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刑
韩奕不过是亲自奏报前方道路情况,并向皇帝询问行止安排,另外就是转呈高行周与慕容彦二人乞求皇帝加快行程的奏折。
“哼!”刘知远还未看完二人的奏折,就将奏折砸在韩奕的身上,怒道,“朕是天子,不是他们麾下小卒!不思进取,相互攻讦,乱我军心,徒耗粮秣,何以讨逆?何以安邦?何以平天下?”
刘知远面色红紫,相貌脸色本就不怒自威,这一起怒来,让左右侍从胆战心惊。韩奕侍立一旁,也是不敢直视,生怕引火烧身。
“陛下息怒!”枢密使杨邠道,“邺都已经不远,陛下不如加快行程,至邺城军中再作计较。文武百官皆随驾亲征,到时其中是非曲直一辨即知。”
“杨枢使所言甚是,陛下亲至,自然会了解真相的,谅邺都军中无人敢隐瞒。”宰相苏禹珪也劝道。
经过众人一番劝解,刘知远的怒气这才消了大半,他当即命道:“今日进食后,全军急行!”
“是!”左右齐声应道。
韩奕正要返回自己的前锋营地,郭威将他叫住了。
“听说你在黄河边上,遇到了冯道诸公?”郭威问道。
“回太尉,正是如此。”韩奕答道。
郭威见他拘谨,笑道:“你跟我儿郭荣都兄弟相称了,见到老夫何必如此拘谨?”
“只因令郎官职太小。”韩奕见郭威表情轻松,语气和蔼,大胆地开玩笑道,“郭公的官职太高。”
“哈哈!”郭威爽朗地笑道,“想说便说,这样才叫年轻人嘛。年纪轻轻的,太过谨慎,反而让人奇怪。”
“不知郭公方才为何提到冯相公?”韩奕问道。郭威方才给他下了个太过谨慎的评论,本是脱口而出,却让他感到意外,不知是好还是坏,看来适当地骄傲莽撞一下也是应该的。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圣驾离京师前,李公已经被拜为太子太傅,和公被拜为太子太保。至于冯公,现虽还未授官爵,但想来也不会太差。”郭威和蔼地说道,“冯公年长于我,累朝宰相,在朝野百官之中,称德高望重第一,我对他一向尊敬,他跟我说在你军中一餐,虽然并不丰盛,但感喟良多。因为那是我大汉朝廷的米粟,九死一生之慨吧!”
韩奕心中疑惑,冯道感叹幸运脱难,本属自然,不知郭威跟自己说这些是何意,或许就是随便一说,
“冯公说你心地纯直,见识不俗,所虑又远,能常人所不能及之高论,将来定会很有成就。能得冯公此论,你也可以笑看同辈人了。我儿郭荣对你也是极友善,你年少却居高位,虽然未授节镇,但已经相当瞩目了,郑州善政,朝中亦有所闻,莫要骄傲自满才是。”郭威说道。
“郭公告诫,卑职不敢忘!”韩奕躬身拜谢,又问道,“郭公若是没有其他需要卑职效劳的,卑职便要赶回军中。”
“你去吧!”郭威点了点头。
郭威与韩奕见面的次数,几根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但韩奕谨慎守礼,又不是太过热情,总给他一种亲近之感,韩奕身上的朝气与活力总让他能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状。郭威却不知,韩奕虽然本性如此,也是刻意地与他亲近,人总要找个靠得住点的大山。
当人们还在围着刘知远、杨邠、史弘肇、苏逢吉阿谀奉承的时候,韩奕找上了郭威这座靠得住的大山,与另几个重臣相比,郭威太过低调,不显山不显水。
有一点郭威说的没错,韩奕在他面前太过谨慎,但这也说明韩奕胸有城府。人有城府不要紧,关键是要如何用好城府。
十月十七,汉帝刘知远终于抵达邺都城下,却直接住在高行周的军营中,以此表明自己对高行周并无恶感。邺都城头上的守军,远远地望见汉军数万援兵奔来,旗帜鲜明,刀枪林立,本就心生恐惧之心,又见赭黄色龙旗来到跟前,惶恐不安起来。
刘知远坐在中军帐中,一言不,文武百官侧立左右。高行周与慕容彦二人拜倒在地,帐内压抑的气氛令二人心中忐忑不安。
“说吧,邺都城为何安在?”刘知远沉得住气,让二人跪了半天,才开口问道。
高行周身为主帅,又是年长者,但慕容彦既不知敬上,又不知尊长,未等高行周开口,却抢先说道:“陛下,我大军受钦命屯集城下,本可一鼓作气,将邺都拿下。但正当我军将士奋不顾身之时,高节帅却喝令全军围而不攻,只是每天挖壕筑栅,将我等当作匠人役夫使唤,空费粮秣。”
刘知远见慕容彦抢了言权,又见高行周并不焦急,而是耐心地听慕容彦说完,心中对高行周的评价更高了一层。
“高卿,你是主帅,你说说看。”刘知远点名道。
“陛下明鉴,邺都是河北要大城、坚城,本就易守难攻。况且杜贼早就必怀反叛自保之心,广积粮甲,又阴结辽人,引以为援,士气正高。臣不愿看到将士徒劳无功,空洒热血。故而,臣围而不攻,广筑城壕,待敌……”
慕容彦打断道:“哼,你与杜贼有婚姻之好,怕是另有隐情吧?”
高行周不愿当着皇帝的面,与慕容彦吵架,伏身拜道:“陛下明鉴,我军来时,城中士气仍高,彼时契丹人还控制着相、洺、邢、恒等州,贼军以为有辽兵来援。今白沟以南除少数州县外,皆为我朝所有,邺都孤立无援,城中粮食将尽,只要我军再围上两月,邺都不攻自破。”
刘知远当然知兵,听高行周这么说,心中深以为然,暗道高行周不愧是沙场老将。他也不想当场斥责慕容彦,便当众说道:“两位统兵在外,辛苦有加。今日暂且退下,朕自有计较。”
“遵旨!”高行周与慕容彦二人不知刘知远何意,只得退下。慕容彦还想再申辩几句,见皇帝脸色不豫,将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咽回肚中。
待正副统帅出帐,刘知远对侍立一旁的几位重臣说道:“朕亲至邺都,不能不抚恤将士。尔等先代朕去各处营中探视。高与慕容二帅不和,有悖征伐之道,尔等好生劝慰。”
“遵旨。”杨邠等人应道。
韩奕刚将自己的人马安顿好,高怀德来请他去见自己父亲。韩奕也想去拜见一下高行周,刚行至高行周的帅帐前,见苏逢吉与杨邠二人结伴去探视高行周,便与高怀德二人立在帐外候着。
“苏公、杨公,老夫苦啊!”高行周苍老但不失洪亮的声音在帐内响起。
传来苏、杨二人的惊呼声:“高公请起,我等消受不得!”
高行周大概是向这二人跪拜,以高行周的资历向他们二人跪拜,苏、杨二人虽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员,但也消受不起。
一番劝说之后,高行周向二人倒着腹中苦水。那慕容彦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数次挑事生非凌辱高行周,高行周起初不想跟他计较,慕容彦借着与皇帝的关系,变本加厉,饶是高行周气量高深,也是无处泄胸中愤懑。
“老夫历数朝为将,世人皆知我心。我虽与杜逆有婚姻之好,但那是前朝之事。老夫公私分明,否则我早就借故推辞帅职,何故受此屈辱?”高行周越说越是气愤。
忽然帐内一阵更加激烈的惊呼声,嘈杂声中夹杂着杨邠的惊呼声:“高公,使不得呀,使不得呀……”
苏逢吉也在旁边惊呼:“快、快,将高公拉住!”
帐外的高怀德大惊失色,以为自己父亲想不开动了刀子,连忙入帐抢救,韩奕也跟着进去,只见高行周正跪在地上,用双手从地上挖掘泥土,正往嘴里塞。苏、杨二人一左一右拉扯,众军士上前帮忙,这才将高行周拉住。
韩奕觉得十分惊讶,因为他现这大帐竟是建在一个马粪堆之上,马粪虽然干燥,又混着泥土,但总是粪土。高行周竟然毫不犹豫地将粪土往嘴里塞,老泪纵横,委屈万分。
苏、杨二人见高行周如此,齐声说道:“高公今日所言,我等必会转奏上听,有我们二人作保,谅慕容彦也不敢诬蔑与你!”
“老夫谢过二位相公,纵死不敢相忘二公恩情。”高行周道。
苏、杨二人这便告辞而去,去向皇帝奏报去了。高怀德道:“父帅何苦如此?大不了,咱们辞职不干了,岂能受此大辱?”
高行周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打量着韩奕,挤出一丝微笑:“这位这便是韩防御使了?”
“小将拜见高公!”韩奕拜道。
“贤侄免礼!”高行周亲自将他扶起道,“这次若是能得陛下谅解,也多亏了贤侄。”
“小将也不过说了句无用的话,不敢让高公以侄呼我。”韩奕回道。
“示上以诚。”高行周道,“我儿怀德就猜不出贤侄之意。”
韩奕心中不以为然,高行周早就有了这个想法。韩奕的目光在地上粪土一扫而过,说道:“高公真能做常人不能及之事。”
高行周老脸一红,道:“倘若你能办成,你早就做上了节度使,何苦让人抹杀你的功劳?”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
韩奕觉得学无止境。
第七章 非刑㈦
高行周的示上以诚,或者说装可怜,果然奏效。
刘知远深知慕容彦理屈,命苏逢吉与杨邠二人劝解高行周与慕容彦和好,又亲自将慕容彦召到御前斥责,再命彦向高行周赔礼道歉。
慕容彦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照办,只是一门心思想在皇帝面前立功,将邺都攻下。刘知远此时还想着要招降,派给事中陈观入城宣布旨意,可城内的杜重威没给面子,拒绝放陈观入内。
刘知远觉得很没面子,因为杜重威曾经声称,只要御驾亲至,一定开门请降,不料自己已经到了邺都城下好几日,杜重威还不肯投降,对自己天子威仪视若无睹。城内的守军,总是趁着夜晚三三两两地出城请降,降卒说城中粮食渐渐吃完,支撑不了多少时日。
慕容彦见机会成熟,便上前请命攻城,刘知远便答应了他。
十月二十五,北风呜咽,气候日见寒冷。
一阵号角声中,皇帝刘知远亲自来到阵前,激励将士。正是寅时一刻,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只能听万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人欢马叫。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五万汉军齐声呼喊,声震十余里外。
无数的火把亮了起来,将邺都城墙照得通亮,而城头上不时地射出火箭。刘知远一声令下,汉军士卒蜂拥而上,在慕容彦的指挥下,或抬或推各种攻具往邺都城攻去。
军士冒着城头上密集的箭石,将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破坏城门用的火车和撞车,还有撞击城壁的冲车,呐喊着狂奔而去。射粗如长矛的巨型弩车,纷纷上阵,更有投石机呼啸着将石丸砸向城头。
震天的厮杀声很快就响成一片,将怒吼的寒风掩盖住,城内城外只回荡着惨叫与亢奋的呐喊声。
从寅时至卯时,从卯时至辰时,汉军攻势如虹,并未能得偿所愿。此时太阳已经爬上了一竿头,城下堆集着无数被烧毁的攻具,箭矢积有尺厚,近千死尸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汉军伤员的哀号声更是不绝于耳。
慕容彦的额头冒着汗,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一千多汉军阵亡,近万士卒受伤。他悄悄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重兵护卫下的刘知远,见刘知远脸色铁青,正瞪着他后背,一言不。
“陛下……”
慕容彦想解释一番,诸如敌兵士气太高、城池太坚等原因,刘知远怒哼一声,扭头便走。
“暂且收兵吧!”杨邠拍了拍他肩膀,也跟在皇帝身后走了。
慕容彦感到羞愧,从此再也不敢言称攻城。城头上的守军见汉军退回,纷纷在城头上谩骂讥笑起来。
义勇军作为皇帝的扈从军队,作壁上观。吴大用悄悄地说道:“禁军也不过如此!”
“我们可不就是禁军吗?”陈顺笑道。韩奕的心腹们没将自己当成禁军中一份子。
回到中军帐中,郭威问慕容彦道:
“听方才城头守军的口音,似乎是燕人?”
“正是幽州兵,杜贼从辽人那找来的援军,共约两千余人,由张琏统领,幽州兵骁勇善战,抵抗尤其强硬。”慕容彦答道。
“陛下,不如再派使者晓谕张琏,许他不死。困兽犹斗,若给出一线生机,贼军或许会放弃抵抗。”史弘肇奏道。
“姑且一试!”刘知远点头道。
当即汉军使者站在城下,冲着城头上喊道:“大汉皇帝陛下钦言,幽州兵若能出城请降,许以不死,容许尔等回归故里。倘若不降,城破之时,必诛杀干净。”
城头上的一位壮汉,正是幽州兵的统领张琏。张琏高声回道:“请问尔主,汴梁一千五百名幽州降卒今日安在?”
当初萧瀚仓惶逃离汴梁,曾留下一千五百名幽州兵帮助防守汴梁,及刘知远入汴,这些幽州兵就向刘知远投降。幽州早自石敬瑭时就属辽人,有人认为这千五百名幽州兵留在中原,或许会谋反,为了消除隐患,刘知远便将那一千五百名幽州兵杀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刘知远又想招降邺都城内的幽州兵,早就失去了信义,谁能保证刘知远不会诱降然后斩草除根呢?
汉军使者狼狈而回。郭威在城下听着了张琏的答复,心中又想起韩奕曾经说过的他现在已经差不多忘记的话: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
“有‘智’不在年高!”郭威暗想道。
刘知远听了使者回报,虽然愤怒,但也无可奈何,他只好继续按照高行周的计策,将邺都城围着数重,再将外壕加深加宽,增筑城栅,围而不攻,跟城内守军耗着。
刘知远与群臣很快就从失败中恢复过来,因为已经到了寒冷的十一月,城内的粮食日见稀缺,一到夜里,越来越多的守军缘绳而下,向汉军投降,然后如饿鬼一样往肚子里塞食物。人人都可以预料到,杜重威已经穷途末路了。
“邺都若是讨平,高卿当居功!”刘知远举觞,亲自向高行周祝酒。
“臣惶恐!”高行周拜谢道。群臣也纷纷向高行周举觞,慕容彦枯坐在一旁,只能看着高行周如众星捧月一般,享受着上至皇帝下至小校的称赞,自己却不敢稍露不恭之色。
“陛下,臣有攻城利器献于陛下。”内殿直韩训上前奏道。
刘知远微微点头,韩训当即命人取出一堆木质攻具,零七八碎的都是攻具模型,用软木拼接而成,虽然不见得威力巨力,但看那精巧造型,制作这模型的人一定是鲁班再世。众臣交口称赞,赞的却是木工手艺,韩训面有得色。
不料,刘知远却说道:“守城之道,在于万众一心。城内军士若离心离德,纵是城高万丈,精兵十万,也是无济于事。攻城亦是如此,这攻具不过是小道罢了!”
“陛下英明!”郭威说道,“兵法有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又云,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今邺都城内已经穷途末路,士卒斗志已衰,臣以为再过不久,邺都将不战而克。”
刘知远听着高兴,连连点头。苏逢吉却道:“看来郭副使还是应该多读点书,要不然只知蛮干,误了陛下的大事。”
苏逢吉的讥讽之语,令郭威心头又一次火起,这已经不是苏某人第一次冒犯他的尊严。刘知远摆手道:“苏卿勿多言,郭卿年轻时是读过兵法的,其中微言大义,了然于胸,非寻常人所能比。朕能有有今日成就,郭卿劳苦功高。”
刘知远不想引起臣下误会,又对杨邠等人说道:“尔等皆是股肱之臣,朕愿与众卿共治天下。”
群臣纷纷起身,然后齐齐拜道:“臣等惶恐,愿受吾主驱策,强我大汉,一统天下!”
韩奕今日不当值,也有资格在座,他觉得身为臣子,何时出班拜谢,如何看皇帝的脸色说话,是相当有学问的。方才群臣出班唱诺,歌功颂德,韩奕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因为韩奕的心神,方才被一个姓韩的“本家”所吸引。刘知远所说的军心、士气,固然是攻守第一重要的事情,郭威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也是至理名言。然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多掌握一些利器,没有任何坏处。
这位内殿直韩训所献的攻具一经亮相,就立刻吸引住了韩奕。
韩训收拾起自己的作品,躬身退下,神情寡欢。
“韩兄,请留步!”宴会散尽,韩奕追在韩训身后呼道。
“将军有何指教?”韩训疑惑道。
“你我都姓韩,说不定五百年前你我本是一家呢,不如你我兄弟相称?”韩奕笑道。
韩训不过是一内殿直,地位与韩奕相差甚远,他见韩奕如此称呼自己,心中极为感激,连忙道:“不敢、不敢!”
“这么说,韩兄是不愿与小弟交谈几句了?”韩奕故意说道。
“将军若有所问,韩某不敢相瞒。”
韩奕却牵着韩训的胳膊,往自己营帐里拉。韩训十分拘谨,不明所以。韩奕道:“今夜韩兄所献攻具,小弟颇感兴趣,韩兄可否不吝赐教?”
韩训心中得意,却有几分腼腆之意:“都是些雕虫小技,怕污了将军法眼。”
韩奕却摇头道:“我见韩兄所献攻具,有类似管形的兵器,用的可是火药吗?”
韩训颇感意外,挑出一件管形的模型道:“将军所言非虚,难不成将军也擅此道?”
“韩某只是猜的,不过你这件兵器,是用硬纸裹成,怕只是喷火罢了,更适合用来守城。”韩奕道,“若是用熟铜制成了一件可以射铁丸的兵器,威力才更惊人。”
韩训微张了嘴巴,大有知己之慨:“不瞒将军,在下正有此意,可是这花费巨大,既便制成,也很难实用。其一,要是要达到射铁丸的效用,这火药的威力也需改进,另外要是炸了膛,更是了不得的事情。”
“这又何难?”韩奕笑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只要肯干,肯动脑筋,这硝石、木炭与硫磺,按照不同比例,反复实验,总会找出更有威力的配方。还有这铸造的本领,却是最难,天下诸镇,皆有冶铁军械场,我郑州也不例外有,但所产铁器也仅仅勉强能用罢了。我以为既然害怕炸膛,不如干脆制造一种利用火药骤燃可爆裂容器的火器,比如用铁罐盛满火药,再填上铁钉、铁蒺藜,点燃引线后,抛投出去。”
“咚!”韩奕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吓了聚精会神听他说话的韩训一跳。
“将军真是行家!”韩训惊呼道,大有相见恨之慨。
“你另几件兵器,都是有何用处?”韩奕又问道。
“在下最得意的,便是一种投石机。不过这是在下从回鹘人那里听来的,并非利用绞弦的绞力射石丸,而是通过在横杠的另端系重物的方式,将数十斤甚至百斤的石丸射出去,威力与射程都是惊人,远现有的投石机,听说极西的国家使用的便是这种攻城利器。”韩训侃侃而谈。
又道:“卑职还听说吴越王曾向辽人献一种猛火油,系从占城转运而来的,此油沾火即燃,水浇不灭。不过这种火油,我朝延州也有,系从地底石缝中生成,即称石油,用来照明,烟尘甚大,有人采集烟末,研成墨膏,却是一种文房佳品。在下未曾见过吴越人制的猛火油柜实物,但在下想这也不难制成,大约是也一种自带火种用来喷射火油的火器。”
“倘若韩兄制成,一定要让韩某瞧瞧。”韩奕鼓励道。他觉得自己现了一位天才,这韩训除了对火器情有独钟外,还改进了早已使用的填壕车、冲车、木牛车、撞车、鹅鹘车、蹑头飞车等,包括挖掘地道用的头车,至于守城的各类器械更不在话下。
“这不过是雕成小技,何足道哉?”韩训无奈地说道,颇为不满。
“哪里?依我看,韩兄可以掌管将作监!”
韩训听着舒服,笑道:“谢将军吉言!”
“韩兄可愿来我义勇军中任职?”韩奕趁机相邀道。
第八章 非刑㈧
时光进入了天福十二年的十一月末。
天气越来越寒冷,虽然还未下雪,但下了好几场雨,雨水落在草木上凝结成冰。人马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刘知远遣使骑着马驰到邺都城门外,城头上的幽州兵将领张琏呼道:“陛下若许我等幽州人不死,让我等从容回归幽州乡里,我等愿降!”
