下去,叮嘱了一声让钱元瓘早些歇息,他沉重起身,缓缓走出房门。来到阁楼廊道,走了没几步,停下步子,负手静立,临栏仰望,看见月明星稀,这夜空有繁星千万,各有点点光芒,但即便是合聚众星之光,也比不得皓月之明亮。
钱铧低声喃喃:“为臣的,何必与为君的争光?”
......
东宫。
撤了宴席之后,李从璟到东书房处理了些日常事务,又回到内书房读了近一个时辰的书,这才踱着没有半分酒意的步子到卧房休息,任婉如也在烛火前读一本书,看到李从璟进屋,连忙放下书籍起身来服侍他宽衣。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时辰晚了便早些休息,不必等我。”李从璟有些责怪的对任婉如道,声音却是轻柔。
任婉如将李从璟的衣裳放到架子上,回眸笑道:“为人妻者,相夫教子是本分,若不能在你归来之时,替你打水宽衣,我岂不是太没用了?”
李从璟走过来将任婉如揽在怀里,低头浅嗅她头发的清香,辛劳一日的疲惫在温香软玉里消散大半,“就是怕你太累了些。”
任婉如靠在李从璟胸前,幸福像个被宠溺的小猫咪,“这是我的福气,怎会觉得累呢?”
她心想,等以后宫里莺莺燕燕多了,还指不定几日才能见你一回呢,眼下这种时候不珍惜,日后岂非是要后悔死?
服侍李从璟躺下,任婉如枕着他粗壮的手臂,趴在他身上问:“今日见的钱元瓘,其人如何?”
李从璟嘴角笑意浅淡,“倒也算个人物,不过阅历有限,快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任婉如轻轻嗯了一声,紧紧抱住这个天下间最英雄的人物,心头甜蜜而又自豪,如饮一整坛蜜饯。
章四十八 势来天地皆同力 久负盛名于天下(3)
(二更)
寻常百姓经历过一回战事,都可以拿来作为一生吹嘘的资本,多年来钱元瓘也曾领兵征战,有胜有负,作为钱谬的接班人,想必政事也没少参与,也只有李从璟才能将钱元瓘阅历有限这句话说的理所应当,并且旁人无法反驳。
翌日,钱元瓘等人觐见李嗣源,献上携带的珍宝珠玩、钱塘特产,不得不说,吴越王的态度还是颇为让李嗣源满意,因为礼物很够分量,按照李嗣源私下跟李从璟的说法,够一军一年军费了。
李嗣源免不得在宫中设宴,让百官也沾了光,第一日觐见就在宾主尽欢的氛围中过去,随后没两日,钱元瓘又再度进宫,这回才是跟李嗣源商讨要事。要事无非两件,但真正需要商讨的其实就是吴越王发兵攻打吴国而已。
钱元瓘转达钱谬的意思,态度很明确,朝廷若是要吴越王发兵,吴越王肯定会发兵,但是有两个条件,其一是钱谬死后由钱元瓘直接承袭王位,朝廷册封他为吴越王,其二则是吴越王发兵的军费得朝廷来出,这就是跟朝廷要粮草要军械了。
对吴越王发兵之事,李嗣源也有腹稿,在这之前他跟李从璟和诸位宰相都有过商讨。
“钱塘地处大江之南,而我军在大江之北,故而两军只能各自为战,彼此声援,无法合军也不用合军。”李从璟彼时曾如此说道,“吴越王出兵,战术可以自行拟定,但战略必须要能配合江北战事,且兵马不能太少。”
之所以不让吴越王增援扬州,是不想对方染指江北,免得留下后患,唐军之所以不渡江南下,原因有三,一是扬州还未攻克,二是朝廷并非完全信任吴越王,三是大唐暂无灭吴国的计划与实力。
若是唐军没有在江北取得大势,亦或是吴越王此时没有处于新旧交替期,那么只要吴越王肯出兵,朝廷就会答应并且给予支持,但如今形势大好,朝廷也就不想再付出甚么,并且在不付出的基础上,还对吴越王的出力大小有要求。
钱元瓘听罢李嗣源的要求,沉吟半响,缓缓开口道:“狼山一战后,钱塘与金陵不曾再有战事,两地互释仇怨,休养生息,已是十余年矣,如今军民乐享太平,人心思安。况且两地当日定有协议,约定互不侵犯,如今贸然动兵,是我背弃盟约也,国中不免多有异议,我要发兵西征,亦有诸多麻烦......”
钱元瓘向李嗣源大倒苦水,说吴越很为难,西征之事也不好办。
李嗣源不冷不热道:“狼山一战,公等先胜后败,徐温火烧芦苇荡,使得吴越水师十去七八,逾万将士葬身鱼腹,尸骨无存,当日之和,乃不得已而为之,难道吴越王没有雪耻之心?”
钱元瓘咬紧牙关,“雪耻之心常有,但盟约却早已签订,吴越王乃守信之人,怎好背弃誓约,失信于天下?”
李嗣源脸色一变,忽的怒喝一声,“吴越王不敢背弃盟约,失信于淮南,难道就敢不遵朝廷之令,蔑视我大唐威严吗?!”
“臣等不敢!”钱元瓘身子一颤,连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怒气不减,“身为臣子,当知君王号令,重于泰山。昔年两川孟知祥、李绍斌也曾不遵诏令,但结果如何,公等难道不知?今日朕令吴越王西征,非是与尔等商量,而是命令尔等!尔等如若不从,欲沽名钓誉于天下,而对朝廷阴奉阳违,朕倒想问问,尔等意欲何为?”
李嗣源一席话说完,目光落在钱元瓘身上,如有千钧。
钱元瓘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额头细汗密布,“陛下息怒,臣等万万不敢忤逆朝廷......”
李嗣源一挥手,打断钱元瓘的话,“朕治理万里江山,无暇听尔等多言,该如何回答朕,你等下去好生思量,想清楚了,再来回答朕!”言罢,拂袖而去。
“陛下......”钱元瓘没想到李嗣源态度如此强硬,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望着李嗣源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
李从璟笑呵呵的走过来,将钱元瓘扶起,“天冷,地上凉,节使请起。”
钱元瓘惊惶不定,“太子殿下,这......”
李从璟叹了口气,显得很是惆怅,“节使可能不知,陛下向来最重忠义二字,所以最恨不忠不义之辈,节使方才的态度,不禁让人想起两川旧事,当年洛阳修缮祭坛,让李绍斌出缗百万,可此人却讨价还价,最终只向朝廷纳缗五十万,惹得陛下震怒不已,这才有后来王师雷霆出征两川之事。”
钱元瓘闻言虽然心寒,但也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可是钱塘......”
李从璟摆摆手,打断他,语重心长道:“陛下一直以为吴越王乃是忠义之臣......唉......公等太让陛下失望了。”
说罢,不由分说,带着钱元瓘出宫。
出宫之后,李从璟没有相送,让钱元瓘自行回去驿馆。
钱铧等钱元瓘回到驿馆,听罢对方对今日之行的描述,也是沉默下来,半响一言不发。
钱元瓘闷坐着说道:“临行前父亲交代过,朝廷可以不出钱粮,但起码得保证那件事,如今朝廷不给钱粮也就罢了,还要求钱塘发兵不得少于五万,这不是要钱塘甲士倾巢而出么,这已经大大超出父亲给予的底线,我如何能够答应?”
钱铧摇摇头,心中暗自叹息:如今只是求一个王位,又不是求吴越王世袭罔替,怎生就这样难?果真是世道不同了啊!
接下来许多日,都没人再来理会钱元瓘,钱元瓘数次请求进宫,也没有得到回复,他们这些使者一下子成为闲人,好似被遗忘在偌大的洛阳城里了一般。
钱元瓘和钱铧知道李嗣源这是在磨他们,起初也没太在意,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传唤,但直到十日过去,宫里依然没传来动静,两人再也坐不住了,钱元瓘连忙去找李从璟。
但到了东宫外,却被告知李从璟因事外出了,并不在宫中,让他们隔日再来。
钱元瓘气不过,恼火的回到驿馆,后来在钱铧的劝导下,又去了东宫一回,仍旧得到太子不在东宫的消息,这回钱元瓘忍不住了,回到驿馆向钱铧发火:“他们真以为没有他们承认,吴越王就不是吴越王了?难道他们就不怕我们与吴国联手,一起到江淮找他们的麻烦?”
这话一说出来,钱元瓘就叫钱铧捂住了嘴。
就在钱元瓘和钱铧急不可耐之时,李从璟终于现身,而且是亲自到驿馆来,在用诸事繁忙的借口,跟两人不痛不痒的赔罪一番后,就邀请两人跟他一道去演武院参观。
钱元瓘和钱铧一听被邀请去演武院参观,相视错愕,他们也早就听闻洛阳演武院很是了不得,时人谈及唐军骁勇善战、纪律严明,都要称赞演武院一番,将唐军战力之强一半的原因都归结于演武院。
见李从璟如此好意,钱元瓘和钱铧因连日被冷落而生出的怨气,顿时就消减了不少。
来到演武院,钱元瓘和钱铧发现并没有人出来迎接,更别提隆重仪仗了,李从璟走下马车来,对他两人笑道:“公等毋要觉得诧异,演武院是教学之所,教授学业乃是最重之事,不可被俗事打搅,寻常时候便是陛下亲自来了,演武院也不会隆重出迎,两位且随本宫一道进去看看。”
钱元瓘点点头,钱铧附和道:“教学之所,理当如此。”
过牌楼进山门,兀一到广场,钱元瓘和钱铧先后愣住,不是他们心性浅薄,而是功碑林给人的震撼太深。李从璟带头走在石碑中的过道上,不用去看那些石碑,就能准确为两人介绍上面记载的战绩。
走出功碑林时,钱元瓘钱铧两人在震撼之余,都露出沉思之色,李从璟则为两人解说道:“因将士浴血,国方能存,赖沙场白骨,百姓得安。国之逆贼,朝野不容,国之功臣,青史当记。演武院学生赶赴沙场,为国征战,先当记住先辈气结、功勋,得其传承,而后方能开拓。”
钱元瓘与钱铧相视凛然,而李从璟已经迈步向前。
接着,除却军备研制处,演武院几乎都被李从璟带着钱元瓘、钱铧看了个遍,包括仿照真实地形建立的攻防战场,一路行来,完整而严密的军事教习,让钱元瓘与钱铧眼界大开,在一间大型教室外,众人站了有小半个时辰,听里面的先生和学生辩论用兵之道,听得钱元瓘和钱铧背后直冒冷汗。
大半日下来,众人离开演武院时,已是夕阳西下,李从璟与明显有些神思不属的两人告别,“明日恰逢军营较武,二位可愿一同前往观看?”
两人自然没有不愿的道理。
且说回到驿馆,钱元瓘与钱铧对坐房中,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好半响,钱元瓘呐呐出声,“其实就算朝廷不出钱粮,我吴越五万大军,也未必不能西征。”
钱铧点点头,表示同意。
章四十九 势来天地皆同力 久负盛名于天下(4)
(三更)
钱元瓘又默然半响,最后咬牙道:“然则王位承袭之事,却需得到朝廷承诺,无论战事胜负如何,都不能影响钱塘王位交替。”
这也是钱铧的意思,若是连这个要求都没有,未免就太没有底线了。
到了翌日,李从璟派人到驿馆来接钱元瓘与钱铧。
说是较武,实际上是军中大练,地点就在洛水河边的侍卫亲军营地,李从璟带着钱元瓘与钱铧进营时,已是巳时时分,营中的各项准备都已完成,早先编练的一万五千侍卫亲军,与后来招募的新勇三万,多半都集结在这里。
数万将士,铁甲森森,枪戈如林,在校场上整齐列阵,就是一片肃杀的海洋,哪怕是对兵事一无所知的人,站在军阵面前也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强大的力量总是让人畏惧,而能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则让人胆寒。
钱元瓘是行家里手,不至于心惊胆战,不过唐军甲胄、军械之精良,还是让他双目凛然,尤其是排列在甲士前的一排排强弩,一眼望去,不见尽头,粗略估计,不下五千之数,这还是不曾被甲士随身携带的大弩,钱元瓘很清楚,当这些强弩一起发挥威力的时候,有怎样的毁天灭地之能。
眼前就有这样多的强弩,那么加上江淮、楚地军中的,大唐得有多少劲弩?
如果这些劲弩汇聚到一起,哪怕只是对着钱塘城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都是无法估量的。
钱元瓘摇摇脑袋,将这个不靠谱的思绪抛诸脑后。
今日李从璟披挂齐整,铁甲显赫,横刀慑人,高立点将台,在阳光下浑如天神。
这是第一回见到李从璟着甲,想起对方的种种战绩,钱元瓘心头微寒。
噌的一声,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下达军中大练的命令,顿时鼓声响起,数万将士脚步齐动,惹得点将台震颤不已,看着眼前的铁甲海洋化为铁甲洪流,迅速而又齐整的变阵、出营,钱元瓘对唐军的训练有素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钱元瓘发现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唐军将士,人人着甲。
甲胄可比刀枪值钱太多,谓之国之重器,制造起来也要麻烦不少,钱元瓘自知钱塘能调动五万大军,但绝对拿不出五万甲士,军中将士能有一半披甲就不错,而且多为皮甲,铁甲更是精贵之物——若要更多人着甲,非得掏出布甲、竹甲不可。
但是在唐军这里,铁甲好似是满大街上最不值钱的物什。
钱元瓘看得分明,唐军之中,唯有斥候与轻骑才着皮甲。
“这数万将士,大多是今岁新募之勇,方经训练,未上战阵。”李从璟为钱元瓘介绍军队成份,“今日较武,主要是战阵演练,重头戏在于军阵对抗。”
闻言,钱元瓘心头更是微颤,新卒都能着铁甲?不是唯历经战事的精兵才能着铁甲吗?唐军难道找到了甚么旷世宝藏,挖出了百年前埋于地下的甲胄?
李从璟敏锐捕捉到了钱元瓘的眼神变化,知道他在想甚么,笑道:“兵贵精不贵多,大唐向来奉行精兵之策,不求拥有百万大军,但求精甲五十万!”
吹牛自然不妨往大了吹。
钱元瓘尽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本朝府兵最盛之时,将士军备,怕也不过如此吧!”
“大处相差无几,小处却还有些不同。”李从璟没有细说,“节使似对我军甲胄有兴趣,既是如此,不妨请节使看看我军新配甲胄。”
“新甲胄?”钱元瓘立即打起精神。
李从璟让人拿来一副仍在不断改良的冷锻甲,撑在木架上,为钱元瓘介绍道:“一副完整甲胄,共有甲片三千余,分量是寻常铁甲三分之二,防御力却提升三分之一,节使可试之。”
言罢,让人拿来弓箭。
钱元瓘掩饰不住震惊的神色,先去就近观察,而后掂其份量,最后以弓箭射之,临了,有些呆愣。
李从璟却没有给钱元瓘反应的时间,也不会跟他明说冷锻甲的装备率,拉着对方走下点将台,“较武已经开始,节使随我来。”
策马出了军营,李从璟带钱元瓘驰上一个土包,登上一座望楼,观看在营外旷野上演练的大军,此时正是军阵对抗的时候,数万甲士往来奔走,旗鼓鲜明,列阵变阵,行云流水,而后两相对抗,以实战之态对攻,场面极是震撼,看得钱元瓘心神不宁。
“只是演练,何须如此用力,殿下便不怕有将士伤亡?”半响,钱元瓘憋出一句话。
李从璟淡淡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平时多流血,战时少丢命。”
钱元瓘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从璟邀请他观看唐军较武,存的就是耀武扬威、震慑人心的意思,但钱元瓘不是门外汉,将士军备与战阵素质,都是做不得假的,北上路过江淮时,只远远看过几眼唐军,不曾如此近距离全面审视,还不知其深浅,如今亲眼观之,却是知晓其厉害之处了。
回到驿馆,钱元瓘与钱铧又相对沉默下来。这回,他们连饭食都顾不上了。
钱铧道:“唐军之强,名不虚传。”
钱元瓘道:“若是朝廷执意不答应让我承袭王位,那该如何是好?”
