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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肖申克117     五代末年风云录txt下载     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徘徊

    傍晚,有军士来报,李晖与符彦卿自徐州来毫州,已在城外五十里。

    韩奕连忙去将二人迎入城内。

    “钦使与符公今天怎么来我这小城?二位要是有事,只要遣人来召即可。”韩奕见他神色不定,故意问道。

    符彦卿道:“钦使要回河东复命,老夫不敢阻拦。”

    “是啊,本使离河东已有大半月了,不敢再在徐州虚度时日。故今日向符公辞行,也顺便与韩将军说几句话。”李晖道。

    已是三月下旬的光景,符彦卿见毫州境内,民生安定,田野庄稼自由生长,与别处形成鲜明对比,不禁暗暗点头。

    李晖故意拖后一步,与韩奕并骑而行,低声说道:“我三番两次请符公向我主上表,符公表面应承,却不见动静。我担心其心有异。韩将军对我主忠诚,切莫大意啊,我走后,你要当心些,以免遭人毒手,你不如……”

    李晖使了个眼色。

    “多谢使者相告,卑职谨记在心。”韩奕连忙道。他心里很不以为然,符彦卿虽然心存观望,但这些日子来,没少优待李晖,末了还遭李晖如此惦记。符彦卿要是真心存歹意,岂能只带这少量侍从,来到这毫州城内。

    符彦卿见毫州城隍修缮一新,城内百姓集聚,商贩也有不少,笑问道:“敢情韩侄要在毫州长驻了?”

    “哪里,我义勇军虽人马不多,不敢言攻,用来守城却绰绰有余。只等晋阳主上相召。”韩奕说道,“我料夏季来临,我军将北上京洛。”

    李晖在城内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要离开毫州,韩奕命刘德准备金银细软赠给李晖。韩奕与符彦卿一起送李晖离开毫州城二十里。

    李晖还有些恋恋不舍:“将军真乃忠臣也!”

    看着李晖远去的背影,符彦卿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笑着道:“韩侄练兵,日日不辍,韩侄真是勤勉之人,义勇军他日必成虎贲之师。我观韩侄治政,也算得上能干,这毫州荒废之城,短短一月,便见人气了。”

    “符公过誉了,小侄不过是勉力而为,百姓所需亦不过是一些仁慈罢了。”韩奕道。

    “这倒也是!”

    符彦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韩奕问刘德道:“方才李晖说我是个忠臣,你我会是忠臣吗?”

    “忠不忠,那得看皇帝了。”刘德淡定地说道,“军上当学符彦卿、高行周,任尔皇帝轮流坐,他的权势荣华却不衰,反而愈见隆重了。你看,符彦卿根本就不着急,他还在等,他不仅在等,还向我等草莽之人示好。虽说守节非有必死之果,失节者非必有荣华,但想当年,王彦章王铁枪何等骁勇,他对朱梁忠诚,与河东军夹河大战,结果……”

    “刘知远忽臣晋,忽臣辽,忽又自立。上梁不正下梁歪,将来难料。”韩奕点头道,“我等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不敢耻笑他人。刘叔经历丰富,今后应常向我谏言。”

    “军上如今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已有七千兵力,也不可小视,难得你又有一班英勇兄弟,甘愿受你驱使,这才是最重要的。”刘德道,“这个世道,只要手中有兵,即可做大官了。军上胸有大志,若是无职无权,空有抱负,也是镜花水月。”

    韩奕默然。

    整个三月,形势对契丹人越来越不利。

    此前,镇宁节度使耶律郎五,残虐好杀,澶州人深受其害。贼帅王琼帅其徒千余人,夜袭据南城,北渡浮桥,纵兵大掠,围郎五于牙城。契丹主闻之甚惧,始遣天平节度使李守贞、天雄节度使杜重威还镇,由是无久留河南之意。

    三月初三,刘知远派遣使者,安抚那些为避契丹杀掠而躲入山谷中自保的百姓。

    彰武节度使(治延州)周密昏庸而贪婪,将士哗变,周密退守东城。因录事参军高允权乃前节度使高万金之子,将士认为高氏世代帅延州,因而推举其为留后,占据西城。三月初六,高允权上表向刘知远归降,不久,周密弃东城也向刘知远归降。

    此前,丹州都指挥使高彦珣杀契丹所署刺史,自领州事。三月初七,高彦询以丹州降刘知远。而晋州、陕州、潞州等地早已向刘知远臣服。

    种种不利的消息,让耶律德光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稍有不慎就有来无回,再也见不到北方的草原,加上中原渐趋暑热,他终于下达了北返的命令,于三月十七兵大梁。其实中原暑热,只不过是他北返的借口罢了。所以,义勇军能在毫州站稳脚跟,并非是因为义勇军骁勇善战,也并非是附近州郡的辽人任命的节度、防御、刺史见死不救,而是因为毫州地处南方,辽人根本就无力搭理,辽主唯一做的就是在离汴州时,曾派高谟翰攻毫州,结果在他刚渡过黄河,就收到了高谟翰兵败的消息。

    但这些消息传到了韩奕的耳边,已经是三月末。韩奕决意北行,遣吴大用向徐州符彦卿辞行,然而符彦卿却遣长子符昭序将他请到了徐州。

    跟着符昭序,穿过正堂,又进了那个小花园。符彦卿正坐在凉亭下,他的长女符氏正服侍在旁,父女俩说着闲话。

    “小侄拜见符相公!”韩奕刚走近,便高声呼道。

    “老夫以为你不会移驾来我徐州呢!”符彦卿故意说道。

    “符公敢率百人来我毫州,小侄岂敢不效仿?”

    “听说韩侄就要北去了,莫非是老夫照顾不周,令韩侄心生去意?”符彦卿微微一笑,说道。

    “符公说笑了,符公不吝馈赠,我军上下感激涕零。”韩奕连忙道。他的目光扫视了符氏一眼,符氏微微点头,符氏前年嫁于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去年回家省亲,不料中原大乱,她便暂时滞留在家。

    “韩将军客气了,妾听闻义勇军军法严明,军士买卖公道,童叟无欺,又与民约法,恢复百业,征剿流寇,安定一方,毫州百姓无不称赞。”符氏浅笑道。

    “李夫人谬赞了,百姓是衣食父母,不敢侵扰。否则,我等将士与契丹人何异?”韩奕欠身说道。

    “韩侄这次北去,不知意欲何为啊?”符彦卿问道。

    “辽主北返,京、洛空虚,小侄料河东主上必会率军南下,主持大局。故小侄欲率军北迎。”韩奕回道。

    符彦卿微露一些忧虑:“老夫欲向河东上表,韩侄以为如何啊?”

    符彦卿打的好算盘,因为在辽人势力未退走的情况下,他对刘知远没有足够的信心,既不想在局势并不明朗的情况下上表称臣,以免将来惹火烧身,却又想通过韩奕表达自己至少对河东称帝不存在反对的心思——万一刘知远要是真能成事,自己也好理直气壮地去觐见新君。符彦卿眼见着局势越来越明朗,观望心态也宣告结束了。

    韩奕心中暗笑,口中却道:“符公素为元老大将,小侄料主上必会龙颜大悦。小侄正想遣人上表,敦请主上早日率军自太原南下,今听闻符公有此美意,待小侄回营,一定撰表向吾主奏明此事。”

    “韩侄何必如此麻烦。”符彦卿笑道,不管韩奕愿不愿意,向下人命道,“去将文房四宝取来!”

    韩奕暗中腹诽,这符彦卿还担心自己说话不算话,或者怕自己忘了,竟让自己当场撰表。他顺着符彦卿的意思说道:“这样也好,小侄写好后,就麻烦符公遣人将两表递送河东。”

    说话间,纸、墨、笔、砚已经送了过来,符氏亲自为他磨墨。韩奕略思考了一下,握着羊毫,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蝇头小字,免不了要为符彦卿说几句好话。

    符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奏章,见他的行书字字珠圆玉润,宛转流美,神气充足。她惊讶地说道:“妾未想到,韩将军这一手墨宝,真是不错,虽承魏晋前人风韵,但也自成一家。”

    韩奕浏览了一遍自己的大作,却摇头道:“美倒是美,可惜太美了!”

    “将军何出此言?”符氏睁着一双美妙的丹凤眼。

    “在下之字虽秀逸,但阳刚不足,略有浮躁之气,徒具形式罢了。家师常言,在下若是到了五十岁之时,在书法上方有所成就。”韩奕道,“想必那时,正如符公面对千军万马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气定神闲!这练字也是如此,只有人生练达岁久之时,心智成熟,不为外物所动,能气定神闲,方算臻大成。”

    符彦卿微微一笑,他对这话题不感丝毫兴趣,捡起奏章看了一遍。

    “将军真了不起,竟有这般见识。”符氏却称赞道,“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

    “家师不过闲散野人,名讳赵孟頫,向不为世人所知。”韩奕搪塞道,“赵师隶书学梁鹄、钟繇,行草书学羲献,楷法深得《洛神赋》笔意,集魏晋、唐名家之大成。家师闲云野鹤,已经不告而别青州,只可惜在下仅能学其形式罢了。”

    “令师真是高人,可惜不能闻达于世。韩将军可不能忙于军务,荒废了这一手好字!”符氏道。她竟担心起韩奕将来的书法成就来。

    符彦卿放下表章,笑呵呵地看着韩奕,心中却是浮想联翩。他见韩奕在表章中,都给刘知远选好了三条率军南下路线。大意是说,晋、陕已经为河东所有,刘知远若从此处南下入洛、汴,必受夹道欢迎,河南则如探囊取物;或者从天井经潞州出,奔赴孟津,山路险窄,粟少兵残,虽最便捷,但只是次优良计;若是自太行井陉,攻略恒、魏二州,则北虏在河北爪牙众多,道路迂回,坚城不少,粮草不济,难以取胜。

    韩奕现在是忠臣,忠臣给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主子指路,却是出自都押牙刘德的手笔。刘德昔年为李克用、李存勖帐下军卒时,征燕平梁,这三条路都曾走过多次。

    “贤侄何时出?”符彦卿对韩奕的称呼变得亲近了不少。

    “四月初七!”韩奕回道,“卑职为东南招讨使,若总是停驻在毫州,将来怕会惹来闲话。”

    “好,到时老夫为你饯行!”符彦卿道。

    韩奕见正事谈完,就起身告辞,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符公与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私谊极好?”

    “我们曾同殿为臣,又常并肩作战,如今老夫与他又是儿女亲家,私谊确实不错。”符彦卿讶道,“韩侄为何要提起他?”

    “杜威胆小如鼠,身为皇亲国戚,以十万大军尽降北虏,又将储藏百万粮、甲献于北虏,甘当小卒引寇南下,灭毁父母宗邦,罪恶滔天。李守贞又是其副手,可谓是为虎作伥,人人皆曰可杀,恨不得食其脑髓。新帝入汴,为固民心、军心、士心,必杀杜、李二人以谢天下,否则新朝不固。杜、李二人谋降之时,符公身在它处,并未参预,倘若符公念及自家一门荣华富贵,应与李守贞一刀两断。”

    符彦卿脸色变了变,待抬起头时,韩奕已经走远了。

    待韩奕告辞后,符彦卿问自己的长女:“女儿一向颇有智谋,明断是非。依你之见,此子如何?”

    “此人气度不凡!”符氏想了想道,“弱冠年纪,却有城府,又知进退,不见少年英雄炫耀之态,这极难得。义勇军中豪杰莽夫,甘听他一弱冠者的号令,可见此人之才量。假以时日,此人必会成就一番大事业。爹爹今后不如多加恩宠。”

    “嗯,这是自然。”符彦卿点了点头,又问道,“关于你夫家之事呢?亲家公位高权重,久领禁军,此番他与杜威坐拥十余万大军,却自甘降于辽人,民怨沸腾,焉知祸福朝夕易位?”

    符氏脸色变了变,她受父亲之命,嫁于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她身为一个女子,无论满意与否,也只能坦然接受。倘若韩奕所言真成为现实,她不知将来会如何。

    “爹爹不必挂念女儿,韩将军所言亦不过是推测之辞。”符氏安慰自己父亲,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那高行周的女儿不是也嫁给杜威儿子了吗?

第四十六章 徘徊㈦

    已经是夏四月,北返的耶律德光攻入相州。

    此前滏阳贼帅梁晖,有众数百,送款晋阳求效用,刘知远许之。磁州刺史李榖密通表于刘知远,令梁晖袭相州。梁晖侦知辽主新任命的彰德节度使(治相州)高唐英未至,相州积有兵器,守备军士很少。梁晖遂遣壮士趁夜逾城入,打开城门,放入部属,杀死辽人数百,其守将突围走,这梁晖据州自称留后,向刘知远上表说明情状。

    耶律德光北返,梁晖又向耶律德光投降换了主人,耶律德光封他做防御使。梁晖心存疑虑,又拒城而守,耶律德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大军围攻相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相州拿下,城中男子皆杀,妇女皆被掳向北庭,所杀者不下十万。辽人喜欢将婴孩扔到半空中,用枪尖去接,手段残忍,城中最后只剩下七百人。

    刘知远以从弟北京(太原)马军都指挥使信领义成节度使,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领忠武节度使,充步军都指挥使,右都押牙杨邠权枢密使,蕃汉兵马都孔目官郭威权副枢密使,两使都孔目官南乐王章权三司使。不久,又以河东节度判官苏逢吉、观察判官苏禹珪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四月十一,刘知远以王守恩为昭义节度使,高允权为彰武节度使,又以岢岚军使郑廉为忻州刺史,领彰国节度使兼忻、代二州义军都部署。丁卯,以缘河巡检使阎万进为岚州刺史,领振武节度使兼岚、宪二州义军都制置使。又闻辽主北归,欲经略河南,故以史弘肇为前驱,又遣阎万进出北方以分契丹兵势。

    同时,韩奕被任命为京洛巡检使、知河南府事,命其经略京洛一带。对刘知远来说,官位是最不需要珍惜的,只要有人肯效命。

    但因义勇军身处东南,道路迂回,游踪不定,这一任命直到四月末,才辗转送到韩奕的面前,那时中原局势已定,耶律德光早在一个后来名叫杀胡林的地方,死于热病,部下将他的腹部剖开,装入几十斤盐,好歹全尸而还。

    辽主耶律德光率主力北返,又恐动摇人心,于是他将汴州降为宣武军,只留后族萧瀚任节度使,镇守河南。而京洛一带群盗肆虐日甚一日,萧瀚手中兵少,束手无策,韩奕感觉时机成熟,就已经主动兵许、郑一带。韩奕的义勇军,是河东系中最有可能对汴京产生威胁的一支人马,因为离着最近。

    四月艳阳高照,晒得人昏。

    田野里茅草丛生,只能间或看到百姓种植的庄稼,百姓大多如惊弓之鸟,见到人数稍多一些的人马,早就跑得远远的。万千村庄,皆成废墟,人烟稀少,常见到的却是各种旗号的流寇。

    吴大用骑在马上,额头冒着汗,脸上淌着油汗,脖子上是一道道黑黑的污渍。他赤着身上穿着皮甲,那皮甲被晒得烫,反而烫得他肌肤难受。

    身后是用绳索捆成一串的俘虏,他们当中既有汉兵,也有流寇,还有从贼的文士、小吏。吴大用嫌他们走得太慢,回头喝道:

    “快点,主帅已经大营竖起沙漏,尔等贼寇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不能抵达,格杀勿论。你们死了不要紧,本军爷还要重新去抓你们同伙。”

    “军爷,您就饶了我们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有胆大的俘虏说道。

    “这么说你们就没用了?”吴大用笑道,他对左右部下说道,“既然无用,我们也就送他们去西天吧,省得来回奔走麻烦。”

    部下们纷纷作势取弓,俘虏们连忙拼命地往前跑,吴大用在后面说道:“谁要是最后到,就杀了谁。”

    俘虏们争相往前跑,他们都是用绳子拴在一起,这一跑难免磕磕碰碰,相互牵制,摔了无数个跟头,惹得吴大用在身后大笑。

    当韩奕见到这些俘虏时,这些俘虏们只有口吐白沫的力气。韩奕此前命朱贵镇守毫州,自己则率主力进至嵩山一带。自从光明正大击败了高谟翰之后,义勇军已经在毫州一带站稳了脚跟,四周那些辽主任命的刺史、防御使们,个个按兵不动,他们本就不是辽人的死忠,只等着镇守汴梁的萧瀚北逃,他们好向新帝称臣。

    都押牙刘德将俘虏们领去审问,一阵哭喊与惨叫声之后,刘德前来复命。

    “有好消息吗?”韩奕高坐在中军帐中。

    “也算是好消息。”刘德道,“辽人命武定节度使方太巡检京洛,至郑州时,郑州守军胁迫他为郑王,此其一;其二,嵩山一带有位名叫张遇的,此人有众近万,他寻找了一个名叫朱乙的僧人……”

    “这位僧人有何来头?”韩奕奇道。

    “据说此僧人是梁太祖朱温的后裔,不过是傀儡罢了。张遇将他立为天子,率众攻郑州,却被方太击走。”

    “这么说方太守郑州?”

    “军上听我细说,这方太并不甘心臣服辽人,他括郡财遍赏郑州军士,想西进投奔河东。但郑州军士却不愿意,方太只好一个人逃走,他又怕辽人追究,就命自己儿子去汴州陈情,不料郑州军士却反诬他胁众叛乱,其子被辽人杀掉。又恰逢群盗会攻洛阳,洛阳留守刘晞弃城奔许州,后听说我义勇军败高谟瀚,又奔往汴州。这方太就乘机入洛阳行府事,与前澶州节度使现致仕退居洛阳的潘环,击退群盗。但京洛一带贼寇多如牛毛,伊阙又有人自称天子的,在洛阳南郊祭天,率众攻洛阳,却又被方太等击走。”

    “噢,这方太也算是一位能将,后来呢?”

    “结合四处眼线得到的密报,前奉国都虞侯武行德,去年曾被辽人俘虏,辽人命他押送数十船兵甲溯河而上,送往北庭,他自汴行至河阴时,率众杀辽监使,后攻河阳。会辽河阳节度使崔廷勋,大部兵力派到了泽州,助辽昭义节度使耿崇美攻潞州,因兵少故不敌武行德,便弃了河阳。方太想归晋阳,哪想到武行德诈招他至河阳,将他砍了头。”

    “哎呀,这都搅成一锅粥了,到底谁跟谁呀?”呼延在一旁道。

    “这就是当今天下,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将好好的中原弄得民不聊生。我们地处东南,消息实在是太闭塞了。”冯奂章素来愤世嫉俗,“不过如此说来,萧瀚独立难支,四面楚歌,早晚就要北返了。”

    “哼,他兵力捉襟见肘,光是京洛一带的贼寇也让他四面受敌。”吴大用道。

    “眼下刘晞又回到了洛阳,他因疑潘环有变,使人杀了他。”刘德问道,“军上,我军下一步是进,还是观望?”