守军撑不住了。
“陛下已经同意将军所请。”使者回道。
“请朝廷起誓,我等方可相信。”张琏又呼道。他早已经没了抵抗到底的勇气。
使者回报刘知远,刘知远就在不远处的高阜处,他的目光看向司空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窦贞固:“窦卿拟诏书,许张琏等幽州兵不死,放还幽州。”
“遵旨!”窦贞固应道。
邺都城内粮食已经食尽,降卒说城内十有七八饿死,活着的百姓也只有鼻孔还在出气。杜重威在绝望之中,分别遣观察判官王敏与其子杜弘琏出城觐见刘知远,又让自己的妻子石氏,即前朝长公主朝见,杜重威终于投降了。
在汉军正式接受杜重威投降之前,郭威遣在殿直当差的外甥李重进将韩奕叫到自己身边,避开左右道:“待会纳降时,张琏等幽州将校要叩拜陛下,我会命他们暂去你营中安置,幽州大小将校一个也不能放过,杀无赦!”
韩奕惊讶万分:“陛下不是下了诏书,送入城内,许张琏等幽州兵不死吗?”
“我也知如此,奈何陛下意志坚定。”
“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常常出尔反尔,让人习以为常,恐怕将来……”
“住口!”郭威微怒,打断韩奕的质疑,“此事你尽管施行,余者不必过问。”
“既然如此,卑职定不会让张琏逃掉一个。可是其部下普通士卒呢?”韩奕道。
“陛下说只杀领,幽州兵就依诏令,许他们北返。”
“此去幽州千里,难保这些人不会沿途作乱?他们甘为辽人走狗,杀掠成性,岂会对父母宗邦仁慈有敬畏之心?既然许他们北返,就应派兵押送,以防万一!”韩奕又问道,“陛下可曾有旨意?”
“这个……”郭威瞪着韩奕,半晌才道,“子仲心思缜密,远同辈人,满朝大臣人人年长于你,却都没有想到这种不测,你却考虑得到。陛下尚无旨意,你想如何办?”
“卑职愿领我郑州兵马,押解幽州兵北返。”韩奕回道。
“就这样?”
“自幽云沦为辽人所有,虏境汉人也常为辽人前驱,掠我中原人畜、财产。卑职将幽州兵押至边境后,会废出其一臂或右手三指,让他们终生不能当兵作恶。”韩奕道。
“杀光了,不是更简单?”郭威笑道。
“杀掉他们,那实在太简单了,幽、蓟等地的蕃汉岂会知道恶有恶报?况且,废其一臂,保其性命,以作警告,也算是因为他们也是汉人的缘故,便宜了他们。”韩奕道。
郭威稍想了一下,点头道:“这件事就这么办,你去准备一下,我自会向陛下讨旨。”
郭威见韩奕还未走,问道:“还有何事?”
“那杜重威……”
“这事你就不要过问了,是杀是留,陛下自有圣断。”郭威道。
“是!”韩奕不再言语,躬身离开。
咣当一声巨响,邺都城巨大的城门被从里面推开。汉军在城外严阵以待,从城内奔出一队队军士,轮番被解除武装,被汉军分割关押在别处。
史弘肇等率汉军入城,掌握了各处城门、宫门,刘知远在众将与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入了邺都城。韩奕也领着自己的人马跟在后面。
邺都在长达半年的围困中,成了一座死城,城内饿死、病死与战死的人不计其数。韩奕想起了贝州,想起了青州,战争死亡最多不是军士,而是百姓,他们才是唯一的牺牲品,仅仅是乱臣贼子一人的缘故。
这邺都即是魏州,此州原是魏博军的治所,是为天下第一雄镇,一度下辖六州,河朔为其马是瞻,曾对天下大势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杨师厚为天雄军节度使时,豢养八千骁锐牙兵,号为银枪效节都,复故时牙军之态,决定了后梁末帝的登基。因为实力太强大,所以后梁末帝将魏博军一分为二,其中仍镇魏州的易名为天雄军,也正是因为这次分镇,魏博军士不满,酿成大乱,是造成朱氏王朝的灭亡诱因之一。后唐庄宗曾在此称帝,升魏州为兴唐府,李嗣源在此被部下拥立为帝,是为明宗。后晋时改魏州为广晋府。
魏州见证了无数次流血与争斗,相较而言,杜重威在此反叛也不足为奇。不久,刘知远改邺都为大名府。
乱臣贼子杜重威正一身素服,跪在宫门口请降,曾经不可一世的他,此刻像是一条乞怜的狗的一般,跪在地上舔刘知远的脚。不管杜重威曾犯下多大的罪孽,也不管他据城反叛对新朝尊严的践踏,更不管城内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刘知远赦免了杜重威的罪过。
幽州张琏也被刘知远赦免了罪状,但是他没高兴太久。张琏与部下二十余名将校,被带到了城外的一个营栅中,正当他们准备享受皇帝赐的美酒佳肴,放松警惕的时候,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义勇军两百张弓对准了张琏等将校,他们来不及反抗,就被利箭穿心,每人分到了七八支箭矢,一命呜呼。
“为什么?”张琏死不瞑目。
韩奕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幽州兵该杀,既然皇帝命令了,韩奕不折不扣地执行。他迈步行走在仆倒的尸间,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剑,往还未死透者身上补上一剑。
“早死早投胎,来生做个太平犬吧!”韩奕暗想。
大剑寒气逼人,如同这肃杀的冬季。
同样是投降,结局却是迥然不同。汉帝刘知远诏以杜重威为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迁往东京居住。
诱张琏而诛之,非信也;杜重威罪大而赦之,非刑也。
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高行周加守太尉、封临清王,而慕容彦移镇郓州天平军,以前郑州防御使郭从义为澶州镇宁军节度使,将二人隔开。其他人又是一封升迁、奖赏,史弘肇不仅加同平章事,成为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真正成了禁军中第一号人物。就是义勇军,也得到奖赏。
杜重威家中的男仆,被列队押了出来,按照刘知远的旨意,这些人将配隶军中。这些男子虽然不过是杜氏的家仆,但此前在外人面前也是不可一世,此时此刻因主家落败而刺配军中,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当中,唯有一位惹人注目。那人年轻不大,身材高大健硕,形貌伟岸,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显得鹤立鸡群,面上表情不悲不喜,却是有些焦虑,正抬着头往皇帝大帐方向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看什么看?低头!”呼延弘义骂道,“尔等都是有罪之人,来到我义勇军中,就得规矩点。待他日,立了功,好换个活法。”
那人偷偷瞪了呼延一眼,却被呼延弘义瞅见了,他立刻大怒,飞踢出一脚,正中那人小腹。这汉子纵是身形高大,受他这一脚,立刻被踢飞了出去,蜷缩在地上,表情痛苦万分,仍一声不哼地站起身来。
“你不服吗?”呼延弘义暗赞此人坚忍,斜睨了他一眼。
“非是不服,只是将军的话说错了。”汉子说道。
呼延弘义不怒反笑:“那你说说看,我如何说错了。你要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饶了你。”
“我家主人虽然先前犯了错,不过眼下陛下已经赦免了他,所以无罪。”汉子道,“小人既然被安置到义勇军中,只盼将军不要百般羞辱我。”
刘知远既然给杜重威封了官,那就无罪,这汉子振振有词,这让呼延弘义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呼延弘义方才踢了他一脚,只是表达自己对杜重威罪大不死反加官进爵的愤怒。
“将来要是上了战场,将军说不定还需要小人替您挡住箭矢呢。”汉子又说道,“小人不识书,但也听有童子读过什么与子同袍之类的诗文。”
“我义勇军中的都是好汉,你都会些什么,敢如此大言不惭?”
“小人党晖,箭法不值一提,唯有一身力气可以卖给将军。”这位自称名叫党晖的汉子回道。
“可敢与我比试一番?”呼延弘义邀道,“你若是能在我手下支撑二十招,我便升你做队正。”
呼延弘义话音刚落,党晖便猱身而上,一把将呼延的腰抱住,想趁其不备将他摔倒。奈何呼延弘义双腿如同在地底生根,党晖向来以膂力惊人自夸,这次遇上了克星,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无法令呼延弘义移动半步。
呼延弘义大笑一声,抓紧将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党晖仍然抓牢呼延弘义的腰,不肯松手,呼延弘义只好猛击他的后背,拳拳生风,众人只觉得他一双巨拳如同擂鼓一般击在党晖后背。
党晖仍不肯放手,硬扛起拳拳重击,嘴角已经流出了鲜血。围观的军士个个目瞪口呆。
呼延弘义也惊诧万分,他方才并未痛下杀手,否则一拳就能砸断此人的腰椎,让此人横死当场。见这位新兵如此拼命,呼延弘义只好放弃:“罢了、罢了,就算你赢了。”
“多谢将军!”党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背痛难当,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倒在迎面一人的怀中。
“参见将军!”众军士齐声呼道。
来人正是韩奕,他将党晖扶稳,待了解情况,不禁问道:“既然呼延许诺让你做队正,那便该如此。我义勇军均是豪杰之士,不收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党进!”党晖见众人在韩奕面前无不肃穆恭敬,便知韩奕乃一军之主。
呼延弘义诧异道:“你方才不是说你叫党晖吗?”
“小人这样说,是为了让自家方便。”党进回道。
韩奕莞尔,不知方便在哪里,但见这党进跟呼延弘义站在一起,从身材上看,倒像是孪生兄弟。
“让将士们立刻准备,明日我军便要启程奔赴恒州。”韩奕回头命道,“主上命我押解幽州兵北返,顺便巡视河北沿边。”
“遵命!”众人应道。
第九章 道
三百名活下来的幽州兵,被分成十队,每队降卒分别用绳索拴在一起,他们木然地看着韩奕,面如死灰。
韩奕跳上战马,回头看了看已经在邺都城头上高高飘扬的“汉”旗,出了一道简短的命令:
“向北,出!”
俘虏们见韩奕押着他们往北,这些凶悍的幽州俘虏们以为汉帝信守诺言,许他们不死,个个兴高采烈,尽管被捆绑着。
刚出魏州地界,有俘虏就嚷道:“将军让我们歇口气吧,都走了三个时辰了。”
“是啊,就是牲口,也总得歇口气,这么冷的天也不让我们烤火。”还有人跟着起哄。俘虏们索性都躺倒在地,喘着粗气,他们双手都被捆在身后,又用一根牛筋绳串在一起,走起路来不利索,更是耗费体力。
韩奕冷冷地看着俘虏,蔡小五则取了自己的角弓,将箭矢搭在弦上,喝问道:“方才谁最先开口的?”
俘虏们鸦雀无声。
“日落时分,哪队幽州兵最后抵达洺州,该队就地斩!”韩奕命令道。
“将军,你们皇帝许我们不死,难道你要违抗你们皇帝的命令不成?”有人顶撞道。那人话音未落,蔡小五的箭矢就飞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身边左右俘虏扑通着跪倒。
“尔等身陷虏境,本属不幸,甘为辽人所用,杀我百姓,死有余辜。今我朝陛下降恩,许尔等不死,尔等没有丝毫悔改之心,看来韩某只能大开杀戒了。”韩奕怒急。
“将军饶命啊,我们马上赶路,您说走就走,您说停就停,还不行吗?饶命啊!”幽州俘虏们全都求饶道。
“还不快点赶路?”呼延弘义挥舞着大刀。
“是、是!”俘虏们纷纷从地上弘义起来,往洺州方向奔去。个个奔走如飞,上气不接下气,因为谁最后抵达洺州便要处死。
“军上这是真要杀了他们?”陈顺问道。
“真要杀他们,在这里就行,何必要继续往北走。”韩奕道,“陛下当初就不应该答应放了幽州兵,既然答应放了,那就得派兵监视。若不是我将差事讨过来,这些凶悍狡黠之辈岂会放过沿途的百姓?”
七天后,韩奕与自己的部下押着还剩下半条命的俘虏们,来到了一片阴森恐怖的树林。已是十二月的光景,烈风刺骨,夹杂着冰雹,寒风入林,出低沉的呜咽声。
充当向导的新队正党进告诉韩奕,这里就是杀胡林,耶律德光陨命于此。
过了杀胡林,义勇军抵达镇州城外。镇州即恒州,八月时诏复此名,顺**也复为成德军。韩奕停了下来,俘虏们被摁在城外地上。
李威带着牙军,各执尖刃向俘虏们走去。俘虏们大惊失色,拼命地挣扎,奈何他们每人都被数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俘虏们左脸刺上“扫燕”二字,右脸刺上“灭辽”二字。韩奕又一声令下,俘虏们各自失去右手三根手指头,哀号声一片,惨不忍睹。
“尔等立即北归,不得停留。告诉虏主,青州韩奕他日必率精甲十万直捣临潢府。尔等下半辈子好生做人,不要再做胡虏的走狗,倘若怀恨在心,向我寻仇亦有何妨?”韩奕冲着俘虏们喝道,“记住了,灭辽者必是我韩奕!”
铁骨诤言如利箭穿心,俘虏们胆战心惊,三魂六魄去了九成,各自忍着巨痛一哄而散,能活着逃回幽州也算是韩奕格外留情。从此,幽州人记住了韩奕的名字,世上不光有身事辽人的幽州韩氏、玉田韩氏,还有一个与辽人不共戴天的青州韩。
镇州城外多了一些人,他们是成德节度留后白再荣、前颖州防御使何福进、前控鹤指挥使李荣、前奉国右厢都指挥使王饶。
“将军辛苦了,成都军节度留后白再荣见过将军。”白再荣一马当先,抢先下马拜道。
“白帅使不得。”韩奕连忙躲开。
“使得、使得,将军是王师先锋,当然使得。”白再荣厚着脸皮道。
白再荣身后的众将相视一眼,暗笑白再荣无耻。韩奕与众人寒暄了一番,被引入城内。
酒宴上,一番客套之后,韩奕就现白再荣在众人当中一点威信都没有,众人都没把他当一回事,李崧、和凝等人回到汴州,让满朝大臣们都知道了白再荣没有将才。
何、李、王三人在军中都是年少从军,以骁勇闻名,尤其是李荣能挽百斤的强弓,且准头极佳。镇州能够将辽人驱走,全靠这三人之力,白再荣只是因为原本的官职在三人之上才当上了节度留后。何、李、王三人现在暂无封赏,心中颇为不平。
韩奕对这三人极感兴趣,这三人对韩奕更是感兴趣,大概是见他太过年轻,可城外方才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这让他们觉得韩奕年纪轻轻就成了一方防御使,看来也是杀伐果断之辈。他们早就听闻关于韩奕的传闻,又见他带来的三千兵马个个生龙活虎,心里就少了些轻视之意。
面对这些老兵,韩奕不卑不亢,跟镇州诸将校一起谈笑风生,言谈举止有大将风度,又以晚辈后进自居,给足了众人面子。众人心中暗赞。
“不知定州今日安在?”酒过三巡,韩奕问道,“久闻定、镇诸州乃四战之地,在下南来,一路上多派斥侯,却未现任何辽骑。”
“韩将军有所不知,自辽主耶律德光死,辽人内乱,至今只有定州还有残余。孙方简正与辽人相持,故辽人自保还来不及,哪里敢来我镇州?”王饶道。
“这孙方简可是那位原本据狼山为盗,后先后被晋、辽拜为义武节度使的孙方简?”陪坐在旁的朱贵问起。
“正是如此!”李荣笑道,“诸位郑州来的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辽人想移孙方简领他镇,孙方简害怕辽人图己,便重回狼山,当了山大王。日前,我大汉朝廷已经授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了。”
孙方简的故事,韩奕早就听朱贵与吴大用等人说过。这人摇身一变从辽节度使,成了汉廷一方节度使,就如面前端坐的白再荣,还有正随刘知远南返汴梁的杜重威一样,继续有官做,不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
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何为不刑?韩奕冷眼旁观周遭的世界。
“韩老弟、韩老弟?”何福进打断了韩奕的思绪。
……
腊月里,大河南北下了一场大雪。
韩奕冒着连续几天的风雪,终于回到了河南。此前他除押解幽州俘虏北返外,还充任河北巡检使之职,受命巡边。韩奕命令呼延弘义领兵回郑州军营,自己则带着侍从去枢密院交差。
“韩将军、韩将军!”韩奕刚在枢密院官衙中出现,有人立即兴奋地大喊。
新任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从旁边的一座公房的窗户里伸出脑袋。魏仁浦热情地将韩奕请入自己的公房里,客气地替韩奕扫去身上落着的雪花,再倒上一杯热茶。
“有劳魏大人了!”韩奕笑道,一口热茶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将军言重了,魏某能有今日,全赖将军推荐。”绿衣小官魏仁浦谢道。
“我听说左监门卫郭将军说,阁下精于院事,博闻强记,是不可多夺的人材。”韩奕点头赞道。
郭威之子郭荣可没这么说过,那是韩奕听别人说的。不过魏仁浦确实是个能干的人物,枢密副使郭威曾问院中诸官,诸州屯兵将校名姓及兵额多少,命人去找帐簿检视,魏仁浦却当场写下将校名单及兵额,郭威派人检查,结果完全跟魏仁浦记的一致。由此,魏仁浦便在枢密院中站稳了脚跟,成了兵房主事。
魏仁浦虽然官小,但他对韩奕一直十分感激。所以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一个人穷困潦倒之时,一饭之恩远比风光时馈赠的山珍海味要珍贵得多。
“不敢当、不敢当!”魏仁浦听说郭荣这么说,心里极是高兴,双眼中也透着喜色。他并非科举出身,又无后台,所以只能是芝麻小官,心里有自卑感。
韩奕瞧了瞧左右,见室中无人,院子里也是人迹罕见,只有几个老仆在院中扫雪。
魏仁浦察颜观色,解释道:“魏王晏驾,陛下诏令辍朝七日,听说陛下心情忧郁,无心处理朝政。这大冷天里,又逢大雪,院中同僚也无心办公,纷纷告假了。”
那魏王就是皇子刘承训,刘承训在皇帝刘知远还在从邺都返回的路上,就病逝了,被追封为魏王。刘承训颇有才能,通政务,为人也还不错,向来为刘知远所喜爱,就是朝中百官也称赞有加,他这一死,朝野都觉可惜。
韩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刚从河北沿边回来,还等着交差,魏大人能否提供方便?”
魏仁浦起身笑道:“将军说的哪里话,请将军随我来,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交了令,韩奕无所事事地走在街上。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花,街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小贩为了生计还在街头叫卖,拐角处也有几个乞丐一边瑟瑟抖,一边念念有词地乞求路人施恩。听魏仁浦说,这个冬天宿州一州饿死了八百六十七人,开封府也不例外。
韩奕扔给了乞丐几枚铜钱,乞丐们当场抢了起来,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忽然不远处,一声暴喝传来:
“杜贼出来了!”
这声暴喝如一个晴天霹雳,无数的人群似乎从地底冒出,迅将本空荡荡的街道填满,喧闹一片。韩奕目瞪口呆,见前面呼喊声与叫骂声乱成一片,心中惊异,身后的百姓向前奔去,然后又挤作一团折返而来。韩奕连忙与侍从立在街边屋檐下,不知生了何事,拥挤的人群将他挤进了街边的酒肆中。
只见路上、楼上、巷子里,雪团、石子、粪蛋与鸡蛋横飞,当中被攻击的一人面无表情走在街中央,正是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楚国公杜重威。这杜重威人人皆曰可杀,不过有皇帝照顾,他虽然没了实职,被勒令闲居在汴梁城内,但一出门便遭到汴梁人的辱骂。
一颗鸡蛋正砸在杜重威的脑袋上,杜重威早有准备,戴了一顶头盔。那鸡蛋哗啦地碎了,蛋汁流了他满头。他铁青着脸,仍硬着头皮往前走,要不是有侍从护卫着,他早就被撕成碎片。
韩奕心中感到快意,但又想这种侮辱对杜重威来说,实在是太无关痛痒了。
“军上,冯都虞侯命我寻你。”有军士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韩奕知道这军士是冯奂章的侍卫。
“前头引路!”韩奕道。街上的人群来的快,去的也快,都跟着杜重威往皇城方向行去,迅地消失不见。
街道上又空荡起来,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冯道的宅第当然不是被苏禹珪占了的那座宅子,刘知远当初将冯道的宅第赏赐给苏禹珪,大概也未想到冯道还能活着回来。冯道累朝宿相,刘知远为了补偿冯道,就另赐了一座宅子给冯道。
冯道亲自站在自家门口迎接,这让韩奕受宠若惊,韩奕远远地就下马,小步快走,口中连连表示不敢当。
“子仲不必多礼,你是我侄孙奂章的上司,当得起。老夫无官在身,也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冯道笑道。
他眼下还未授官,一同逃回来的李崧、和凝二人都授了闲职高官,严格地说,冯道眼下是一介平民,不过冯道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就是历朝皇家的门面。知足常乐!
