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再出师
夜色渐深,杨府后庭静悄悄的,杨长帆秉烛漫步,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已经来临。
徽王府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西边,明廷严政即将实施,结果难料。
南边与葡萄牙脆弱的协议已经到期,他已经看到了庞大的东印度舰队再次集结,印度人显然没给他们造成太多的麻烦。
至于东边的协议就更加岌岌可危了,一支由上百艘战舰组成的西班牙舰队绕过南美,集结在秘鲁,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打算。
葡西“两大牙”之间,相爱相杀百年,在这样的局面下清楚本是同根生的道理,同仇敌忾,在同一时刻组织强大的反击。而嘉靖显然不认杨长帆这个同胞,当然,杨长帆也从没有真正尊重过这位皇帝。
徽王府势头大起,叱咤三海,同时也三面受敌,这一次敌人不会给杨长帆各个击破的机会,杨长帆必须同时面对西班牙与葡萄牙两大海洋帝国的主力舰队。
南洋是利益的根本,美洲是未来的希望,他哪个都不愿丢。
如此整齐、大规模的舰队集结,对方显然也不接受投降以外的谈判。
前有夷人恶狼,后有明廷猛虎,只有杨长帆清楚,看似繁荣的徽王府,即将经历自汪直被斩以后最大的考验。
“又在想政事么?”沈悯芮提着灯走来。
“嗯,你还没睡?”
“必悦刚刚闹过,你没听见么?”
“还真没有。”杨长帆挠头笑道,“你们比我辛苦。”
“怎么会。”沈悯芮来到杨长帆身旁,放下手里的灯偎在他身上,“你说这些皇帝,无论汉唐宋元明,都是第一代老皇帝拼了老命打江山,然后一代一代堕落,朱元璋若是醒过来,不知作何感想。”
杨长帆搂着美人纤腰问道:“是在劝我么?”
“是非成败转头空,你打得下,你守得住,可你的子子孙孙呢?”沈悯芮轻叹一声,“君霸业已成,当真要纵横四海,百邦来朝么。”
“说的挺对,但并不全对。”杨长帆笑道,“我从没想过当皇帝,连王也不想当。”
“当皇帝,不该是男人最大的野心么?”
“正如你所说,一个伟大的皇帝会成就伟大的帝国,可惜他的子孙再也无法达到他的伟大,皇帝给了国家昌盛,却也锁死了国家的未来。”
“我以为……必归已经很聪明了。”
“很聪明了,也许比我还聪明,但这不重要,我的子孙再也无法达到我的高度,他们不可避免地会堕落消沉,被超越。”
“那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给所有人,一个出海的机会,一个奋斗的机会,如果我死了,我的帝国覆灭了,这唯一的机会也将失去,以后无论什么朝代,我们的子子孙孙都会被那些抓住机会的人蹂躏。”
沈悯芮怅然问道:“可那时你早已死了啊?我也早已死了,恐怕必归也早已死了。”
“悯芮,我现在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杨长帆仰望繁星,因自己的蜕变而感怀,“我曾经只看到一个妻子,看到一个家庭,看到一个沥海村,看到一个绍兴府,看到浙江,看到东南,看到东海……现在不同了,我看到了天下,我要让我们的人也都看到天下。当看到天下的人足够多了,我就可以休息了。”
“天下……”沈悯芮跟着杨长帆仰望繁星,“于明廷而言,中原的那些土地,就该是天下了。”
“是的,他们被禁锢了。他们固步自封,安于现状不图发展,所以为了子孙,我必须去更大的天下,必须成为一个反贼。”
沈悯芮叹道:“真想不到,你当年还是个为戚继光顶包的大公子。”
“好了,不提那些了。”杨长帆转而正色说道,“这些天我会安排船舶,如有变故,咱家与徽王家人立刻撤返九州。”
沈悯芮一惊:“要开打了?”
“要做最坏的打算。”杨长帆沉声道,“如果我失败了,必须要留下火种,徽王的火种,杨家的火种,中华民族名扬四海的火种。”
沈悯芮有些惊恐地捂着嘴:“可是……之前不是算过了,东南水师加在一起也不及我们?”
“是的,但敌人不止明廷。”杨长帆双臂扶着沈悯芮双肩,“如果我死了,和翘儿、妮哈带好孩子们。徽王妃已经产子,将来一定会针对我们,只有你有心术与他们斗,务必跟徐、何两位先生联手,团结在外的总督,胡宗宪及其后人万不可信。”
“怎么……突然说到这么远了。”沈悯芮脑子极快,就此问道,“那光头呢?”
“我都死了,光头岂能独活。”
“不要提死啊……”沈悯芮轻抚杨长帆的脸颊,“现在多好,为什么要死呢?”
“我从前也不理解,有些人为什么要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牺牲,他们那所谓的信念真的值得付出生命么?”杨长帆紧紧抱住沈悯芮,“现在我懂了,他们并不是为自己,并不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是为了子子孙孙,为了全部的炎黄子孙。”
“可……为什么是你呢……你做的还不够么……”沈悯芮哭着敲打着杨长帆的后背。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我能感觉到我双臂的力量,我每一句话的力量。”杨长帆柔声叹道,“不管你信不信,现在的我,就是最伟大的历史。”
一周后,杨长帆再度东征。
比此前更加庞大、火力更加充沛的舰队即将驶向太平洋的彼岸。
其余三十余艘驱逐舰、巡洋舰南下补充南洋总督区防务。
这是一次豪赌,杨长帆抛出了所有筹码,仅仅留给澎湖十五艘战舰,五千军士。
苔湾王府,杨长帆正式向徽王汪滶请命出师。
汪滶清楚,他是拦不住的,没人拦得住的。
依照杨长帆的说法,细作来报,葡萄牙、西班牙两国,密谋同期于南洋、美洲开战,同盟对抗徽王府,杨长帆要亲赴美洲战场,南洋战场则交给安汶总督唐三海,东海霸主选择与两位世界海洋霸主同时开战。(未完待续。)
278 未来的战役
相对于远方那遥不可及的战场,多数人更希望多一些战舰守护苔湾本岛。
汪滶坐在殿上,只沉声道:“长帆……我不反对这次出征,只是……你可否再想想,再多想想。”
“都想过了。”杨长帆点头道,“此役若胜,则二十年内,南洋、印度洋、美洲,我徽王府将所向披靡,再无敌手。”
“可若……”
“殿下,若不出征,放弃辛苦得来的美洲与南洋,这才是彻底的失败。”
“既然船主心意已决。”汪滶就此起身发令,“本王在此号令全军!于美洲,南洋,全歼夷人!此役船主统领!本王号令!再有异议者,斩!”
全场唏嘘,汪滶真的是对杨长帆无条件的支持,言听计从,即便倾家荡产。
晚些时候,杨长帆出征之前与汪滶在王府内家族聚餐,杨长帆向汪滶母子表明真实情况,舰船早已安排妥当,若大股明军来犯,请汪滶领两家人第一时间撤回九州,以图后计。
汪滶其实亦有此意,十五艘船,五千兵,即便是福建水师也够用了,更何况如今总兵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俞大猷?
……
1564年九月,秘鲁总督区首府,利马港,由130艘大型战舰组成的舰队默默出航。
此战将直接决定西班牙在新大陆的绝对统治地位,由秘鲁总督阿德里亚亲自督战,十六世纪以来,西班牙人的字典里只有征服,再征服,更多的征服,无论是新大陆还是马德里,都完全无法接受一支东方舰队的耀武扬威。隐忍是暂时的,只因西班牙在美洲西岸的军事部署有限。
对于西班牙来说,这一次战役绝不是收复美洲失土那么简单。他们坚信,西班牙帝国很快会回敬这些东方人,强大的舰队将横渡太平洋,彻底打开太平洋航路,之后是征服,再征服,更多的征服。
为此,远在地中海的皇家舰队不惜横跨大西洋,穿越该死的麦哲伦海峡来到这里。
同月,马六甲,由75艘战舰组成的葡萄牙东印度联合舰队再次,此次战役由曾经沦为俘虏的卡内利亚斯统帅,只因印度总督德布拉干萨发誓再也不进入这片海域,但国王的旨意不得违背,所以卡内利亚斯成为了最高司令。
与西班牙的受辱不同,葡萄牙在南洋真正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损失,独占的香料贸易被夺走,那些经营了几十年的港口城市也被夺走,越来越多的东方人来到这里,他们更加勤劳,更加狡猾,更加具有攻击性。他们有的是野心,比印度人和瓜哇、马来人都要强大太多。
这不仅仅是恢复帝国的荣耀,更是抢回属于自己的金子。
北京,相比于那两边的雄心勃勃,更多的是尴尬。
闽、粤、浙三地巡抚,报病告老请辞。
这就尴尬了。
正是实施严政非常紧要的时候,三大省巡抚这么撂挑子是找死么?
他们其实真不是找死,是寻活。
多年来,苔湾早已与东南三省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关系,根本就是长在了一起。无论百姓、商人还是官府、卫所,都默默得益于与东海的贸易,更甭提亲友们与苔湾那边曲里拐弯的关系了。
眼下要搞严政,没人买账。若是巡抚执意去搞,怕是要被当地旺族劾成筛子,多年来许许多多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与走私集团拒不合作的巡抚没一个活得过一年的。
但圣旨也下来了,要封锁沿海的每一寸土地,禁止一切走私、私船、私人出海,捕鱼迟归,违令者不仅按通倭论罪,且连坐。也就是说,村里一个农民投东番,或者家族里一个人走私,那么同甲同族都要倒霉。既是严政,必然重罚,真要这么搞,单是福建就要先拉几万人出来砍头。
当然,如果巡抚阳奉阴违糊弄事,同样会被劾成筛子。
做也是筛子,不做也是筛子,那只有放下乌纱帽了。
几十年来的官场生存环境恶劣,能当上巡抚的人必然都有强大的生存本能,形势不对也无队可站的时候,告老还乡才是对自己和家人最大的保全。
嘉靖听说这些请辞理由,必然是大怒的,朕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你们竟然都拒不配合?
“这些人,以革职论,贬为庶民,无俸禄。”
徐阶躬身点头:“是。”
嘉靖跟着骂道:“还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此类人误国误民不堪重用。”
徐阶再度点头:“有。”
“谁?”
“杨博。”
“……”嘉靖顿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副自嘲的表情,“对,杨博,好久没见到他了。”
“其实每个月杨总督都有书信的。”
“为何朕没有看到?”
徐阶尴尬道:“陛下交代过,今后杨博的信,不必送来。”
嘉靖沉了口气:“子升到底是希望杨博去主严政,还是去剿灭?”
“有密报,杨贼百余战舰已出航远洋,如今苔湾兵力空虚,仅有战舰十余,军士不过五千。”
“是他的密报么?”
“是。”
“他的儿子死在北京,他真的值得信任么?”