    “刘晞甘当辽人走狗,该当碎尸万断。”韩奕道,“既然让我军遇着了,必不能让他跑了。将那些贼寇们放归,可赏些财物给他们,让他们告诉他们的领,我义勇军受河东刘公钦命,乃王师也。从我者,昌,逆我者,族!凡听我号令者,来者皆有出身,否则与胡虏同罪。再派游骑四处张贴告示,招抚群盗,我若能多招抚一些贼寇,也让这方圆二百里的百姓少些祸害,料他们也自知再闹将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算是便宜了这些贼寇。”

    “遵令!”刘德等人回复道。

    义勇军的到来,立刻改变了洛阳、郑州及嵩山一带的力量对比。此前,群盗肆虐乡野,无法无天,却攻不入大城之内,相互之间又常争得死去活来,而辽兵乃臣服于辽人的汉兵,势单力孤,只能据城而守。只可惜,两京一带十室九空,惨不忍睹。

    义勇军布的招抚令,在群盗中飞快地流传,群盗中虽不乏有野心的,但是大多数只是随波逐流混口饭吃,这到处烧杀抢掠的生活并不能持久,早晚会丢掉脑袋,听闻义勇军愿意招抚,纷纷三五成群地来投。

    短短十日内,羽翼在义勇军大旗下的群寇增至万余人。义勇军高度戒备,凡是来投者,一律打乱编制,重新编伍,从义勇军挑选精干之士充当各级指挥,不服者不问青红皂白,当场格杀。

    杀人以立威,都押牙刘德杀红了眼,杀得群盗无人敢再犯军法,人人背后给刘德起了个“刘阎王”的浑名,不知道的,以为刘德就是义勇军的领。

    这时,韩奕一方面得知辽主已经在杀胡林病死的消息,另一方面收到了他被任命为京洛巡检使、知洛阳府事的消息。

    义勇军挥师西进,奔赴洛阳城。洛阳辽兵守将刘晞、高谟翰听闻来报,急忙引兵出城,不愿被围困在洛阳。

    陈顺与早已恭候多时了,一面急报韩奕,一面阻挡辽兵突围。奈何辽兵甚多,陈顺孤掌难鸣,正在这时呼延领着一军步卒赶到,一番血战之后,硬是将辽兵赶回洛阳城。

    刘、高二人站在城头上,见城外旗帜遮天蔽日,刀枪如林,吓得面无血色,惶惶不可终日。

    韩奕带着主力人马赶到,他高举着手中的铁枪,策马耀兵,新投的部众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统帅不过是位弱冠者。他一勒缰绳,战马猛得停下,将前蹄高高地扬起,落日的余辉洒在他年轻健壮的身躯之上。

    “刘晞辈,甘为胡虏驱使,杀我百姓,祸害父母宗邦,死有余辜。今本帅奉河东主上命,经略京洛,兵锋所指,逆我者亡!”韩奕在阵前高声呼道,“尔等新归之士,本是良家子弟,不幸沦为盗贼,今尔归附新朝,可见从善之心仍在。尔等若想赢得生前身后名,便与我攻入洛阳,洗脱罪名,凡有掳获,皆与尔等分配。誓杀胡虏走狗!”

    “誓杀胡虏走狗!”群情鼎沸。

    韩奕回归中军,布了第一道命令。义勇军担负着警戒的作用,剩下的万余众新归者加紧制作攻城器械,忙了三天两夜,将洛阳城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匠作坊,斫木之声让城内守军心惊肉跳,各种云梯、登城车五百余架,大小投石机又无数,又集中了各种巨弩近百台。

    现在不打洛阳都不行了,新归者都带着一张嘴和一张肚皮来,压得韩奕喘不过气来,要是攻不下洛阳,他就会连自己都要饿死。

    洛阳城将接受一次惊涛骇浪般的攻击。

第四十七章 徘徊㈧

    洛水哗啦啦地向东北流去,河面上倒映着刀光剑影。

    洛阳城南,军士们刀枪在手,屏气凝神,大战来临之前竟如死一般宁静。

    咚、咚、咚咚!

    几声战鼓声响起,结束了这令人压抑的气氛。第一波两百名服色各异的军士,抬着云梯,或推着撞车,呐喊着往城墙边奔去。与此同时,巨弩与投石机一同齐,无数箭石在城头上编织起一道生死线。

    城头上盾甲竖起,守军躲在底下,硬扛着城下猛烈的攻击,偶然稍露出头颅的被砸个正着,立刻殒命。见城外大军靠近了,城头上军校呐喊着反击,箭石居高临下,向城下倾泻着,第一波攻城者在距离城墙百步远的距离,立刻仆倒在地,死于守军的反击之下。

    “再攻!”韩奕站在城外的望楼上注视着全局。

    令旗飞舞,又一波五百人拼命向前,将自己体内的鲜血洒在城墙根下,不能令洛阳城震撼一分。

    “四面齐攻!”韩奕再一次命道。

    东南西北数面齐攻,呼喊声此起彼伏,前浪倒下,后浪又起,前赴后继地向着洛阳城头上挺进。无数的烟幕腾起,将洛阳城笼罩其中。城内守军不得不疲于奔命,刘晞与高谟翰括尽城中男子,加强防守。

    自晨至午,自午又至黄昏。

    城头上的楼橹全都灰飞烟灭,四周城门也变得千疮百孔,城墙下堆积着无数尸。守军自知难逃一死,拼命抵抗,也让城外大军损失不小。

    东方白时,呼延在韩奕帅帐中走来走去,晃他双眼晕。韩奕的双眼中已经布满血丝,自兵至洛阳以来,他不仅要主持军务,团结部曲,还要为万五千人的肚皮问题担心。

    他想起贝州城内城外的生死拼斗,也想起青州城的困城之战与累累白骨,而今他也要成为其中的一员,成为生死拼斗的一方统帅。这并非他要的生活,或许当所有人都累了的时候,战争才会结束,和平才会降临,可那一天还很遥远。

    “大哥稍安勿躁,今日再战一天。”韩奕说道,“守军不过是困兽犹斗。”

    蓦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哥哥何必非要强攻洛阳?”

    众人寻声望去,见郑宝正抱着一把刀坐在角落里。

    “哥哥欲置敌于死地,敌军自知死路一条,只能负隅顽抗。不如让开一条道路,给敌一条生路,然后我军随后掩杀。”郑宝道。

    冯奂章喜道:“小宝说的是啊,洛阳城高且坚,我们不必在此死耗,不如欲擒故纵。既可设伏,也可派兵去攻郑州,打下郑州也能得到粮食。汴州方向自身难保,几乎无兵可用。”

    刘德哈哈大笑,他抚着郑宝的脑袋道:“看来郑宝才是个将军。”

    “将军是个啥东西,我要做就做大元帅。”郑宝挺着胸脯道。

    韩奕意识到自己当初将北兵挡回洛阳,就是一个太过明显的错误,那时他只想全歼辽兵。这是他戎马生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主将一时不察便要累死三军。

    但他决不会为自己已经犯下的错误而后悔太久,血的代价只能让他更加冷静与执著。当他开始低头思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统帅的意志更加坚强。韩奕当即立断,留吴大用与陈顺在此地监视,自己则率大部气势汹汹地东奔郑州。郑州仅有两千守军,闻风而逃,将郑州城白白让给了韩奕。

    韩奕入城之前,以李威为军法官,禁止部众剽掠,但也尽取府库,免不了要抄掠那些与辽人沆瀣一气的郑州官民私产,赏给部属,总算是平息了新归部下们的怨言。

    韩奕还未歇一口气,陈顺遣人来报,洛阳城内的刘晞、高谟翰弃城出逃,正奔向许州,陈顺与吴大用二人率兵五千余人,随后追杀。韩奕留刘德、呼延等疲惫不堪的步卒守郑州,自己与冯奂章等率马军与牙军往许州急进,希望能截住辽兵。

    连番奔波早已疲惫不堪,韩奕的部下们远远地看到了刘、高二人的兵马,却总是追不上,他们此时恨不得停下来喘口气。

    蓦的,前方辽兵突然掉头鼠窜,哇哇叫着四处奔逃,韩奕大吃了一惊。

    远远的,一个白马白袍银枪的将军正领人杀向辽兵,那白色的身影在辽兵群中闪挪,十分耀眼,身后的旗帜书着“高”字。冯奂章不禁怒道:“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来!”

    来者正是高行周之子高怀德,来自宋州的新生之军正杀得辽兵、幽州兵四散,韩奕见己方人马6续到齐,立刻从左右两翼包抄,一番厮杀之后,辽兵大半身异处,刘晞在溃败之中死于乱刀之下,去地狱陪他们的辽国主子去了。只有高谟翰侥幸逃跑。

    “末将高怀德,奉家父之命,见过韩将军!”高怀德策马奔到韩奕面前,他仍然骑在马背上,脸面上并无太多恭敬之意。

    “多谢衙内来此助战。”韩奕不以为意,“不知高少将军为何在此出现,令尊高令公不知对卑职有何指教?”

    “家父说萧瀚三日前已经北逃,他立唐明宗幼子许王李从益为帝,知南朝军国事,许王以汴州兵少,不敷防守之用,召我父赴汴效用。”

    “这么说高公不愿赴汴了?”

    “正是!家父说,废立如同儿戏,不去也罢。”高怀德道。

    “那么高公为何又遣你来助战?”冯奂章问道。

    高怀德面色微红:“这个嘛,在下只不过偶然到此,见将军追得战马口吐白沫,所以仗义出手。”

    韩奕不禁失笑:“高兄若是无事,不如随我入洛阳。待主上入洛,将军助战之功,必会奏与上闻。”

    高怀德点头答应,与韩奕并驾齐驱,一边打量了韩奕几眼。韩奕转头问道:“高兄为何如此看我?你我并非陌生人。”

    高怀德听韩奕这么说,只觉得脸上热。当年在戚城,他还曾嘲笑过韩奕,而二月时,韩奕略施小计,就夺了他的帅旗,让他很是丢面子。如今,韩奕又成一方统帅,短短几个月,便是威震河南,年纪比他还小上好几岁,让他既恼又佩服。

    “将军短短几个月,就名动河南,着实令人钦佩。”高怀德。能从他嘴中说出这句话,也是相当不易。

    “天下德高望重之宿将老帅,推令尊,其次符公。”韩奕微微一笑道,“我在徐州曾盘桓数日,符公已经向河东上表称臣,不知令尊是何打算?”

    “不瞒将军,家父只待河东刘公相召。”高怀德道,补了一句,“大势所趋!”

    韩奕心中暗道,高行周与符彦卿这样的老将,能够经历数朝活到现在,荣华富贵不衰反见更胜,关键则在这里,为臣则守本份,统兵则争取立功,江山将易之时又注意观望风向变化,只得卖个好价钱。

    好一个大势所趋,不过他韩奕也是这么想的,五十步笑一百步。

    “高兄年长我几岁,不如你我兄弟相称如何?”韩奕道,他见高怀德犹豫,指着数十步远一棵大树上停留的鸟群道,“莫非高兄想与韩某比试一下箭法?”

    “比就比!”高怀德道。他并不知道所谓比试箭法,是韩奕的玩笑话,反而认为这是讥讽他当年在戚城的奚落之言,又中了韩奕的激将法。

    “二位不如换软弓?”冯奂章建言道。

    “挽弓当挽最强弓,高兄对吧?”韩奕笑道。

    “正合我意!”高怀德道。

    两人各持硬弓,下马站在路边,对望了一眼,两人齐齐引弓急射,树枝上各有一只鸟儿被射落。八十斤的硬弓并不是最强弓,寻常人也不易使得,那鸟儿刚惊飞,却逃不过二位神箭手的射杀,但是二人并不停下,不停地拔箭、张弦、怒射,这等膂力着实惊人,半空中被射下了好几只,剩下的扑腾着翅膀,落荒而逃。

    待部下去捡视,现二人都在一呼一息间射了三箭,支支中的。两人看上去气定神闲,神乎其技也!左右部下齐齐喝彩。

    “这些是傻鸟!”韩奕故意说道。

    “对,确实是傻鸟!”高怀德也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将昔日的“过节”掀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何朝

    韩奕领着高怀德在白马寺的晚钟声中,回到洛阳。

    晚风习习,洛水仍然一如既往地金光粼粼,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赫然飘浮着一两具尸体却破坏了一切美好的景致,更不必说城外残存破烂的防守工事。

    这条源于华山南麓的河流,自洛宁入境后,在崤山、熊耳山之间广纳百川,在洛阳平原腹地左携涧水,右带伊河,东出平原,北入黄河。有山有水,帝王之都。

    黄天厚土,洛水哺育着一方子孙万代,自周平王迁都洛阳始,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武周、后唐等各朝都曾先后建都于此。道学创始于洛阳,孔子入周也曾问礼乐至此,佛学初传于洛阳,而此后的经学也集成于洛阳。

    而唐末以来,这座古都已经经历过多次战火,它在喘息着,仍然惊魂未定。唯一那已经千疮百孔的古老城墙,正龇牙咧嘴地注视着洛水。陈顺与吴大用领着城中西京留守司官吏、士绅与耆老,在城门外拜见韩奕。

    “洛阳官绅、父老,拜见将军大驾!”一声唱诺,城门口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

    高怀德面色通红,跳将开来,因为这些人以为他才是主帅,只因他一身装束鲜亮,而韩奕的装束披挂却如同一个裨校。

    “诸位请起。”韩奕趋步向前,将为的几位老者扶起。

    洛阳人尴尬无比,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只能暗怪这位弱冠将军太寒酸。但是寒酸的年轻统帅,手中却握着滴着鲜血的刀,有人急不可耐地将大批财物抬将出来,献到韩奕的面前:“我洛阳人早就不堪辽人欺压,盼王师师不至,生不如死。幸将军驱杀辽人,恢复洛阳,劳苦功高,今将军率王帅驻军来此,特献宝货,犒赏王师。请将军笑纳!”

    韩奕并不客气,他示意李威将财物收下,又道:“我军缺粮,诸位请献粮粟。”

    洛阳人面露难色,道:“辽人在我洛阳时,曾大括民粟,及辽人逃窜,仍余下不止万斛。倘若将军嫌不够,只能再向百姓括粟。”

    “百姓疾苦我亦深知,然我军将士要是无粮可食,只怕是酿成兵乱,到时候反祸害了洛阳及周围郡县百姓。倘若城中家有余粮的大户、士绅献粮,本将军将褒奖之。”韩奕道,“听说辽人入洛,城中亦有不少人争相在辽人面前争宠。”

    韩奕的威胁,是暗示城中头面人物应该主动献私藏粮食。

    韩奕丢下这些人物,率军入城,刚入城见有兵士从民家窜出,身上裹着绫罗绸缎,民居中有人痛哭流涕夹杂着谩骂声,更有三五成群的兵卒,公然强抢民女,这本是近世军队攻克城隍后司空见惯之事,却犯了韩奕的逆鳞。韩奕大怒:

    “李威,与我将乱卒拿下!”

    李威立刻率牙军急奔向前,凡是流窜的军士,见到便是一阵砍杀。那些乱兵,大多都是新归附义勇军麾下的前流寇,部分是洛阳降卒,还有洛阳本地的无赖地痞。半个时辰之内,三百个血淋淋头颅被悬挂在天津桥两头,如旗帜一般赫然在目。

    “凡我麾下将士,除非是我牙军,一律城外安营,胆敢犯我军令者,杀!私闯民居者,杀!私掠百姓财产牲畜者,杀!强抢民女者,杀!强买强卖者,杀!”韩奕立刻颁下命令,“冯奂章!”

    “卑职在!”冯奂章上前道。

    “自我以下,无论军民,凡与此五条抵触者,格杀勿论!”韩奕高声命令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洛阳内外巡检使,除本部马军外,蔡小五之陷阵营也归你调遣,务必约束纪律!”

    “遵令!”冯奂章道。他领着马军与蔡小五等人,带着杀气,威风凛凛地离开。

    韩奕的目光投向陈顺与吴大用二人,二人仿佛第一次觉得韩奕的目光如此犀利。他们二人因为疏忽,未能及时制止乱军劫掠。

    “请军上治罪!”陈、吴二人上前请罪。

    “尔等虽有过错,但念及大战刚过,部下疲惫,未能及时约束余部,情有可原。每人领十军棍!”韩奕喝道,“尔等可服?”

    “服!”

    韩奕又命李威道:“李威,你就在此处施刑。”

    李威命人将陈顺与吴大用二人按在地上,吴大用将军士推开,嚷道:“要打就打,我还会反抗不成?”

    李威只好亲自操棍,先打在吴大用屁股蛋上,木棍抡得老高,一下子挥舞了下来,噼啪作响。陈顺见吴大用皱着眉头,却是一声不吭,心道吴大用真能扛。待李威的军棍打在自己屁股上,陈顺这才觉得虽打得噼啪作响,却谈不上疼痛。

    李威“认真”地打完了军棍,擦了擦汗,复命道:“报军上,刑法已施完。”

    “抬下去!”韩奕点头道,对左右牙军说道,“尔等谨记!”

    “遵命!”牙军皆道。

    只听韩奕又对洛阳人道:“士农官商民,各司其业,若胆敢作奸犯科,必施以处斩之刑。以往辽人入洛,有人胆敢背国求荣,与辽人沆瀣一气,是可忍孰不可忍。凡主动检举者,皆重赏!”

    韩奕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洛阳头面人物洛阳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深以为韩奕的军法如山,当真是与民秋毫无犯,这些人物在辽人占据洛阳时,哪有不臣服辽人的,要不然早就死在辽人的刀下,听韩奕的口气,要秋后算帐,看那三百颗血淋淋的头颅,他们只觉得心惊肉跳。

    韩奕去洛阳巡视那些旧时宫殿,见宫殿大抵完好,便命洛阳人打扫修缮。宫阙重重,虽仍见它繁华时的大部胜景,但空荡荡的宫宇中,早就换了无数的主人。忽从一偏殿中传来女子的哭泣声,韩奕循声往偏殿走去,见这座偏殿用粗大的铜锁锁着。韩奕命宫殿中的管事道:

    “打开!”