“我官职虽比令侄孙高,不过私下里我与文举是兄弟相称,是结义弟兄。叔公当面,我还要施晚辈之礼。”韩奕一躬到底,不敢马虎。
“免礼、免礼!”冯道颌笑道。他再次打量韩奕,见韩奕相貌堂堂,雪地里如一棵柏树挺拔,又谨让知礼。自从回到汴梁,冯道又常常听到关于韩奕的传闻与事迹,又听冯奂章今日的诉说,知道韩奕文武双全,年少而勇武,又极有将略,心中暗赞。
韩奕却被站在冯道身侧的一位中年人所吸引,此人褒衣博带,但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若是换上戎装,看上去定会像是位掌兵大将。此人自从韩奕一出现,便不住地打量他,脸上表情很是玩味。
大概是意识到韩奕的好奇,冯道笑眯眯地将中年文士引到前面,介绍道:“子仲可以不拜老夫,但一定要拜拜这位大人。”
韩奕感到惊讶,连忙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名讳?”
“不劳冯公引荐,鄙人李榖是也!”文士笑道。
韩奕闻言,心中极是震惊,但想想这也并不奇怪,连忙拜道:“见过李大人!”
李榖笑道:“你称我大人,难不成我要称将韩将军?”他见韩奕面色稍露窘迫,又道:“青州韩熙载与我是好友,就冲着这层关系你也该称我为叔才是。”
“见过李叔!”韩奕连忙改口道。
“叔公,李叔,这大冷的天,不如里头说话。”冯奂章站在身旁说道。
“对、对!老夫失礼了。”冯道领头入了宅子。
李榖则亲热地握着韩奕的胳膊,双手在颤抖。韩奕的胳膊感觉到李榖手上传来的热情与激动,这种激动让韩奕莫名惊讶。
“二十年生死两茫茫!”李榖刚刚坐下,便出这样的感叹。
“李叔何出此言?”冯奂章侍立在一旁。
“二十年前,我送走一位姓韩的高士,想不到今日又见到一位姓韩的人杰!”李榖道。
韩奕恍然,李榖感到激动不是因为他曾救过他侄女李小婉,而是因为韩熙载的缘故。后唐明宗登极,人心未服,自己的族叔韩熙载受青州之乱牵连,有族诛之祸,不得不选择南逃,投奔当时的吴国。他自汝阴渡淮,因为汝阴即是他好友李榖的家乡。韩熙载极有才华,年纪轻轻就在中原立下文名,因为年轻豪迈,又是因为其父被杀的愤恨,他对送行的李榖说:
“江东若用我为相,我必长驱以定中原。”
李榖也不甘示弱,也誓道:“若中原用我,下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几杯水酒,我与令叔南北相隔二十载,却都是一事无成。”李榖悔恨道,“人生蹉跎,子仲年轻英杰,莫要学我。”
“李叔何必如此消沉,小侄虽今日与您才相见,但早闻李叔美誉。今新朝初立,李叔必会身受大用。”韩奕劝道。
李榖字惟珍,虽然是文臣,但少勇善射,好任侠负气,单看他的魁伟体魄便知他年少时的形状,所以曾经为乡里邻人所不喜。李榖大受刺激,因此奋习文,终日手不释卷,终于年二十七时中进士,登入仕途。既长,他为人厚重刚毅,急公好义,有难必救,有恩必报,晋主石重贵被辽人掳向北庭,旧臣无人敢送,沿途唯有当时任磁州刺史的李榖冒着生死危险跪迎道边,倾囊以献,让石重贵感激涕零。
随着年事渐长,李榖越加厚重与深沉城府。今日见到韩奕,李榖有些失态,他不停地追问韩奕的过往,喧宾夺主,将真正的主人冯道晾在了一边。
当年贝州之战后,李榖从李小婉口中得知自己的好朋友韩熙载还有这么个远房侄子,便记在心里,当时他受皇帝石重贵重用,便想为韩奕谋个美差,屡次遣人赴青州探望韩奕,但韩奕因为要照顾母亲,所以婉言谢绝。
后世事纷乱,天下多事,李榖只得记住韩奕的名字,待日后厚待他。
室内燃着薪炭,煮着一壶好茶。冯道品着茶,双目微闭,听着李榖与韩奕的交谈,偶尔睁开双眼,望向韩奕。
“今日,子仲应去我家做客,家母常念叨你呢!”李榖最后说道。他起身拉起韩奕就往外走。
冯道在后面笑骂道:“好个李惟珍,将老夫宅子当作酒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第十章 道
李榖是十月中旬回到汴梁的,当时韩奕正在邺都城下。
李榖还在河北,就被刘知远拜为左散骑常侍,这是罢外郡归本官的一种奖赏性质的虚职,以为进秩,不久前就权判开封府,主持开封府的事务,因为他曾经做过开封府的推官。
不管主人冯道的笑骂,李榖拉着韩奕上了自己的牛车,早有仆人跑回李宅通知家人准备了。
韩奕被李榖的热情给感动坏了,因为韩奕不仅对他李家有恩,更是勾起了李榖对年轻时代的回忆,尤其是李榖早就知道韩奕以孝闻名于青州。如今韩奕以十九未到的弱冠年纪,凭着自己的武略与见识、才干,成了一州防御使,服金紫,更是让李榖欢喜。
李家的宅弟,韩奕曾经送李小婉时去过,就是今年夏天护送刘知远入汴时,他也特意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李榖还在磁州,家人都跟随而去,在汴李宅中只有几个老仆看守,宅内所有值钱的家当都被辽人、乱兵轮番抢劫一空,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座宅子。
牛车还未到李宅,远远地就看到李宅中门大开,冲出十几个家仆,伺立两旁。李榖笑道:“子仲来我家,应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
“听李叔吩咐!”韩奕也不客气,回道。
中门内,几个妇人搀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这正是李榖的老母刘氏。刘氏身子虚弱,李榖抢向前道:“这么冷的天,娘何必亲出?若受了风寒,便是孩儿的罪过。”
刘氏满头银,慈眉善目,看着韩奕道:“这便是奕哥儿了?”
有中年妇人,大概是李榖的妻室,说道:“太夫人不能这么叫人家了,奕哥儿如今是大官。”
韩奕连忙道:“老祖宗这么叫,孙辈儿听着亲切。”
“老祖宗?”刘氏微愣了一下,大笑道,“哎哟,我真是老了,应该被供在香案牌位上,每年除夕、清明烧上几柱香。”
众人抿嘴轻笑起来,韩奕则显得有些尴尬。
刘氏道:“奕哥儿是个好孩儿,要不是你,我家婉儿早就……哎……”
刘氏忽然想起来,回头看左右:“婉儿去哪了?”
韩奕在人群中打量,并未找到李小婉的身影。提起李小婉,韩奕甚至已经对她的模样有些淡忘了。不过他见这一家人融洽的气氛,心想李小婉虽父母双亡,但应当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韩奕感觉自己像是位皇帝,被李家老少一大群人簇拥着入了正堂。太夫人刘氏掌握了家中最高的言权,李榖也不得不陪座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话。
因为李榖与韩熙载的关系,李家人将韩奕视作晚辈亲戚,妇人们并不避讳地围坐一起。太夫人刘氏仔细地询问韩奕家中一切情况,又问自辽人入汴以来的经历,一边唏嘘,一边跟着流泪。
当听到在兖州城,那巨寇齐三吃妇人心肝时,李家的妇人们都惊骇地跳起来。韩奕感到好笑,然后他又警醒起来:难道我已经对别人的生死麻木了吗?我居然感到李家妇人们的好笑。
李榖正妻陈氏的身后摆着屏风,韩奕偶然见到屏风后面裙影闪动,因为方才从屏风传来一声清悦的娇呼声清晰可闻。
陈氏见韩奕看向她身后,笑着问道:“妾见奕哥儿年少有为,又生的英俊健壮,今又领防御使之职,将来前途光明。不知你在家乡时,可曾与人有婚姻之约?”
妇人们都消停了下来,纷纷看向韩奕,行着注目礼。韩奕微微一笑,说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他不想说没有,因为妇人们总喜欢当免费的媒婆,韩奕在家乡时也亲身碰到过不少,他拿这句名言来搪塞,说的冠冕堂皇,却又符合自己的身世经历。陈氏又说道:“要扫灭胡虏,恐怕不是三年五载之事。不过,奕哥儿年纪还不大,再过几年再娶妻也是自然的事情。”
“我听说子仲上次北去,曾在幽州兵脸上刻下‘扫燕’、‘灭辽’字样?”李榖这时问道。
“家父命丧在辽人手中,晚辈不敢忘怀。我娘病逝前,曾经让我誓,要为父报仇,故我平生唯一志愿,便是带兵十万,平燕灭辽!”韩奕说道。
“志向虽高,可惜……”李榖轻摇着脑袋,似乎并不太欣赏。
又说了一阵闲话,太夫人刘氏累了,妇人们都簇拥着她离开,只留下男人们。韩奕再瞅向对面的屏风,见躲藏在后面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李榖的两位儿子李吉、李拱,则是赞叹韩奕的武略,羡慕韩奕如今的地位。韩奕拱手道:“二位兄长谬赞了,小弟不过是乘乱得据高位,何足挂齿?”
“子仲不必谦逊。”李榖摆了摆手道,“观近世以来,文臣武将莫不如此,就是我李榖不也是沾了裙带关系的光?你族叔熙载才干只在我之上,他中进士时,我还未应科举,如今他在南朝二十年,听说也不过是个六品官儿,又遭贬放。我回汴不过两月,就听到你在郑州的善政种种,看来青州韩氏是英杰辈出。不过官场凶险,持身公正虽不失为君子,但若让人觉得众人皆醉你独醒,倒显得你木秀于林。”
李榖似有告诫之意,韩奕心中感激:“多谢李叔赐告。”
已是晚宴时分,李榖夫人陈氏张罗了一桌好酒好菜。李榖是孝子,先去后院陪了自己母亲用餐,然后才回来陪韩奕。
“你现在以武起家,虽然领兵打仗靠的是将略与部下忠勇,观你起事前后,不缺猛士豪杰,但既为一郡之守,还需文吏辅佐,所择文吏幕府贵在良正精干,否则难保富贵爵位。”李榖告诫道。
韩奕沉思了一下,诚恳地说道:“小侄刚进入仕途,虽有陕州刘德刘立之相助,但部下幕府空虚,尚虚位以待。请李叔赐教!”
“我替你留心一下,为叔刚入仕时,曾历华、泰二州从事,此乃幕僚之职,后追随前主,渐在朝中为官,认识的人也不少。我今又权判开封府事,好在还是京官,若有合适的文士,我给你引荐。”李榖点头答应道。
韩奕心说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连忙离席拜道:“多谢李叔厚爱。”
李榖亲自将他扶起来道:“贤侄莫要多礼,我说过了,在我家里应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哪里要这么多虚礼?”
俄而,李榖又抚须笑道:“倘若你族叔熙载知道还有你这么个侄子,不知该作何想?看来将来率百万雄师平定江南,是青州韩奕韩子仲了!到时候,贤侄要亲自将那韩老才子擒来,陪老夫饮酒作诗。”
“哈哈!”韩奕也笑了起来。李榖雅善谈论,说话又极有风趣,就是国家大事也善于譬喻,让听者很容易明白。
韩奕平时沉默少言,但遇到谈得来的人,他也善谈论。借着酒兴,韩奕陪着李榖谈天说地,引经据典不行,但一番对时局的见解,也让李榖刮目相看。
“贤侄居然受郭威看重?”来到书房,李榖吩咐仆人奉茶,偶然听到韩奕说起郭威郭荣父子。
“也并非受郭公看重,小侄以为,举朝重臣之中,唯郭公为人宽厚,可以托付!”韩奕说道。
“这倒也是,我听说郭公见客,无论客人地位高下,他常常脱下戎装,以褒衣宽袍相见。武人当中,郭公算是个异类。”李榖点头道,“你弱冠即服紫服,朝野根基太浅,与郭公交好也不失为一良策。再加上你有佐命之功,还有一郡善政,不简单!哦,对了,你跟符彦卿、高行周这些累朝宿将也交好,冯老相公对你印象颇佳,更何况他侄孙是你部属,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李榖连连说道,再一次对韩奕刮目相看,原来这年轻人不显山不露水,上交下援,城府也是极深,这倒显得自己太小看了他,以为他初涉官场,不太懂得为官之道。
韩奕低头喝了一口茶,看着茶沫破裂,道:“小侄这样做,是不是让李叔有些失望?”
心中却觉得自己认识刘德,才是自己最大的幸运。
“很好!”李榖不禁有些感伤,“我像你这年纪时,哪里知道与人为善和趋利避害呢?总是碰了一鼻子灰,才明白如何为人处世,等我弄明白了,年纪也不小了。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知我此番在磁州,差点就命丧在虏主之手。”
原来,辽主耶律德光南下时,李榖对从人说:“这个虏头将不能活着回来。”耶律德光在汴梁做三个月的中原天子,形势大变,仓惶北返,又生了热病,病情日重,他听说李榖密通晋阳,派兵拘至,亲加质讯。
李穀极有胆气,反而诘问证据,辽主语塞,佯从车中引手,装着要索取文书证据的模样。李穀窥破诈谋,乐得再三穷诘,声色不挠。辽主竟被他瞒过,好歹捡了一条命来。
韩奕听李榖谈起在河北时可怕经历,仍然面带微笑,谈笑自若,心中极是钦佩,若是换成自己,恐怕没有这份胆色与急智。
“李叔的风度令人钦佩!”韩奕真诚地称赞道。
“应当赋诗一!”李榖心情愉悦,站起身来面含希冀之色,“不知贤侄能否做诗?”
文人就是文人,李榖明知韩奕好武,颇有考较后辈文采的意思,硬将韩奕拖到书案前。韩奕握着羊毫,心中踌躇,背什么好呢?
窗外夜色深沉,屋内暗香浮动,暖意融融。
韩奕偶然看到一棵雪松正立在院墙一角,暗光下,正顶着厚厚的白雪,傲然挺立……
第十一章 道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清晨,李榖坐在书房里欣赏昨夜韩奕挥笔写下的这诗。这诗浅显易懂,遣词造句并不需推敲,更无绝妙佳语,但却让李榖喜欢其中高雅脱俗的意境。与这诗相比,韩奕的书法更是让李榖刮目相看。
“诗好、字更好!青州韩氏后继有人了!”李榖不禁赞道。
院子中的空地上,韩奕正在练习枪法。天已经放晴,空气干冷,韩奕仅穿着单衣在雪地里舞着铁枪,口中呼着白气,脸上因为剧烈运动而呈现出红润色。他上下翻飞,手中铁枪舞得密不透飞,待练习完枪法,气沉丹田,才满意地穿上冬衣。
他抬起头来,见树梢外的楼阁窗内一个红衣少女正在看着他。那少女见韩奕正朝自己往来,连忙躲回屋内。
“这便是李小婉?”韩奕想道,他只看到那少女慌张的身姿,到底长的是什么模样,却没看得真切。
用过了早饭,韩奕便向李榖告辞。出了李府,他派牙兵去找冯奂章,给冯奂章一个月假,让他在京城过完元旦、上元节,好好陪伴一下他的亲属。
冯道今日有些小恙,已是六十七岁高龄的他,一年以来就在奔波与煎熬中度过。这一旦安定下来,小疾小病就找上门来。
“叔公还是躺下吧?”冯奂章劝道。
“你不需回郑州吗?”冯道问道。
“军上遣牙兵来说,给我一个月假,让我在你府上过了上元节再回郑州当差。”冯奂章答道。
“哦,看来韩子仲颇能体恤下情。”冯道说道,俄尔又道,“他虽年轻,但为人处世颇为周全,这样的年轻俊杰不多!”
冯奂章扶着冯道在书房胡床躺下,书房里燃着薪炭,暖烘烘的。冯道道;“我老了,多看一会书,就觉得眼酸。章儿可愿为我诵书?”
“叔公有命,侄孙不敢不从。”冯奂章道,“叔公想读什么书?”
“就《道德经》吧!”冯道命道。
冯奂章从德经》,冯道的宅子虽然成了宰相苏禹珪的私产,但苏禹珪见冯道回来,颇觉难为情,便遣人悄悄地将冯家家具书籍全部还了回来,其实家私原本也没剩下多少,最多的便是书籍了。
“不可说可不可说,非常不可说……”冯奂章翻开《道德经》念道。
“停、停!”冯道连忙打断,忽然大笑起来,笑得他胡子乱抖,喘不过气来,冯奂章连忙停下来替他抚背,方才喘过气来。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道德经》开卷第一句,冯奂章为了避“道”字之讳,才读成这个样子。
“诵书就诵,何须避言?老夫虽久为宰臣,然亦不过是一老子,何讳之有?”冯道说道,“章儿喜武甚过好文,何时沾上了酸儒阿谀之气?若天底下人人诵书都避讳,则无书可读。”
冯奂章尴尬万分,连连告罪,只得重诵《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氏之说,用世道也。将以说侯王,化天下。然万物之始,有道存焉。”冯道躺在胡床上,又道,“静思老夫仕途本末,庆及存亡,盖自国恩,尽从家法,承训教诲,关教化之源。孝于家,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财。我有三不欺……”
“何为‘三不欺’?”冯奂章问道。
“下不欺与地,中不欺与人,上不欺与天。此‘三不欺’也,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老夫累经难而获多福,陷蕃地而归中华,非人之谋,是天之祐也。”冯道缓缓说道,有些自鸣得意。
冯奂章放下:“叔公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我老了,知足者常乐。你如今也有了好出身,定要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不可欺地欺人欺天,凡事顺其自然,自保无虞。”冯道说道。
“叔公恐怕有些消极了,世上人无不想出人头地,封侯拜相,侄孙也是如此。”冯奂章道,“叔公年轻时踏入仕途,阶自将仕郎,转朝议郎、散朝大夫、银青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特进、开府仪同三司;职自幽州节度巡官、河东节度巡官、掌书记,再为翰林学士,自叔公始置端明殿大学士,又历集贤殿大学士、太微宫使,再为弘文馆大学士,又充诸道盐铁转运使,定**节度使、同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又曾授威胜军节度使、邓随均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官自幽州参军、试大理评事、检校尚书祠部郎中兼侍御史、检校吏部郎中兼御史中丞、检校太尉、同中书门平章事、检校太师、兼侍中,又授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正官自行台中书舍人,再为户部侍郎,转兵部侍郎、中书侍郎,再为门下侍郎、刑部吏部尚书、右仆射,三为司空,两在中书,一守本官,又授司徒、兼侍中,赐私门十六戟,又授太尉、兼侍中,就是辽人也授叔公太傅,听说本朝将授叔公太师之职;爵自开国男至开国公、鲁国公、秦国公,再封燕国公……勋始封即为柱国,后又转上柱国,又赐功臣名号……”
冯奂章不厌其烦地背下冯道曾经在官场上的资历,极是羡慕,却又道:“阶之极、官之极、爵之极、勋之极也!侄孙斗胆问叔公一句,世上有几人能有此官运?叔公处世之法,侄孙不敢苟同。”
冯奂章有些后悔,他小心地看着冯道的脸色,见冯道并无不悦之色。冯道悠悠地说道:“老夫历职历官,曾事幽州刘仁恭,后事武皇,然后又事庄宗、明宗、闵帝、清泰帝(末帝),又事晋高祖、少帝(出帝),又事今上,为时有不足,不足者何?不能为君王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也。”
“侄孙妄言了,请叔公恕罪。”冯奂章见冯道脸上闪过羞愧之色。
“那日在黄河渡口,你的上司韩奕曾讥讽过老夫。”冯奂章道。
“还有这回事?”冯奂章诧异道,“子仲虽是我上司,又比我年少,然而他有长者之风,一向与人为善,昨日来见叔公,不还是行晚辈之礼吗?”
“玄之又玄者,言此道之高、深、幽、远也。同一物,自上俯之而观谓之深,自下仰望谓之高,极视窥之幽,平眺谓之远。此谓道也,以此摄万物,谓为‘众生之门’,即从人之途,此见冯奂章迷惑不解,又道,“那日,韩子仲问我何为‘忠’?他自己却给出答案。”
“子仲如何说的?”
“君有过则强谏力争,国败亡则尽节致死,此曰‘忠’!”
冯奂章暗道,自己叔公历数朝数姓之君,还真未有一次强谏,一姓亡了,他官却一升再升,如此看来,韩奕确实说了诛心之语。
“他又说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冯道接着说道,
“那就是做隐士了?”
“倘若老夫隐于山林,独善己身,这不过是愚夫之隐。老夫虽然未尝一谏,但近世国姓更替,老夫又能如何?随波逐流罢了,但求不存害人之心,遇老弱病残悉心照料,尽绵薄之力耳。”冯道说道,“韩子仲却又说隐者不可得。知我者,韩奕韩子仲是也。”
冯奂章有些糊涂了,不知叔公是赞扬还是憎恨韩奕。
“此人年纪轻轻,却似乎看穿了世事纷杂,这让老夫惊讶,就是不知他想做魏征呢,还是想做曹、刘。”冯道叹道。
“魏征那是太平之臣,如今世事纷乱,朝不保夕,想做也做不了。至于曹魏,叔公太高看了韩子仲了!”冯奂章笑道,“他曾跟我说过,他最服叔公的为官之道。”
“还有这事?”冯道莞尔,“那恐怕是老夫多想了。”
冯道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心中却是浮想联翩。韩奕那天问的不是‘忠’本身,其实问的是如何才能让更多的人做到‘忠’字,而不是望风即降,视投降改姓如家常便饭。
“那只能待明主崛起,天下混一之时了。”冯道暗想道,“可明主身在何方呢?”