“祖宗祠堂,都还在,落叶归根。”
“朕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陛下,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杨贼此番出征再大捷……”
“召杨博进京。”
……
阿卡普尔科,徽王府第一舰队驶出港湾。一场硬仗无可避免,对方舰队是来歼灭己方舰队的,而非夺取港口占领城市,此前对付葡萄牙的计策已经无法再用。
枪炮无眼,这样的世界霸主级海战中,即便身处郑和号,依然有可能牺牲的。
杨长帆迎风站在舰首,畏惧死亡,却也必须面对死亡。
“差不多了。”徐文长默默走到他身旁,“明廷如果有动静,我们的人也要开始动了。”
“我们的人?”杨长帆自嘲笑道,“有的时候,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们是正是邪了。”
“那就看你的良知在哪里了。”
“事已至此,来个痛快吧。”杨长帆长舒一口气,“无论是武力的强弱还是理念的分歧,这个月都会见分晓。我们努力过了,成功,失败,都可以。”
“虽是如此,但……”徐文长疑惑道,“你好像更在乎这个战场。”
“是的,这里代表希望和未来,无论南洋还是东海,都是过去。”(未完待续。)
279 决战
阿卡普尔科东南海域,两支庞大的舰队终于邂逅。
徽王府战列舰1艘,巡洋舰15艘,驱逐舰30艘,护卫舰110艘,共计战舰156艘,总吨位近17万吨,士兵38000名。
按照徽王府标准,西班牙除旗舰圣?马丁号达到驱逐舰级别外,其余均为护卫舰级别,总计舰船140余艘,几乎是清一色的盖伦船型,总吨位约在7万吨上下,士兵14000余名。
但这一次,硬实力的碾压什么都说明不了,无敌舰队横行四海历经大小战役无数,这是一支在欧洲海洋竞争十分激烈的环境下成长壮大起来的舰队,与迅速膨胀的徽王府舰队大不相同。
杨长帆是抱着损失三支战舰,击沉一艘战舰的心态来此决战的。
旗舰圣?马丁号舰首,海军上将,麦迪那?西多尼亚公爵亲自指挥战斗,虽然名义上是秘鲁总督阿德里亚督战,但谁都知道,这位功勋赫赫的老公爵才是帝国海军真正的灵魂。
“看来葡萄牙人走漏了风声。”麦迪那眯眼望着远处徽王府的舰队,情绪几乎没有什么波动。
“在这里交战么?”阿德里亚问道。
“西风正烈。”麦迪那扬手道,“我们需要改变航向,占据上风口。”
“只是……他们的舰队好像更为庞大。”
“火炮的质量,统帅的能力,以及每一位水手的经验才是制胜的根本。我们不会输给见到的任何敌人,总督。”
“公爵,你清楚失败的代价么?”
“秘鲁将全面失守。”
“是的……所以我只提出一点,如果情况不对,请最大限度地保留实力。”
“当然,我从不会让舰队进行无畏的送死。”
“那么,请吧,公爵。”阿德里亚充满信心地说道,“向敌人展示无敌舰队强大的时候到了!”
郑和号舰首,杨长帆与徐文长同样看到了敌人,只是敌方舰队正在调转船头向西逆风而行,并未有直面交战的意思。
“比弗朗机要沉稳许多。”徐文长悠悠叹道,“是比试逆帆的时候了。”
庞大的徽王府第一舰队做出了与无敌舰队相同的动作,转舷向西,全部舰船调帆以增强逆风行动力,同时20艘海马船下桨加速,提前一步抢占风口。
很快,盖伦船由于其过高的艉楼,暴露了逆风难以操纵的短板,舰队散乱地以z字型逆风航行,阵列渐渐松散,反观徽王府船只,圆型艉楼与狭长的设计令其在逆风航行中稳定许多。
麦迪那终于显出了一些紧张:“他们舰队中有英国的设计师么?这到底是什么船型?”
“这不重要,我们要立即决定战术。”阿德里亚无疑更为紧张,“是排阵炮轰还是采用传统的撞击肉搏战术?”
“撞击肉搏可以应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舰队,除了眼前这支。”麦迪那沉声叹道,“他们恐怕拥有更多的士兵。”
“但我军的步兵素养不会输给任何敌人。”
“当然。可是那样我们也会损失惨重,短兵相接是最后的选择。”麦迪那指着远处的舰队道,“占据上风口是一种极度自信的战术,交战后由于风向因素,将再也无法撤退,要么胜利,要么被西风吹入对方的阵列。而下风口的舰队则是以逸待劳等待敌人进入射程。我们抢占上风口绝非是因为在炮轰中有什么优势,不过是为了掌控主动权罢了,他们要抢,就让给他们。”
“公爵,那么究竟是上风口更好还是下风口更好?”
“当然是下风口!”麦迪那以难以置信的表情望向阿德里亚,“除非决定冲撞肉搏,下风口在炮战中具备绝对优势!你没有感觉到舰船的横摆么总督?”
“横摆……”阿德里亚确实早已感觉到了,他的手也始终抓着栏杆,圣?马丁号占据下风口,位列半月型的中央,风浪从西边打来,吹得舰船向东边微微倾斜。
在这样的倾斜之下,战舰的两排重炮可以全部打开,并且拥有一个微微的仰角。
“摆阵开始炮击后,他们的舰队同样会有横摆,同样是向东的横摆。”麦迪那轻蔑地说道,“不过他们的炮也在东面,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横摆太大的话,他们下层的炮可能无法打开,能打开的炮也不得不仰到一个极大的角度。”
“是的,而且他们是进攻方,会被风浪吹着不断接近我们,指挥稍有不当,就会一只只前来送死。”
“那么公爵,他们如此坚决地抢占上风口,究竟是自信还是无知?”
“这是只有英国人才会使用的打法,我认为他们的舰队中有英国人。只是,英国人的打法必须要所有士官都是英国人才能发挥效果,我不认为他们能够掌握。”
“那就是无知了。”
“很快炮弹会给我们答案的,总督。”
至午时,徽王府舰队成功占据上风口,展开阵列,每一艘战舰都小心地控制着风帆与航速,必须要在同一时间进入射程,而不是排队挨个前去。
郑和号舰首,徐文长左右观察着整支舰队:“每只战舰都很小心,比训练中表现的还要好。”
“那是当然,哪个敢脱离阵列就是单独去送死了。”杨长帆笑道,“所以说要送死也是一起送死。”
“是啊,我们放弃了有利炮击位置,就是要破釜沉舟啊。”徐文长扶着栏杆,战舰是倾斜的,身体难以避免地前倾,有些担忧地说道,“可是风浪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很多战舰的下层炮口无法打开。”
“没关系,只出动一半的火炮我们也可以打。这场战斗拼的不是准头,而是弹药数量,到达最远射程就开始打,不遗余力的打。”
半个时辰后,两军终于各自进入了对方射程,徽王府率先发炮,毫无准头。
无敌舰队很快回击,下风口更稳定的阵列的确有一些优势,虽然风力阻碍了一些射程,但无敌舰队的炮火显然更为准确和集中。(未完待续。)
280 硬仗
炮击大战就此展开,整片海域震耳欲聋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先受创的是徽王府的战舰,一艘战舰由于操控不当,逐渐脱离了一字型阵列,孤军深入,很快被轰得遍体鳞伤,海员弃船而逃,周围战舰见状,更加拼命地调控风帆,有些战舰甚至下桨降速。
“不好……”杨长帆皱眉道,“虽然是一起送死,但谁都怕比别人更快送死,都在降速,这样下去正常速度的战舰反而会遭殃。”
“要提前出动么?”徐文长皱眉道,“距离还是太远了啊……”
远处,麦迪那面露笑容:“果然是无知。你看,他们的阵型已经开始乱了,本来准备拼死一战,现在却变成了怕死一战,这样的纪律和操控根本无法与英国人相比。”
阿德里亚也渐渐放松下来:“果然,占据下风口才是稳重的作战方式。”
“继续这样,一点点吃掉对方。”
恐慌的情绪开始在徽王府舰队内蔓延开来,此前的战役通通是闪电战,几乎兵不血刃就胜了。面对这样大规模的正面硬仗,看着己方战舰被击中的速度明显快于对方,无论是舰长还是士兵,都难以避免地恐慌起来,更多的战舰开始降速,希望自己至少不是先沉没的那艘。
正此时,舰队后方二十艘海马船全速开桨,赵光头率海马船旗舰冲至刻意降速落在最后的那艘战舰后面,毫不犹豫,以铁撞角击在船侧,投出油罐火种,一把火将此舰点燃。
其余舰船更为恐慌,赵提督急了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稍作思索,死在敌人炮弹下的几率终归小于被己方快马船撞沉,降速的战舰又不得不纷纷提速,去找准那根生死线。
冲在生死线前,会被敌军炮火集中击沉。
落在生死线后,会被赵光头快马船烧了。
这条无形的阵列线,决定了每一只船的生死。
“好!”徐文长喜道,“赵提督临危不乱!当机立断!”
杨长帆也由惊转喜:“此前并未有这样的部署,光头也是百战成精了啊!”
“不错!陆战有后面捅刀子的督战队,海战咱们也有了海马船!”
远处,阿德里亚见到敌方舰队后院起火,还在窃喜之中:“哈哈哈!已经出叛徒了么?一定是弗朗西斯科安排的!神佑西班牙!”
几分钟后,他的笑容渐渐收敛,敌军的火势渐停,舰队阵列重又回到了整齐的一字型,那条生死线在这样的乱战中显出了一种独有的诡异与秩序。
“很有决心。”麦迪那神色重又沉重,“不惜牺牲几艘战舰以保持阵列,真是一群惨无人道的野蛮人。”
“战争不就是野蛮的么……”
“没关系,战损方面我军有绝对优势。敌人的战舰已经沉没了12艘,而我军只有2艘沉没,其余都是轻伤。这样消耗下去,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不得不逃跑了,到时候我们全军出击,把他们吃干净。”
一切正如麦迪那的预料,无敌舰队战损的确具有优势,只是这个优势在不断缩小,随着徽王府舰队生死线的稳定,几乎再没有战舰冒头,也没有战舰落下,双方进入了几乎公平平稳的消耗阶段,战损比逐渐拉近,徽王府舰队每沉没三艘,西班牙舰队也必将付出两艘战舰的代价。
这种时候,谁也不敢再轻易变阵,每一个指令都可能打乱阵型与战线,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只有继续这样残忍地消耗,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看谁先撑不住。
双方主帅的心里都在滴血。
双方舰队无疑都是本国的精锐,以这样惨绝人寰的方式不断牺牲,而且无法停止,无论胜败,都难免损失惨重。
这样持续性的炮轰从中午打到了下午,整片海域已经成为人间炼狱,每个人都从最初的紧张,惶恐,担惊怕死,已经渐渐变成了麻木。
填弹、上药,发射,冷却。
士兵们重复着这个流程,已经不去想是否能击中对方,也不去想自己会不会被击中。
谁停下来,谁就会输。
黄昏之时,徽王府舰队损失近半,无敌舰队同样受到重创,从阵势上来看,双方的战力已经渐渐持平,继续轰下去结果难以预料。
但几乎同时,双方都用尽了全部的弹药。
即便出征前都做到了最大化的弹药补给量,但谁也没想到这场战斗会持续这么久,长达半天不停歇的炮轰甚至造成了几十门火炮的炸膛。
终于,弹尽。
双方旗舰已经近得几乎能看到对方的主帅。
双方主帅也面临着共同的抉择。
是白刃战一决胜负,还是就此收兵。
没人会率先撤退,因为现在他们都相信,在调整风帆航向的时候,对方会不遗余力地杀来撞船肉搏。
徽王府率先调转船头,生死线终于打破,整个舰队划出一道弧线,似要准备撤离战场。这本是不可能做出的举动,因为在这个过程中阵型完全被打乱,毫无疑问会被对方火炮轰烂。
但对方已经没有炮弹了。
疲惫的阿德里亚总督很快发现了这个举动,他的瞳中早已布满血丝,巨大的压力与满目黑烟让他近乎崩溃:“公爵,我们也……”
“总督,你还准备再次面对这样一支舰队么?”麦迪那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充满了凛冽,“杀光他们!杀光他们!这是意志力的胜利!”