有人抄来邸报,呈送钱元瓘面前,钱元瓘看罢之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邸报上写有一分捷报:吴国遣精锐密渡大将北上,迂回深入滁州腹地,意图袭扰唐军粮道、乱其后方,然则此举却被莫离提前探明,也不知他从哪里调遣了数千精骑,在滁州为吴军布下陷阱,吴军还未发挥出奇制胜的战术,就被唐军杀得大败。
次日,钱元瓘早早到宫门请求面圣,答应无条件出兵五万攻打吴国。
李嗣源召见了钱元瓘,这回没有板着脸色,只是不冷不热的问:“出兵淮南,公等想好了?”
钱元瓘躬身执礼,语气恭敬,“陛下下令,臣等莫敢不从,大军五万,随时进击淮南!”
李嗣源看着钱元瓘,似笑非笑,“不要朕给你们运送钱粮军械了?”
钱元瓘连忙道:“臣等惶恐!为国尽忠,乃臣等本分,怎敢要求朝廷赐粮,钱塘虽不富裕,但咬咬牙,还是能征得粮草的。”
李嗣源放下毛笔,认真道:“征集粮草并无不可,但不可苛捐杂税,更不可横征暴敛,百姓生活不易,岂能为之增添负担?”
钱元瓘连忙下拜,“臣等不敢!”
心说我吃饱了撑着才去横征暴敛,我钱家还要不要在钱塘的统治了?再者,要是给你抓住鱼肉百姓的把柄,日后你以此为由出兵钱塘怎么办?
李嗣源走出御案,亲自扶起钱元瓘,哈哈大笑,满面和煦,“朕早就说了,吴越王是忠义之臣,如今朝廷有令,怎会不遵呢?贤侄也是钱塘俊彦,向来都明事理,心中自有家国大义,必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钱元瓘满脸惶恐之色,“让陛下忧心了,臣等有罪。”
李嗣源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无罪无罪,今日朕在宫中设宴,你我君臣共浮一大白!”
“谢陛下恩典!”
......
钱元瓘与钱铧离开洛阳,李从璟相送。
出了城门,回望一眼神都,钱元瓘心中感慨万分。
来时踌躇满志,虽是有求于人,但自身并非没有底气,还想着让朝廷给钱给粮,许下让自己承袭王位的承诺,最好是现在就给封个郡王甚么的。如今可倒好,半分便宜没捞着,临了还得靠表忠心来赢得朝廷认可,好似求着要发兵淮南,生怕错失建立功勋让朝廷看重的机会一般。
“公等皆是国家肱骨,有公等为国尽力,何愁逆贼不能迅速平灭,本宫在洛阳静候佳音,等到大功建成,来日本宫必定亲往钱塘,为公等贺喜。”送到长亭,李从璟停下脚步,与众人饮了送别酒。
“殿下留步,来日若是殿下驾临钱塘,臣必扫榻相迎。”钱元瓘那身利刺已经悉数不见了踪影,眼中再无半分傲慢之色,唯独能在心里说道:你还是别亲自来了,我怕你到时候不是来给我送王冕,而是要来夺我的土地。
望着使者队伍远去,李从璟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有吴越王出兵,扬州就易得了。
离开长亭的时候,孟松柏低声问李从璟,“钱元瓘这回北上,除了领到一份差事,可是甚么都没得到,吴越王既然要出兵淮南,钱元瓘怎么不要朝廷要一份事成之后要承袭吴越王的承诺?”
李从璟跨上马背,淡淡道:“为臣者,先立功,后论赏,古来如此。”
章四十九 势来天地皆同力 久负盛名于天下(4)
(三更)
钱元瓘又默然半响,最后咬牙道:“然则王位承袭之事,却需得到朝廷承诺,无论战事胜负如何,都不能影响钱塘王位交替。”
这也是钱铧的意思,若是连这个要求都没有,未免就太没有底线了。
到了翌日,李从璟派人到驿馆来接钱元瓘与钱铧。
说是较武,实际上是军中大练,地点就在洛水河边的侍卫亲军营地,李从璟带着钱元瓘与钱铧进营时,已是巳时时分,营中的各项准备都已完成,早先编练的一万五千侍卫亲军,与后来招募的新勇三万,多半都集结在这里。
数万将士,铁甲森森,枪戈如林,在校场上整齐列阵,就是一片肃杀的海洋,哪怕是对兵事一无所知的人,站在军阵面前也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强大的力量总是让人畏惧,而能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则让人胆寒。
钱元瓘是行家里手,不至于心惊胆战,不过唐军甲胄、军械之精良,还是让他双目凛然,尤其是排列在甲士前的一排排强弩,一眼望去,不见尽头,粗略估计,不下五千之数,这还是不曾被甲士随身携带的大弩,钱元瓘很清楚,当这些强弩一起发挥威力的时候,有怎样的毁天灭地之能。
眼前就有这样多的强弩,那么加上江淮、楚地军中的,大唐得有多少劲弩?
如果这些劲弩汇聚到一起,哪怕只是对着钱塘城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都是无法估量的。
钱元瓘摇摇脑袋,将这个不靠谱的思绪抛诸脑后。
今日李从璟披挂齐整,铁甲显赫,横刀慑人,高立点将台,在阳光下浑如天神。
这是第一回见到李从璟着甲,想起对方的种种战绩,钱元瓘心头微寒。
噌的一声,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下达军中大练的命令,顿时鼓声响起,数万将士脚步齐动,惹得点将台震颤不已,看着眼前的铁甲海洋化为铁甲洪流,迅速而又齐整的变阵、出营,钱元瓘对唐军的训练有素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钱元瓘发现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唐军将士,人人着甲。
甲胄可比刀枪值钱太多,谓之国之重器,制造起来也要麻烦不少,钱元瓘自知钱塘能调动五万大军,但绝对拿不出五万甲士,军中将士能有一半披甲就不错,而且多为皮甲,铁甲更是精贵之物——若要更多人着甲,非得掏出布甲、竹甲不可。
但是在唐军这里,铁甲好似是满大街上最不值钱的物什。
钱元瓘看得分明,唐军之中,唯有斥候与轻骑才着皮甲。
“这数万将士,大多是今岁新募之勇,方经训练,未上战阵。”李从璟为钱元瓘介绍军队成份,“今日较武,主要是战阵演练,重头戏在于军阵对抗。”
闻言,钱元瓘心头更是微颤,新卒都能着铁甲?不是唯历经战事的精兵才能着铁甲吗?唐军难道找到了甚么旷世宝藏,挖出了百年前埋于地下的甲胄?
李从璟敏锐捕捉到了钱元瓘的眼神变化,知道他在想甚么,笑道:“兵贵精不贵多,大唐向来奉行精兵之策,不求拥有百万大军,但求精甲五十万!”
吹牛自然不妨往大了吹。
钱元瓘尽力让笑容看起来自然,“本朝府兵最盛之时,将士军备,怕也不过如此吧!”
“大处相差无几,小处却还有些不同。”李从璟没有细说,“节使似对我军甲胄有兴趣,既是如此,不妨请节使看看我军新配甲胄。”
“新甲胄?”钱元瓘立即打起精神。
李从璟让人拿来一副仍在不断改良的冷锻甲,撑在木架上,为钱元瓘介绍道:“一副完整甲胄,共有甲片三千余,分量是寻常铁甲三分之二,防御力却提升三分之一,节使可试之。”
言罢,让人拿来弓箭。
钱元瓘掩饰不住震惊的神色,先去就近观察,而后掂其份量,最后以弓箭射之,临了,有些呆愣。
李从璟却没有给钱元瓘反应的时间,也不会跟他明说冷锻甲的装备率,拉着对方走下点将台,“较武已经开始,节使随我来。”
策马出了军营,李从璟带钱元瓘驰上一个土包,登上一座望楼,观看在营外旷野上演练的大军,此时正是军阵对抗的时候,数万甲士往来奔走,旗鼓鲜明,列阵变阵,行云流水,而后两相对抗,以实战之态对攻,场面极是震撼,看得钱元瓘心神不宁。
“只是演练,何须如此用力,殿下便不怕有将士伤亡?”半响,钱元瓘憋出一句话。
李从璟淡淡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平时多流血,战时少丢命。”
钱元瓘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从璟邀请他观看唐军较武,存的就是耀武扬威、震慑人心的意思,但钱元瓘不是门外汉,将士军备与战阵素质,都是做不得假的,北上路过江淮时,只远远看过几眼唐军,不曾如此近距离全面审视,还不知其深浅,如今亲眼观之,却是知晓其厉害之处了。
回到驿馆,钱元瓘与钱铧又相对沉默下来。这回,他们连饭食都顾不上了。
钱铧道:“唐军之强,名不虚传。”
钱元瓘道:“若是朝廷执意不答应让我承袭王位,那该如何是好?”
有人抄来邸报,呈送钱元瓘面前,钱元瓘看罢之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邸报上写有一分捷报:吴国遣精锐密渡大将北上,迂回深入滁州腹地,意图袭扰唐军粮道、乱其后方,然则此举却被莫离提前探明,也不知他从哪里调遣了数千精骑,在滁州为吴军布下陷阱,吴军还未发挥出奇制胜的战术,就被唐军杀得大败。
次日,钱元瓘早早到宫门请求面圣,答应无条件出兵五万攻打吴国。
李嗣源召见了钱元瓘,这回没有板着脸色,只是不冷不热的问:“出兵淮南,公等想好了?”
钱元瓘躬身执礼,语气恭敬,“陛下下令,臣等莫敢不从,大军五万,随时进击淮南!”
李嗣源看着钱元瓘,似笑非笑,“不要朕给你们运送钱粮军械了?”
钱元瓘连忙道:“臣等惶恐!为国尽忠,乃臣等本分,怎敢要求朝廷赐粮,钱塘虽不富裕,但咬咬牙,还是能征得粮草的。”
李嗣源放下毛笔,认真道:“征集粮草并无不可,但不可苛捐杂税,更不可横征暴敛,百姓生活不易,岂能为之增添负担?”
钱元瓘连忙下拜,“臣等不敢!”
心说我吃饱了撑着才去横征暴敛,我钱家还要不要在钱塘的统治了?再者,要是给你抓住鱼肉百姓的把柄,日后你以此为由出兵钱塘怎么办?
李嗣源走出御案,亲自扶起钱元瓘,哈哈大笑,满面和煦,“朕早就说了,吴越王是忠义之臣,如今朝廷有令,怎会不遵呢?贤侄也是钱塘俊彦,向来都明事理,心中自有家国大义,必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钱元瓘满脸惶恐之色,“让陛下忧心了,臣等有罪。”
李嗣源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无罪无罪,今日朕在宫中设宴,你我君臣共浮一大白!”
“谢陛下恩典!”
......
钱元瓘与钱铧离开洛阳,李从璟相送。
出了城门,回望一眼神都,钱元瓘心中感慨万分。
来时踌躇满志,虽是有求于人,但自身并非没有底气,还想着让朝廷给钱给粮,许下让自己承袭王位的承诺,最好是现在就给封个郡王甚么的。如今可倒好,半分便宜没捞着,临了还得靠表忠心来赢得朝廷认可,好似求着要发兵淮南,生怕错失建立功勋让朝廷看重的机会一般。
“公等皆是国家肱骨,有公等为国尽力,何愁逆贼不能迅速平灭,本宫在洛阳静候佳音,等到大功建成,来日本宫必定亲往钱塘,为公等贺喜。”送到长亭,李从璟停下脚步,与众人饮了送别酒。
“殿下留步,来日若是殿下驾临钱塘,臣必扫榻相迎。”钱元瓘那身利刺已经悉数不见了踪影,眼中再无半分傲慢之色,唯独能在心里说道:你还是别亲自来了,我怕你到时候不是来给我送王冕,而是要来夺我的土地。
望着使者队伍远去,李从璟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有吴越王出兵,扬州就易得了。
离开长亭的时候,孟松柏低声问李从璟,“钱元瓘这回北上,除了领到一份差事,可是甚么都没得到,吴越王既然要出兵淮南,钱元瓘怎么不要朝廷要一份事成之后要承袭吴越王的承诺?”
李从璟跨上马背,淡淡道:“为臣者,先立功,后论赏,古来如此。”
章五十 南有白鹿洞三害 北有应天府双杰(上)
(一更)
上元之夜,金陵城有万家灯火,辉煌如昼,街巷中有行人万千,车水马龙。
每岁正月十五前后三日,普天同庆,城中不仅没有宵禁,朝廷更是鼓励百姓走上街头狂欢,每逢此时,全城便无一处不是景,无一处没有花灯。
灯市最热闹的所在,还是秦淮河畔。此间之美,言不可述,但见轻舟缓行,有佳人弄水,星灯之上,有才子赋诗。康福坊内,有仙女下凡,歌舞不绝,连舟画舫上,如天上人间,灯红酒绿。
这时节,天寒地冻,却百花盛开,街巷里姹紫嫣红,彼此斗艳争美。
秦淮河畔,又一轮花灯随着纸船飘走,不知有多少儿郎小娘的幻想随之去向未知远方。这里有无数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姿态各异,美得毫不雷同。在一众花丛中,却有人一枝独秀,包揽了大片风光。
不可思议,却无争议。
论美,此人倾国倾城,已至极处。
她束手站在河畔的青石板阶梯上,静静凝望载着花灯的纸船飘走。她有着亭亭玉立的身材,妆扮精致的面容,眉心的花子,如三片火焰,她不说话,风韵都足以折煞盛开的百花。
她的眸子里,却有一点忧愁。
正是这点忧愁,让无数风流倜谠的才子俊彦,望而却步,只敢远观,不敢惊扰。那一点愁,轻若浮云,淡若薄雾,却仿佛千里苍穹之蓝,万里大海之远,能观而不能碰。
不知何时,她幽幽一叹,似有似无,带着姿容出众的侍婢,转身离开河畔。
无数小娘为之暗松一口气,无数郎君为之连道可惜。
“司首可是要回府去?”侍婢小声问。
“不着急。”她说。
侍婢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司首要去观花灯否?听闻福乐坊的花灯,今岁最好。”
“不要再叫我司首,我已不是青衣衙门的司首。”林安心的声音仿若覆上了一层冰雪,有些寒意。
年前被李从璟放回来,换了葛三娘等人离开,以一人换数十人,徐知诰可谓待之厚矣。然则回到金陵后,徐知诰对她的态度却很是暧昧,只说让她休息,却不曾让她回青衣衙门主事,后来林安心坐不住数次问起,徐知诰也言辞含糊搪塞过去,只说如今青衣衙门由周宗管着,并无差错。
为吴国征战奔波数年的青衣衙门林司首,就在金陵闲下来。
路过康福坊的时候,林安心等人听到了内里的喧嚣声,她抬头望去,就见锦绣阁上,有几名士子正争得面红耳赤,侧耳聆听,却是在抨击时事,辩论江淮和楚地战事,有人说朝廷当倾尽全力反攻江淮,守住江淮渔盐之利,也有人说吴国此时不应与中原死战,当寻求联合诸侯共拒中原,先图攻占楚地,与中原划江而治,再从长计议,还有人酒后狂言,言说朝廷权臣当道,只顾争权夺利而不思家国社稷,话未说完跌跌撞撞醉倒。
林安心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致,收回目光,冷笑道:“还真是忧国忧民得很!”
街道上的灯市繁华热闹,丝毫不弱于往年,好似完全没有受到战事失利的影响,吴国虽然在江淮吃了亏,但在楚地却取得极大战果,朝廷为了维护自身尊严,徐知诰为了捍卫自身声名地位,对百姓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极力渲染楚地的胜利,而隐瞒淡化江淮的败局。
金陵城,歌舞升平。
平静和谐的湖面下,有人受赏有人下狱,几家欢喜几家愁。
侍婢望着锦绣阁不满道:“这些士子言谈无忌,周宗也不说管管,那论战两地战事的倒也罢了,还有人抨击徐相不顾国难只顾揽权,此等言论若是蔓延,朝野只怕难安。”
她是林安心的心腹,所以说话有些肆无忌惮。这锦绣阁,才因军情处之事,被查封了没多久,如今都已再度开张了。
林安心本不欲说甚么,她虽然与周宗不对路,但也不屑背后议论,临了还是道:“士子忧国忧民,满腔热血,怎能伤害?徐相还不至于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读书人不因言获罪,古来如此。”
侍婢总觉得不舒服,有哪里不对,想要反驳,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去。”林安心突然失去了再逛的兴致,侍婢闻言连忙招来远远跟着的马车,伺候林安心上车。
车厢里清香袅袅,侍婢见林安心眸子里的忧愁始终不曾散去,犹豫半响,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司首自打这回南归,徐相一直不让司首再度执掌青衣衙门,是对司首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但司首数次请求重回青衣衙门,徐相都没有明着拒绝,可见徐相也并非完全不信任司首。”
林安心见侍婢目光闪烁,微微蹙眉,“你想说甚么?”