冯道还是做不了诤臣,他将这机会让给了别人,任何人都行。
第十二章 道㈣
出了汴梁郑门,穿过城外的草市与密集的乡村,韩奕纵马狂奔。
远离汴梁城,腊月里冰雪覆盖的原野上,人烟稀少,就是最勤奋能干的百姓这个季节也大多只能躲在家里避寒。北风割面,韩奕丝毫不觉寒冷,空旷的天地间,他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蓦然,路边的一个村庄中闯出一伙人,各执利刃,身上披着绫罗绸缎,仓惶而出。村庄里传来哭骂声,一群乡民手持木棒农具追在后面,却不敢靠的太近。
中牟县地处京畿,也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强人明抢百姓。强人们突然见到路边出现三十位骑马的军士,慌张地择路而逃。侍从牙兵们大笑:“军上,咱们去抓住他们吧?”
“强盗共三十人,尔等正好每人分到一个,死活不论,回到郑州我有赏。要是跑掉一个,提头来见我。”韩奕命令道。
“是!”牙兵们应道。他们个个都是能马背上左右开弓之辈,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得到韩奕的命令,纵马追捕而去。
三十位马军军士,兵分两路,左右包抄,强人们只有两条腿走路,只得被聚拢当中。军士们不想要活口,分别引弓射杀,干净利索。
韩奕命军士们将强盗抢去的财物,一一还给中牟村民。军士们兴高采烈,倒不是为了赏钱,而是为了能够散散多余的精力。
“老人家,中牟县的强盗为何如此猖獗?”韩奕问一老农道。
“本地强人原本就多。郑州界的强人们因为害怕官府的追捕,也有些人跑到了我们中牟来。”老农答道。
“大胆,我们将军就是郑州防御使,尔等不思报恩,竟敢诬赖我们郑州?”有军士骂道。
农人们一听如此,胆战心惊起来。
韩奕笑道:“老人家莫怕,朝廷多事,致使流寇猖獗,今开封府新任府尹李大人到任,定会铲除恶人,保尔等安危。”
“将军真是青天啊,小老儿早就听说郑州地界安定,全赖将军一人之力。”农人恭维道。
韩奕命农人们将强盗找了个地方埋了,自己则继续赶路,只派了一名牙兵去中牟县衙报告经过。自刘知远入汴已近半年,河南大多地方都安定了下来,然而京畿尤其是中牟强盗却仍如此猖獗,看来其中必有玄妙,韩奕暗想道。
过了中牟地界,西边就是郑州地界。韩奕有回到家的感觉,自从六月中旬入主郑州,既管军又管政,还插手财赋,但其实在郑州的时间只有一半。如此治理一方,很难谈得上用心用力,要是遇上个贪财克剥的,百姓只有哀叹生不逢时了。
但即便如此,郑州百姓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青天老爷了,不是韩奕有权力给百姓减税赋,应交给朝廷的夏、秋税,他一文钱也不敢少,也不是他能减百姓徭役,该修的城池、道路、水利,一样也不能少,并且乡人四邻作保,不得隐瞒。
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不去肆意盘剥罢了。郑州背靠黄河,又是东西京必经之路,本地治安良好,官府清明,所以商贾云集于此,关税与商税才是韩奕私房钱的一大来处。
他让朝廷记忆犹新的却是招亡散集,将被确认无主的土地分配给无地的人户或流民,这就增加了税收的来源。背井离乡者,既是因为战乱,更多的却是为了逃税。虽然有农户回来了,朝廷也诏令东、西京百里内夏税免税,但逃亡在外的要么异地安家落户,要么就是死在异乡,所以仍有大量土地被抛荒。
针对这些被抛荒的土地,韩奕早在秋天时,就向朝廷上表,奏请允许家有余力的农户承种逃亡户的土地,如果承种人愿意承担赋税,该田地就可成为其产业,逃亡人回来也不须归还,否则一旦逃亡户回来,就须归还。这是在保证官府赋税情况下的的一种激励措施,既能增加粮食产出,又能让朝廷得到一笔不小的税收,还能保护承种人与原主人的各自利益,朝廷也觉得这是个善政,故下诏施行。如此一来,不仅郑州,就是河南诸州的粮食种植面积大增,人口也稳定了不少。
韩奕刚回到府衙,刘德听了传报便来见他。刘德带着几个小吏,禀报民政、财赋、治安等等情况,韩奕见刘德又老了不少,歉疚地说道:
“刘叔辛苦了。”
“军上言重了。”刘德道,他命小吏回去,又道,“军上有军职在身,常常领兵在外,属下一人主持大小庶事,确实有些吃不消。”
“嗯。”韩奕点头道,“我这次过东京时,曾拜会过李榖……”
韩奕将他在汴梁所见所闻详述了一遍,刘德欣喜道:“军上是有福之人,李大人虽然职权不重,但他能以侄呼你,自然会另眼相待。不过,属下自作主张,替军上寻了个属官。”
“是哪位高人?”韩奕惊讶道。
“昝居润!”
“此人我在洛阳好像听人说过。”
“昝居润原为枢密院小吏,景延广为洛阳留守时,署其为推官。此人善计划,性明敏,笃于行。景延广在前朝权势曾是炙手可热,对辽人夸下海口,自称有十万横磨剑,可惜虽然豪气,却招来辽人报复南掠。景延广自知死罪难逃,趁辽兵不备,自尽而死,也算是有骨气的人。辽人入洛,大肆抢掠,景延广僚吏部属四散,唯有昝居润能够力保景延广亲属。”刘德长话短说,将这昝居润的来历说了个遍。
“他为何来我这里?”韩奕问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旧朝刚亡,新朝初立,昝居润失去了景延广这棵大树,总要养活自家老小。”刘德笑道,“当初军上挥师入洛,安流民、戒骚扰、复民生,洛阳人眼见为实,这昝居润当然也知道军上的为人。所以此人便毛遂自荐,找上门来,大概是一个人做属官做久了,总脱不了要隶于人下的毛病。”
刘德这是自嘲。
“这昝居润在这里吧?不如领他来见我。”韩奕道。
刘德想了想道:“倘若军上有礼贤下士之心,请军上降阶出迎。”
韩奕闻言,晒笑道:“刘叔言之有理。”
穿着一身洗得白长袍的昝居润,忐忑不安地跟在刘德的身后,远远地就见到韩奕站在府衙正门石阶之下。
还未等昝居润撩衣拜倒,韩奕抢先拱手说道:“这位一定是昝推官了!”
“不敢,草民并无功名官职在身,拜见将军!”昝居润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起来,只因韩奕主动降阶出迎,给足了他面子。他今年四十不到,却苍老得如同五十,韩奕注意到他长袍衣角破了个洞。
入了衙内,宾主落座。韩奕问道:“韩某勉为一州防御使,治军尚有将佐军校相助,正苦思如何治民,不知您有何见教?”
昝居润见韩奕一见面就直奔主题,心中咯噔了一下,略想说道:“无他,不扰民、不剥民、不苦民。将军明知故问了。”
“此言差矣。我郑州军数千兵马,若无供给,岂能服众?若无赏赐,岂能奋勇?粮饷何处来,赏钱何处来,只能是从民户征收,更不必说州县令、簿、尉、吏,还有推官、判、参军、户曹等等名目勾当。”韩奕不动声色。
“练军重在上下一致,行军重在进退有序,治军贵在严明法纪,管军贵在赏罚有差。又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倘若无功即赏,则是纵下骄奢,非因将军号令而战,而是因钱而战,将战之时,彼方主帅若愿出更大的赏钱,将军又当如何约束部下?”昝居润回道,不卑不亢,
“近世军士骄横,出战伸手要‘挂甲钱’,回师张口则要‘卸甲钱’,战功赏钱另算。闵帝时故事,潞王据凤翔叛,闵帝出宫财赏侍卫军讨逆,并言捷后另有重赏。军士对途人狂言,到凤翔后,请朝廷再给一分,不怕皇帝不允。及至阵前,讨逆军士不是望风而降,即是望风而散,降军又出找潞王讨赏去了,潞王入了洛阳,府库皆竭,潞王却不得不括民财以赏军,就连当年的王淑妃也献出自己的饰,否则士军哗变。”
韩奕与刘德二人面面相觑,好半天韩奕才问道:“君愿做我郑州判官吗?此是幕僚佐官,替刘押牙分理庶务,屈材了!”
“昝某愿讨这个差使。”昝居润躬身应道,略有些自得。
韩奕欣喜道:“韩某能得昝判官相助,亦是大幸。刘叔先替昝判官找一处宅子,购宅钱从公中出,再预支三个月的俸禄。”
“遵命。”刘德道。
“昝某只不过是一介寒士,将军仅凭属下一面之辞,即辟属官,属下必效犬马之劳。”昝居润见韩奕既热情又干脆,连忙感激地拜道。
正说间,忽听闻衙外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叫骂与哭喊声。韩奕皱了皱眉头,奔出衙外探看,见几位关吏扯着一位老头,往衙门前拉。
“何事喧哗?”韩奕喝道。
“禀将军,这老子竟敢犯私盐,人赃并获,特来报于将军知道。”小吏们得意洋洋地说道。
盐业有重利,一向由朝廷专卖。盐源有三,一为河中安邑、解县两池所产的颗盐,二为庆州盐池所产的青、白盐,三为末盐,即海盐,也包括民间煎煮碱水、碱土所得之盐和井盐。
朝廷为了谋利,上述盐类划界销售,不能越界,尤其是禁止质量高的颗盐侵入末盐销售区域,当然是为了盐业利益最大化。
城市与乡村亦不同,食颗盐地区,朝廷在州府城市设有专卖榷粜折博场院,乡村则允许私商兴贩,但不准将盐从乡村带入城中。汉法尤其苛虐,无论私盐多少,一律处以极刑,报官者可以得到重赏。食末盐地区,则州府与乡村一律由官府所设的榷粜场院供应,禁止民间私刮碱土煎盐,否则不计多少,一律处死,更不准私贩,又排除了商人占利的空间。
后汉朝廷全面禁盐,将私产、私买、私卖的底线定位在一两一斤,铢两必究,违者处死,盐禁之严,创了历史之最。
这老头挑了一担柴来城内卖,将装着几斤盐的包袱塞在柴禾里,被城门的关吏们逮个正着。按照朝廷的规定,检告者会得到厚赏。
“将军,小老儿冤枉啊!这盐不是小老儿的,请将军青天做主!”那老头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泪一把鼻涕地磕头。
这犯了几斤盐,在韩奕看来并非是大事,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想循私,更何况他是本州最大的私盐贩子,那黄巢、王建、钱镠不都是如此?昝居润这时凑近说道:
“将军,这其中有诈。不妨先将这老汉收押。”
韩奕心中疑惑,但也依言行事,命人先将老汉收押,又命关吏们先回去,过几天来领赏。
第十三章 道㈤
回到衙内,昝居润不待韩奕相问,便说道:
“方才属下见那盛盐的包袱,乃是上等的丝绢。这老汉衣衫破烂,双手有冻疮,定是贫穷人家的老子。穷人岂能有上等的丝绢?要是属下夹藏私盐,随便找个破布,最好布色暗黑,与柴禾混一。”
韩奕反应不慢,恍然大悟:“报官有重赏,八成是关吏们陷害!”
“将军英明!”昝居润道。
韩奕气急败坏,带着牙兵去了州狱,立即提审那卖柴的老汉。好言相劝一番,老汉这才想起在城外遇到一僧人要买柴,可僧人说柴禾太湿就没有买。
“将军,只要将那僧人捕来,一审便知。”昝居润道,“再此之前,将军应先将那几个小吏收押,以免他们串通一气。”
“来人,笔墨伺候!”韩奕听罢,已知其中原因。韩奕根据老汉描述的僧人特征,当场作了一幅画像,那老汉见画像惟妙惟肖,惊叫道:“就是这个僧人!”
“老人家可要认清楚了,要是抓错了人,被砍头的就是你了。”韩奕道。
“小老儿可不敢诓骗将军!”老汉又扑通地跪倒在地。
韩奕又画了几张,叫来内外巡检正副使呼延弘义与陈顺,命他们索图拿人。不料,呼延弘义指着画像道:“这不就是住在城西破庙里的那位僧人吗?何必劳师动众,我手到擒来。”
呼延弘义说到做到,半个时辰之内,那僧人就被像拎小鸡一样被弘义拎了进来,见狱卒们持着各式刑具,吓得要死。陈顺则将几位守城门的关吏逮了起来,分别审问。
结果证明昝居润猜测的正确,那僧人与几位城门小吏沆瀣一气,栽赃陷害无辜小民,只是为了讨官府的厚赏。
“昝判官今日刚来,便做了一件大善事,否则我便要冤枉良民了。”韩奕赞道。
昝居润的喜色一闪而过,他很知本份:“将军的画技,倒让属下叹为观止,画像与那僧人面目,足有八成五相像。”
“这不过是小技。”韩奕道,“不扰民、不剥民、不苦民,亦我所愿,但我麾下将士粮饷也不可缺无。惟庶务繁杂,我虽摄权柄,有生杀予夺之权,但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又难以躬察琐事,如何治理一方,今后还需昝判官多多费心。”
“愿忠于职事。”昝居润躬身道。
昝居润久在幕府,又曾为小吏,久与权贵相处,懂得人际交往之道,处理起琐事庶务得心应手。他一来郑州,就替韩奕将几个栽赃陷害平民的关吏给斩示众,又接连清查帐目,揪出几个硕鼠,让郑州官吏们无不敬服,小吏们私下里的勾当昝居润是一清二楚,瞒不过他。
昝居润虽然善于察颜观色,但他一旦答应的事情,就会信守诺言,这让韩奕越加欣赏,甚至让韩奕觉得昝居润成了自己一州防御使的属官,很是屈材了。
有了刘德主持军中杂事,昝居润处理庶务,韩奕准备过个安定的新年后,就将自己的精力放在练兵上。
……
正月初五,大赦天下,改天福十三年为乾祐元年(948)。许荐州县官,带使相节度许荐三人;不带使相节度许荐二人;防御、团练、刺史许荐一人。
诏以前威胜节度使、燕国公冯道为守太师,进封齐国公。冯道是名副其实的不倒翁。
郑州防御使韩奕荐开封太康人沈义伦为原武县令,听奏许之。
汉帝刘知远因皇子刘承训卒,悲痛过甚,始不豫。其时,赵匡赞、侯益阴结蜀人,会回鹘贡道受党项所阻,朝廷遣右卫大将军王景崇、将军齐藏珍佯赴之,实经略陕西,以备不测。
正月二十七,刘知远召苏逢吉、杨邠、史弘肇、郭威入受顾命,传位于刘承祐,又曰:须防杜重威。是日,崩于万岁殿。史弘肇等秘不丧,正月三十,磔杜重威于市,市人争食其肉,吏不能禁,斯须而尽。但杀得嫌晚了些。
二月初一,授皇子大内都检点、检校太保承祐为特进、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进封周王。有顷,丧,宣遗制,以周王为帝,年方十八。
……
乾祐元年的春天,河北诸州大旱,而河南却是连月阴雨,偶尔才放晴。
因京畿盗贼猖獗,中牟尤甚,权开封府尹李榖上表,请朝廷兵助剿。中牟有个名叫刘德兴的,世居中牟,很有干材,李榖便命刘德兴为主簿,并奏请朝廷同意,由与中牟紧邻的郑州出兵助剿。
三月中旬,郑州防御使韩奕遣马军都指挥使陈顺等率军二千,赴中牟助剿。浃旬,捕盗近三百人,得其贼中牟县吏一名及御史台小吏一名,搜其居室,获宝货甚众。
夏四月,雨仍然未停。韩奕夜不能寐,风雨交加之中,他站在原武县黄河岸堤边。
一道闪电在头顶上迸,在瞬间的亮光中,黄河水的浪头前赴后继,撞击着堤岸。闪电刚逝,雷鸣声自远及近,河堤似乎在那震耳欲聋的炸响声中颤抖。
咆哮的黄河,令人膜拜。头上的笠蓬与身上的蓑衣并不能抵挡暴雨的侵袭,韩奕感觉自己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他焦虑地注视着眼前,除了风声、雨声与雷声,他只有在闪电出现时,才能看到凶猛的浪头与显得柔弱的堤岸。
新任原武县令沈义伦,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见韩奕。
“将军,下官偕本县官吏参见将军。”风雨声中,沈义伦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原本在家乡以教书为业,因李榖推荐,韩奕用他为原武县令。
沈义伦刚到任,便遇上了河水大涨,他担心溃堤,连忙向韩奕报告水情。韩奕一接到禀报,立刻就连夜赶到黄河边。
“沈县令不用多礼!”韩奕亲自将沈义伦扶起,他并不想责备沈义伦,因为他至原武县时,曾派人去找他,却得知沈义伦正领着县吏巡查河堤。
“将军,河水暴涨,涨势快过前几日。下官以为,将军不可掉以轻心,以免堤溃河决,让临河成为泽国。”沈义伦焦急地说道。
都押牙刘德、判官昝居润、原武县令沈义伦,原武县大小官吏们,都立在风雨中,面露忧色。
因为风雨声的干扰,刘德大声地呼喊道:“军上,下令征民壮吧!不能再等朝廷诏命了。”
韩奕当即立断,喊道:“传我命令,征临河原武、河阴二县每户出一人,最迟明日傍晚集合于此;荥泽县五百人,后日辰时来此集合;荥阳县五百人,后日午时至此;密县、新郑、管城三县各出三百人人,三日内至此应役。各县除县尉、关吏及狱卒外,所有食官俸者,闻令不至,就地斩。”
“军上,这恐怕来不及,黄河涨势出人意料地迅猛。”昝居润道。
“不如先调遣戍军来此?”沈义伦道。
“李威,拿我令牌,骑快马召全军赴此,务必明日卯时赶至,否则军法从事。”韩奕当即立断。
韩奕一声令下,官吏们各自骑马离开传达郑州最高长官的命令去了。先赶到的是义勇军五千军士,韩奕亲自领兵沿着河堤外侧走,寻找出现渗漏处,并安排人手看守,往来呼应。
天已经微亮,黄河露出了它凶恶的面目,正咆哮着撞击着河堤,河面上充斥着无数自上游飘下来的牲畜尸体与烂木。
韩奕正在一处民居中,与部下们商议讯情,忽的传来一声巨响,势如天崩地裂。不久即传来一片惊呼声,韩奕等人大惊失色。
众人蜂拥地冲了出去,见远方已经成了水乡泽国,浑浊的黄水如野马,终于冲破了大堤的阻拦,向着原武县地洼处奔腾,依稀可见有不幸者在水中挣扎。
韩奕连忙带部下们冲了过去,面对肆虐的洪水,众人欲哭无泪,他们本以为大堤还能抵挡几日,不久前商议好的加固河堤薄弱处的方案全派不上用场。一身短打扮的沈义伦已经领着本地民壮及时赶来,远比韩奕规定的时间要来得早。
民壮将装满石头的柳条筐扔进决口处,一个浪头奔来,被冲出老远。决口处有十余丈,汹猛河水冲刷着缺口,带走了缺口处的泥石。
韩奕担心决口会越来越大,否则到时候就是堵都堵不上,他一边命令民壮继续采集石、木,一边命军士削尖木桩,再派军士去将附近的民房拆掉,以提供石料与木料,再命人骑马四处征集麻袋、柳条筐。
韩奕捡起一根麻绳,捆在自己腰间,跳入水中。激流几欲将他冲走,他将自己的铁枪插在决口处地基上,呼延弘义举起铁锤,狠狠地将铁枪钉在岸基上,众将士见状,纷纷照办。众人手挽着挽着手,在激流中并肩作战。
军士与民壮们呼喊着号子,将削尖的木桩夯进水下地基。更多人则肩挑背扛,将装满石块的筐袋扔进两排木桩中。短短的十余丈,几千人忙到傍晚时分,才将缺口堵上。
“壮哉!”沈义伦惊叹道。
冻得嘴唇铁青的韩奕被部下从水中拉出来,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刘德赶紧张罗地生火取暖,早有人送来热腾腾的姜汤。
喝了一碗姜汤,韩奕这才恢复点力气:“天好像转晴了?”