圣?马丁号舰顶升起了冲锋旗。
远远的对轰从不是西班牙无敌舰队的风格!
去冲锋!去撞击!去肉搏!去征服!
让企图逃跑的敌人永远葬身海底!
西班牙舰队终于动了,半月阵型变成了几条一字长蛇,向企图逃跑的敌舰发起最终的冲锋。
这就是上风口的劣势,当你想逃跑的时候,风向就是你最大的敌人。
面对无敌舰队的追击,徽王府舰队显得愈发仓惶,夕阳与鲜血将洋面映成了炼狱般的颜色。
西班牙人一鼓作气追击,舱底的黑奴们在鞭子的威慑下奋力划桨。(未完待续。)
281 陷落
西班牙舰队眼见就要咬上徽王府的时候,徽王府阵列内突然杀出了十艇桨帆船,船两侧的巨桨远比西班牙战舰要密集,就像一只巨大的海上蜈蚣。
十艘海马船像疯了一样冲向敌舰。
同样杀红了眼的麦迪那怒吼道:“撞沉他们!撞沉他们!!”
如此低矮的桨帆船,在他眼里无异于螳臂挡车,圣?马丁号率先撞向了一艘送死的桨帆船。
近在咫尺之时,却见桨帆船上所有水手弃船跳海。
“哈哈哈!怕了么?”阿德里亚爆发出了疯狂的笑声,“神佑西班牙!!”
麦迪那瞳中却闪出一丝疑惑,随后是惊讶,是恐惧。
他清楚地看到舰上的一个光头手一扬,一点火光显现,光头甚至还朝这边笑了一下,随即跳海。很快,桨帆船变成了一支亡命燃烧的火焰之船。
“转舵!!!转舵!!停桨!!!停桨!!!”麦迪那奋力狂吼起来。
一切为时已晚,火焰船就此与圣马丁号正面相撞,内部火药完全爆炸开来,圣马丁号全面起火。
与此同时,更多的西班牙战舰试图紧急转舵,但大都被火焰船冲撞点燃,。
后方战舰猝不及防,但船底的奴隶还在拼命划桨,一时之间阵型完全打乱,有些战舰甚至自行相撞。
徽王府舰队则划过了一个统一而又美丽的弧线。
杨长帆站在舰首,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冲锋。
“告诉他们!海是谁的!”
“徽王府万岁!!!”
“船主万岁!!”
“杀!!”
“杀光他们!!!”
徽王府舰队同样快桨齐发,迅速绕过燃烧的舰船,与火海共同将急于转舵的西班牙战舰包夹在内。
撞击,登船,刀枪并用,最后的短兵相接就此展开。
西班牙士兵这才发现,徽王府随意的一艘战舰竟然都如同圣?马丁号一般大小,而徽王府的旗舰,足足相当于五个圣?马丁号!
敌人像蚂蚁,像蝗虫一样冲上来!
他们手中的刀并不比自己的小,他们手中的枪并不比自己的少!
回头望去,圣?马丁号已经成为一个火球,缓缓地落入海面。
最后的喊杀声,投降声回荡在这片海域。
先前弃船的快马船将士双手持钩,像猴子一样爬上西班牙的战舰,如同亡灵一样不畏死亡。
天渐渐黑下来,当完全入夜之时,最后的燃烧也就此结束,占据下风口的西班牙战舰,没有一艘成功逃离。
无敌舰队惨遭全歼。
徽王府也为此付出了80艘战舰,上万名士兵的代价,即便郑和号,亦已千疮百孔,赵光头全身都是伤。
但他们赢了,不管赢得过程多惨,结果就是赢了。
军士们最后的怒吼声回荡在这片海上,抓起落海的俘虏,受创的徽王府舰队直挺挺向西南顺风疾行,摧毁西班牙的时候到了。
两天后,秘鲁利马港迎来了近百艘战舰。恐慌之中,一艘小艇划出战舰群,面无人色的阿德里亚亲自驾艇,狼狈登港,总督亲口告诉所有人无敌舰队全部覆灭,麦迪那公爵牺牲的消息。
悲痛之中,利马城就此亮出白旗,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作战力量了,全部的士兵和舰船都投入到了决战之中,阿德里亚保持了起码的理智,选择投降。
秘鲁总督区的首府利马,当天升起了徽王府的旗帜,徽王府宣布了对城市的全面统治。
当晚,近万士兵得到了安葬,杨长帆亲自追悼,他们大多数人连尸体也没有,只有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墓碑,但他们必须拥有一个墓碑,牺牲者必须为历史所铭记。
这一晚,没有一个将士再像之前那样投入到与当地女人的狂欢之中。在此前,他们将战争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次,他们的兄弟葬身海上,他们的舰船永远沉没,他们负伤,他们残疾,他们失明,他们亲手杀人,他们被人杀。
也许战争的结局会让这个世界向美好的方向发展,但真正经历过战争的士兵,无论生还与否,都亲身承担了战争的罪恶与战争的沉重。
经历此战的军士,已不比先前,**的伤痛会复原,心理的伤痛却永远存在,这让他们变得沉稳、强大、冷酷,也让他们变得脆弱,易伤、悲懦。
但很快,繁华的利马城修复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占领了东南方不远的波托西巨大的银矿,将奴隶转化为劳工,船主不遗余力给了每一位生还者不菲的奖励,同时承诺重金安抚死者的家属。徽王府几路大军有条不紊地占领整个秘鲁地区,西班牙人望风而逃,军士们再次享受了成为胜利者的狂欢。
南洋,班达海,葡萄牙东印度联合舰队再次全面逃亡。
与美洲战场的局面不同,唐三海贯彻了以命相搏的战术,用更多的桨代替了炮,全部舰队用命去冲,去撞。这是最传统的海战战术,也是瓜哇人、马来人一直采用的战术,只是徽王府的战舰拥有更高的机动性以及更庞大的规模。
这场战斗的双方同样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最终徽王府南洋舰队仅存战舰三十余艘。
唐三海同样乘胜追击,占据了葡萄牙除马六甲外在南洋最大的贸易港口肯达里,宣布成为南洋霸主。
东海,澎湖岛。
七十余艘福船将主岛包围,俞大猷下达了最终的死期,天黑之前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汪显站在岸头怒吼:“明贼!!!明贼!!!明贼!!!我徽王府出外开疆拓土!四海杀夷!!明贼此时来攻!!卑鄙!!卑鄙!!!”
身旁一军士喘着粗气奔来:“都督!船主已经吩咐过,若俞大猷来,我等务必弃岛而逃!!!”
“这不可能!!!!澎湖是我一手建起的!!守王府门户多年!!人在岛在!人亡……”
他正说着,身后忽然一人扑来,用沾着迷药的湿布捂在汪显鼻头。
“这!”军士大惊,望向此大汉,“将军!你这是……”
“船主吩咐,一百两。”特七镇定答话,“快给我找担架去,吩咐全军连夜逃。”
“这……苔湾主岛那边呢?”
“已经在逃了。”特七点头道。
汪显死命捶打着特七,可还是拗不过,终究慢慢晕厥,满眼尽是不甘。(未完待续。)
282 俘虏
苔湾府,一片慌乱,每时每刻都有船只出海向北或向南逃亡。
特八率卫队,拥汪滶、杨长帆两家人,及何心隐,徐文长家眷登船。
“该来的,还是来了。”汪滶表情有些颓丧,但杨长帆也早料到此,他只是觉得,就此放弃苔湾,太过可惜。
何心隐在旁道:“殿下,船主早有安排,三路大敌,恐难尽守,夺东洋,守南洋,弃苔湾早在计划之中。”
“话虽如此……哎……”汪滶摇头登船,“明廷执意如此,若明廷来统苔湾,只怕……”
“统不住的。”何心隐轻笑道,“别说苔湾,很多地方都统不住的。”
次日晨,俞大猷下令攻岛,却见澎湖已成空岛,再登苔湾岛,徽王府亦早已弃岛,官僚军士四散而逃,他却惊喜地在苔湾府中找到了当年徽王府俘虏的浙江官吏家眷,其中包括他本人的妻儿。
俞大猷不禁热泪盈眶。
到最后,杨长帆尚留了一分仁义!
他也便没有再行追击,对与徽王府有瓜葛的小吏、百姓从宽,苔湾人继续自由出入,只是官府由己方接管。
东海之上,汪滶苦恼地站在船首,他并不多么渴望回到九州,那里虽然安全,却始终是倭人之地,在那里一天,就难免当一天倭寇。
此时,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跑了过来:“殿下!”
“哦……”汪滶转头望去,正是杨必归,“必归啊,休息的还好么?”
“挺好的。”杨必归笑道,“殿下不必太过伤感,爹爹一定会回来的。”
“这是一定的,本王信得过他。”汪滶揉着杨必归的脑袋道,“只是苔湾基业,拱手让人,难免烦闷。”
“没办法,三线都是大敌。”杨必归无奈道,“何先生说天下精兵都调来对付咱们了,结果让他们扑了个空,这也没什么不好。”
“哎……”
正说着,船忽然颠了一下子,转舵向西,后面水手默默转帆。
汪滶疑道:“怎么转舵了?”
杨必归则直接喊了起来:“舰长何在?”
没人理会他们。
正惊疑时,一队兵士从舱内冲出,持手铳包围二人。
汪滶大惊,慌不择言:“你……你们……”
杨必归立刻死命呼喊:“特八叔!!!!!”
呼喊之间,却见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两位兵士将尸体抬到舰侧,直接掷入海中。
随后,翘儿、沈悯芮、徽王妃等人被一一押上甲板。
杨必归大怒,愤而上前:“谁敢动我娘?!”
周围军士刚要出手来打,却听翘儿一声厉呵:“必归!别动!!”
杨必归愣在原地。
此时,最后一个人才出了舱门。
“啊。”胡宗宪仰望蓝天,一声长叹。
多少年了,他从没这么舒坦过。
杨必归眉色一厉:“老贼!你!”
此时旁边一军士走来,反手直接给了杨必归一个嘴巴,将杨必归抽翻在地。
“胡总督忠心为国!你那个爹才是贼!你才是小贼!”
杨必归头晕目眩,嘴里尝到了血味,手一抹,尽是鲜血。
翘儿怒极,挣脱军士冲上前来扶住杨必归,转头死瞪这军士:“赵同!!我相公一向对你不薄,你反叛便反叛!打孩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打我相公?!!!”
“……”副侍卫长赵同竟被翘儿训得一愣,随后自觉丢面,上前又要去打翘儿。
“住手!”胡宗宪立即抬臂道,“杨长帆待俘虏一向礼遇有加,我们也不得动粗!”
“……”赵同这才吐了口吐沫,哼了一声,“等去了京城,自有人审你们。”
此时,却突见一女子挣脱押解,奔到船边,想也不想跳下海去。
军士尽皆愣住,胡宗宪火速下令:“押好这些人!!速速下海去抓!”
