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3)
涂山军营,见百战军果然开始攻上山来,郭廷谓喜上眉梢,“唐军入瓮矣!”
他先前还有些担心,若是唐军不来攻营,只在山下列阵,怕是还有些麻烦。
刘信则是脸色微寒,“唐军何其托大!我营在山上,他又没能探明我军伏兵,竟然就敢贸然攻营,是不将我刘信放在眼里么?”
郭廷谓不怕唐军托大,就怕唐军谨慎,让他们的布置都付诸东流,此时神色振奋道:“唐军贸然攻山,必会陷入我军四面埋伏,此番必败矣!”
他站在山上,对唐军军阵看得清楚,所以知道己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
郭廷谓的话,刘信自然认同。百战军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是一支精锐之师,刘信心中已有评判,当跟吴军之精锐不相上下。但此时刘信却已认定,百战军主将太过自大。
刘信心想:素闻百战军在李从璟统领下,南征北战,鲜有败绩,现在看来,其军或许善战,但常胜之师,难免恃功自傲,如今观之,百战军的确太过膨胀。
念及于此,刘信冷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对方好看,好让他们知晓,大吴有我刘信此人!
安重荣、赵弘殷领军来到山前,他俩脑海中浮现出孟平方才的交代:“贼军营在山上,山脚下的木材都被伐去,可见其营中必有木、石。你部将士,皆着冷锻甲,寻常弓箭奈何不得,唯独木、石沿山而下,威力非凡。待得攻山时,要散开部曲,尽量减少木、石的威胁。”
安重诲、赵弘殷早已对部曲有过交代,此时一声令下,部曲立即以队为单位,顶着牛皮大盾,各自散开,向山上冲去。
两三千将士,左右散开有数百步,前后相继,沿着缓坡攀登,袭向山上军营。军阵阵型看起来散乱,但绝不是没有章法。聚散离合只在须臾之间,本就是军阵变化的基本要求。
吴军军营的位置并不高,百战军很快就攀爬过了近半的距离,再往前,他们就要进入强弩的射程范围。将士们起初的动作,虽也不曾拖泥带水,但也算不上快。到得这时,全军骤然加速,将攻势提了上来。
果不其然,几乎与百战军加速同时,头顶上有箭雨倾泻而下。
但百战军却浑然不惧,他们本就是爬坡,所以身子弓的很低,又有大盾挡在前面,如同墙壁一样,足以将他们的身躯护卫住。除此之外,几名将士共用一面大盾,托举在头顶上,也不怕弓箭落下来。
队正们则要密切注意军阵前方的动静,控制阵型的方位,同时他们不停左右观望,控制阵型的速度——见到的,自然是以同样模样行进的军阵。
这些军阵,既像是千足蜈蚣,又像是快速爬动的乌龟。
箭雨滴滴答答打在盾牌上,叮当作响,杀伤力有限得很。这倒不是吴军无能,而是百战军军备的确优良,他们既然号称帝国第一精锐,首先便要军备条件一骑绝尘。
不多时,山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用想,必是吴军开始倾泻木、石。
“前阵握紧大盾,后面的,抵住前面的将士!”赵弘殷身在军阵中,他从大盾缝隙中抬头一看,就见一块圆木当头滚落下来,立即大声吼起来,“阵前有圆木滚落!”
阵中的将士们纷纷凝神提力,牙关紧咬。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大盾一顿,前阵的将士受不住力,就要往后退、倒。幸好他们身后的同袍,早就奋力顶住了他们后背,这才没让他们倒下来,军阵也给稳住。
圆木还好一些,运气不好,军阵正好碰到百斤大石的,那大石撞在大盾上,阵后的将士吃力不住,首先就是胳膊剧痛,手臂被震断,口吐鲜血的也有,而后巨石冲破大盾防御,砸进阵中,立即冲乱军阵,让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引得阵后将士四下躲避。
“不许退!都给老子爬起来!持盾,再上!”有队正爆发出雷鸣般的大吼,重新组织军阵。伤、亡的将士或者顺着山坡滚落,或者抱着身体倒在山坡上,但没甚么伤势的,则迅速爬起来,举起大盾再聚集到一起,又往山坡上行进。
除却军阵小了些,并无其它不同。
分散军阵,以队为单位,除却减少伤亡外,更重要的,能减少混乱。
木、石并非都是当头砸下,也可能没有撞到前阵,在山坡上滚落时歪了方位,而从阵型侧翼砸向军阵的,各种情况不一而足。
安重荣的军阵在最前,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视野很好,入目是前赴后继的一个个军阵,广布在山坡上,迅速前进。木、石携势而下,到处翻滚,颇为骇人。
“贼军无备,营中木、石必不多,冲过这阵,就能杀进营中!”安重荣大喊,激励士气。
吴军营地中的木、石的确不多,若是给他们十天半月准备,也远不能与城池中的木、石储备相提并论,此时吴营中的木、石,多半是修建营地余下的。如若不然,他们也不用等百战军爬山过半,才开始倾斜木、石。
但此时佯攻山营,最大的威胁,却不是木、石。
吴军营地,刘信、郭廷谓面色都不轻松。且不说百战军攀爬山坡的速度,超过他俩预计,对方阵型分而不散,防护严密,也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郭廷谓酸溜溜道:“莫非李从璟把全军盾牌,都给了百战军不成?”
刘信没有说话。他看到的东西更多,盾牌多不稀奇,牛皮大盾多才奇怪,攻营的百战军,举的可都是牛皮大盾。大盾这东西,用途远不及甲胄,谁没事制造这般多牛皮大盾?
正因为这些大盾,让吴军弓箭基本都成了摆设,杀伤少的可怜。若非顾忌停止以弓箭压制,唐军会冲得更快,他都要阻止将士继续消耗箭矢了。
当然,劲弩还有颇有斩获。
正想着,刘信双目微缩。视野中,一块巨石砸乱了唐军一个军阵,一名将士为躲避石块,摔倒在山坡上,失去大盾防护,立即被利箭射中。但是紧接着,那名将士就爬起身来,轻描淡写将甲胄上的利箭拔出来,顺手丢在一旁,在队正的喝令下,没事人一般速度归阵了。
“这怎么可能?!”刘信心头一震,在这样的距离下,弩矢足够破甲,但看那唐军拔矢的模样,轻松的完全不像受了伤。
刘信随即着重观察,这一下,他心头震惊更甚。
因为他看到好几个唐军将士,被几支利矢射中,然后那些唐军随手一抹,抹杂草一般将那些箭矢抹掉了......
更有些唐军甲士,索性懒得理会身上挂着的箭矢弩矢,他们跑出几步,那些箭矢弩矢就垂了下来,像布条一样挂在甲胄上——这完全是弩矢没有射进内甲的表现!
最叫刘信气愤的是,有个跑动动作特别大的唐军甲士,跑着跑着,那箭矢竟然自己脱落了......自己脱落了......
郭廷谓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他惊讶道:“将军,我军弓箭,对唐军的杀伤,是不是太微弱了?”他立即回头,去看弓箭手,想看看他们是不是没有用力拉弓,才使得射出去的利箭,完全没有力道。
但是他很快失望,因为弓箭手们大汗淋漓,分明是格外卖力。
刘信望着已经颇近的那一个个铁甲龟壳,心头虽然震惊,说出来的话仍是满含轻蔑,“以为盾多甲厚就能顺利攻上山?可笑!本将已然说过,百战军主将,愚不可及,他难道不知,顺势而下势如破竹的道理?”
言至此处,刘信大喝一声,“我大吴骁勇何在?”
辕门后,早有千百甲士蓄势待发,为首将领高声道:“我等在!”
“唐军着甲数层,行动必然不便,又爬山许久,受我弓箭、木石消耗,已经气力不济!”着甲数层,这是刘信能想到的原因,他手指山下,“本将军令:杀出营去,将唐贼赶下山!”
吴军锐士大声呼和,鼓噪杀出。
赵弘殷抬头,望见军营辕门。飘扬的旗帜,他已能看的一清二楚。
吴军将士鼓噪杀出,他自然听到了动静。眼见肉搏临近,对方顺山势杀下,百战军处于极端不利地位,赵弘殷脸上却无半分忧色,眼中反而流露出兴奋、嗜血的光芒。
“弩手,出阵!”赵弘毅一声大吼。
百战军主阵,鼓声骤变。
与此同时,前面的军阵,响起一个又一个队正的声音,“弩手,出阵!”
吴军已经出现视线中,正大喊着向军阵杀来。
一个个唐军军阵中,后阵奔出许多手持劲弩的将士,奔向军阵左右两边,单膝跪在山坡上,平举劲弩,指向山坡上方。
佯攻山坡,前排后排劲弩,因山坡角度的关系,有水平位置差异,完全不必担心弩矢发出,会射在同袍身上。
前面军阵的将士,几乎有大半都携带劲弩,因为军阵彼此之间,本有距离,此时弩手奔出,排列在军阵左右,前后层叠,左右相接,军阵立成。
前排用角弓弩,后排用臂张弩。
天衣无缝的军阵。
战鼓轰然炸响。
“弩,放!”
“弩,放!”
“弩,放!”
千百弩手,扣动扳机。
一片嗡嗡的弦动声中,冰冷锐利的弩矢,咻咻一阵急响,向吴军飞射而出!
章十六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3)
涂山军营,见百战军果然开始攻上山来,郭廷谓喜上眉梢,“唐军入瓮矣!”
他先前还有些担心,若是唐军不来攻营,只在山下列阵,怕是还有些麻烦。
刘信则是脸色微寒,“唐军何其托大!我营在山上,他又没能探明我军伏兵,竟然就敢贸然攻营,是不将我刘信放在眼里么?”
郭廷谓不怕唐军托大,就怕唐军谨慎,让他们的布置都付诸东流,此时神色振奋道:“唐军贸然攻山,必会陷入我军四面埋伏,此番必败矣!”
他站在山上,对唐军军阵看得清楚,所以知道己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
郭廷谓的话,刘信自然认同。百战军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是一支精锐之师,刘信心中已有评判,当跟吴军之精锐不相上下。但此时刘信却已认定,百战军主将太过自大。
刘信心想:素闻百战军在李从璟统领下,南征北战,鲜有败绩,现在看来,其军或许善战,但常胜之师,难免恃功自傲,如今观之,百战军的确太过膨胀。
念及于此,刘信冷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对方好看,好让他们知晓,大吴有我刘信此人!
安重荣、赵弘殷领军来到山前,他俩脑海中浮现出孟平方才的交代:“贼军营在山上,山脚下的木材都被伐去,可见其营中必有木、石。你部将士,皆着冷锻甲,寻常弓箭奈何不得,唯独木、石沿山而下,威力非凡。待得攻山时,要散开部曲,尽量减少木、石的威胁。”
安重诲、赵弘殷早已对部曲有过交代,此时一声令下,部曲立即以队为单位,顶着牛皮大盾,各自散开,向山上冲去。
两三千将士,左右散开有数百步,前后相继,沿着缓坡攀登,袭向山上军营。军阵阵型看起来散乱,但绝不是没有章法。聚散离合只在须臾之间,本就是军阵变化的基本要求。
吴军军营的位置并不高,百战军很快就攀爬过了近半的距离,再往前,他们就要进入强弩的射程范围。将士们起初的动作,虽也不曾拖泥带水,但也算不上快。到得这时,全军骤然加速,将攻势提了上来。
果不其然,几乎与百战军加速同时,头顶上有箭雨倾泻而下。
但百战军却浑然不惧,他们本就是爬坡,所以身子弓的很低,又有大盾挡在前面,如同墙壁一样,足以将他们的身躯护卫住。除此之外,几名将士共用一面大盾,托举在头顶上,也不怕弓箭落下来。
队正们则要密切注意军阵前方的动静,控制阵型的方位,同时他们不停左右观望,控制阵型的速度——见到的,自然是以同样模样行进的军阵。
这些军阵,既像是千足蜈蚣,又像是快速爬动的乌龟。
箭雨滴滴答答打在盾牌上,叮当作响,杀伤力有限得很。这倒不是吴军无能,而是百战军军备的确优良,他们既然号称帝国第一精锐,首先便要军备条件一骑绝尘。
不多时,山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用想,必是吴军开始倾泻木、石。
“前阵握紧大盾,后面的,抵住前面的将士!”赵弘殷身在军阵中,他从大盾缝隙中抬头一看,就见一块圆木当头滚落下来,立即大声吼起来,“阵前有圆木滚落!”
阵中的将士们纷纷凝神提力,牙关紧咬。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大盾一顿,前阵的将士受不住力,就要往后退、倒。幸好他们身后的同袍,早就奋力顶住了他们后背,这才没让他们倒下来,军阵也给稳住。
圆木还好一些,运气不好,军阵正好碰到百斤大石的,那大石撞在大盾上,阵后的将士吃力不住,首先就是胳膊剧痛,手臂被震断,口吐鲜血的也有,而后巨石冲破大盾防御,砸进阵中,立即冲乱军阵,让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引得阵后将士四下躲避。
“不许退!都给老子爬起来!持盾,再上!”有队正爆发出雷鸣般的大吼,重新组织军阵。伤、亡的将士或者顺着山坡滚落,或者抱着身体倒在山坡上,但没甚么伤势的,则迅速爬起来,举起大盾再聚集到一起,又往山坡上行进。
除却军阵小了些,并无其它不同。
分散军阵,以队为单位,除却减少伤亡外,更重要的,能减少混乱。
木、石并非都是当头砸下,也可能没有撞到前阵,在山坡上滚落时歪了方位,而从阵型侧翼砸向军阵的,各种情况不一而足。
安重荣的军阵在最前,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视野很好,入目是前赴后继的一个个军阵,广布在山坡上,迅速前进。木、石携势而下,到处翻滚,颇为骇人。
“贼军无备,营中木、石必不多,冲过这阵,就能杀进营中!”安重荣大喊,激励士气。
吴军营地中的木、石的确不多,若是给他们十天半月准备,也远不能与城池中的木、石储备相提并论,此时吴营中的木、石,多半是修建营地余下的。如若不然,他们也不用等百战军爬山过半,才开始倾斜木、石。
但此时佯攻山营,最大的威胁,却不是木、石。
吴军营地,刘信、郭廷谓面色都不轻松。且不说百战军攀爬山坡的速度,超过他俩预计,对方阵型分而不散,防护严密,也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郭廷谓酸溜溜道:“莫非李从璟把全军盾牌,都给了百战军不成?”
刘信没有说话。他看到的东西更多,盾牌多不稀奇,牛皮大盾多才奇怪,攻营的百战军,举的可都是牛皮大盾。大盾这东西,用途远不及甲胄,谁没事制造这般多牛皮大盾?
正因为这些大盾,让吴军弓箭基本都成了摆设,杀伤少的可怜。若非顾忌停止以弓箭压制,唐军会冲得更快,他都要阻止将士继续消耗箭矢了。
当然,劲弩还有颇有斩获。
正想着,刘信双目微缩。视野中,一块巨石砸乱了唐军一个军阵,一名将士为躲避石块,摔倒在山坡上,失去大盾防护,立即被利箭射中。但是紧接着,那名将士就爬起身来,轻描淡写将甲胄上的利箭拔出来,顺手丢在一旁,在队正的喝令下,没事人一般速度归阵了。
“这怎么可能?!”刘信心头一震,在这样的距离下,弩矢足够破甲,但看那唐军拔矢的模样,轻松的完全不像受了伤。
刘信随即着重观察,这一下,他心头震惊更甚。
因为他看到好几个唐军将士,被几支利矢射中,然后那些唐军随手一抹,抹杂草一般将那些箭矢抹掉了......
更有些唐军甲士,索性懒得理会身上挂着的箭矢弩矢,他们跑出几步,那些箭矢弩矢就垂了下来,像布条一样挂在甲胄上——这完全是弩矢没有射进内甲的表现!
最叫刘信气愤的是,有个跑动动作特别大的唐军甲士,跑着跑着,那箭矢竟然自己脱落了......自己脱落了......
郭廷谓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他惊讶道:“将军,我军弓箭,对唐军的杀伤,是不是太微弱了?”他立即回头,去看弓箭手,想看看他们是不是没有用力拉弓,才使得射出去的利箭,完全没有力道。
但是他很快失望,因为弓箭手们大汗淋漓,分明是格外卖力。
刘信望着已经颇近的那一个个铁甲龟壳,心头虽然震惊,说出来的话仍是满含轻蔑,“以为盾多甲厚就能顺利攻上山?可笑!本将已然说过,百战军主将,愚不可及,他难道不知,顺势而下势如破竹的道理?”
言至此处,刘信大喝一声,“我大吴骁勇何在?”
辕门后,早有千百甲士蓄势待发,为首将领高声道:“我等在!”
“唐军着甲数层,行动必然不便,又爬山许久,受我弓箭、木石消耗,已经气力不济!”着甲数层,这是刘信能想到的原因,他手指山下,“本将军令:杀出营去,将唐贼赶下山!”
吴军锐士大声呼和,鼓噪杀出。
赵弘殷抬头,望见军营辕门。飘扬的旗帜,他已能看的一清二楚。
吴军将士鼓噪杀出,他自然听到了动静。眼见肉搏临近,对方顺山势杀下,百战军处于极端不利地位,赵弘殷脸上却无半分忧色,眼中反而流露出兴奋、嗜血的光芒。
“弩手,出阵!”赵弘毅一声大吼。
百战军主阵,鼓声骤变。
与此同时,前面的军阵,响起一个又一个队正的声音,“弩手,出阵!”
吴军已经出现视线中,正大喊着向军阵杀来。
一个个唐军军阵中,后阵奔出许多手持劲弩的将士,奔向军阵左右两边,单膝跪在山坡上,平举劲弩,指向山坡上方。
佯攻山坡,前排后排劲弩,因山坡角度的关系,有水平位置差异,完全不必担心弩矢发出,会射在同袍身上。
前面军阵的将士,几乎有大半都携带劲弩,因为军阵彼此之间,本有距离,此时弩手奔出,排列在军阵左右,前后层叠,左右相接,军阵立成。
前排用角弓弩,后排用臂张弩。
天衣无缝的军阵。
战鼓轰然炸响。
“弩,放!”