刘德抬头望了望屋外,老天已经云散日出,露出蓝色的底子。
“贼老天!”韩奕难得一见地骂了起来。
该月,河北诸州奏大旱,徐州饿死九百三十七人。
五月,河又决滑州鱼池。
六月,河北旱、青州蝗,日有食之。
然而祸不单行。
初,陕西赵匡赞、侯益先后自陕入朝。赵匡赞选择臣服,摇身一变成了左骁卫上将军,但他的部下悍将赵思绾却据长安反叛。
侯益也选择恭顺,又遍赂朝中宰臣及史弘肇,授中书令,行开封府尹,反毁奉命讨伐自己的王景崇。王景崇心不自安,不得不叛。
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心存异志,自杜重威伏诛后,即招纳亡命,养死士,治城堑,缮甲兵,日夜不息。又遣使赴辽求援,蜡书屡为边关所得。
自此,永兴(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河中李守贞,连衡同反,以李守贞为主。
上天无道,人间又多事了。
第十四章 道
做皇帝真没有意思。
当十八岁的刘承祐这么想时,顾命大臣苏逢吉、杨邠、史弘肇与郭威、王章正围着他在偏殿里议事。本来还轮不到他刘承祐来做皇帝,可一旦做上了皇帝,他现了无生趣,因为要为先帝服丧,连听乐都不许。这陕西纷乱,河北大旱,黄河连决,东南大蝗,大臣们却说这因为自己不修德?要自己看什么《贞观政要》。
刘承祐感到十分冤枉,这跟自己没关系,跟眼前这几位重臣有关系,因为朝中大小诸事都是出自他们几人之手,自己又没做过什么不对的事情。可这几人却将相不和,吵得自己心烦意乱。
苏逢吉原本为先帝刘知远倚为重用,把握朝政,他提拔任用了一大批人为官,当然自己腰包落了无数好处。但常常被杨邠以虚糜国用,屡加否决,苏逢吉因而心怀不满。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涛与苏逢吉交好,他上表请调杨、郭二枢使出任重镇大藩,控御外侮,内政可交给二苏办理。
李涛的建议,虽有私心,然而却也有十足的道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然而杨、郭二人向李太后哭诉。刘承祐不敢让母后不悦,只好罢免了李涛,更加重用杨、郭、史、王四臣,杨邠任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如故。郭威同任枢密使,并加同平章事。苏逢吉的权力受到了削弱。
杨邠素来不喜欢读书人,重武轻文,文章礼乐更是不在话下。他又恨二苏排挤自己,再加上二苏用人,授官太滥,朝野都一片怨言,所以杨邠便将二苏所提拔的人,凡是靠门荫入仕者全都罢官。虽矫枉过正,但时人却将原因归咎于二苏滥授官职的不公。
王章是文官,但小吏出身的他,却对文学比他高深的人嫉恨。身为三司使,掌握国家财赋,王章很用心,他的眼里只有钱粮,所以他为了填补仍然空虚如也的国库,想尽办法压榨全世界,极尽盘剥之能事,税赋苛重远胜于前代数朝。对儒生出身的官员的俸禄,王章只愿拔那些军士们挑剩下的东西谓之“闲杂物”,给文官当俸禄,并且虚抬其值,惹文官们怨声载道,文官也得养家糊口,也得迎接送往人事应酬。
“陛下,开封府奏阳武、雍丘、襄邑三县,有蝗。但有司奏,蝗为瞿鹆聚食,请诏禁捕瞿鹆。”苏逢吉奏道。
“准!”刘承祐有气无力地说道。
“沧州上表称,幽州民五千一百四十七人来投,盖北土大饥。”苏逢吉又道,“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苏逢吉微抬起头来,正巧见皇帝刘承祐打了个哈欠,心中猜想皇帝昨夜又宠幸了那个姓耿的美人儿。
“卿等看着办吧。”刘承祐面无表情地道,心里却想后宫里的耿美人。
“苏相公,当今陕西军情紧急,何须拿这些小事来烦陛下?”杨邠的打断道。
“国事无小事!”苏逢吉翻着白眼。
“哼,史某早就说过,治国安邦,当依铁枪大剑,用毛锥何用?只是累赘。三叛连衡,还不是要靠我们武将来平乱?”史弘肇讥笑道。不料,三司使王章虽与他相善,但也是文人:“没有毛锥子,何来饷军财赋?史公未免太欺人了!”
史弘肇遭了王章这一驳,无言以对,只是看着殿宇,神情却是不屑。
苏逢吉心中偷乐,这时说道:“那好吧,我等就议议这陕西之事。今邠州节度使白文珂屯同州,泽潞节度使常思屯潼关,凤翔节度使赵晖屯咸阳,可曾为国一战?”
“郭从义与王峻不是兵围长安?赵思绾兵少,不过是瓮中之鳖,谅他也插翅难逃。”杨邠道。
“苏某知道郭从义与王峻围了长安,可苏某也听说他们二人水火不容,相持莫不肯先战。敢问谁用他们二人为将?还有那尚洪迁,恃勇前驱,终兵败身死,坏我王师士气,损害朝廷威严!”苏逢吉质问道,他又冲着皇帝刘承祐请命道,“臣恭请陛下降罪。”
“这个……”刘承祐想了想道,“郭从义与王峻二人,都是先帝佐命功臣,偶有小过,也无伤国体。”
“陛下明鉴,我王师数路并进,若是空屯城外,只是空耗粮饷。难不成我大汉将帅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苏逢吉升高音量,指桑骂槐,“白文珂老迈,常思素无将才。遣这二人对付李守贞,怕是太小看了李守贞,朝臣议论纷纷,众情汹汹,以为不妥,敢问这又是谁之过错?”
杨、史二人气坏了,史弘肇说道:“征伐大事,岂是你一文人所能领会?陕西虽乱,但我军数路并进,虽无主帅统领,先将三贼分开,不使其互为支援罢了。待朝廷遣一大将前去主持,李、赵、王三贼不日将伏诛。”
刘承祐眼见这几人吵了起来,连忙劝阻道:“卿等都是开国功臣,先帝曾遗诏,要尔等襄赞处理军国重事,今河中、永兴、凤翔三贼谋反,还需尔等重臣尽心才是啊。”
“陛下请宽心,有我等大将,保管陛下无忧。陛下尽管在宫中安歇,国事庶务可委臣,宿卫有史公,财赋有王公,对外征伐有郭公!”杨邠自负地说道。
他这话一出,分明是目中无人。苏逢吉不高兴,皇帝更不高兴,因为整个大汉国的兴亡好像与他们这一相一帝无关,他们好似成了可有可无的旁观人。
“嗯……杨卿说的是。”刘承祐脸色通红,“不过,朕以为此事还需审慎对待,别让外臣笑话……”
杨邠悍然道:“陛下暂且住嘴,有臣等在,何惧区区逆贼!”
殿中一时静默,皇帝目瞪口呆,宦官们既惊又怒且惧,苏逢吉怒目而视。杨邠仍然视若无睹。
郭威方才一直没有说话,他闻听杨邠这话,便觉极不妥,眉头微皱,连忙进言道:“蒙先帝与陛下厚爱,臣勉为武将,尚可堪一用,愿赴陕西军前,为陛下解忧。”
“哈哈,郭公一出马,保管天下无忧。若像文人那样动动嘴皮子就平定天下,养兵何用?”史弘肇放肆地笑道。
刘承祐见郭威恭谨,心中不悦稍缓,颌道:“若众卿无异议,就诏郭卿赴军前安抚。”他又问王章道:“王卿有何异议?”
“王师大军御敌,重在上下一心,军令如山倒。陛下应诏河中、永兴、凤翔诸军,皆受郭公节制,如此方可号令全军,同仇敌忾,剿灭逆军。”王章答道,“倘若我河中、永兴、凤翔三路大军,各自为战,不相统协,反倒让贼军有机可乘。”
“苏卿以为呢?”刘承祐又问道。
苏逢吉虽然对武人们不满,不过这征伐大事,也只能是如此,要是自己也有挽弓御敌的本事,自己早就请命出征,何必让别人立功,遂道:“臣附议。”
“那就这么办,就诏以郭卿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诸军皆受节制。”刘承祐命道。
“遵旨!”众人答道。
出了皇宫,苏逢吉冷哼了一声,甩手在前面疾走,将杨、史、郭、王四人丢在身后。史弘肇指着苏逢吉的背影,对郭威说道:“郭公这次去陕西,一定打个大胜仗回来,让苏某人瞧瞧,到底谁才是国之柱石。”
王章在旁劝道:“我等都是辅佐先帝的大功臣,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常常闹得不欢而散呢?国事为重啊。”
“王公不必多言,先帝在位时,这苏某人目中无人,以为我等可欺,现今我等柄政,岂能让他作威作福。他苏某人又能奈我何?”史弘肇满不在乎地说道。
郭威还在想着陕西的事情,与史弘肇等人告辞之后,郭威就骑马往家行去。路过太师冯道宅第时,郭威突然想到要请教冯道对自己率兵讨逆的看法。
冯道听下人来报,正穿便服在书房中看书,慌忙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中门前,他现在虽位居太师,但这只是一种荣职,并无权过问政事,除非皇帝垂询。冯道本人也巴不得无事。
郭威见冯道刚露出头,连忙迎了上去:“郭某未请自到,有劳太师出迎。”
冯道眯缝着眼,暗想郭威不请自到,瞧他神情却有些严肃,不知是因为什么大事,口中却寒暄道:“郭太尉乃朝中重臣,老夫不过是一闲人,门前鞍马稀。”
“太师言重了,太师累朝宿相,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朝野无人不识,无人不敬。今日郭某是特来求教的!”郭威拱手道。
冯道将郭威引入客厅,命人奉茶。郭威见冯道品着茶,不动声色,只得主动开口问道:“不瞒太师,今日主上命我领兵赴陕,节制诸军,主持讨逆诸事。今日过太师宅门,特来向太师请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不过是无用之人,太尉何必如此垂询?”冯道推托道,“再说老夫乃文人,不懂军伍,要是让老夫撰篇文辞,尚可一用。”
“太师过谦了,太师乃长者,郭某虽勉为枢密使,但实乃后辈末进,敢请太师赐教!”郭威坚持道。
冯道原本还是坚持着他圆滑处事为官之道,他担心自己要是万一说错了,将来会将战败的责任怪到自己头上。
明哲保身,让别人拿大主意,让别人出头,这是冯道的原则,但往往最终还是他一个老头出面。就像当年石敬瑭遣人给辽人送礼,无人敢去,最后还是连哄带骗地让冯道出马。
见郭威一再坚持,冯道不得不说道:
“陕西之乱,虽看似紧急,但有郭太尉亲自出师掌兵,料想也无须紧张。”
“郭某自少时从军以来,凡三十年,久历军伍,自信沙场之上,不会怯战。但此番出征,干系甚大……”
“可是因为李守贞的缘故?”
郭威微愣,点头道:“正是如此,李守贞骁勇善战,部下党羽又遍布诸军,就是京师侍卫军中,亦有不少曾在其麾下听令的。我恐大军未出,军心已为他所夺。”
“敢问太尉喜欢赌博吗?”冯道忽然问道。
郭威闻言,勃然变色,他年轻时喜欢赌钱,也常因此而犯错,他听冯道不着边际地如此一问,以为冯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纵是郭威低调谦和,也觉得冯道这是在讥笑自己。
冯道见郭威面色阴沉下来,不为所动:“太尉此行也与赌博类似。你看赌钱时,凡是财豪者皆气豪而胜,财寡者因心怯而输。李守贞虽是骁勇宿将,但为人自大好夸,自谓旧将,故而为士卒所附。若郭太尉亲自领兵讨伐,请勿爱惜官物,无论行军打仗,军士有功,请多加赏赐,则必会夺军心爱戴。曾听郑州防御使韩奕言,开运初年李守贞攻青州杨光远,赏赐部下军士颇为吝啬,其帐下有功军士用布包裹赏赐之物,拟为李守贞头颅状,肆意凌辱,以消心中不平之气……”
果然姜是老的辣,冯道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郭威茅塞顿开。
“太师金玉良言,郭某必谨记在心!”郭威大喜,起身拜谢,暗道此番出师,已经有了八分的胜算。五分庙算,三分人算。
冯道暗暗赞赏,郭威与寻常的武人果然不同,为人厚重,知礼敬让,巴巴地跑来询问自己平陕之策,如弟子状。
“老夫愚昧,若能助太尉绵薄之力,亦是幸事。”冯道谦逊地说道,犹如姜太公一般不动如山。
“李守贞前畏高祖,不敢嚣张。今见我辈崛起太原,事功未著,有轻视我辈之心,故敢造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天下粗安,民心思平,但李守贞据河中谋反,本是逆势而为,他虽骁勇善战,城坚池深,但我王师一出,李贼只能负隅顽抗。”郭威道,“郭某今日得太师良策,胜算又多了三分。”
“祝愿太尉旗开得胜!”冯道深以为然,捋着长须说道。
因冯道的提起,郭威忽然想到了韩奕,郑州义勇军与李守贞毫无关系,且义勇军也是禁军中的一部分。
“李守贞又能如何?不过是待死之人罢了,待我去将他头颅取来。”郭威暗暗誓道。
第十五章 鹊起
秋色里,战旗猎猎,奔驰如风。
陕州外三十里,一支军队疾驰而来,远远地望见了陕州城,年轻的将军喝令全军放缓度。乾祐元年的八月,汉枢密使郭威命郑州防御使韩奕率兵军前效力,充河中行营后军都排阵使。
韩奕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弓刀各在腰,虽然疲惫,却都挺起胸膛,踩着落叶与衰草,迎着萧瑟的秋风坚定向前。郭威的数万大军临时驻扎在陕州城外,连营十余里。
韩奕遥望那面“郭”字大旗,心中早已经将那面“汉”字大旗抹掉。
辕门忽然大开,郭威领着大小将校数十人奔出营地。韩奕连忙下马,带领部下呼延弘义等将校迎上前去,半跪拜道:“禀太尉,末将韩奕率郑州义勇军马步四千五百人,前来听令!”
“韩将军请起!”郭威抢上前来,将韩奕等扶起。
“谢太尉!”韩奕致谢道。
“韩将军一路而来可还顺利?”
“托太尉的福,一路顺风。”韩奕抱拳道,“太尉军令所指,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万死不辞,慷慨向前,何惧千山万水?”
韩奕却翻身上马,耀兵于义勇军前,举枪高呼道:“太尉为帅,此战必胜。我义勇军儿郎,愿为太尉前驱。郭太尉当面,尔等愿听太尉军令吗?”
义勇军却以猛烈的欢呼声回应:“万胜、万胜!”
四千五百壮士的呼声,地动山摇,雷霆万钧,豪情满怀,江山为之变色。附近山野里的鸟雀惊骇而飞,只留下义勇军豪迈的吼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郭威帐下将校暗暗惊叹,名不见经传的义勇军的士气让人刮目相看。怪不得,郭威以当朝重臣身份,却亲自出营迎接一个区区防御使。
“壮哉,义勇军!”郭威情不自禁地说道,胆气豪壮了三分。
考虑地韩奕是年轻后进,郭威周到地引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都虞侯刘词,客省使阎晋卿,昭义节度使常思,镇**节度使扈彦珂,还有郭崇威、曹威、白重赞、李荣等大小将校,包括郭威大舅子杨廷璋,与韩奕相认。这当中,有的人如刘词、李荣等与韩奕有过一面之缘,众人寒暄了一番,随郭威入了大营。
风云际会,正是在郭威平三叛的帐下,韩奕才真正踏入了权力圈。
坐在中军帅帐的正中央,郭威看着身前左右大小将校,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当他第一次穿上戎装之时,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能有今天的赫赫威风与权势。他早已不是那个爱打抱不平当街杀人的莽撞军汉,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并遭人蔑视的郭雀儿。
他是郭威,独一无二的郭威,数万雄兵的主帅郭威。当他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时,将校们全都安静了下来,致以足够的敬意。
郭威很满意部下们的恭敬,他脸上的自豪之色,也仅仅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足够的沉稳与冷静,这就是郭威。他朗声说道:
“今河中李守贞、长安赵思绾、凤翔王景崇,三镇同反,国朝危急。陛下授我节钺,委我以重任,本帅自当勉力而为。陛下已诏令新任凤翔节度使赵晖与药元福等兵近凤翔,永兴行营都部署郭从义与都监王峻已攻长安,唯有李守贞尚等我军前去交战。日前赵晖遣人报,王景崇已经向蜀国上表投降,蜀人出大军欲援凤翔叛贼,情势危急,今朝廷又催我先至凤翔、长安。诸位以为如何?”
“回太尉,军事有轻重缓急。今蜀人乘虚而入,对我凤翔以至关中志在必得,末将担心赵晖兵少,恐其双拳难敌四手。故末将以为,当以凤翔为重,先败蜀人。”白文珂禀道。
“末将也以为如此,李守贞所恃者唯河中坚城罢了,他若敢出城,我军便好击败他,故李守贞只能龟缩河中,以逸待劳。既然朝廷有诏命先援赵晖,先将李守贞放在一边,败蜀人,拔凤翔,再灭长安赵思绾,徐后集合全部兵力,再去剿灭李守贞就容易办到了。”老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充河中行营都虞侯刘词亦道。
帐中大小将校纷纷进言,俱言先兵进凤翔。郭威打量众人,唯见扈彦珂与韩奕二人没有说话。
“彦珂有何高见?”郭威和颜悦色。
“末将以为,应先攻河中李守贞。”扈彦珂语惊四座,给出了一个不同的建议,众人侧目。
“嗯,兼听则明,请彦珂详言理由。”郭威微微颌,鼓励道。
“三贼同叛,虽是赵思绾叛,但以兵力、财力及罪过大小计,实以李守贞为盟主。擒贼先擒王,若拿下李守贞,赵思绾与王景崇自然就没了胆气抵抗我王师天威。再者,先攻李守贞,也让赵、王二贼失了从河中得到援兵的指望,好一网打尽。”扈彦珂回道。
众人深思了起来,郭威微微一笑,欠着身子问韩奕道:“韩将军有何高见?”
韩奕年轻,但以防御使之职在帐中,除了几位节度使和大将之外,也有资格占据一把交椅。其他各种名目的军校只能站在诸将的身后,将帅帐挤得满满当当。
郭威亲自问起,众人的目光又投向韩奕,想知道这位举国最年轻的防御使能说出什么高见来。
“回太尉,末将附议扈帅的主张。但有一点,我军主力暂时停驻陕府,自陕府向北渡河,可达河中府,路途较进,而长安、凤翔路远。攻远舍近,到时我军疲惫,攻守易形,劳逸易势,对我军不利。倘若赵、王挡我西进前锋,李守贞趁机袭我后路,我等岂非腹背受敌?蜀人虽乘火取栗,然蜀兵一向怯懦,属下听说赵晖颇知军,更不必说有老将药元福助战了,太尉不如命赵、药二人缓攻凤翔,以逸待劳,蜀人越过秦岭大山必成疲兵。当然,这不过是属下的臆想,请太尉裁夺!”韩奕起身回道。
帐中众人听罢,这时都严肃了起来,郭威神情却是极高兴:“哈哈,彦珂与韩将军所言非虚。”他又问左右众人道:“尔等以为如何?”
“我等赞成先攻河中!”众人齐声回道。
“若非彦珂与韩将军进言,本帅有犯错之嫌。军中无小事,尔等领兵,莫要小看了敌军机谋,骄兵必败。”郭威站起身来,大喝一声:“但有功即有赏。来人,传我命令,赏镇国节度使扈彦珂与郑州防御使韩奕,战马各两匹,马鞍各一副!”
“遵命!”有人应道。回话的,是坐在帐角处,以笔墨伺候的一位儒生打扮之人,此人名叫王溥,前科进士授秘书郎。郭威听说此人才学出众,特辟其为从事,为幕府僚佐。
“谢太尉!”扈彦珂与韩奕二人连忙出列拜谢。
此前白文珂的兵马屯同州,常思的兵马屯潼关,郭威便命二人返回各自的驻地,即日向河中府挺进,自己稍事休整,领侍卫军(禁军)主力自陕州渡河攻河中。
众人又商议了细节后,纷纷告退。郭威将韩奕留了下来。
“子仲刚到,鞍马辛苦,尘色未洗,本帅即召你商议军事,子仲莫要怪本帅不近人情。”郭威谦逊地说道。
他以当朝权势熏天的重臣身份,以表字称呼韩奕,自然是表示亲近之意。韩奕巴不得郭威这么说,连忙道:“郭公折煞末将了,今末将方至军前效命,郭公便有赏赐,末将无以回报,唯以誓死杀敌,以报郭公之恩。”
郭威道:“这是子仲应得的。对了,子仲今年十九?”