侍婢大着胆子道:“司首北去洛阳,被执数月,归来后却完好无损,徐相担心的,无非是司首被那李从璟霸占......司首美貌冠绝金陵,当知自个儿对男人的诱惑,是没几个人能抵挡的......”
男女之间,尤其是上位男人与美女之间,说穿了无非就是那么点事。
侍婢见林安心只是蹙着眉头,并没有发怒的意思,遂继续道:“徐相平日里不言,但对司首的心思岂非很明显?青衣衙门司首此等重位,徐相不托付给旁人,却交给司首,可见徐相待司首之重......此番出了这样的事,人言可畏,但徐相不曾明着拒绝司首,就是给司首留了后路,司首难道果真不知徐相的心思?只要司首将......将身子交给徐相,一来可以证明自身清白,让徐相相信司首与那李从璟并无纠缠,二来也全了徐相的心意,不就可以重获徐相信任?”
林安心的脸色很是精彩。
侍婢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林安心的眼神,因为那眼神中已经蕴含了杀人的意味。
“你让我卖身求荣?”林安心咬牙银牙,字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感受到林安心的杀意,侍婢慌忙下拜,“司首恕罪,奴婢胡言乱语......”
林安心眼神清冷,一言不发。徐知诰的心思,她身为女人岂能没有察觉,但此事想起来也太恶心了些,她凭实力吃饭,为何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起那龌龊事,林安心恨得牙痒,但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位早先是秦王,而今已是中原太子的年轻男人,论年轻论雄健论阳刚甚至论英俊论风度,那位在清流关上一言决定数万吴军生死的家伙,岂非更符合女子眼光?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林安心的娇躯就不禁打了个冷颤,将之迅速抛诸脑后。
林安心的马车驰过大丞相府,她原本打算趁着时辰尚早去恭祝一番佳节,此时也没了心思,让车夫直接回府。
此时,大丞相府中,徐知诰正在会客。
同堂而坐者,除却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之外,还有两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年轻面孔,都是读书人模样,前者眉有不羁之色,眼露进取之芒,名叫卢绛,后者虽然正襟危坐,却不显得古板,反而有一种任侠之气。
徐知诰看着面前两位俊才,面容亲和,“国家征伐正紧,此诚用人之际,两位有名于白鹿洞书院,时值北贼陷庐,书院学生多被掳去,两位独不愿事贼,慨然渡江,乃大丈夫气节也,某深为敬佩。日前两位上书所言之事,某已览之,振聋发聩,今日请两位来,便是细说此事。”
话至此处,徐知诰忽然面色有些怪异,“昔曾听闻,白鹿洞有三杰,如今却只见其二,不知诸葛涛身在何处?”
蒯鳌绷着脸不说话,卢绛却是笑道:“白鹿洞三杰,丞相今得其二,足以用于国事,何必再念那多余之人呢?”
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闻言,脸色皆变,但含义各不相同,有人讶异,有人不屑,唯独史虚白,露出玩味之色。
卢绛却好似全然都没瞧见一般,笑容不减,只是看着徐知诰。
白鹿洞书院,当世最有名的非官办书院,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原本历史上,南唐立国之后曾于此设立庐山国学,这些都不假。
但所谓白鹿洞三杰,却真正是假的。白鹿洞书院没有三杰,只有三害。
卢绛“与诸葛涛、蒯鳌,号庐山三害”,每日里不好生读书,赌博斗殴偷盗无一不为,贩狗卖鸡饮酒无一不做,间或敲诈同窗的钱财,乃是十足的流氓脾性,“人皆患苦之”。
但这样的人,偏偏有真才实学,否则徐知诰也不会与他们坐在一处。
徐知诰胸襟不小,但也不想浪费光阴,拿出之前卢绛两人的上书,径直问道:“如今正值江淮乱起,北贼来攻,颇陷州县,公之言,却欲使我先取吴越,此何意也?”
卢绛收敛神色,郑重其事道:“吴越与大吴世代交恶,彼此征伐已有数十年,彼虽偏居一隅,然攻我之心未死,自狼山一败,吴越无一日不欲西来雪恨,我大吴雄踞淮南,欲要一统江南与中原相争,必不能不灭吴越,吴越在侧,犹如肉中之钉眼中之刺,不可不拔,此乃腹心之疾也!”
“今北贼攻略江北,连陷州县,其势已成,吴越见之,必与北贼相交,趁机发兵西来——便纵吴越之兵不发,亦有为北贼向导之可能。如今大吴与北贼鏖战于江北,金陵兵马不多,若是此时吴越大举西来,如之奈何?此诚不可不防也。防之,不如攻之!”
“且吴越自狼山一败后,水师亡之七八,兵马不复当日之盛,某曾游历钱塘,知吴越兵马不精,此诚可以图之!”
卢绛话说完,双眼盯着徐知诰,等着他答复。
徐知诰作沉思状,半响沉吟道:“江淮战事正紧,此时发兵吴越,若是吴越死守,恐怕短期内大军难以建功。届时,若吴越与北贼勾结,局势于我不利。”
卢绛慨然道:“某有一计,可速破吴越。”
徐知诰稍感意外,“哦?请公言之!”
卢绛道:“丞相可让宣州诈叛,而后丞相声言讨叛,并且贿赂吴越以钱财,请其发兵共讨,则吴越势必西来。待吴越兵至,宣州在前阻击,另遣偏师绕行其后,则败之易也。届时我大吴精锐乘胜而进,吴越地狭,旬日可定!”
徐知诰沉吟不语。
卢绛又进言道:“待我灭了吴越,国威大振,则北贼势必惊骇,届时王师携势北上,再要击败北贼,何其易也!”
此时,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人,神色又有了变化,不复先前看卢绛的轻视,尤其是马仁裕,才在楚州吃了大亏,日夜都想着北伐,好将功补过,此时连忙附和,“卢公之言,诚良策矣,请丞相纳之,某愿为先锋,先攻吴越,再战江北!”
徐知诰寻思半响,不置可否,见蒯鳌一直不曾说话,便微笑问他:“公不发一言,安坐久矣,是无策乎?”
蒯鳌拱手,声音浑厚,“某非无策,只是某之策,与卢公不同。”
徐知诰笑容更甚了几分,“公请言之。”
蒯鳌不急不缓道:“臣之策,外交诸侯,内练精兵。”
徐知诰道:“愿闻其详。”
蒯鳌道:“吴越,诚与我争斗数十年,然今日之势,与往日不同,北贼来攻,连陷江北州县,其势汹汹,若我大吴不保,吴越岂能独存?此唇亡齿寒也。当此之际,若丞相遣使吴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吴越未必不肯与我联手,共拒北贼。”
“得吴越相助,则退可保扬州,进可救援寿州,我大吴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得吴越相助,则可南连刘汉。刘龑于番禹称帝,至今已十余年矣,彼既为帝,断不会坐视中原强盛,又且大吴与刘汉向来交好,若能引其为援,则江南大安。”
“大吴先得吴越之兵,再得刘汉之财,则能内练精兵,充实军力,他日可与中原争雄!”
徐知诰听罢,抚须点头。
......
章五十 南有白鹿洞三害 北有应天府双杰(上)
(一更)
上元之夜,金陵城有万家灯火,辉煌如昼,街巷中有行人万千,车水马龙。
每岁正月十五前后三日,普天同庆,城中不仅没有宵禁,朝廷更是鼓励百姓走上街头狂欢,每逢此时,全城便无一处不是景,无一处没有花灯。
灯市最热闹的所在,还是秦淮河畔。此间之美,言不可述,但见轻舟缓行,有佳人弄水,星灯之上,有才子赋诗。康福坊内,有仙女下凡,歌舞不绝,连舟画舫上,如天上人间,灯红酒绿。
这时节,天寒地冻,却百花盛开,街巷里姹紫嫣红,彼此斗艳争美。
秦淮河畔,又一轮花灯随着纸船飘走,不知有多少儿郎小娘的幻想随之去向未知远方。这里有无数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姿态各异,美得毫不雷同。在一众花丛中,却有人一枝独秀,包揽了大片风光。
不可思议,却无争议。
论美,此人倾国倾城,已至极处。
她束手站在河畔的青石板阶梯上,静静凝望载着花灯的纸船飘走。她有着亭亭玉立的身材,妆扮精致的面容,眉心的花子,如三片火焰,她不说话,风韵都足以折煞盛开的百花。
她的眸子里,却有一点忧愁。
正是这点忧愁,让无数风流倜谠的才子俊彦,望而却步,只敢远观,不敢惊扰。那一点愁,轻若浮云,淡若薄雾,却仿佛千里苍穹之蓝,万里大海之远,能观而不能碰。
不知何时,她幽幽一叹,似有似无,带着姿容出众的侍婢,转身离开河畔。
无数小娘为之暗松一口气,无数郎君为之连道可惜。
“司首可是要回府去?”侍婢小声问。
“不着急。”她说。
侍婢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司首要去观花灯否?听闻福乐坊的花灯,今岁最好。”
“不要再叫我司首,我已不是青衣衙门的司首。”林安心的声音仿若覆上了一层冰雪,有些寒意。
年前被李从璟放回来,换了葛三娘等人离开,以一人换数十人,徐知诰可谓待之厚矣。然则回到金陵后,徐知诰对她的态度却很是暧昧,只说让她休息,却不曾让她回青衣衙门主事,后来林安心坐不住数次问起,徐知诰也言辞含糊搪塞过去,只说如今青衣衙门由周宗管着,并无差错。
为吴国征战奔波数年的青衣衙门林司首,就在金陵闲下来。
路过康福坊的时候,林安心等人听到了内里的喧嚣声,她抬头望去,就见锦绣阁上,有几名士子正争得面红耳赤,侧耳聆听,却是在抨击时事,辩论江淮和楚地战事,有人说朝廷当倾尽全力反攻江淮,守住江淮渔盐之利,也有人说吴国此时不应与中原死战,当寻求联合诸侯共拒中原,先图攻占楚地,与中原划江而治,再从长计议,还有人酒后狂言,言说朝廷权臣当道,只顾争权夺利而不思家国社稷,话未说完跌跌撞撞醉倒。
林安心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致,收回目光,冷笑道:“还真是忧国忧民得很!”
街道上的灯市繁华热闹,丝毫不弱于往年,好似完全没有受到战事失利的影响,吴国虽然在江淮吃了亏,但在楚地却取得极大战果,朝廷为了维护自身尊严,徐知诰为了捍卫自身声名地位,对百姓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极力渲染楚地的胜利,而隐瞒淡化江淮的败局。
金陵城,歌舞升平。
平静和谐的湖面下,有人受赏有人下狱,几家欢喜几家愁。
侍婢望着锦绣阁不满道:“这些士子言谈无忌,周宗也不说管管,那论战两地战事的倒也罢了,还有人抨击徐相不顾国难只顾揽权,此等言论若是蔓延,朝野只怕难安。”
她是林安心的心腹,所以说话有些肆无忌惮。这锦绣阁,才因军情处之事,被查封了没多久,如今都已再度开张了。
林安心本不欲说甚么,她虽然与周宗不对路,但也不屑背后议论,临了还是道:“士子忧国忧民,满腔热血,怎能伤害?徐相还不至于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读书人不因言获罪,古来如此。”
侍婢总觉得不舒服,有哪里不对,想要反驳,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去。”林安心突然失去了再逛的兴致,侍婢闻言连忙招来远远跟着的马车,伺候林安心上车。
车厢里清香袅袅,侍婢见林安心眸子里的忧愁始终不曾散去,犹豫半响,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司首自打这回南归,徐相一直不让司首再度执掌青衣衙门,是对司首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但司首数次请求重回青衣衙门,徐相都没有明着拒绝,可见徐相也并非完全不信任司首。”
林安心见侍婢目光闪烁,微微蹙眉,“你想说甚么?”
侍婢大着胆子道:“司首北去洛阳,被执数月,归来后却完好无损,徐相担心的,无非是司首被那李从璟霸占......司首美貌冠绝金陵,当知自个儿对男人的诱惑,是没几个人能抵挡的......”
男女之间,尤其是上位男人与美女之间,说穿了无非就是那么点事。
侍婢见林安心只是蹙着眉头,并没有发怒的意思,遂继续道:“徐相平日里不言,但对司首的心思岂非很明显?青衣衙门司首此等重位,徐相不托付给旁人,却交给司首,可见徐相待司首之重......此番出了这样的事,人言可畏,但徐相不曾明着拒绝司首,就是给司首留了后路,司首难道果真不知徐相的心思?只要司首将......将身子交给徐相,一来可以证明自身清白,让徐相相信司首与那李从璟并无纠缠,二来也全了徐相的心意,不就可以重获徐相信任?”
林安心的脸色很是精彩。
侍婢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林安心的眼神,因为那眼神中已经蕴含了杀人的意味。
“你让我卖身求荣?”林安心咬牙银牙,字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感受到林安心的杀意,侍婢慌忙下拜,“司首恕罪,奴婢胡言乱语......”
林安心眼神清冷,一言不发。徐知诰的心思,她身为女人岂能没有察觉,但此事想起来也太恶心了些,她凭实力吃饭,为何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起那龌龊事,林安心恨得牙痒,但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位早先是秦王,而今已是中原太子的年轻男人,论年轻论雄健论阳刚甚至论英俊论风度,那位在清流关上一言决定数万吴军生死的家伙,岂非更符合女子眼光?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林安心的娇躯就不禁打了个冷颤,将之迅速抛诸脑后。
林安心的马车驰过大丞相府,她原本打算趁着时辰尚早去恭祝一番佳节,此时也没了心思,让车夫直接回府。
此时,大丞相府中,徐知诰正在会客。
同堂而坐者,除却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之外,还有两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年轻面孔,都是读书人模样,前者眉有不羁之色,眼露进取之芒,名叫卢绛,后者虽然正襟危坐,却不显得古板,反而有一种任侠之气。
徐知诰看着面前两位俊才,面容亲和,“国家征伐正紧,此诚用人之际,两位有名于白鹿洞书院,时值北贼陷庐,书院学生多被掳去,两位独不愿事贼,慨然渡江,乃大丈夫气节也,某深为敬佩。日前两位上书所言之事,某已览之,振聋发聩,今日请两位来,便是细说此事。”
话至此处,徐知诰忽然面色有些怪异,“昔曾听闻,白鹿洞有三杰,如今却只见其二,不知诸葛涛身在何处?”
蒯鳌绷着脸不说话,卢绛却是笑道:“白鹿洞三杰,丞相今得其二,足以用于国事,何必再念那多余之人呢?”
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闻言,脸色皆变,但含义各不相同,有人讶异,有人不屑,唯独史虚白,露出玩味之色。
卢绛却好似全然都没瞧见一般,笑容不减,只是看着徐知诰。
白鹿洞书院,当世最有名的非官办书院,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原本历史上,南唐立国之后曾于此设立庐山国学,这些都不假。
但所谓白鹿洞三杰,却真正是假的。白鹿洞书院没有三杰,只有三害。
卢绛“与诸葛涛、蒯鳌,号庐山三害”,每日里不好生读书,赌博斗殴偷盗无一不为,贩狗卖鸡饮酒无一不做,间或敲诈同窗的钱财,乃是十足的流氓脾性,“人皆患苦之”。
但这样的人,偏偏有真才实学,否则徐知诰也不会与他们坐在一处。
徐知诰胸襟不小,但也不想浪费光阴,拿出之前卢绛两人的上书,径直问道:“如今正值江淮乱起,北贼来攻,颇陷州县,公之言,却欲使我先取吴越,此何意也?”
卢绛收敛神色,郑重其事道:“吴越与大吴世代交恶,彼此征伐已有数十年,彼虽偏居一隅,然攻我之心未死,自狼山一败,吴越无一日不欲西来雪恨,我大吴雄踞淮南,欲要一统江南与中原相争,必不能不灭吴越,吴越在侧,犹如肉中之钉眼中之刺,不可不拔,此乃腹心之疾也!”
“今北贼攻略江北,连陷州县,其势已成,吴越见之,必与北贼相交,趁机发兵西来——便纵吴越之兵不发,亦有为北贼向导之可能。如今大吴与北贼鏖战于江北,金陵兵马不多,若是此时吴越大举西来,如之奈何?此诚不可不防也。防之,不如攻之!”