“弩,放!”
“弩,放!”
千百弩手,扣动扳机。
一片嗡嗡的弦动声中,冰冷锐利的弩矢,咻咻一阵急响,向吴军飞射而出!
章十七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4)
望见唐军军阵的变化,刘信与郭廷谓同时色变,前者双手紧紧抓住木栏,后者则已惊呼出声:“弩,全都是弩!唐贼......唐贼竟然携带劲弩千百?!”
弩不比弓,前者更金贵一些,制造起来也不容易。
“慌甚么!”刘信掩下心中震惊,瞥了郭廷谓一眼,语气冷淡,“百战军素受李从璟亲近,有千百张弩也非是不能理解。然则这千百张弩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山前主阵中,百战军再无劲弩可供依仗,稍后我伏兵杀出,他岂能抵挡得住?”
郭廷谓本已心惊,闻言心头一安,连连点头:“定是如此!还有这批百战军,人皆着甲数层,定也是集中了全军大批甲胄,如此说来,山前的百战军,已是脆弱不堪。”
“这就是了。”刘信淡然道,看起来从容不迫,“唐贼猛攻我营,乃是倾力为之,只要我等能稳住营垒,稍后一旦我伏兵杀出,冲进山前唐贼阵中,此战也就定了!”
郭廷谓见刘信如此有把握,纵然心头隐隐觉得好似还有哪些地方不对,此时也凭空生出几多信心来。
再看向山坡上的战事时,郭廷谓倒吸一口凉气。
吴军将士从营中杀将出来后,军营中的强弩逐渐停止进攻,因为弩矢的轨迹是直线,在前者奔至唐军面前时,为避免伤及同袍,他们必须这样做。至于木、石等物,本就不多,此时消耗殆尽,即便还有富余,也不能继续扔下山坡。
唐军军阵变化的很快,在持弩甲士从后阵奔向小阵两翼时,小阵前部的将士,也都停下脚步,大盾在前,铜墙铁壁,长枪从盾牌缝隙中伸出来,直戳向前,状如刺猬,将军阵护得密不透风。
这样的军阵,看起来就如一只只展翅的雄鹰。
吴军将士杀向唐军时,唐军军阵的变化并未及时引起他们的警觉,等唐军变阵完成,吴军中的将校们,意识到不对时,他们距离唐军已经太近,此时除却顺势杀下,并无选择——若是转身回奔,且不说军令军法不容,无疑也是给唐军屠杀的机会。
随着唐军军阵中那一声声大吼,数百支弩矢与山坡平行,悠忽射出,直奔吴军将士。
距离太近了,角弓弩、臂张弩的威力又太大,在惊心动魄的声音中,弩矢飞速射进吴军将士的身体,噗嗤的声响微小、急促,不绝于耳,身中弩矢的吴军将士,接连应声而倒,从山坡上摔下去。
前排将士倒下、滚落,露出后排的将士,紧接着,后排将士也在惨叫声中倒下、滚落,露出更后排的将士。这些吴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排接一排被放倒。
本是呈方阵杀下来的吴军军阵,随着一排排将士倒下,军阵出现许多凹陷的缺口,如同一排牙齿,每间隔一颗就少掉一颗。
而没有受到弩矢照顾的吴军,面对的自然是唐军的盾抢阵。顺山坡往下杀敌,讲究的是携势冲杀,与骑兵冲阵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若是携带的盾牌过多,挡在身前,难免极大妨碍行动,而若是持盾慢行,冲势就要弱上不小。
吴军携带的盾牌不多,所以给了百战军劲弩发挥的余地,但到底也有,撞上百战军枪盾阵时,吴军都是以冲势,将盾牌用身体狠狠撞在百战军大盾上。俯冲的优势立即显现出来,百战军的盾牌阵立即往后顿挫。
如是观之,只要多撞几次,百战军的盾阵非得支离破碎不可,而后吴军就能趁势杀入。
但百战军早有防备,持盾者将盾牌撑在地上,上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身,下身用脚跟抵住盾底,后脚则与身后甲士相互抵住,如此延伸,将士们最大限度分担吴军冲撞的压力。
吴军冲下来撞阵,盾牌当然不是拖在地上,此时他们撞阵过后,百战军将士看准时机,盾牌后伸出钩镰,刺进吴军盾牌底部,而后勾住吴军脚跟回拉,只听见一声声惨叫,失去脚的吴军持盾手,立即就栽倒下去。
他们栽倒,盾牌自然就稳不住,百战军训练有素,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持盾手顶着盾牌前进,将歪斜的吴军盾阵撞开,与此同时,钩镰在下、长枪在上,接连刺向吴军将士。
寻常甲胄,能防远距离弓箭,能防横刀砍劈,但绝对防不住长枪突刺。扑哧扑哧的声响中,长枪猛地戳进吴军将士身体,又猛地抽出,带出一大片鲜血,若是长枪上有倒刺,除却能带出血肉外,还能将对方的肠子都勾出来。
赵弘殷跟在盾牌手后面向前进,脚下一滑,差些摔倒,原来是踩到了一截肠子,看到鲜血中的肠子里挤出来的黄白之物,他忍住恶心,横刀刺下,将那还未咽气的吴军刺死。
眼看军阵已经前进数步,赵弘殷的双目悠然一凛。
持盾的将士,都是虎背熊腰的勇猛之士,如若不然,在对方携势下撞时,根本稳不住阵脚,同理,吴军持盾者,和大盾后本要最先杀进来的军士,也必定是勇士。
因为百战军早有准备,在吴军杀将出来时,变阵迅速,稳住了阵脚,反击得当,钩镰、长枪、大盾相互配合,很快就杀进了吴军阵中,吴军当中的猛士,首当其冲被杀伤许多。
“开盾!杀上去!”赵弘殷后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军阵,在持弩将士分向两翼之后,后面的军阵将士,立即快速冲上前,如同身连头、腿连身、脚跟腿,原本薄弱许多的小阵,立即前后连接在一起。以队、都为单位的军阵,彼此连接充实,立即变向以几百人为单位。看准时机,赵弘殷立即大吼一声。
得他号令,大盾侧开,长枪、钩镰快冲两步,将锋刃狠狠刺进吴军将士身躯,而后,长枪手、钩镰手身后的横刀手,快速冲上前,将面前的吴军斩杀。
后面的吴军连忙反击,冲上前来,而这时,横刀手并不恋战,反而后退一步,而长枪手、钩镰手再度突进,兵刃狠狠刺出,戳进冲上来的吴军将士身体,低着他们后退。
长枪、钩镰长,收回兵刃再出击的时候,很有大片空档时期,而这往往是对手反击、近身的时候。长兵一旦被短兵近身,就完全没了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还会被一寸短一寸险的短兵,欺身杀死。
横刀手复又向前,持刀斩杀面前的吴军。
一个吴军身手敏捷,见唐军横刀手冲出,率先一刀砍在唐军身上,然而不等他露出喜悦之色,唐军横刀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这名吴军口吐鲜血,双手握住对方横刀,眼神落在方才自己落刀的地方,彼处并无鲜血涌出,甲胄上仅有一道痕迹,他不甘、茫然,最终无力的死去。
吴军长枪兵叫着冲杀出来,持盾者又挺身而进,仗着自身力气大,用盾牌挡住吴军长兵,低着对方不断后退。而后,己方长枪、钩镰复又杀出。
吴军原是携势冲下,本想势如破竹,将唐军杀退,逼得对方转身逃跑,然后追着他们杀向山下,在他们背后收割他们的生命。却不曾想,战事远不是他们预料的那样,战况大相径庭,现在反而是他们在被挡住攻势后,又被杀得步步后退。
山坡上的将士,一旦没有了俯冲之势,本身就会命门大开、破绽百出。山坡下的将士,只需要矮身去攻击他们的下盘,他们就有大麻烦,更何况此时百战军还有大盾护身,战法又这样有条不紊、锋利无比,吴军如何施展得开、抵挡得住?
甚么是精锐,精锐与非精锐,到底有多大差别?
不是杀过人的将士,都叫精锐,不是经历过战火的军队,都叫精锐。
真正的精锐,除却敢战之外,还要能战,还要会战。
能战,是指装备精良;会战,是指精于战阵搏杀之道。
从这个角度上说,精锐作为一个衡量标准,它没有上限。因为精益求精的路上,可供改进的细节永远改进不完,这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天下之大,没有最精锐的军队,只有更精锐的军队。
真正的精锐之师,到了沙场上,就是巨大的杀人机器,冷血、无情、残酷、无人能挡。
这样的军队,本就不需多,也无法多。若能得十万之众,在冷兵器时代,便足以横扫天下。
赵弘殷将眼前的顽敌杀倒,正好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他左右观望了一眼。作为将领,他必须时时密切注意战场局势。
左右的军阵,虽然也有被吴军撞破盾阵,杀入阵中的,毕竟不多,大势上百战军仍是处在攻势如潮的阶段。且那突破盾阵,杀入百战军阵中的,不多久就会受到百战军反扑。
若是军阵反击不利,军阵中的都头、指挥使,就会率精锐、亲兵杀出,强行扼制吴军的进攻势头。若是都头、指挥使战死,而未能将对方杀败,左右军阵,就会分出骁勇之士,给予支援。
甚至切断吴军军阵,将难啃的骨头包围在中间,步步蚕食之。
战阵精妙,精妙无穷。
先前,百战军持弩者,将吴军军阵打残时,杀伤殊多,便是有些许盾牌,吴军最后也不敢正对百战军劲弩兵锋,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百战军劲弩面前,已经没有吴军——后面的吴军,都慌忙奔向两边。
到得这时,小部分角弓弩仍旧持弩在手,多数弩手则收了弩具,抽出横刀,欺身沿着山坡奔上。吴军见百战军收了弩,连忙出来迎战,被军阵中的角弓弩又射杀许多后,连忙回避。
如是再三,两者短兵相接。
最终,战场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近身肉搏。
近身阵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吴军步步败退,百战军步步推进。战事越是往后,百战军前进的便越快。
涂山上没有大片平地,吴军的退路只有军营。
终于,战场上的喊杀声骤然一震,在战鼓的命令下,百战军全军疯狂拼杀,如潮而进,吴军未闻军令,却不得不败退而回。
章十七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4)
望见唐军军阵的变化,刘信与郭廷谓同时色变,前者双手紧紧抓住木栏,后者则已惊呼出声:“弩,全都是弩!唐贼......唐贼竟然携带劲弩千百?!”
弩不比弓,前者更金贵一些,制造起来也不容易。
“慌甚么!”刘信掩下心中震惊,瞥了郭廷谓一眼,语气冷淡,“百战军素受李从璟亲近,有千百张弩也非是不能理解。然则这千百张弩既然到了这里,就说明山前主阵中,百战军再无劲弩可供依仗,稍后我伏兵杀出,他岂能抵挡得住?”
郭廷谓本已心惊,闻言心头一安,连连点头:“定是如此!还有这批百战军,人皆着甲数层,定也是集中了全军大批甲胄,如此说来,山前的百战军,已是脆弱不堪。”
“这就是了。”刘信淡然道,看起来从容不迫,“唐贼猛攻我营,乃是倾力为之,只要我等能稳住营垒,稍后一旦我伏兵杀出,冲进山前唐贼阵中,此战也就定了!”
郭廷谓见刘信如此有把握,纵然心头隐隐觉得好似还有哪些地方不对,此时也凭空生出几多信心来。
再看向山坡上的战事时,郭廷谓倒吸一口凉气。
吴军将士从营中杀将出来后,军营中的强弩逐渐停止进攻,因为弩矢的轨迹是直线,在前者奔至唐军面前时,为避免伤及同袍,他们必须这样做。至于木、石等物,本就不多,此时消耗殆尽,即便还有富余,也不能继续扔下山坡。
唐军军阵变化的很快,在持弩甲士从后阵奔向小阵两翼时,小阵前部的将士,也都停下脚步,大盾在前,铜墙铁壁,长枪从盾牌缝隙中伸出来,直戳向前,状如刺猬,将军阵护得密不透风。
这样的军阵,看起来就如一只只展翅的雄鹰。
吴军将士杀向唐军时,唐军军阵的变化并未及时引起他们的警觉,等唐军变阵完成,吴军中的将校们,意识到不对时,他们距离唐军已经太近,此时除却顺势杀下,并无选择——若是转身回奔,且不说军令军法不容,无疑也是给唐军屠杀的机会。
随着唐军军阵中那一声声大吼,数百支弩矢与山坡平行,悠忽射出,直奔吴军将士。
距离太近了,角弓弩、臂张弩的威力又太大,在惊心动魄的声音中,弩矢飞速射进吴军将士的身体,噗嗤的声响微小、急促,不绝于耳,身中弩矢的吴军将士,接连应声而倒,从山坡上摔下去。
前排将士倒下、滚落,露出后排的将士,紧接着,后排将士也在惨叫声中倒下、滚落,露出更后排的将士。这些吴军,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排接一排被放倒。
本是呈方阵杀下来的吴军军阵,随着一排排将士倒下,军阵出现许多凹陷的缺口,如同一排牙齿,每间隔一颗就少掉一颗。
而没有受到弩矢照顾的吴军,面对的自然是唐军的盾抢阵。顺山坡往下杀敌,讲究的是携势冲杀,与骑兵冲阵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若是携带的盾牌过多,挡在身前,难免极大妨碍行动,而若是持盾慢行,冲势就要弱上不小。
吴军携带的盾牌不多,所以给了百战军劲弩发挥的余地,但到底也有,撞上百战军枪盾阵时,吴军都是以冲势,将盾牌用身体狠狠撞在百战军大盾上。俯冲的优势立即显现出来,百战军的盾牌阵立即往后顿挫。
如是观之,只要多撞几次,百战军的盾阵非得支离破碎不可,而后吴军就能趁势杀入。
但百战军早有防备,持盾者将盾牌撑在地上,上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身,下身用脚跟抵住盾底,后脚则与身后甲士相互抵住,如此延伸,将士们最大限度分担吴军冲撞的压力。
吴军冲下来撞阵,盾牌当然不是拖在地上,此时他们撞阵过后,百战军将士看准时机,盾牌后伸出钩镰,刺进吴军盾牌底部,而后勾住吴军脚跟回拉,只听见一声声惨叫,失去脚的吴军持盾手,立即就栽倒下去。
他们栽倒,盾牌自然就稳不住,百战军训练有素,自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持盾手顶着盾牌前进,将歪斜的吴军盾阵撞开,与此同时,钩镰在下、长枪在上,接连刺向吴军将士。
寻常甲胄,能防远距离弓箭,能防横刀砍劈,但绝对防不住长枪突刺。扑哧扑哧的声响中,长枪猛地戳进吴军将士身体,又猛地抽出,带出一大片鲜血,若是长枪上有倒刺,除却能带出血肉外,还能将对方的肠子都勾出来。
赵弘殷跟在盾牌手后面向前进,脚下一滑,差些摔倒,原来是踩到了一截肠子,看到鲜血中的肠子里挤出来的黄白之物,他忍住恶心,横刀刺下,将那还未咽气的吴军刺死。
眼看军阵已经前进数步,赵弘殷的双目悠然一凛。
持盾的将士,都是虎背熊腰的勇猛之士,如若不然,在对方携势下撞时,根本稳不住阵脚,同理,吴军持盾者,和大盾后本要最先杀进来的军士,也必定是勇士。
因为百战军早有准备,在吴军杀将出来时,变阵迅速,稳住了阵脚,反击得当,钩镰、长枪、大盾相互配合,很快就杀进了吴军阵中,吴军当中的猛士,首当其冲被杀伤许多。
“开盾!杀上去!”赵弘殷后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军阵,在持弩将士分向两翼之后,后面的军阵将士,立即快速冲上前,如同身连头、腿连身、脚跟腿,原本薄弱许多的小阵,立即前后连接在一起。以队、都为单位的军阵,彼此连接充实,立即变向以几百人为单位。看准时机,赵弘殷立即大吼一声。
得他号令,大盾侧开,长枪、钩镰快冲两步,将锋刃狠狠刺进吴军将士身躯,而后,长枪手、钩镰手身后的横刀手,快速冲上前,将面前的吴军斩杀。
后面的吴军连忙反击,冲上前来,而这时,横刀手并不恋战,反而后退一步,而长枪手、钩镰手再度突进,兵刃狠狠刺出,戳进冲上来的吴军将士身体,低着他们后退。
长枪、钩镰长,收回兵刃再出击的时候,很有大片空档时期,而这往往是对手反击、近身的时候。长兵一旦被短兵近身,就完全没了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还会被一寸短一寸险的短兵,欺身杀死。
横刀手复又向前,持刀斩杀面前的吴军。
一个吴军身手敏捷,见唐军横刀手冲出,率先一刀砍在唐军身上,然而不等他露出喜悦之色,唐军横刀就刺进了他的身体,这名吴军口吐鲜血,双手握住对方横刀,眼神落在方才自己落刀的地方,彼处并无鲜血涌出,甲胄上仅有一道痕迹,他不甘、茫然,最终无力的死去。
吴军长枪兵叫着冲杀出来,持盾者又挺身而进,仗着自身力气大,用盾牌挡住吴军长兵,低着对方不断后退。而后,己方长枪、钩镰复又杀出。
吴军原是携势冲下,本想势如破竹,将唐军杀退,逼得对方转身逃跑,然后追着他们杀向山下,在他们背后收割他们的生命。却不曾想,战事远不是他们预料的那样,战况大相径庭,现在反而是他们在被挡住攻势后,又被杀得步步后退。
山坡上的将士,一旦没有了俯冲之势,本身就会命门大开、破绽百出。山坡下的将士,只需要矮身去攻击他们的下盘,他们就有大麻烦,更何况此时百战军还有大盾护身,战法又这样有条不紊、锋利无比,吴军如何施展得开、抵挡得住?