军士们立刻将家眷通通按在地上,赵同上前一把按住汪滶,下令其余军士下海去抓。
沈悯芮被按在地上,苦笑道:“还是英英反应快。”
“哦?”胡宗宪在旁皱眉。
“决绝投海,宁死不被俘,免得他相公将来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那你们也要寻死了?”胡宗宪问道。
“我们有孩子,不忍去死。”
“那她就没有孩子么?”
“她孩子坐的别的船。”
“怪不得。”胡宗宪就此抬臂道,“请大家放心,杨长帆待我不薄,上岸后我也会恳请圣上厚待诸位。”
被压在地上的人中,一老妇闻言怒道:“呸!!!!老贼!!船主不该信你!”
胡宗宪见是汪直遗孀胡氏,唯有无奈一叹:“宗宪,从始至终,都是为国为民,绝无陷害任何人的心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胡宗宪。”翘儿抱着杨必归道,“你若还念及长帆的恩情,就不要再多话,让我们自行住在舱内。”
“杨夫人说的是。”胡宗宪就此点头道,“将他们送进舱内吧,好生伺候。若再动粗,朝廷的赏赐便要被我扣了。”
苔湾府沦陷后,不知为何,东海海贼立刻又猖獗起来。群贼无首,四海之贼再度在此集结,避开重兵福建,屡袭广东、浙江。只两个月,便又回到了胡宗宪在任当年的景象,福建大兵不得不再向四方抽调,被各路海贼牵扯游击。
一时之间,民不聊生,国穷民富的情况被打破,除苔湾由于有重兵把守安然无恙外,三省百姓积累的钱粮几个月内又被洗劫一空,死者无数,转瞬之间,东南之境更加惨烈。
年末,俺答再度来犯,再进京师,任兵部尚书不到半年的杨博不得不再任蓟辽总督,出兵迎战。头年本就亏饷,如今东南贼寇猖獗,俺答来犯,一切比最初的情况还要困难,朝廷不得不加税赋,广征兵。
御书房内,嘉靖一掌重重拍在案上:“当初要打的是你们!现在要招抚的还是你们?!”
胡宗宪、徐阶坐在房内,满脸尴尬。
如今胡宗宪已青史大翻身,回京受赏,乃是又一届东南总督的大热人选。
“陛下,今不比夕。”胡宗宪进言道,“杨长帆家眷都在北京,招抚杨长帆东海除贼,正是时候。”(未完待续。)
283 兵临城下
嘉靖不忿反问“他在苔湾的时候东海就有贼了么?”
胡宗宪镇定作答:“臣在苔湾府,悉知杨长帆的方式。他名为船主,实为贼首,他让贼打哪里,贼就打哪里,或早或晚,迟早轮到我大明。”
“汝贞所说不错。”徐阶在旁道,“与其让杨贼久噬我大明之血肉,不如斩草除根。”
“你们呐,哪里是来治国的!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北方如何了?”
“杨总督死守大同。”
“狼狈!狼狈!”
“陛下!”胡宗宪再次进言,“只要拿住杨长帆家眷,便可令其先平东海贼寇,再行北上破虏。”
“他现身在何处?”
“该是在九州。只求陛下圣旨,臣立刻修书一封,杨贼必降!”
徐阶在旁劝道:“杨总督出京之前也有此意。”
正拿捏不定之时,七十高寿又被推成尚书的老臣许论求见。
照理说,这个年龄的老尚书该是见惯了风浪,蒙古人进北京都不该慌的,但这次真的慌了。
“急报,天津卫告急!!!”
三人大惊,半晌未说出话来。
“谁?”徐阶终于问道。
“旗号,是一个‘徽’字。”
啪嗒。
嘉靖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上。
“多少人?”徐阶又问道。
“不知道。”许论木木摇头。
“那我们有多少人?”
“北直隶各地,来得及调来顺天府的……”许论颤颤答道,“约有两万,但多是老弱病。”
徐阶呵斥道:“还不快去!”
“守哪里?”许论问道,“援天津三卫,还是保定、东安、通州?”
“这里!!”徐阶指着脚下,“顺天府!”
许论领命而去,房中三人心里都像是被掏空了。
嘉靖瞪眼望向胡宗宪:“他为何……有这个胆子?”
“狗急跳墙。”胡宗宪强行镇定,“败中求胜,孤注一掷,杨贼的老伎俩了。我顺天府兵精粮足,城池坚固,只需固守一个月,待杨总督击退俺答,便是杨贼灭亡之日。”
“为何如此狼狈!如此狼狈!”嘉靖指着胡宗宪怒道,“这是不是又是你与杨贼的奸计?!上次是杭州!这次是北京!”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胡宗宪大惊,跪地不起。
“你出去,你给朕出去!”嘉靖愤怒地指向门外,随即冲徐阶道,“你也出去!”
二人出了御书房,表情都像死过去一样。
“首辅,务必看好杨长帆的家眷。”
“这是一定。”
“我听说杨长贵在通政司?”
“是了。”
“也要看好他。”
“他早与杨长帆没了瓜葛。”
“那也要看好。”
“……”
三天之内,各地将领紧急领命进京护驾,官位最高者为总兵戚继光,由其统领北京防务,经兵部、内阁重议,全军退守顺天府。
其间,难免有劝说南巡者。所谓南巡,其实就是让皇帝先逃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此前俺答兵临城下都没有跑过,此时岂能跑了?纵观历朝历代,帝王弃城历来是亡国的前奏。经合议,徽王府擅水战,不擅攻城,俺答势颓,北方全境兵力都在紧急赶往北京救驾,只需拖10日,便可令杨长帆死无葬身之地。
通州左右二卫弃卫所而逃,徽王府四万精兵火速挺进。
汪显率前军,赵光头领左军,胡光右军,杨长帆徐文长坐中军,既已深入京师,便是背水一战,天津港舰队亦已从令撤去,再没留任何失败的退路。
徽王与自家亲眷逃亡的安排杨长帆嘱特七秘密安排,务必选用最亲信的侍卫,选用一心安家置业在苔湾府成长起来的侍卫,确保万无一失。不料胡宗宪老奸巨猾,连这一重都识破。
现在想来,的确是自己棋输一着。
苔湾府人,想来以苔湾人而骄傲,这样的人怎么能接受弃岛而逃去九州生活,沦为倭寇?想是胡宗宪料到此点,以归顺朝廷招抚封官进爵为诱策反。另一方面,这批人见苔湾府如此轻易投降,徽王大势已去,就此“弃暗投明”。
杨长帆只恨自己太过“君子”,出征之时若带上胡宗宪家眷,一切就要另说了,只是自己与胡宗宪约法三章在前,不得限制其亲眷自由。想来多年前胡宗宪提出这一条,也是蓄谋已久了。
君子之风果然是牵绊。
“时间不多了。”徐文长抬头眯眼看着正午艳阳叹道,“南北大军五天之内调来的数量必超我军。”
杨长帆冷然道:“放心,三天之内若拿不下,我就下令撤退。”
“长帆,这里毕竟是京师。”
“就因为是京师,此前庚戌之变还没证明京师防务有多么不堪么?”
“大不相同。”徐文长皱眉道,“庚戌之变时,首辅是严嵩,现在可是徐阶。再者,戚继光已任守城大将。论统兵,无论你我光头还是汪显,都不如他。”
杨长帆沉哼一口气,冲身后密密麻麻的重炮队努了努嘴。
“京师不比杭州,戚继光深知我军火炮的厉害,必然死守。我们轰出一个破口,千千万万军士就会拼命补上。”徐文长顿了顿说道,“再者,你我家眷,徽王都在他们手中,若是以此为挟……”
“那大家就都死个痛快。史书上记我杨长帆一个大反贼,提前砍上朱家一刀,早亡早了!”
“哎……”徐文长叹了口气,“我始终以为你,该是个冷血的人。只有冷血的人才能成大事。”
杨长帆轻哼道:“文长若觉不妥,可就此离去。不要去九州,去新杭州,新上海,新苏州均可。”
徐文长仰天长笑:“那该是,多么无趣的后半生啊……”
“那就让我们做更多有趣的事情吧。”杨长帆露出一丝邪笑,“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多强,他们有多弱。”
徐文长镇定点头:“三天,破一国,古往今来,唯有成吉思汗。”
申时,四万徽王府精兵兵临顺天府城下,安营扎寨,准备炮击。
杨长帆独自骑白马至城下,请戚继光一叙。(未完待续。)
284 劝降
戚继光站在城头,百感交集。
于徽王府,无论是他还是俞大猷,都是主和的立场,但又不敢太过明显。不料胡宗宪出此一举,造成了这般局面。
与杨长帆兵刃相向,他早已想过,但那是在海上,绝非这里。
世代军爵,戚继光理应与北京同生共死。
思索良久之后,戚继光终是单骑出城,身披重铠,于距杨长帆两丈之处勒缰停马。
两军主帅相峙,军士们皆屏气凝神,想尽力听清二人说些什么。
对视良久之后,杨长帆率先发话:“夫人还好么?”
“很好。你的夫人也很好。”戚继光不愿在此事上多做交谈,当即劝道,“你若下马投降,我力保你全家性命,今后为国效力,平倭驱虏,戴罪立功。”
“你若开城投降,我保全北京安然无恙。”
戚继光苦笑道:“就是要说这些么?”
“你站错了立场。”杨长帆右手缓缓提枪,“这样的朝廷,你鞠躬尽瘁不过是让其苟延残喘。未来在我这里,即便我死,依然在我这里。”
戚继光同样勒缰蓄势待发:“要试试你的铳快,还是我的枪快?”
“擒了我,只会让北京败得更惨,一切的战略后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
“我看未必!”戚继光忽一俯身,突然驾马前冲。他想得清楚,自己武艺远在杨长帆之上,若擒住他劝降,自可免血光之灾,至于杨长帆的手铳,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最多只能开一次,没这个准头,自己身披重铠,最多受伤而已。
杨长帆不慌不忙,直接瞄准马头,就此扣动扳机,燧发铳一声闷响,戚继光胯下骏马一声长嘶,立时血肉模糊,翻到在地。戚继光落地一个侧身翻滚,想也不想立即徒步提枪朝杨长帆奔去,再填弹,他来不及。
却见杨长帆丢掉手里之铳,反手又掏出一支新铳,立刻瞄准戚继光头部,口中怒喝:“元敬,别逼我!”
戚继光哪里想到杨长帆还有这招,当即僵在原地。
“你说服不了我。叫杨长贵来,我问问他家人是否平安无恙。”
戚继光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和地上抽搐的战马,终是收枪点头,就此回城。
杨长帆也不走,就此站在原地等候。
两军军士皆呆滞当场,二帅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完成了交锋。
若戚继光执意拼命,他那个距离冲上去刺到杨长帆绝非难事。
若杨长帆执意拼命,死射戚继光也有杀掉他的机会。
但二人显然都不是冲着拼命去的。
两军阵容,各种窃窃私语就此展开。
“为什么不杀了他?”赵光头第一个不满,“朝廷就他一个能打的!”
“赵将军说的是,开战之前斩敌主帅,借势攻城,敌必方寸大乱。”
徐文长在旁摇头道:“若是杀了戚继光,恐怕徽王也难逃一死了。”
另一边,徐阶站在城头同样微微皱眉。
戚继光若是一命抵一命杀掉杨长帆,此战已经可以宣布提前结束了,但是他回来了。
身旁兵部尚书许论叹道:“戚将军,俞将军的确都与杨长帆有交情,内心是主和的。”
另一将领借势说道:“没记错的话,杨长帆当年破杭州之时就放过了戚夫人。之前俞将军破苔湾,杨长帆也释放了俞将军的家眷。”
许论摇头道:“这样的话不要说,戚继光决计不会通敌。”
“这是一定的,只是……”将领叹了口气,“这样的心态,怎么统帅大军?”