“十九岁零七个月。”韩奕道。
“哦,那也应该娶妻成婚了。”郭威笑道,“听说子仲在家乡时,以孝闻名于乡里,百善孝为先。子仲为将,治军有方。为政,又能抚慰一方百姓,真人杰也。”
“郭公过誉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今天下未定,正是吾辈豪取功名之时。太尉莫要嫌属下立功太快。”韩奕道。
“哈哈,子仲之志,我知也。”郭威笑道,“我有一女,今嫁于殿前供奉押班张永德,永德少时也以孝闻名乡里,又世代行武,亦是年轻一辈的英杰。子仲可与我婿多多亲近才是啊,莫要嫌我婿人微官卑哦!”
“郭公说笑了,张兄末将也曾见过,就是郭公外甥重进兄,末将也有数面之缘。能与张、李二位结好,末将求之不得。”韩奕回道。
他的目光投向侍立在侧的李重进,李重进方才只听到郭威夸奖留在东京的张永德,唯独忘了自己,难道女婿比外甥要亲?李重进又听韩奕主动提到自己,心中感激,连忙抱拳致礼:
“将军虽少,但是吾辈楷模。李某不敢以兄自居。”
郭威感到惊讶,不过听韩奕这么说,心中很是高兴。冯道曾建议他要多赏部下,赢得军心,郭威忠实地履行。不过他笼络韩奕,却是自本心,韩奕不论是公事、私事,还是为人、见识与手段,是处处让他觉得欢喜。
“郭某老了,将来还需看你们年轻人。”郭威鼓励道,“譬如那李守贞,虽然号称骁将宿帅,但为人太过高傲,他视我郭威为后进,以为可欺,殊不知骄兵必败。我郭威勉为枢密使,领兵平乱,绝不会效仿李守贞之辈,轻视尔等后进,子仲莫要令老夫失望。”
韩奕起身拜道:“当年先帝圣驾至洛阳时,我义勇军诸校始知郭公之高义厚重,今隶于郭公帐下,愿为知己者死!”
郭威十分兴奋,亲自将韩奕扶起道:“我儿郭荣常常提起子仲,常为子仲官职不得晋升而愤愤不平。子仲此番来军前效力,但凡立功,郭某必不会遗漏尔等功劳,奏于上听。”
“末将与令郎左监卫将军交好,令郎这是爱乌及屋。”韩奕道,“无功即赏,非治军之道也。我义勇军自立军一来,未尝有过真正死斗,儿郎们训练经年,已经急不可耐,正想一试身手,此番倘若能立小功,郭公再行赏赐也不迟啊。”
“壮哉!”郭威猛拍了韩奕的肩膀。
一个出于御下目的笼络对方,并无任何非份之想;一个变着方暗表忠诚,只为未来。
第十六章 鹊起
河中府,自号为秦王的李守贞正召集部下大宴。
酒酣耳热之际,李守贞脸上浮着志在必得的神采。自从去年刘知远遣兵攻杜重威时,李守贞就有兔死狐悲之感。等到杜重威被诛,李守贞更是招纳亡命,暗养死士,以为自保之计。
如果让蔡小五说,人只要能出人头地就足矣。呼延弘义说,要是能当上节度使,死也心甘。朱贵则是想多娶几房小妾,夜夜有美人作伴,则是神仙。
不过,对于早已贵及将相的李守贞来说,想当皇帝的念头在心中一经出现,就落地生根。在这一点上,石敬瑭做了一个好榜样,李守贞也想勾结辽人,不过即便是与辽人联系上,辽人正忙着内斗,无暇南顾。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之流,也是步石敬瑭后尘,只不过他们没石氏幸运,全都失败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偏偏李守贞相信自己有做天子的福份,是真主。
紧挨着李守贞而坐的是一位僧人,名叫总伦的,因其自称会望气,认为李守贞是真主,因而被李守贞拜为国师。很显然,这位国师是个酒肉和尚,六根不净,今日酒喝得有些高了,冲着李守贞谄媚道:
“大王,近日小僧观气象,见有紫气笼罩贵府,聚而不散,这是个好兆头啊,天降大命于大王。大王有天命护佑,朝廷遣郭威匹夫来攻,必致败回,大王有惊无险也。”
“哈哈,承国师吉言,诸位敬国师一杯。”李守贞心中得意,放下酒觞,脸上却是不屑的神色,“本王为军主时,郭威不过是潞州一小卒。本王位及将相时,郭威等不过是下佐小将。今郭威领兵来攻我,可笑他自不量力。郭威、史弘肇还有杨邠等,何德何能,又曾有何显著的战功,便把持朝政,敢对本王号施令?”
李守贞部下有一悍将,名叫王继勋的,勇武善战,悍不畏死,善使铁鞭、铁槊与铁楇,因而号称“王三铁”,向来为李守贞所倚重。王继勋敞着怀,脸上与胸口因酒力而一片赤红,举觞说道:
“大王说的对,有我等精兵强将,定让郭威有来无回,九五至尊唯有大王可做,刘承祐小儿不配给大王牵马。待他日,让郭威跪着给我等斟酒,再令刘承祐作乐,哈哈……”
帐下众将佐纷纷表豪言壮语,无人将郭威和他率领的大军放在眼里。
“哈哈,尔等壮言,军心可用,士气可用,本王无忧了。”李守贞大笑道。
将佐之中,唯有一人有些忧虑,这正是跟韩奕有过几面之缘的徐世禄,当年马家口之战中,他成为了李守贞的部下。徐世禄为人刚直,然而过于念恩,李守贞见他武艺高强作战勇敢,便多加笼络,以致于徐世禄今日有上了贼船的实感,后悔莫及。
“大王,郭威虽是后进,不过他此番来攻,兵力有数万,帐也猛将如云,怕是……”徐世禄道。他的话却被李守贞打断了:
“哼,本王典禁军时,他郭威还在晋阳当小军头。今日禁军中大小头目昔日都是我李守贞的部下。等郭威领兵前来,我登高一呼,禁军旧部必会哗变,阵前倒戈。再说汉法苛严,史弘肇之流御下极严,部下有小过即动辄处死,禁军军士们早就心怀不满了。”
他偶然抬头,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一只猛虎正在舐掌,心中一动。
“来人,取本王弓来!”
李守贞握弓在手,自负地部下们说道:“本王将来果真有大福,必中虎舌!”
说着,李守贞并不起身,席地而坐,搭箭引弓,将硬弓引如满月,“嗖”的一声,那箭矢直奔虎画,狠狠地钉在墙壁上,入墙三寸,箭羽仍在颤抖不已。众人定眼一瞧,那箭矢正中那画上猛虎的舌头。
李守贞的本事也不是吹的!
“好!”
“大王威武!”
“万岁、万岁!”
宴堂中,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欢呼声。李守贞的脸,因激动而更加的红了,在这一刹那间,李守贞已经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斜睨八方的那一天。
内宅中,李守贞长媳符氏,侧耳倾听着前院传来的欢笑声,心中焦虑不安。她正是官拜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长女,开运二年时嫁给李守贞之子李崇训的,这本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然而当李守贞竖起反旗之时,符氏便知大祸临头了。
李守贞迷信术士之言,曾有术师说,他的长媳符氏将母仪天下,李守贞父子深信不疑,更加决心谋反。因为自己儿媳要做皇后,那不就说明自己父子要做皇帝了吗?然而,符氏却没有这么想过,当朝廷讨伐大军正在奔来的路上时,她出奇地冷静,她在想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从屋外闯进来一个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李崇训。
“夫人又在乱想了。”李崇训一身酒气,他将娇美的妻子搂在怀里。美人入怀的感觉,让他体内的**升了起来,符氏略带抗拒的动作,反而激起他的欲火。
李崇训将符氏压在身下,粗暴地扯下符氏的衣裙。李崇训呆了呆,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副令人**的美妙身躯,雪白的肌肤与玲珑有致的曲线令他的喉咙里出奇怪的咕噜声。
“夫人今夜好像比往日更美上三分!”李崇训淫笑道。
他将自己满是酒气的脸庞埋在那最丰满之处,深吸了一口女人的体香,双手急不可耐地在那娇柔的身体上来回游走。
居室里,很快便响起了呻吟与喘息之声。
一番**之后,心满意足的李崇训呼呼大睡起来,嘴里还在呓语:“夫人将来……皇后,我……皇帝!”
泪水倏地滑落,符氏暗自垂泪。她生于豪门,从小便有教养,既然父亲将自己许配给李家,只能嫁狗随狗嫁鸡随鸡,她无权选择,只能承受。轻叹了一声,符氏也睡去。
……
八月十八,郭威领着讨逆军主力将来到了黄河边。
浮桥刚刚搭建完毕,诸军争相渡河,各不相让,一时间在渡桥边混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人差点丧身黄河。
郭威站到岸边高阜,见军士们争渡,心中不喜,正要晓谕全军依序渡河,不得抢渡,忽然飞来一群乌鸦。鸦群在河面上鼓噪一阵,又如黑云一般朝郭威迎面扑来。
乌鸦全身通黑,叫声又是极其难听,这是一种通常不太讨人喜欢的鸟,常是不祥之兆。郭威心头火起,退后十几步,举弓搭箭便要射乌鸦,蓦的,脚下一阵轰然巨响,堤岸在颤抖着。
在左右军士的惊呼声中,岸堤崩塌了,大块泥石连同树木杂草,轰然滚入滔滔黄河水中,一个浪头打来,全都消失不见,只看到一些杂树在河面浮浮沉沉。郭威瞧了瞧脚前,见自己方才所站立位置的泥石全都滚入了黄河中。
大难不死,天幸也!
“这是上天给我的庇护!”郭威转怒为喜,扔掉自己的弓矢,指着飞走的乌鸦群,对左右说道,“李贼可破也!”
三军欣然,各怀斗志。
大军顺利地渡过了黄河,在黄河北岸边稍作休息,韩奕率领自己的部下押运着粮草最后赶上来。
高阜上,一面“郭”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背靠着九曲黄河,郭威骑在马上看着雄壮的军队,微有自豪之意。
这一路行来,郭威与士卒同甘共苦,小功必赏,微过不责,士卒偶有小病小伤的,郭威动辄亲自探视。部下将吏无论贤愚,有所陈请,郭威均和颜悦色,虚心听从。他已经用从冯道那里讨来的法子,将来源驳杂的军队拧成了一股绳,这支军队的唯一的主人姓郭。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数万大军卧在高阜下,头枕着滔滔黄河休息,旌旗如林,刀枪如蝗。战马啸西风,气宇轩昂,欲一扫乾坤平戎万里。
在人叫马嘶声中,郭威笑问来复命的韩奕道:
“子仲以为我军如何?”
“太尉典军,大军上下齐心,同仇敌忾,气吞万里如虎,自然无往而不前。”韩奕回道,“我等愿隶太尉麾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眼下,我等不过是只缺一战。”
“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借子仲之言,本帅愿于尔等共勉!”郭威闻言,对左右诸将校说道。
“太尉教诲,我等铭记在心!”众人齐声回道。
行营先锋都指挥使白重赞道:“太尉,今我大军分三路兵进河中。李贼只是稍作抵抗,便龟缩城中,此乃作茧自缚是也,卑职愿率军直捣河中府。”
“白先锋莫要着急,今白文珂与常思二帅已经陈兵河中府下,李贼不愿出城交战,龟缩城中,正合我意。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贼也不过如此,他若出城与我交战,我反倒大费周折。”郭威胜券在握,“他以为据坚城自守,粮甲充足,可以阻挡我王师来袭,令我无功而返。可笑!愚蠢!”
郭威又命从事王溥道:“命西南水6转运使李榖,多征集民壮,往我河中行营多送粮草,须保我大军一年所需。”
“太尉,多运粮草,劳民伤财,恐怕并不太合适。况且我王师兵进河中府,只要将士悍不畏死,争强好胜,杀贼立功,李贼项上人头不过是手到擒来。”扈彦珂道。
“彦珂不必多言,本帅自有主张。”郭威捻着须髯道,他心里早有了明确的讨伐李守贞主张。
左右不再言,八月二十,郭威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来了河中城下,此前白文及刘词自同州,常思自潼关进,三路大军将河中府三面围住。
李守贞站在城头上,见汉军扬旗伐鼓,耀武扬威,而“郭”字旗下的士卒更是兵强马壮,战意冲天。在部下面前,李守贞不想表露出一丝诧异,他凭高眺望,手搭凉蓬,凡是汉军中他所认识的兵将,便高呼其名。
“呸!我乃王师都校,见我王师前来,还不出城认罪?”
“李贼,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李守贞,本将军正要取你项上人头,卖给朝廷,还不快出城领死?”
城下汉军中一片喧哗,统统称李守贞为叛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李守贞当初太过自信,又曾在部下心腹面前夸下海口,此番这一出,令他无地自容,心中有了三分胆寒。
木已成舟,李守贞最骄傲自负的本钱成了镜花水月,他只得拼死一搏了。
郭威立在中军中,看着阵前的鼓躁,任凭部下们往城头上谩骂,心中得意万分。他既得意李守贞的失算,又得意自己仅靠行军路上的小恩小惠,将部下拧成一股绳。汉军众将纷纷前来请战,趁敌心虚,起进攻。
令人意外,郭威却摇头道:“敢言攻城者,斩!”
部下哗然。郭威解释道:“十则围之,然攻城之战,攻者一方十有**死伤。李守贞乃前朝宿将,健斗好战,屡立战功,况城临大河,楼堞完固,易守难攻。我军初来,虽士气高炽,然李贼锐气仍在,我欲做久困之计。”
郭威又道:“敌军居高临下,势如建瓴,我军则是仰攻,危险异常,九死一生,有何益处?从来勇有盛衰,攻有缓急。本帅欲设长围,以守为战。尔等洗兵牧马,坐食转运使李大人送来的粮饷,温饱有余,何惧时日延久?待城中公私皆竭之日,就是我等攻城之时!”
诸将道:“长安、凤翔与李守贞连衡同盟,若是我军兵围河中,赵思绾与王景崇二贼遣兵来援,一旦内外夹攻,恐怕于我军不利?”
郭威道:“赵、王二贼,不过仅凭血气之勇,不识军谋。今郭从义、王峻在长安,赵晖、药元福等在凤翔,足以牵制二贼。尔等只管听我军令!”
“遵命!”诸将拜道。
韩奕则想道,李守贞当年奉命讨伐青州杨光远,也是如此,去年高行周讨伐杜重威,亦是如此。以一国之力,围困一城之敌,自然是占尽优势,不用担心粮草。这办法最有简单,却又最有效。
城内的百姓,此次恐怕又要成为牺牲品。
第十七章 鹊起
“传我军令,筑城!”郭威坐在中军帐中,不慌不忙地布了他第二个命令。
一声令下,郭威将城外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白文珂在河西竖栅,常思在城南,郭威则在河东,附近州县的二万余百姓被拉来,命白文珂督领,四面掘长壕,筑连城。韩奕、郭崇威、曹威、李荣等兵将,则环城列阵,严阵以待,以备守军出城来攻。
暗夜中,韩奕与部下们巡查河滨。远处的灯火下,大军与民壮仍在连夜筑城。
呼延弘义道:“老七,你说李守贞会不会派人出城来攻?”
“不知道。”韩奕回答很干脆,“他今夜要是不遣人出来,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这几万人挑灯夜战,就是筑十座汴梁城也行。”
“要是这连垒筑成,李守贞不是坐以待毙吗?”呼延弘义嚷嚷道,“若是换成我,宁愿当丧家之犬,也不当被关子牢笼里的猛虎。被关起来的猛虎,就是病猫,太尉这一招既简单又毒辣。”
“李守贞派兵出来又能如何?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插翅难飞。”蔡小五道,“他要是不出城,我们哪里去找立功的机会?”
城南忽然传来震天的惊呼声:“贼军出城了!”
韩奕手指呼声传来方向,晒笑道:“看吧,李守贞坐不住了。”
城南忽然洞开,奔出近千人马。李守贞坐不住了,在城外连垒还未完工之时,命王三铁率精锐,趁夜攻击郭威大军。
王三铁是员悍将,手中一把铁槊在他手中轻若无物,迎面阻拦的正是昭义节度使常思的部下军士,被他手中铁槊刺得人仰马翻。正在筑城的百姓一哄而散,逃命去了。
“贼军出城了!”汉军惊呼起来。
他们被王三铁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披靡,倒在血泊之中。常思刚刚睡下,他慌张地出帐来到阵前,见前面人影晃动,喊杀声此起彼伏。
“我的兵器呢?谁在前面指挥?”常思惊呼道。
“不知道!”牙兵说道。
蓦的,前方大批军士如流水一般涌来,正是自己的部下,他们被敌军杀得屁滚尿流。慌乱中,常思的亲卫牙兵被溃兵冲乱。
“给我留下,不准逃!临阵脱逃者,斩!”常思高呼道。
但是部下们已经听不到主帅的呼声,黑夜与火光交替之中,部下们六神无主,如无头的苍蝇横冲乱撞。常思又急又气又恼又怕,他恐惧的不是李守贞的刀,而是郭威的军法。
“常帅,暂且率众退后!”一个响亮的声音救了常思。韩奕率领着郑州义勇军赶到。
“贼军势大,将军小心!”常思已经顾不上面子问题,领着牙兵往后退。
韩奕引弓便射,倒下的却是常思的溃兵,部下们纷纷射箭,常思的部下们被射蒙了,纷纷止步。
“勿冲撞我军主阵,从我两翼散开!”韩奕怒吼道。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贼军离得还远着呢,这些泽、潞等地的军士已经六神无主了。
将熊熊一窝!
韩奕立马横枪,他用手中的枪与箭,告诉这些胆小鬼们,离我远点。乱兵们好汉不吃眼前亏,纷纷往义勇军两翼逃去。
“向前压上!”韩奕见溃兵让出了通路,时不宜迟,立刻命令道。
呼延弘义率步军第一军一千五百名士卒在前,朱贵率第二军一千五百名士卒在后,蔡小五率三百刀斧手紧随其后,弩手指挥使吴大用次之,韩奕自率牙兵与李威等居中,陈顺、冯奂章率马军军士弃马,保护后翼。
四千余义勇军,大踏步向前,快而不乱。郭威领着中军赶到,亲自靠前道:“子仲,敌军意在毁城垒,勿须死战。”
“不死战,敌军以为可欺,日日前来挑衅,毁我工事。请太尉令鼓手擂鼓!”韩奕回头高呼道,“末将去去就来!”
火光中,韩奕率众趋前,誓不回头!
“来人,唤鼓手二百列阵于此!”郭威见韩奕说的豪气,将手中的青铜大刀插在地上,大呼,“击鼓,为韩子仲助战!”