甚么是精锐,精锐与非精锐,到底有多大差别?
不是杀过人的将士,都叫精锐,不是经历过战火的军队,都叫精锐。
真正的精锐,除却敢战之外,还要能战,还要会战。
能战,是指装备精良;会战,是指精于战阵搏杀之道。
从这个角度上说,精锐作为一个衡量标准,它没有上限。因为精益求精的路上,可供改进的细节永远改进不完,这是一条没有止境的道路。天下之大,没有最精锐的军队,只有更精锐的军队。
真正的精锐之师,到了沙场上,就是巨大的杀人机器,冷血、无情、残酷、无人能挡。
这样的军队,本就不需多,也无法多。若能得十万之众,在冷兵器时代,便足以横扫天下。
赵弘殷将眼前的顽敌杀倒,正好站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他左右观望了一眼。作为将领,他必须时时密切注意战场局势。
左右的军阵,虽然也有被吴军撞破盾阵,杀入阵中的,毕竟不多,大势上百战军仍是处在攻势如潮的阶段。且那突破盾阵,杀入百战军阵中的,不多久就会受到百战军反扑。
若是军阵反击不利,军阵中的都头、指挥使,就会率精锐、亲兵杀出,强行扼制吴军的进攻势头。若是都头、指挥使战死,而未能将对方杀败,左右军阵,就会分出骁勇之士,给予支援。
甚至切断吴军军阵,将难啃的骨头包围在中间,步步蚕食之。
战阵精妙,精妙无穷。
先前,百战军持弩者,将吴军军阵打残时,杀伤殊多,便是有些许盾牌,吴军最后也不敢正对百战军劲弩兵锋,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百战军劲弩面前,已经没有吴军——后面的吴军,都慌忙奔向两边。
到得这时,小部分角弓弩仍旧持弩在手,多数弩手则收了弩具,抽出横刀,欺身沿着山坡奔上。吴军见百战军收了弩,连忙出来迎战,被军阵中的角弓弩又射杀许多后,连忙回避。
如是再三,两者短兵相接。
最终,战场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近身肉搏。
近身阵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吴军步步败退,百战军步步推进。战事越是往后,百战军前进的便越快。
涂山上没有大片平地,吴军的退路只有军营。
终于,战场上的喊杀声骤然一震,在战鼓的命令下,百战军全军疯狂拼杀,如潮而进,吴军未闻军令,却不得不败退而回。
章十八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5)
(第二更。)
“坏了!”到得此时,刘信看到战场变化,禁不住脸色大变,再也无法安居辕门,转身急忙去营中。
“传令,伏兵速击唐贼本阵!”刘信边疾走便大声喝令,先前他还想先打退几次唐军进攻,待到唐军疲惫之际,再让伏兵攻击唐军本阵,他同时举营杀出,一锤定音。
却不曾想,战事发展远超预料,山营竟是连百战军一次进攻都没能挡住,眼看百战军要攻上营来,他再也无法托大,连忙让伏兵出击,以减轻营地压力。
“这......唐军怎生如此善战?”郭廷谓跟在刘信身后,手足无措,百战军的战力,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他先前哪里见过这样的军队?
“闭嘴!”刘信回头冷喝,此时再无法顾及对方感受,“再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本将斩你立威!”
郭廷谓嘴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自打西进,刘信一直从容淡然,何曾这样失态过?
在战事不利的阶段,刘信也曾调遣援军出营,加入战场,试图扼制吴军败退之势,充实愈发薄弱的吴军军阵。
但事实表明,这并没有太大作用。
冷兵器战阵厮杀,最是消耗士卒体力。若是战事激烈,双方将士都殊死力战,真正在两军阵线相交之地,与敌搏杀者,最多不过能坚持一两刻的光阴。
这时候,就需要士卒调换。后阵军士,杀上前来,顶替己方同袍,先前厮杀者,则退入阵中休整,蓄养体力。若是战事持久,所有士卒都会轮替上阵数次。
但这样的士卒替换,只适用于两军势均力敌之时。
若是一方不敌,将士接连战死,那也就不必替换,中、后阵会陆续面对敌军。这样的情况下,劣势方的将士也无法替换。士卒替换,无论如何,军阵都会有缝隙,若是战事本就不利,再行替换士卒,岂非予敌机会,自掘坟墓?
这个时候,就要遣猛士勇将,猛攻敌阵,扼制己方败退之势,将胜负天平拨回去。故而猛士勇将,屡屡沙场建功,带领部曲为大军开路,取得胜利。但猛士勇将,双方都会有,这些人赢了固然好,拯救时艰,若是败了,加速军阵败亡。
故而两军阵战,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强的勇猛精进,弱的本就厮杀不过,士卒又无法替换恢复力气,遂愈战愈疲,最终气力流失,死于敌手。军阵后的士卒,见前面士卒被杀,敌军凶猛杀来,不免胆颤,士气顿跌,战力又降。如是以来,军阵自然就要被破。
故而一旦阵战不利,军阵一旦处于下风,除却勇将力挽狂澜,军阵一退就会越退,一溃就会愈溃。
眼下,吴军军阵就是这等情况。
刘信调遣的援军,加入战场,从己方同袍身后杀出,要去挡百战军兵锋。然则几番交战下来,却也无法阻挡百战军的攻势,反而步步后退。
吴军阵后的将士,不知前方战事,但眼见己方不停后退,上前的同袍一去不返,哪里还能不明白己方战事不利?
前阵稳住阵脚,姑且不能使得士卒力战,前阵一溃,后阵闻声就会跑。
这个时候,再如何激励人心的话,也是徒劳。
尤其是听得百战军杀声大振,吴军将士岂能不惧?
百战军中,赵弘殷、安重诲身先士卒,带领同袍步步推进,直杀的血覆铠甲,脚下印出一个个血色脚印。百战军将士们步步推进,眼见吴军营地就在眼前,更是人人振奋,那没力气的,也凭空生出几分力气。
“杀!杀破贼营!”赵弘殷举刀大喊。
“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安重荣高举铁锤。
“杀!”百战军众将士,士气如虹,纷纷高声大呼,振奋自己也振奋同袍。
吴军将士再也站不住,个个双目睁大,面色骇然,终于,在有第一个掉头跑路的军士后,接二连三的吴军将士开始转身就跑,成片成片的吴军转身,自相驱赶,喊叫着逃命。
距离百战军近的吴军将士,一面奋力推挤着面前同袍快跑,一面仓惶后顾身后的百战军将士,发现对方虎狼一般杀过来,吓得肝胆欲裂,只恨自己没生出一对翅膀。
为让面前的同袍不要挡路,快快退回营中,免得自己死在百战军刀下,吴军将士开始大喊:“快退,快退,唐军杀上来了!”
还有些吴军将士,为了推卸个人责任,免得事后被问罪,也大喊:“回营,回营,唐军挡不住,我军败了!”
“唐军杀上来了!”
“挡不住了!”
“快回营!”
“我军败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让吴军彻底乱成一团,自相推搡挤压着逃跑回营,相互践踏的事故开始出现。
百战军紧紧跟着吴军,在后面砍杀不停,一个个回奔不及的吴军将士,愕然回顾,被唐军接连砍翻在地,发出不忍听闻的惨叫。
一名吴军队正后背中刀,酿跄扑面摔倒,惨嚎的他回头张望,一个百战军已经一脚踩在他后背,染血横刀伸进他颈下,冰冷的刀锋呲啦一声,抹过了他的脖子。
一名吴军都头,被长枪捅翻在地后,没发出几声哭喊,就被一拥而上的百战军乱刀砍死。
都头还算死得干脆,一名吴军士卒自己脚下不慎,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身,就被即二连三的唐军从后背上踩过,竟是被活生生踩死。
刘信立马出现在营门前,他举刀砍杀后退的吴军将士,焦急大吼:“不许退!后退者斩!随本将迎敌!”
营门本是关闭着的,但是哪里经得起溃败的士卒冲撞?求生本能下,人的潜力总是巨大的,此时这些士卒可顾不得许多,只管回营,心里哪里还会有军法?
又且,藩镇军,向来以自我为本位惯了,战利则进,战不利则逃,绝境反击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守营的士卒,见自家亲友仓惶逃回,也不会硬下心肠来不开门。
“军法队!”刘信一连砍杀数人,“执行军法!”
“得令!”军法队必为亲信,唯主将之令是从,他们仗马在营门,这下得了刘信之令,下刀毫不手软,须臾之间,就有一二十吴军被杀,横尸门前。
其后的吴军,见状大骇,撞营之势一顿。
刘信方才在辕门上看得分明,百战军咬吴军咬得很死,若是任由吴军溃入营中,百战军必定尾随入营,他只有一营,营中不过将士三千左右,哪里经得起百战军趁胜杀来?
原来刘信自诩带上山的都是精锐,且又占据地利,无论如何不会输了战事,且又有伏兵相援,退一万步说,自保断然足够,却不想百战军委实太过霸道,这样的战力莫说看见,他听都没听说过。
这时他才意识到,孟平的战法布置,不是因为他太过膨胀,而是百战军的确精锐,他是有恃无恐!
“你我受国家重托,来此抵挡唐贼,本无退步可言,退则妻儿老小不保,战后更会被问罪斩头!”刘信盯着面前的将士,目疵欲裂,“上负家国,下负妻儿,何颜为江东儿郎!?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将军,非是我等不经事,委实唐军太过厉害!”有将士大喊。
“将军,你让我等据营而守......”
“将军......”
刘信让甲士杀人,已然让溃卒大怒,他们看向刘信的眼神,本已带上狠戾之色,若非因为刘信素来得士卒效力,方才的话又还算妥当,他们杀将入营并非不可能。
“一溃便要再溃,尔等何须多言?”刘信悲愤大吼,双目充血,“今日我刘信在此,誓死不退!唐军若想入营,本将愿死于阵前,为国尽忠!如今本将且问尔等,退要死,不退也要死,你等愿被人追杀,死若猪狗,还是愿持刀迎战,死如英雄?!”
士卒寂静无声。
身后,百战军杀人如麻。
“本将已传令山下将士,围攻唐军主营,我军兵力数倍于敌,岂会败北?!杀退眼前唐军,就能西进寿州,活捉李从璟,日后凯旋金陵,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尔等难道不愿吗?!”
刘信吼完这句话,持刀下马,“亲兵何在?!”
“在!”
“随本将杀贼!”
“得令!”
刘信死死盯着眼前士卒,“本将死而不退,你等或者让开道路,或者转身迎敌!”
溃卒中的勇猛之士持刀转身,“横竖一死,某不愿为猪狗,跟唐军拼了!”
“让开路,老子要宰杀这帮狗贼,为我兄长报仇!”
“愿随将军死战!”
“拼了!”
“拼了!”
溃卒相继转身,双目通红,迎上百战军。
涂山前,百战军望楼,孟平身若磐石,静观涂山激战。
“将军,敌贼伏兵已出!我军是否依照布置迎敌?”涂山两面,吴军大举掩杀而至,排阵使躬身询问。
孟平并无任何动作,嘴里清晰而平稳的吐出两个字,厚重肃杀,“迎击!”
“得令!”排阵使抱拳,而后挥舞令旗,令百战军左右迎敌,同时护卫安重荣、赵弘殷后背。
步军变阵,精骑当先驰出,卷起一路烟尘,率先杀向浩浩荡荡的吴军。
孟平双目沉静。
吴军水师强,马军却弱。吴国的马场,跟大唐一比,简直如同孩童过家家。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养马?但能养战马,尤其能养优质战马的地方,屈指可数。
吴国马军战马,多来自岭南。岭南的马,到后世都是屡作笑料的存在,何能跟来自丰胜二州、北漠甚至是西域的良马相提并论?
孟平看向涂山,彼处赵弘应、安重荣正在猛攻吴军军营,他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
先前,孟平令斥候、游骑往各方探查,主要探查的目标,却不是刘信所部,而是要查明这周边还有无其它吴军。
确定没有其他吴军,大军遂能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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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九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6)
寿春,八公山下有一片树林,这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秋风飒飒,和香数里。淝水河岸,更有连绵荷花,莲子饱满。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美得清新脱俗。
前日大军已经暂停了对寿春城的围攻,故而这两日处于休战期。虽是休战,众人却也都知晓,那不过是缓一口气,稍后还会有更大的暴风雨降临。因是之故,寿春城内外,这两日的气氛依旧肃杀。
李从璟在营帐中与莫离对弈,如今他已越发会忙中偷闲,凡事不再亲力亲为,寻常时候将诸事安排下去,幕僚属官们也都能做得很好,他只不过定期接收汇报。
“殿下棋艺,愈发精湛了,可喜可贺。”莫离轻轻落下一字,将棋局绝杀,然后满意的打开折扇,眉目含笑。
李从璟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盒,索然无味道:“我认棋,棋不认我,如之奈何。”
桑维翰在一旁笑道:“众人中军师棋艺最高,若是殿下与我等对弈,怕是谁都招架不住了。”
李从璟接过董小宛送上的琼浆饮了一口,“若不能与绝顶之人争锋,便是赢了,也不过仍是群峰之中的寻常一个,有何用处。”
桑维翰不失时机拍马屁道:“殿下壮志凌云,自然不是我等寻常之辈能够理解的。”
“溜须拍马,哼!”第五姑娘刚好进帐,闻言立即报以嗅之以鼻的嘴脸,她手里拿着几束桂花,凑到李从璟面前,笑嘻嘻的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香不香?”一边问,一边将桂花的香味扇了李从璟一脸。
花草熏香,雅士之好。李从璟虽然不特别喜欢这些,不过昔年寒窗苦读时,窗外也的确有移栽数株桂树。低头识诗书,抬首闻桂香,书生旧事莫过于此。
当然,昔年也曾有位喜着白裙的小娘子,常在桂树下远远相望,桂花落在她发上、身上,是真正的静若处子。李从璟偶尔抬头,四目相交,那女子便高兴的垫脚与他挥手,并不避讳甚么。每当李从璟报以一笑,那不舍得打扰他的女子,便心满意足的含笑离去。
早年寻常事,回首若隔世。
第五姑娘见李从璟神思恍惚,小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脸上写满疑惑,又低头使劲儿嗅了嗅那几枝桂花,像是想看看这桂花是不是有问题。
只是须臾间,李从璟站起身来,接过桂花看了一眼,含笑对第五道:“很香。”望见第五小脑袋上有几颗小黄花,随手帮她捻去,动作轻柔。
第五姑娘眼如月芽,笑得很开心,在李从璟帮他摘花的时候,双颊飞红略低头。
“桂花开得正好呢,还有荷花,相映成趣,殿下要不要去看看?”第五姑娘总算没忘记“正事”,忙问李从璟。
“好,就去看看。”李从璟将桂花交给董小宛去摆放,由第五姑娘拉着出帐。
莫离站起身,顺顺衣袍,悠然道:“即是如此,我等也随去赏玩一番。”
见李从璟与第五出帐,桑维翰凑过来,低声对莫离道:“军师,这第五统领之所为,难道就不是溜须拍马?”
莫离瞧了他一眼,挥扇出帐,世外高人一般道:“男女间的事,如何能叫溜须拍马?”
桑维翰转念想了想,很认真的点头,而后也跟了出去。
高山流水,树荫成云花如雨,李从璟等人下马在河边行走。笑脸观花花不语。第五姑娘如同一只火狐狸,又折了一支桂花在手,在众人前面蹦蹦跳跳。
“年少时心比天高,总想着他日觅封侯,心里便无其它事物,山水花草都不曾看在眼里。不曾想转眼之间,却已到了驱马寻秋去的时候。乐山水者谁人?不独是老翁啊!”莫离纵情入景,从腰间摘下酒囊,仰脖灌了一口,大感快意。
李从璟偏头避过一根树枝,“江山如画,的确当浮一大白。”
他们在江畔停步,河水长流,烟波浩瀚。
第五姑娘到河边捡莲子去了,莫离酒过半囊,诗兴大发,在那吟诗作赋,指点江山。
不时有快马驰来,斥候回报:“涂山激战!”
来回报的斥候,并不是去到涂山的斥候,而只是大军远放作巡视的斥候,最远的一批在寿春五十里外,听到了涂山激战声。
“激战声远传五十里,这仗声势不小,孟将军涂山击刘信,结合先前战报,百战军应该在攻打山营,这刘信智勇双全,孟将军这仗怕是不会轻松。”桑维翰闻言,低声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接过第五姑娘递来的莲子,掰了一颗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刘信固然智勇双全,不过却已老了。”
他目光悠远而沉静,“兵老失锋锐,人老失锋芒,刘信如何能跟孟平相争?老了便该守着荣华富贵,安度晚年,沙场太凶险,它属于年青人。孤王,相信孟平。”
大军进击寿春,而后意图向扬州挺近,首先必须要保证两翼安全。
如今,大军右翼在光州、盛唐一带,此处并无吴国重兵,大军分兵攻之,快速拿下的可能性非常大;反观左翼,则有淮水四镇,刘信此番从濠州(钟离)而来,拥兵两万,便是集中了淮水四镇可以机动的兵力,若是孟平能将刘信击溃,大军左翼将再无大的威胁。
在两翼皆无大忧的情况下,大军直向东南、进逼扬州,则必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吴国就将再无可以掣肘大军的依仗。
除却地方防备兵力,吴国本不至于只能调动刘信、李德诚,共计五万的将士,但吴**力此时大部分都去了楚地,故而江淮一线,除却本身戍卫部曲,金陵能给予的支援实在不多。
......
涂山。
沙场之上战机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所有的应变都不能说是对的。
在刘信将涂山两翼伏兵都调遣出来后,孟平仍旧高居望楼,面色平静,哪怕各处激战正酣,交战之声已经远传数十里,他也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排阵使全神贯注盯着战场,虽然不至于紧张局促,但也全身血脉喷张,他偶然回头,看到孟平从容的模样,心中便有触动,暗道:“将军愈发有大帅之风!”