    那管事找了半天,却找不到钥匙,见韩奕脸色铁青,伏在地上缩成一团。高怀德拔出自己腰间的一口宝刀,雪亮刀光一闪,那铜锁应声而断,伸出一脚将殿门踢开。

    “多谢高兄!”

    韩奕入了殿中,见迎面一股霉烂腥臭的气味扑来,殿内押着数十位女子,衣不蔽体,大多已经奄奄一息,剩下的早就神情呆滞,还有忽哭,忽而傻笑着。

    “将军,这是辽人抓来的良家女子,当作玩物取乐。因王师攻来,辽人将他们关在殿中,一时没空搭理,许是饿了好几天。”管事回道。

    “共多少人?”韩奕忍怒问道。

    “回将军,共四十二名。”管事战战兢兢地回道。

    “好,你给我将这四十二名女子好好照顾。若是死掉一个,我就杀了你全族。”韩奕喝道,又命李威道,“留下一队人在此看管着,倘若这个管事不尽心,就地正法,不必报我。”

    “是!”李威应道。那管事额头冒着冷汗,但好歹有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奕巡视城内一遍,布着种种安定民心的命令,又去城外看部属安营情况,少不了又慷洛阳人之慨,赏赐有功之人。又遣人赴郑州,命令那里的刘德、呼延等人注意安抚民心。等忙玩了,已经是华灯初上之时。

    高怀德一直跟在身边,见韩奕雷厉风行,手段辛辣简练,心中极是佩服,当他在晚宴时又看到陈顺与吴大用二人好端端地出现在面前时,就更加佩服了。

    “今日打得不轻吧?”李威调侃道,“在下也曾当过一段时日官府衙役,专门打犯人屁股,要想让犯人留半条命,就绝不会多一口气。”

    陈顺面红耳赤,向韩奕说道:“卑职知错了。”

    吴大用却道:“我本来是准备硬扛下的,不料李威这家伙却是此中好手。”

    “二位都是我兄长,今日之事,既可小而化之,亦可隆而重之。”韩奕亲自为二人斟酒,算是赔礼道,“但是我等今日为将校,已经不是昔日无官无职之人,故凡事必有规有矩,当为麾下部众表率,否则便不能服众。”

    “没有下次了。”陈顺与吴大用点头称是。

    冯奂章与蔡小五二人从外边巡逻回来,两人不仅送来一堆名刺,还抬进来十几箱宝货,远比韩奕白天入城时收下的要丰盛得多。

    “军上今天将洛阳缙绅吓坏了,正想着法子递名刺献宝货呢。”冯奂章笑道。

    韩奕看都没看名刺与宝货,笑问高怀德道:“高兄喜欢什么,尽管挑几件。”

    “韩将军客气。”高怀德连忙推辞道。

    韩奕也不勉强,举杯对众人说道:“今日诛杀刘、高二辈,幸赖高兄弟出手,我等敬高兄弟一杯。明日撰表,向河东主上奏明此事,不能埋没了高兄弟的功劳。”

    高怀德心里高兴,也举杯道:“韩将军与诸兄弟盛情难却,高某敢不从命吗?”

    众人敞开了胸怀,立时酒酣耳热了起来。在觥筹交错之间,韩奕却是担忧刘知远南下,自己该如何应对。

第四十九章 何朝

    天福十二年六月初二,义勇马步都指挥使、京洛巡检使、兼知河南府事韩奕,率部下及原西京留守司众官吏,出迎皇帝刘知远。

    天福是石敬瑭时的年号,刘知远仍沿用这一年号,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敢忘记故主。至于国号,至今还未更改,所以人们不知道新朝为何朝,或许人们早已习惯改朝换代,怎么改都无所谓了。

    此前,刘知远于五月十二日,兵太原,出阴地关,经晋、绛,渡河抵陕。他以史弘肇为先锋,史氏为人稳重沉毅,部曲号令严明,但军法极其苛刻,部下稍有犯法,即行处死。士卒所到之处,凡是破坏农田或将马拴在树上的,一律斩,故河东先锋所到之处,百姓未受骚扰,各路人马纷纷来降。

    从天上掉下来个皇冠,正好被早有准备的刘知远捡到。

    刘知远早就收到了韩奕曾经由徐州符彦卿代呈的奏章,韩奕为他挑选了三条南下之路,与刘知远的心腹部下们不谋而和。此时辽人还控制着河北不少大城,先取河北之策被搁置,只是有司天官说,太岁在午,不利南行,故而刘知远就选择从中道,经晋、绛抵陕,新任保义节度使赵晖亲手牵着刘知远的马,将他迎入陕州。

    陕州与洛阳西部新安县就隔着崤山。韩奕提前一天抵新安,刘德、呼延及郑宝等人都从郑州回到了麾下,因为刘知远早在义勇军攻克郑、洛之前,就任命郭从义为郑州防御使。只有朱贵还在从亳州往洛阳赶的路上。

    “咱们军上这次会得到什么官儿做做?”蔡小五等人聚在一起猜测道。

    “最起码得授个节度使当当。”呼延嚷道。在他的眼里,节度使就是一等一的威风大官,比宰相、郡王都要风光。

    “那赵晖、侯章、王晏、武行德等辈,本不过是小军头儿,现在都当上了节度使了。咱们军上可是天下义,又说得上是孤军奋战,招抚群盗,安集百姓,恢复洛、郑,功劳比赵、侯诸人大多了。”吴大用也道,他转头问刘德道,“刘押牙,您老说说看?”

    刘德捻着花白短须,不置可否,却问高怀德道:“高少将军以为如何?”

    “依在下看,主上赐韩兄弟做个节度使,也是情理之中。”高怀德想了想道。他又一次打量了正跟那些前朝西京官员寒暄的韩奕一眼,心想以韩奕十八年纪,便身服朱紫,那该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远远的,大队马军缓缓驰来。不久,数十面赭黄龙旗依稀可见了,正在不远方炫目地摇驰而来,健马银镫前引,黄幔旌旗数十里,鼓乐喧天,好不威风!

    赫赫威仪,天子气势。怪不得这么多人想当皇帝,韩奕心中这么想。

    繁复仪仗当中是一辆镶金佩玉的宝车,护卫森严,刀枪如林,另有无数前呼后拥,吆喝走马之辈,华盖、车马、刀斧、旗帜鲜明,如崤山上的密林,让新安城西二十里外迎接的人群,个个沐浴在皇帝威严的气氛之中,心中既兴奋又紧张,甚至还有几分惧意。

    韩奕低头躬腰,小步趋前,离着老远就扑通跪在道边,高声唱诺道:“臣义勇马步都指挥使、充京洛巡检使、兼知河南府事韩奕,偕义勇军大小将校,及洛阳西京官吏、士绅、耆老,跪迎吾皇万岁御驾亲临。”

    数千名前导马步军卒早就停了下来,在四周警戒,只待后边皇帝御车及文武重臣赶上来。

    韩奕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努力靠听觉辨清前头的动静。待他感觉自己的双膝微有些麻木的时候,才听到前方似一辆车子停了下来,四下里本嘈杂不堪的人欢马叫声突然安静了下来。

    “前面跪着的是何人?”一个威严十足的声音传来。

    “回陛下,这是义勇马步都指挥使韩奕。”有人答道。

    “臣义勇马步都指挥使、京洛巡检使兼知河南府事韩奕,偕义勇军大小将校,及洛阳官吏、士绅、耆老,跪迎吾皇万岁御驾亲临。”韩奕再一次重复了一句,借机微微抬头,见前面宝马辂车卷起珠帘,一个身着赭黄龙袍的威严老者正注视着自己。

    这便是新皇帝刘知远了,身边簇拥着的则是文武心腹。

    “韩卿免礼起身,让朕瞧瞧!”刘知远道。

    “遵旨!”韩奕这才站起身来,他立刻感觉到万千目光投向自己,其中夹杂着怀疑、赞叹与不屑等等复杂的目光。

    刘知远从车上下来,他一张红紫色面孔不怒自威,身材削悍,而身上的龙袍更是增添了让人仰视的气势。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做上了皇帝?刘知远神采奕奕地走到韩奕近前,见韩奕太过年轻,但身上一身简朴的褐色普通戎衣掩饰不住他英挺卓然的姿态来。

    “卿今年春秋几何?”刘知远问道。

    “回主上,臣正月生人,今年十八有余。”韩奕回道。

    “果然英雄出少年!”刘知远那张不轻易表露心中喜恶的脸,这时洋溢着喜色,他甚至拉着韩奕的胳膊问道:

    “韩卿给朕说说尔等义勇军这半年以来的前后经过?”

    这时身边一位紫服的文臣说道:“主上,新安城就在眼前,不如御驾入城,洗去尘色,再请韩将军叙述经过?”

    韩奕瞥了那人一眼,见此人贵以紫色公服,面白长须,神态自若,唯有一双三角眼显得有些凶悍之意,不知他是不是宰相苏逢吉。

    “苏聊所言甚是!”刘知远微微点头,命令左右上马前行。

    韩奕也上马,跟在大队人马的身后。有一员大将,放慢马与他并行,那人回头笑道:“韩将军真是位英杰也,能在纷乱之中,扯出一面大旗,安集一方百姓。难得的是在辽人未退之时,却能先上表向吾主称臣,可见将军虽年少,却是见识不少,对主上忠心耿耿。”

    韩奕见那人虽骑在马上,但身材魁伟,大约七尺有余,流金头鍪、披膊、身甲,赫赫威武,下巴上三绺微须,偶然间见此人脖子上刺着一只小雀儿,那雀儿似乎振翅欲飞,极是生动,这便是人称“郭雀儿”的郭威了。不过如今郭雀儿,已经贵为枢密副使,为刘知远心腹佐命重臣,再无人敢当面如此呼他。

    “郭公谬赞了!”韩奕连忙在马上拜道,“北虏南侵,民生疾苦,末将不过是机缘凑巧,和一班豪杰凑在一起讨生活,如丧家之犬。末将闻河东为天下诸藩之,主公威重天下,深受贤臣忠良爱戴,故而遣人奉表,以为托身庇护之计。正不得门而入,幸亏郭公能为我等代为转呈御览,末将不知如何感谢才好呢!”

    郭威微微笑道:“嗯,春天时李威找上郭某府第,要郭某代呈劝进表,义之所在,郭某当然义不容辞。这本是些许小事,韩将军不挂念。主上天命所归,贤臣猛士皆闻风而投,韩将军能为天下义,威乐观其成。”

    郭威脸上始终挂着笑意,给人亲切温和之感,韩奕却是刻意地提醒自己应多一份恭敬之意。

    大队人马往新安城进,郭威一边往前,一边无事询问义勇军前后起事经过及洛阳城内的情形,韩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答如流。郭威见他并不居功自傲,谨慎知礼,全无年轻人的骄傲自满之状,心中又暗暗称赞他几分。

    因天色已晚,刘知远御驾一行便在新安县驻停一宿。

    韩奕早就命刘德等人为此准备了不少时日,既要考虑大军的粮草所需,更要考虑皇帝及重臣、军将起居所需驿宿、器物、马匹、衣帛、酒食,这笔巨大开支却是搜刮自洛阳士绅的头上,既让韩奕等人不敢稍有疏忽,也压得洛阳人喘不过气来。

    刘知远在新安城中开宴,那些前朝西京留守官吏们竞相表明心迹,一浪赛过一浪的歌功颂德。刘知远心中得意万分,耐着性子一一抚慰,人人留用,不追究往昔,将他们安抚得开开心心。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新换个主子罢了,跟以往没有什么区别,刘知远连辽人任命的节度、刺史都留用,更何况这些前朝官吏?

    “赐韩奕金紫、宝马、铠甲、金玉带!其下将校皆赐帐外畅饮,录名叙功!”刘知远命左右黄门道。他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前,见韩奕一身朴素戎服,想表达一下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对臣下的关切抚慰之心。自韩奕以下,皆有封赏,或加检校官,或授散阶。

    皇帝左右皆是重臣,韩奕因为功劳甚大,也算是洛阳地界主军的最高军将,也有资格在夜宴中占一席位。他起初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诸班将相,辨认各自的名号,这当中宰相苏逢吉、枢密使杨邠、副使郭威、三司使王章、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是最有权力的几位。

    “多谢陛下!”听到皇帝金口玉言,韩奕连忙起身拜谢。

    “卿忠良恭顺,天下义,朕在河东尝闻义勇军的壮举。今日盛宴,卿不如细叙义勇军前后功绩。”刘知远道。

    “遵旨!”

    韩奕便一五一十地从自己自杨刘之溃说起,如何团结豪杰,如何置身贼寇,又是如何建号义勇,最后又是如何一口气拿下郑州、洛阳。又听韩奕说高行周之子高怀德在此,刘知远特命人赐座,褒奖有加。

    “韩卿真乃少年英雄!”刘知远听得仔细,又道,“听符彦卿上表说,卿家学渊源,乃书香门第,不知为何要从军?”

    韩奕曾为符彦卿说过好话,符彦卿当然对他也不吝赞赏,有来才有往,正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韩奕奏道:

    “回主上,臣以为乱世之中,国家正是用武之时,相较而言弓马枪棒更为重要,学得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为明主扫平乱臣贼子……”韩奕回道。蓦的,一声冷斥声传来,正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苏逢吉:

    “胡说!”

第五十章 何朝

    苏逢吉乃是文人,他见韩奕有轻视文人的倾向,立刻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这是误会韩奕了,因为韩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韩奕心中暗骂,自己小心翼翼却还是遭人误会,看来这官场对自己是一个最大的考验。韩奕更不知道的是,洛阳中那些头面人物,都曾在韩奕军威下受到了压榨,有人心怀不满,暗中贿赂苏逢吉,说韩奕的坏话。

    韩奕冲着苏逢吉躬身赔罪道:

    “苏相公所说甚是,卑职自幼虽也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但更爱弓马枪棒,整日里在家乡山野追逐野兽,确实是莽夫。今陛下荣登九五,人心皆归,宜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1。”

    众人目光灼灼,刘知远微点头道:“韩卿详言。”

    “近世连年争战,百姓困苦,无立锥安命之暇,可谓不仁也,故梁、唐、晋皆失国丧运。主上力挽狂澜,救万民于倒悬,臣等愿致君尧舜上,共开盛世太平。历来凡新君执政,必大赦天下,以体顺上天仁德之心。”韩奕侃侃而谈,“但杜威辈,卖国求荣,勾结契丹,祸害父母宗邦,罪不容赦,不杀不足以服人心,不杀不足以正朝纲,不杀不足以扶正义……”

    苏逢吉闻言,再一次打断韩奕的话:“黄口小儿也敢言军国大事?你不过是趁乱起势,立了些许功劳,就敢看尽满朝文武?杜威占据天雄大镇,犹自三心二意,你这一席话若是泄出,不正是逼其反叛吗?今河南初平,但河北定、恒、邢、相、魏等藩郡未下,主上欲怀柔以服河北,你竟敢扰乱主上圣断,还不退下领罪!”

    苏逢吉的话也不无道理,那杜威是天下公敌,刘知远想向杜威示好,以便笼络住他,是杀是留,将来再作计较,何必现在就刀兵相加,这也是刘知远与左右的计划。

    但是韩奕认为自己一席话才是至理,因为那杜威的头颅就是被砍一万遍也难洗其罪,杜威若是不死,朝廷就会给人姑息养奸的印象,将来人人都会理直气壮地犯法。新朝若是先诱杜威投降,然后再杀,那正应了韩奕另一论断,诱杀只会导致朝廷威信丧失,将来就无人相信朝廷的威信及天子金口玉言,正所谓信以行令也。得不偿失!

    “臣鲁莽、臣知罪。”韩奕见刘知远也面露不悦之色,连忙跪拜请罪,说话间已经大汗淋漓。韩奕不想做刘知远的直臣。

    杨邠道:“苏公何必跟一年轻人计较,斥责两句也就是了。”

    杨邠也是武人出身,他见文人苏逢吉现在越来越嚣张,心中也是不满,明是劝解,其实是讥笑他气量小。

    郭威踞坐在苏逢吉对面,扫视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韩奕,心中想着韩奕方才说的一席话,感叹韩奕虽有才华,也不乏真知灼见,然而太过年轻,不知官场深浅。他动了惜才之念,起身奏道:

    “主上,韩都指挥使年少大胆,口出谬论,但也算是童言无忌。念及他的功绩,不如饶他一回。”

    刘知远听了郭威的劝,这才收起怒意,韩奕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了年少轻狂之人。

    “卿本有大功,授一节镇也不为过,但卿太过年轻,朕恐卿骤得高位,难以服众。今郑州防御使郭从义已被朕遣往汴梁清宫,尔后会另有差遣。卿就以义勇马步都指挥使为郑州防御使,另加特进、检校太保,典军如故!”刘知远道,“义勇军有功之士,皆趣名上奏。除元从外,另准卿保奏县令二人。”

    甭管心中高不高兴,谁叫人家是皇帝,韩奕只得伏拜在地:“谢主上隆恩。”

    “卿有一点说的对,眼下正值国家用武之时,卿莫要心生怨言,卿还年轻,将来定会有立功擢升之机。”刘知远笼络道。

    “回主上,臣以弱冠布衣之身,今受朱紫,已是主上格外恩宠,岂敢再贪奢望?臣惶恐!”韩奕回自己的席位踞坐,挺直了自己的腰背,脸上平静得很。

    刘知远见他知礼,对这位有大功之人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又当众嘉赏道:“加韩卿食邑一千户,实封三百户!”

    宴会到了后半夜才宣告结束,韩奕带着满身疲惫往新安御营外自己的临时驻地走。高怀德陪伴在旁,这些日子来,他跟韩奕等人朝夕相处,交情与日俱增。

    高怀德看了看四周巡察的军士,安慰道:“韩兄弟这次着实太冤!”

    韩奕见他脸上气愤,倒是很高兴:“功名马上取,我韩奕何尝不能再立新功?”

    “你真不觉得委屈?”高怀德凑近了打量他的面庞,想瞅出点名堂来。

    “老实说,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有一点收获,朝堂之上却比热血沙场要复杂得多。”韩奕一把将他推开,轻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懂得退一步,那么就是海阔天空了。”

    “韩兄弟真是坦荡之人!”高怀德称赞道,“要是换成我,那就没有你这么洒脱。”

    两人回到义勇军回到新安县的临时野营驻地,刘德、呼延等人都在等着他们,个个垂头丧气,心怀不满。韩奕陪在刘知远御前时,他们都在御帐外面享受赐饮,算是对有功之人额外的奖赏,所以御前夜宴上生的事情,他们很快就知道。

    “诸位兄弟,为何如此郁郁寡欢?”韩奕明知故问。他一屁股在众人中间席地坐下,见众人面前堆着好几壶空酒壶,笑道:“或许是今天酒未喝足?”