私语之间,戚继光狼狈登上城头:“杨长帆要见他弟弟。”
“杨长贵?”徐阶惊道,“见夫人,见儿子不好么?一定要见弟弟?”
话罢他又问道:“戚将军认为他有什么用意?”
“该是问问家人是否安好。他也料定,咱们决计不会放他妻儿出城。”
“嗯……”徐阶低头望向城下的杨长帆,“家人是否安然无恙,不需要他弟弟告诉他,我们会告诉他。”
话罢,徐阶冲许论点了点头。
“徐首辅!”戚继光惊道,“此为下下策啊!!!”
“贼已兵临城下,还有什么上策?”
“杨贼既然敢来,就不怕死!”
“我不信有人不怕死。”
“首辅!请允我再出城劝说!若是不成再出此策!”
徐阶暗哼一声:“你这样,守不了城的。”
“首辅!”
徐阶随即冲许论点了点头。
不多时,徽王汪滶、汪直遗孀胡氏、徽王妃、林翘儿、沈悯芮等被一一押上城头,顶在前面。
守军就此冲城下杨长帆喊话:“杨贼!你若执意攻城!便先要炮轰你的主子!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杨长帆微微眯眼,提抢指向城头徐阶吼道:“我只说一件事——他们不死,你们不死。这些人死一个,你们就要死十个。”
话罢,他毫不犹豫调转马头回到己方阵营。
“小人!你们都是小人!”杨必归被押在城头,怒斥左右,“打不过我爹!就抓我和我娘!”
戚继光看着杨长帆的长子,默默扼腕。
“别这么说。”沈悯芮云淡风轻笑道,“守城的戚将军,可是天下最顶天立地的真男儿!”
戚继光忍无可忍,就此怒叹一声自下城楼。
徐阶等人也并未留他。
“有劳许尚书暂替戚继光之位。”
“领命。”
徐阶转望徽王府营地,并未有太多动静,就此说道:“你们看,他们究竟还是不敢攻的。”
徐阶所料不错,至日落,徽王府军队亦未攻城。
不料子时,炮声忽然响起,此起彼伏极度密集,整个顺天府像是地震了一般,全城百姓都吓得心惊肉跳。
徐阶等人立刻来到前沿城头,却不见一点炮火。
此时军士赶来:“报!杨贼正在攻南侧永定门!”
“速速押汪滶等人!”
“首辅!黑着天,谁看得清!”
“那也押去!先押去!”
“是……”
再奔向永定门,城墙已是一片破壁残骸,徽王府的炮厉害这大家都知道,可没想到已经这么厉害了。
另一边,徽王府轰开城墙,已经架起了栈桥开始渡河冲城。(未完待续。)
285 破城
再看永定门,唯有刚刚卸任的戚继光见机最为迅速,正火速组织防务堵城。
如此混乱的局面,也的确牵不出人质了。
正当徐阶惊异之时,又有报传来,东直门同样正在遭遇炮轰。
未及反应,西直门告急。
众将大惊,徽王府重炮怎能如此之多,越重的炮也就越难调动,从入夜至此时,他是怎么瞒过守军进行这样的围城调动的?
他们的确无从得知,自安汶一战卸舰船火炮上岸部署,大破东印度舰队后,徽王府的舰船就都将火炮做成易拆装的构造,一旦要打陆战,几千门船上的重炮一夜之间亦可成为攻城利器。
将炮架上轮车,数人推动,一两个时辰之间快速移动亦非难事。
徽王府炮多,主速战,先行强轰永定门诱敌,等几刻真正的重兵才向东西直门发起进攻,几乎同时轰塌了两段城墙,后续栈桥砸下,已开始正式攻城。
全北京号称守军三万人,实际多为老幼病残,真正能打的不过五千,所谓精兵不过两千。南侧永定门有戚继光镇守暂时强行顶住,至于东直门西直门已瞬间告破,大量徽王府军队奋力涌入顺天府城内。
徐阶闻讯,脸色煞白。
在他的认知中,即便是成吉思汗的大炮,要破顺天府的城墙,那也是要轰上几天的,未曾想到徽王府破城几乎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情急之下,徐阶不假思索紧急下令:“弃外城!南城!死守北城!皇城!”
这的确是正确的命令,南城、外城皆是普通百姓,达官显赫都在内城,北城,至于最重要的当然是皇城。
守永定门官兵就此被迫撤去,援助北城戚继光同样心中大急。
妻子儿女,可都是住在北城的。
就此永定门亦然告破,大量徽王府军士涌入,并不急着追击,只护重炮入城。
东西直门内,城内恶战就此展开。
杨长帆亲率三百狼兵在城内流窜,这批人不杀敌,只占宅,毫无疑问,占的都是大宅,越大的宅子就越要占。
徐府首当其冲,据细作给出的情报,杨长帆第一时间就按住了徐阶的家人,留50狼兵驻守,随即去搞别人。
至南城守军赶到之时,豪宅已被占了大半,徽王府已然布好了防线,杨长帆如法炮制拉出了百余高官显赫的家人押在阵前,一时之间守军将领竟不敢进攻。至徐阶赶到时,首先在阵前发现了自己年幼的孙子,更是恨得牙齿发颤。
他手上是有几十个人质,但对方手上有几百个人质。
对峙之间,南侧内城正阳门告破,南侧徽王府军队直抵皇城**。
兵贵神速,一夜之间,已然如此!
徐阶满面狼狈,令军士押着人质来到东直门胡王府防阵前。在徽王府的轻炮前面,站着不知道多少个内阁家属,杨长帆正持枪站在这里,见徐阶前来,微微一笑。
徐阶面色凝重,看着杨长帆,这一刻他竟然词穷了。
该骂对方卑鄙么?但好像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该骂杨贼么?可贼已破城了?
威胁杀了人质玉石俱焚么?
此时,徐阶左右官吏将领亦然有些发虚,他们的家人也都被俘虏了,穿着睡觉的衬衣,啼哭不止。
杨长帆借着火光,看清这些神色后,就此举枪放出豪言:“北京已破!降者免死!”
其实不用他说,守军就已经开始动摇了。
外城全破,连正阳门都没了,还守什么守,凭什么守?
交战之中,无论刀枪肉搏还是徽王军那几乎人手一把的燧发铳都令人心惊胆寒,守城兵士应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此前强守永定门,也是戚继光用尸体堵住的城门。
惊疑之间,南边的炮声再度传来。
杨长帆随即吼道:“听到了么?**也要破了!不降也可以!等我擒了姓朱的再降!”
在场官员和守城将士闻言惊惧丧胆,南边的每一声炮响仿佛都在失败的事实上多钉上一颗耻辱的钉子。
七十高龄的兵部尚书许论早已没了气力,痛苦地闭目坐在地上,捂着胸口。
所有守将的目光都投向了徐阶,等待他最后的指示。
徐阶一步步向后退去:“死守……紫禁城。”
众将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死战到底了。
徐阶命令虽然下达,军士们却迟迟未动。
杨长帆就此吼道:“你们听好了,我杨长帆与诸位无冤无仇,率大军来此也从不是要杀谁,不过是要取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脑子清楚的不妨想想,首辅执意扣押我家人死守相抗,人死国亡,是我残暴不仁,还是他顽固不化?!!”
此言深深戳入每个人心中。众人皆知杨长帆所言非虚,他来此不过是要救回被虏走的亲人。昔日烧杭州,也几乎不曾杀一人,至于擒获的浙江官吏家眷,最终苔湾之战也统统释放,分毫无损。
“杨贼无需多言!众贼犯京师!除了皇位你还想要什么?”徐阶恼羞成怒,拼尽老嗓子吼道,“太祖建国历经两百春秋,我等世服明禄,忠心为国,如此大是大非之时,誓与江山社稷共存亡!!”
杨长帆微微皱眉,提抢指向不远处的徐阶:“徐子升!你为一己名利气节,决议葬送全军将士皇室一族么?!”
“乱贼鼠辈!我大明两百年基业!岂是你……”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一人已将手中大刀坚决地掷到地上。
循声望去,正是此战中唯一反应迅捷,后被撤掉的主帅戚继光。
众将大惊,徐阶怒指戚继光骂道:“好你个通倭……”
“末将不辩解。”戚继光面色坚决,朗然四望,“为保大明基业,戚不战!戚也不降!戚只放下刀,放下人!”
他说着,一人上前,走到被押着的人质面前,率先一把拉过汪滶。
汪滶惊疑未定,押解汪滶的军士则根本不敢反抗。
戚继光亲领汪滶走向敌阵。
徽王府将士举铳瞄准。此前城下之约,戚继光已有过偷袭的行径,军士不得不防。(未完待续。)
286 不战不降
戚继光顶着枪口一步一步走到阵前,竟直接将汪滶推了过去。
汪滶急跑两步,杨长帆上前扶住:“长帆救驾来迟!”
汪滶喘着粗气,几乎要哭出来,口不能言。
杨长帆立刻将汪滶推入阵中,回头令道:“将戚夫人交予戚将军!”
戚夫人几乎是被五花大绑押着的,她毕竟是殉节的高危分子。
戚夫人被押至阵前,交予戚继光,戚继光立刻摘掉夫人口中的抹布。
戚夫人怒目而视,刚一张嘴,一口吐沫便喷到了戚继光脸上:“懦夫!!!!”
戚继光没有做任何辩解,拉着夫人回归本阵。
此一交换,全军将领立刻动摇,纷纷撤下了押解兵士,徽王府人质就此冲向本方军队。
杨长帆家眷,林翘儿母子在簇拥之下,不忘来到戚继光身旁。
林翘儿微微躬身:“谢戚将军,戚将军深明大义。”
杨必归则干脆拉住了戚继光:“将军!事已至此!随我爹吧!”
戚继光满脸苦笑与决然,轻轻拍了拍杨必归的脑袋:“真虎子也。”
他就此推开了杨必归,不作多言。
随后,沈悯芮也来到戚继光身旁,轻蔑笑道:“终究,还是天下第一大懦夫。”
戚继光心中微微一颤。
其它都还好,只是他自知亏欠沈悯芮的太多了。曾经是否相爱已经不再重要,在国家大义面前,自己就是把儿女私情摆在后面,沈悯芮能跟着杨长帆,远比跟着绝大多数人,包括自己都要更好。
戚继光一直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有此时,内心才微微变得柔软,他发现自己竟没一个人可以倾诉。
他最终还是倾诉了:“懦夫,远比猛士要承受得更多。”
沈悯芮闻言一叹,收起了之前的轻蔑语气:“这我知道。但我就是瞧不起你,这一辈子都瞧不起你,死也瞧不起你。”
人质通通归来,杨长帆也未耍诈,一声令下放还了扣押的家属。
明军纷纷丢盔弃甲,与家人团聚,左右四散。
正如戚继光所说,不战,也不降。
虽然事实意义上与投降无二,但名义上,明军从未向贼寇投降。
官员与将士左右散开,许论也被扶走了,大路上仅剩戚继光与徐阶二人。
徐阶自知穷途末路,捡起地上一柄利剑,仰天长吼一声,自刺腹中。
徐阶缓缓转身,跪向皇城的方向。
“徐子升!从未降贼!”