咚、咚、咚咚。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危难见英雄,最高统帅郭威亲自击鼓,以壮义勇军声势。
如雷的鼓声,令军士们的心房随之一起跳动。义勇军军士踏着鼓声,勇往直前,奔往白天刚筑成雏形的长长营垒。火光之中,敌军凶猛地扑来,撞在了义勇军前阵上。
王三铁觉得自己撞在了一块铁板之上,方才他杀得顺风顺水,正觉得得意之时,见前方部下的攻势缓了下来。火光之中,见无数支弩箭从空中落下,部下纷纷倒下。王三铁暴喝一声,领着麾下精兵踊跃向前,向着挡在前方的汉军撞了过去。
“来的好!”呼延弘义大呼,不退反进,带领自己的步军第一军迎头痛击。如洪水撞上了堤坝,一方视死如归,一方堪堪硬抗住洪水的侵袭。呼延弘义手中的大刀飞舞起来,上砍马背,下砍马腿,飞快地斩杀七八位敌军。
敌军攻势稍退,但仍前赴后继地扑面而来,呼延弘义并不恋战,早得了韩奕的吩咐,连忙挥师飞快有序地向左翼退去。
王三铁现自己又撞上了第二层堤坝,在撞向堤坝之前,他还得冒着从天下掉下来的密集弩箭,箭雨一波又一波,让他的部下付出百十来人的代价。
第二层堤坝忽然像是崩溃了,朱贵在稍作抵挡一下,向右翼退去。蔡小五的斧手们则向前压上,三百大斧挥起处,人头与断肢乱飞。
王三铁很快就感到力不从心——他现自己像是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圈套。
不远处,韩奕冷静地注视着前方,一声号角之后,刚退战阵的呼延弘义与朱贵的步军分别从两翼压上,连同蔡小五,呈三面合围的方式,死死地咬住王三铁剩下不足六百部下。
地形对敌军相当不利,他们挤在狭小的土石寨垒当中,施展不开,相互推搡与践踏。
这是韩奕为敌军选择的战场,这战场就是敌军的坟场。韩奕轻蔑地挥舞着铁枪。
义勇军马军,个个都是善射之辈,他们居高临下,引弓放箭,箭矢从三面天空降下,将敌军当成了活靶子,惨叫声在人群中响起,更不必说弩箭营。吴大用的弩箭营,分为三队,张弩、进弩、弩,有条不紊,弩箭越过蔡小五等人的头顶,向敌军中飞去,持续不断地攻击。恐惧在军士当中迅地被放大。
“杀啊、杀啊!”义勇军此起彼伏地呐喊。
“杀啊、杀啊!”更多的汉军前来助战。
长枪大斧如林而至,敌军仍顽强坚持,他们也有自己的骄傲与胆气。但义勇军绝无后退之由,因为他们的主帅韩奕已经放弃了居中指挥,冲到了最前头。
战马跃过被敌军死尸填满的长壕,韩奕手中的铁枪倏地向前突刺,两位敌军木然地抬头望着那寒光闪现,恐惧甚至让他们无法移动双腿。寒光一闪,铁枪击穿了当面一人的胸膛,余力未消,枪尖带着此人的血肉,又刺穿了另一位。
“起!”韩奕暴喝一声。铁枪串起两位倒霉蛋,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敌军人群之中。
敌军如潮水一般后退,蓦地,人群又如同沸汤四散。呼延弘义持着大刀冲入了敌群之中,如同切瓜一样,肆无忌惮地收割着头颅,鲜血四溅。他的部下党进与他齐头并进,这两位大汉成了敌军索命无常。
“将军暂且止步,请做壁上观,看我等小卒杀敌!”党进回头高呼道。话音未落,党进扭头跟随呼延弘义又杀入了敌群之中。
韩奕止住了冲杀,因为既便他想,也无法再向前一步,部下们已经蜂拥而上,将战场与他隔开。韩奕做了一个主将应该做的,在完成布署并作必要的士气激励之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剩下的就是收拾残局。
郭威也做了身为全军最高统帅应该做的,他停止了击鼓,站在高阜上,满意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场。此起伏落的喊杀声,令他自豪,而敌军的哭喊让他想笑。
王三铁心胆俱裂,大有被包围在城外的危险,他不得不往后急退。义勇军趁机掩杀敌后,直到迫近城墙方才勒兵止步,王三铁只带回百来人,犹自心有余悸。失败的阴影将与他不离不弃。
天亮时,汉军将校齐聚郭威帅帐之中。昭义节度使常思面带羞愧地跪在帐中,向郭威请罪。
“何罪之有?”郭威冷哼地问道。
“属下御下不严,致部下临阵忙乱,几为贼所乘!”常思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郭威对常思一向尊敬,只因为他幼时父亲战死,母亲又亡,后来不得不依附故人常氏生活。大概是常思也姓常,郭威微时视常思为季父,当他成为当朝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依然尊敬如故1。
可如今,正是这位季父不仅让自己蒙受重大战损,更是损害了自己身为主帅的威信。他早就料到守军会出城毁栅垒,叮嘱部下们小心提防,不料城还未筑城,就被毁去了不少,顺带着也死伤不少。
常思如小鸡啄米一般地磕头认罪,诸将见他认罪彻底,又是一把年纪,纷纷求情。
“常帅老了,还是回潞州去吧!”郭威面色稍霁,算是格外开恩,将常思打走。常思低着头走出大帐,不敢说一个不字。
郭威这才眼不见心不烦:“传郑州义勇军都头及以上将校入帐!”
韩奕领着部下们走了进来,郭威起身迎上前来道:“子仲真良将也!”
“幸不辱命。”韩奕微微笑道,“有诸军前来助战,谅敌军也不敢太嚣张。”
郭威满意地一一询问义勇军诸人的名姓,这当中有许多人他能叫出名姓来。
“呼延是位真男子!”郭威拍着呼延弘义的胸脯赞道,昨夜他看到呼延弘义列阵于前,奋不顾身的情景。
“还是太尉说话实在,我老粗就爱听这个。”呼延弘义挠头道。
“哈哈,天底下恐怕唯有呼延最朴实可爱,我还记得当初在洛阳,你打了我一拳。”郭威戏谑道。
呼延得意的神情,倏地为之一变,那一拳本是吴大用所为,只好抱怨道:“太尉还记着这事?看来太尉爱记仇。”
帐内诸将闻言色变,然而郭威却笑道:“昨夜你立下大功,这仇就算揭过了。然而有功必赏,你想得到什么赏赐?”
呼延弘义喜道:“那赏个节度使给我做做,就是不知太尉有没有这个权力……”
“住口!”韩奕连忙止住道。
郭威道:“节度使嘛?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呼延弘义追问道,两眼放光。帐中众将哄笑起来。
“你立的功还不够多,等你积累足了功劳,就是不想当节度使也不成了。”郭威双手一摊,“韩子仲都还不是节度使呢!”
“太尉,有件事我认为朝廷不地道……”呼延弘义还在对韩奕当初被授为郑州防御使的事情,耿耿于怀。韩奕连忙将他扯到一边,防止他说出犯忌的话来。
“太尉,呼延粗鄙,请太尉恕罪。”韩奕说道。
郭威摆了摆手:“此事你知我知。今子仲率部在我麾下作战,保管无人能抹杀尔等的功劳。”
郭威身为枢密使,如今说话斩钉截铁。
呼延弘义悄悄地对韩奕说道:“看吧,太尉都如此说,你别以为我傻。”
韩奕瞪了他一眼,原来呼延弘义这是装傻,看来这个汉子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那一边,郭威命人当场对义勇军赏赐钱帛,诸将齐齐祝贺。
当日晨,郭威命义勇军镇守城南,填补常思军留下的空白,又亲自去义勇军营中慰问。修筑栅垒仍在继续,李守贞每日登城探看,心中不安,每夜派兵出城毁城,但是却赶不上汉军的建筑度,只落得损兵折将。
郭威巡查栅垒,指挥作战,亲冒锋矢,无不幅巾短衣,与士卒同甘共苦,而在军中与大将议事,郭威又常常卸去铁甲,褒衣博带,温言和色,军中将士无不誓死效命。
三日之后,河中城被一道长壕与栅垒包围,沿河汉军又遍设火铺,延长数十里,汉军诸部更番巡守,郭威又遣水军操舟河滨,日夜防备,遇有城内潜出的探子,无不捕获。
“大王当为天子,此天命所归,凡人不可夺大王之势也。惟现在分野有灾,须待磨灭将尽,单剩得一人一骑,方是大王鹊起之时!”国师总伦在李守贞耳边如是说。
“对,我当为天子,这是天命所归!”李守贞已经利令智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
**迷昏了他的头脑,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昔日的勇猛与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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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一说,郭威原本姓常,自幼丧父,随母嫁给郭氏。郭父原为顺州刺史,死于燕军之手。
第十八章 鹊起㈣
九月整整一个月,李守贞十余次派兵突围,皆大败而还。
城内的李守贞坐如针毡,城外的汉军则是好暇以待。汉军诸部日夜更番巡查,不当值的军士慢慢腾腾地修理兵器,洗洗战马,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负责运送粮秣的转运使李榖征集陕、虢、同、华、绛、坊、耀、邠、庆、泾等地的粮食,日夜不停地向河中、长安、凤翔三地输送,保证了大军的供应,而李守贞只能坐吃山空。
“此战若能最终剿灭逆贼,李榖有飞挽馈运之功。”郭威对部下们说道,“并非全是我等武将之功。”
帐内洋溢着必胜的乐观情绪,河中这面自不必说,凤翔行营赵晖日前也在大散关击败了来援的蜀军,当时敌众我寡,诸将欲退,唯有大将药元福拥数百骑独出,言“敢回头者斩”,众效死以战,遂败蜀军,斩三千余人,后又在法门寺西斩杀王景崇出城部下两千余人。
“李贼眼下无计可施,我军虽然以逸待劳,攻守皆备,但尔等万不可松懈。”郭威环视左右,斩钉截铁地说道,“军中禁酒,除非犒宴,禁止私饮,此条仍不可动摇。饮酒误事,凡犯我法令者,斩!”
“遵命!”诸将应道。
河中行营数万人马,与城内的李守贞一时相安无事。
十月戊寅,王景崇遣兵出凤翔西门,赵晖挥军破之,乘势取西关。王景崇不得不退守凤翔大城,赵晖围城起堑,数番挑战,王景崇却不出战。没奈何,赵晖派部下打着蜀兵的旗帜,循南山而下,大呼蜀兵至矣,王景崇出兵相迎,正中赵晖埋伏,出城之兵被全歼。从此凤翔叛将王景崇不敢再出城交战。
然而蜀主又派山南西道节度使安思谦、雄武节度使韩保贞等兵救凤翔,蜀军与汉军赵晖部在宝鸡各有胜负。但蜀军安思谦等畏葸不前,蜀臣因前蜀灭亡故事不远,也多半不愿兵,与中原大国结下死仇,经王景崇催促,始由蜀主下令相救,连败汉军诸寨。
赵晖主力兵围凤翔,有心分军接应宝鸡方面,但害怕分兵力孤,有反为凤翔城内的王景崇所乘的危险,只得一边命宝鸡汉军加强防守,不得妄动,一边移文至河中郭威军前,乞师支援。但蜀军安思谦等畏惧交战,以粮少为由退屯凤州,后又还兴元,凤翔军情暂得缓解。
一波刚平,另波又起。十一月,郭威收到朝廷急报,淮南唐军李金全等出师沐阳,次沂州,正沿边立栅,欲对中原图谋不轨。沂州与河中两地虽千里间隔,唐军正是应李守贞所请,摆出威胁姿态,以为呼应河中李守贞。
汉军积聚河中、陕西三地,又大多都在郭威的帐下,他权衡凤翔与沿淮军情,决定自率牙兵东奔沂州,先狠狠教训唐军一下,方能集中兵力确保河中、陕西乱平。
郭威奔赴沂州,故布疑阵,以羸弱之兵为诱,设伏左右1。然而,唐将镇海节度使充北面行营招讨使李金全原本是北方吐谷浑人,曾事后唐明宗、后晋高祖,骁勇善战,素知军谋,他力排众议,勒兵不出,让郭威捏紧的拳头没有了打出去的地方。
时唐兵厌战,毫无斗志,又以河中路远,势不相及,唐军遂于当月二十一日退回海州。南唐皇帝李璟后悔,又担心中原报复,只好致书婉言告罪,请求复通商路,并请求赦免李守贞,但后汉朝廷并未答复。淮南人与蜀人一样,都是偏安一方,既想占中原便宜,却又无浴血奋战的勇气,而李璟前几年因为权臣擅自对楚、闽动兵,将先皇攒下来的用来恢复“故国”领土的巨额国帑挥霍一空。
至此,南唐不敢再犯。郭威天生劳碌命,又马不停蹄地往河中行营赶,至陕州时已与河中一河之隔,郭威暂驻休息。韩奕率牙兵来迎。
“末将奉白、刘二帅之命,来迎太尉,太尉辛苦了!”韩奕拜道。
“莫要废话,给我说说河中李贼的情况。”郭威摆了摆手,急不可耐地问起河中行营军情。
韩奕面色一懔,连忙回道:“回太尉,自太尉离开之后,李贼并无动静。城中常有百姓出城,其中必藏有奸细,但我等投鼠忌器,只能全都关押各处。贼军往往趁夜顺河潜出,应有漏网之鱼。不过,听被我军俘虏的谍者说,城中粮食渐尽,士气低迷,李贼迷信术士之言,自称兵尽粮绝,战至最后一人一骑,方是他鹊起之时。”
“天子神器,岂是李贼所能奢望?贪、骄、奢却是一个不少,李贼这是咎由自取,我已击退唐军,他如今已经孤掌难鸣,何惧他再遣人邀援?待我回到河中,定会起进攻,为天子除此大逆。”郭威握着拳头,出誓言,转而又告诫道,“但困兽犹斗,我等不可小视。军事无小事,凡事应未料胜先预败。子仲领兵万万不可骄傲,如履薄冰,方能成就大事业。”
“太尉良言,末将铭记在心,不敢忘怀。”韩奕道。
不管怎样,郭威对自己着实不错。韩奕跟随郭威征李守贞,不仅在暗暗学习郭威的大将风度,也在学习他为人处事待人接物的手段。
郭威道:“我此话只是有感而,此番我东征兖海,淮南将李金全极有智谋,识破我的伏兵之计,不肯入我埋伏。倘若唐军以为可乘,前来攻我羸弱,我定会让唐军有来无回,幸亏唐军知难而返,李金全也是知兵之人。子仲虽年少,但我观你治民或治军,一向谨慎有序,若不是见你相貌,我还以为你仿佛有三四十岁年纪。此次若能讨平三叛,子仲功不可没,然少年得志也并不见得是件有益无害之事,小心驶得万年船。”
韩奕开玩笑道:“末将尚未娶妻,若是别人听了太尉的话,那岂不是坏我终身大事?”
“哈哈,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以子仲如今的身份地位与才学、相貌,哪里找不到一个令你满意的女子?”郭威也笑道,“我若是还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一定会许配给你,就怕子仲看不上我郭家的女儿。”
“太尉如此说,太折煞末将了。”韩奕再拜道。
郭威忽然又问道:“我听说李榖李大人与你交情不一般?”
韩奕心中微惊,他跟李榖的关系虽然极近,但也没必要四处宣扬,知道的人也只有心腹等少数人。郭威自答道:
“我这是听冯太师说的。临来时,我曾去向冯太师请益,冯太师给了我一些良策,包括让李大人为转运使,现在想来,太师所言真乃金玉良言啊。我大军三处讨逆,大军所需粮草、兵甲与箭矢数以百万计,全靠李大人居中运送。李大人运筹帷幄,有萧何之材,让我军没有后顾之忧。李大人确实是国之干材,不做宰相可惜了。”
“末将与李大人确有交情,李大人当面,末将以侄自居。”韩奕道。他老老实实地将内情,原原本本地禀告郭威知道。
郭威听完,若有所思:“我是武夫,粗通文墨,竟不知令叔韩熙载的文名,惭愧啊。中原纷扰数十年,衣冠南迁者数不胜数,近者淮南,远者两蜀、闽越甚至岭南,这倒也不奇怪。待他日中原治平,我大汉必将一统河山,不令朝野贤士遁亡,共致太平盛世。”
这是郭威的自谦之语,他虽然读书不多,但对文人一向极为尊敬,这是他与杨邠、史弘肇之辈鲜明区别的地方。
“不知太尉为何提到李大人?”韩奕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只是有感而,倘若你以后见到李大人,务必向他转达我的谢意。”郭威道。
郭威古井不波的脸色,让韩奕猜不出他内心的想法,韩奕只得点头称是:“若见到李大人,末将必会将太尉谢意带到。”
正当郭威与韩奕二人拉近交情之时,辕门外来了位汉子。
这汉子大约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衣衫已经破了,但还算干净整洁,脚上一双破靴,沾满了尘土,看不出原本的色彩。瞧他神情像是风餐露宿,走了不少路的样子,但手提一根齐眉棒,身材孔武,如一员威风凛凛大将。
“干什么的?”巡查的军士,远远就看到这汉子直奔辕门。
汉子停了下来,抱拳道:“在下想投军,请大哥代我向郭太尉禀报一声。”
“哈哈!”军士们笑了起来,“像太尉这般人物,岂是你这闲汉想见就见的?”
“在下非是闲汉。”汉子忙道,“赵某乃洛阳夹马营人氏,家父名讳赵弘殷,在禁军中也官至指挥使,我实乃将家子。烦请大哥向太尉禀报一声。”
军士们疑惑道:“你父亲既是当官的,不在家享福,或是去你父军中任职,为何来此处当兵?”
汉子回道:“朝廷用兵,正是吾辈男儿奋起之时,岂能靠父亲庇护?听闻太尉行军至此,故在下想在太尉帐下听令,杀敌立功。”
军士们见汉子相貌堂堂,虽然衣衫与神情潦倒,但谈吐非一般平民子弟可比,那赵弘殷官爵虽不高,但总比他们大头兵有权势得多。当中一人说道:“我替你向太尉禀报,太尉愿不愿见你,只有天知道。另外,你叫什么名字?”
“赵匡胤!”汉子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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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读蔡东藩《五代史演义》,说南唐军队为呼应李守贞,兵进沂州、海州一带,后汉是郭威领兵对阵。笔者翻阅经典史书,包括《十国春秋》南唐大将李金全的个人传记,并未说这是郭威亲自率军击退南唐军。
当时郭威驻师今山西省南部,而沂州、海州在今江苏北部连云港一带,也就是淮河下游、黄海边上,两地直线距离至少一千公里。后汉朝廷最可能的选择,应是让东南沿淮驻军抵抗,再让淮河上游及汉水襄阳、随州一带的汉军呼应,佯动威慑,而不是让郭威千里迢迢地跑来。
或许蔡氏只是想当然。或许是笔者孤陋寡闻,没看到准确史料的缘故。
第十九章 鹊起㈤
已经是乾佑元年的十二月中旬。
黄河已经凝固,将浮桥冻结在河面上,坚硬如铁。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黄河两岸白皑皑的一片,寒风在空中凌厉地刮着,出呜呜的悲号声,苍山也在这严冬的肆虐下彻底蛰伏起来。
除了风声,四下里只有人欢马嘶声,还有数十面大旗威风凛凛地猎猎作响。
赵匡胤小心地将郭威的坐骑往岸上牵,被人马反复踩压过的河岸冰雪又硬又滑,他挥舞自己手中的齐眉棒,反复地击打地面,在冰面上砸出可供战马借力的窝窝。
韩奕陪在郭威左右,目光打量着牵马走来的赵匡胤,左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剑柄。
自从去年夏天离开汴梁,赵匡胤已经在外流浪了一年半之久。已经娶妻的他也想出人头地,或者至少要自食己力,所以他先是投奔了父亲赵弘殷的曾经的同僚随州刺史董宗本,不过赵匡胤在他的手下过的不愉快,于是赵匡胤又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现复州防御使王彦。
王彦只是给了他几贯钱,就将他打了事。赵匡胤只好游历四方,既尝到了世情冷暖,又增加了自己的阅历见识,正巧看到郭威的帅旗,赵匡胤便主动请求效用。郭威并未因为他出身而另眼相看,只是让他从牙兵侍从做起。
韩奕不知道赵匡胤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是他见赵匡胤毫不迟疑地接受这个差事,倒是有几分钦佩。此时此刻的韩奕,心中十分复杂与好奇,尤其是当他看到郭、赵二位站在一起的时候。殊不知,韩奕在赵匡胤的眼里,何尝不是如此?
当赵匡胤从军之时,韩奕已经是一位耀眼的将星。
回到河中行营的郭威,征尘未洗,又接到凤翔赵晖的急报,蜀兵屯于大散关,情势危急。郭威只好在感叹命苦之余,决定亲率牙军赴援凤翔、永兴。
临行前,郭威召集诸将,对白文珂、刘词二将说道:“李守贞部下精锐屯于西城,其中有副使周光逊、悍将王三铁、聂知遇等守西城,我若西援凤翔,贼军极有可能从西城突围,尔等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遵命!”白、刘二次上前领命。
郭威还觉不太放心,又冲着韩奕道:“子仲亦可参预军机重事。”
“末将愿听白、刘二位长者调遣,太尉勿忧!”韩奕答道。
白、刘二位资历素重,他们见郭威总是以表字称韩奕,暗道韩奕在郭威心目中的份量不低,但又见韩奕在自己等老将面前总是以晚辈后进自居,毫无少年得志的骄态,心中不禁感慨。
“有韩子仲相助,定不会让贼军突围而出。”白、刘二人纷纷保证道。郭威见他们三人相处融洽,心中稍安,又告诫白重赞、阎晋卿、李荣及裨将李韬、李审等人务必小心谨慎,这才启程西进。当然,作为牙兵之一,赵匡胤也追随郭威西去。
冬天惨淡的阳光,挥洒在河中城的城墙上,还有城外连营数十里的栅垒、火铺等等工事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黄晕。
河中城睡着了,城头上的旗帜无精打采地飘动着,双方军士例行公事般地相互骂阵,却未见一箭一矢掠于阵前。李守贞在尝试了多次之后,似乎也放弃了突围之举,不自量力地跟朝廷大军空耗着时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到了乾佑二年(公元九四九年)的正月。
正月,最美好的时间是午后的短暂温暖时光。当阳光渐渐西沉时,气温也在降低。
骂够了的吴大用,觉得口干舌燥,他这一张嘴可以抵得上城头上守军三百张口,称得上是口若悬河,往往是不仅守军自觉地捂住耳朵,就连官军也装作听不见。
吴大嘴巴早已闻名全军。
“要是有酒喝,那就太好了。”吴大用说道,他捅了捅冯奂章道,“冯秀才,那诗如何说的?”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冯奂章瞥了他一眼,提腔拿调摇头晃脑,“另外,我可不是秀才。”
“对,这葡萄酒虽然咱没喝过,想来总是酒,只是听说有点酸。”吴大用舔了舔嘴巴,顺便暗讽冯奂章有点酸,“太尉什么都好,就是不准饮酒这一条我不赞成,连这除夕元旦都不许。这大冷天里,若是能有酒御寒,那该多好,也显得咱豪气。”
朱贵接过话头:“就是准你喝酒,这冰天雪地里你哪里找酒喝?”