    “主上赐的酒太淡,喝不过瘾,正想找人拼酒。”呼延嚷道。

    韩奕击掌道:“那我等今夜便乘兴大醉一场。”

    当即传人送几坛酒过来,韩奕亲自给众人斟满一碗酒:“挽弓当换最强弓,喝酒当喝大碗酒。来,诸位兄弟,我等今夜一醉方休。”

    吴大用道:“喝就喝,连性命都不在乎,还在乎这一碗酒?”

    众人兴致升高了不少,齐齐端起酒碗道:“干了这一碗酒!”

    “好!”酒入肠胃,都化作了豪杰热血,在体内奔腾。一碗碗酒被灌入腹中,喝多了便在帐内呕吐起来,将帐内弄得一片狼藉。

    高怀德也加入拼酒战团之中,与众人勾肩搭背,喝到最尽兴时,忽而又跳将起来,唱起小曲来,众人也跟着乱唱。这高怀德不仅武艺高强,对音律也有较高的造诣,还会自编新曲,令人不得不叹服。

    呼延又嚷着要韩奕给自己取个正式的名号来,韩奕有没有照办,高怀德那天夜晚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在醉眼朦胧头昏脑涨意识迷乱之中,似乎听到韩奕跟刘德断断续续地低声议论:

    “主上乘虚加冕……计较前因后果……得国较正。奈何却要宽待杜威之辈……奖奸似惩忠,得不偿失,可谓失刑……杀许王李从益……本属无辜……只因被辽人立为傀儡,既无权又无势,更无非份之想,可怜虫一个,杀之如杀羔羊……可谓是失仁……既杀李从益,何必赦免赵匡赞……赵氏三代罪过只在杜威辈之上……有失公义也……非守国长治之道啊……”

    夜早已深沉,夏天后半夜的风刮进了帐内,吹走了白天所有的燥热,高怀德只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无比,翻了个身便在满地狼藉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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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取自司马光之语。

第五十一章 何朝㈣

    一轮旭日冉冉升起。

    旭日洒下万道金色的光芒,将清晨的薄雾驱散。韩奕揉了揉仍然有些昏涨的脑袋,随文武大臣一起问刘知远起居,然后奉命率本队人马为先导,向洛阳城进。夏日清晨凉爽的微风拂面,让他清醒了不少。

    “韩将军!”一个大汉从身后赶上来抱拳道。这位大汉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他是一个巨人,体貌奇伟,韩奕估摸着就是以呼延的身材,站在此人面前也不得不仰视。

    这就是河阳节度使武行德。此人今年三十**岁,少年时家贫,以砍柴谋生,从军也是因为他这令人印象深刻的巨大体型的缘故。当年晋高祖石敬瑭镇守并门,一次出外行猎,见道边的少年武行德魁伟身材,颇感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武行德挑的一担柴禾,石敬瑭便命部下力士试举柴禾,结果无人能及,石氏遂将武行德招至麾下。

    晋天福初,武行德授奉国都头,迁指挥使,改控鹤指挥使、宁**都虞候,一直是中低级军官,奉国、控鹤、宁国皆是禁军军号名目。去年辽人入汴,武行德不幸被俘,他诈降于辽人,及此次辽人不得不北返,命他押解数十条装满兵甲的船,溯河北上,欲送往北地辽国。至河阴时,武行德便召集部下军卒,杀了辽监使,击退辽将崔延勋,入了河阳,奉表河东,然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河阳三城节度使、检校太尉。在这一点上,并不只有韩奕才会想到要趁势得据高位与富贵。

    这次刘知远自北京太原府南下,武行德在河阳境内迎候,并率军护卫送行。

    “武节帅有何吩咐?”韩奕从马上跳下来,行礼问道。

    武行德见他以下事上,也从马上跳下来,意味深长地说道:“韩将军何必如此恭谨?你我都是顺势得居官位之人,不必如此繁文缛节。”

    “武节帅这折煞在下了,再说节帅是长者,卑职哪敢在长者面前不恭?”韩奕寒暄道。

    武行德是个洒脱之人,他笑了笑道:“咱们军务在身,还是骑在马背上说吧。”

    二人翻身上马,长长的马步队伍,一直通往不远的洛阳城,身后是皇帝刘知远的御驾和文武百官及数万人马。

    龙旗猎猎,威风凛凛。

    “武某奉命伴圣驾南下东归,杨枢使命我率部至郑州后就该返回河阳,到时就由韩将军的人马独自为前导,伴驾至汴梁。武某只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到了郑州时我们好换防,以免出现差错。”武行德道。

    “理应如此!”韩奕点头称是。

    “韩将军受委屈了。”武行德偏头道,“武某瞅见了一个机会,率部起事,入了河阳。若非义勇军在洛阳一带声势浩大,断了辽人接应的企图,武某恐怕也不能轻易击退辽将崔廷勋、耿崇美等人的反攻。”

    “节帅言重了,辽人本就大势已衰,作茧自缚罢了,既便没有我的人马,辽人也无兵可派。”韩奕拱手道,“在下能为一州防御使,已经是主上的宠恩,不敢奢求其它。”

    “韩将军拿得起放得下,英雄本色。武某生平最服豪杰,今我居河阳,韩将军治郑州,两家隔大河相邻,将来我河阳治下还需将军担待一二。”武行德道。

    韩奕微微一笑,心想这武行德还不错,并不骄横,这大概也是因为武行德与自己一样,都是趁乱崛起,在新朝中又没有任何根基,想与自己交好。这官位越大,这个人前程与荣辱似乎就格外需要关照。

    “节帅如此说,那是看得起在下,韩某若能帮得了节帅一二,必会慷慨以赴。”韩奕说道。

    他是不吝于向任何人,哪怕是他明明不喜欢的人表达亲近之意。在这一点上,刘德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常常私下里跟他讨论不能为外人所知的机密紧要事情。

    两人并骑往前,因为初次相识交情太浅,一时无话可说,武行德并非一个健谈之人,而韩奕又刻意地保持谨慎。

    洛阳城离新安并不远,日上三竿头时,洛阳城就近在眼前。军士们大汗淋漓,望见了洛阳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武行德忽然问道:

    “不知韩将军可知徐世禄的消息?”

    “徐世禄?”韩奕愣住了,好半天才道,“武节帅所说之徐世禄,可是李守贞的部下?”

    “正是!武某曾在奉**中效命,与这位徐兄弟相处极洽,犹如异姓兄弟。”武行德道,“后来开运初年,机缘凑巧,他在李守贞帐下听令。今春辽人南掠,不知他还活着没有。当年贝州之惨案,我曾听徐兄弟提起过韩将军的名号。”

    武行德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韩奕,嘿嘿一笑:“那时也只是一听了之,近日听到韩将军的名号这才突然想起。看来将军能有如今之成就,也是命中注定,只可惜世人多健忘。”

    武行德对韩奕的遭遇甚表惋惜,而韩奕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黄河马家口,那位黑脸军校的模样来:“三年前我与徐大哥在青州也曾遇见过,不过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听到他消息。徐大哥当年能在乱军之中,团结三百溃兵,在马家口与辽人浴血奋战,护卫数千百姓从辽人屠刀下逃生,功德无量,他才是吾辈的楷模。”

    “只可惜徐兄弟性格孤傲,看不惯同僚贪奢骄横之态,故而仕途坎坷,也一向并不为上官所赏识。武某今日勉为一方节度,授之有愧也。”武行德道。

    洛阳城到了,城门口聚集着除了洛阳百姓,还有就是数十位女子。这些女子正是韩奕入洛阳那一天,从辽人手中解救出来的女子,经过旬日的经心照料,都已经康复。

    这些女子见到韩奕过来,立刻拥上前来拜谢辞归,几日前从毫州赶回洛阳的朱贵,一边安排人手迎驾,一边等候韩奕新的训示。

    “立刻派人将她们送回家乡,不得有误。”韩奕命朱贵道。

    “回军上,已经安排了人手。”朱贵道,又道,“另有十位女子,无家可归,又无亲戚投靠。她们说军上是再生父母,愿为军上奴仆。”

    “这怎么行?”韩奕当即说道,“我孤身一人,并不需要人照料起居,况且军中岂能留女子?从我军中出一些钱帛,好歹让她们在洛阳安家落户吧,也算是一件功业。”

    “军上,我义勇军中还有许多人无妻室,不如……”

    韩奕微怒道:“你这是要犯我军法吗?”

    朱贵连忙说道:“军上明鉴,这些女子无依无靠,军上即便是出于怜悯之心,分给一些钱帛,然而难保她们将来会受人欺凌。不如让她们暂时随军去郑州,让他们在军中单身汉中挑夫婿,两厢情愿,可好?即便这些女子不愿嫁军士,就让她们在郑州安家落户,离开洛阳,也好与过去一刀两断,这难道不比在洛阳落户好?”

    “朱三哥的想法倒是不错。”韩奕闻言笑了,“这事情就这么办,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敢犯我军法,定斩不饶。”

    “遵令!”朱贵立刻拍着胸脯道,“军上尽管放心,谁敢胡来,我定会阉了他。”

    韩奕哈哈大笑道:“你可别监守自盗!”

    “那怎么会呢?”朱贵被弄得不好意思,屁颠跑去办事了。武行德在一旁看着有趣,正要调侃几句,后面大队人马急奔过来,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忠武节度使史弘肇领人控制了洛阳城。

    半个时辰之内,洛阳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高楼一律门窗紧闭,街上市人跪迎路边。韩奕与武行德两人各自的部下则迁往城外,在城外布防。

    当刘知远的圣驾抵达洛阳时,就真正进入了河南,汴梁也算是遥遥在望了。汴梁方面早有百官遣人奉表来迎,唯恐惹未来的新主子不悦。

    刘知远坐在洛阳宫中,接受各方贡献,龙颜大悦,召群臣大宴。前朝中书舍人李涛,受汴梁百官委托,奉表至洛阳,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在得意之余,向李涛问起辽人洗劫汴梁之后,城内财赋所剩几何。这年头皇帝也差钱,不久前刘知远刚称帝,想大括河东民财以赏拥护他登基的部下们,其妻李氏劝阻方罢,刘知远只好将家财全部散出。

    韩奕则衣不解甲,骑着刘知远赐的火炭色良马在城外巡察,他回头遥望洛阳城特意辉煌起来的灯火,心中却是波澜不惊。前朝枢密使李崧在洛阳有别业,他想起今日入城后,李崧的别业被苏逢吉据为己有。

    爱占就占吧,韩奕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还滞留在河北的李崧打抱不平。

    宿鸟高飞,栖鸦夜鸣。

    三两只惊鸦,扑腾着从树丛中飞出,在夜色中出令人厌恶的叫声。唯有夏天农田与水塘中的阵阵蛙鸣声,才给这个夏夜多了些情趣。

    韩奕在洛水畔勒马驻足,掬一抔清凉的河水,浸润着自己的脸庞,让自己更加清醒。河面上偶尔跳起一两只鱼儿,在水面上出“啵”的声响,打断了韩奕的思绪。蔡小五突然慌张地跑过来道:

    “七哥,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慌张?”韩奕从河滩上站了起来,奔上堤岸。

    “郭枢副使巡夜,被呼延大哥给打了!”蔡小五惊呼道,惊起李威等左右牙军聒噪起来。

    韩奕心头火起,倒不是因为呼延。他一把揪住蔡小五的的衣领,怒道:“纵是万一不慎杀了郭公,祸已至此,我等也只能认命,唯有沉静以对。你身为一营指挥,临危之时,神情如此慌张,不知深浅,足以动摇全军。倘若再犯,军法处置!”

    “军上?”李威在一旁急道。

    韩奕已经跳上了马,拍马而去,蔡小五与李威只好悻悻地跟在身后追赶。

第五十二章 何朝㈤

    呼延在洛阳白马寺一带巡察,等韩奕赶到时,见他正跟郭威坐在一间民宅前,围着三两只灯笼高谈阔论。

    “郭公,不是我呼延吹嘘,你的部下亲兵,我一个顶百个。”呼延唾沫横飞,他指着郭威左右怒火中烧的亲兵李重进、向训等人,肆无忌惮地说道,“你们要是不服,咱们当着郭公面,比划比划?放心,我手下留情,绝不会让你们颈上的玩意儿丢了。”

    吴大用、朱贵两人也陪伴在侧,额头上冒着汗,一个劲地冲呼延使眼色,意思是要他不要再火上添油了。

    “住口!”韩奕气急败坏地赶过来,连忙喝斥道。呼延等人连忙起身立在一旁。韩奕冲着郭威行礼:“鄙下粗鲁,冒犯了郭公,请郭公降罪。罪不在部下,卑职身为统领,当领罪。”

    郭威脸膛亮,因为天热,他敞开了怀,哈哈大笑:“今日不过是误会罢了。要是真追究罪责,应是郭某犯了义勇军的军法,难道韩将军要治郭某的罪?”

    韩奕不明所以,一问之下才知,原来郭威带着部下巡察,撞上了布防的呼延。黑暗中,呼延喝令郭威等人站住,郭威自报身份,呼延却不管,非要郭威报出口令。这口令是义勇军一军在夜间驻防时设置的暗语,每日更换,若报不出暗语,便当场拿下。郭威并不知义勇军什么口令,呼延就立刻动上了手,郭威带的人少,混乱之中连郭威也挨了一拳头,却不知是谁的拳头。

    混乱也只是瞬间的事情,幸好没有生命案,要不然就悔之晚矣。

    韩奕听了事情原委,心中大定,暗道呼延当然知道郭威是谁,料呼延因为韩奕在官位赏赐上受了委屈,打着执行军务的名义,有挟私报复的意思。韩奕见呼延目光闪烁,有做贼心虚的意思,心想自己所料不错,他不敢当郭威的面挑明这一点,只得赔不是道:

    “郭公受惊了,麾下壮士也受了委屈,不如由卑职置酒,向郭公与诸位壮士赔罪。”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郭威豪爽地摆了摆手,“主上驻跸洛阳宫中,今河南余寇未靖,有义勇军护卫在外,我等高枕无忧也。将帅之道,在于法令先行,整齐严肃为先。我观尔等义勇军将士军法严明,进退有序,白日又听洛阳百姓俱言,义勇军入洛与民秋毫无犯,戒骚扰、惩凶暴,以安民心。今夜又见义勇军不唯上,只唯军令行事,韩将军虽年少,但治军颇有周亚夫之风!”

    “郭公谬赞了,卑职羞愧!”韩奕拜谢道。

    呼延忽然问吴大用道:“周亚夫是谁?这人官职比我们军头大吗?”

    “或许还比不上你我呢!”吴大用想了想道。

    他们二人小声的议论,让郭威听见了,郭威忍不住捧腹大笑道:“二位壮士敢小看周亚夫,真了不起。”

    “我们军上说,战略上要藐视对手,战术上要重视一切敌人!谅这周亚夫有三头六臂,也不过是凡人,名头大不要紧,我们义勇军输阵不会输人,先不要害怕任何强大的对手,只要谨慎用兵,想尽办法,总会找到这周亚夫的弱点。”呼延侃侃而谈道。

    “何为战略,何为战术?”郭威问道。

    “这战略嘛,就好比郭公站在泰山上,那句叫什么……”呼延向韩奕投去求助的目光。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韩奕道。

    “对,郭公登泰山……”

    郭威连忙摆手道:“胡说!我不过是武人,岂敢跟孔圣一比?”心里却很是受用。

    呼延道:“我就是一个比方,这站得高就看得远嘛。就好比郭公登上了邙山,举目远眺,敌阵连营十余里,看似兵多马壮,但却尽收眼底。何处为敌酋所在,何处为敌军精锐所在,何处有羸弱之旅,何处隐有伏兵,郭公心里有数,便不怕敌多,就是逃跑,也让敌军追不上。要真是对起手来,却要小心万分,马虎不得。”

    “郭某难道是胆小鬼?”郭威哭笑不得。

    “郭公恕罪,我是粗人,说的不中听。”呼延无辜地说道。

    “譬如庙算,兵法早有云,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若是大道之战,则朝野一心,上下一体,三军奋勇,未战先胜。至于具体应敌之法,不论是断其粮道,抑或是围城打援,或是两军野战直取中军主帅,剪除羽翼,皆是战术运用。韩将军之意是否如此?”郭威思索道。

    “郭公所言甚是!”韩奕点头称是,“先前我军自毫州北上攻洛,辽人众叛亲离,成众矢之的,士气、民心均不在彼处,而我军听闻主上亲率王师自晋阳南下,于是全军用命,士气高涨,未战先胜也!及辽将据城而守,负隅顽抗,我军一时难以攻克,便主动放开生路,辽兵一出了洛阳城,拼命之心亡失,逃生之心却增,军士无心恋战,只想着北逃,故而为我军所败。”

    郭威击掌赞道:“今夜听韩将军一席话,方知有志不在年高。义勇军能在纷乱之中崛起,看来并非偶然,国朝能得韩将军这样有智谋的人辅佐,也是一件幸事。”

    “郭公言重了。”韩奕道,“卑职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呵呵!”郭威瞥了韩奕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以韩将军的年纪,正是意气风之时,我见你言谈举止,怕是有些太谨慎了些?昨日在新安御宴上,你被苏公斥责,是否还耿耿于怀?”

    “不敢。”韩奕连忙道,“卑职若是有谏言,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择之在君,卑职但求无愧于心。”

    “话虽如此,为将者,但听军令行事足矣,不必多揽事项。切记、切记!”郭威告诫道。

    “长者告诫,卑职铭记在心。”韩奕拜谢道。

    郭威谈兴颇高,又命韩奕将义勇军诸军校引到自己面前,一一问明出身来历,宽言抚慰,让所有人都倍受鼓舞。

    夜深了的时候,韩奕送走了郭威,这才问部下道:“今夜到底是谁打了郭公一拳?”

    呼延手指吴大用,韩奕恍然大悟,怪不得吴大用一晚上都很安静,原来是心中忐忑不安。以郭威地位之高,受此一拳头,他并不以为耻,反而以宽厚待人,这让韩奕等人感到钦佩。

    韩奕道:“吴四哥这拳头真了不得!”