“且吴越自狼山一败后,水师亡之七八,兵马不复当日之盛,某曾游历钱塘,知吴越兵马不精,此诚可以图之!”
卢绛话说完,双眼盯着徐知诰,等着他答复。
徐知诰作沉思状,半响沉吟道:“江淮战事正紧,此时发兵吴越,若是吴越死守,恐怕短期内大军难以建功。届时,若吴越与北贼勾结,局势于我不利。”
卢绛慨然道:“某有一计,可速破吴越。”
徐知诰稍感意外,“哦?请公言之!”
卢绛道:“丞相可让宣州诈叛,而后丞相声言讨叛,并且贿赂吴越以钱财,请其发兵共讨,则吴越势必西来。待吴越兵至,宣州在前阻击,另遣偏师绕行其后,则败之易也。届时我大吴精锐乘胜而进,吴越地狭,旬日可定!”
徐知诰沉吟不语。
卢绛又进言道:“待我灭了吴越,国威大振,则北贼势必惊骇,届时王师携势北上,再要击败北贼,何其易也!”
此时,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人,神色又有了变化,不复先前看卢绛的轻视,尤其是马仁裕,才在楚州吃了大亏,日夜都想着北伐,好将功补过,此时连忙附和,“卢公之言,诚良策矣,请丞相纳之,某愿为先锋,先攻吴越,再战江北!”
徐知诰寻思半响,不置可否,见蒯鳌一直不曾说话,便微笑问他:“公不发一言,安坐久矣,是无策乎?”
蒯鳌拱手,声音浑厚,“某非无策,只是某之策,与卢公不同。”
徐知诰笑容更甚了几分,“公请言之。”
蒯鳌不急不缓道:“臣之策,外交诸侯,内练精兵。”
徐知诰道:“愿闻其详。”
蒯鳌道:“吴越,诚与我争斗数十年,然今日之势,与往日不同,北贼来攻,连陷江北州县,其势汹汹,若我大吴不保,吴越岂能独存?此唇亡齿寒也。当此之际,若丞相遣使吴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吴越未必不肯与我联手,共拒北贼。”
“得吴越相助,则退可保扬州,进可救援寿州,我大吴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得吴越相助,则可南连刘汉。刘龑于番禹称帝,至今已十余年矣,彼既为帝,断不会坐视中原强盛,又且大吴与刘汉向来交好,若能引其为援,则江南大安。”
“大吴先得吴越之兵,再得刘汉之财,则能内练精兵,充实军力,他日可与中原争雄!”
徐知诰听罢,抚须点头。
......
章五十一 南有白鹿洞三害 北有应天府双杰(下)
(二更)
长兴二年春,宋州,虞城。
近年以来,宋州是个没甚么故事的地方,藩镇不强所以不曾有叛乱,非处要地所以鲜有战事,即便是朝廷大征江淮,宋州兵也不过是围攻寿春那四镇八州中普通的一个。
但宋州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宋州人口稠密农耕繁盛,备受朝廷重视,除此之外,宋州最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地方,便是文风鼎盛。文风鼎盛,所以读书人多。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多了,尚武风气就少些,兵患也就不那么严重。
虞城地处宋州腹心,在宋州城东北。传闻夏禹封舜子商均于此,称“虞国”,后来商汤灭夏,都城就在这里。虞城既有此悠远之历史传承,文化灿烂、文风鼎盛,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今虞城的读书人中,有一位大家,名叫杨悫。
杨悫在城中办了一间学舍,远近闻名。
杨悫很有威望。
便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赵直见了他,也是以礼相待。
今日,杨悫在家中待客。
对方是一位老者。
杨悫对他执礼甚恭。
这位老者,叫作王不器。
“黄巢之乱以来,神州陆沉,九州分裂,以至于诸侯林立,彼此征伐不休,乱世之中,最不幸者为百姓,其次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之不幸,不仅在于朝不保夕,而且求学无路,诸侯伐交频频,烽火连天,官学因之受到破坏,读书人因之无地安生、无书可读。”王不器喟然而叹,“每念于此,常使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杨悫一身儒雅之气,举手投足不温不火,尽是大家之风,闻言道:“我能在此办得学舍一间,教得学生几个,也是多仗节使之助,此为杨某之幸,也是虞城书生之幸。”
“文脉不绝,传承不灭,虽经乱世,而中华仍能是中华。杨兄之功虽然不显,但若无杨兄这等人,我中华文道早在五胡南侵后,就已成为历史尘埃了。后世之人,便是从废墟中找出几本书,怕是也没几个人识得那骈四俪六,更不用说能理解其中之意,我文脉精髓,后世读书人能见不能识,只因其晦涩难懂,不及拍干净灰尘便扬手弃之,真不敢想那是何种场面。届时主宰我中华子民的学问,真不知是何种妖魔鬼怪,到得那时,中华何以仍是中华?”
王不器饮了口茶,茶虽然不是好茶,但却沁人心脾,放下茶碗,王不器叹息一声,“只是以杨兄的学问,若是只在虞城教书,未免显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杨悫微笑道:“王兄专程到虞城来,莫不也是为了做说客?”
“哦?”王不器微微一怔,“难道说,先前已经有人来请过杨兄了?”
“的确如此。”杨悫微微敛眉,“太子殿下的使者,早先已经来过了。”
王不器笑了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与某想到了一处,还抢先了一步。”身子稍稍前倾,目露期待之色,“不知杨兄可曾答应殿下了?”
杨悫摇摇头。
王不器又是一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杨悫长长一叹,望向屋外,目光沉重,如痴如醉。
王不器浅啜了口茶,“杨兄难道不愿为后辈读书人尽一份力?”
杨悫收回目光和思绪,摇摇头,声音沉缓,“若能稍稍有利于后进读书人,我便是舍了这老残之躯客死异乡,又有何惧?”
“那杨兄为何不愿去洛阳?”王不器微微皱眉。
杨悫低头望着小案上的茶碗,缓缓道:“自黄巢之乱以来,中原连连战火,人主为成就霸业,视人命如草芥,不惜让百姓血流成河,待其稍有根基,为收买人心、沽名钓誉,便网罗士子名流,充入府中养为宾客,何时真的看重读书人尊敬读书人了?”
杨悫的声音又加重了几分,“诚然,我辈读书人不能手持利刃上阵杀敌,乱世当道,更是凄惨万分朝不保夕,然则读书人之所以是读书人,能为先圣传承文脉,靠得便是那副不能丢掉的硬脊梁,那也是我辈读书人唯独不能丢掉的东西!”
察觉到自身情绪变化,杨悫声音缓和了几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倘若读书人不能被人主真的尊重,又岂能为了几顿饭食,到人主面前卑躬屈膝?”
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后苦笑道:“杨兄以为,太子殿下请你去洛阳书院教书,是为朝廷豢养读书人,是为朝廷沽名钓誉?”
“王兄不以为然否?”杨悫道,“洛阳书院教授百家之学,这也就罢了,然则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学院开宗立派,教授杂学?非是杨某食古不化,只是这等学院,闻所未闻,士农工商齐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违圣贤教诲。此等书院,若说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杨某却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来。
半响,他叹道:“太子殿下先前谓我曰:书院是百年大计,诚然有利于千秋,然则推行必受阻碍,为文道正统所不容,此言诚不欺我啊!”
从洛阳到虞城来,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赶来,就是因为杨悫这位隐于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此番洛阳书院筹建,诸多学问大家尤其是儒家学者,虽然受到朝廷邀请,但因为杨悫方才所说的原因,不愿立即前去洛阳书院,都在犹豫不定彼此观望,到得后来,杨悫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便成为了一大批人观望的对象,若杨悫不去洛阳,很多当世真正的大家也不会去,若是杨悫去了,天下儒士必会云集景从。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若是杨悫肯去洛阳,洛阳书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杨悫不去,至少短时间内洛阳学院的先生凑不齐,当头炮也就打不响了。
王不器见杨悫态度坚决,不愿与他争锋相对,遂暂时换了个话题,“听闻杨兄有一得意门生,能够日诵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说的是同文否?”说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杨悫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双亡,侍奉祖母却是极孝,只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舍就学,早年时常于舍外偷听,我见其心诚,有一日便拉着他教了一卷《礼记》,不料此子过目成诵,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资实在可贵,我这便留了他在学舍,自那之后,此子勤奋向学,日夜不倦,今已颇成气候矣。”
王不器抚须道:“同文这名,却是极好。”
杨悫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见天下大乱之后,儒学为世人所疑,文脉不昌,诸脉学问不同,治国治学思想混乱,所以才有了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万分,“如此俊彦,可能一见?”
杨悫笑道:“有何不可?”便叫仆役去找戚同文来。
片刻之后,仆役来回话,说戚同文在街上碰见了个人,正在与那人讨论学问,竟是一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这却怪了。”杨悫面色疑惑,为王不器解释了一番,“这虞城的士子,与同文常有一同讨论学问,只是能让他在街上驻足,得师命而不归的,却是不曾有过。”
暗自琢磨半响,杨悫竟也来了兴致,起身道:“如有这等士子,某却要去会上一会了。王兄同去否?”
王不器无奈,只得跟着杨悫出门。不久,就见前面的街上围了一群人,看穿着打扮,其中有不少读书人,正聚精会神听场中的人辩论。
杨悫、王不器二人连忙赶过去,众人见杨悫来了,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不是读书人,都纷纷执礼让道,两人得以很快看见场中的人。
只是这一看,王不器率先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场中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一人粗布麻衫,一人锦衣貂裘,前者面红耳赤,后者气定神闲,见此模样,杨悫心头一震,那粗布麻衫的正是戚同文,只是看样子,他却是在论学中处在下风,只是杨悫不能理解,戚同文纵然学问不如人,却也不至于被人逼迫到这等田地吧?那锦衣公子,却是谁人?
“同文,汝友何人?”杨悫问。
戚同文生得眉清目秀,闻言执礼先行拜见,而后道:“这位是李兄,洛阳人氏......”
“洛阳李氏?”杨悫朝那年轻人看过去,但见对方面带微笑,气度不凡,正向自己行礼。
不等杨悫再说甚么,王不器突然说了句话,让杨悫立即怔住。
“太子殿下......殿下怎么到这来了?”王不器惊诧万分。
李从璟向杨悫见礼之后,微笑道:“来向先生请教学问。”
戚同文一脸震惊,比王不器还要震惊。
但最震惊的,还是杨悫,他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是最没风度的那个了。
半响之后,李从璟站在杨悫所办的学舍面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睢阳书舍。
这便是睢阳书院的前身了。
而睢阳书院,便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应天书院的前身。
杨悫、戚同文,都是教育界的千古名人。
这正是李从璟不惜亲自来请杨悫、戚同文去洛阳的原因。笑了笑,李从璟踏进院门。
......
半日后,杨悫、戚同文,在书舍门口,目送李从璟与王不器离去。
戚同文看着感慨万分的老师,躬身问道:“先生可是决定了?”
“决定了。”杨悫长吐一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可记得当日为师劝你出仕时,你回为师的话?”
戚同文点点头,“长者不仕,同文亦不仕。”
杨悫双目含笑,“如今为师已经决定去洛阳,你可愿同去?”
戚同文目光坚定,“长者仕,同文愿随之。”
章五十一 南有白鹿洞三害 北有应天府双杰(下)
(二更)
长兴二年春,宋州,虞城。
近年以来,宋州是个没甚么故事的地方,藩镇不强所以不曾有叛乱,非处要地所以鲜有战事,即便是朝廷大征江淮,宋州兵也不过是围攻寿春那四镇八州中普通的一个。
但宋州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宋州人口稠密农耕繁盛,备受朝廷重视,除此之外,宋州最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地方,便是文风鼎盛。文风鼎盛,所以读书人多。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多了,尚武风气就少些,兵患也就不那么严重。
虞城地处宋州腹心,在宋州城东北。传闻夏禹封舜子商均于此,称“虞国”,后来商汤灭夏,都城就在这里。虞城既有此悠远之历史传承,文化灿烂、文风鼎盛,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今虞城的读书人中,有一位大家,名叫杨悫。
杨悫在城中办了一间学舍,远近闻名。
杨悫很有威望。
便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赵直见了他,也是以礼相待。
今日,杨悫在家中待客。
对方是一位老者。
杨悫对他执礼甚恭。
这位老者,叫作王不器。
“黄巢之乱以来,神州陆沉,九州分裂,以至于诸侯林立,彼此征伐不休,乱世之中,最不幸者为百姓,其次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之不幸,不仅在于朝不保夕,而且求学无路,诸侯伐交频频,烽火连天,官学因之受到破坏,读书人因之无地安生、无书可读。”王不器喟然而叹,“每念于此,常使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杨悫一身儒雅之气,举手投足不温不火,尽是大家之风,闻言道:“我能在此办得学舍一间,教得学生几个,也是多仗节使之助,此为杨某之幸,也是虞城书生之幸。”
“文脉不绝,传承不灭,虽经乱世,而中华仍能是中华。杨兄之功虽然不显,但若无杨兄这等人,我中华文道早在五胡南侵后,就已成为历史尘埃了。后世之人,便是从废墟中找出几本书,怕是也没几个人识得那骈四俪六,更不用说能理解其中之意,我文脉精髓,后世读书人能见不能识,只因其晦涩难懂,不及拍干净灰尘便扬手弃之,真不敢想那是何种场面。届时主宰我中华子民的学问,真不知是何种妖魔鬼怪,到得那时,中华何以仍是中华?”
王不器饮了口茶,茶虽然不是好茶,但却沁人心脾,放下茶碗,王不器叹息一声,“只是以杨兄的学问,若是只在虞城教书,未免显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杨悫微笑道:“王兄专程到虞城来,莫不也是为了做说客?”
“哦?”王不器微微一怔,“难道说,先前已经有人来请过杨兄了?”
“的确如此。”杨悫微微敛眉,“太子殿下的使者,早先已经来过了。”
王不器笑了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与某想到了一处,还抢先了一步。”身子稍稍前倾,目露期待之色,“不知杨兄可曾答应殿下了?”
杨悫摇摇头。
王不器又是一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杨悫长长一叹,望向屋外,目光沉重,如痴如醉。
王不器浅啜了口茶,“杨兄难道不愿为后辈读书人尽一份力?”
杨悫收回目光和思绪,摇摇头,声音沉缓,“若能稍稍有利于后进读书人,我便是舍了这老残之躯客死异乡,又有何惧?”
“那杨兄为何不愿去洛阳?”王不器微微皱眉。
杨悫低头望着小案上的茶碗,缓缓道:“自黄巢之乱以来,中原连连战火,人主为成就霸业,视人命如草芥,不惜让百姓血流成河,待其稍有根基,为收买人心、沽名钓誉,便网罗士子名流,充入府中养为宾客,何时真的看重读书人尊敬读书人了?”
杨悫的声音又加重了几分,“诚然,我辈读书人不能手持利刃上阵杀敌,乱世当道,更是凄惨万分朝不保夕,然则读书人之所以是读书人,能为先圣传承文脉,靠得便是那副不能丢掉的硬脊梁,那也是我辈读书人唯独不能丢掉的东西!”
察觉到自身情绪变化,杨悫声音缓和了几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倘若读书人不能被人主真的尊重,又岂能为了几顿饭食,到人主面前卑躬屈膝?”
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后苦笑道:“杨兄以为,太子殿下请你去洛阳书院教书,是为朝廷豢养读书人,是为朝廷沽名钓誉?”
“王兄不以为然否?”杨悫道,“洛阳书院教授百家之学,这也就罢了,然则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学院开宗立派,教授杂学?非是杨某食古不化,只是这等学院,闻所未闻,士农工商齐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违圣贤教诲。此等书院,若说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杨某却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来。
半响,他叹道:“太子殿下先前谓我曰:书院是百年大计,诚然有利于千秋,然则推行必受阻碍,为文道正统所不容,此言诚不欺我啊!”