从望楼看过去,可见涂山上安重诲、赵弘殷所部,正在吴军山营前与吴军激战,涂山下,百战军在山前两翼列阵,与赶来的吴军伏兵厮杀——望楼就在大阵中央。
左右两翼与吴军交战的百战军将士,主体仍是步军,马军则在阵外,与吴军马军厮杀,争夺对两翼的控制权。
到底因为吴军兵多,若是步军不能击溃对方军队,精骑也不能杀散对方马军,安重诲、赵弘殷又不能迅速攻下山营,战事一直拖延下去,最终百战军肯定体力不支——兵少,则士卒轮番上阵太过频繁。
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可能罢了。
论及弓弩、甲胄等军备,百战军在大唐便是独领风骚,刘信所部焉能与之抗衡?
两军在步军近战之前,前者的强攻劲弩就让吴军吃够了苦头,一度让吴军根本无法靠近——这倒是颇像唐军攻打普安时,两川劲弩最先让李从珂、石敬瑭所损伤惨重,而又无法寸进。
在吴军付出很大代价,终于与百战军步军结阵后,后者娴熟的战阵厮杀技艺与冷锻甲,更是让他们举步维艰。
另一方面,百战军精骑兀一与吴军碰面,就将对方压着打,吴军马军虽然与百战军精骑数量相当,甚至略胜一筹,却根本无法举得优势。
随着战事进行,不仅涂山吴军吴军岌岌可危,便是连涂山下的吴军将士,作战也分外艰辛。好在吴军步军人数占优,彼此相互呼喝激励,败象没有立即显现出来。
最先有突破的,是百战军精骑。
统领百战军精骑的都指挥使陈青林,最先将吴军左翼马军杀散,而后精骑便开始威胁、打击吴军步军大阵。
精兵对战步军,大体有两种作战方式。其一,依仗冲锋之势,直接冲进步军大阵,将军阵冲杀溃散;其二,依仗自身机动性,在步军周围游弋,以弓箭杀敌,敌进我走,敌停我击。
能发挥这两种优势,骑兵对战步军便能胜,而若是不能发挥这两种优势,骑兵对阵步军便不能胜。
吴军步军大阵,在这时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失去马军保护后,除非本身弓箭之力能够压倒百战军精骑,否则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对象。
很明显,吴军弓箭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百战军精骑在吴军侧翼,不停来回奔走,以弓弩射杀吴军步卒。吴军步卒以盾牌护身,用弓箭还击,但仍旧抵挡不住百战军精骑之袭扰,阵脚渐渐不稳。
这些被刘信寄予厚望的伏兵,莫说冲溃百战军军阵,在战斗持续的情况下,连继续战斗都显得倍加艰难。刘信所希望的百战军主阵,弓弩、甲胄、盾牌不足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无论是军备还是作战能力,百战军显然都高出了这批吴军不止一个层次。
望楼上,孟平将战场局势收在眼底,面上仍是没有甚么神色变化。排阵使这时已然喜道:“将军,我军胜之不远矣!”
孟平看向涂山,目光平静,“利用我军急于求战的心理,刘信山上立营,以三千之众采取守势,诱使我军攻山,而埋伏以重兵在涂山两翼,伺机而出,期望将我军拖入泥潭之中,再围而歼之。这个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惜,他犯下了大错。”
排阵使颇为得意的笑道:“刘信当然低估了我军战力!”
话说完,见孟平不置可否,知道对方心里有话,便问道:“莫非刘信还犯下了其它大错?”
孟平淡淡道:“刘信所部兵马两万,他以为我不知,故而先行埋伏,殊不知彼部虚实,军情处早已探明。其次,他的战法布置,太过取巧,失之于堂堂之阵。”
前一句话排阵使理解,后一句却不解其意。
孟平继续道:“若是我军来此,他便靠山布阵,两万之众陈兵山前,摆下堂堂大阵,我百战军要击溃其阵,不会很容易。但他如今这般布阵,看似是利用地利且成围攻之势,实则也是分散了自身兵力,予了我等各个击破、直捣黄龙的机会。”
“更重要的,从一开始刘信就想取巧,以优势兵力而不敢正面迎战,这就失去了将士锐气。沙场对阵,大势为重,士气为先,他有实力而不敢正面争雄,这仗还如何打?反观我军,南面而来,到此便布阵,布阵完便进击,是为一鼓作气,兵锋正锐。两相比较,吴军如何能与我争锋?”
排阵使若有所悟,沉思不语。
就在这时,涂山上爆发出一阵猛烈声潮。
章二十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7)
涂山下,百战军面对两倍于己的吴军,不仅稳住了军阵,左翼精骑更是将吴军马军杀散,这样的战况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涂山上的安重诲、赵弘殷所部,则在吴军山营前,与刘信本部惨烈厮杀。
刘信自打在辕门处将溃卒拦住后,就与溃卒一道杀出辕门,与赶到营前的百战军激战。吴军溃卒的士气本已跌落谷底,为刘信所感,绝境反击,杀气大盛。
战场之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彪悍的,彪悍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疯了的。眼下,吴军士卒明知没有退路,殊死反击,那些个骁勇之士,便将悍不畏死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安重荣此时已与赵弘殷双双杀至营前,他们本以为吴军会就此溃败,让他们尾随杀入营中,不曾想方才还是待宰猪羊的吴军,忽然就换了面孔,双目通红,大吼着如狼似虎一般转身扑杀上来,前阵顿时有些措手不及,被连杀数人。
遭此创伤,前阵百战军却并不慌乱,在队正、伍长的喝令下,因追杀略显松散的阵型,再度恢复到严整状态,不留半点缝隙,给吴军任何可趁之机。
然则阵脚虽稳住了,吴军的冲击之势却不曾消减,厮杀在此刻变得异常惨烈,吴军将士甚至不惜以伤换伤、以命换命,完全是打疯了的状态。
伤亡急速加剧,没多时吴军辕门前就倒下了许多尸体。
而在这时,刘信率领亲兵来到阵前。
相比较而言,刘信的亲兵无论是军备还是悍勇程度,都非寻常吴军将士可比,此时又是随同刘信出战,很快便展现出其战力卓绝的一面。这批士卒养精蓄锐已久,正是力气旺盛的时候,兀一出现在辕门外,就狠狠冲撞进百战军军阵中。刘信则一马当先,一柄大刀携雷霆之势,舞得虎虎生风,杀进百战军人群中,左右开弓,遇盾开盾、遇人杀人,一时无人能挡。
吴军将士见刘信转眼间连杀数人,面前的百战军皆不能抵挡,伤的伤退的退,空门大开,立即士气大涨,高呼不停,然后奋力杀向面前百战军,状若奔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与刘信成相互呼应之势。
因是之故,辕门之外,竟是叫吴军打出一波反攻,百战军的进攻势头叫吴军给扼制住。
安重荣与赵弘殷对视一眼,双目同时一凛。
百战军进攻吴军山营,本就是逆势而上,最要讲究一鼓作气,若是被吴军扼制住攻势,经对方猛攻猛打,就很难继续站稳脚跟,而一旦被打回去,吴军顺势而下,百战军势必伤亡惨重,便是连溃不成军的可能性都有。
战场胜负走向,往往取决于瞬间。安重荣一跃而起,提着双捶就向刘信迎过去,呵退身前甲士,“闪开!让某来!”
此时的安重荣,怒目圆睁,浑身充血,活脱脱一只被抓伤熊瞎子,挥动铁锤,带起一股飓风,当头砸向刘信脑袋,“安重荣在此,老贼安敢逞凶?!”
蒙他这一声大喝,百战军众将士纷纷侧目,待看见他龙虎之姿,都是心头一振,浑如看到了主心骨一般,人心大定。
刘信正杀得兴起,看见一员勇将龙骧虎步杀过来,又听了对方那一声大吼,果真是凶猛非凡,他心头一震:此乃何人,竟有如此威风?
不过刘信也是久经沙场之辈,断然不会被敌将的凶恶面目给吓到,连忙举刀迎上。铁锤、大刀相击,爆发出刺耳的金属相击声,两人都是全力施为,刹那间谁也不曾奈何了谁。
刘信不愿被安重荣在气势上压倒,得空大喝:“竖子小辈,声名不显,也敢到某家面前来讨死?!”
安重荣大吼一声,虎啸一般,重重向前踏步,铁锤当头又向刘信挥过去。刘信赶忙去挡,大刀被铁锤差些扫到一边,感受到对方的巨大力道,他心头暗暗叫苦。
原本铁锤乃是沉重之物,一旦挥舞起来,势若千钧,寻常兵刃抵挡不得,故而能用铁锤者,无不是军中勇将。刘信久经沙场,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他原本想挡下对方几击,再利用对方动作迟缓的空档,给予对方重创,却不曾想,安重荣铁锤舞动起来,却没个间隔,打的刘信虎口发麻,手臂微颤,脚下更是一退再退,也奈何对方不得。
“老贼,束手就擒,留你全尸!”安重荣见压制了刘信,力道又凭空大了两分,口中大声呼喝。
“竖子安敢如此!”刘信大怒,满面通红,与安重荣厮杀不休。倒不是刘信不识时务,而是此时此刻,他已不能后退,若是此番他在安重荣面前退却了,好不容易士气回升的吴军将士,将再度人心涣散,也就不复能与百战军相战。
刘信的亲兵见他应对安重荣愈发吃力,无不大急,都想杀过来相助,然则安重荣亦有亲兵,这下两相捉对厮杀,好不惨烈。双方谁都知道不能让对方靠近己方主将,否则一旦主将有甚么闪失,他们这些亲兵首先就要被军法问罪,故而分外敢战。
郭廷谓眼见刘信被安重荣杀得气力不支,就要败北,连忙冲过来,“将军,某来助你!”
然而郭廷谓还未靠近安重荣,就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一员将领拦住,“鸟厮休狂,先过了某这一关!”正是赵弘殷。
到得这时,两军前阵将士已经陷入混战,彼此军阵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战阵已经不再是依仗,众将士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自己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兵刃。
战不多时,刘信被安重荣一锤扫倒,他到底年事已高,多年来又少有征战,后劲不如安重荣。
“将军!”刘信的亲兵大惊,奋不顾身扑过来,以血肉之躯挡住安重荣,将吐血的刘信拖走。
“挡我者死!”安重荣双捶如风,瞬间轮倒面前拦路的吴军两人,带亲兵追杀刘信。
眼见刘信败阵,吐血而走,吴军将士莫不大骇,先前强提的战心,在百战军的猛攻下步步崩溃,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伤亡增大,眼看着同袍接连倒在血泊中,吴军开始向营中败退。
郭廷谓看见大事不妙,虚晃一枪逼退赵弘殷,也连忙夺路而走,去营中寻找刘信。他心中记挂刘信伤势,走的时候没有留下甚么断后布置——有布置也难以起到作用,吴军见两员大将都败回营中,旋即大溃。
“杀!”赵弘殷调度百战军,将面前敌卒杀倒,冲入吴军营中。
“杀!”百战军将士气势如虹,喊杀声如同潮水一般,随同人潮攻进吴军营地。
吴营辕门、角楼以及各处的将士,眼见刘信、郭廷谓相继败回,同袍仓惶奔逃,百战军大举杀来,无不脸色大变,心惊胆战,再也顾不得坚守岗位,纷纷向后营奔逃。
在混乱的营地中,郭廷谓总算找到了刘信,兀一见到刘信的模样,郭廷谓咽喉就硬如磐石。刘信被人搀扶着,人事不省,嘴中血涌不停,胸甲凹陷了一大块,触目惊心。
郭廷谓唤了几声,刘信虚弱的不能回应,左顾右看都是惊慌败逃的士卒,后面百战军正大举掩杀而至,他急得满头大汗。
“郭将军,营地难守,我等该当如何?”有士卒惶急的问。
郭廷谓方寸大乱,正不知该如何应付眼下不可收拾的局面,然而放眼看去,周围将士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期待与不安,如同惊疑不定的孩童。
将士们的眼神,触动了郭廷谓的内心,他猛然意识到,值此大军败亡、生死攸关而刘信又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就成了这群将士的主心骨,是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然而郭廷谓心乱如麻,眼前局势糜烂至此,他也是回天乏力,根本不知有何措施能够力挽狂澜。他本没经历过太多战事,此时哪里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形势?
但郭廷谓更加知道,这等时候他必须有所指令,哪怕是错误的指令,也比甚么都不做要好。
“唐军已然破营,这里守不住了,我等唯有取道后山,护送刘将军先走,与山下部曲汇合,再作打算!”郭廷谓一咬牙,下达了命令。
众将士闻言,都点头不已,很是赞同他的这个决策,毕竟眼下已经无法再战,退走是唯一出路。众将士们的反应,让郭廷谓心头稍定。
山营后面只有一条山道,或许不能称之为道路,不过是连接一个又一个山包的山线,但却可以通向涂山东部,然后下山。
当下郭廷谓带领自己与刘信的亲兵,背着刘信夺路而走。
郭廷谓这一走,吴军营地群龙无首,士卒们只顾着逃命,争相跑到后营,却因为山道不便,通行艰难,众人你推我攘,不知多少人沿着山坡摔下去。那沿着山线跑步的,为了加快速度,丢盔弃甲,混乱不堪。
安重荣、赵弘应杀到后营,见吴军已经无法再战,遂举刀大喝:“降者不杀!”
一批又一批吴军士卒,丢了兵刃,跪倒在地,束手就擒。
赵弘殷冲到后营,看见一个山头上,郭廷谓正背着刘信疾走,立即领兵追杀出去。
安重荣见赵弘殷已经追杀出营,便不好也深追出去,他指挥将士点燃吴军军营,向涂山下的两军传递消息。
山下的百战军看到涂山上的烟火,无不精神大振,在队正、都头的喝令下,齐声大喊:“刘信已死,吴军败了!”
奋战中的吴军将士,本就作战艰难,这下听见百战军的呼喝,回头去看山营,只见彼处一片火光,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再也没有了继续战斗的**,相继溃退,旗帜丢了一地。
百战军步卒尾随追杀,精骑则迂回包抄,将吴军圈在阵中,不让对方逃窜。
望楼上,眼见大局已定,孟平深吸一口气。
当此之时,他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变得炙热。
孟平,孟平——公子,我来为你平定天下!
章二十一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8)
郭廷谓咬牙埋首疾行,已是满头大汗,先前他们来不及给刘信卸甲,数十斤的甲胄再加上刘信体重,让山路走进来倍加艰难。上得又一个山头,身旁传来一声惊呼,“郭将军,快看营垒!”
郭廷谓回首,看得营地大火蔓延。他没有停下脚步,营中景象如何,他早已顾不得了。
赵弘殷带人沿着山线追杀而来,速度快得很,挡在他们面前的吴军溃卒,接连惨叫着被砍杀——更多人被迫俯冲向山体两侧,滑倒、摔倒者不计其数。
郭廷谓早已料到会是这等结果,然则这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军一旦开始溃逃,就再无反击之力。
“让路者不杀!”在郭廷谓心乱如麻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唐军此起彼伏的呼喝,这让他心头震颤。
山线上的吴军将士,或者跪倒在地,或者趴向山体两侧,纷纷为唐军让开道路。一些将士见唐军杀来,周围同伴还在仓惶逃窜,为免自己被乱刀砍死,连忙将同伴推下山,为唐军让开道路。
郭廷谓咬牙前奔,面前的山包一个接一个,好似没有尽头一般,他从未觉得山道如此难走,也从未觉得兵败是如此耻辱。
更现实的问题是,若是任由唐军一路追杀而来,他们绝对会被追上,到时候只怕谁也走不了。
“郭将军,你们先走!”
陡然间,刘信的亲兵都头对郭廷谓喊了一声,就和部众停下脚步。
郭廷谓愕然转身,望着这些身上带着血污、眼神决绝的汉子,双目顿时变得通红。
“刘将军就拜托郭将军了!”身为刘信族人的亲兵都头微一抱拳,闷声说了一声,就再无言语,带着部众转身,向唐军冲过去。
“刘都头!”郭廷谓心如刀绞,却也知晓此时耽误不得,只能带领余众继续奔逃。
行至半途,就看到涂山前的吴军已经败退,大部分被百战军精骑兜住,被百战军步卒追杀,只有小部分冲了出来。
“郭将军,唐军奔着楼船去了!”一名亲兵指着西方大喊,彼处,一部百战军正冲上停靠在岸边的楼船。
郭廷谓在回首远望楼船的时候,正好看到刘信的亲兵都头与百战军追兵死战,对方人多势众,他们接连被杀倒,沿着山坡滚下,却没有一人后退。
“多好的儿郎啊!”郭廷谓双眼朦胧,背着人事不省的刘信,继续赶路。
山下的战场很混乱,吴军将士跑的跑、战的战,百战军的追杀却极有章法,将吴军冲散成一块一块的,让吴军无法聚集。
好不容易下山后,郭廷谓等人混入溃卒中,沿着淮水向东方逃去。途中碰到有吴军将士骑着马,夺了过来,郭廷谓骑上战马,将刘信绑在背后,由亲兵护卫着,在慌乱的兵群中撤退。
这一走,直到天黑,身后的百战军才少了。半夜的时候,身后几乎已经没有追兵,郭廷谓下了马,与众人将刘信搀扶下来,暂行歇息。
刘信面无血色,嘴唇发黑,意识很是模糊,对方这等模样,让本就敬重他的郭廷谓心如刀割,他对围拢的士卒吼道:“水,拿水来!”
士卒们一阵噪杂,好不容易找到水囊递了过来,郭廷谓小心翼翼给刘信喂下,对方没咽下两口,忽然吐出一股血来,然后就咳嗽不停。
好一阵折腾,刘信悠悠转醒,睁眼看到郭廷谓,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的问:“战况如何?我军可击溃百战军主阵了?唐军退了不曾?大军斩获几何?”