    吴大用得意地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呼延却道:“这人不错!”

第五十三章 何朝

    刘知远在洛阳停留了一天两夜,于六月初五离开洛阳。

    韩奕的部众仍担任着前导的任务,他在洛阳一带收编的流寇人马,已经交由枢密院杨邠、郭威等人整编,斥汰老弱。韩奕虽然没有成为一方节度,但义勇军也成了禁军中一部分,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义勇军将驻守郑州,紧邻未来的京师汴梁,可以充当为汴梁的右翼。

    护圣、奉国分别是侍卫亲军两大主力,前者是马军,后者是步军,新朝继承了前代的军号,以刘知远的心腹部队为主干,6续又整编了前代的禁军精锐。除此之外,还有控鹤、兴顺、效用、广锐、威顺、忠卫、归捷等军,或空有其号,或仅有少数人马,战力低下,也是对前代的继承。不久以后,殿前军的力量也得到提升,成了禁军系统中另一大支柱。相对来说,韩奕的义勇军虽然算不上最精锐,但编制完整。

    对于韩奕来说,或许最令他惊喜的是,他得到了一幅后梁末帝的书法作品,笔势结密,颇得羲、献之法。

    行至巩县时,冯奂章领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文士来见韩奕。那中年文士是一副落魄的样子,面庞消瘦,大概是因为走了许多天的路,一双靴子磨破了几个洞,露出脚趾。

    “请问尊姓大名?”韩奕勒马问道。

    “回将军,在下名叫魏仁浦,原在枢密院下为兵房小吏。”中年文士虽然潦倒,却不卑不亢。

    “哦!”韩奕听到这个名号,长嘘了一声,“魏大人这是从河北来?”

    这魏仁浦不过是个不入品的小吏,韩奕称他为大人,那是太抬举了他。魏仁浦见他年纪轻轻就服朱紫战袍,宝马精甲,心中虽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

    “辽主北返时,曾将朝中宰臣如冯道、李崧、和凝等一同掳往北国,我等小吏也被迫一同随行。及辽主在杀胡林暴毙,辽人又陷入内争,在下这才有机会南逃。过邺都时,天雄节度使杜威欲留在下充牙职,杜威恶行,在下耻于同伍,故又欲南逃,那杜威派轻骑追我,幸亏我机警躲在僻处,方才得免。老天有眼,幸不陷身虏地。”

    “那魏大人为何在此处出现?”韩奕问道。

    “在下虽无大才,但常年在枢密院中与帐簿、兵、粮为伍,办事还算麻利,除此之外,并无特长。听闻新帝圣驾欲往汴梁,故而在此迎候,愿为新帝效劳。”魏仁浦伏拜道。

    “魏大人能逃回河南,亦算是侥幸。既然如此,我遣人引你去见枢密副使郭公。”韩奕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想了想又道。

    “有劳将军!”魏仁浦感激涕零地拜谢。

    韩奕示意冯奂章靠近,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此人虽自称是自北逃返,我们并不知其底细。但观其情状诉说,相信此人并非奸细,施以援手也不过是顺水人情。冯五哥去告诉郭公,新朝初立,处处需用人办事,我不敢阻塞朝廷举人,还需熟悉前朝枢密院实务之人,以前朝旧事拷问其底细来历,便知能用不能用。”

    冯奂章点头道:“军上心细如!”

    “小心驶得万年船。”韩奕轻笑道,心中却不以为然,目送着冯奂章与魏仁浦离开。他因魏仁浦的出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韩熙文,那也是一位小吏,可惜运气太差。

    冯奂章领命带着魏仁浦停在道边,等待陪在皇帝车驾左右的郭威的到来。魏仁浦感觉自己是在梦中,心想自己是碰到了好人了,要不然凭自己小吏出身之人,哪里能见到皇帝身边的权贵。

    “这次不管成与不成,在下都要感谢将军援手之恩!”魏仁浦躬身,对冯奂章施礼道。

    “魏大人不必多礼,冯相公乃我叔公,我至今不知其下落,将心比心,冯某对阁下的遭遇,深表同情。”冯奂章道。

    “原来是冯相公孙侄辈,魏某失敬了。”魏仁浦连忙道,“冯相公素来德高望重,就是辽主也礼敬有加,想来吉人自有天相。”

    “但愿如此。”冯奂章道,眉头紧锁,浮现忧虑之色。

    “在下失礼,还不知贵上如何称呼?”魏仁浦又问道。

    “鄙上新任郑州防御使韩奕。”冯奂章答道。

    “哦!”魏仁浦搜索枯肠,好半天才想起道,“在下曾在枢密院中,与文案打交道,曾隐约记得开运初高行周相公复贝州之后,有一个人立功受奖之人名叫韩奕的,当时院中本拟让其入侍卫司,充作宿卫,只是此人因母病,拒绝诏命。不知是否是同一人?”

    冯奂章惊讶地说道:“那时我们军上不过是无足轻重之人,至今已无人记起。这等小事,你都知道?”

    魏仁浦略微自负地说道:“在院中为小吏,整日里与浩瀚文牍为伍,若无博闻强记的本事,则分身乏术。累死事小,若办不好差事,则会坏了朝廷大事。”

    “言之有理,现在我相信你真是在枢密院中当过差的。”冯奂章恍然道。

    “难不成将军以为我是奸细?”魏仁浦惊讶道。

    “我们军上向郭公举荐你,也得担待着责任嘛。”冯奂章晒笑道,“魏大人将来要是做大官了,可别忘了我们军上的好处。”

    魏仁浦莞尔:“贵上与将军太高估在下了,我不过是小吏。”

    “这倒不一定,我们军上不久前还是平民呢,虽年少,不照样官拜义勇马步都指挥使、郑州防御使、检校太保?主上赐章服、铠甲、宝马,何等的荣耀!”冯奂章道,“我观魏大人,虽是文吏,能只身一人从辽人魔掌下逃脱,这份胆气本就不简单,又有博闻强记的本事。杜威要用你,说明你并非无名之辈。”

    冯奂章之言,说的魏仁浦心头火热,连月来的仓惶之色减了不少。魏仁浦也是胸有大志之人,他少时家贫,十三岁时他母亲借贷为他做了一身像样的暑服,魏仁浦以此为耻:“身为人子,不能供养父母,反而让母亲借贷给自己做衣裳,吾心安何处?”

    于是,十三岁的魏仁浦辞别母亲,南渡洛阳谋生。渡黄河时,他将身上的那件母亲借钱做的衣裳沉入黄河水中,誓若不能飞黄腾达,便永不回头。魏仁浦虽通书,但是并不是科举出身,又不能像武人那样立军功,想飞黄腾达何其艰难,所以混了二十年也不过是小吏,还差点死在胡人之人。

    “我辈岂是蓬蒿人?我魏仁浦并非不学无术之人,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三十七岁的魏仁浦在心中暗暗誓道。头顶上的夏日,虽然烤得他满脸油汗,却让他的心炽热起来。

    冯奂章没有意识到身边之人的心理活动,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让身边之人浮想联翩中心摇摇。他看到皇帝的车驾缓缓地行来,走走停停,左右华盖、引导、侍从无数,他相信刘知远要是没有穿上这身龙袍,一定不会满意这次东行乌龟般的度。

    韩奕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见冯奂章正带着那位名叫魏仁浦的,向郭威走去。他扭过头来,一夹马腹,这匹刘知远赐的良马扬蹄狂奔,将众人甩在身后。

    六月五日离开洛阳,六月八日才抵达郑州西的荥阳,前朝刑部尚书窦贞固率领汴梁百官在此地跪迎刘知远。

    可笑的是,当初耶律德光决定北返时,曾留国舅萧瀚守汴梁,那萧瀚听闻刘知远南下,他见势不妙,也想趁早远离中原是非之地,又恐中原无主,不能从容离开,就将后唐明宗的遗子李从益抓到汴梁,强迫他知南朝军国事。

    后唐明宗曾经娶了个妃子王氏,因貌美而号称“花见羞”,先册封为德妃,后又进封为淑妃。这李从益是明宗的幼子,自小就由王淑妃抚养,王淑妃虽然在明宗活着时权倾后宫,但在明宗死后,王淑妃十分安份,经历过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几位皇帝,小心翼翼,只求得自己母子平安。不料,萧瀚强立李从益为帝,李从益不过是少年人,王淑妃很有自知之明,认为大祸不远了。汴梁内百官可不管这些,只管跪拜,这无异于将这对母子送上了绝路。

    偌大的汴梁城中满打满算,不过五千兵力,只能守皇宫。百官听说刘知远率众南下了,也齐齐赞成向刘知远称臣,李从益母子主动从宫中搬出。大臣们不怕劳苦,大热天里东奔荥阳向新主子跪拜。此时,李从益母子已经被刘知远派去的郭从义赐死,成了牺牲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窦贞固等人高呼,刘知远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之中连连点头,尤其是窦贞因当年与刘知远一起臣事石敬瑭,私交相当不错。前朝百官并无一人对刘知远称帝表示不满,刘知远心中最后一颗石头已经落了下来。

    从韩奕站立的角度,他只能远远地看到窦贞固等人蹶起的屁股,还有此起彼落的高呼万岁之声。

    从荥阳至汴梁,刘知远又花了三天的时间。一入了汴梁,刘知远御殿受贺,除下诏大赦外,凡是前朝官员,就是辽人任命的节度使,各级将吏,各安职任,不复变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年月皇帝轮流做,臣子却不变。

    然后是封赏群臣,像义勇军这样自洛阳一直将皇帝护送到汴梁的,当然也应得到犒赏。汴梁城无论是国库还是皇宫,早就空空如也,只能是从百姓那里明抢。

    韩奕办完了差事,向皇帝辞行后,自己又去拜访杨邠、郭威与自己顶头上司史弘肇。他刚走出侍卫亲军司衙署,就见冯奂章气急败坏地走过来。

    原来,他的叔公前威胜节度使兼中与李崧、和凝等人被辽人掳向北方,及刘知远入汴,以这些人困在恒州的缘故,就将这三人在汴梁的宅第赏赐给了心腹重臣,其中冯道的宅子被赐给了苏禹珪。一座房子事小,但冯奂章认为这是莫大的羞辱,除非这些前朝大臣已经身死异乡。

    “冯相公一向八面玲珑,并且德高望重。他要是万一自北方逃归,就像那魏仁浦一样,到时候主上必不会亏待他,一座宅子算得了什么?”韩奕安抚道,“况且要是令叔公在此,一定不会计较这个。”

    “但愿如此!”冯奂章点头道,“如今河南初定,河北仍纷乱,辽人仍有余部据城而守,但愿我叔公能够全身脱虏而还。”

    韩奕见冯奂章冷静下来,便命他领兵先回郑州,心想那冯道一向明哲保身,皇帝轮流做,他的官却是一升再升,想让他死的人还未出生呢。但反过来说,这世上要是多些冯道这样的并无个人野心的人,至少不会更糟。人的名,树的影,冯道都成精了,就韩奕来说,他是极佩服冯道的为官之道。冯道也是刘德的崇拜偶像。

    暂时轻松下来的韩奕,骑着马带着郑宝等二十余骑在汴梁城中闲逛,这是他第二次来汴梁。护送刘知远过郑州时,他特意让郑宝跟自己来汴梁。

    “现在咱们有钱了,咱们将汴梁城吃个遍!”韩奕笑道。当年杨刘溃败之后,他曾向郑宝许诺要将汴梁城吃个遍,如今在郑宝快要忘记的时候,韩奕还清楚地记得。

    “早就等哥哥这句话了。”郑宝在马背上跳了起来,却不料脚下踩空,栽倒下去。在韩奕惊呼声中,郑宝又从马鞍的另一侧翻身上马。

    郑宝在马背上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

第五十四章 何朝㈦

    开封的皇宫里有了新主人。

    对于开封的百姓们来说,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是人,就得照样挣钱养家糊口,继续从事自己的营生,还要照样应付着数不胜数的赋税与徭役。

    街边的某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民居前,一个名叫赵匡胤的二十一岁年青人正在向自己的母亲、妻子与家人告别,他要远离家人,出门寻个差事,既是为了不虚度年华,或许还有一分如蔡小五般的出人头地之心。

    他挥手告别亲人,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远行的道路。天气酷热,迎面走来一帮剽悍的壮汉。当中一位如众星捧月的年青人,只在贴身汗衫外穿着紫色袍衫,头戴乌纱,腰围金玉带,脚踩**靴,随从个个剽悍,均带弓佩刃,引人侧目。

    “此人如此年纪就身服朱紫,怕是某位权贵家的公子。”赵匡胤心头闪现出一丝羡慕之情。当他这样想时,他的包裹里不过塞着几吊钱和几张饼子,并且一事无成。

    那位紫衫的年青人正是韩奕,正带着郑宝和侍从,扫荡汴梁城的好去处,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别人眼里挤身上流,甚至是权贵家的纨绔。

    无论是街边的小摊,还是城中最气派的酒楼,只要有稍有名气的菜式和汤面,都尝了个遍。就连随从,无论是军官还是小卒,人人有份,众人跟着韩奕招摇过市,大吃了三天,逛了所有的好去处,也去大相国寺烧了几柱香,都觉得肚子中的食物消化不良,纷纷说要喝点凉水果饮。

    街边有一处凉棚,有商店正在卖甘豆汤,凉棚中客人颇多,客人们见韩奕等人走过来,慌忙付钱溜之大吉。韩奕见自己被汴梁人当作恶人,心中颇觉好笑,但自己这一帮人就是放在任何一处,都会让平民百姓感到害怕。

    韩奕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不需他吩咐,部下都抢了个座位,吩咐店家伺候。那店家心中暗恼,但还得带着笑脸伺候,生怕惹来祸事,给每人奉上一大碗甘豆汤。韩奕掏出一块银饼道:

    “店家莫怕,我付你银钱。”

    店家见这队客人都是军士,为的紫衫者应是位职位极高者,他小心翼翼地打量韩奕的脸色,直到确认韩奕不是说反话,才受宠若惊地说道:“将军太客气了,这甘豆汤不值几文钱。”

    “方才我等吓走了客人,就算是赔偿你这小店的损失。”韩奕笑道。

    “使不得、使不得。”店家连忙拒绝。

    “汰,你这店家真是多事,有银钱收就爽快地收下,何必在此聒噪?”郑宝佯怒道,“你要不收下,那就坏了我们义勇军的名声。”

    “是、是!”店家这才敢收下银钱。

    众人喝了一碗甘豆汤,那甘豆汤加了冬天藏下来的冰块,一口喝下去,只觉得全身没一个毛孔中都透着舒畅,暑气立消。郑宝摸着圆滚滚的肚皮道:“我们要是还这样吃下去,就骑不得马了。我们当初饿得走不动路时,要是遇到有汴梁城这样到处都有好吃的所在,那该多好!”

    郑宝想起自己最饥饿的时候,至今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有韩奕护着,他不是死于流寇刀下,就是被活活饿死,正如他的双亲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韩奕道,“饥饿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小宝莫要忘记当日受过的苦。人若是忘本,灭亡之日便为时不远了。”

    “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郑宝点头说道。

    韩奕的目光无意中瞥见凉棚边站着一位汉子,那汉子大概是因为凉棚中无处就坐,又不想被日头晒,就站在街边屋檐下捧着一碗甘豆凉汤有滋有味地地喝着,脸膛因为天气酷热而红。

    汉子脚下放着一个小柳条筐,韩奕见筐中装着甜梨。夏六月梨本未成熟,这应该是去年的果子,放在冰窖中储藏至今的缘故,这季节极是难得。让韩奕注目到此人,是因为凡有过往的市人向这位汉子询问梨的价钱,这汉子只是摆了摆手,催人走开。

    “请问大哥,这梨多少文钱一斤?”韩奕好奇地高声问道。

    汉子抹了抹嘴巴,从筐中取了一颗梨扔向韩奕道:“请将军尝一个,不要钱。”

    “不要钱?这光景梨怕是金贵,大哥贩卖梨,赚的是辛苦钱,这大热天里也不容易。”韩奕道,“你若是太过大方,见到素不相识之人,便送人品尝,赚不了钱,回家恐怕要惹娘子不高兴。你家娘子万一要是休了你,我担当不起啊。”

    众军汉笑了起来,那汉子眨了眨眼,却不气恼。

    韩奕闲着无事,将梨塞给郑宝,继续说道:“大哥卖梨,应在街上立下个招牌,大声叫卖,吃一个,止咳平喘;吃两个,神清气爽;吃三个,益寿延年;每天吃一个,保管活到九十九!不怕吃贵的,就怕吃不上的,就连皇宫里的至尊都不一定吃得上。做到吹牛脸不红气不喘,像你这么个卖法,要卖到何时呢!这太阳底下晒干了。”

    汉子大笑:“将军若是做商贾,怕是不用三年五载就赚巨万。不过我见将军年纪轻轻,却身着紫衫,前途不可限量,想来是不屑为商贾吧?”

    韩奕说道:“这位大哥错了,要不是天下纷乱,我还真想当个商贾。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做个商贾有什么不好?既能养家糊口家致富,又能互通有无,方便东西南北,利国利民利己。譬如这梨,对了,大哥这叫什么梨?”

    “这是陕府凤栖梨,个大皮薄,汁多渣少,梨中最佳品。”汉子回道。

    “对啊,这陕府特产,若非大哥长途贩来,我们在汴州,即便是有钱岂能吃得上?正是有像大哥这样的商贾,陕府种植梨树的农家可以卖梨换钱,否则纵使果实挂满枝头,也不值几个钱,让这么好的梨烂在树上,便宜了鸟雀。”韩奕说道,“所以嘛,商贾流行,利人利己。过城门时关吏收税,却又能充实国库。”

    “哥哥,您这话不对,人们不是常说,无商不奸嘛?”郑宝插话道。

    “商人逐利,本性使然。只要没有违法乱纪,没有以假乱真以次充好,那便是良民。”韩奕说道,“大哥,你这凤栖梨多少钱一斤?”

