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孺子帝TXT下载孺子帝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孺子帝全文阅读

作者:冰临神下     孺子帝txt下载     孺子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四章 张家的利益

    大都数人都相信自己不会轻易死亡,有些人的这种信念特别强烈,柴韵就是这种人,有时候他甚至会故意靠近所谓的“险地”,玩得开心,同时也能证明自己冥冥中受到庇护。

    因此,他无法理解胸前的箭是怎么回事,更无法理解射箭者是怎么想的。

    张养浩等人明白得很,坐在墙下嘴里大叫、双脚乱蹬。归义侯的两个儿子举刀喝令他们闭嘴,其中一人向妹妹皱眉道:“干嘛杀死他?”

    金垂朵盯着废帝,缓缓道:“谋大事者最忌犹豫不决,父亲一直拿不定主意,这回他没有选择了。”她顿了顿,“咱们都没有选择了。”

    包括她的两个哥哥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金垂朵杀柴韵居然只是为了坚定家人一块逃离大楚的意志。

    韩孺子心中既恐惧又敬佩,瞥了一眼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柴韵,说:“你想顺利出关前往塞北,抓我是没用的,朝廷不在乎我的命,柴小侯……”

    柴韵发出嗬嗬的声音,金垂朵又转过身,“无耻之徒,死有余辜。忠武将军的女儿遭你始乱终弃,嫁人之后被夫家嫌弃,写信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在哪?她前些天自杀了,正在黄泉路上等你。你来招惹我,就是自寻死路。”

    柴韵根本没听进金垂朵的话,只是惊愕地看着箭矢,抬起双手想将它拔出来,迟迟不敢动手。

    金垂朵弯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射出第二箭,柴韵终于结束心中的疑惑,倒下了。

    没人尖叫,没人吱声,就连金垂朵的两个哥哥也屏息宁气,他们了解妹妹脾气,却是第一次见她杀人,心中顿生敬畏。

    金垂朵又取出一支箭。说:“不用这么多人,只带昏君一个就够了。”

    靠墙而坐的四人从惊恐中清醒,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几乎同时下跪。磕头求饶。

    金垂朵没有射箭,对两个哥哥说:“就让我一个人动手?”

    两名少年身子微微一颤,已经不敢与妹妹争辩,晃晃手中的刀,走向四名勋贵子弟。

    七郎满面泪水。“金二哥,咱们同在羽林卫执戟,求您念在同僚之谊……”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羽林卫,金二怒从心头起,咬牙道:“同僚?你跟那些欺负我的人才有同僚之谊!”

    七郎呆住了,努力回忆之前是否有过示好之举,结果一件也找不到,甚至连金二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对面的金二已经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住手!”这声音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会,七郎就会步柴韵的后尘。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走来,金氏兄妹同时后退,叫了一声“父亲”。

    归义侯来到墙下,俯身查看柴韵,起身时已是满面怒容,冲着手持弓箭的女儿低声道:“孽障,你是要害死全家人吗?”又转向两个儿子,“你们也不看住她!”

    金大、金二低头不语。金垂朵却昂然道:“事已至止,后悔也没用了,父亲,准备出发回草原吧。”

    归义侯又急又气。原地转了一圈,对女儿说:“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都王子已经三天没信了,没有他指引,咱们回草原不就是送死吗?你忘了,金家的祖先归降大楚……咱们连本族的话都不会说啊,去草原投靠谁?”

    “就算浪迹天涯。也比留在京城受人欺负强。父亲,难道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欺辱您和两个哥哥的?还有我,您的清白女儿,被他们胡乱编排,有谁当咱们金家是真正的列侯?别再犹豫了,父亲,都王子来,大家一块走,不来,咱们自己走,我瞧都王子也未必真是有胆识的人。”

    眼前确实已路可走,可归义侯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处看了一眼,指着倦侯,“他怎么来了?”

    “和柴韵一路货色。”金垂朵轻蔑地说。

    “他不肯翻墙进来,和柴韵不像是同一种人。”金二辩道,只是没什么底气,妹妹一眼看过来,他立刻闭嘴。

    归义侯长叹一声,“大楚多难,金家只怕也无法幸免。我派人再去都王子那里打听一下消息,你们准备一下,天一亮就出城,然后……”归义侯再次打量倦侯,“把他送给崔太傅,或许能换来一点保护。”

    “崔家不可信。”金垂朵反对。

    归义侯气哼哼地道:“我的傻女儿,你想得太简单了,此去塞北千里迢迢,咱们一家人怎么可能走得到?”