从洛阳到虞城来,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赶来,就是因为杨悫这位隐于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此番洛阳书院筹建,诸多学问大家尤其是儒家学者,虽然受到朝廷邀请,但因为杨悫方才所说的原因,不愿立即前去洛阳书院,都在犹豫不定彼此观望,到得后来,杨悫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便成为了一大批人观望的对象,若杨悫不去洛阳,很多当世真正的大家也不会去,若是杨悫去了,天下儒士必会云集景从。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若是杨悫肯去洛阳,洛阳书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杨悫不去,至少短时间内洛阳学院的先生凑不齐,当头炮也就打不响了。
王不器见杨悫态度坚决,不愿与他争锋相对,遂暂时换了个话题,“听闻杨兄有一得意门生,能够日诵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说的是同文否?”说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杨悫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双亡,侍奉祖母却是极孝,只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舍就学,早年时常于舍外偷听,我见其心诚,有一日便拉着他教了一卷《礼记》,不料此子过目成诵,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资实在可贵,我这便留了他在学舍,自那之后,此子勤奋向学,日夜不倦,今已颇成气候矣。”
王不器抚须道:“同文这名,却是极好。”
杨悫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见天下大乱之后,儒学为世人所疑,文脉不昌,诸脉学问不同,治国治学思想混乱,所以才有了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万分,“如此俊彦,可能一见?”
杨悫笑道:“有何不可?”便叫仆役去找戚同文来。
片刻之后,仆役来回话,说戚同文在街上碰见了个人,正在与那人讨论学问,竟是一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这却怪了。”杨悫面色疑惑,为王不器解释了一番,“这虞城的士子,与同文常有一同讨论学问,只是能让他在街上驻足,得师命而不归的,却是不曾有过。”
暗自琢磨半响,杨悫竟也来了兴致,起身道:“如有这等士子,某却要去会上一会了。王兄同去否?”
王不器无奈,只得跟着杨悫出门。不久,就见前面的街上围了一群人,看穿着打扮,其中有不少读书人,正聚精会神听场中的人辩论。
杨悫、王不器二人连忙赶过去,众人见杨悫来了,无论是读书人还是不是读书人,都纷纷执礼让道,两人得以很快看见场中的人。
只是这一看,王不器率先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场中两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模样,一人粗布麻衫,一人锦衣貂裘,前者面红耳赤,后者气定神闲,见此模样,杨悫心头一震,那粗布麻衫的正是戚同文,只是看样子,他却是在论学中处在下风,只是杨悫不能理解,戚同文纵然学问不如人,却也不至于被人逼迫到这等田地吧?那锦衣公子,却是谁人?
“同文,汝友何人?”杨悫问。
戚同文生得眉清目秀,闻言执礼先行拜见,而后道:“这位是李兄,洛阳人氏......”
“洛阳李氏?”杨悫朝那年轻人看过去,但见对方面带微笑,气度不凡,正向自己行礼。
不等杨悫再说甚么,王不器突然说了句话,让杨悫立即怔住。
“太子殿下......殿下怎么到这来了?”王不器惊诧万分。
李从璟向杨悫见礼之后,微笑道:“来向先生请教学问。”
戚同文一脸震惊,比王不器还要震惊。
但最震惊的,还是杨悫,他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是最没风度的那个了。
半响之后,李从璟站在杨悫所办的学舍面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睢阳书舍。
这便是睢阳书院的前身了。
而睢阳书院,便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应天书院的前身。
杨悫、戚同文,都是教育界的千古名人。
这正是李从璟不惜亲自来请杨悫、戚同文去洛阳的原因。笑了笑,李从璟踏进院门。
......
半日后,杨悫、戚同文,在书舍门口,目送李从璟与王不器离去。
戚同文看着感慨万分的老师,躬身问道:“先生可是决定了?”
“决定了。”杨悫长吐一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可记得当日为师劝你出仕时,你回为师的话?”
戚同文点点头,“长者不仕,同文亦不仕。”
杨悫双目含笑,“如今为师已经决定去洛阳,你可愿同去?”
戚同文目光坚定,“长者仕,同文愿随之。”
章五十二 天下士子入洛阳 衣冠南渡自此终
(一更)
金陵。
天明,卢绛与蒯鳌一同走出大丞相府。府前有灯树,树上悬挂许多彩灯,映照得灯上的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只是到了这时分,彩灯却是不如夜里明亮了,显得有气无力。晨风拂面,有些冷,刺在一宿未眠的脸上,有些疼。
卢绛与蒯鳌没有倦意,甚至没有冷意,此时他们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在这团火面前,区区疲惫寒冷实在是微不足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卢绛自嘲一笑,此情此景当纵马狂奔,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马。没有马的两个人,自然只能徒步离开大丞相府。一夜喧嚣过后的街道行人寥寥,车马稀疏,显得有几分冷清。
在街巷转角,有壮士扶墙而吐,吐得雄壮的身子弓成了虾米。也有书生坐在冰冷的街上,形如无赖,口齿不清却大着嗓门唾骂朝政昏暗,骂着骂着就哭了,涕泗横流。
卢绛和蒯鳌脚步轻快,却也没有忽略身旁正在发生的事,蒯鳌先将脚步停了下来。
同伴停住了脚步,卢绛自然也只能停下来。
蒯鳌望着那个痛哭流涕的书生,“或许我们该去帮他一把。”
卢绛点点头,“的确该帮他闭嘴,再让他这样骂下去,就算丞相的人不动手,某都要动手了。”
蒯鳌看了卢绛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卢绛仍旧是点头,“我知道你是甚么意思。”
蒯鳌道:“那你说那样的话是甚么意思?”
卢绛也看向蒯鳌,“难道你不了解我的意思?”
蒯鳌道:“或许我了解的不够透彻。”
卢绛收回目光,语气忽然有些沉重,“或许我自己都不能了解得透彻。”
蒯鳌道:“你何不说来听听?”
卢绛的目光落在那个书生身上,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在他看来,对方不过就是个不得志的失败者而已,他失败,不是因为没有才学就是没有运气,而没有这两个东西的人,在大争之世是出不了头的,所以卢绛对他没有半分感情。
但卢绛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书生身上,没有挪开。
这个书生,仿佛在提醒他甚么。又或者,他在借助这个书生提醒他甚么。
卢绛缓缓开口,“我的性子你多少知晓一些,轻狂任性,胡作非为,不肯循规蹈矩,也不肯戮力常人眼中的实事。”
蒯鳌:“既然你平素向来仰慕魏晋之风,自然不会戮力实事。”
卢绛微微摇头,神色复杂,“你也应该知晓,那些所谓实事,都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沉浸到这种事情里,除却平白消耗了雄心壮志,并没有甚么益处。常人能把自己奉献给小事,看县令都要拼命仰着头,我不行。”
蒯鳌道:“因为你不想做常人,不想看县令都要仰着头。”
“当然!成大事者,都不是常人!”卢绛语气重了几分,“我读书只略通大旨,是因为咬文嚼字乃文士所为,而我不屑于为文士。要研究时弊,经世致用,就更不能做书袋子!大争之世,通博弈角抵,精纵横兵法,知当世利弊,方能有所作为!”
蒯鳌道:“不做书袋子,则学无所成,为世俗所不容,莫说为国事出力,便是连饭食都成问题。”
卢绛一挥衣袖,慨然道:“为求做县吏而读书,某不耻也!”
蒯鳌冷笑道:“不做县吏,便无谋生之道,而你偏偏喜好酒肉,任侠任性,遂只能做那些旁门左道。”
卢绛面上毫无愧色,“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任侠任性,不羁快活,与草木禽兽何异?既然任侠任性,何必拘泥于俗世礼法?”
蒯鳌沉默下来。
卢绛也沉默下来。
半响,蒯鳌忽而一叹。又片刻,方道:“你若想嚎哭,大可去那书生旁边坐着,他那酒壶里,应该还有小半壶酒。”
他话音刚落,卢绛果然走了过去,大步流星。一屁股坐到涕泗糊了一脸、低着头喋喋不休的书生身旁,抓起那个装着廉价酒水的酒壶,仰脖就灌。
蒯鳌也走过来,在卢绛身旁坐下。
书生醉眼朦胧的看了两人一眼,没理会。
卢绛喝了酒,却没有嚎哭。
他抬头望着天,不让泪水夺眶,声音暗哑:“几年前,某去洛阳,举进士不中,辗转做了吉州回运务计吏,因不喜繁杂事务,遂盗库金而走,归乡途中蒙人看重,赠某钱财,未及至家,又因赌博饮酒耗尽,到得家中,母亲兄弟无不鄙视于某,后入白鹿洞书院,也未曾更易习性,埋首典籍之中,到得如今,年近三十,一无所成。”
蒯鳌望着街巷,“虽未曾成事,然每日饮酒作乐,任性妄为,无拘无束,不也当得快活二字?”
“快活?”卢绛语音嘲讽,他不是嘲讽别人,是在嘲讽自己,“或许的确快活过。”
蒯鳌又道:“若真的快活,何必来金陵?”
卢绛一口气饮完壶中烈酒,将酒壶狠狠掷出,“人生在世,怎能脱得开人伦之道?双亲兄弟,因你无为而鄙视,因你有为而赞美,某纵然不在乎旁人议论,却也脱不开赡养双亲、传宗接代的束缚。任侠任性?世上有几人为此而真的快活?”
蒯鳌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任侠任性不过是一种姿态,然而无论人以何种姿态活着,最终都要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三十而无成,谁能不痛苦?谁又能不痛恨自己?饮酒博弈越狠,不过是掩饰越深。但真正有志向的人,饮再多酒,也麻痹不了自身。”
卢绛站起身,理理衣袍,“所以我到金陵来了。”
蒯鳌也站起身,“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
卢绛道:“纵死无悔。”
蒯鳌道:“因为一事无成,比死了还要痛苦。”
卢绛笑了笑,“那我们还等甚么?”
蒯鳌也笑道:“不用等,我们走。”
两人大步离开街巷。
醉酒的书生眼看着两人离去,渐行渐远,浑浊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色彩。他曲着身子摸索了半天,也没能摸到自己的酒壶。他感觉有些疲惫,困意像潮水般涌来。他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那地方最好有床。但他马上想到他在金陵找不到这样的地方,因为他在金陵既没有家,身上也没了钱财。所以最后他只能卷缩在街角,抱着自己的双臂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去。
他有一颗流淌着热血的心。
但现在,这颗心在冰冷的街道上,渐渐冷却了。
在梦里,一个小商贾模样的人到了他面前,眼中带着轻视,居高临下审视着他。好半响后,小商贾踢了他一脚,问他会不会算账,若是会,就赏给他一碗饭吃。他费力的爬起来,跟在那个小商贾后面走了。自此之后,他日日忍受着小商贾对他的吆五喝六。渐渐的,他的背越来越低,他的腰越来越弯。到最后,已经跟一条狗没有两样。
值得庆幸的是,一条有主人的狗,是不用露宿街头的。
......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在天地眼里,人和狗是没有区别的。同样是在这世上寻一碗饭吃的生灵,人凭什么就跟狗不一样,比狗要高贵?”
面对这样的问题,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
问这个问题的人,好似也没有期望他会回答。
嵩山之阳,奉天宫。
问李从璟这话的,是一位道士,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道士。
“人比狗要强。”李从璟道。
“强在何处?”道士又问,“是因为人的手里有刀,还是因为人的脑袋比较好使?”
李从璟站起身要走。
他来嵩山,是为了寻访隐士名流,而不是为了跟道士论道。
史虚白、韩熙载都在嵩山呆过,所以嵩山除了道观,还有书舍。
嵩阳书院,本身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只是眼前的嵩阳书舍,既没有白鹿洞书院的初成规模,也没有睢阳书院里杨悫和戚同文这样的大家。
道士送李从璟离开的时候,慈眉善目的说道:“人在人道,狗在狗道,人之于人道,与狗之于狗道,殊无二致。天下生灵,皆有自身生存之所,皆有自身生存之道。生灵降世,从生到死,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生存为了食物?亿万生灵,生生灭灭,从归处来,到归处去,如是而已。”
李从璟没有接话,告辞离去。
他原本还想着,洛阳学院是否要设立佛、道两科,现在却是觉得殊无必要。洛阳学院是培养经世人才的地方,而佛、道两门是出世学问,两者本就矛盾。
走走停停,李从璟这些日子遍访名流,如今行程已至终点,到了该返回洛阳的时候了。
在嵩山并非没有收获,李从璟带走了两个人,一个叫江文蔚,一个叫张易。
这两人都不是名流大家,而是年轻士子。
皆南唐名臣。
......
太子访士,传遍天下。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不久,春帷开考,朝廷设明经、进士、明法、明算等五十余科,纳士数百。
在春帷之际,洛阳学院建立,士林震动。
诸侯闻之,莫不色变,随即,天下大震。
长兴二年春,天下士子,无论名流隐士,亦或是州县学生,皆争相入洛阳。
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的衣冠南渡,由此而终。
章五十三 天下士子入洛阳 衣冠南渡自此终(2)
春暖花开。
一辆装饰颇为华贵的马车在洛阳走街过巷,最后在温和的阳光中来到城东长和坊。长和坊内外行人如织,不乏宝马雕车,人群中最多的一类人士子装扮,间或有身着官袍的朝廷官员。
长和坊并不是寻常街坊。
华贵马车经过百步大街,在一座牌楼前停下来,马车里走出两个儒生模样的文士,一老一少,前者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后者也到了三十而立的阶段。
这两人正是杨悫、戚同文。
经过牌楼向前,是一座巨大院门,院门前有座门屏,高一丈长三丈,上面刻有铭文,笔锋苍劲有力,古朴厚重,听说是出自宰相李琪的手笔。杨悫、戚同文在门屏前驻足片刻,品味了一番。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杨悫抚须颔首,面露欣赏之色,“取《大学》开篇,倒是的确当得开篇明义四字,朝廷开办这洛阳学院,心怀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戚同文见老师心情不错,脸上也有了笑意,前番杨悫虽然到了洛阳,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完全认同学院的建制,当初之所以离开虞城,半是受太子亲自登门的感化,半是被太子的学识所震惊,总而言之就是看对眼了太子这个人,若非如此,仅是凭太子勾画的蓝图,杨悫还不至于抛家舍业。
在杨悫看来,一个既有诚心又有学问的人,总是不至于太过欺骗他。平心而论,太学院总是比这个学院要有档次,若不是对李从璟感官很好,杨悫大可以去太学院执教,反正太学院也不是没有邀请过他。
只不过到了洛阳后,与太子坐而论道的时间久了,杨悫对学院的了解更加深入,也亲自见到了太子为之所做的种种准备,于是敬佩之情逐渐滋生,对学院的看法也产生了改变。
戚同文和杨悫走进大门,入目是初步建设完成的学院,崭新的阁楼花圃青石板走道,自有一片勃勃生机,移栽的植物虽然多半还在发芽阶段,但想必夏日到来之后,四处不乏绿树成荫之所。
学院的建筑布局很是雅致,小桥流水,草长莺飞,的确是个静心读书,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戚同文与杨悫虽不是第一回来,也仍是感到赏心悦目。
与他们先后到来的有许多儒士,都在官吏的引导下走向目的地,中间也不乏翰林、学士,还有一些身着布衫、没有书卷气的人物,想必不是士子这类人。
今日,太子在学院召集先生们议事,因为学院“开学”在即,很多事情都需要商讨,包括确立原则、制定章程等。
“杨兄。”王不器从不远处走过来,与杨悫见礼,而后两人并肩而行,戚同文就落在后面。
杨悫见王不器春光满面,不禁打趣道:“今日劳烦祭酒亲自相迎,杨某很是惭愧。”
王不器一副你为老不尊的眼神,“杨兄是自个儿不愿做这祭酒,怎生打趣起我来了?放着祭酒不做,却甘愿做个博士,也就杨兄这号人了。”
学院仿照太学院的编制,学院的教学先生与管理层,依然是助教、博士、司业、祭酒这些头衔,与太学院一样,都受礼部管辖。
“无功不受禄,只要能将肚里几分墨水交给生徒,是祭酒还是博士,就不那么重要了。”杨悫与王不器来到学院“礼堂”,看见许多人已经就座,在官吏的带领下,他们坐在最靠前的位置。
礼堂并不是礼堂,只是一个很大的厅堂,堂中摆放的小案有六排,以厅堂中央为界限分开,每排有八张,北边主位有三尺隔板搭建的平台,平台上相对有四张小案。
就座的都是学院的先生,不少人相互认识,彼此攀谈,皆温声细语。
王不器以目示意正前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宇文新,建筑大家,这座学院的规划建设便是出自他手,如今也是学院祭酒之一,掌管‘建筑分院’。”
杨悫目露钦佩之色,“素闻其名,不见其人耳。”
宇文新也是儒士出身,有进士功名,所以杨悫容易接受。
王不器又看向另一位气定神闲,坐在小案后像是在打坐的老者,“御医李华赞,听说太子殿下为了请他来学院授业,可是接连七日登门,最后扰得他没有办法,才勉为其难答应来执教两年。”
杨悫神色有些怪异,“太子殿下为了网罗先生,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为了大唐一统天下再现辉煌,太子殿下可谓是殚尽竭虑矣!”