    “将军一番话,让在下听得舒坦。我给你个好价钱,十贯钱一个!”汉子答道。这汉子说得理直气壮,脸不红气不喘,不按斤卖,论个卖,而且要价相当不低。

    “大哥,我想你应该是个奸商!”韩奕瞠目结舌地说道。

    “他分明就是奸商!”军士们也都在一旁聒噪道。

    “这位将军错怪在下了,我这是正宗的陕府凤栖梨,绝没有拿青州水梨来以假乱真以次充好。”汉子说道,“您刚才也说了,不怕吃贵的,就怕吃不上的嘛。价钱要是贱,反倒惹人怀疑。”

    韩奕见这汉子将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学了去,觉得有趣:

    “青州水梨?那可是我家乡的特产,天下闻名,本是皇家贡品。难不成你这凤栖梨比我家乡的水梨要好?杀了我也不相信!你一定是个奸商,朗朗乾坤,竟敢说凤栖梨比青州水梨好吃,真是可笑。”

    “凤栖梨就是比青州梨好吃,不信你尝尝?”汉子又一次取了一颗梨递给韩奕道,他刚递出梨,便觉得自己好像又让韩奕占了便宜。

    韩奕却将梨递给郑宝道:“请小宝再次品鉴一下。”

    郑宝早就吃完一个凤栖梨,接到第两个梨,也是三口两口就将梨啃完,那度令众人甘拜下风,汁水都沾湿了一大片衣襟,又一次抚着滚圆的肚皮大赞:“好甜,果然不错。”他又追悔莫及地说道:

    “不过青州水梨我没尝过,所以不知哪种梨更好吃,等我下次尝过了青州水梨,再跟你们计较。”

    众人大笑,那贩梨的汉子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道:“将军方才喝了几碗甘豆汤,都给店家大价钱。为何偏偏要诳我一个凤栖梨?”

    “这分明是你请我吃的。”郑宝跳了起来,“难不成你要讹我?我哥哥可是将军!”

    “小宝住口!”韩奕止住道,“天子脚下,也容你撒野?这位大哥只是跟我们说闲话呢,别不识好歹。”

    “青州韩奕果然不一般!”汉子笑道。

    韩奕十分惊讶,他再一次打量汉子,见他二十七八的模样,虽衣着简朴,但相貌堂堂,在众军士面前,言谈自若。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怎知在下微名?”韩奕起身说道。

    “我叫郭荣!”汉子答道。

    ……

    这一日,沙陀人刘知远立国号为汉,自称刘邦、刘秀一脉,仍用后晋天福年号。

    “朕不忍忘晋也!”刘知远如是说。

第一章 非刑

    敕云:

    “盗贼毋问赃多少皆抵死!”

    八月,临近中秋,但正午郑州城外仍然骄阳似火。

    三百个犯人被按倒在城门下,郑州城内城外的百姓蜂拥而来围观。刽子手们手中的钢刀,在烈日下闪耀着刺眼的光线。

    “将军饶命啊!”犯人们争相求饶。

    郑州兵马使冯奂章不厌其烦地当众诵读了犯人们长长的名单,列举无数起命案与犯罪事实,然后回头看了看城头。

    韩奕站在城头上轻轻点头,冯奂章高声命道:“时辰已到,行刑!”

    行刑者手起刀落,三百颗头颅就滚了下来,郑州人拍手称快。这三百人是郑州地界的盗贼大小头目,他们在韩奕的眼皮下横行不法,正撞上了大霉头,韩奕和他的部下们对盗贼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他们也从事过这个被证明并无前途的行当。

    要改行得趁早,还要看清形势,君不见许多贼摇身一边就成了节度、防御、刺史?那赵凤原也是凶悍的贼,趁乱投靠了契丹人,后又成了宿州防御使,刘知远入汴,他又投靠了刘知远,成了河阳行军司马。赵凤赴任时,经郑州时还特意携带大量宝货来拜访韩奕,韩奕借故未见他。

    “军上,犯人四邻已经收押,是否……”都押牙刘德问道,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刘知远虽然已经做了皇帝,但四方盗贼仍在肆虐,连京畿地界都有。宰相苏逢吉便草了个诏书,大意是说,各家四邻相保,一户人家有人沦为盗贼或与盗贼有勾结,四邻全族处斩。这苏逢吉,虽是文人,但为人好杀,没将孔夫子的教导当回事,当年还在河东时,刘知远曾下令“静狱以祈福”,意思是将犯人都放了,苏逢吉却将犯人杀个干净回来复命,果然安静了。

    如今苏逢吉身为佐命大功臣,更是大权在握,他办事虽然果断,但是不循以往历代典故成法,无论百司庶务,还是官员任免黜陟皆自出胸臆,拍脑袋办事。苏逢吉尤其贪财,并且公然索贿,几乎是为所欲为,目不识丁之人只要贿赂他,就有美秩。汉国初立,为了清除大有愈演愈烈的盗贼,苏逢吉便想出这连坐的重招,不要说安分守己的平民,就是盗贼之中,也并不是人人都该杀。群臣们纷纷劝阻,苏逢吉这才勉强同意省去“全族”二字。

    即便如此,各地屡有滥杀之闻传来,郓州有捕盗使名叫张令柔的,滥杀无辜村民十七人,朝野怨声沸扬。汉法苛严太甚。

    郑州地界当然也有盗贼,这严重影响了想在郑州干出一番事业并赢得政治资本的韩奕的心情。早在朝廷敕令下达前,韩奕任命呼延为郑州内外巡检使,陈顺为副使,负责缉拿盗贼,冯奂章兼任孔目官,则负责审罚。分步军屯守各关卡要地,以马兵来回策应,并张榜悬赏。

    再加上他曾经招抚过不少洛、郑一带的贼军,这些人跟郑州的盗贼们多多少少有些联系,韩奕便通过他们传话,许诺从良者既往不咎,顽抗者一律斩,恩威并举,短短一个月,郑州治下安定了不少。

    “这是朝廷的王八敕令。”韩奕低声骂道,“待风头过去,将那些无辜者放了。”

    “遵令。”刘德躬身道,“可眼下公私交困,军上既要养军,又要济民,还要修缮城隍,负担太大。”

    连皇帝刘知远都为钱粮愁,更不必说一直没有积下家底的韩奕了,韩奕有几件内衫,部下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部下无人有骄奢之意。韩奕问道,“刘叔有何教我?”

    “军上是否可以裁军?”刘德犹豫不决。

    “为何要从此处着手?”韩奕扭头道。

    “我义勇军本是自创,虽暂隶侍卫亲军司麾下,却是偏师,史弘肇并不视我等为嫡系,只给三千人的粮饷,且时有时无,余者让我们自己想办法。他说的倒是轻巧,军士们不仅要自己吃饱,有的还要养活一家老小,饷钱哪里够?军上以一州防御使之职,掌控七千之众,数目已经相当不少,大小将校皆是私人心腹,一来既为朝廷所注目,二来我郑州穷困至此,百姓尚且忍饥挨饿,哪有余钱养军?另外我军中良莠不齐,军上不如再次裁汰老弱,落藉为民,既可增加本州人口,也可省下军饷,编练精兵。”刘德道。

    又道:“日前三司使王章进言朝廷,罢尽朝中不急之务,省下国帑以豢养军士,可见国库空虚太甚。军上若是主动上表裁军,既是自助,也是响应朝廷节俭号召,何乐而不为呢?不过,这事当然不能私下裁军,咱虽不是皇家嫡系,但还属禁军之一部,凡事需要朝廷肯才行。依我看,这省下来的钱一半要进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的腰包,否则办不成。”

    蔡小五的陷阵营和李威的牙军本来皆被韩奕当作私军来养,待遇优厚,只不过,现在都成了官军,韩奕再想蓄养私兵,只会招来坏事,所以这部分人被打乱编入马步各部,韩奕出入侍卫也不过是引满而已。但总的来说,为笼络部下,主帅总少不了要大方点。

    “我麾下军士,大多都是在颠沛流离之中,归附于我。你、我、诸位义社兄弟有今日之地位,全凭他们奋力当先,情同手足。我要是裁汰老弱,无异于过河拆桥,不妥、不妥。”韩奕连连摇头,“况且,既便是裁汰,老弱一出了军营,何以谋生?就是让他们种地为农,也得等地里有了收成,才可温饱,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不能看着他们自生自灭,更不能逼人为盗。”

    “军上所言甚是!属下考虑不周。”刘德惭愧,又道,“但军上也小看了军士们对您的恭敬之心,您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韩奕微微一笑:“刘叔方才说要裁汰老弱,倒也让我有了想法。裁汰还是要裁汰的,但是要给他们一个谋生的出路。大抵上,人要是没有了希望,心中怨愤,只能铤而走险。”

    “请军上示下!”刘德问道。

    “先让冯奂章在军中摸底,将老弱名单列出,仔细询问他们从我之前的营生,若是会木匠活,就让他们重操旧业,我给本钱。其他诸如石匠、泥匠、漆匠、屠夫,照此办理,若是从商亦可,我也给本钱,取消一切杂役。我为郑州防御使,只要他们遵纪守法,我自会保他们平安,至少无人敢欺压他们。”

    “可这本钱?”刘德疑道。

    “你估计要多少钱?”韩奕反问道。

    “大约需裁汰两千人,按每人两万钱,少说也得四千万,也就是四万缗,再少就说不过去了。府库中虽有少量银钱,但不能动分文,皇帝登基、年节、寿诞,依例各地藩镇、州府需要孝敬贡献。馈赠朝中执政杨邠、史弘肇之辈,亦不是小数目。”刘德道,“纷乱之中,军士命如纸薄,但也非一文不值,尤其是当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裁汰之人军上尚能照顾得稳妥,那么在编军士们会觉得跟着军上冲锋陷阵,无后顾之忧,谁不会争先效死呢?这是钱财买不到的!”

    “我自不会视部下性命如粪土。只是我曾向郑州百姓许诺,绝不妄加赋税,现在就是想反悔,向百姓索取,百姓贫困至极,也无钱给我,这无名无利之事,我不能干。所以只能另想它法。”韩奕点头道,“刘叔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怎有办法?”刘德双手一摊,“如果军上允许我杀富济贫,我倒可以办到,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再想想看!刘叔是老江湖,一定会有办法的。”韩奕恭维道。

    刘德双眼贼转,立刻有了主意:“我现在就想到一个办法,不过军上不一定会答应。”

    “刘叔但说无妨!”

    “军上不如借钱?这四万缗虽对军上是个大数目,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九牛一毛。只是军上好歹也是一州防御使,服紫佩金鱼袋,靠借钱度日,传出去要惹人笑话。”

    “要是谁肯借我钱,我倒真不在乎别人言语。”韩奕道。

    “军上可找高行周与符彦卿借钱。”刘德道,“若我是高、符中的任何一人,听闻军上找我借钱,这不就是一个拉拢军上的好机会吗?花小钱卖了一个大人情,这等好买卖好焉能不做?”

    “刘叔若是愿代我去找高、符二公借钱,我也不顾脸面了。”韩奕道,“须卖个好价钱,要不然我总觉得太亏了。前些日子,在汴梁我偶然遇到郭荣,他带着一筐梨从河东太原来京,想孝敬郭公,我以为他是小贩,跟他闲谈,却不料他张口就是十贯钱一个梨,真是个奸商。”

    “呵呵。”刘德笑道,“等属下见到了高公,他要是愿意示恩,我便出个好价钱。不过高公眼下正奉命攻打邺都杜威,符彦卿刚移镇兖州,我就去找符公试试。军上以为如何?”

    “那就找符公试试。”韩奕答应道。

    “郑州多皇陵,要不然我们去掘墓?”刘德开玩笑道。

    “你知道洛阳铲吗?”

    “洛阳铲为何物?”

    韩奕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盘算着挣钱的法子,或许盗墓是个不错的法子?

    城外的刑场已经是血流成河,军士们正忙着收拾刑场,空气中飘荡一股腥味,八月的阳光仍然炽热,晒得血地黑,苍蝇在军士们的头顶上嗡嗡地飞来飞去。

    韩奕与刘德面无表情地看着杀戮现场,他们的目光越过城头,注视着远方的旷野,心中均想道:“这个秋天,地里应该会有点收成。”

第二章 非刑

    九月下旬,数骑自汴梁往郑州而来。

    深秋里,田野上百草已经开始衰败,落叶缤纷。远远的可以见到野菊花绽放,在秋风中摇曳,这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飘动的金黄色。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左监门卫将军郭荣带着从人,带着皇帝的旨意,骑着马奔往郑州传旨。

    韩奕正赤着脚在地里平整田地,一班军士们也都在地里各忙各的。他这是以身作则,亲自参加耕种,劝农稼穑以改进民生,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无人指望他能耕多少地,但效果惊人。自夏入秋以来,他招抚流民,治下人口增加了不少,一边将无主土地分给新落户的百姓,一边努力恢复工商,境内民生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郑州是防御州,防御使兼任刺史,既是武官又是治民官。天下各州大多类似,甚至连县令、主簿、小吏皆是武人充当。不过令天下藩镇、防御、刺史不满的是,朝廷借口地方武官不闲吏事,以三司军将补各地佐吏,以削弱地方用人权,这本不失为削弱地方的良策。这些朝廷任命的佐吏,自恃敕补,目中无人,个个又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更是祸民。郑州的情况稍好,只因韩奕是大功臣,元从部下占据了郑州要职,况且他还掌握着一支实力可观的军队。

    对于韩奕来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军权,才是最重要的。要牢牢地把握军权,不看自己的是否具备治军的才能,只看有没有贿赂好上司,还包括要笼络和赏赐下属。

    一个字:钱!

    八月时刘德奉命去兖州找符彦卿筹款,符彦卿问明情况,心中窃喜,当时便答应了下来,并说这是馈赠,卖给了韩奕老大的一个人情,韩奕就是想还都还不掉。有了钱,韩奕便裁汰了老弱,让他们在郑州安家落户授给田地,或是从事各种手艺,甚至做起小本买卖,韩奕一律给安家落户的本钱。

    韩奕还从公中掏钱向那些转业为手艺人的军士们购买农具,然后分给治下百姓,皆大欢喜。当然韩奕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羊毛是出在羊身上,得先把羊养起来。近来,本地最大的私盐贩子兼商号东家韩奕已经有了收入。

    韩奕以前在家乡,并不种地,但他做起农活来,把式看上去也是不错的,至少不是门外汉。给他搭下手的李威笑道:“军上做起农活来,也是一把好手。”

    “比不上呼延大哥!”韩奕冲着前头的呼延说道。

    呼延现在大名叫呼延弘义,字平虏,却是刘德给取的名号。

    话说梁开平年间,黄河翻滚,激浪从河底掀起一块大匾似的古铜牌,铜牌上鬼斧神工地刻着一段偈语曰:有一真人在冀州,闭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意即有一“弘”字派的河北人士将是真人转世,真人的子孙为真命天子,将得天下。

    正值天下大乱,从此之后,地不分南北,人无论贵贱,有许多人取名连“弘”字,以便得到应验,好像也没人在意是否犯皇宫中的皇帝忌讳,比如当朝禁军的总头子史弘肇。韩奕认为这名字太俗,不过呼延却是喜欢得很。

    这位呼延弘义虽然大大咧咧,但干起活来,赛上一头壮牛。

    “那是自然!”呼延弘义听到身后的说话声,回头道,“我种地时,你们还都在吃奶呢。”

    吴大用道:“我认为我们出来种地,意思意思就得了。种地能种出个将军来?”

    “将军不都是在种地吗?”韩奕笑道,“今日大伙累一点,也就是了。我带大家出来种地,也就是宣示本州万民罢了。”

    “我认为不公,朱阿三凭啥赖在城里不出来。赶个好日子,我也娶妻!”吴大用嚷道。朱贵刚刚娶妻,就是韩奕从洛阳带回来的女子中的一个,正值新婚燕尔,韩奕就没让他出来。

    人不可貌相,呼延弘义十八岁就娶过妻,据他本人说其妻温柔贤惠,只是早死,后来兵荒马乱的,呼延弘义东奔西走,也无暇考虑个人的妻室问题,况且他也养不起。

    食饱思淫欲。就算是一个正常的男子,娶妻生子也是平常,呼延等人如今都大小是个吃俸禄的,养一大家子不成问题,比上不足,比下则有余,这个人妻室问题就成了重要的事情了,何况众人都正值身强力壮之时。陈顺家室完整,在郑州安定下来,他便将老家的妻子儿子都接到郑州来,冯奂章则是眼界颇高,庸脂俗粉他看不上,仍是一副贵公子的心态。

    刘德早在六月时就娶了韩奕女仆张氏为妻,那张氏嫁给刘德也不算辱没了她。呼延与吴大用二人看在眼里,心里痒痒。

    “你就是娶三百个,也由你。可你娶得了三百个吗?”呼延笑骂道,“朱阿三与寻常人不同,那人只要有妇人愿嫁他,他就敢娶。”

    “那么小弟倒想问问,呼延大哥要娶个什么样的?”吴大用一屁股坐在地上问道,他抬头望着蓝天上的白云,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想看,呼延大哥一定喜欢壮如小母牛的,屁股大胸脯大能捏出汁水的那种,走起路来浑身乱颤……”

    “闭嘴!”呼延弘义拣起泥块,扔了过去。吴大用连忙跳起来,躲到了一边。

    众人哈哈大笑。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老七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吴大用问左右道。

    李威道:“这就难办了,先不能是庸脂俗粉,二要温柔体贴,三要门当户对,另外还要识书。老七要是非要寻个心心相印两情相悦的,就太难办了。”

    吴大用促狭地问韩奕道:“老七想娶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留心。”

    “屁话,你吴大嘴一张口就没完没了,就将方圆百里所有女子都吓走了。”呼延弘义骂道。

    韩奕当然也想过娶妻生子,不过自己的眼界只在冯奂章之上,未来纷乱仍将继续,幸好自己眼下还年轻,这个问题并不急迫。

    远远的数骑驰来,韩奕老远就看到蔡小五的身影,一行人走得近了,韩奕见是郭荣,心中颇感惊讶。

    “郭将军如何来我郑州?”韩奕扔下农具,迎上前道。

    “韩兄弟这称呼太过见外,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以兄弟相称吗?”郭荣从马上跳下来,“你在家乡时以打猎为生,我微时也做过小贩,难道因为吾父现在是枢密副使的缘故?”