“徐子升!与大明共存亡!”
话罢,徐阶一口气咽了下去,永远停留在这个下跪的姿势。
杨长帆就此说道:“徐首辅之忠义,之气节,有目共睹,史官该记清这一幕,徐子升,为国捐躯,流芳千古!”
话音刚落,戚继光也拿起自己丢掉的大刀,用极冷静的声音吟道:“史官也请记清楚,戚继光誓死卫国,死于杨贼乱刀之下!”
众人大惊。
戚夫人被军士按在远处,顷刻之间泪如泉涌。
他的丈夫从不是一个懦夫。
他只是为了很多事情,伪装成一个懦夫。
然后,用勇士的方式迎接死亡!
“戚郎!!!戚郎!!!!”戚夫人撕心裂肺吼道,“不要死了!不要死了!!!”
戚继光虽眼眶酸涩,却稳稳举刀,毫不颤抖,他已经这样举刀成千上万次。
他就此一步步走上前去,孤身一人。
无论明军还是徽王府军队,人皆动容。
沈悯芮不忍再看,拉着两个女儿,流泪拂面转过身去。
杨长帆同样眼中泛泪。如此之境,能冷静决断,做出如此大义之举,纵观千古,他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只有这个怕老婆,这个贪.污行.贿,这个养私兵,这个逢迎谄媚的戚继光。
大是大非面前,不能战,也不能降。
徐阶只为自己的名声负责,戚继光却是为一切负责。
戚继光眼中只有杨长帆一人,杨长帆眼中也只有戚继光一人。
戚继光一步步走向杨长帆,越来越近,即便左右军士皆用枪口对准戚继光,戚继光的步伐也没有丝毫的迟疑。
杨长帆却一声长叹,扔掉了手中的燧发铳,只短促说道:“你死了,谁来打鞑子?”
戚继光依然没有迟疑:“江山代有人才出。”
杨长帆握拳:“可出得了你这样的大懦夫么?!”
戚继光身体一颤。
杨长帆抬手指向戚继光,强忍眼泪:“你,是能在最**的朝局中,生存下来保家卫国的懦夫,天下还有第二个有这般能耐的懦夫么?!”
戚继光继续前行。
“懦夫,就要担负懦夫的责任,你这样成为勇士,才是真正的懦夫!”杨长帆用尽力气吼道,“用尽你懦夫的实力!活下去!去对付真正的敌人!而不是死在我这里!我杀不起你!我不配杀你!!”
戚继光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双目泪涌仰天长啸。
不远处,副将半跪在地:“戚将军!今日戚将军的大义属下们都看到了!”
“正如杨贼所说!将军走了,谁来抗虏!”
“戚将军不能死!”
全军半跪在地,哭声震天。
戚继光止步,颤颤抬手指向杨长帆:“你……会伤害皇族么?”
“**上,不会。”
“你,会觊觎皇位么?”
“精神上和**上都不会。”
“你能保证三日之内退出京师,不乱江山么?”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比你更希望大明江山平稳。”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戚继光横举大刀,“你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杨长帆默默摇头:“我要夺回来的东西,还有。”
戚继光惊问:“胡宗宪?”
“还有。”杨长帆望向皇城的火光,“我要从他手里,要到属于我们的尊严。”
戚继光心中一震,随即再露凶光:“那就踏过我的尸体吧。”
“我不会伤害他。”杨长帆抬起右手,“你,可以拿着武器,站在我的旁边,如果我伤害他,你可以随时伤害我。”
正犹豫之间,突然铳声响起,赵光头准确一枪命中戚继光右臂。
戚继光右臂被炸得血肉模糊,正惊疑间,赵光头已冲上去踢开了掉在地上的大刀,左右军士一拥而上,将戚继光生擒。(未完待续。)
287 紫禁城
杨长帆大惊,正要呵斥,却见赵光头愤然抬头:“船主,我知道他是个汉子,你要保他。但咱们做属下的,也不能再让船主受险,咱们先把他带着关起来,等咱们走了再放他。”
杨长帆长叹一声,光头所说不错,对胡宗宪保有君子之风已经让自己吃大亏了。在赵光头眼里,也许戚继光最终真的会来个鱼死网破。
戚继光愤怒大呼,挣扎,无奈断臂之人却怎能抵得过徽王府众将士的袭击。
绑缚完毕,赵光头将戚继光移交给副将,就此众军左右避去,至皇城之路,再无阻拦。
大局已定,杨长帆才终于与家人拥抱团聚。
杨长帆不住自责:“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受苦了……”
翘儿偎在杨长帆怀中哭道:“若不是必归必远,我和两位妹妹怕是真见不到相公了。”
“必归很好,很好。”杨长帆弯腰狠狠给了大儿子后背一掌,“这样的时候,如此坚强,是我儿子!”
杨必归满面不惧之色:“不是必归厉害,是必归知道,爹一定会来。”
杨长帆满意一笑,环顾四望:“都在……都在……”
“不是都在。”沈悯芮轻叹道,“特八死了。”
“唉……”杨长帆早已猜到此事,“是我用人的问题,特八身为侍卫长,勇武忠义有余,驭人之术不足。”
“他临死前,护住了我,杀了十三个人。”沈悯芮抹着颊上的泪水,“不是他的错,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很努力,很努力。”
“一定是的。他若活着,就没有人会被俘。”杨长帆就此放下家人,“你们随主公去城外,我去处理一些事情,咱们很快回家。”
“爹,我要随你去!”杨必归抓住了杨长帆的衣角,“你总说,男子汉要多见世面,这样的世面,儿子想见见。”
“好!”杨长帆点头道,“那翘儿,你照顾一下。”
翘儿就此领着其余家眷退入军中。
此时,却见汪滶反倒折返回来。
“长帆,我也要去。”
“主公……”
“我想问问他,我爹的事情。”
“……”
“我意已决。”汪滶直色道。
“遵命。”
……
不觉之间,新一天的太阳已经露出全貌,北京城的火光也渐渐熄灭。
嘉靖寝宫,皇帝独身坐在床头,面无表情。
太监捧着两件袍子进房,小心翼翼问道:“皇上,穿皇袍还是道袍。”
嘉靖看了眼那个黄色纹龙的长袍,又看了看那件粗布衣裳,微微一笑:“上朝,当然是皇袍。”
东边,另一间寝宫之内,远比皇帝这边要热闹得多。
国子监祭酒高拱,司业张居正,经历杨长贵等人聚在内房,院中则跪着近百御林军,门口指挥使满面大汗,焦躁至极:“殿下!!我跪下来求求您!!!快走吧!快走吧!!咱们保殿下南下巡视!”
然而房中,裕王一脉的臣子,依然在争辩。
高拱怒道:“张居正!事已至此,你还拦着南巡!你是要投贼造反么?”
张居正一直是他最为赏识的聪明人,也是他与徐阶都能接受的裕王侍讲,然而眼下,张居正却执意要让裕王留下,这在高拱眼里,简直就是要断了皇室的血脉!
高拱始终没有参政,伴了裕王近十年,为的就是裕王继位,独揽大权,管他什么严嵩徐阶,都不在他高拱的眼里。而裕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不管是被杀,还是沦为杨贼的俘虏,高拱一生的心血也就白费了,他岂能不恨坚持留守的张居正?
“一定,不能走,一定。”张居正出奇地镇定,“走的君王,没有一个能够立住。”
高拱斥道:“不走?等死么?”
“不会死的。”张居正瞪着眼睛说道,“杨贼绝对不可能向裕王下手。”
“你何来自信?”
“杨贼绝非凡人。他必深知,打得下北京,守不住北京,大明强则杨贼强,大明乱则杨贼乱,首辅将杨贼比作蚊虫,依晚生看,杨贼倒似蚓虫,与我大明相伴相依,同荣同辱。”
“兵临城下!同荣同辱?”
“晚生不与老师说,只与殿下说。”张居正转望举棋不定的裕王,“若微臣所料不错,今日,即是殿下成为陛下的时候。”
高拱双目圆瞪,忽然望向杨长贵:“我明白了!借贼亲眷投贼!张叔大!”
张居正则完全没有理会高拱,只一心望向裕王:“殿下,请速与臣等至太和殿上朝。若是依了祭酒南巡,王位才是真的没了,今后殿下必成国耻,受人嘲笑,封边陲之地,郁郁而终。”
裕王真的没有能耐想到这二位这么多。
他只清楚,复杂的事情,交给聪明人去处理,而自己,只需要把聪明人放在复杂的地方。
“杨经历。”裕王也转望杨长贵,“你为何没有跑?”
“微臣不跑,微臣从没跑过,也从没打算跑。”杨长贵躬身道,“微臣自兄长叛国之时,便自缚双手投绍兴府,微臣是大明的人,不是兄长的人。”
“嗯……”裕王长叹一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感受着脚下隐隐的颤动,“杨经历身处风口浪尖,尚在皇城,本王岂能南巡?更何况,现在,想南巡也来不及了,”
场面一片沉默,这句话说的是事实,高拱捶胸顿足。确实,张居正拖的太久了,跑也来不及了,天.安.门破之前是来得及的,现在一定来不及了。
……
紫禁城,太和殿,十几年之后,嘉靖终于又来到了这里。他最终撇下了那些方士,身着黄袍坐到了属于他的那尊龙椅上。
在他面前,朝廷重臣集结一堂,鸦雀无声。
其中不少人,用恼怒的眼神望向胡宗宪。
引火烧身,不过如此。若是胡宗宪不擒杨长帆家眷,哪怕只擒汪滶,事情也不会闹到这般地步。但杨长帆究竟是杨贼,胡宗宪一心破贼,倒也不好说什么。
外面的炮鸣声早已停止,只有大军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透着地面传来。
对于每个人来说,选择无非有三——逃、降、死。(未完待续。)
288 救驾
该逃的已经逃了,该死的也已经死了,剩下站在这里的,几乎只有一条降路可走。其实对于众官来说,降也没有那么可怕,无论谁坐天下,最终管理天下的都是这批人,这批人坚信,无论谁来了,都不会那么残忍的杀死这批人。
凝滞之间,一行人愤然踏入太和殿。在场每个人的心中一阵畏缩之后,又是一阵轻松,他们以为杨长帆来了,其实不是。
嘉靖见裕王连同一脉臣子入朝,大惊失色:“为什么没有去南巡?”
裕王无辜地望向左首的张居正,而后躬身行礼道:“父王与京城同存亡,儿臣岂能丢下父王独自出行?”
“哎……”嘉靖沉叹一声,“其他人呢?”
“几位弟、妹已经出宫。”
“那就好,杨贼守不住这里的,还有人能回来。”嘉靖沉稳过后,头一次认真地望向这个儿子,自己一心修道从未给予过他太多的关照,多年来甚至连太子的头衔也不曾给他,而今天他选择了留下。
这个儿子,也许是一位比自己更加出色的国君吧。
在这一瞬间,嘉靖险些开口,当场封太子之位,给予裕王应有的荣誉与尊严。
但他没有,因为他也是个聪明人。
倘若杨贼并未杀了太子,而是擒走,事情就变得复杂了,逃走的几位皇子谁来继位?杨贼挟太子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你们站在那里。”嘉靖指向一个靠前的位置,“不要向杨贼低头。”
“陛下!”忽有一人踏前一步,怒视裕王臣子中的一人,“臣誓与大明同存亡,但臣不愿与乱臣贼子同室而立!”