“岂止于此!”
王不器叹道:“百家学问,大多敝帚自珍,能有二三关门弟子,已是难能可贵,许多大家没有碰到看对眼的弟子,便宁愿将一身本事带进棺材,也不轻易授人,正因如此,诸多先贤的精深学问,往往失传,尤其是天下大乱时,能剩下的就更少了。这李御医虽是医药大家,但性子却是执拗得很,学院学生虽然不会是滥竽充数之辈,但未必有多少有极为出众的医药天资,有成为大家的心性,他不愿将学问随便授之于人,也是人之常情。”
杨悫略一沉思,动容道:“如今天下正是烽烟四起,太子殿下网罗百家学问大家于学院,岂非是正有挽救百家学问,要使其得以顺利传承下去的用意?”
王不器正色道:“的确如此。不瞒杨兄,日前太子已跟我商量过,想趁着学院召集了世间百家学问大家的时机,为百家著书立说,印发行世,传承各门精要学问,避免其失传。等此事做成,则在此基础上,号召百家百工精研各门要义,将各家学问发扬光大。”
杨悫悚然动容,“这可是千古功业!”
王不器点点头,“如今杨兄可是知晓,学院并非只是为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更是传承我中华学问,精研我中华学问,发扬我中华学问的地方!用太子的话说,他是要将汉文明发扬光大,传播到天下的每个角落去!”
杨悫怔了半响,忽的猛然起身,左右张望,“太子殿下何在?杨某有话要说!”
王不器将他拉住,失笑道:“太子早晚会来,你却是急什么?当初你不还不愿到洛阳来?”
杨悫被王不器拉着坐下,老脸有些红,半响才叹道:“太子之胸怀大志,某未曾闻也!”
在他两人身后,戚同文则已是呆呆愣在那里。王不器与杨悫的谈话内容,已经深深震撼了他。传承、发扬汉学,这岂非正是他改名为“同文”的初衷?
......
时年十岁的赵普衣着寒酸,走在洛阳大街上,与寻常百姓家的孩童并无二致。他的父亲赵回原本在相州做司马,去岁因为绩考结果不错,到了洛阳来任职,如今在工部做个员外郎。在眼下的洛阳城,一个员外郎的家境实在是谈不上富裕的。
洛阳的繁华让赵普眼花缭乱,所以他跟家人走散了,如今在大街上茫然失措,不知该往哪里走,急得双眼发红。
不巧,首先发现他的不是武侯铺的差役,而是一位穿着贵气的公子,十二三岁的模样,站在赵普面前,拿一柄折扇,戏谑的看着他,赵普往哪边走,对方就往哪边走。
对某些富家公子而言,欺负小上一些的同龄人,原本就是生活中的乐趣,是不需要理由的。
赵普急了,伸手用力推开小公子,就要夺路而跑。
“给我抓住他!”身后传来小公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没跑出两步的赵普,就被人提着后衣领放回原位。
“你竟然敢推我?你知道本公子是何人吗?”小公子挥舞着折扇,就要上前教训赵普。
然而他错估了赵普,在他手中的折扇还没打到赵普脑袋上的时候,赵普的小拳头首先就挥在了他脸上,小公子先是一愣,随即怒不可遏,张牙舞爪招呼身旁的家丁,“给本公子揍他!”
赵普被包围在内,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就要用打耳光扇他,他睁大的双眼里充满了惧怕与倔强两种神色,想哭却给拼命忍住。
“住手。”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威严,“重美,你在这做甚么?”
赵普随即就看到那些凶恶的家丁都趴在了地上,而那个趾高气昂的小公子也变得温顺如绵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大的公子。
赵普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如同神仙般的大公子,然后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拜见太子殿下!”
李从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问李重美:“今日你不是要去学院?”
小公子李重美,也就是李从珂的次子,搔头讪笑道:“回太子殿下的话,我这正要去呢。”
李从璟看向面前的赵普,温和笑道:“小郎君要去何处?你的家人呢?”
赵普脱口而出,“我也要去学院!”话说完,连忙正正经经行礼,“赵普拜见太子殿下!”
“赵普?”李从璟咀嚼了下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随即猛然想了起来,这厮不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头号功臣吗?
李重美鼻孔都扬到了天上,“学院是你想去就去的?你以为你是谁?”
洛阳学院第一批学生都是官宦子弟,这是因为招牌还没打响,骤然招收百姓子弟恐怕招不到人。
“令尊是?”
“家父赵回。”
“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好了。”
李从璟将赵普带上马车,而李重美则回到了自家马车上,车厢里李从璟打量了赵普几眼,不由得暗暗点头,从面相上看,这赵普的确眉正脸圆、五官端正,颇有一丝英气。
笑了笑,李从璟也不以为意,带着赵普去到学院。
在院门将赵普交给孟松柏,李从璟来到“论学堂”,也就是王不器、杨悫等人聚集的地方,堂中数十个当世学问大家见太子到了,都连忙起身见礼。
章五十四 学院立志医天下 继往开来立大唐
“诸公请坐。”学院建立之后,没有院长之职,设祭酒三人,官拜从三品,与太学院相同,作为洛阳学院最高管理层,李从璟与三位祭酒坐在小台上,这便开始议事。
李从璟没有打官腔浪费时间的习惯,开口便直入主题,“学院建制,初设祭酒三人,司业三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录事一人,府七人,史十三人,管理学院。学院初分十二分院,曰经、文、礼、吏、户、兵、工、刑、农、医、财、算,各分院设博士四人,助教八人,典学四人,掌固四人。”
现有的分院建制只适用于学院初期,往后或增或减根据实际情况而定,李从璟也没有办法一下子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到,建立学院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符合眼下的实际情况,又要放眼未来。
李从璟继续道:“各分院依照实际情况,再细分类别,例如‘文’分院当有天文、地利之分,‘工’学院当有建筑、水利之别。各分院招收多少学生,亦要依照本院实际情况和朝廷需要而定。”
所谓经学,意思雷同于国学,就眼下而言,经学院的学院差几与儒生相同,所谓文学,自然不是诗词小说这类学问,眼下学院的建制,主要还是服务江山社稷,注重经世致用的,所以特制历史、天文、地理这些方面。
李从璟接着道:“第一期学生共计四百人,学制四年,第一年教授各门基础学问,自第二年分科,第四年分派各处实习。初设淘汰率为百分之五十,凡是学成者,授品阶从十品。”
这就涉及到“官吏合流”带来的变化了,在九品官员品阶外加上第十品,这第十品就是“吏”,由此可见学院的建立并非只是一座学院那么简单,它涉及到的“改革”“变革”是多方面的。
第一期学生很少,但三五年内肯定不会增多,得等到学生到职履职有成果之后,学院招牌打响了,才会根据实际情况增加人数。至于被淘汰率,虽然多了些,却也是初期严格执教必须的选择,被淘汰的学生,只是绝了经由学院直接成为官吏的道路,还可以参加贡举,也可以被世俗其它势力任用。
说完这些,李从璟看向诸人,“诸公可有疑虑,亦或不同见解?”
以上诸事都是经过先前商讨定下的,此时李从璟问起,诸人自然没有意见。
李从璟于是接着道:“学生学成之后,可以不任官职,留在学院继续研读,精深钻研各门学问,便是与学院的博士、祭酒编撰书籍,亦是可行的,对于这些学生,同样授予品级,并且以其往后成就作为品阶提升的依据。”
“学生的事无非学甚么、怎样学,学成之后做甚么,往后如何晋升,这些问题都已经解决。接下来要论一论先生做甚么。”李从璟继续道,“先生除却教授学生学识外,可独自亦或合力继续钻研学问,搜集先贤成果编纂书册,也可发扬自身学问编写书籍,还可研究能够用于实际的学问——工学院的,不就可以研究建筑技术、造船技术?”
饮了口茶润润嗓子,李从璟接着道:“学生成绩、自身成果,是各位先生的绩考对象,关乎各位的品阶与俸禄,各位可有甚么意见?”
诸多杂事,其实有章可循,李从璟有后世大学的经验,当世也有国子监、太学院的办法,稍加借鉴完善,并不难处理该处理的问题。
见诸位先生都没有意见,李从璟微笑道:“办学也跟其它事一样,得出成绩才行,既然考核标准已定,诸公也已同意,朝廷便不会容许有尸位素餐之人。一言以蔽之,诸公不用担心做事会花钱,甚至不用担心会走错路,朝廷不会在这方面对诸公有限制,做错事总比不做事好,朝廷只担心没有成绩。学院初建,万事皆赖诸公,所以朝廷的胸怀诸公完全不用顾虑。”
这话说完,就有先生发言了,或者询问细节,或者询问规则——这些事虽然已经颁布了章程与细则,但文字性的东西总有多种解释,他们都要在李从璟面前问的明白。
论学堂的论事,持续了整整一日。
也好在诸事早先都有商议,很多疑问都被解决,很多事都被定了下来,今日不过是最后一次商谈,类似学院的开学会议,所以总算没有太多疑难杂症需要李从璟解释。
在会议的最后,李从璟道:“这两日学生入学,三日后就要正式授课,等过两年皇长孙年龄稍大,达到学院招收学生的年龄、学问基础等条件,本宫会将皇长孙送过来,让他也跟其它学生一样,依照学院规则,在学院学习四年。”
这无疑是重磅消息,堂中众人无不惊异,朝廷再如何表现对学院的重视,都没有将皇长孙送到学院读书的份量大,诸人以为李从璟这是在鼎立支持学院,遂无不拜服谢恩,如今他们已是学院人,自然与学院荣辱一体,有这个举动不奇怪,但在李从璟看来,让李政到学院来学习,正是李政成长的必要。
李从璟走后,生拉硬拽着李从璟言谈了半响的杨悫,站在学院门口面色凝重,好半响想长叹一口气,竟是没有叹出来。
王不器和戚同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杨悫身旁,夕阳西下,朱门前三人的背影很长。
杨悫缓缓开口,“方才太子殿下提到,秦朝有种工艺叫作‘流水线生产’,王兄可知是何物?”
王不器道:“早先也听殿下提过,只知道这种工艺是将一个物什分为许多组件制造,然后组合在一起,能大大提高物什制作的速度。”
杨悫眼神深邃,他面对大街,面对那座写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门屏,像是看到了历史,又看到了未来,“殿下说,诸多汉文明之精髓,先贤曾知,而时人不知,此言诚不为虚也!”
顿了顿,杨悫继续道:“听闻演武院里有个去处,名为‘军备研制院’,造了一种物什叫作‘炸药’,开山碎石如碎鸡蛋?”
王不器面色有些不见深浅,“此事为秘辛,我不好多言,也知晓得不甚清楚,但的确有这个物什。”
杨悫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甚么。
戚同文忽然道:“殿下方才说,演武院只是对军事有益,研究的新东西有限,而学院则是包罗万象,若有成果,当有益于万事万物。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杨悫忽而一笑,“这还不明白?殿下已然说了:继承、发掘先贤遗留之财富,加以总结归纳,而后推陈出新,就能具备推动历史进程的力量。别的我不知道,演武院改进铠甲、弓弩,已然颇有成效,能助大军征伐,这却是做不得假的。”
王不器颔首道:“殿下又说:历史有其本来面目,也有其本来规则,容不得任意涂抹。若要改变历史,则要先了解历史,再以精细手腕,医治其器官,方是全面改良历史、全面推动历史之方法,而绝非凭空造些火药那般简单。好比医人,单单强壮其手指亦或其它部位,医治出来的只能是个怪物,而绝非一个健壮的人。学院的使命,就是全面研究社会,而后一点点推动社会之进步,让大唐这个巨人更强,健壮的走得更快更远。”
说完,王不器眉头紧皱,“说来惭愧,这番话,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戚同文沉声道:“此言精髓,大抵在推陈出新四个字——也许,我也未能完全理解殿下的意思。殿下总说,国家强盛的秘诀,不在未来,就在历史中,就在眼前,就是汉文明......”
他苦笑一声,“此言真是精深。”
杨悫忽然道:“然则有一事却是明了的。”
王不器连忙问:“何事?”
杨悫目光明亮,“学院,海纳百川,兼有百家百工,朝廷治百家百工,必会引起天下思想之变化。”
戚同文颔首道:“从古至今,治学治国理念,先是周礼王道,再是法家耕战,后是汉武独尊儒术,随后是南北玄学,到了本朝,复归以儒学为主——每逢天下大乱,治学治国理念必然变化,而后君臣士子,必然得出新的结果。此番,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杨悫目露深思之色,“太子殿下的意思,好似不是倚重某一家,而是发展百家百工。但观其言行,好似又不排斥儒家正统,朝廷如今律法严明,又颇有些儒法并重的意思......”
王不器目光炯炯,“然则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是历史上的哪一家,必是经过改变后的新面貌。”顿了顿,他又道:“诸多学说,在汉朝时已有百家合流的迹象,千百年来,百家学问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各自改良了。”
杨悫点头道:“不错,历史在变化,就算只沿用一家学问,也必定会发生相应变化,以适应新的情况的。”
他虽然不知赵宋时儒家演变成了程朱理学,但这番话,却是深得其意。
王不器看向夕阳下学院前的洛阳,停顿了半响后道:“太子殿下的心思,我大概知晓一些,他看重经世致用,又注重心性道德,既注重继承传统,又注重推陈出新......然则无论如何,朝廷如今兴办学院,并重百家百工,都会引起天下思想的改变。”
杨悫笑容复杂,“谁说不是?别人姑且不说,就是杨某,对朝廷建立学院,不重儒家正统,不顾士农工商之别,不顾先贤教诲,兼顾百家百工的做法,就是有意见的。”
王不器笑道:“你这是小家子气!”
杨悫冷哼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
戚同文忽然又道:“思想的碰撞与改变,必定会影响天下万事万物,影响江山社稷与历史未来!”
杨悫长叹一声,“而一切,都是从学院开始的啊!”
王不器点点头,“未来不可知,但你我皆处在风暴中心,却是不得不投身这场风暴了!”
杨悫嘿然一笑,“天下正在改变,能亲眼见证这个改变,能投身其中出一份力,不正是我辈读书人的使命?”
王不器道:“那就且走且看!”
戚同文道:“生于当世,能与天下殿下共谋天下,何其幸也!”
杨悫、王不器相视一眼,都是肃然颔首,眼中竟流露出一分神圣的色彩来。
......
回到东宫,天色已近日暮,李从璟先是跟家人吃了饭,而后又跟李政呆了半响,之后就到东书房处理事务,杂务处理完,见时辰不早,便没有再去读书,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到了豆娘的院子。
去岁,豆娘成为太子妃一员,虽然不像任婉如一样是正妃,严格意义上甚至不能称为太子妃,但也非同小可,李从璟的“后宫”虽然不大,但不是正妃的也绝不仅止豆娘、孟小花两人,在众人之中,豆娘的地位可不是寻常人等可比的。
已为人妇的豆娘少了几分羞怯,多了几分韵味,但清纯依旧如昨日,在伺候李从璟宽衣的时候,问起学院的事,李从璟便多说了一句,“学院现在招收的学生都是官宦子弟,这是无奈,也是给天下士子作榜样,日后寒门子弟的比重会越来越大。等到洛阳学院办好,各州也要随即跟上来,形成层次递进的体系。”
官吏合流本身对贡举制度就是一种冲击,学院更是如此,往后贡举制度会不会提前退出历史舞台李从璟还不敢轻言论断,但地位绝不会那般重了,因为它不再是士子的唯一进身之阶。
随着学院的建立,很多东西都会变,小到影响士子个人命运和贡举制度,大到改变国家面貌、历史进程、社会思想,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学院、产生变革,影响全世界的未来都不是痴人说梦,李从璟现在不能预见未来的种种可能,但他至少知道,办学院是没错的,只要这点有把握,再多问题他也能够解决。
学院“开学典礼”的时候,李从璟陪着李嗣源亲自到场,场面隆重而且浩大。
先前整顿吏治的时候,李嗣源用新政得力官员,给大唐官场换血,那么在李从璟这里,未来他将用学院学生,来给大唐官场进行第二次换血。
后者的意义,远非前者可以比拟。
那绝不仅仅是对官场的换血,那是给大唐王朝带来全新的潮流。
历史,将从这里改变。
这条路,李从璟会一直走下去。
章五十五 士子风流有金戈 大唐雄威终复振
光阴流转,转眼到了春帷放榜的日子。
洛阳长宁坊,因坊内多格调高雅的茶楼酒肆,故而平日里每多士子官员。
春风细雨,还有些未散尽的凉意,茶肆阁楼上,苏逢吉、苏禹珪、张一楼相对而坐,轻声交谈。旁边跪坐的茶博士是个姿容清雅的女子,轻衣薄衫,气质清新,如雨后的青青小草,不见尘埃,一举一动都有清丽脱俗之气。
“今岁贡举榜单你们可曾看了?”苏逢吉忽然问苏禹珪与张一楼。
“岂能不看?”张一楼笑道,“说起来,今岁可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现今已是声名大噪。”
苏逢吉会心道:“想不到张兄也知道。”看了苏禹珪一眼,见对方只是颔首品茗,仿若置身事外一般,遂没好气道:“老苏,你可知晓?”