    “小弟知错了,那么敢问郭兄有何见教?”韩奕连忙问道。郭荣与他一见如故,韩奕巴不得跟郭荣交好,更何况那次在汴梁城内偶识,郭荣给他为人坦荡敦厚令人亲近的极好印象。

    “我此番来郑州,是来传旨的。”郭荣见韩奕衣冠不整,还赤着脚,笑道,“这虽是大事,并不算太急,待回郑州署衙,再向你传达主上旨意。我在宫中担当诸位将军,这是天底下最闲散的差事,太过轻闲,便讨了这个差事,来郑州叨扰一番,顺便向你讨几杯酒。”

    “郭兄来我郑州,自然少不了几杯薄酒。就是不知主上有何钦命?”韩奕问道。

    “主上欲幸澶、魏二州劳军,诏令郑州义勇军为前锋。”郭荣凑近说道,“高行周与慕容彦奉命讨伐邺都(魏州)杜重威,据说二将不协,一个主张急攻,一个主张围困,正闹得不可开交,麾下军校不知所往。主上采纳翰林学士李涛言,准备御驾亲征。”

    杜重威即杜威(避石重贵讳),国人皆曰可杀。杜重威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刘知远本准备招抚,封他加守太尉,又命他与高行周互移节镇,其他各镇也都各自移镇,无非是防微杜渐,免得藩镇大将在一方根深蒂固尾大不掉。刘知远并非想杀杜重威,他连称帝未遂的杨光远都追封为齐王,杜重威却心中惊惧,拒不移镇,一边遣子向辽人求救,一边积极备战。

    刘知远听闻消息大怒,命正要赴邺都履新的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主帅,以澶州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为副,率军讨伐杜重威。

    “邺都乃河北屈一指之坚固大城,大军急攻不能骤下,徒令军士伤亡。依小弟看,高公戎马数十年,深谋远虑,定是主张围困之计的。”韩奕道。

    郭荣惊讶地说道:“韩兄弟莫非是高公肚中的蛔虫?”

    “这并不奇怪,当年李守贞与符公攻青州杨光远,使的也是围困之计,其实当时青州城中兵少,只要肯牺牲部曲性命,想降伏杨光远哪里需要费上大半年之久?以举国之力,围困一城之守,这一招自然是百试不爽,却将城中百姓也当成殉葬品。”韩奕摇头答道,“当时光是小弟亲手从城中搬运出的百姓尸骨,不下数百具。更早时,辽主亲攻贝州,虽最终破城而入杀我军民万人,但自身伤亡不下两万之众。由此可见,除非万不得以,不能拼命硬攻坚城。”

    “如今主上又追封杨光远为齐王,还令有司追赠谥立碑。”郭荣淡淡道。他毫不在乎地坐在草地上,毫无显贵之子的骄气,也招呼韩奕坐下,若是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两位农家汉子。

    韩奕说道:“可小弟听说,那块碑某日遇雷劈而断!郭兄以为如何?”

    “韩兄弟这么一问,那是不当我是外人。”郭荣想了想道,“施仁以合众,示信以行令,量刑以惩奸。韩兄弟这一番不俗见解,家父常赞赏有加。”

    “那不过是我信口雌黄,郭兄见笑了。”韩奕道,“郭兄当面,在下敢说朝中重臣之中,唯令尊郭公有容人之量,郭兄亦有令尊之风。”

    郭荣脸上的神采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韩奕能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是因为表示亲近才说的,郭荣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去。

    “如今杜重威据邺都叛乱,不正说明了韩兄弟所言是正理吗?杜重威之辈,是不可姑息养奸的。”郭荣道,“高公是德高望重之宿将,不过他与杜重威是儿女亲家,落人口实。慕容公放出风声说,高公是因为要保护亲家公,故而对邺都采取围而不攻之计。”

    “主上相信吗?”韩奕问道。

    “慕容公与主上本是同母异父兄弟,但主上并不相信他的话,又恐天长日久军中有变,故而欲亲征邺都。况且,河北至今仍纷乱不止,朝廷也不能坐视河北诸州不服王化,那杜重威也扬言,说主上亲至城下,他便出城投降。”郭荣道。

    韩奕见郭荣眉头紧锁,笑道:“这等事情,是主上与朝中大臣们考虑的,对杜重威是杀是恕,我等听令便。”

    郭荣闻言,也道:“妄言国事、妄言国事!只是苦了高公,他是有苦说不出。”

    太阳西沉,万道金光普照大地,远处的村庄中燃起了炊烟,偶尔有犬吠之声传来。韩奕招呼呼延弘义等人回城,暮色之中郭荣与韩奕并骑而行,路上所遇百姓都立在路边行礼。

    “我在汴梁城中,常闻郑州治下百业俱兴,今日一见,传言非虚。”郭荣赞道,“韩兄弟亲自劝农稼穑,恢复民生,令人钦佩。有志不在年少!”

    “郭兄谬赞了,我所能做的太少了,哪里谈得上百业俱兴?”韩奕道,“朝廷法令太过苛刻,百姓困苦不堪。当年梁太祖伐淮南,掳了数十万头牛,分给中原百姓耕用,征收牛租。至今数十年过去了,朱氏早已灭亡,那些牛子牛孙也都死光了,牛租历朝历代都还继续征着,百姓如何不苦?更不必说斗余、称耗、贡献诸般名目。”

    郭荣也点头道:“还有这盐税也是如此,商贾贩私盐,无论多少都按律处死,也太过苛严,稍宽一些也是无妨。还有这牛皮,我看也可允许百姓买卖少许。”

    郭荣少时为了养家,做过小贩,曾去江陵贩过茶叶,对民间疾苦当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倘若郭兄做上了执政宰相,该当如何?”韩奕笑问道。

    “我郭荣本为小贩,今日因父而贵,勉强充了皇宫宿卫将军的闲差,何德何能,怎敢奢望当宰相?”郭荣连连摆手。

    韩奕嘿嘿一笑:“刘备还贩过草席呢,郭兄不可妄自菲薄。”

    “有一点倒是千真万确,我要是卖席贩履,一定比刘备卖的好!”郭荣拍着胸脯说道。

    “那当然,一颗寻常的凤栖梨,郭兄都能卖上十贯钱,草席又能怎样?”韩奕附和道。

    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第三章 非刑

    “郭大哥来郑州,也不带些凤栖梨来!”郑宝的脑袋出现在城门头上,他一见到郭荣,便嚷嚷道。

    “我的凤栖梨十贯钱一个,你要是想吃,须出得起钱。”郭荣抬头说道。

    “小宝快下来!”韩奕在城下骂道。

    郑宝的身影倏地从城头上消失了,很快便出现在城门口,他迎上前来道:“郑宝拜见郭将军!”

    郭荣见他几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一头,壮得如一只小老虎,笑道:“免礼、免礼,都称我大哥了,何必如此大礼?”

    “郭大哥不请我吃梨,我倒想请郭大哥吃梨,城内有卖青州水梨的,却比陕府凤栖梨好吃。”郑宝道,“就怕郭大哥是贵人,不肯赏脸。”

    “你这激将法使得不好,要是不要我花钱,我当然想尝尝。”郭荣饶有风趣地说道。

    “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郑宝保证道,“要不就显得我小气。”

    “看来你还是对我的凤栖梨耿耿于怀啊。”郭荣道,“我一直穷惯了,所以小气些也属平常。”

    郑宝嬉笑着说道:“你是我大哥的大哥,那就是大哥大,愿为大哥大牵马。”

    郑宝不由分说,牵着郭荣的马,便往城内走,郭荣见他称呼有趣,也就安之若素地骑在马上。韩奕也带着李威等侍从跟在后面,他听郑宝管郭荣叫大哥大,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郭荣打量着郑州城内的气象,见城中商贩颇多,商铺字号鲜明,大概是新开不久,市人正讨价还价,喧闹一片。虽然还谈不上兴旺,但至少也让郭荣看到了郑州市人安定的神情。

    “市内纵马,杖二十!”郑宝回头说道。

    “你这意思是说我会在城内纵马?”郭荣佯怒道。

    “我只是好心提醒大哥大一声。”郑宝道,“大哥大要是嫌法令太严,得跟我哥哥说。”

    “依我看,这法令好。”郭荣对韩奕说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在市中怒马狂奔,容易伤着人,若是宰相之子犯了这条法令,韩兄弟是否会法办?”

    “说实话吗?”韩奕反问道。

    郭荣眉头一挑,扬着下巴:“当然!”

    “那得看皇帝。”韩奕道。

    “这是何意?”郭荣讶道。

    “世上先有明主李世民,然后才有魏征之誉名。”韩奕答道。郭荣沉吟了半晌,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唐太宗乃一代明主,缔造不世功业,至今尚未有人敢望其项背者。”

    韩奕见他提起唐太宗时,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闪过崇拜的光彩。

    郑宝停了下来,他向街边卖梨的商贩买梨,正要掏钱,那小贩连忙冲着韩奕道:“将军是青州人,小人也是青州人,让将军尝尝青州家乡产的梨,是小的荣幸,哪敢要钱?”

    “你这人说错话了,难道你回到青州时,跟人说我哥哥吃梨没给钱,坏了我哥哥在青州老家的名声?”郑宝道。

    小贩尴尬万分,韩奕说道:“你尽管收下钱,本州欢迎青州家乡父老来此做买卖。”

    蔡小五走上前道:“我也是青州人,你这一担青州梨,我全买下了。在家靠乡亲,出门靠的也是乡亲嘛,哪能占乡亲的便宜?”

    这青州小贩走南闯北,哪里受到过这种厚待,他挑起梨筐将青州特产送到署衙去,然后又感激涕零地拿着钱离开。

    郭荣坐在署衙中,有滋有味地尝着青州梨,一边跟韩奕、郑宝说着闲话,猛然拍着脑袋道:“我差点将正事忘了!”

    他是传旨钦差,当然头等大事是传达皇帝的旨意。韩奕披挂妥当,骑健马,外披紫色战袍,陪郭荣前往校场。

    咚、咚、咚咚!

    一阵密集的战鼓声响起,半盏茶的时间内,城内城外鸡飞狗跳,各处军营中的人马纷纷集合在韩奕的面前。

    如今义勇军裁汰老弱之后,只剩下四千五百壮士。个个神采飞扬,其中五百马军,人马皆精神抖擞,陈顺、冯奂章分别为马军都指挥使与都虞侯;步军两军各一千五百人也不惶多让,龙精虎壮,呼延弘义为步军都指挥使,朱贵为都虞侯,各兼领一军;吴大用则为三百弩兵营指挥使,蔡小五则领三百斧手;李威为牙军指挥使,只领百人牙军,更是义勇军最剽悍骁勇之士。余者则是随军伙夫、杂役、马夫与医官。义勇军静默的气势,如同一只静立的猛虎,不怒自威。

    郭荣见义勇军个个龙马精神,极是赞赏。

    冯奂章道:“看上去不错,遇到强敌,能不能战而胜之,却是不知。”

    “狠狠一战,便知分晓!”陈顺道。

    刘德张罗着在点将台上,摆好香案,自韩奕及其以下皆面北跪拜。郭荣取来赭黄色的圣旨诏书,总算将皇帝的旨意传达到了,那诏书先是一阵歌功颂德,然后历数杜威的罪行,末了才提到正事:韩奕充任北面行营先锋都指挥使,定于九月二十五日辰时出。

    皇帝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正式,一句口谕就行了。但大臣们认为,这是新朝天子次御驾亲征,堂堂正正,不下正式的圣旨不足以壮军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几千个喉咙中出同样的声音。

    韩奕寻思离出的时日还有好几天,命刘德先去筹备大军出行,自己则极力邀请郭荣在郑州住上一夜。

    “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一早就要回汴梁复命,今夜便在你这里讨几杯酒喝。”郭荣道。

    “那今日就在军营中设宴,让郭兄见识见识我义勇军豪杰的爽快,就算是壮行酒!”韩奕道。

    郭荣道:“正合我愿!”

    郭荣贵为朝中重臣之子,但平易近人,晚宴上义勇军大小将校轮番奉酒,郭荣来者不拒,很快便与众人打成一片,这让韩奕等人颇为钦佩,纷纷暗道此人朴实无华。趁着酒兴,众人都来到月下演武,郭荣虽未真正上过沙场,但也习得一身骑射的好武艺,跟韩奕斗得旗鼓相当,惹得众人纷纷呐喊助威。

    “罢了,论武艺我是比不上韩兄弟的。”郭荣将铁枪扔了。他跟韩奕比武,虽然场面上并未输,但那是韩奕手下留情,更缺少沙场之上真正生死相搏的血性。

    “郭兄承让了,不过刘邦的武艺也比不上韩信!”韩奕抱拳道。

    “贵祖难道是韩信吗?”郭荣诧异道。

    “天下姓韩的多了,跟我有何关系呢。”韩奕爽朗地笑道,“比如当今幽州韩与玉田韩。”

    郭荣突然想道,皇帝刘知远制定宗庙,正是追溯到刘邦的,他一语双关道:“韩兄弟今夜喝多了。”

    “确实是喝多了。”韩奕猛然惊醒,并不在意,是郭荣多想了,又道,“我学的是将万卒的本事,郭兄当学帅万将的本事。”

    郭荣听了韩奕勉励之辞,不由得高兴万分,旋即有些懊恼:“眼下我在宫中站班当差,虽然地位尊贵,但不过是份空吃俸禄的闲差,却无沙场厮杀立功的机会。”

    “郭兄是宿卫将,要是连郭兄都要浴血奋战,那么我等外将岂不是早就战死了?”韩奕笑道。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手挽着挽手回到韩奕的宅院。郭荣见他书房正当中悬挂着一幅七尺有余的画轴,便站在房中观赏,那画中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踏雪寻梅,那老者的相貌隐约与韩奕神似,气质脱俗,落寞之态的形象却是极为生动,活龙活现,令郭荣惊诧不已。

    空白处有一行潇洒的行草:风雪炼精神。

    郭荣的目光停留在题名处,见是韩奕的作品,十分惊讶:“韩兄弟还有这等好本事。”

    “能入郭兄法眼便好。”韩奕站在身边,颇有些得意,“当今画坛趋于写意,小弟也算是初窥门径,虽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人物肖像技法也有可取之处。近来小弟得到吴、蜀的不少名家之作,闲时揣摩,受益非浅。”

    郭荣不懂丹青,只是觉得人物逼真,有血有肉,意境却又格调清奇,易让人懂得其中的真义。

    “这画中人物是令尊吧?”郭荣问道。

    “正是家父。”韩奕道,“当年贝州惨案,家父不幸蒙难,情何以堪?作画以纪念先父高洁之志趣。韩某此生别无他志,当率甲士十万,直捣临潢府。”

    “韩兄弟好志气!”郭荣情不自禁地挽着韩奕的手臂,有些激动,“郭某能跟青州韩子仲以兄弟相称,荣幸万分!”

    韩奕心中一动,道:“郭兄以兄弟待我,无以回报,小弟粗习书法,赠郭兄一幅字,愿与兄共勉。”

    当下,韩奕取来一张上等的纸张,摊在书案上,他握着羊毫站在书案前,沉默良久。郭荣见他表情凝重,已经不是那个在酒宴上与部下喧闹一片的年轻将军,更不是那个在田间地头双脚沾满泥土的一州防御使,他英挺的身上少了些锐气,而多了一份庄重的气度。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第四章 非刑㈣

    冬天即将到来,滔滔的黄河此时也变得温顺起来,河面也变得狭窄。

    一支军队长途奔来,稍事休息,立即开始了架设浮桥。这里是滑州临河处,对面就是河北黎阳,北面行营先锋都指挥使、郑州防御使韩奕率兵三千至此。

    他命一千步卒先坐船过河,用铁索、麻绳、浮木、小船、草席与芦苇,从两头一起架设,再命吴大用驾大船在河中央抛锚,用旗号来回策应指挥。

    天高云淡,最后一批大雁自北而来,它们被长河边上的浅滩所吸引,纷纷欢叫着俯冲而下,捕捉着水中的鱼儿,等吃饱喝足后欢快地振翅高飞,飞向更遥远的南方。

    它们优美的身姿吸引着韩奕的目光,大雁是自由的,它们追逐温暖的阳光,自由地迁徙。

    当雁阵在南边的天际消失后,韩奕这才扭过头来。胯下的健马踩着落叶与衰草,将韩奕带到了南岸的高阜上,韩奕的目光在黄河两岸逡巡,部下人欢马叫,有节奏的号子声在天地间回荡着。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又是这条长河,又是一个夕阳之下的长河,唯有耐寒的**在野地里绽放。这条时而暴躁时而温驯的大河,既让两岸百姓享受得到它珍贵无私的馈赠,也承受着它带给人们的苦难,这种复杂的情感令人欲罢不能。

    这条河流也寄托着韩奕无尽的情感,磅礴的河流,曾让韩奕意识到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他曾经冲着它射出愤怒的箭矢。

    如今又站在它的近边,三千人喊着号子,来回忙碌着,硬是在河面铺设一条初见雏形的浮桥。大河浩浩荡荡,却挡不住集体的力量。一天两夜,两条浮桥已经稳稳当当地呈现在韩奕的面前。

    九月二十七日午时,韩奕率领左右将校站到了对岸。这一天汉主刘知远对外正式布诏书,亲往澶、魏劳军,命皇子刘承训为东京留守,实际上是亲赴邺都前线。

    黄河对岸渡口的道边,站着一队北来的军士,他们的身后是一群文人打扮模样的人,望见“汉”的旗号,人们纷纷肃立在道旁。冯奂章突然从身后跃出,奔到一位老者的面前,惊喜地拜倒在地:

    “叔公,您老回来了!”

    那老者被这冯奂章这一出给弄得疑惑不解,待冯奂章抬起头来,那老者也潸然泪下:“天可怜见,老夫还能活着回来。章儿快起,不必多礼。”

    这老者正是前朝中,一身朴素的儒袍,博冠宽带,长须飘飘,十分儒雅,唯有满脸刻满掩饰不住的沧桑之色。

    “叔公这些日子可受苦了?”冯奂章抹了把眼泪。

    “一言难尽!”冯道叹道,他见冯奂章满身披挂,浑身透着意气风之意,反问道,“我听说中渡一战,你与王清一起战死,为何在此出现?”

    “杜重威拥兵自重,却怯懦不敢出战。唯有王将军敢与敌死战,只可恨杜重威爽约,不肯兵支援,侄孙我见同袍皆惨死辽人刀下,见事不济,只身南下,也算是九死一生。后来流落东南,幸遇一班豪杰兄弟,于纷乱之中扯起义勇军的旗号,并向河东奉表称臣,甘为效用。”冯奂章道,“义勇都指挥使、郑州防御使韩奕即是我的上官,蒙韩防御使看得起,我现在军中任马军都虞侯。”

    冯道的目光越过冯奂章的肩头,见一群将校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们。令冯道意外的是,当中最年轻的一位走到跟前,拜道:

    “郑州防御使韩奕见过冯相公!”