众人愧然低头,周围都安静下来。刘信见此状况,挣扎起身,待看清左右溃卒模样,弄清自己身处何地,他愣在那里,眼中的悲哀、绝望、自责之色,浓得要溢出来。
“刘将军,大军固然失利,然则唐军伤亡亦是不小,还望将军保重身体,再图长远之计......”郭廷谓含泪道。
“两万将士,占尽有利形势,击敌一万而一败涂地!”刘信捂着凹陷的胸甲,脚步晃了晃,抬头望天,“天不佑我大吴乎?!”一口鲜血喷出。
“将军!”
“将军......”
“将军,万莫于如此啊!”郭廷谓扶住郭廷谓,涕泗横流。
刘信站稳身体,左右相顾,“刘晟骞何在?”
“刘都头......为给大军断后,战死了......”郭廷谓心怀歉疚,声若蚊蝇。
刘信张了张嘴,脸上一片灰白之色,眼中也似失去了焦距,“战死了......他本有大将之才,来日未必不能成为国之栋梁,可惜......可恨呐!”
本已神色萎靡的刘信,突然一把抽出郭廷谓的佩刀,横在喉前,这一下立即惊住众人,场面一片混乱。
“事已至此,无颜面君,刘信去也!”刘信面向南面,老泪纵横,说完这悲怆的十二个字,随即横刀自刎!
“将军!”
“刘将军......”
郭廷谓颓然跪地,缓缓抱起刘信的尸首,失神良久,忽的仰天一声痛嚎,撕心裂肺。
......
天明之后,百战军开始打扫战场。
赵弘殷在孟平身旁道:“刘信走的急,又有亲信殊死断后,末将没能将其擒获,还望将军治罪!”
孟平摆摆手,“将军力战破营,是为大功,何罪之有?至于那刘信,杀了固然好,没杀也无关大局。”
安重荣嘿然道:“那刘信吃了末将一记重锤,便是被救走,只怕也难以捡回一条性命。”
孟平颔首道:“若是刘信果真不治身亡,你有大功!”
安重荣喜道:“多谢将军!”
赵弘殷走丢了刘信,孟平说那无关大局,是因他体谅赵弘殷力战的辛劳,安重荣战阵之中重伤刘信,孟平说该有大功,是为表彰其战阵敢战之勇。这两者看似矛盾,实则并无冲突,治军之法,能体谅士卒力战辛劳,士卒方愿再战,能表彰敢于冲锋陷阵、挑战敌将者,士卒作战才能更加英勇。
孟平巡视完战场,来到淮水之畔。
唐军水师不强、楼船稀少,有限的水师都集中在江陵,再就是大河之上有一些,淮水这里却是基本没有。昨日大战,在战局大定的情况下,孟平让人来夺楼船,虽说没有全得,让吴军水师走了一部分、毁了一部分,不过却也得了近半,大小有三四百艘。
夺船的丁茂见孟平过来,连忙下船来迎,带孟平上船检视的时候,丁茂扶着船舷得意道:“有了这些楼船,我军便再也无惧淮水下游之敌军水师,他日顺江而下,下游州县旬日可定!”
孟平却没有这样乐观,“得此楼船,固然有益于大军战局布置,但水师编练也非旬日之功,淮南水师毕竟久经训练,我军要胜之,谈何容易。”
他原本是有意将刘信带来的楼船悉数截下,这样一来大军征战下游,就完全占据了主动。奈何吴军水师将领也非庸人,在大军溃败的情况下,仍能稳住人心,带了一部分楼船遁走。有这部分楼船在,淮水下游就无法做到船至城克。
在楼船上眺望涂山,又是一番模样,孟平继续道:“刘信西进,若非在涂山逗留,立营于山上,见我东至而不早遁船上,与我军交战,我等也奈何他不得。但他舍长就短,与我军步骑作战,败北也就不足为奇。然则杨吴水师到底实力雄厚,他日南渡大江,非是易事。”
听了孟平这番话,诸将反应不一,有觉得孟平思虑长远的,也有认为孟平杞人忧天的,毕竟眼下还远没到南渡大将的时候。
赵弘殷这时道:“将军见近思远,看来胸有长卷。心中有全局,此乃为帅必备之才。今日我军有此大胜,来日南渡大江,未必不是将军挂帅。”
众将闻言,纷纷醒悟。
入川禁军改编为殿前军,依照朝廷之意,各都指挥使的职权会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是都虞候、副都指挥使、都指挥使、副都点检、都点检五个重要官职,因为李从璋部没有归朝的缘故,改编尚未完成。高从周、皇甫麟、王思同、孟平、李从璋等人,如何对号入座,还有待考究。
孟平在两川有玄武县之胜,今日又有涂山大捷,来日论功行赏,未必不能成为那职位最是显赫的都点检,若是如此,在朝廷禁军分为殿前军、侍卫亲军两大系统的情况下,来日王师南渡长江,便极有可能是孟平为帅。
沙场封侯,为有志男儿最该追寻的功业,统军灭国,则是将帅戎马一生最显赫的荣耀,前者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后者青史留名,万人称颂!
“为将者,心有全局是必要本事,非止本将如此,诸位亦然。”孟平没有任何志得意满之色,依然内敛谦虚,“至于其它事,陛下、殿下自有打算,我等岂能妄议?”
众将俯首称是。
包括潞王李从珂,与天成年间出生的许王李从益在内,国中有五王,均要称殿下。孟平方才并未说明是哪位殿下,但无论是他,还是众将,却都知道那位殿下指的是谁。
只有那位王,才是他们平生效忠的殿下。
午时前后,战果与损耗统计出来,由军使送到孟平手中。
昨日一战,杀敌三千有余,俘虏过万,并缴获楼船三百八十一艘,各种弓弩兵刃甲胄无数。百战军伤亡共计千余,其中阵亡者不到三百。
伤者在百战军有效的医治体制下,能够得到及时救治,便是重伤的,康复的可能性也很大。
一言以蔽之,斩获颇丰,付出很小。
冷兵器阵战就是如此,因为甲胄的关系,除却个别惨战,战阵中战死的将士其实很少,伤亡都是战局大定之后,一方对另一方的大举掩杀造成的。
“此役之后,王师左翼,再无大的威胁。”孟平览罢战报,将其交还军使,“快马加鞭,将战报呈送殿下。”
“得令!”
章二十二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9)
(第一更)
寿春。
四镇八州的镇军陆续赶到,寿春城外的唐军与日剧曾,合同连营的规模也在逐日扩张,渐渐的,城防坚固但城池并不太大的寿春,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在李从璟的预计中,四镇八州将调集将士三万、民夫十万左右,前者的任务自然是在寿春一线作战,后者除却保障寿春大军的后勤供应,还要担当一部分辅兵的职责。在某些时候,拣选民夫中的青壮上战场,也不是不可能。
人海战术,在当下某些时候仍是适用的。
唐军对寿春城的攻打重新开始。
李从璟依旧每日驾临战阵,他不直接指挥战事——那由李彦超负责,只是起监督战事与激励士气的作用。随着秋日日深,天气在不断变凉,他也不再站在棚车上吹风,而是于军阵中安坐在胡床上,多有显得有些轻松写意。
孟平在涂山击溃刘信所部后,俘虏逾万,大部分都给送到了寿春。对这批俘虏,李从璟当然不会吝啬使用。无论如何,攻打寿春城池是一件伤亡很大的事,驱使俘虏冲锋在前很有必要。
李从璟并不在乎这些俘虏的伤亡,战争总要死人,要俘虏去死,总比牺牲自家部曲来得强。当然,若是有俘虏作战英勇,立下战功,李从璟也不会吝啬将其收编,便是重用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百战军本部,则携涂山大胜之势,带一部分吴军降卒,顺江东下,去攻打濠州。郭廷谓带溃卒退保濠州,正是士气低迷之时,合该穷追猛打,李从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淮水东线唯濠、楚两州,兵力被刘信抽调大半,如今防备不甚严密,虽有钟离、盱眙、山阳三镇,但其地军事力量并不能与寿春相比,也没有高审思这等人物去加固城防、精练士卒,攻打起来要比寿春容易得多。
若是淮水四镇皆如寿春,那濠、楚两州也就不用打了。
为了充实百战军战力,加速攻略濠、楚二州之进程,李从璟分派了五千侍卫亲军东行,去支援孟平。
只是眼下,寿春城的战事依旧进展缓慢。
“淮南依为屏障的江北防线,着重在寿春、钟离、盱眙、山阳四镇。而要最大限度发挥这四镇防御作用,就必须有援军自大江北上,与其相互呼应,利用江淮水道与城池,将江北防线由线串联成面,构成一张节点坚固的防御大网。定远李德诚,与先前的涂山刘信,就是在做这样的事。”
李从璟的胡床停在高九尺、长宽皆三丈的木质平台上,他身旁摆有一张小案,莫离就坐在小案后,此时出声道:“在这张蛛网中,城池是节点,河流、官道是网线,兵马是蜘蛛。一静一动,动静相合,便能显现出江淮防线的威力。说起牢不可破也好,坚不可摧也罢,这都是轻的,更重要的是,这张蛛网弹性十足,各方唇齿相依,因有水道之便利,支援呼应都在旦夕之间。一旦入侵者举止不慎,陷入蛛网之中,就会被束缚手脚,左右失顾,而后就要被这张大网蚕食扼杀。”
“我军要破解淮南这张防御大网,首先得捕杀蛛网上的蜘蛛,使这张大网失去活力;而后攻略节点,打破蛛网上的各方支援,我军每攻下一个节点,就能够掣肘数方,而我军每失去一个节点,就会四面皆敌;在前两者都做到一定程度之后,我军便能与淮南争夺这张蛛网的主导权。但无论如何,蛛网依旧是存在的,不会毁灭,改变的只是节点的所有权,以及行走在蛛网上的蜘蛛到底是谁。”
“由此观之,淮水四镇,不过是阻挡我军进入这张蛛网的边缘节点。夺下淮水四镇,我军便能进入这张蛛网,夺不下淮水四镇,我军连进入这张蛛网的资格都没有。而若是不顾淮水四镇,一头撞进这张蛛网中,淮南主庸臣奸、兵弱将怯也就罢了,如若不然,便是有十万大军,在我军不熟悉水道、没有水师的前提下,最终也会被淮南在这张蛛网中打得稀烂,最后恐怕连退路都没有。”
前方战事激烈,杀声震天,寿春城上与攻城云梯上,不时有军士下饺子般掉落城下,每一刻都有无数股鲜血奔涌洒落。
李从璟目光沉静,“世人都说天下如棋盘,借莫哥儿此言,天下何尝不也是一张由城池、山河构建的大网?只是形势不如淮泗这般明显罢了。”
莫离点点头,继续道:“孟平涂山击刘信,潞王定远战李德诚,前者已然大胜,正向濠、楚二州而攻,是为一举夺下淮水四镇,后者则是与这张蛛网中最大的那支敌方蜘蛛决战,前者关系到我军进退之道,后者则关系我军能否占据夺下这张蛛网的主动权,两者皆万分紧要,一个都不容有失。”
“淮南经营江北防线多年,根基稳固,虽是被动防守,实则形势于彼有利。金陵人才聚集,有如夜空繁星,只要他们缓过气来,有徐知诰这轮皓月率先明亮,谁知会发出怎样夺目的光芒?”
“昔年朱温挟天子令诸侯,在中原势力大成,群雄低首、四方归附,何等不可一世!可在与杨行密一战而败之后,终其一生与其子嗣两代,都不敢再向淮南用一兵一卒,是其不愿乎?是其知其不可为也!”
“如今,我军进军淮南,要夺下江北,用兵之法首重一个‘快’字,唯有快,方能不给江北各州县从容布置之机,方能不给金陵人物发光发亮之机,方能不给淮南调兵遣将之机,方能让我军避免被这张大网束缚手脚,陷入泥潭。”
最后,莫离沉声道:“寿春未克,濠、楚二州未平,而潞王在定远县,与李德诚已有三战,却三战皆平,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李从璟沉吟不语。在定远县,李从珂三战李德诚,战绩为两平一胜,因为胜仅小胜的关系,所以莫离说他三战皆平,倒也无可厚非。
“侍卫亲军新编,战力虽有,整合之后到底未经大战,还不能称精锐;李德诚在淮南素有半壁长城之美誉,与周本合称淮南双壁,所带将士也是淮南精兵,三战三平虽然让人颇难接受,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李从璟如是说了一句,态度上不置可否,又补充道:“以战练兵。李从珂先有两平,后有小胜,可见侍卫亲军正在成长,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与殿前军相媲美。”
侍卫亲军暂且无法与寻常殿前军相比,就更不必说百战军;李从珂的才能与李德诚孰优孰劣,一时也不好言说。但李从璟不惜暂停寿春战事,也给李从珂凑齐了与李德诚相当的兵力,当然不会只希望他与李德诚战平。
整编后的六万侍卫亲军,两万留在洛阳,在大唐削藩时坐镇中央,有定海神针之效,四万出征寿春,李从珂拉去三万,支援孟平五千,又分兵一部去盛唐,眼前剩下的,就够在寿春城外做救火队员。此时李从珂在定远县不胜,于大局极为不利,而李从璟也无兵可调作支援——总不能调四镇八州的镇军,少了没用,多了影响寿春战事。
但李从璟身边也不是就没有机动兵马了。
三千君子都。
但不可轻动。
莫离望着激战的寿春城,感叹道:“高审思真是一员良将,涂山俘虏,至今仍是吴军衣甲,我军驱之攻城,令其与寿春吴军同袍相残,这等时候,城上吴军竟然不曾军心崩溃,真是难得。”
原本这些涂山吴军,要来相助寿春吴军,与他们并肩杀敌,抗击唐军。不曾想,转眼之间就成了敌人,来到城头与己生死相斗。双方都是吴军衣甲,在城头拼杀得你死我活,这种落差与心理冲击,足以令人崩溃,而寿春吴军竟然还能力战。
同袍同袍,同一件衣袍,同样的衣袍。
李从璟忽然抬头。
他听到了哭喊声,夹杂在吴军将士的喊杀声中。
寿春城头的吴军,将手中利刃送进同袍身体,再将他们推下城头送上黄泉,这样的战斗足以让有些人泪水夺眶,嘶声哭喊。
是内疚,是悲哀,还是愤怒?
哭声、杀声,谁又分得清?
一名城头寿春军,将跃上城头的“吴军”逼到女墙上,横刀掠过对方的咽喉,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冲散了两行悲愤的热泪,在将对方的身体从城头推下时,他哑着咽喉对这名熟人嘶喊道:“吴郎,走好!”
亦有一名受伤的寿春军,在身旁同伴被冲上来的“吴军”砍倒之后,嘶喊着冲向对方,抱着那人从城头摔出去,“国贼受死!”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负手站起身,面向眼前的人间炼狱。
他心头响起一阵悲壮浑厚的旋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何谓战争?灭杀人性而已。”他李从璟身后,不知是谁低估了一声。
大争之世,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礼崩乐坏。
章二十三 莫离献计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1)
(第二更)
不日,李彦卿传回军报,其部攻克盛唐,俘获战船四十余艘。
李从璟接到这个消息的次日,光州也传来被夺下的消息。
与此同时,百战军已然进抵濠州,正与濠州吴军交战,城池虽暂且没被拿下,但战事进展颇为顺利。
盛唐、光州被克,意味着大军右翼已无威胁,李从璟遂下定决心解决定远县的战事。
“定远县并不算险地重镇,李德诚行军至此,主要还是与涂山形成呼应之势,寻机进军寿春。潞王在定远县与李德诚交战,是为野外阵战,战事正处于胶着期。如今,我军已然击溃涂山刘信部,足以声援定远县战事,李德诚失了涂山呼应,若是战况不利,则必定退往滁州据守。”
一青衫一白袍的两人站在舆图前,莫离为李从璟出谋划策,“滁州虽是州城,地势并不显要,但滁州北去二三十里,却有关山阻隔,关山中段有一关隘,名为清流关,乃是徐知诰争夺江陵失利后,专为应对大唐,耗费经年修建之要塞,极为险要,不弱剑门,若是强攻,轻易断难建功,是为大麻烦。”
关山,即后世张八岭,是大别山以东平原上唯一的山脉。
李从璟问道:“能不能绕过去?”
莫离摇摇头,“关山之长逾两百里,关山之宽逾五十里,要绕行很难,要悄无声息的绕行更难。而要避过关山,则必北克濠州,东克楚州,西克庐州。”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已是有了谱。
两人回到小案后,莫离坐下后道:“江北东部四州,濠州、楚州、滁州、扬州,此番若是能顺利击败李德诚,一鼓作气占据滁州,则我大军兵锋可直逼扬州,速定江北的谋划才能实现。”
莫离所说的四州,实际是淮水之南、大江之北的东部四州,也是江北最重要的四州,实则杨吴在江北东部还有一个海州,位在淮水之北,临海。
扬州是江北东部四州,甚至可以说是江北十四州的核心,唐军一旦兵临城下,足以让淮南大乱。
......
定远县。
侍卫亲军的营盘扎在定远城前,但并没有太靠近城池,因为连日以来两军都是在城外交战,并不是城池攻防。李德诚所部三万吴军,营地也都扎在城外。
定远县隶属濠州,位于濠州城南约百里之外,这个地方乃一马平川之地,地势没甚么起伏,很适合作为战场。
侍卫亲军营地中,李从珂正与众幕僚商议军情,因为他们刚接到了李从璟传来的一份军令。
“三日之内,必须击败李德诚,夺取定远县?”