    金垂朵低头小声道:“别带家眷,咱们骑马,很快就到了……”

    归义侯大怒,“胡说,难道连你们的母亲也不要了?她留在京城就是死路一条。快将这里收拾一下,别惊扰到外人。”

    归义侯匆匆离去,金垂朵一脸的不服气,“她才不是我的母亲……”然后对两个哥哥说:“父亲已经同意了,你们动手吧,只留昏君一个人就行了。”

    韩孺子觉得还是闭嘴的好,他现在想不出任何自救的计划,只能静观其变。

    其他四人可没法冷静,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张养浩望着归义侯的背影,大声道:“我知道都王子在哪!”

    归义侯转身回来,“你见过都王子?”

    张养浩这时候只想活命,什么都顾不得了,“都王子已经……已经死了。”

    归义侯一家大惊失色,两个哥哥扬起刀,金垂朵又一次拉开弓弦,张养浩急忙道:“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

    韩孺子猜出是怎么回事了,都王子就是匈奴质子,死后被抛尸在荒园里,此事果然与张养浩有关。

    “究竟怎么回事?都王子被谁杀死的?”金垂朵厉声问道。

    张养浩对这名少女最为恐惧,向后挪了挪,紧紧靠着墙壁,壮胆说道:“我说实话,你别杀我。”

    金垂朵抬起弓箭,“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杀你。”

    归义侯上前拦下女儿的弓箭,“大楚是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的,我不说你也清楚,金家只想重回故土。别无它求,你说实话,我将你们留在府中,早晚有人前来搭救。”

    金垂朵极度不满。忍了又忍,才没有反驳父亲。

    墙下四人磕头谢恩,张养浩战战兢兢地说:“都王子、都王子是被林坤山找人杀死的。”

    金家人全都一愣,不知道林坤山是谁,韩孺子却是一惊。“林坤山!”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归义侯犹豫一下,决定还是让张养浩说,于是道:“林坤山是什么人?”

    “林坤山是一名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和都王子有什么仇怨?你在撒谎。”金垂朵总是要威胁一下才肯放心。

    张养浩哭丧着脸,“我怎么敢撒谎?真是林坤山找人暗杀了都王子,他说大楚和匈奴在北疆对峙,一直小打小闹,需要一个理由展开大战。”

    “大楚和匈奴开战,对一名江湖术士有什么好处?”归义侯莫名其妙。

    张养浩真想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言,可他没有这份急智。只能实话实说:“北疆开战,我爷爷就可以重返战场,远离京城的是非,我也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谋一份前程。”

    金垂朵怒道:“就为了这点小事,你们杀死了匈奴王子?”

    对张养浩来说,这却不是小事,“我父亲早亡,爷爷自从讨齐之战以后就赋闲在家,他身体不好。若是不能再掌军权,我们张家……”

    “闭嘴!”金垂朵喝道,又要引弓,仍被父亲拦下。

    归义侯能理解张家的野心。问道:“都王子什么时候遇害的?”

    “前天凌晨,在一位……一位姑娘家里,她将都王子引出来,让林坤山找来的刺客下手。”

    归义侯不想追问其中细节,“这么大的事情,京城怎么没有消息?”

    “他们将尸体藏起来了。还没有被人发现……”

    归义侯寻思这件事对自家的影响,金垂朵却发现漏洞,“不对,你刚才说杀死都王子是为了挑起大楚和匈奴的战争,为何要将尸体藏起来?难道不应该将事情张扬得越大越好吗?”

    张养浩更不敢隐瞒了,硬着头皮说:“我们将尸体放在城内的一座荒园里,就是柴小侯和崔二公子打架的那座园子,本想……本想……”

    “本想什么?”金垂朵追问道。

    “本想嫁祸给我。”韩孺子早知如此,听张养浩说出真相还是觉得很气愤,上前两步,“所以你鼓动柴韵邀请我,还让我带上杜穿云,当时的园子里只有杜穿云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匈奴质子,发现尸体之后,朝廷立刻就会怀疑到我。”

    张养浩点点头,承认了。

    金家人反而糊涂了,金垂朵说:“怎么又牵扯到昏君了?”