    “不敢、不敢!”冯道愣了愣,他没有想到防御使这么年轻,侧了侧身子道,“前朝之臣,当不得将军这一拜!”

    “相公这是见外了。我与相公侄孙是结义兄弟,安能不拜?晚辈字子仲,相公不如以表字呼我,也显得亲近。”韩奕自来熟,笑道。他抬眼又看了看冯道身边的几位老者,问道:“敢问这几位是?”

    冯道连忙引出两人,向韩奕介绍,一个是前枢密使李崧,一个是左仆射和凝。韩奕一一参拜,恭敬礼让,毫无拖泥带水,至于其他前朝大小官吏,韩奕也嘘寒问暖。

    韩奕抬头望了望天,见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处,道:“日已当头,我军需吃饱喝足好赶路,在下斗胆,请诸公赏脸,就在我军中野炊一餐?”

    “有劳子仲了!”冯道等人拱手说道。

    “朱贵?”韩奕回头呼道。

    “在!”朱贵越众而出。

    “诸公皆远游至此,一路上风餐露宿,将军中最好的酒食贡献出来,将我今日猎的几个野味烹好,送来给诸公佐餐。”韩奕命道。

    “您就瞧好吧!”朱贵兴冲冲地去忙活了。

    “将军客气了!”李崧与和凝二人谦让道。

    此一时彼一时,要是搁以往,他们二人也没有必要跟韩奕如此这般客套。可现在,他们往好听里说,也只是前朝衣冠,不好听的,就是丧家之犬。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过好在这性命算是保住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韩奕命人就地暂驻,埋锅造饭,三千人各忙各的,扎营、立栅、巡逻、造饭、休息,人马穿梭,却忙而不乱,马步士卒个个又都是生龙活虎。跟随冯道等人逃归的前朝官吏们,纷纷赞赏道:“真王师也!”

    这当然是有些巴结的意思,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这是新帝刘知远的前锋之军时,更是如此。韩奕以晚辈之礼,引着冯道、李崧、和凝三人在帅帐中坐下,自己坐在下手,又将除留守郑州的刘德外的呼延等将校,皆引入帐内拜见。这三位前朝老臣虽然对韩奕几乎是一无所知,但见他对自己三人如此尊敬,心中十分感动。

    “诸公可否向晚辈介绍一下半年来的情形?”待酒食送上来,韩奕一边劝酒,一边问道。

    “一言难尽!”李崧脸上的肌肉跳动,扯动着长须剧烈地抖动,“辽主耶律德光残暴好杀,将我等大臣掳往北方,我等以为此生难以重见中原,幸苍天有眼,辽主死在了杀胡林。我等便滞留在恒州,但却脱身不得。”

    “耶律德光一死,赵延寿又被耶律兀欲囚禁,那耶律兀欲就成了辽人之主。”和凝接口道。

    “哦,中原都传闻赵延寿已死了。朝廷还派人去河中向其子赵匡赞吊唁呢,赵匡赞滞留中原,如今被拜为河中节度使。”韩奕淡淡地说道,心中却是不耻。朝廷想招抚杜重威,杜重威不还是叛了吗?

    “赵延寿想做中原的皇帝,自甘堕落,如今成了辽人主子的阶下囚,也是罪有应得。”蔡小五怒道,“七哥可别忘了杀父之仇!”

    韩奕瞥了蔡小五一眼,道:“不敢忘。”

    冯道“咦”了一声道:“子仲跟赵氏有私仇?”

    在老家青州,蔡小五是韩奕的邻居,所以韩奕的父亲韩熙文便是蔡小五的叔叔,他尊敬韩父,当然也将甘为辽人走狗的赵延寿当作自己的仇人。当年贝州一战,赵延寿没少出过力,蔡小五心中搁不下话,三言两语将韩奕的身世经历说了出来。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冯道听完后,说道,“耶律德光一死,辽人内乱,河北群雄纷纷起事,如今前朝版图大致已经光复……”

    原来,辽将麻荅镇守恒州,此人残虐好杀,又贪财好色,民间美妇人、财宝皆被其夺去,出行时总喜欢带着刑具,居室中挂着人的手、足、肝、胆,自己在其中饮食却面不改色。恒州汉人及降兵,谋划着趁着辽兵大部外出,驱除麻荅及其党羽,当中有何福进、李荣、王饶等人,约以寺钟声为号。

    这时,辽国新主耶律兀欲派骑兵至恒州,命冯、李、和三人北去,准备将先主耶律德光葬于木叶山。当时李崧先至麻荅帐下,听到麻荅宣布的旨意,心中忧惧,当时冯道还未到,李崧便与和凝二人出帐,在路上遇到了冯道,赶紧分头回居处。否则三人聚齐在麻荅面前,恐怕当场就被辽人带走,时人都说这是因为冯道有德行,因而有阴报昭感。

    这三位大臣还未出,正在吃饭,寺钟声响了,汉兵夺了兵械,给市人,揭竿而起,麻荅见势不妙,仓惶逃跑。

    当麻荅又纠集军队反攻时,城内汉兵杂乱,又有人乘乱抢掠,眼看就被辽人杀进来了,前磁州刺史李榖站了出来,他将冯道几位宰相请出来,让他们去抚慰军士,这才万众一心,将辽人杀退。

    辽人退走了,麻荅也逃回了辽境,但是又出现了一个白麻荅。此人名叫白再荣,因为他原本的官位在众人之上,就被推举为留后,其实此人最初并未参与谋划起事。白再荣掌握了大权,又没了辽人威胁,立刻就暴露出自己贪财的本性,人称“白麻荅”。他认为李崧与和凝二人久为宰相,家中一定有不少钱财,就派兵包围了二人的宅子,两位宰相只好将财产全部献出,但是白再荣还想着杀人灭口。这时又是李榖出来,半是劝说半是拿新天子刘知远来威胁他,白再荣也害怕将来被追究,这才放过二人。

    韩奕一边劝酒,一边听李崧与和凝二人诉苦,冯道则坐在最上,似是老神在在神游天外,只是眉头紧锁。

    “冯兄当初要是愿意接受众军的推举,当了成德节度使(治恒州),也不会出现这些祸事。武夫……”李崧埋怨起冯道,他话音未落,冯道打断了他的话。

    “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何用?”冯道开腔道,语气中也有后悔之意。他心中却又暗道,武夫当道,横行不法,虽是事实,但也不能当着韩奕等将校面说。

    冯奂章这时说道:“三位长者怕是不知道,你们在东京的宅第都已经归属他人了?”

    “这是何故?”李崧诧异道。

    “我叔公的宅子归了苏禹珪,李相公的归了苏逢吉,和相公的归了另外他人。如果这宅子里地下藏着金银,恐怕就落入了别人的腰包。”冯奂章道。

    “岂有此理!”李崧怒目骂道,气得胡须又一次抖动起来。

    这就叫人走茶凉。

    韩奕瞧了瞧冯道,见他仍然不为所动,只听冯道说道:“李兄稍安勿躁,一座宅子算得了什么?我们能活着回来,也算是苍天有眼。”

    几人一时沉默下来,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想着心事,几多愤恨,几多后悔与羞愧,还有几分希望。

    韩奕问道:“刚才诸公提到前磁州刺史李公,不知李公现在何处?”

    “恒州眼下还离不开他,他还得等些时日带家眷回汴。”冯道回答道。他见韩奕有些失望,诧异地问道:“子仲与李刺史有旧?”

    “嗯,就算是吧。”韩奕答道。

    “就算?”冯道狐疑道。

第五章 非刑㈤

    冯道站在浮桥头,望着韩奕道:

    “老夫多谢韩将军一饭之恩,将军为我等已经浪费了不少时辰,愿将军旗开得胜。”

    “相公说笑了,我军不过是主上前锋之军,此番前往邺都,恐怕不需我等一战。高老令公业已将邺都团团围住,谅杜重威插翅难飞。待他日,我兵归河南,晚辈定到贵府恭听教诲。”韩奕站在岸头高声说道,顿了顿,又道,“相公是有学问之人,晚辈有一个疑问今日就想请教,敢问何为‘忠’?”

    “子仲以为呢?”冯道面色变了变,反问道。

    “家父常说,君有过则强谏力争,国败亡则尽节致死,此曰‘忠’!”韩奕回道,“但那是一两百年长久一姓之世,自唐室衰亡,群雄混战,帝王替废,远者有十余年,近者不过三四年。故家父又曾说过,邦有道则现,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

    “令尊是个刚直之人。”冯道说道。他用的是“刚直”一词,言下之意,过刚易折。

    “刚直之人也有名利之心,也要找个差事供养妻儿,几人能隐?又几人能死节?”韩奕望着巨龙般的黄河,“所以晚辈想问相公,当今之世,如何能做到一个‘忠’字?”

    冯道心中纷乱起来,再抬头往岸上望去时,韩奕跳上了战马。战马原地踏着碎步,几欲奋蹄而去,韩奕年轻富有朝气的脸庞,刻画着坚毅与锐气,部下弓刀在腰,簇拥着他扬长而去。

    韩奕提出了疑问,却不想得到冯道回答,或许连冯道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长河一如既往地奔往东方,落叶与朽木飘浮在河面上,那上面分明有几朵金菊,一起随波逐流。冯道目送着义勇军离开渡口奔赴邺都,长叹了一声,掉头往河南行去。

    ……

    邺都在战鼓声中绷紧了神经,它被汉兵包围数重,当战鼓声停下来的时候,城上城下却出奇地安静。城下连栅十余里,各种攻具齐备,却未见汉军的进攻。

    慕容彦带着从人,直奔设在离城十里的主帅大帐,主帅天雄军节度使、充北面行营都部署高行周正在与部下商议军情。听到帐外慕容彦的骂声,高行周眉头一皱。

    “高节帅商议了两个月,可商议出来个子丑寅卯?”慕容彦站在帐门口,扬着下巴,傲慢地高声问道。

    帐内众将校见势不妙,纷纷告退,低着头绕着他走出帐门,只有高怀德站在自己父亲身旁虎视眈眈。

    “你想跟我拼命吗?”慕容彦瞪着杵在帐中的高怀德问道。

    “慕容节帅莫怪,小儿粗鲁,不知礼数。”高行周连忙赔着笑脸,又冲着儿子高怀德怒道,“还不向节帅施礼?”

    高怀德弯腰拜道:“见过节帅。”这慕容彦是位骁勇之将,高怀德要是真跟他动手,还不一定是对手。

    “嗯!”慕容彦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小孩儿应多学点礼数!”

    这是变相地骂高行周。高行周怒火中烧,他戎马一生从未遭此蔑视,强忍住心中怒火,对高怀德道:“郑州防御使韩奕将军遣人来报,主上御驾亲征,他率前锋已经进至内黄。我儿去韩将军那里候着,迎接主上圣驾!”

    “遵命!”高怀德躬身回道,“爹爹要注意身体。孩儿迎了主上,就会回来。”

    “去吧!”高行周挥了挥手。

    高怀德转身走出帅帐,只听身后帐内慕容彦不阴不阳地声音说道:“高节帅是否收到了杜重威给的厚礼,不如让在下也沾点光?哦对了,贵女贵女婿为何不出来见见我?”

    “慕容节帅莫要欺人太甚,我高行周戎马一生,何曾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休要污蔑!”高行周厉声喝道。

    “别跟我摆主帅的架子,等主上来了,我倒要请主上问问高老将军,大军屯集于此,为何不战?”

    “城中军士锐气未失,粮食尚足,今我大军围城,若是急攻……”

    慕容彦打断了高行周的解释:“休要再用这种理论来搪塞我,人们常说高行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士卒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你跟杜贼是儿女亲家,世人皆知,看来高节帅是徇私了。”

    “住口!主上几日之内必到,到时你我御前再说吧!”

    高怀德在帐外听得真切,心中忧虑,他吩咐父亲的亲校左右注意,忐忑不安地领着一队马军去找韩奕。

    内黄离邺都虽有百里之遥,但高怀德在当天日落时分就赶到了韩奕的临时驻地。韩奕正坐在野地里烤着猎来的野兔,冲着高怀德笑道:“高兄来的真是个时候,看来你在邺都城下就闻着了香味。”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高怀德笑道。他仍然一如既往地骑白马穿白袍使银枪,想不让人注意都难。韩奕则不同,他除了身上铁甲能显出他的军官身份之外,并无不同,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在万军之中,太引人注目,成了神箭手的目标。

    韩奕用匕割了一只兔腿,递给高怀德。高怀德也没客气,张口嘴咬了一口外焦内嫩的兔肉。

    “还是你这里清静,你何时抵达这里的?”高怀德问道。

    “七天前!”韩奕回道,“主上的车驾自九月二十九日出京,现在已经是十月中旬,一路上既要处理京师快马转来的奏折,还要召见河北各地新归附的将吏,这走走停停,行得较慢。我身负先锋之责,不敢先至邺都,总得与主上大队人马保持一天步行的路程,留心可供圣驾驻营之所,还要遇河架桥,驱除流寇,不敢贪快。”

    “这倒也是,不过我见你还挺清闲的。”高怀德点头道,脸上浮现着忧色,“我在邺都天天憋气。”

    他见韩奕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姐姐嫁给杜家的儿子,这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韩奕点头道。

    “我好歹将你看成兄弟,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高氏荣辱?”高怀德抱怨道。

    “令尊围而不攻……”

    “不是围而不攻!”高怀德急忙纠正道,“攻了三日,士卒死伤众多,家父便勒兵停止攻击,等敌士气衰落,寻找破绽。”

    “高兄勿急,你再尝一块烤肉。”韩奕又割了一大块兔肉递给高怀德。高怀德怒道:“这是我高氏满门荣辱之事,我高怀德岂能安之若素?”

    韩奕连忙道歉道:“高兄勿怪,据我所知,主上并未听慕容彦的一面之辞。”

    “你不是骗我吧?”

    “我骗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韩奕作色道,“这是主上身边近臣亲口告诉我的,此人所言十分可靠,信不信由你。”

    “对不起、对不起!”高怀德连忙告罪。

    “高兄这是关心则乱。”韩奕摆摆手道。

    高怀德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又不无忧虑地说道:“主上御驾亲来,这是福是祸呢?”

    “以令尊在军中的威望,此事也算不了什么。高兄向来以身为将家子骄傲,此时反倒妄自菲薄起来?”韩奕说道。

    高怀德面露羞惭:“依韩兄弟之见,家父应当如何?”

    “若主上到了邺都城外,令尊不如示诚。”

    “何为示诚?”

    韩奕气急:“你去告诉令尊,令尊必会知我意,想必令尊早有此打算。”

    韩奕话音未落,高怀德已经跳上了马背,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握着啃了一半兔腿,兴奋地说道:“韩兄弟今日请我吃兔腿,高某不敢忘,他日我请你大吃三日。”

    健马扬蹄,载着高怀德疾驰而去。

    ……

    “臣彰德军节度留后王继弘,跪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人跪在刘知远的车驾前,高声唱诺,额头紧挨着地面,臀部朝向朗朗晴空。刘知远坐在七宝车上,扬着下巴,极是得意:

    “王卿忠心可嘉,日前奏表以闻,今日又来朝觐。当正授节旄!”

    “谢陛下!陛下洪福!”王继弘又一次高声说道,额头紧磕着地面。

    随驾的众臣中,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十分不耻。这王继弘少时也曾为盗,被官府缉捕入狱,适逢朝廷大赦,才捡回条命,配隶州军。他在军中也犯了法降职,但最后辗转也成了奉国都指挥使,后降了耶律德光。耶律德光北返再一次克相州,杀了不下十万之众,伪任高唐英为相州彰德军节度使,王继弘等也驻本州。

    高唐英对王继弘不错,馈赠甚厚,见他王母便升堂参拜,视若亲戚。辽主死后,刘知远入汴,高唐英派人奉表降汉,刘知远大喜,但使者未回相州,王继弘等人却杀了高唐英,自己自封为节度留后,也向刘知远称臣。刘知远也将错就错,诏令王继弘为节度留后。

    消息传遍四方,人人皆不耻忘恩负义的王继弘,王继弘自己却不讳言:“我就是小人!”此番又被正授为彰德节度使,王继弘满心欢喜,在刘知远面前大肆吹捧,又献财宝与名马。

    “相州乃四战之地,你既为藩镇之帅,当存抚百姓,恢复民生,不使陛下失望!”郭威见王继弘当众阿谀奉承,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在一旁教训道。

    此时王继弘正在吹捧苏逢吉,王继弘听说苏逢吉爱钱,早就遣人贿赂苏逢吉。此时此刻郭威当众斥责王继弘,这让苏逢吉觉得这是在骂自己,苏逢吉道:“郭太尉说的是,王节帅回到相州一定要好好地治理一方,千万不要学武人横冲直撞。”

    “苏相公说的是。”王继弘巴结地说道。

    郭威心中火起,但这无名之火很快就被他压制住了。史弘肇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衣甲,不为人注意地向皇帝方向撇了撇嘴,给了郭威一个只可意会的眼色,意思是说不要当着皇帝的面对骂。

    苏逢吉见郭威没有作声,径直带着王继弘往皇帝那行去,有些得意。郭威望去,见先锋都指挥使韩奕正在叩见皇帝,他忽然想到,王继弘都能当上一镇节度使,白再荣能当上成德军节度留后,那韩奕岂不应该授一个雄镇节度使?

    “郭兄弟不要跟酸儒一般见识。”史弘肇指着自己的佩剑,极自负地说道,“安定天下,号令四方,只有长枪大剑才管用,毛锥子有何用?”

    毛锥子便是毛笔了,也就是文人。

    “史兄说的是!”郭威轻笑道,心里并不以为然,他亲热地挽着史弘肇的胳膊,“咱们去瞧瞧韩先锋在说些什么。”

    那一头,刘知远龙颜大怒,奏折被他狠狠地摔在韩奕的身上。韩奕战战兢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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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末年风云录介绍:
大唐帝国的背影已经远去。
军阀混战,武夫列攻,父子相仇,兄弟相残,民不聊生。北方中原相继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史称“五代”。南方先后出现吴、吴越、南平、楚、前蜀、后蜀、闽、南汉、南唐等九个国家,加上北方的北汉,称为“十国”。
天地不仁,神州遍地烽火,人伦纲常失序,尔虞我诈,一恶甚过一恶,又有契丹窥视一旁。乱世终有雄主出,穿行于乱世刀林之中,筹谋计划,如履薄冰,终将鼎定天下。
……
“那位未名少女是谁?而我将往何处去?”韩奕心中曾经怅惘。五代末年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末年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