听到李从璟下达给侍卫亲军的这份军令,众幕僚的脸色都很严肃,大伙儿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
“自打到了定远,我军与李德诚三日三战,日前虽有小胜,到底还是没能让李德诚伤筋动骨,此时秦王下令,要求我等三日必破定远县,这谈何容易?且不说要击败李德诚很难,便是击败了,对方退入城中,我等只怕也拿他没有办法。”一位幕僚沉声分析。
李从珂沉思不语,李从璟这份军令,的确很有难度。
“话也不是这般说。那李德诚营垒就在城外,若是我军真能一举将其击溃,杀入营中,他们想要全身退入城池,怕也没有那般容易。”另一位幕僚捻须道,“百战军在涂山与刘信大战,一万兵力只用了一日,就将刘信所部两万吴军杀败,更是俘虏敌卒万余、楼船数百。有这等大胜珠玉在前,也怪不得秦王会下令我等三日必败李德诚。”
这话一说,众人也都不言不语了。
平心而论,百战军是比侍卫亲军精锐,这是事实,没甚么不好承认的,但对方毕竟以一敌二获胜,侍卫亲军与吴军兵力相当,三日三战而没有太大成果,难免让人底气不足。
再者,那统领百战军的孟平,不过就是员上-将,连做节度使的资格都没有,而李从珂身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可是由节度使“升”上来的,也是目前侍卫亲军里官职最高的,货真价实的大将。这么一比较,就算再不害臊的人,也不好说李从珂没胜李德诚是理所应当之事。
帐中一时有些沉闷,有位幕僚忍不住道:“我军该胜李德诚,这是理所应当,但是秦王限期三日破敌,未免有些苛刻。大将领兵在外,战事寻机自处,哪有统帅在后面催战的道理?秦王乃沙场宿将,英明睿智,此番怎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给忽略了?”
他身旁的人闷声不响道:“可能秦王的确有些不满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
话一出口,帐中又沉默下来。
李从珂开口了,声音低沉,“百战军涂山得胜,秦王已下令彼部攻打濠州。北取濠州、南下定远,相互呼应,这个要求无可厚非。本将听闻,濠州兵力不多,若是百战军再旬日而定,我侍卫亲军仍不能建功此地,那本将先前主动向秦王请命要求攻打李德诚,可就成了笑柄!”
说到这,李从珂目光凛然,“知耻而后勇。那李德诚再是善战,所部也不过是几万藩镇军,如何能跟我精练之禁军骁勇相媲美?且,我军有涂山大胜之激励,军心振奋,而淮南军失去侧翼同袍声援,必然惊慌自疑,此番我军再战,必能战胜李德诚!”
李从珂回到将案后,“大军已然休整一日,也该精力充沛了。擂鼓聚将,某要再战李德诚!”
......
吴军营地,帅帐。
李德诚正在亲自讯问几名百姓。
这些百姓都是从濠州躲避战乱南逃的,吴军斥候抓了几个来,供李德诚询问濠州战况。
说来惭愧,李德诚派去寿春、濠州的斥候,鲜有活着回来的,所以他对寿春、濠州战况的了解并不充分,这才不得已让斥候去抓逃难的百姓。
据这几名百姓所言,唐军到了濠州,先是焚毁了濠州水师楼船,继而攻打濠州城,而濠州守军则奋起抵抗,两军激战正酣。
别小看这些逃难的百姓,因为保不齐他们中间就混入了逃兵,就算没有逃兵,他们大抵也是在敌军入境后才会逃难,所以综合他们的处境与言辞,能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
放了这些百姓后,李德诚陷入沉思。
“照此看来,郭廷谓并没有放弃抵抗,濠州城也不是小城,唐军想要攻占没有那般容易,大帅不必担心。”李德诚的谋主对他说道。
“刘信在涂山惨败,本身也伤重不治而亡,如今唐军又在攻打濠州,形势不容乐观。”李德诚面色如常,声音却是沉缓,“待得李从珂再与我军交战时,必会借此以打击我军士气,军中要早作防备。”
属官应诺,自去落实这件事。
李德诚沉吟片刻,又问:“寿春战事如何?”
“李从璟调集大批援军,正在猛攻寿春城,战况激烈。”一位官吏汇报道,“据斥候拼死传回的消息,李从璟这番攻打寿春,比之前更加凶狠,他已经放出豪言,定要在月内攻下此城!”
李德诚淡然一笑,未作置评。
倒是一位幕僚道:“高审思将寿春城防修得铜墙铁壁一般,城中粮草军械充足,其人又是一员善守良将,深得士卒人心,麾下精兵逾万,李从璟此言太过托大了。”
有人哂笑道:“素闻李从璟攻城拔寨,向来势如破竹,昔年剑门雄关都没能阻他分毫,如今倒是久攻寿春不下,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气急败坏扬言月内破城也不足为怪。待得月后唐军不能克城,必然士气低落,如此寿春当可无恙。”
李德诚微微颔首,他虽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无疑表明他也是这般认为。
谋主试探着道:“寿春坚固,短期无虞,倒是李从珂来势汹汹,观其部作战,颇为骁勇,我军与之鏖战,若无奇计,短期难以将其击败。大帅,刘信已经败北,江北之役,既然不能速胜,便在拖不在战,眼下来看,我军无需在定远县这平川之地逗留,当退守滁州,以固清流关。只要唐军不能攻下清流关,江北之战我军便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我军到底是出关击敌,还是固关自守,便只等金陵诏令。”
这话乍看有些唐突,实则却是正理。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侍卫亲军不好相与,他们难以战胜,如今又失去了刘信策应,更难进击寿春,加之濠州战况扑朔迷离,若是濠州再败,百战军东去倒还好,若是南下,定远危急,当此之时,稳妥之策自然是退保清流关,扼制唐军南下之势。
谋主没有明说的是,楚地战况还不知会如何,胜负都不好论,江北之战既然已经不利,寿春又还坚持得住,还是采取保守谨慎之策为好,不败即是有功。日后若要破敌,金陵当再遣援军,若是金陵没有援军,大军也只能固守清流关。
李德诚却是摇头,言辞坚定,“大军征战,岂有胜负未分,自行败退的道理?刘副帅方才为国尽忠,尸骨未寒,前方将士日夜苦战,亟待救援,当此之际,李某若是胆怯退走,上负君恩下负袍泽,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他站起身,巡视众人,气势雄浑道:“擂鼓聚将,本帅要再战李从珂!此战,必要将其击败,而后进援寿春,将唐贼赶出国门!”
章二十四 莫离献策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2)
军争气为先,战阵之争说到底还是意气之争,到了近身搏杀之时,士卒用命将士敢战才是根本。而这也直接决定了战事激励甚至是惨烈程度,士卒敢战与否,取决于将领,将军能否忘死,取决于主帅。
迫于军令,李从珂知耻而后勇,心系大义,李德诚知其不可为而为,两人都抱定了要在今日战胜对方的打算,这就使得战况分外惨烈。
定远城外,十里扬沙,步步啼血。
侍卫亲军虽然在军备与训练上比不上殿前军,但也不乏敢拼敢杀之士,李德诚所部虽然主力仍是藩镇军,但也是淮南精锐部曲,两者之间硬实力差不太多,算得上是旗鼓相当,故而一战便是势均力敌,久不能决出胜负。
而这时,早有一支精骑,自寿春面向东南疾驰,绕过定远县,直奔关山而去。
精骑从寿春出发时间,与让李从珂三日破敌的军令,几乎不分先后。
这支精骑人数不多,三千左右。但若是有淮南大将能知晓这支精骑行踪,便会发现在这支精骑所到之处,方圆数十里之内,没有淮南一兵一卒,形成了一片恐怖的真空地带。
三千骑如同卷出一道漩涡,在大海中快速奔移,但凡靠近这道漩涡的游骑、斥候,无一例外被这道漩涡所吞噬。
精甲只三千,配合出动的军情处与斥候,却数量庞大。
四处逃避兵祸的百姓,见到这支精骑,如见神明。
......
庐州,慎县。
位于淝水东南部的庐州与寿州毗邻,寿春战事已经持续多日,连带着庐州境内也人心躁动,惶然者惊恐者愤怒者忧心者皆有之。起初,在李德诚、刘信出兵北方,意图支援寿州时,兵少将寡的庐州不是没有打算给予臂助,直到唐军出兵盛唐县的消息传来,庐州将领才算安生了些,庐州刺史寻思着,与其分出本就不多的兵力去相助李德诚,不如守好庐州左翼。保境安民也是功劳,不一定非得派兵出征。而后李彦卿迅速攻克盛唐,这就彻底绝了庐州发兵的心思,早就听闻李唐兵强马壮,如今看来都不是虚言。只是到了这时,对于能够保全庐州全境,庐州刺史却是没了成算,他整天都在盘算着,那位在盛唐的唐军,若是挥师东进,庐州是否有能力抵挡得住。于是乎,庐州刺史只能寄希望于出兵定远县的李德诚,希望他能快速进兵寿州,牵制亦或击败唐军,这样庐州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庐州如此,其辖境内的州县更不必说。慎县作为庐州最东北的县治,是个一马平川的地方,虽然右边就是关山西脚,但到底距离县城选了些,不能用作依仗,而左手边的庐州州治虽然离得也不远,但想来唐军若是从寿春南下、盛唐东进,庐州肯定被重点关照,也并不能给慎县多少支援。就这样,与定远县毗邻的慎县,终日人心惶惶,稍有点见识的人,都免不得谈心自身身家性命,倒是一些个出身低贱、家徒四壁的乡间游侠儿,这时候意气风发,恨不得唐军打到慎县来才好,如此他们才有乱世建功、趁势而起的机会。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都说富贵险中求,这些自恃有几分勇武的游侠儿们,成天盼着唐军杀到慎县来,好给他们创造一些类似奋起于兵荒马乱之中、精忠报国扬名立万的机会,最不济,能有一些英雄救美的机会也是好的,至少也要叫那些平日里有些钱财的大门大户,见识到自身的勇武,日后见了自己都得叫一声爷,别好像世间除了徐知诰就再无人才似的。
不到及冠之龄的何仲锡便是这样一个游侠儿,这些年仗着自身勇武之气,在乡间颇有威名,平日里身旁总聚集着七八个同样臭味相投的儿郎,整日所思整夜所想,便是在乱世中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因了这样的缘故,何仲锡没少舞枪弄棒、拜师学艺,奈何家无余财,并没有学到太多本事,穷文富武,没有铜钱开道,哪有名师进门?饶是如此,何仲锡那颗热血沸腾的心也不曾有过一天消停,仍旧每日演武不停,虽说这样一来下田耕地的时间少了,显得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但何仲锡不在乎左邻右舍在背后嚼舌根,他心里打定主意,总有一日,要叫你们都知道何某的厉害。
因听闻定远县正在大战的缘故,这一日,何仲锡会同七八个儿郎,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柄卖相惨淡的横刀,挂在腰间,大模大样沿着大道向北,寻思着摸去定远县看一看,说不定能见到吴军统帅,让他们从军,有一个搏前程的机会。
“大郎,你说我等这样两手空空前去定远,那大军将军统帅能见我等吗?”刚走出县城,一名高个子游侠儿凑近何仲锡,“寻常时候登门拜访,还讲究一个名士引荐,财货开道呢,我等可是既无信件,又无钱财。”
腰间挂了横刀之后,龙骧虎步的何仲锡倍觉自身威风凛凛,闻言他大气的摆手,“没有名士引荐又如何?某也想县令县尉给一纸书信,可他们这些窃据高位之辈,平日里威风倒是威风,事到临头的时候除了算计自身富贵,还会甚么,如今唐贼来袭,连县城都不敢出,如何会给你我送一封引荐信?”
“不过尔等也不必迟疑,某已打听多日,这回领军在定远县与唐贼交战的,乃是李德诚大将军,品行高洁,我等舍家为国,他焉有不纳之理?”何仲锡自然不会说,他们压根儿见不着县令县尉。
另有一名游侠儿兴奋握拳道:“这回只要见着了李大将军,来日上阵杀敌,定要叫那些唐贼好看!敢来江淮闹事?欺我江淮无人乎!”
何仲锡嘿然道:“正是此理。也就是唐贼不到慎县来,否则,你我何必千里迢迢跑去定远县,在家门口都能杀敌扬名。也罢,既然唐贼不来,你我走一趟也没甚么,来日杀得贼寇百千万,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不在话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忽然看着道路前方咦了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面露疑惑,只见数骑正快速本来,马上的人一边跑,一边不停回顾。
“这不是县衙的人吗?”看清对方服饰,几位乡间游侠儿都面色疑惑。
“这马蹄声不对,他们身后还有人!”何仲锡忽的面色大变。
“闪开!快闪开!”骑兵匆匆奔来,马上的人焦躁的大声呵斥。
然而终究是晚了,那几骑喊完话,忽然就从马背上摔倒,嘭的砸倒在地上,只剩下马儿还在奔逃,众人愕然去看,就发现倒地者背后皆有羽箭!
在这几人背后,一队骑兵奔来,骏马、铁甲、劲弩,犹如天煞临世。
何仲锡几人都愣住,呆呆望着这群威风到极致的骑兵,他们只是乡间的游侠儿,平日里的脚步最多不过到县里,哪里见过犹如这样天兵一样的人物,在他们有限的见识中,县城那些着甲带刀的守卫,就已经是世间军士威风彪悍的极致,眼前这队精骑的威风凌厉之处,已经超乎了他们的认知。
“挡路者死!”
那队精骑见到官道上的何仲锡等人,完全没有停马或者避开的意思。
然后高个子游侠儿就做了一件让他悔恨终生的事。或许是受了极度的惊吓,或许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拔出了手里的横刀。
何仲锡分明看到,那犹如传说中的神将,奔行在最前的精骑,见到高个子的动作后,脸色都冷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双腿颤栗的字。
只一个字。
“杀!”
精骑从人群中冲过,横刀出鞘,寒芒乍现。
一声声惨叫,一阵阵血飙,几名游侠儿相继滚到在地。
何仲锡见势不妙动作快,早一步闪到了道旁,跌倒在泥地里,这让他逃过了一截,然后在他回头的时候,也见到了这惨不忍闻的一幕。
这队骑兵风驰电掣一般掠过,马蹄声渐渐远去。何仲锡跌坐在地上,双目瞪大,脑子里一片空白,道路上同伴的尸首横七竖八,仍旧在流血,有的尸身被马蹄踩过,惨不忍睹,有人被斩飞了头颅,脑袋就在何仲锡脚边,那僵硬惶恐的面孔落在何仲锡眼里,比厉鬼还要可怕百倍,这是他的同伴,方才还打算去投军建功的同伴,现在都成了孤魂野鬼,连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连被谁杀了都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两个时辰,地动山摇将何仲锡惊醒,他愕然起身,再次僵在原地。
何仲锡以为他方才见到的那队骑兵,就已经是世间军队的极致,然而现实再一次告诉他,那些只着皮甲、只携轻弩的斥候,不过就是冰山一角。
一支精骑大军,从官道上奔来。
这一瞬间,世间再无山水,再无田野,再无村舍,甚至没有天地。
只有这支不可一世、犹如洪流般的铁骑。
如山如云,铁甲铮铮。
何仲锡怔怔抬头,望着这支铁甲从眼前奔过,数千骏马、甲胄、长槊、横刀、劲弩,犹如天兵天将。
道上尘土蔽日,将他淹没。
待尘土散去,何仲锡回望县城,那支铁甲大军早已远去,彼处,城门紧闭,城头之上,竟无一兵一卒。
这就是他要从军后去厮杀的唐贼?
斩下百千万颗这样的头颅?
何仲锡感到极度的荒诞,以至于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他都吓得尿了裤子。
章二十五 莫离献策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3)
两百余里关山,在西边亦或说南边的半段中,山势最宽的地方远超五十里,以至于形成两条平行山体,中间有峡谷。清流关扼守关山中点,距离滁州城不过二三十里的距离。这回吴国出征楚地,早先是李从荣领兵援楚,而后李从璟出人意料挥师南下攻打寿春,虽然被高审思挡住了些时日,唐军更是直到今日也没能将寿春城打下来,但说到底,这个时间并不长,哪怕是到了今日,也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李德诚与刘信各自领兵救援寿春,出发的就更早,虽然李从璟一直在说没能迅速拿下寿春,是唐军入淮第一战就遭到了失利,但实际上这也是相对而言,金陵方面再如何行动迅速,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二十日的时间内,就拟定出兵策略而后调集兵马还及时赶到了定远与涂山,李德诚与刘信临危受命,固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资历足够,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驻扎在寿州附近的吴国大将。刘信原本坐镇楚州,李德诚就在滁州当差,他们俩率领的军队是吴国江北藩镇军不假,却也是吴国在江北仅有的机动兵主力,金陵想要支援李德诚与刘信,也不过在名义与后勤上,十多万吴军都在楚地,短时间内金陵哪里还有兵马可调?此时不仅滁州防备空虚,便是金陵,也没有富余兵力。
但从另一方面说,虽然江北暂时没有太多兵力,可若是战事持久,唐军数月半载没有大的收获,不去说江北十四州,东部的四六七个州要招募些勇士充实各地防御,再拼揍些兵力运到前线加强力量,并不是甚么难事,哪怕是金陵无兵可调,江北仅凭那张大网与自身力量,也能跟不到十万的唐军斗上一斗。
于此观之,对唐军而言,定远县的战事必不能继续拖下去,李从珂与李德诚的平局,实际上就是大唐在江北的败局,哪怕孟平最终带领百战军夺下濠、楚二州,只要李德诚、高审思还在,李从璟就腾不出手来,若是徐知诰不着重加强江北防御、进行反攻倒也罢了,李从璟还能在江北勉强维持一个与吴国的平手,一旦徐知诰那么做,这趟出征江北的结局就不好说,更何况比之吴国的本土作战,唐军远道而来,在后勤补给与地利人和上本就不占据优势。
在这种情况下,君子都三千骑南下,出击清流关,是奇策也是必然。
不同于从定远县绕行关山的巨大周折,从寿春南下的君子都,直到关山西脚,走得也是类似直线,而后顺着关山东上,绕行的路程并非不能接受,至于沿途州县包括滁州的些许兵力,早年纵横千百里草原如若等闲事的君子都三千铁甲,根本就不曾放在眼里,大唐的水师的确不如吴国,但论及陆军尤其是马军,李从璟半分都没有要畏惧吴国的意思。
三千骑过了慎县之后,基本就到了关山西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山北上,再行百里,就能到达清流关背后。君子都轻装简行,没有携带辎重,将士干粮都只够几日之用,速度奇快的同时,颇有些背水一战的意味。但李从璟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背水一战,只是一次战术层面上的迂回奔袭,到了如今这个层面上,他也不会去玩背水一战这种变数太大,过于依赖运气的所谓壮烈之举。当初淇门建军的时候,为了树立威信收买人心,他可以雪夜袭长和,回去的时候还亲率精兵为缴获的财货断后,那是形势所迫,他要出人头地在乱世上位,就必须敢打敢拼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的秦王早已过了原始积累期,再这般亲身犯险,他这位秦王就有些不拿自己当太子了。
在君子都沿关山东上的时候,有一队百余人的青衣脱离大军,直奔大江而去。
......