发言者横眉立目,身形虽显老态,浑身正气却是不输,正是刑部尚书黄光升。
众人顺着黄光升的目光望去,毫无疑问,这个质疑是针对杨长贵的。杨长贵也真是个神奇的人,身为杨长帆的亲弟弟,多年来竟能风生水起,先是入严党门下,后又得到首辅徐阶的照顾。
事到如今,谁还能保他?
“陛下。”张居正躬身进言,“杨经历闻其贼兄犯京,只身入皇城,只求为人质,以规劝杨贼。”
嘉靖微微动容,他偶尔听到杨长贵的消息也大多是这样,任其兄如何叱咤四海,此人就是安安稳稳待在京城,竟还中举仕官,也是位奇人了。
黄光升吹须怒道:“任他如何花言巧语,身上流的就是贼血!”
“报!”
正此时,太和殿前御林将军冲进大殿,半跪在地:“内外城失陷!首辅殉国!戚将军被擒!其余守军丢盔卸甲!”
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徐阶的死讯如此传来,这让寒冷的大殿上又吹过一缕凉风。
御林将军见没有指示,只好自己给自己指示:“末将必死守太和殿!守一时,是一时!”
“将军忠心为国,事已至此,依旧死守,朕看到了。”嘉靖微微抬臂令道,“放下刀刃,让杨贼进来吧,朕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御林将军大惊抬头,见了群臣的表情,再是一咬牙,终是含恨出殿。
沉默之中,大军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地面的震动也愈发剧烈,每个人心脏的跳动也愈发猛烈。
终于,徽王府大军行至太和殿前,两列精兵左右推开放下武器的御林军,围出一个通道。
杨长帆与长子杨必归位列正中,左首徐文长,右首赵光头。
杨长帆远远看着太和殿的宫门,看着初生的旭日,轻吟道:“儿子,一会儿不要怕,你爹就要教训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
“会见血么,爹。”
“应该不会的,你爹是个讲道理的人。”
话罢,一行人威风赫赫,一步步踏上台阶。
嘉靖凝目望向殿门,一开始是几个人影冒出头来,随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也终于见到了这个一直以来的敌人,这个曾经并不准备冒犯自己的敌人。
杨长帆身材高大异常,容貌有棱有角,目光炯炯有神,身着深蓝色徽王府军服,左右肩上两枚金光赫赫的肩章,一柄燧发铳别在腰间,步伐沉稳,不怒自威。
这狠劲,像是一个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老将。
这稳劲,又如一个在朝中混迹多年的谋臣。
这傲劲,让天子侧目。
这就是东海的敌人呐……
在场所有人,除胡宗宪之外,几乎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种独特的尊严涵盖了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这并非亡命之徒的匪气,也不是王世豪族的娇气,是奋斗而来,不甘为奴的傲气。
几人,一路前行,杨长帆不时扫视左右,每个被看到的人心中都是一阵发虚。
终于,杨长帆站到了登上龙椅的台阶前。
太监颤颤抬手:“不能……不能再近了。”
杨长帆只一抬臂,推开了脆弱的太监,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嘉靖心中虽已惊怒至极,却尽全力遏制住这种恐慌,既然决心一死,就要死得大方,死的漂亮!
杨长帆终于站在了嘉靖的正对面。
他看清了眼前的这位皇帝。
小眼睛,小胡子,肤色偏黄,皱纹很少,这瞳孔中,有愤怒,有恐惧,有优柔寡断,也有那么一丝皇族的自尊。
杨长帆微微一笑,回身冲儿子道:“必归也上来看看,不过是个人么。”
全场屏息,所有目光望向了那个不到十岁的男孩。
杨必归闻言三两步踏上台阶,站在父亲身旁,上下打量着嘉靖。
正此时,殿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
“臣来救驾了!!!!!”
众人大惊望去,只见一手持木棒,乌面破衣的精瘦老人被徽王府军士按在地上。
“让他进来!”杨长帆吼道,“让他们看看!!”
军士这便松手,老人迅速挣脱爬起,踉跄着步子冲入大殿内。
老人浑身是伤,瘦得皮包骨头,手中的木棒却攥得异常用力,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臣!!救驾来迟!!”老人奋力冲向前方,他的眼中只有杨长帆一人。
两侧群臣,皆卑微低头,自愧不如。
“海瑞!”黄光升死攥着双拳,含泪吼道,“我们已经败了!”(未完待续。)
289 尽忠
“败了?”海瑞怒斥道,“还有这几百人?败了?”
“败了。”黄光升低头道。
“这里是紫禁城,是太和殿!”海瑞瞪目吼道,“你告诉我败了?我大明怎么能败?”
话罢,他不再理会任何人,挥着木棒冲向杨长帆:“臣来救驾!!!”
他奋力冲至台阶前,却被赵光头一拳砸中胸口,皮包骨头的老人与徽王府第一猛士相差太过悬殊,海瑞直接被拳头砸得后滚几圈,然而他翻身呕了口血,不管不问,再次重来。
赵光头又一次将海瑞打翻在地。
嘉靖将全部看在眼里。
这,就是骂得自己祖坟生烟的那个天下第一忠臣啊!
时至今日,唯一一个来救驾的,也只有他!
海瑞苍老瘦弱的身体,在嘉靖面前经受着一次次的摧残。
“海瑞!!”嘉靖再也无法忍下去,扶着龙椅起身伸手,“朕……朕……朕知错了!!!”
全场唏嘘。
嘉靖一生犯了无数的错误,但他从没承认过。
即使在杨长帆的枪口前,他也没有承认。
但面对这样的海瑞,他终于低头了。
“朕知错了!!!停止吧!!”嘉靖双目通红,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冲海瑞吼道。
海瑞即便扑在地上呕着血,神色却还大为清明,露出一丝感动的笑容:“辅此明君!臣一生足矣!”
话罢,他再次撑起残破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挨拖着木棒走向前去。
“臣!来……救驾……”
即便是杀人无数的赵光头,也不忍再出拳,转头望向杨长帆。
杨长帆默默点头。
赵光头叹了口气,默默握拳。
很可惜,海瑞没有机会再迎接赵光头的拳头,踉跄途中,气力不支,扑倒在地,随后又尽力向前爬了几寸。
“臣……来救……”
微弱的声音戛然而止,海瑞永远地闭上了那张逆耳的嘴。
嘉靖木然坐回龙椅,双目呆滞,泪流两行。
杨长帆在旁问道:“怎么样,后悔么?”
“……”
群臣默默垂泪,即便是徽王府军士也有所动容。海青天的名号几乎大过首辅,如今死在这里,也算精忠报国,死得其所了。
杨长帆回身,一步步踏下台阶,扫视众人。
“其实,能挡住我的人有很多很多。”
“比如张经。”
“比如陆炳。”
“比如王忬。”
“还有很多很多。”
杨长帆说着,环顾四望:“可惜你们没有给他们机会。”
群臣咬牙切齿,奸臣误国,严党埋下的祸根太深了。
“你们以为都是严嵩做的?你们就没有错么?”杨长帆回身望向嘉靖,“你就没有错么?”
“杨贼!”黄光升怒而出列,指向杨长帆,“若要杀人,就来个痛快!我大明的朝廷,轮不得你来羞辱!”
“哼。”赵光头轻哼一声,便要上去了结他。
“不动他。”杨长帆抬臂道,“在这太和殿,我只杀一人!当然,像海瑞那样寻死我拦不住!”
黄光升奋力握拳,他也想如海瑞一般殉节,却怎么也踏不出这一步。
杨长帆再度回过头去,望向嘉靖。
嘉靖心中一凛。
“放心,不是你。”杨长帆忽然转过头去,望向人群中的胡宗宪,“自己来还是我来?”
胡宗宪面无表情:“不劳船主了。”
话罢,他几步踏上,面向嘉靖,双膝跪地。
“贼,不能赐臣死,只有皇帝可以!”
“此番引贼入京,罪责全在微臣!臣罪该万死!”
“求陛下赐死!”
“……”嘉靖早已没了气力,只摆了摆手。
赵光头一步踏上:“还是我来吧。”
“让他自己来吧,我其实不恨他。”杨长帆拦住赵光头。
赵光头就此将大刀掷到胡宗宪身前。
胡宗宪冲杨长帆投去一个感谢的神情:“早在杭州,就该死的。”
话罢,他双手反持大刀,奋力刺入腹中,怕死不透,只尽力刺得更深,更深。
“臣……先走一步……”
胡宗宪就此倒在血泊之中。
“你害我,我却待你不薄。”杨长帆朗朗说道,“这样一来,史书能给他一个清白了。”
“杨贼。”黄光升嘘喘着气道,“你满意了?”
“还没有。”杨长帆转过身,正视嘉靖,“我对皇帝不满意,他愚蠢,昏庸,近奸远忠,固守成规,只求修仙得道,不顾天下子民,江山社稷。他屠我义父,枉杀忠良,这些事海瑞说得很清楚了。”
黄光升瞪目怒道:“大胆杨贼,我……”
“别急,我不弑君。”杨长帆抬手道,“我只是想,皇帝当成这样,是不是该自愧退位?”
群臣凝神屏息,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杨长帆是要逼皇帝禅位么?
禅让给他么?
嘉靖死盯着杨长帆:“朕绝不……”
“别急,不是让给我。”杨长帆四望道,“太子何在?”
所有目光就此望向了裕王。
裕王十分无辜,但既然来了,就要有做为。
“这里没有太子,只有本王。”
杨长帆却没理他,因为他发现了人群中的熟脸。
“长高了啊。”
杨长贵尴尬点头,他怎么也想不到与哥哥会以这种方式会面。
“弟弟,这个人可以当皇帝么?”杨长帆问道。
杨长贵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但他不怕,他一直就在风口浪尖,他知道如何对峙这风口,如何迎上这浪尖。
杨长贵就此朗然道:“裕王殿下虽无太子之名,实为嫡长之身,依法礼该继承帝位。裕王近忠远奸,听谏言,明事理,知人善用,勤勉学政,必可为明君。”
“可以么?”杨长帆转望嘉靖,“你回后宫专心修道,你儿子来当皇帝。”
嘉靖岂能受此大辱,扶座起身怒指杨长帆:“我大明的江山谁来坐,轮不到你来说!”
杨长帆再而望向裕王一边:“有没有一个聪明人出来讲道理?”
这简直就是指名道姓。
张居正早已打量过杨长帆很久,多年来各路消息他早已吃透,再见此人,他心中自有定夺分寸。
“杨贼大胆!”张居正愤怒出列指向杨长帆,“便是让你烧光屠尽了北京城,陛下也决计不会因你一言而禅位!此等大辱,岂是京城百姓,百年基业,满朝文武的性命所能及!”(未完待续。)
290 嘲笑
“哈哈哈哈!”赵光头听得抑制不住大笑起来,“可以!!!你这人可以!!!”
赵光头都大笑了,旁人自然也都听懂了。
张居正这就是彻彻底底的指桑骂槐,指着你杨长帆,骂的是皇帝,您老反正这么大岁数了,也对朝政不感兴趣,回去修道,让自己儿子来不行么?非要把这么多性命都无辜葬送了么?
但他知道,话不能直着说,一定要给皇帝一个台阶,皇帝毕竟面子比纸还薄,不给他加层钢板,他怎么禅位?