“我今天巡逻时,还见过有巡逻的军士喝得醉熏熏地。”李威道。
“胡说八道,太尉禁令之下,谁还敢饮酒?”朱贵不信。
李威却信誓旦旦地说道:“三哥别不信,喝酒的正是太尉的嫡系部下,除了他们,谁敢明知故犯?”
众人围着雪地里的一堆火,韩奕正坐在一把火堆旁的交椅上,搓着双手,听李威这么说,疑惑道:“还有这事?”
“军上,属下岂敢在您面前胡说?”李威道。
“你可知他们在什么地方饮酒?”韩奕问道。
“听说离此地二十里外,通常巡卒必过的地方有一个村子,村子没几户人家,那里新开了一家酒肆。听说这酒肆主人家好客,知道士卒们身上没几文钱,允许赊欠,先记着军号部曲与名姓,说是等立功受奖有钱了,再一并结讫。”李威道。
吴大用瞪大了双眼:“我吴大用走南闯北,还未见过如此的酒家。天底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做小本生意的百姓,素来避开军士都来不及,还敢给军士赊帐?那酒肆主人家就不怕军士们顺便将他头颅也赊了去,那样的话,白喝了酒,不用还钱,说不定顺便还能抄点钱财。想当年在相州,我好生生地去买酒,就是带的钱少了点,低声下气地求酒店照钱卖酒,那酒家愣是不卖。我一怒,拔出刀来,那酒店却白送我一坛酒,我本来是想要用刀换酒……”
吴大用口吐白沫,等他回过意来,现人都走到一边看着他笑,只有韩奕还孤伶伶地坐在自己面前,若有所思。
远远的,河中行营都虞候刘词正巡视而来。刘词是员老将,现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遥领宁江军节度使,充行营马步都虞候。此人起初在后梁贞明年间,隶于名将杨师厚帐下,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战功卓着,行事又稳重,在军中即便是睡觉时他也不忘被甲枕戈而卧,时刻保持着警觉。
郭威率牙军去援凤翔赵晖,本留下白文珂与刘词二人担当正副帅,可郭威刚到华州便收到赵晖捷报,蜀人坐等食尽返回,郭威只好掉头回师。白文珂领兵去迎,所以现在刘词成了河中行营的汉军最高主帅。
“韩将军,好逍遥啊!”刘词远远地笑骂道。
“李守贞不愿出城交战,卑职只好坐等,这叫守株待兔。”韩奕起身拜道。冬日西斜,气温骤降,他坐得久了,双腿也觉得有些麻木且冰凉。
“哈哈,城内已经公私皆竭,谅那李贼落败之日不远了。”刘词笑道。他的笑声也是洪亮如钟。
韩奕望了望西边的暮色,跺着脚道:“这天冷得紧,这眼下无事,不如卑职做东,请老将军小饮几杯?”
“不行!”刘词断然拒绝,“太尉行前,特意下了禁令,不准将士私饮。韩将军是太尉看重之人,莫要犯了军规,否则后悔莫及。若被老夫看见了,韩将军不要怪老夫不讲情面。”
刘词声色俱厉,却是一片好心。
“太尉军令,卑职铭记在心,不敢犯法。”韩奕正色道,“卑职听说,近日有巡卒擅自在野村酒肆里饮酒,不知老将军可曾注意到?”
“还有这事?”刘词勃然变色,诧异道,“老夫勉为河中行营副帅,韩将军尽管说出犯法军士姓名,老夫定不会轻饶了犯法之人。”
“老将军稍待,请容卑职禀报……”韩奕凑近刘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词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沉住气跟在韩奕后面,骑马离开郑州军驻守的城南栅垒。
太阳终于降到了地平线,惨红色的阳光下,几队巡卒与韩奕与刘词二人擦肩而过。刘词闻到巡卒经过时,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酒气。
行不多远,只见一个孤村边,酒旗在寒风中摆动着,招呼着过往的巡卒停下了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十个军士,至少有三个好赌,剩下七个好酒。
酒肆里挤满了军士,个个猜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韩奕与刘词的出现,军士们吓得要死,纷纷直愣在当场。
韩奕故意笑道:“诸位继续饮酒,本将军今日是陪刘帅来饮酒。”
刘词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早有军士让出了座位,待刘词坐下,军士们这才有“同道中人”的释然,又纷纷继续痛快地饮起酒来。那店家主人,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颇有眼色,一溜烟跑来,殷勤地送来酒食。韩奕问店主人道:
“店家,听说你这店里可以赊帐?”
“将军明鉴,小人虽做的是小本生意,然而朝廷将士们为国除逆,辛苦有加,不敢逼帐。”店家道。
刘词握着店家的手,似乎颇为感动:“店家真是豪爽,我等将士征战在外,家中又有老小,身上没存下几个钱饮酒。幸亏有你这小店,方才让将士们解解酒瘾。”
“将军客气了。”店家受宠若惊,“将军能亲自光临鄙店,小人三生有幸。”
店家端着酒壶,站在一旁殷勤地伺候着,各色酒食全都奉上。韩奕小饮了一杯,道:“刘帅,听说凤翔赵帅日前已经击败了蜀人,不知太尉何时回军?”
刘词道:“蜀人一向怯懦,要不是蜀地大山阻挡,赵晖早就到成都一游了。太尉巴巴地率军援赵晖,没成想刚抵华州,捷报就传来,所以太尉已经回师了。白文珂日前已经率兵相迎。”
“既然太尉已经在回军的路上,白帅为何要率军去迎,分我兵势。虽然李贼被我等困在城中,但困兽犹斗,不可不防。他要是趁此良机突围,我等兵少如何能挡?”韩奕担忧地说道。
刘词摆了摆手道:“韩将军莫要担心,李贼不过是待死之人,何足挂齿?”他凑近韩奕耳边,故意低声说道:“韩将军还是太年轻啊,太尉是当朝重臣,又是我等主帅,岂能轻慢?白帅亲率兵去迎,自然是隶人帐下的恭顺之举。”
“老将军教训的是。”韩奕点头称是。
“哈哈!”刘词笑道,“老夫历经数朝,为何能保此富贵?这为官为将之道也是门学问,不比沙场之上的拼杀容易。”
“是、是!”韩奕回道,“在下虽趁乱崛起,这人生历练还浅得很,请老将军多多关照。”
刘词目光扫过侍立在侧的店家,说道:“韩将军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大约两天之内就要回到此地,到时我诸军会集,向河中城起进攻。老夫料想,拿下河中城,不在话下,到时韩将军少不了要分些功劳。”
“嘿嘿!”韩奕一笑,“听老将军如此一说,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刘词却端着酒杯劝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了这一杯!”
“干!”韩奕一饮而尽。
当夜幕降近时,刘词与韩奕二人出了酒肆。夜风吹面,让他们二人清醒了不少,夜色里静悄悄的,地上的白雪折射着冷光。
刘词骑在马背上,与韩奕并骑前行,心头仍然是一片寒意,低声说道:“我摸过那店家的手,此人双手掌有萤,估计形状,此人常使长杆兵器,右手食指有箭痕,拇指有戴戒痕迹,使箭至少有二十个年头。那店家口音也非本地人氏。”
“李贼行此奸计,意在麻痹我军巡逻军士。军士多半嗜酒,见有不要钱的酒物,哪有不垂涎的。”韩奕道,“若卑职所料不错的话,李贼闻听太尉与白帅不在此地,巡卒十有**都醉倒昏睡,李贼定会趁夜突围。我等不可不防。”
“杯中之物误人甚大,太尉告诫,言犹在耳。”刘词回头望了望身后灯火通明的酒肆,咬牙说道,“此次若不有韩将军提醒,老夫身死事小,却误了军国大事,纵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老将军要如何做?”韩奕问道。
“当然是将计就计!”刘词握紧拳头道。
“我郑州义勇军,愿受将军调遣。”韩奕请命道。
第二十章 鹊起
韩奕收拾妥当,披挂整齐,走出了自己的军帐。
他深深地吸了一下外面的干冷的空气,冷风却不请自来地往怀中乱窜。脚上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出吱吱的响声。
夜空中,正时断时续地飘着细雪,落到身上的裸露处,带来丝丝凉意。
不远处的栅垒处,灯火辉煌,士卒来回地走动巡视。李威与蔡小五二人过来禀报道:“军上,我军已经准备妥当,请军上示下。”
“披甲持戈,席坐各帐,不准喧哗,不准妄动,巡卒一如以往,等待刘帅号令!”韩奕布简短而又明确的命令。
“是!”李威与蔡小五二人分头离开。
韩奕带着陈顺、冯奂章与吴大用三人,直奔前方的栅垒。今夜城南由呼延弘义与朱贵二人驻防,呼延弘义一见到韩奕,便嚷嚷道:“听说今夜有仗要打,老七为何让我光看不练?”
“今夜敌军极可能有突围之举,但是敌军或许不会选择西城,而是南城,此谓声东击西之计。不能设伏不成,反中了圈套,那就贻笑大方了。因此,呼延大哥与朱三哥的任务也很艰巨,我可不想让全军的注意力都放在西城,而中了敌军奸计,丢了我们郑州义勇军自家把守的地盘,咱丢不起那个脸面。”韩奕说道。
陈顺笑道:“大哥别总想着冲锋在前,功劳都让你立了,也该让我们表现表现。”
“就是嘛!”吴大用接过话题,“大哥都是要当节度使的人,还在乎跟我们抢功劳?”
“大用,你还别说,我现在对自己能当上节度使一事,信心满满。”呼延弘义回道,“这功劳多了,离当上节度使不是更近了些吗?”
“区区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冯奂章道,“大好男儿,应当出则为将,入则为帅,那才算得上是风流人杰。”
“下流人贱?我呼延弘义不识一字,看来只能争取当个节度使,就算是光宗耀祖了,可惜啊,我做不到出则为将入则拜相的下流本事,只好做个上流节度使了。”呼延弘义满脸惋惜之情,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冯奂章哭笑不得。呼延弘义粗中有细,并且有小聪明,这回是装糊涂,硬是将黑的说成白的。陈顺笑道:“大哥这一番高见,真是振聋聩。”
“大哥其实是满肚子学问的,吾辈拍马也赶不上。”朱贵在一旁说道,“幸亏大哥没去应科举,否则哪里有读书人的出头之日呢?”
“你才知道啊?”呼延弘义佯怒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二更时分,安排好军务,韩奕进了刘词帅帐。
大帐帘子被他掀开,冷风立刻钻了进去,将帐内火光搅动起来,变得摇曳不定。帐内除了当值的,将校齐聚,刘词满身披挂坐在正中央的一把交椅上,一把铁槊横在双腿之上,听到声响睁开了假寐的双目。
帐外传来更卒的有节奏的梆声。
刘词已经将城外孤村酒肆店家及帮佣全都抓了起来,一番严刑拷打,得到的口供证明了韩奕的猜想不虚。李守贞见城外汉军大营少了不少兵马,侦知郭威已经西援凤翔,机会难得,便遣人夜间潜出,在汉军巡卒路过的村子开了一家酒肆,以为奇计。逻骑多半嗜酒,见了这杯中物,还不要现钱,统统喝得半醉,回营中呼呼大睡,哪里会想着正事。
李守贞想的倒好,可惜被汉军识破。刘词准备将计就计,全歼胆敢突围之敌,只是不知城中守军何夜出城,便命令不当值的将校聚在自己帐中,随时准备出战。
韩奕在帐门口抖落在身上的雪花,他脸膛冻得通红,帐内迎面扑来的热气让他觉得无比的温暖。
“禀刘帅,我郑州义勇军除了当值的两千五百步卒,余部两千人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刘帅号令。”韩奕拜道。
“韩将军辛苦了。”刘词威严紧绷的脸膛,松驰下来,透着悦色,“请坐!”
“谢刘帅!”韩奕再拜道。
帐内又恢复了宁静,众将都在为可能到来的大战养精蓄锐,或坐交椅,或席地而卧,甚至有人出如雷鼾声。也有人坐卧不安,尤其是郭威的爱将李审,他负责城郊外的巡逻,此时此刻他的部下大多醉卧营中,并且他本人犯酒禁。
“刘帅,末将……”李审开口欲言。
刘词却打断了他的解释,双目如电:“你是太尉帐下亲将,待太尉自陕西还营,老夫自会禀报实情。在此之前,尔等须奋不顾身杀敌立功,若侥幸不死,老夫会替你求情,至于太尉是否宽大,那是太尉的事。尔等若是不幸死在贼军刀下,也算是为国而死。”
李审忐忑不安,他现在是最渴望城中叛军真地出城突围的人,因为那样他才有机会减轻自己的罪过。
博州刺史李荣素来骁勇善战,他已经将自己的佩剑擦了第三遍,不耐这沉默的等待时光,慨然请命道:“刘帅,末将想去栅前巡察,总比这干等要舒服得多。”
“李将军稍安勿燥,若是我军栅前巡察异于前日,敌军侦知,必会以为我军有备,反而不敢出城,那就弄巧成拙了。”刘词捋须笑道,自有一股大将风度,“我军外松内紧,敌军若有突围之举,少不了要李将军拒敌。”
行营先锋指挥使白重赞接口道:“我军有备,就怕敌军不来,否则定让敌军有来无回。”
众人有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打无聊的时间,大半人在半睡半醒之间。帐外传来军士打更之声,已经过了三鼓,正是夜色最深沉之时。除此之外,则是寒风在帐顶上的呼啸声。
到了四鼓鸡鸣之时,即便是最健谈的将校都失去了聊天的兴趣,都朦胧睡去,帐内响起了此起彼落的鼾声,一个赛过一个,吵得韩奕无法入睡。
正当韩奕辗转反侧之时,忽听帐外传来急促的击鼓声。
刘词蓦然惊醒,众将校跟随他奔出帐外,见城西果然是光明如昼,火光之中,正是敌军出城烧栅。
“来的正好,李贼没让我等失望。诸位回营,按本帅定计行事。”刘词急令。
众将不再回复,纷纷领命回归本军。诸军除了留下足够人手驻守各自栅垒之外,余兵按照计划飞快地云集在西栅。
敌军为仍是那位号称“王三铁”的骁将王继勋,此人常常率军突围,虽然每次皆败还,但每次也让汉军损失不小。冤家路窄,汉军争先恐后地阻挡王三铁,但汉军正是因为早有准备,诸路人马立功心切,竟与敌军先锋搅在了一起,自相残杀或践踏而死者不在少数。
刘词气急败坏,连忙命诸军暂退,任凭王三铁焚烧西栅。王三铁见机不可失,率两千人马越过连垒,向着汉军冲来。
客省使阎晋卿急呼道:“贼军皆披黄纸甲,火光映照,颜色白亮,容易辨认。”
刘词亲率自己牙军挡在了王三铁面前,再命客省使阎晋卿、裨校李韬左右夹击,白重赞、李荣与韩奕则绕过敌后,将王三铁堵在城外。
李韬大呼道:“敌军必败,我等无事食君禄,此刻正是我等杀敌立功之时。我愿当先,诸位随我奋勇向前。”
说毕,李韬率先持长矟杀向敌阵,众部下也势而上。李韬乃河朔人氏,有勇力胆气,善用长矟,贼军当中一将策马持枪刺来。说那时迟,那时快,在对手凌头刺来之前,李韬手中长矟灵巧地当胸一刺,洞胸而出,又连杀十数人。
一夫拼命,万夫莫当。
在李韬的激励之下,汉军群情振奋,个个势如猛虎,只管向前冲杀,此战李韬几乎是一夜出名。郭威亲将李审更是拼命,他是为了洗清死罪而战。
王三铁胆战心惊,自从汉军围城战,他就负伤而回,后来又十余次出城,次次败还,次次在他骁勇自负之心上加了一分憋屈。这一次,本以为胜券在握,但看这情势汉军早有准备,个个赛如猛虎,比以往似乎骁勇十倍以上。
汉军争先恐后地呐喊向前,饶是王三铁的精锐部下,也双拳难敌四手,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而降,中箭倒地的军士处处皆是。源源不断奔涌而来的汉军,令他部下胆战心惊。
受伤的士卒在雪地里哭号,被斩断前腿的战马在痛苦地嘶叫着。夜空中仍飘着细小雪花,火光照耀之下,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景象。洁白的雪花,被热血染成了鲜红色,即便是地上积雪也被热血融化。
叛军拼命反击着,此时此刻他们仅仅是为了自家生存而战。汉军的攻势却是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前来,如怒涛要将他们淹没其中,一切敢于反抗者都将支离破碎并且灰飞烟灭。
“饶命啊!”有叛军放下了兵器,乞求饶命。但激烈地厮杀之中,汉军似乎忘记了赦免,他们高高举起的刀剑,顺势而下,如切瓜菜。
无头的尸体仆倒在地,然后被扑上来的汉军踩在脚下,成了一堆烂肉,与血色的雪地融为一体。西城门又大开,李守贞又遣出一千精锐前来营救,正试图越过壕堑,往横在面前的韩奕、白重赞与李荣的兵马撞来。
无人下令,汉军纷纷举起弓箭射去。援军当中一员裨将,手挺一支铁枪,冒着箭雨,纵马一跃,竟踩着壕堑里堆积的死尸,冲向了汉军,火光之中犹如神兵天降。那裨将横冲直撞,手中铁枪右突右挑,无人能有三合之战,白重赞的部下望风披靡,纷纷后退。
韩奕与李荣二人分别从两翼杀到,合力将缺口堵上,勉强阻挡这支千余人精兵的突击。白重赞恼羞成怒,在阵后稍整人马,横击敌军援兵。冲天的呐喊声与耀眼的火光中,韩奕远远瞧那敌将似乎眼熟,他率领牙兵靠前,不料那人不退反进,竟杀到了韩奕的面前。
正是徐世禄。
蔡小五与李威二人领兵压上,徐世禄只觉得遇到了一座大山,再也不能向前迈进一步,再扭头看去,见部下已经被汉军截成几段。
韩奕惊呼道:“李贼势衰,已经穷途末路,徐大哥何不立刻投降,我保你脱免罪责。”
这些天来,徐世禄早就知道韩奕是汉军大将,两人常常隔着营垒远远眺望。韩奕惜材,不愿主动招降,甚至都不对己方将帅们提起此事,以免给徐世禄招来杀身之祸,而徐世禄也不愿未战乞降,却道:
“徐某平生最恨未败而降,李公与我有恩,倘若力竭而死,也不亏了忠节!”
“如尔所愿!”韩奕又急呼左右,“此人乃我旧识,尔等务必活擒此人。”李威领命向前,专门截杀徐世禄部下小卒。
那一头,王三铁部下被分割、撕碎、淹灭,王三铁犹自浴血抵抗,受创七八处,大呼:“非我怯战,此乃天败我也!”
王三铁扔下兵器,就地投降,也顾不上脸面了。
韩奕骑在马背上,注视着战场之上,四周的砍杀声渐息。火光照亮了他年轻刚毅的脸膛,目光所及之处,徐世禄的部下大半被一一斩杀,小半跪地投降。城头守军助战的鼓声也停了下来,无奈地饮下这杯苦酒,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徐世禄仍在苦战,但他被手持巨盾的义勇军步卒包围着,脱身不得。他手中铁枪毫不留情地击刺,似乎力大无穷,捣碎了无数块大盾,却伤不了义勇军一根毫毛,战马早就被持斧军士砍翻在地。
世事难料,徐世禄并不认为李守贞想当皇帝有什么不好,他只恨自己运气太差,投错了主人。
巨盾如山而至,将徐世禄围在当中,紧贴着地面的暗处伸出七八条钩枪,勾住他的靴子,将他拉倒在地。
“嚯!”徐世禄奋力呐喊。
这一声呐喊,犹如晴空里的霹雳,饱含着他满腔愤怒、失望与悔恨的复杂情感。
徐世禄强扭起腰背,竟从数重重压之下,腾身而起,将跟前的义勇军军士掀翻在地。军士们目瞪口呆,他们被徐世禄的勇猛与顽强惊呆了。
一支箭矢,越过汉军军士的头顶,飞向了被众军包围中的徐世禄,也撕破了忽明忽暗的战地夜色。即便是呐喊与兵器相交的嘈杂声中,徐世禄仍能清晰地听到利箭破空之声。
汗毛竖起,却躲无可躲,徐世禄被射中了,仰面倒下。
“他的箭法又精进了不少。这一次,怕是一了百了,从此并无牵挂了……”徐世禄在倒下的一刹那间,如此想。
身体内钻心的巨痛,让他瞬间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