“江文蔚、张易、朱元,其他的却是不知了。”苏禹珪不急不缓的说道,方正的国字脸愈发显得成熟稳重。因为长久执掌刑法的关系,身上已经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气。
苏逢吉哂笑道:“前三甲都让你说完了,你还想知道多少,莫不是要把那几百个人都记住才肯罢休?”
苏禹珪不骄不躁道:“前三甲也好,有名声也罢,都只是一时,当年洛阳‘二苏’不也占尽风头,事后如何?张兄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是最得朝廷看重之人。”
苏逢吉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击节不已,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老苏啊老苏,我说你为何板着一张脸,原来是在眼红张兄,哈哈......”苏逢吉笑得不能自己,“我们这位威名赫赫,在诸多官吏眼中,七尺之躯就跟大唐律法一样婉若神明的苏郎中,竟然也会妒忌同僚?你这可是自己打自己脸啊!”
苏禹珪不咸不淡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逢吉当即不乐意了,“你说甚么?”
张一楼见两人又要开始掐架,连忙转移话题,“听说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各有所长,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江文蔚,建安人,文采斐然,有韩昌黎之风,论述的经世之策,更如羚羊挂角,深得诸位宰相欣赏;张易少年曾读书于长白山,后又到嵩山求学,‘食无监酪者无岁”的事迹,早已传遍洛阳,其文如其人,极有豪烈之气,任相说他‘雄健无两,将相之才’。”
听到这里,苏逢吉又开始挤眼打趣,“这张易岂非就是第二个老苏?”
苏禹珪目不斜视道:“苏兄此言,颇有自愧不如之意也。”
苏逢吉眉头一动,怒火中烧,正要挑事,张一楼又连忙道:“最后是这朱元,颍州人,此人先前声名不显,直到放榜后考卷策对流出,时人才知其才。此人论述时务,言辞简洁,然无不切中要害,针砭时弊,寥寥数语,却一针见血,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此人在兵事上见解颇深,听说太子殿下看了他对江淮战事的见解,都点头赞赏过。”
说完,见苏逢吉、苏禹珪片刻不发一言,张一楼自顾自叹道:“今岁朝廷取士数百,洛阳城一时群英荟萃,天下俊彦如过江之鲤,此乃国之大幸啊!”
苏逢吉没去看他,苏禹珪依然目不斜视,两人四目交锋,如有刀光剑影,张一楼话刚落下,这两人就又要撸袖子打口水仗。
张一楼头皮一阵抽疼,眼前这两位被皇帝、太子、诸位公辅盛赞的大才,若是让人知晓他俩一碰面就如孩童过家家一般,不是把酒言欢亲如兄弟,就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不知是何感想。
张一楼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先是凝视着苏禹珪,“苏兄自修缮律法十二章一鸣惊人之后,已然成为刑部柱石与大唐律法的标志,经年以来整肃不法,莫不有章可循,无人不服。一身正气,便是巡视州县,短短旬月也能让地方肃然。假以时日,侍郎、尚书岂是苏兄仕途顶峰?”
见苏禹珪脸色微红,张一楼又看向苏逢吉,“苏兄之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数年来无论是任职朝廷还是两川,无论是吏部还是工部,都能成绩斐然令诸公赞不绝口,若说元锡之才在于专精,苏兄之才便当得广博二字,日后朝堂公辅岂无苏兄?”
苏逢吉与苏禹珪双双都不说话了,两人间的火药味也不见踪影。
茶博士水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着忽然静默下来的三人,只觉得眼前景象实在是有趣无比。
张一楼忍不住道:“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苏禹珪道:“话都让你说了,我们还有甚么可说的?”
苏逢吉道:“你简直比那位和泥刺史还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看着苏逢吉,“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我三人中,为何是他最得诸公看重了?”
苏逢吉大点其头,长叹道:“能为公辅者,首要之才,岂非正是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道:“和稀泥不难,难的是临了还能把事情都理顺,让众人都服气,然后戮力公事,这样的人才是真厉害。”
苏逢吉白了张一楼一眼,“张兄岂非正是这等人?”
然后两人一起望着张一楼不说话,惹得张一楼惭愧不已。
旋即,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姿态出尘的茶博士,也是以手掩唇,低眉莞尔。
茶香袅袅,氤氲成趣。
这幅景象,是天成二年的士子风流。
......
此时,东宫。
李从璟在练字。他练字不是为了练字,而是为了练心。
东书房里不止他一人,有两人坐在小案后,有三人束手立在屋中。
坐着的人,一个是人送诨号“阎王刺史”的赵钟鸣,另一个是推行新政最讲究一个“理”字的前沛县县令何晨光。
站着的三人,正是刚好前来拜见太子的新科进士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
李从璟正专注练字,一笔一划莫不倾注全部心神,如同勾勒心中的如画江山。
“你们三人也坐吧。”李从璟满意的放下玉笔,随手指了指房中的另几张小案,“方才我正在跟赵、何二公谈论江淮、楚地战事与民政,你们有甚么见解,也都可以说说。君章、简能不是第一回出入东宫了,致远虽是头一遭来,也犯不着拘束。”
君章,江文蔚的字;简能,张易的字;致远,朱元的字。
李从璟没有字,因为他算得上是“草莽”出身,就跟李存勖、李嗣源一样,时人有字的大多是正经士子、读书人。及冠后李从璟不是没机会让人给自己表个字,但因诸事繁忙给疏忽了,时间一长也就无暇“附庸风雅”。
刚坐下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闻言,又连忙欠身,谦虚谨慎的表示不敢,面对这位平素和气,但威名在外的太子,三人都不敢有半分大意。
赵钟鸣捻须笑道:“太子殿下不拘小节,诸位切莫自缚手脚,三位之名,某也早有闻之,今日有幸得见,正好瞻仰一番各位风采。”
何晨光没敢随意插话,他不像赵钟鸣,早年就跟随过李从璟,本身对李从璟也不是很熟,怎敢放肆?
李从璟坐下后,理顺衣袍,没有让江文蔚等人多番谦逊的意思,直接点名道:“君章先说说看。”
江文蔚起身行礼,重新坐下后,才字句斟酌道:“江淮战事看似大局已定,实则淮南仍有反击之力。数月来淮南军队犹如水下游鱼,在大将、沿海各处登岸,不停袭扰江淮各地,防不胜防,就是明证。”
顿了顿,江文蔚继续道:“淮南如今只以小股精锐袭扰各处,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于大局不利。扬州、寿春一日未克,淮南便有盘活江淮的余地,尤其是精兵渗透袭扰大军后方,不仅给王师造成诸多麻烦,也会让江淮各州县人心惶惶,时日一长,那些心系淮南的贼子,便会蠢蠢欲动。”
李从璟点点头,“依你之见,江淮战事当如何处理?”
江文蔚显然早有腹稿,当即答道:“其一,整治各州县民政,加快收服人心;其二,招募骁勇训练州县守卒,化淮南之江淮大网为我大唐之江淮大网;其三,速克扬州、寿春。”
李从璟露出赞赏之色,又看向张易,问道:“楚地战事当如何?”
张易丝毫不用打理思路,当即答道:“王师与淮南鏖战于益阳一带,已经数月,但以易之见,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眉头挑了挑,“哦?”
益阳是划分、封锁楚地东西的关口,是楚地之战的关键之地,积蓄全力攻下益阳,也是朝廷的用兵之策,张易敢直言开辟第二战场,便是否定朝廷计策,这份勇气担当可谓难得,张一楼说他极有豪烈之气,任圜说他雄健无两,都不是虚言。
张易继续道:“淮南先败楚兵,再败王师,两得益阳,后又苦心经营防线,即便不能称之为铜墙铁壁,也是相差不远,益阳地势险要,王师一时难克,并非不能理解。”
“其次,淮南占据楚地半载,治理州县颇有成效,人心渐变,若不尽快收复,长久僵持,对大势不利。当今之计,当往南征讨,迂回梅山用兵。平定楚南之敌,收复楚南州县,而后能北上夹击益阳,是为取大势也。”
“益阳难克,楚南必争,故而易言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颔首,“说得不错。”
最后他看向朱元,“致远有何见解?”
方才江文蔚、张易已经将江淮、楚地战事都说的差不多了,此时朱元再说,实难有振聋发聩之言,不过朱元显然没有窘迫之色。
朱元慨然道:“皇朝要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必要精练水师。如今大唐坐拥天下之险,江淮定,荆襄平,若不精练水师,是怀抱金玉而无为也,实在暴殄天物。若能精练水师,他日顺江东下,必能兵到城克,数载而有天下!”
话说完,朱元径直起身,大步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臣不才,向太子请命,为王朝治水师!”
李从璟眼前明亮,哈哈大笑。
江文蔚、张易相视一眼,纷纷离座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
江文蔚道:“文蔚斗胆,敢请投身沙场,为皇朝平贼之马夫!”
张易道:“易虽愚钝,亦有报国之心,倘若能入楚征战,必舍七尺之躯,为王师杀尽淮南之贼!”
这新科三甲,竟然全都请命投身疆场,一个比一个斗志昂扬,一个比一个心性豪烈。
李从璟没有立即答应,目光炯炯看着这三人,沉声道:“尔等都是国之俊才,当知若是身在洛阳为官,前途也是一片光明,而投身沙场上马杀敌,虽有速立功勋之机,亦有旦夕身死之险!告诉本宫,何以如此?”
江文蔚等相视一眼,皆慷慨激昂,“诸侯不臣,皇朝该讨之,臣等不才,愿驱身以杀敌,助我大唐一统天下!”
此情此景,书生仗剑,凛然有正气。
李从璟目光沉静,心头却有金戈铁马之声。
十年心血,终养国人雄健豪烈之气。
大唐雄风,终于复见。
李从璟正声道:“俊彦有报国之心,大唐岂忍负之?”
江文蔚、张易、朱元大喜,俯首再拜,“谢太子殿下,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钟鸣、何晨光相视震惊。
书房之中,如有剑光。
这副场景,是长兴二年的士子风流。
章五十五 士子风流有金戈 大唐雄威终复振
光阴流转,转眼到了春帷放榜的日子。
洛阳长宁坊,因坊内多格调高雅的茶楼酒肆,故而平日里每多士子官员。
春风细雨,还有些未散尽的凉意,茶肆阁楼上,苏逢吉、苏禹珪、张一楼相对而坐,轻声交谈。旁边跪坐的茶博士是个姿容清雅的女子,轻衣薄衫,气质清新,如雨后的青青小草,不见尘埃,一举一动都有清丽脱俗之气。
“今岁贡举榜单你们可曾看了?”苏逢吉忽然问苏禹珪与张一楼。
“岂能不看?”张一楼笑道,“说起来,今岁可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现今已是声名大噪。”
苏逢吉会心道:“想不到张兄也知道。”看了苏禹珪一眼,见对方只是颔首品茗,仿若置身事外一般,遂没好气道:“老苏,你可知晓?”
“江文蔚、张易、朱元,其他的却是不知了。”苏禹珪不急不缓的说道,方正的国字脸愈发显得成熟稳重。因为长久执掌刑法的关系,身上已经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气。
苏逢吉哂笑道:“前三甲都让你说完了,你还想知道多少,莫不是要把那几百个人都记住才肯罢休?”
苏禹珪不骄不躁道:“前三甲也好,有名声也罢,都只是一时,当年洛阳‘二苏’不也占尽风头,事后如何?张兄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是最得朝廷看重之人。”
苏逢吉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击节不已,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老苏啊老苏,我说你为何板着一张脸,原来是在眼红张兄,哈哈......”苏逢吉笑得不能自己,“我们这位威名赫赫,在诸多官吏眼中,七尺之躯就跟大唐律法一样婉若神明的苏郎中,竟然也会妒忌同僚?你这可是自己打自己脸啊!”
苏禹珪不咸不淡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逢吉当即不乐意了,“你说甚么?”
张一楼见两人又要开始掐架,连忙转移话题,“听说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各有所长,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江文蔚,建安人,文采斐然,有韩昌黎之风,论述的经世之策,更如羚羊挂角,深得诸位宰相欣赏;张易少年曾读书于长白山,后又到嵩山求学,‘食无监酪者无岁”的事迹,早已传遍洛阳,其文如其人,极有豪烈之气,任相说他‘雄健无两,将相之才’。”
听到这里,苏逢吉又开始挤眼打趣,“这张易岂非就是第二个老苏?”
苏禹珪目不斜视道:“苏兄此言,颇有自愧不如之意也。”
苏逢吉眉头一动,怒火中烧,正要挑事,张一楼又连忙道:“最后是这朱元,颍州人,此人先前声名不显,直到放榜后考卷策对流出,时人才知其才。此人论述时务,言辞简洁,然无不切中要害,针砭时弊,寥寥数语,却一针见血,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此人在兵事上见解颇深,听说太子殿下看了他对江淮战事的见解,都点头赞赏过。”
说完,见苏逢吉、苏禹珪片刻不发一言,张一楼自顾自叹道:“今岁朝廷取士数百,洛阳城一时群英荟萃,天下俊彦如过江之鲤,此乃国之大幸啊!”
苏逢吉没去看他,苏禹珪依然目不斜视,两人四目交锋,如有刀光剑影,张一楼话刚落下,这两人就又要撸袖子打口水仗。
张一楼头皮一阵抽疼,眼前这两位被皇帝、太子、诸位公辅盛赞的大才,若是让人知晓他俩一碰面就如孩童过家家一般,不是把酒言欢亲如兄弟,就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不知是何感想。
张一楼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先是凝视着苏禹珪,“苏兄自修缮律法十二章一鸣惊人之后,已然成为刑部柱石与大唐律法的标志,经年以来整肃不法,莫不有章可循,无人不服。一身正气,便是巡视州县,短短旬月也能让地方肃然。假以时日,侍郎、尚书岂是苏兄仕途顶峰?”
见苏禹珪脸色微红,张一楼又看向苏逢吉,“苏兄之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数年来无论是任职朝廷还是两川,无论是吏部还是工部,都能成绩斐然令诸公赞不绝口,若说元锡之才在于专精,苏兄之才便当得广博二字,日后朝堂公辅岂无苏兄?”
苏逢吉与苏禹珪双双都不说话了,两人间的火药味也不见踪影。
茶博士水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着忽然静默下来的三人,只觉得眼前景象实在是有趣无比。
张一楼忍不住道:“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苏禹珪道:“话都让你说了,我们还有甚么可说的?”
苏逢吉道:“你简直比那位和泥刺史还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看着苏逢吉,“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我三人中,为何是他最得诸公看重了?”
苏逢吉大点其头,长叹道:“能为公辅者,首要之才,岂非正是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道:“和稀泥不难,难的是临了还能把事情都理顺,让众人都服气,然后戮力公事,这样的人才是真厉害。”
苏逢吉白了张一楼一眼,“张兄岂非正是这等人?”
然后两人一起望着张一楼不说话,惹得张一楼惭愧不已。
旋即,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姿态出尘的茶博士,也是以手掩唇,低眉莞尔。
茶香袅袅,氤氲成趣。
这幅景象,是天成二年的士子风流。
......