这层钢板,便是朱家百年基业,全京城所有人的性命。
他要说清楚,皇帝你受辱不是白受的,是为了保住这些伟大的东西。
杨长帆借坡下驴:“就为了这个脸面,不惜葬送整个京城么?!”
张居正义正严词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那我就开杀了!”杨长帆看着张居正,想想不合适,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就从这位大爷开始!光头!给我拔了他的老皮!”
赵光头就此撸起袖管走向黄光升。
黄光升欲哭无泪,你刚才杀我也可以啊,为什么要这种时候,能不能让我死的像海瑞一样吗!不要当成祭品啊!
“够了!!!”嘉靖的小心思小面子已经完全被吃透,忍无可忍起身道,“若朕禅位与嫡子,你可保京城子民无恙?”
“不仅如此,我大军今日便出城,五日内便归东海。”
嘉靖就此转望礼部尚书,点了点头。
“这……”礼部尚书慌张道,“禅位大事,需择良辰吉日,至天坛……”
杨长帆催促道:“那些后面补,走最简流程。”
“那……”礼部尚书道,“陛下先行下旨,后再则良辰吉日,至天坛……”
嘉靖就此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儿子面前。
父子凝望许久。
“坐上去吧。”嘉靖最后回望了一眼龙椅,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留恋,“我的确不该再坐在那里。”
“父皇……”
“陛下!!!”张居正在旁感激涕零,跪地不起,“陛下为天下苍生,京城百姓,百年基业,不惜受辱,禅位与裕王,此举感天动地!千古流芳!!!”
此言一出,板上钉钉。
裕王臣子先行下跪,群臣顺着话音同时跪地。
嘉靖长叹一声,某种程度上来说,面子也算找回来了,重要的是江山还在自家手里。
裕王承受着众人的目光,本能瞥向杨长帆。
“请。”杨长帆相对尊敬地点头。
裕王终是望向那座龙椅。他其实并不多么渴望,也并没有多么大的自信,他知道自己绝不比父亲更加聪明。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因为他能看清这点,才能将聪明人放在聪明人该在的地方,而不是自作聪明。
裕王一步步踏向龙椅,步伐有些漂浮与颤抖。
“爹……”杨必归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衣角,“这个人就是未来的皇帝么……”
“是的。”杨长帆轻声道,“他应该会坐在那里很久。”
“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皇帝,爹坐在那里会更合适。”
“怎么?你将来想过皇帝瘾么?”
“……”
裕王落座,诚惶诚恐望向众臣。
群臣跪地磕头行礼,高呼万岁。
唯徽王府众人,傲然伫地。
嘉靖默默走向殿门,余下的事情,与他无关了。
太监匆匆赶上,新王登基,太监该跟谁还是要跟谁。
行至殿门前,忽一人站出拦在嘉靖面前:“为何要处死我父亲?”
跪地群臣惊讶回头,发话者正是汪滶,他若不说话,几乎忘掉了他的存在。
嘉靖难以置信地看着汪滶,想了很久才想到他是谁,随后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杨长帆。
杨长帆此前已放出话不再伤人,此时不好再为难禅位太皇,唯有好言相劝:“主公,太皇已禅位,世俗之事,已成过往。”
汪滶这一次竟顶撞了杨长帆:“我不为难他,只需要他回答我的问题。”
随后,他再次凝目望向嘉靖:“父亲一心归顺朝廷,投大明以平倭寇,求开海以富国,登岸示好,你身为一国之君,理应权衡利弊,再不济,也不该妄杀归顺之人。”
嘉靖难以理解地问道:“已经这样了,还不够么?”
汪滶坚定地说道:“不够,我只想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死。”
“徽王。”坐在龙椅上的裕王不忍见太皇受辱,同时对于宫中的一些事情,他自己同样积怨已久,就此朗然道,“太皇痴迷仙道,扶乩定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汪滶茫然道,“好个仅此而已!”
嘉靖面色铁青,再次望向群臣。
群臣立刻又变转回头避过嘉靖的目光。
国家大事还会站出来一个黄光升拼一拼,扶乩误国这类事,忠臣恨,奸臣也恨,唯有比奸臣还要奸的徐阶不恨,这正是他除掉严嵩的手段。
嘉靖在位时,臣子们献香献炉,恨不得表现得多么虔诚,现如今,剩下的唯有记恨与鄙夷。嘉靖也终于清楚,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演的,自负聪明的自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提线的皮影人,被玩弄戏耍于股掌之间。
“昏君。”汪滶冷嘲一声,让开殿门,任嘉靖走出,“没人敢说,我来说——昏君。”
即便坐在龙椅上的裕皇也并未否定这点。
在太监的搀扶下,嘉靖终于逃离了太和殿。他以为自己最终选择留在这里是大义,最终迎来的却是大辱。
至于刚刚继位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儿子,看来也绝不如同表面看上去那么儒弱乖巧。
罢了,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罢了。
争权夺利而已。
而我,早在几十年前,就站在你们觊觎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不过是一堆数字与笑脸。
不过是难听的话与好听的话。
你们不理解我,也永远无法理解我,只因你们是如此的卑微庸俗。
待我得道升仙之时,再俯视你们这群可笑的苍生!
“哈哈哈哈……”
出了殿门,嘉靖突然大笑了起来,甚是诡异,两旁徽王府军士不禁打了个寒颤。(未完待续。)
291 偃旗息鼓
殿内,裕皇下令众臣平身。虽是草率禅位,却有三司六部内阁群臣的见证,此事已彻底落定。
裕皇长舒一口气,就此说道:“朕封徽王,统东海之外……”
“裕皇!”却见汪滶忽然踏出一步说道,“徽王,就该在安徽。”
“这?”裕皇微惊,不解问道,“那么海外……”
“海外该由船主杨长帆征战平夷。”汪滶拱手道。
裕皇有些慌张地问道:“要封两个王么?”
汪滶行礼道:“东海王杨长帆,实至名归。”
“呼……”杨长帆倒抽了一口凉气,“主公……这……”
汪滶和善笑道:“长帆,我自知无德无能雄霸四海,回乡拿一块封地,守好祖宗的祠堂即可,母亲同样也希望落叶归根。”
杨长帆不及推辞,赵光头第一个喊了起来:“东海王!!!”
身边侍卫紧随其后:“东海王!”
很快,整座太和殿,连同殿外军士都振臂高呼。
“东海王!!!”
“东海王!!!”
“爹……”杨必归浑身血液沸腾,激动的声音颤抖,“这才是王该有的待遇。”
杨长帆最终望向徐文长。
徐文长微笑点头:“实至名归。”
杨长帆提了一口气,望向裕皇,微微拱手:“谢吾皇!”
依杨长帆本意,实则希望海外立国,今后与明廷平起平坐,永世结好。然此举难免过于跳跃,无论汪滶还是徐文长,无论军士还是百姓,都更希望见到东海王,而非东海国,虽嘉靖禅位,大明的江山还是大明的江山。
裕皇终于松了口气,就此令道:“礼部拟旨,昭告天下。”
礼部尚书领命,就此与几位臣子出殿拟旨。
黄光升见状,又可以开始跳了,以不卑不亢的口气问道:“东海王,受封之后,可该离京?”
“还要谈妥几件事,有关开海通商。”杨长帆就此问道,“该与哪位来谈?”
群臣面面相觑,徐阶已死,首辅空缺,内阁群龙无首,该由谁来?
目光随即通通投向了裕王一脉的臣子,具体来说,就是高拱与张居正。
高拱资历其实比徐阶浅不上多少,只是始终不参与朝政,一心辅佐裕王,明显就是等着裕王登基的,只是此人太过傲慢,无论严嵩还是徐阶,谁的账都不买,朝中名声较差。而张居正,虽然资历浅一些,却与裕王更为亲近,与朝中各派臣子,无论文武都相处融洽,此番裕皇登基,可以说亦是张居正一手推上去的。
裕皇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索,直接令道:“叔大可堪重任。”
高拱面色铁青,却也说不出什么。
其余臣子对视一番,想来想去都更能接受张居正为首辅。
多年来,张居正的处事方式与高拱完全不同。
高拱几乎是与世隔绝,举世皆浊我独清,高傲地冷眼旁观,等待着嘉靖的离去。
张居正却与徐阶私交不浅,与群臣走动频繁,并且受徐阶举荐成为裕王讲师,这个公认的聪明人在徐阶党内同样有口皆碑,至于徐阶心腹,早已知道此人便是徐阶看中的首辅人选。
而今日,张居正一鸣惊人,突然出手,挽救了大明的江山,将未来的皇帝提前推上皇位,让犯错无数的老皇帝心甘情愿禅位。当机立断,出手即成,有勇有谋,能言善断,无愧于首辅之位。
群臣就此谏道:“张司业可堪重任。”
“司业之位不好断事,该入内阁。”
“不妨委张居正暂为首辅,与东海王议事。”
“这样才是名正言顺。”
众捧之下,裕王即时成为了裕皇,张司业也几乎即时成为了张首辅。
“不可!”却见张居正面色刚毅,断然拒绝,冲高拱行礼道,“唯有老师可堪重任!”
高拱面色青的发紫。
他娘的全世界都让你来做,你还玩这个?
他面子再厚,也说不出“那我来吧”四个字。
“叔大……不要再……推辞了……”高拱几乎要憋出内伤。
老子熬了一辈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熟透了的果子,被你小子摘了啊!
张居正再次推托:“晚生才疏学浅,岂能……”
高拱这就有些不能忍,心一横就此说道:“既然如此,那我……”
“诶!”裕皇突然说道,“叔大常与朕说东海的事情,虽有奇技淫巧,其中却藏着治国的大道理,此番与东海王议事,叔大当之无愧。”
“不错!”
“张司业居安思危,洞悉东海!”
“张司业不要再推托了。”
“这……”张居正满脸无辜,冲痛苦的高拱道,“既然如此,晚生……”
“……”
张居正就此临危受命,向裕皇叩首,暂担首辅之职。
他随后起身,摇身一变,已完全换了副神色与气场,就此冲杨长帆道:
“东海王殿下,今日新皇登基,还有一应事宜需要处理。若要议事,不妨移驾内阁。”
“本王才疏学浅,由徐先生代议。”杨长帆就此引出了一直一句话没有说的徐文长。
张居正微微点头过后,望向徐文长:“久闻徐先生大名,请。”
“请。”徐文长无奈摇头,这些麻烦事永远要轮到自己头上,他又冲杨长帆问道,“那殿下你……”
“我带儿子参观紫禁城。”杨长帆呵呵一笑,冲裕皇拱手,“臣请退。”
“请。”裕皇巴不得他赶紧滚,但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的,要稍微把面子找回来,“东海王、徽王进京受封,今晚宫中大宴如何?”
“谢吾皇!”
就此,徐文长与张居正内阁论道,杨长帆领着儿子和赵光头一起游览紫禁城。
双方言和,裕皇登基颁旨,双方彻底偃旗息鼓,不战不降也就理所应当。
但战争,终究会留下痕迹。
此役北京损兵近万,东海王损兵两千,首辅徐阶,囚徒海瑞尽忠殉国,胡宗宪领罪自裁,戚继光断臂。
在杨长帆的命令下,东海王府军士协助收揽尸体,重铸城墙,双方军士都是黑发黑眸,相视一笑,放下干戈,就此偃旗息鼓,合力而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