清流关。
寿春战事紧急,李德诚携兵北上,自然不会留有余地,因而无论是留守滁州还是把守清流关的吴军,都不太多。这一日,清流关的守将依照往常模样,在关隘巡视,只不过他面朝的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清流关是一座防御北面的关隘,吴国大军也在清流关之北的定远县作战,清流关守将自然日夜向北方张望。时至今日,清流关已经戒严,无论是商贾还是百姓,皆不得从清流关踏过,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些,保不齐就会有唐军细作混入其中,清流关守将不敢大意。此处距离定远县百里左右,因为关山阻隔的原因,无论定远县战事如何激烈,这里都不能听闻得到,不过清流关与定远县之间每日里都有斥候往来,清流关守将倒也不虞定远县战况自己不能及时知晓。
“昨日一战,大帅再度与唐贼战平,照此下去,也不知战事如何才能有所进展。”清流关上,守关副将满面忧色,“唐贼战力强横,不容小觑,刘将军已经败北,若是大帅再不能建功,寿州形势就危急了。”
守将扶墙远望,默不作声,虽然副将说李德诚与李从珂战平,那也不过是照顾李德诚的脸面罢了,昨日一战,唐军中几员猛将猛攻猛打,势不可挡,李德诚虽然不至于落败,但也损兵折将,可以说形势很不乐观,他叹息道:“唐贼来势汹汹,又分明是早有预谋,出征定远县的李从珂又是沙场宿将,并不容易对付,大帅屡施奇计都没能建功,这仗的确不太好打。然则,寿春既然城防坚固,若是定远县战事不利,大帅还能退守清流关,只要清流关仍在,唐贼在江北就无法施展拳脚,他日金陵再遣援军,必能破贼。”
副将忧心忡忡道:“大帅锐意进取,临行前便说过,定要击退唐贼,此时只怕不会轻易退却。那李从璟成名日久,不仅娴熟沙场之道,更时常有惊人奇谋,也不是好相与的。”
守将摇头道:“大帅虽有克敌报国之心,但并非鲁莽意气之辈,若是战事果真不可为,大帅自然知道该当如何。你我奉命把守清流关,当严查唐贼斥候与细作,万不能给他们背后捣鬼的机会。必要时候,要做好接应大帅的准备。”
副将点头称是。
守将还想说甚么,忽然眉头一皱,因为他看到一员小校急匆匆跑过来。
“将军,大事不好!”来人惊慌不已。
“何事如此惊慌?”守将皱眉,佛然不悦。
“他......他来了!”来人满头大汗磕磕巴巴。
“谁?谁来了?”守将眉头皱的更紧。
“李......李从璟,君......君子都!”来人满面惊骇之色。
“甚么?!”守将心头大惊。
他睁大眼睛向关外看去,彼处山平道静,草木如常,并无一兵一卒。
“将军,不......不是前面,是关后!”
守将勃然变色,怔怔道:“这怎么可能?!”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这句话,关后忽的杀声大震,一支铁甲大军滚滚如洪流,杀向关隘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
滁州城。
“怎么回事,何处传来的厮杀声?”
“好似是清流关!”
“唐贼杀到清流关了?!这怎么可能,我等并未接到大帅撤防清理关的消息......”
“我等也不知实情!”
“还不速速遣人去打探!还有,速报州府!”
对话发生在滁州城头,一员守城都头望着清流关的方向,神情紧张而慌乱,眼中满是茫然与不可思议。
唐军攻打寿春,李德诚率军前去救援,战事最不济也在濠州一带,滁州可是相隔甚远的后方,理当十分安全才是,怎会突起战事,还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没多时,滁州城刺史府与节度使府的官员,以及滁州驻军的将领,纷纷赶到西门城头,清流关距离滁州不到三十里,彼处的交战声很容易就能传过来,他们汇聚到城头,虽然不能相信唐军已经到了清流关,但清晰可闻的厮杀声,却无一刻不在冲击众人的头脑,以至于每个人都满面惊骇。
唐军既已杀到了清流关,李德诚在何处?为何他们之前没有得到消息?李德诚是不是败北了?清流关还守不守得住?清流关若是守不住滁州城肯定不安全!
“去往清流关打探消息的斥候为何还未返回?!”滁州刺史声音颤抖,又急又恼。
“斥候早已发出,照理早该返回,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守将面色很是不好看。
“来了,斥候回来了!”没多久,一名官员指着官道上出现的一队精骑,惊喜的叫出声来。
守将细看两眼,待对方近了,吃惊道:“那不是我军斥候!”
“甚么?!”
这队不过二三十骑的马军甲胄鲜亮,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奔驰至城前,丢下十余颗人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城头上的众人一头雾水。
直到对方走远,身形消失在道路上,滁州才打开城门,派遣军士去查看。而后众人就得到汇报,那些人头,乃是他们先前派往清流关的斥候。
“这......唐贼莫不是已经攻占了清流关?大......大帅他?”一名官员双股战栗,虽然他从未觉得战争可怕,但当战争悄然降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这可如何是好?”
“清流关到底丢没丢?”
“滁州城还守不守得住?”
“从寿春到清流关,唐军来的未免了太快了,这态势根本就抵挡不住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惶然失色。
守将沉吟不语,出兵清流关的话,他根本就说不出来,若是李德诚三万大军都败了,他这城里的些许兵力,还不足李德诚十分之一,守城恐怕都做不到,哪里还敢轻出?精骑迂回数百里奔袭敌军后方,这样的战例守将想都不敢想,姑且不说这样的精骑对吴国来说太奢侈了些,吴国将领多年来的征战,因为多是水师出力与马军不够精锐的原因,根本就不曾涉及过。
刺史此时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跑,还是不跑?
章二十五 莫离献策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3)
两百余里关山,在西边亦或说南边的半段中,山势最宽的地方远超五十里,以至于形成两条平行山体,中间有峡谷。清流关扼守关山中点,距离滁州城不过二三十里的距离。这回吴国出征楚地,早先是李从荣领兵援楚,而后李从璟出人意料挥师南下攻打寿春,虽然被高审思挡住了些时日,唐军更是直到今日也没能将寿春城打下来,但说到底,这个时间并不长,哪怕是到了今日,也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李德诚与刘信各自领兵救援寿春,出发的就更早,虽然李从璟一直在说没能迅速拿下寿春,是唐军入淮第一战就遭到了失利,但实际上这也是相对而言,金陵方面再如何行动迅速,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二十日的时间内,就拟定出兵策略而后调集兵马还及时赶到了定远与涂山,李德诚与刘信临危受命,固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资历足够,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驻扎在寿州附近的吴国大将。刘信原本坐镇楚州,李德诚就在滁州当差,他们俩率领的军队是吴国江北藩镇军不假,却也是吴国在江北仅有的机动兵主力,金陵想要支援李德诚与刘信,也不过在名义与后勤上,十多万吴军都在楚地,短时间内金陵哪里还有兵马可调?此时不仅滁州防备空虚,便是金陵,也没有富余兵力。
但从另一方面说,虽然江北暂时没有太多兵力,可若是战事持久,唐军数月半载没有大的收获,不去说江北十四州,东部的四六七个州要招募些勇士充实各地防御,再拼揍些兵力运到前线加强力量,并不是甚么难事,哪怕是金陵无兵可调,江北仅凭那张大网与自身力量,也能跟不到十万的唐军斗上一斗。
于此观之,对唐军而言,定远县的战事必不能继续拖下去,李从珂与李德诚的平局,实际上就是大唐在江北的败局,哪怕孟平最终带领百战军夺下濠、楚二州,只要李德诚、高审思还在,李从璟就腾不出手来,若是徐知诰不着重加强江北防御、进行反攻倒也罢了,李从璟还能在江北勉强维持一个与吴国的平手,一旦徐知诰那么做,这趟出征江北的结局就不好说,更何况比之吴国的本土作战,唐军远道而来,在后勤补给与地利人和上本就不占据优势。
在这种情况下,君子都三千骑南下,出击清流关,是奇策也是必然。
不同于从定远县绕行关山的巨大周折,从寿春南下的君子都,直到关山西脚,走得也是类似直线,而后顺着关山东上,绕行的路程并非不能接受,至于沿途州县包括滁州的些许兵力,早年纵横千百里草原如若等闲事的君子都三千铁甲,根本就不曾放在眼里,大唐的水师的确不如吴国,但论及陆军尤其是马军,李从璟半分都没有要畏惧吴国的意思。
三千骑过了慎县之后,基本就到了关山西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山北上,再行百里,就能到达清流关背后。君子都轻装简行,没有携带辎重,将士干粮都只够几日之用,速度奇快的同时,颇有些背水一战的意味。但李从璟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背水一战,只是一次战术层面上的迂回奔袭,到了如今这个层面上,他也不会去玩背水一战这种变数太大,过于依赖运气的所谓壮烈之举。当初淇门建军的时候,为了树立威信收买人心,他可以雪夜袭长和,回去的时候还亲率精兵为缴获的财货断后,那是形势所迫,他要出人头地在乱世上位,就必须敢打敢拼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的秦王早已过了原始积累期,再这般亲身犯险,他这位秦王就有些不拿自己当太子了。
在君子都沿关山东上的时候,有一队百余人的青衣脱离大军,直奔大江而去。
......
清流关。
寿春战事紧急,李德诚携兵北上,自然不会留有余地,因而无论是留守滁州还是把守清流关的吴军,都不太多。这一日,清流关的守将依照往常模样,在关隘巡视,只不过他面朝的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清流关是一座防御北面的关隘,吴国大军也在清流关之北的定远县作战,清流关守将自然日夜向北方张望。时至今日,清流关已经戒严,无论是商贾还是百姓,皆不得从清流关踏过,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些,保不齐就会有唐军细作混入其中,清流关守将不敢大意。此处距离定远县百里左右,因为关山阻隔的原因,无论定远县战事如何激烈,这里都不能听闻得到,不过清流关与定远县之间每日里都有斥候往来,清流关守将倒也不虞定远县战况自己不能及时知晓。
“昨日一战,大帅再度与唐贼战平,照此下去,也不知战事如何才能有所进展。”清流关上,守关副将满面忧色,“唐贼战力强横,不容小觑,刘将军已经败北,若是大帅再不能建功,寿州形势就危急了。”
守将扶墙远望,默不作声,虽然副将说李德诚与李从珂战平,那也不过是照顾李德诚的脸面罢了,昨日一战,唐军中几员猛将猛攻猛打,势不可挡,李德诚虽然不至于落败,但也损兵折将,可以说形势很不乐观,他叹息道:“唐贼来势汹汹,又分明是早有预谋,出征定远县的李从珂又是沙场宿将,并不容易对付,大帅屡施奇计都没能建功,这仗的确不太好打。然则,寿春既然城防坚固,若是定远县战事不利,大帅还能退守清流关,只要清流关仍在,唐贼在江北就无法施展拳脚,他日金陵再遣援军,必能破贼。”
副将忧心忡忡道:“大帅锐意进取,临行前便说过,定要击退唐贼,此时只怕不会轻易退却。那李从璟成名日久,不仅娴熟沙场之道,更时常有惊人奇谋,也不是好相与的。”
守将摇头道:“大帅虽有克敌报国之心,但并非鲁莽意气之辈,若是战事果真不可为,大帅自然知道该当如何。你我奉命把守清流关,当严查唐贼斥候与细作,万不能给他们背后捣鬼的机会。必要时候,要做好接应大帅的准备。”
副将点头称是。
守将还想说甚么,忽然眉头一皱,因为他看到一员小校急匆匆跑过来。
“将军,大事不好!”来人惊慌不已。
“何事如此惊慌?”守将皱眉,佛然不悦。
“他......他来了!”来人满头大汗磕磕巴巴。
“谁?谁来了?”守将眉头皱的更紧。
“李......李从璟,君......君子都!”来人满面惊骇之色。
“甚么?!”守将心头大惊。
他睁大眼睛向关外看去,彼处山平道静,草木如常,并无一兵一卒。
“将军,不......不是前面,是关后!”
守将勃然变色,怔怔道:“这怎么可能?!”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这句话,关后忽的杀声大震,一支铁甲大军滚滚如洪流,杀向关隘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
滁州城。
“怎么回事,何处传来的厮杀声?”
“好似是清流关!”
“唐贼杀到清流关了?!这怎么可能,我等并未接到大帅撤防清理关的消息......”
“我等也不知实情!”
“还不速速遣人去打探!还有,速报州府!”
对话发生在滁州城头,一员守城都头望着清流关的方向,神情紧张而慌乱,眼中满是茫然与不可思议。
唐军攻打寿春,李德诚率军前去救援,战事最不济也在濠州一带,滁州可是相隔甚远的后方,理当十分安全才是,怎会突起战事,还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没多时,滁州城刺史府与节度使府的官员,以及滁州驻军的将领,纷纷赶到西门城头,清流关距离滁州不到三十里,彼处的交战声很容易就能传过来,他们汇聚到城头,虽然不能相信唐军已经到了清流关,但清晰可闻的厮杀声,却无一刻不在冲击众人的头脑,以至于每个人都满面惊骇。
唐军既已杀到了清流关,李德诚在何处?为何他们之前没有得到消息?李德诚是不是败北了?清流关还守不守得住?清流关若是守不住滁州城肯定不安全!
“去往清流关打探消息的斥候为何还未返回?!”滁州刺史声音颤抖,又急又恼。
“斥候早已发出,照理早该返回,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守将面色很是不好看。
“来了,斥候回来了!”没多久,一名官员指着官道上出现的一队精骑,惊喜的叫出声来。
守将细看两眼,待对方近了,吃惊道:“那不是我军斥候!”
“甚么?!”
这队不过二三十骑的马军甲胄鲜亮,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奔驰至城前,丢下十余颗人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城头上的众人一头雾水。
直到对方走远,身形消失在道路上,滁州才打开城门,派遣军士去查看。而后众人就得到汇报,那些人头,乃是他们先前派往清流关的斥候。
“这......唐贼莫不是已经攻占了清流关?大......大帅他?”一名官员双股战栗,虽然他从未觉得战争可怕,但当战争悄然降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这可如何是好?”
“清流关到底丢没丢?”
“滁州城还守不守得住?”
“从寿春到清流关,唐军来的未免了太快了,这态势根本就抵挡不住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惶然失色。
守将沉吟不语,出兵清流关的话,他根本就说不出来,若是李德诚三万大军都败了,他这城里的些许兵力,还不足李德诚十分之一,守城恐怕都做不到,哪里还敢轻出?精骑迂回数百里奔袭敌军后方,这样的战例守将想都不敢想,姑且不说这样的精骑对吴国来说太奢侈了些,吴国将领多年来的征战,因为多是水师出力与马军不够精锐的原因,根本就不曾涉及过。
刺史此时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跑,还是不跑?
章二十五 莫离献策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3)
两百余里关山,在西边亦或说南边的半段中,山势最宽的地方远超五十里,以至于形成两条平行山体,中间有峡谷。清流关扼守关山中点,距离滁州城不过二三十里的距离。这回吴国出征楚地,早先是李从荣领兵援楚,而后李从璟出人意料挥师南下攻打寿春,虽然被高审思挡住了些时日,唐军更是直到今日也没能将寿春城打下来,但说到底,这个时间并不长,哪怕是到了今日,也没有一个月的时间,李德诚与刘信各自领兵救援寿春,出发的就更早,虽然李从璟一直在说没能迅速拿下寿春,是唐军入淮第一战就遭到了失利,但实际上这也是相对而言,金陵方面再如何行动迅速,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二十日的时间内,就拟定出兵策略而后调集兵马还及时赶到了定远与涂山,李德诚与刘信临危受命,固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资历足够,也是因为他们本就是驻扎在寿州附近的吴国大将。刘信原本坐镇楚州,李德诚就在滁州当差,他们俩率领的军队是吴国江北藩镇军不假,却也是吴国在江北仅有的机动兵主力,金陵想要支援李德诚与刘信,也不过在名义与后勤上,十多万吴军都在楚地,短时间内金陵哪里还有兵马可调?此时不仅滁州防备空虚,便是金陵,也没有富余兵力。
但从另一方面说,虽然江北暂时没有太多兵力,可若是战事持久,唐军数月半载没有大的收获,不去说江北十四州,东部的四六七个州要招募些勇士充实各地防御,再拼揍些兵力运到前线加强力量,并不是甚么难事,哪怕是金陵无兵可调,江北仅凭那张大网与自身力量,也能跟不到十万的唐军斗上一斗。
于此观之,对唐军而言,定远县的战事必不能继续拖下去,李从珂与李德诚的平局,实际上就是大唐在江北的败局,哪怕孟平最终带领百战军夺下濠、楚二州,只要李德诚、高审思还在,李从璟就腾不出手来,若是徐知诰不着重加强江北防御、进行反攻倒也罢了,李从璟还能在江北勉强维持一个与吴国的平手,一旦徐知诰那么做,这趟出征江北的结局就不好说,更何况比之吴国的本土作战,唐军远道而来,在后勤补给与地利人和上本就不占据优势。
在这种情况下,君子都三千骑南下,出击清流关,是奇策也是必然。
不同于从定远县绕行关山的巨大周折,从寿春南下的君子都,直到关山西脚,走得也是类似直线,而后顺着关山东上,绕行的路程并非不能接受,至于沿途州县包括滁州的些许兵力,早年纵横千百里草原如若等闲事的君子都三千铁甲,根本就不曾放在眼里,大唐的水师的确不如吴国,但论及陆军尤其是马军,李从璟半分都没有要畏惧吴国的意思。
三千骑过了慎县之后,基本就到了关山西脚,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山北上,再行百里,就能到达清流关背后。君子都轻装简行,没有携带辎重,将士干粮都只够几日之用,速度奇快的同时,颇有些背水一战的意味。但李从璟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背水一战,只是一次战术层面上的迂回奔袭,到了如今这个层面上,他也不会去玩背水一战这种变数太大,过于依赖运气的所谓壮烈之举。当初淇门建军的时候,为了树立威信收买人心,他可以雪夜袭长和,回去的时候还亲率精兵为缴获的财货断后,那是形势所迫,他要出人头地在乱世上位,就必须敢打敢拼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的秦王早已过了原始积累期,再这般亲身犯险,他这位秦王就有些不拿自己当太子了。
在君子都沿关山东上的时候,有一队百余人的青衣脱离大军,直奔大江而去。
......