此时,东宫。
李从璟在练字。他练字不是为了练字,而是为了练心。
东书房里不止他一人,有两人坐在小案后,有三人束手立在屋中。
坐着的人,一个是人送诨号“阎王刺史”的赵钟鸣,另一个是推行新政最讲究一个“理”字的前沛县县令何晨光。
站着的三人,正是刚好前来拜见太子的新科进士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
李从璟正专注练字,一笔一划莫不倾注全部心神,如同勾勒心中的如画江山。
“你们三人也坐吧。”李从璟满意的放下玉笔,随手指了指房中的另几张小案,“方才我正在跟赵、何二公谈论江淮、楚地战事与民政,你们有甚么见解,也都可以说说。君章、简能不是第一回出入东宫了,致远虽是头一遭来,也犯不着拘束。”
君章,江文蔚的字;简能,张易的字;致远,朱元的字。
李从璟没有字,因为他算得上是“草莽”出身,就跟李存勖、李嗣源一样,时人有字的大多是正经士子、读书人。及冠后李从璟不是没机会让人给自己表个字,但因诸事繁忙给疏忽了,时间一长也就无暇“附庸风雅”。
刚坐下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闻言,又连忙欠身,谦虚谨慎的表示不敢,面对这位平素和气,但威名在外的太子,三人都不敢有半分大意。
赵钟鸣捻须笑道:“太子殿下不拘小节,诸位切莫自缚手脚,三位之名,某也早有闻之,今日有幸得见,正好瞻仰一番各位风采。”
何晨光没敢随意插话,他不像赵钟鸣,早年就跟随过李从璟,本身对李从璟也不是很熟,怎敢放肆?
李从璟坐下后,理顺衣袍,没有让江文蔚等人多番谦逊的意思,直接点名道:“君章先说说看。”
江文蔚起身行礼,重新坐下后,才字句斟酌道:“江淮战事看似大局已定,实则淮南仍有反击之力。数月来淮南军队犹如水下游鱼,在大将、沿海各处登岸,不停袭扰江淮各地,防不胜防,就是明证。”
顿了顿,江文蔚继续道:“淮南如今只以小股精锐袭扰各处,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于大局不利。扬州、寿春一日未克,淮南便有盘活江淮的余地,尤其是精兵渗透袭扰大军后方,不仅给王师造成诸多麻烦,也会让江淮各州县人心惶惶,时日一长,那些心系淮南的贼子,便会蠢蠢欲动。”
李从璟点点头,“依你之见,江淮战事当如何处理?”
江文蔚显然早有腹稿,当即答道:“其一,整治各州县民政,加快收服人心;其二,招募骁勇训练州县守卒,化淮南之江淮大网为我大唐之江淮大网;其三,速克扬州、寿春。”
李从璟露出赞赏之色,又看向张易,问道:“楚地战事当如何?”
张易丝毫不用打理思路,当即答道:“王师与淮南鏖战于益阳一带,已经数月,但以易之见,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眉头挑了挑,“哦?”
益阳是划分、封锁楚地东西的关口,是楚地之战的关键之地,积蓄全力攻下益阳,也是朝廷的用兵之策,张易敢直言开辟第二战场,便是否定朝廷计策,这份勇气担当可谓难得,张一楼说他极有豪烈之气,任圜说他雄健无两,都不是虚言。
张易继续道:“淮南先败楚兵,再败王师,两得益阳,后又苦心经营防线,即便不能称之为铜墙铁壁,也是相差不远,益阳地势险要,王师一时难克,并非不能理解。”
“其次,淮南占据楚地半载,治理州县颇有成效,人心渐变,若不尽快收复,长久僵持,对大势不利。当今之计,当往南征讨,迂回梅山用兵。平定楚南之敌,收复楚南州县,而后能北上夹击益阳,是为取大势也。”
“益阳难克,楚南必争,故而易言当开辟第二处战场。”
李从璟颔首,“说得不错。”
最后他看向朱元,“致远有何见解?”
方才江文蔚、张易已经将江淮、楚地战事都说的差不多了,此时朱元再说,实难有振聋发聩之言,不过朱元显然没有窘迫之色。
朱元慨然道:“皇朝要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必要精练水师。如今大唐坐拥天下之险,江淮定,荆襄平,若不精练水师,是怀抱金玉而无为也,实在暴殄天物。若能精练水师,他日顺江东下,必能兵到城克,数载而有天下!”
话说完,朱元径直起身,大步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臣不才,向太子请命,为王朝治水师!”
李从璟眼前明亮,哈哈大笑。
江文蔚、张易相视一眼,纷纷离座来到堂中,向李从璟拜下。
江文蔚道:“文蔚斗胆,敢请投身沙场,为皇朝平贼之马夫!”
张易道:“易虽愚钝,亦有报国之心,倘若能入楚征战,必舍七尺之躯,为王师杀尽淮南之贼!”
这新科三甲,竟然全都请命投身疆场,一个比一个斗志昂扬,一个比一个心性豪烈。
李从璟没有立即答应,目光炯炯看着这三人,沉声道:“尔等都是国之俊才,当知若是身在洛阳为官,前途也是一片光明,而投身沙场上马杀敌,虽有速立功勋之机,亦有旦夕身死之险!告诉本宫,何以如此?”
江文蔚等相视一眼,皆慷慨激昂,“诸侯不臣,皇朝该讨之,臣等不才,愿驱身以杀敌,助我大唐一统天下!”
此情此景,书生仗剑,凛然有正气。
李从璟目光沉静,心头却有金戈铁马之声。
十年心血,终养国人雄健豪烈之气。
大唐雄风,终于复见。
李从璟正声道:“俊彦有报国之心,大唐岂忍负之?”
江文蔚、张易、朱元大喜,俯首再拜,“谢太子殿下,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钟鸣、何晨光相视震惊。
书房之中,如有剑光。
这副场景,是长兴二年的士子风流。
章五十六 江淮掩有十四州 南北相争今何性(1)
扬州。
五万唐军兵围城池,连营千百,势若海潮,将扬州城困成了一座孤岛。
清晨,春风微冷。
一身白袍的莫离登上望楼,轻摇折扇,远望扬州城。
衣袂轻舞,折扇上的一方山河若隐若现。
望楼前,唐军将士将扬州城围得水泄不通,铁甲精锐一眼难以望尽,一片片军阵中高达六七丈的巢车,比扬州城墙还要高。
扬州城外,土山堆了又倒,倒了又堆,几乎又要形成一座城郭,将扬州围在其中。
“自去岁十月围攻扬州,至如今已快半载。”莫离身旁,王朴轻声感叹,“军中的箭矢、弩矢虽经多番补充,眼下业已损耗殆尽,盔甲、兵刃之损耗,亦是不计其数,将士们出征大半载,如今都已渐生思乡情绪......”
莫离淡然道:“凡此种种,我皆知晓。”
王朴看了看莫离,欲言又止。
莫离虽然没有看王朴,却知道他想说甚么,“扬州不克,我绝不罢兵。”
王朴苦涩道:“先前太子殿下北归时,曾制定了江淮战略,言及若是淮南死保扬州,其城不能速克,则以江淮之地养江淮之战。如今诸州虽有我皇朝官吏管辖,民政大事颇为顺利,奈何江淮毕竟未曾全克,淮南又有精悍水师,故而每多遣精锐,袭扰江淮腹心,使得诸州不时识金戈,难得安宁,以江淮之地养江淮之战的策略,遂无从得以实现。因此,王师粮秣、兵甲、医药等物的补充,仍是靠从淮北运送。但从淮北运送,则给了淮南可趁之机,故而其精锐兵马,每多扰我后方劫我粮道,若非军师多谋善断,只怕扬州早已断粮。”
话说完,王朴看了莫离一眼,见对方仍是不说话,又继续道:“淮南死守寿春、扬州两城,东部七州又有和州未克,和州乃是富庶之州,地势狭长,兼能威胁扬、滁、庐三州,先前自庐州败退的王会,又率残部同和州刺史王彦俦据守和州,不时进犯各地,我王师派遣前去的军队,竟然不能将其击败。攻打扬州的军队,既要围攻扬州,抗击淮南援军,又要分兵支援江淮东部六州,所以至今未能攻克城池。”
莫离平静道:“江淮之地富庶,淮南立国,半赖江淮,他们怎能不与皇朝作殊死之争?眼下淮南虽然得了楚地大半,但若是失了江淮,也是得不偿失。我大唐若是彻底夺下江淮,则淮南不复有与大唐相争之力,自保都难。江淮不易得,古来如此。”
王朴苦笑道:“军师如此言说,让朴不知该作何言。然则我军箭矢耗尽、兵甲折损近半、士气低落,已是事实,若是再战下去,只怕有覆巢之险。”
莫离望着扬州城,“难以为继的岂止是我军,扬州亦在生死边缘。”
话音落下,不等王朴多言,莫离转身过,正色道:“天气转暖,此正用武之时,文伯岂能不知,江淮最终决战,已是近在眼前?”
王朴怔了怔。
......
金陵。
皇宫。
大吴皇帝杨溥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从面相上看,生得俊朗魁梧的杨溥,本不应是任人摆布软柿子,作为杨行密的儿子,他也不乏个人勇力。
只可惜,自打徐温擅权,杨溥就渐渐成了孤家寡人,跟被豢养的白鼠无异。徐温、徐知诰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只是时机未到、顾及民心而已,哪怕他称帝,也是因为徐温想做皇帝,只可惜徐温死得早了几年,否则现在杨溥哪里还有命在。
已经多年不曾踏出过深宫一步的杨溥,早已忘了市井是怎样一番模样,好在徐知诰对他不算刻薄,每日里还能饮酒作乐,与美人为伴。
杨溥早已死心,早已认命。
只是命运好似要跟他开个玩笑。
吴国丢了江淮半壁,东部七州只剩下和州一州与寿春、扬州两城,西部七州则是乱象不断,不是被中原偏师攻占,就是被劝降,还有那些想要自立的。
吴国很多人都开始对徐知诰不满。
某些臣子曾来密会杨溥,要他振作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就像今日一样。
但杨溥没有理会这些人。
“不过是在徐知诰面前受到了冷遇,不甘自身权势财物被徐知诰一党倾轧,想要反抗徐知诰罢了,可笑的是竟然要拉上我。”醉得坐不稳的杨溥晃着酒杯,冷笑着说道,“我们凭什么跟徐知诰斗?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贴身宦官凑过身低声道:“如今许多人都说徐相丢了江北,是大吴的罪人呢,陛下若是有那想法,先皇并非没有一些忠臣的!”
杨溥摆摆手,“功臣也好,罪人也罢,都不是我惹得起的,我只想醉酒当歌,了此残生!”
宦官面色数变,最终叹息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再饮一杯罢。”
“饮,饮!”杨溥癫狂举杯,话没说两句,就醉得趴在了地上。
宦官让人将杨溥抬进寝宫,望着对方烂醉如泥的模样,他忽的冷笑道:“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若你真敢有甚么歪念头,徐相岂容你活着?”
说罢,挥手叫来一名亲信,“去禀告徐相,今日无事。”
被搀扶着回到寝宫的杨溥,趴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
但他真的睡了吗?
子时过后,宦官换班,有人轻手轻脚来到杨溥窗前,低声唤他。
明明应该睡死的杨溥,却坐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小宦官,眼神明亮得像是星辰。
“如何?”杨溥问。
“徐知诰正准备积蓄所有力量,反攻江淮,与中原决一死战!”小宦官压低声音道。
杨溥默然点头,却没有说话。
若是徐知诰真个丢了江淮,必然惹得天怒人怨,到时候,反他的人就多了。
吴国的败机,未必不是杨溥的转机。
他虽然已经认命,但他却不甘心。
很多事之所以成功,很多人之所以起势,很多输死一搏,岂非就是因为不甘心?
“告诉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静观江淮之战的结果!”杨溥最后吩咐道。
“谨遵陛下诏令!”小宦官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杨溥的身边虽然基本都是徐知诰的人,但也并不是全都是。
哪个被篡位的君王死的时候,是一个人死的,身旁没有陪他一起死的宦官嫔妃?
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的命运早就跟君王联系在一起,君王死,他们也不得不死。
但没有人想死。
所以他们要抗争,哪怕机会小的没有万分之一。
大丞相府。
林安心特意挽了个妇人祥云髻,轻衣薄衫妆扮得柔弱似水,本就美轮美奂的面容略施粉黛,更显得倾国倾城。日暮之后她走进大丞相府,被安排在一间帷幄低垂的房间等候,跪坐在蒲团上的林安心,面如圆月,眉如青山,正似一支等待被采撷的牡丹。
徐知诰此时正在与众人议事。
他的心腹谋士,除却正在楚地与周本主持战事的宋齐丘,基本都在,周宗、马仁裕、史虚白、韩熙载,包括卢绛、蒯鳌,以及新晋俊彦查文徽、陈觉等人。
“半年来,朝廷共在国中与闽地、泉州招募新勇五万,再加上各镇招募的新卒,此番北上渡江的将士,能达到八万有余,再加之和州的王会与王彦俦所部,总兵力能到十万。”
周宗对堂中众人道,“北贼出战江淮已有半年,幸赖扬州防备得力,精锐袭扰不停,北贼正士卒疲惫之际,我有十万将士北上,又且锐气正盛,当可一举解扬州之围,将北贼逐出江淮!”
“好!”徐知诰抚掌而赞,“此番定能叫北贼有来无回。”
众人齐声称是,都提前恭贺大军得胜。
唯独史虚白半响一言不发,末了徐知诰问起,才凝重道:“王师北上虽有十万骁勇,然则这却也是朝廷倾尽全力了,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若是这十万骁勇不能抵挡北贼,届时我大吴休说无力再行北上,便是财政府库都要随之一空,会落入真正的国力空虚之境,到得那时,连支援楚地,都会无力了。”
“先生之意,莫不是还要劝丞相,在楚地与江淮二地中,择其一地?”周宗冷冷道。
史虚白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三日后,大军北上,此战必胜!”徐知诰站起身,威风八面。
“丞相英明!”除却史虚白,众皆俯首。
眼见徐知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哪怕是知道唐军已是疲惫之师,吴军断无失败之理,史虚白仍旧是长长一叹。
议事罢了,徐知诰来见林安心,已是亥时。
林安心在厅中等了两个时辰,都快要睡着,但比困倦之意更浓的,还是另一种不是滋味的感受。
徐知诰看到盛装打扮的林安心,心头已经了然,这让他露出一个智珠在握的笑意,在他看来,林安心最终还是向他妥协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回到青衣衙门主事,她愿意付出那份代价。
“陪我饮上两杯。”心情大好的徐知诰让人上了酒水食物,在小案后坐下,对林安心复杂的眼色并没有多想。
林安心稍事迟疑,还是款款来到徐知诰身旁坐下,缓缓斟酒两杯,然后举杯共饮。
徐知诰兴致高昂,转眼间就饮了半壶。
毫不做作的拉过林安心毫无瑕疵的手,徐知诰对神色抵触的林安心温声道:“其实青衣衙门还是你去掌管合适,毕竟是细致的活计,周宗做得未必有你好。”
他想给林安心吃下一颗定心丸,然则林安心并没有立即就范,而是忽然问道:“如今大吴与中原博弈,我听闻中原为招贤纳士,施行了许多政策,洛阳还建立了一座前所未有的学院......”
见徐知诰只是用一种不用言明的眼神看着自己,林安心内心的翻腾更甚了一些,不得不长话短说,“丞相便没有在大吴开科取士的意思?只有开科取士,才能最大程度引用人才,使我大吴富强。”
徐知诰磨砂着林安心的手,眉宇尽是陶醉之色,“大吴有大吴的策略,上书言事,不也是取士用人之道?”
林安心眉头一皱。
她终于明白,徐知诰还是没有那份胸怀。
开科取士,是朝廷贡举制度,是为国家量用人才,高中的士子,效忠的是朝廷。
上书言事,士子能够得用,则全是徐知诰说了算,被看重的士子不是入了丞相府,就是受徐知诰的恩惠,效忠的也是他徐知诰个人。
上书言事当然没有开科取士好,眼下吴国与大唐征战不休,正是需要加紧任用人才的时候,徐知诰仍是不愿打开大门开科取士,这就说明在他眼中,他的权势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林安心失望之余,心头冰冷,一把抽回手,冷冷问道:“今日我来,是想请丞相让我重回青衣衙门主事。”
徐知诰望着她,有些不能理解她眼中的冷意,“我方才岂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林安心端坐冷然道:“没有交换。”
“没有交换?”徐知诰笑了,笑意寒冷。
“丞相慢用,安心告退了。”林安心知道此事再无余地,不由分手,起身就走。
“你想清楚了?”徐知诰陡然大声问。
“我想得很清楚。”林安心消失在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