清流关。
寿春战事紧急,李德诚携兵北上,自然不会留有余地,因而无论是留守滁州还是把守清流关的吴军,都不太多。这一日,清流关的守将依照往常模样,在关隘巡视,只不过他面朝的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清流关是一座防御北面的关隘,吴国大军也在清流关之北的定远县作战,清流关守将自然日夜向北方张望。时至今日,清流关已经戒严,无论是商贾还是百姓,皆不得从清流关踏过,逃难的百姓实在太多了些,保不齐就会有唐军细作混入其中,清流关守将不敢大意。此处距离定远县百里左右,因为关山阻隔的原因,无论定远县战事如何激烈,这里都不能听闻得到,不过清流关与定远县之间每日里都有斥候往来,清流关守将倒也不虞定远县战况自己不能及时知晓。
“昨日一战,大帅再度与唐贼战平,照此下去,也不知战事如何才能有所进展。”清流关上,守关副将满面忧色,“唐贼战力强横,不容小觑,刘将军已经败北,若是大帅再不能建功,寿州形势就危急了。”
守将扶墙远望,默不作声,虽然副将说李德诚与李从珂战平,那也不过是照顾李德诚的脸面罢了,昨日一战,唐军中几员猛将猛攻猛打,势不可挡,李德诚虽然不至于落败,但也损兵折将,可以说形势很不乐观,他叹息道:“唐贼来势汹汹,又分明是早有预谋,出征定远县的李从珂又是沙场宿将,并不容易对付,大帅屡施奇计都没能建功,这仗的确不太好打。然则,寿春既然城防坚固,若是定远县战事不利,大帅还能退守清流关,只要清流关仍在,唐贼在江北就无法施展拳脚,他日金陵再遣援军,必能破贼。”
副将忧心忡忡道:“大帅锐意进取,临行前便说过,定要击退唐贼,此时只怕不会轻易退却。那李从璟成名日久,不仅娴熟沙场之道,更时常有惊人奇谋,也不是好相与的。”
守将摇头道:“大帅虽有克敌报国之心,但并非鲁莽意气之辈,若是战事果真不可为,大帅自然知道该当如何。你我奉命把守清流关,当严查唐贼斥候与细作,万不能给他们背后捣鬼的机会。必要时候,要做好接应大帅的准备。”
副将点头称是。
守将还想说甚么,忽然眉头一皱,因为他看到一员小校急匆匆跑过来。
“将军,大事不好!”来人惊慌不已。
“何事如此惊慌?”守将皱眉,佛然不悦。
“他......他来了!”来人满头大汗磕磕巴巴。
“谁?谁来了?”守将眉头皱的更紧。
“李......李从璟,君......君子都!”来人满面惊骇之色。
“甚么?!”守将心头大惊。
他睁大眼睛向关外看去,彼处山平道静,草木如常,并无一兵一卒。
“将军,不......不是前面,是关后!”
守将勃然变色,怔怔道:“这怎么可能?!”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这句话,关后忽的杀声大震,一支铁甲大军滚滚如洪流,杀向关隘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
滁州城。
“怎么回事,何处传来的厮杀声?”
“好似是清流关!”
“唐贼杀到清流关了?!这怎么可能,我等并未接到大帅撤防清理关的消息......”
“我等也不知实情!”
“还不速速遣人去打探!还有,速报州府!”
对话发生在滁州城头,一员守城都头望着清流关的方向,神情紧张而慌乱,眼中满是茫然与不可思议。
唐军攻打寿春,李德诚率军前去救援,战事最不济也在濠州一带,滁州可是相隔甚远的后方,理当十分安全才是,怎会突起战事,还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
没多时,滁州城刺史府与节度使府的官员,以及滁州驻军的将领,纷纷赶到西门城头,清流关距离滁州不到三十里,彼处的交战声很容易就能传过来,他们汇聚到城头,虽然不能相信唐军已经到了清流关,但清晰可闻的厮杀声,却无一刻不在冲击众人的头脑,以至于每个人都满面惊骇。
唐军既已杀到了清流关,李德诚在何处?为何他们之前没有得到消息?李德诚是不是败北了?清流关还守不守得住?清流关若是守不住滁州城肯定不安全!
“去往清流关打探消息的斥候为何还未返回?!”滁州刺史声音颤抖,又急又恼。
“斥候早已发出,照理早该返回,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守将面色很是不好看。
“来了,斥候回来了!”没多久,一名官员指着官道上出现的一队精骑,惊喜的叫出声来。
守将细看两眼,待对方近了,吃惊道:“那不是我军斥候!”
“甚么?!”
这队不过二三十骑的马军甲胄鲜亮,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奔驰至城前,丢下十余颗人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城头上的众人一头雾水。
直到对方走远,身形消失在道路上,滁州才打开城门,派遣军士去查看。而后众人就得到汇报,那些人头,乃是他们先前派往清流关的斥候。
“这......唐贼莫不是已经攻占了清流关?大......大帅他?”一名官员双股战栗,虽然他从未觉得战争可怕,但当战争悄然降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这可如何是好?”
“清流关到底丢没丢?”
“滁州城还守不守得住?”
“从寿春到清流关,唐军来的未免了太快了,这态势根本就抵挡不住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惶然失色。
守将沉吟不语,出兵清流关的话,他根本就说不出来,若是李德诚三万大军都败了,他这城里的些许兵力,还不足李德诚十分之一,守城恐怕都做不到,哪里还敢轻出?精骑迂回数百里奔袭敌军后方,这样的战例守将想都不敢想,姑且不说这样的精骑对吴国来说太奢侈了些,吴国将领多年来的征战,因为多是水师出力与马军不够精锐的原因,根本就不曾涉及过。
刺史此时脑海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跑,还是不跑?
章二十六 莫离献策定滁州 冯道驱至寿春城(4)
在滁州刺史就跑还是不跑的问题天人交战时,远在百余里之外的定远县,李从珂与李德诚连日来的大战终于有了要分出胜负的趋势。在接连三日损兵折将之后,伤亡超过三千之数的吴军并没有如李德诚所期望的那般,在困境与逆境中愈战愈勇。反而应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兵久战则失锋锐的古训,到了这等时候,哪怕是李德诚这位三军主帅亲自上阵也无济于事,作为统领数万大军的将帅,战事一旦到了需要自己亲自上阵,才能稳住阵脚挽救颓势的时候,多半已经没有亲自上阵的必要,那意味着三军将士已经无力再战,哪怕主帅冲锋陷阵能有一时之功,对大局根本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于是,退守清流关不再是李德诚几位幕僚的建议,也成了军中将领的呼声,这几日来,每日败阵,虽然大阵没有被击溃,但局部失利怎么都遏制不住,若非李德诚深谙战阵之道,只怕吴军早已叫唐军给冲散,每当有将领来请命退守清流关,李德诚就怒不可遏,这种怯战的表现在他看来就应该拉出去砍头,以正军法,然而当请命的将领多了之后,就是人心可畏了,李德诚也感到心中寒意逼升,他再有威望再有魄力,也不可能不顾忌军心,那样做的后果不仅可能是大军败阵,更有可能引起士卒哗变,虽然李德诚不担心自己麾下的将士对自己如何,但战场上只有所以有逃兵,大战之时军阵之所以一溃千里,祸根往往早已埋下,李德诚虽然不知道量变产生质变这个说法,但类似的道理他却清楚得很。
黄昏收兵,李德诚不等伤亡统计出来,就不得不召开军议,准备下令大军撤往清流关,与唐军交战而不胜他固然难脱干系,但若是败在唐军手里,只怕他来日到金陵的时候不好向大吴皇帝与徐知诰交代,匹夫之勇知进不知退,殊不知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勇气,很多时候承认自己的无能要比与人死磕来的更加艰难。军议上,众将沉默不语,都不敢说话,今日一战数名将领坐镇的军阵都面临危机,若非李德诚调度得当,恐怕此时他们已经不能安然坐在这里,内心有愧固然不错,连日来每当有将领请求退守清流关,都没在李德诚这里讨到好脸色,故而今日众将也就不敢轻易言语。
“眼下战事不利,将士颇多伤亡,为长远计,本帅意欲退守清流关暂作休整,来日再作他图,诸位以为如何?”当李德诚不急不缓说出这话的时候,帐中诸将都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齐刷刷看向李德诚。
转变来的太突然,亦或说李德诚突然变得太好说话,让众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难以接受。
倒是李德诚的几位幕僚这时候纷纷言语,称赞李德诚睿智。直到李德诚对众幕僚的言论点头收下,众将这才确定李德诚的确不是用这个法子,来鉴定众将中谁有临阵脱逃之心,而后枪打出头鸟。心思机灵些的将领,大多已经反应过来,李德诚说到底戎马一生,甚么样的沙场战事不肯见过,如今身居高位享受荣华,姑且不说李德诚是否变得胆小谨慎了,但大抵知道战事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如今虽说唐军连战连捷,吴军步步失利,好歹寿春并没有丢,局面还没到非要鱼死网破的时候,在这个时候退守清流关,在战略上的确会占据很多主动,李德诚何乐而不为?再者他与李从珂苦战多日,在有将领进言他退兵时他仍旧奋躯向前,与唐军殊死相搏,尽力也尽力了,如今明知事情不可为,暂时退守清流关以备来日,无论是谁都不能指摘他的不是。想通这些关节的将领,带头表示拥护,那些还蒙在鼓里的家伙,此时也知道该怎么做,虽然寥寥几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猛将,仍旧嚷嚷着要与唐军不死不休,到底没能左右大局。就这样,退守清流关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李德诚也不耽搁,他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作下布置,大军今夜就悄然退往清流关,其中包括辎重如何处置、由谁断后等细节都迅速确定下来。
这边厢,李德诚急议退守清流关,那边厢,李从珂正在军帐中大发雷霆。李从璟给他的三日破敌之期已经过去,大军却仍旧没能击败李德诚,这由不得他不恼怒,李从璟治军严明、认军法不认人的作风谁人不知,当年李从璟平定江陵时,连亲信如君子都主将,因为没有如期攻克一座县城,立即就被革职去做了一名马夫,数年间不曾得到起用,那还是江陵局势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的情况下,李从珂心中透亮,他原本请命来阻击李德诚,根本就没打算要三万将士,只要李从璟能给他两万侍卫亲军,他就敢来与李德诚争一争胜负,但李从璟不惜暂停对寿春城的攻势,也给他凑齐了三万铁甲,这意味着甚么李从珂心知肚明,此番没有能够如期战胜李德诚,莫说是李从珂自己没有脸面见人,恐怕来日也不好占着茅坑不拉屎,虽然不至于请辞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官职,但要是李从璟安排其它有功之士来做侍卫亲军的都点检,骑到他头上,他也没有半分可以不满的地方。
“这三万吴军战阵娴熟,将士敢战,并非庸碌之辈,秦王要我等数日克敌,本就有些苛刻,如今虽然没有能如约击败李德诚,好歹也让吴军损兵折将不少,只要秦王再宽限几日,何愁不能将李德诚赶出定远县?三日破敌,别说侍卫亲军,就算殿前军来了又能如何?秦王这个要求,未免太过不讲理......”有将领气息不平的申辩,在一件事没做成的时候,有些人总喜欢找客观理由,而不是去反省自己。
“住口!”李从珂厉声呵斥,他戎马一生,好歹有点尊严,平心而论李从璟已经仁至义尽,于情于理经过精编的侍卫亲军,都应该击败那些吴国藩镇军,要不然李嗣源精练侍卫亲军意义何在,李从珂身为李嗣源养子,跟随李嗣源南征北战,受李嗣源大力栽培与信任,眼前的战绩莫说对不起李从璟,便是连李嗣源都没脸见,他哪里还能去找别的理由,无脸无皮到这等地步,真个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幕僚建议道:“虽说我军暂未击败李德诚,但三日之期并未过去,眼下不是还有几个时辰?只要没过子时,甚至只要天没亮,就不能说我军没有完成军令。”
幕僚的意思李从珂当然明白,要夜袭吴军营地,与吴军作最后争夺,但这样的事情连日来侍卫亲军不是没有做过,甚至连吴军都做过,所以双方防备都分外严密,眼下去攻打吴军营地,根本起不到偷袭的效果,无异于正面攻坚。但正面攻坚就要将全军压上,而不是用一部精锐去袭击,否则根本无法争胜,但用全部兵力冒然前去袭击吴军营地看,若是李德诚那老狐狸早有准备,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勾当,夜战也不比白日作战,一旦出现失误完全可能出现无法挽救的败局,三军尽出又不是精锐突袭,一旦溃败就将无力回天,李从珂与李德诚交手数日,哪里还能对李德诚与这些吴军没个底,打心眼里本分也不敢轻视对方。
“容我思量。”李从珂坐到将案后,眉头紧锁,心中纠结得很。
“将军,秦王信使!”没等李从珂拿定主意,亲兵进帐禀报。
众将闻言不由得都面面相觑,心说秦王此时派遣信使来作甚,莫不是询问战果,要履行那三日破敌的承诺?
等信使进帐之后,众将面色都已经不好看,大多数将领固然是心怀愧疚,但也不乏有人觉得李从璟“秋后算账”得未免太急了些。
说是信使,实则是斥候打扮,风尘仆仆,不过他有李从璟的信物,李从珂不敢怠慢,忙问信使来意。
“奉秦王令,来请李将军即攻李德诚!”信使这话一出,帐中立即有炸开锅的趋势,不过这信使也不是泛泛之辈,言辞倒是清楚,“日前,秦王亲率三千精骑,迂回关山西脚,背击清流关,我等奉命潜伏在清流关外,秦王曾有令,若是我等听到清流关交战声,则说明君子都已成功突袭清流关,当此之时,请李将军不要迟疑,立即发兵攻打李德诚!”
潜伏在清流关外的斥候并不多,毕竟是在敌军后方,不可能控制敌军内部联系,清流关被袭击,守将肯定会立即通报李德诚,若是派遣的游骑稍微多了些,这些斥候就无法将其截杀,这个时候,为了不给李德诚闻讯从容从定远县撤退的机会,就要李从珂马上攻打李德诚部,对方后院失火,前后南顾,败之易矣!
等信使说完这些话,不仅是李从珂,帐中诸将都已激动的脸色通红,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如何还能不明白,所谓要求李从珂三日破敌的军令,不过是为了让侍卫亲军殊死作战,拖住李德诚的所有兵力,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为君子都奔袭清流关创造条件,如今君子都奔袭清流关成功,大胜在望,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李从珂除却激动之外,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日前接到李从璟三日破敌的军令,虽然没有丝毫犹豫与怨言,但也难免不舒服于李从璟的强硬做派,毕竟他总是李从璟的三哥,如今回过神来,却是知晓一切都在李从璟的计划当中,君子都的脚程、奔袭清流关的时机,正好与三日之期重合,也就是说,只要李从璟成功打下清流关,李从珂总能在三日之内得到消息,去跟李德诚分出胜负。
此时既然李从璟的信使到了,这也就意味着清流关守将派去跟李德诚汇报战况的游骑差不多也该到了,此时李德诚骤然得到清流关失火的消息,正是仓惶不定还没拿出应对之策的时候,李从珂就已能够调兵遣将去攻打,如何不胜?
念及于此,李从珂不再迟疑,立即发出一连串军令,调度侍卫亲军正面攻打李德诚。
众将此时全无怨言,有的只是冲天斗志,毕竟功劳就在眼前,此时要捡起来可是容易太多了。
众将各自领命去准备后,帐中安静下来,李从珂思绪安定,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对李从璟的感激之意。他原本以为侍卫亲军就要完不成军令,他也要辜负李嗣源的期望,没曾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下战局明朗起来,他也没了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如何能不感激那个亲率三千铁骑,迂回奔袭数百里深入敌后,去攻打清流关的弟弟?哪怕此时明知君子都就算不能得胜,江北吴军也断然拦不住骁勇至极的三千骑,李从璟无论如何后退无虞,李从珂也不禁对李从璟大为敬佩。因为泼天大功即将到手的关系——虽然大头仍是李从璟,但他能喝碗肥汤已经觉得足够受用,李从珂甚至觉得李从璟面目也倍加亲切起来,往日里那些对李从璟的小心思,顿时就显得太过龌龊,他很庆幸当日洛阳在整顿吏治时,他没有与李从璟为难也没有跑去跟李从荣套近乎。
想到这里,李从珂忽然冷笑出声,“石敬瑭啊石敬瑭,你老是觉得我优柔寡断比不得你锐意进取,这辈子也成不了大事,但你何曾知晓人这一生,仅是知晓进取不足称道,知进还要能知退,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你就好生在夏州那偏僻之地跟党项人死磕,我可要跟兄弟联手纵横天下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