    “林坤山说,倦侯是废帝,有理由挑起边疆战事,正适合嫁祸,而且还会引发朝中各方势力的互相猜忌,朝廷就更要依赖辟远侯了,张家……将会获益良多。”

    韩孺子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没跟你的祖父商量过吧?”

    张养浩摇摇头,“祖父年纪大了,我不想……他不敢做这种事情……”

    “你被林坤山骗了,他根本没想帮助张家。”韩孺子不知该指责张养浩的愚蠢,还是佩服林坤山的蛊惑能力。

    金垂朵插口道:“等等,说来说去,都王子的尸体呢?”

    “被我发现之后扔到枯井里去了。”韩孺子道,不觉得还有隐瞒的必要。

    金垂朵多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似乎觉得这个“昏君”也不是那么“昏”。

    张养浩觉得性命还不安全,“你们想逃回……返回塞北,这很好啊,对我们的计划也有利,我也可帮你们,准确地说,林坤山能帮你们,他认识的人很多。”

    (求订阅求推荐)

第一百零五章 匈奴人

    韩孺子很想抓到林坤山问个明白,结果却可能沦为对方的俘虏。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归义侯一家已经走投走路,女儿金垂朵的计划过于简单,父兄都不同意,尤其是归义侯,还是希望能找出一条稳妥的逃亡之路。

    都王子已经死了,他们更需要帮助。

    天快要亮了,金家人将柴韵的尸体藏在一间空屋子里,归义侯出府打听消息,两个儿子押着张养浩去找林坤山,留下女儿和丫环看守其他俘虏。

    七郎等三人双手、双脚被缚,坐在墙角处,一声不敢吭,只有韩孺子未受束缚,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后站着持剑的丫环,前方几步,金垂朵来回踱步,每次转身的时候都要看一眼倦侯。

    韩孺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金垂朵止步,手里仍然握着长弓,只是没有搭箭,“都说你是昏君,不是很像。”

    “都说你是……也不像。”韩孺子说完就后悔了,他现在可惹不起这位说杀人就杀人的少女。

    果不其然,金垂朵脸色一寒,抽箭、搭箭、射箭,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箭矢贴着韩孺子的耳边掠过,射中他身后的墙壁,将看守他的持剑丫环吓了一跳,“小姐,你……的箭法还跟从前一样准。”

    坐在墙角处的三个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韩孺子反而不怕,只动了动眼珠,“这样一来,你就少了一支箭。”

    “我的箭足够将你们杀死五回。”

    “我们有四个人,你只剩十四支箭,不够杀五回。”韩孺子纠正道。

    金垂朵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箭壶,果然只剩十四支箭,她本来带了二十支箭,可她有个习惯,有事没事都要放一箭。箭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有些箭没收回来,自然数量越来越少。

    “我把你留下,不是为了通关。”金垂朵非要想办法吓一吓这个昏君不可。“一名被撵下来的废帝,我知道朝廷不会把你当回事。”

    “嗯。”

    “我要将你献给匈奴大单于。”

    “大楚都不当回事的废帝,到了匈奴就能受到重视了?”

    金垂朵微微一笑,更显娇艳,任谁看到这张笑脸都会心动不已。难以相信她是一名敢杀人的小魔头,“你在大楚是废帝,到了匈奴却是大楚的‘前皇帝’,我相信,大单于肯定很想要你,有前皇帝在手,匈奴大举南下的时候,就将更加名正言顺。”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这名少女有些见识,于是正色道:“你说自己是匈奴人。可你对匈奴了解多少?”

    “反正比你了解得多。”

    “匈奴如今分为东西两部,各立单于,你打算投奔哪一位?”

    金垂朵不语,神情变得严厉。

    韩孺子自顾说下去,“西单于在武帝时连遭败绩,遁走千里,十几年没敢东进南下,想必不是你要投奔的人。东单于早年间降附大楚,借齐王叛乱之际祸乱边陲,可惜齐王不经打。东单于还没准备好,就失去了内应,这让他很尴尬,因此屯兵塞北。不敢与大楚决战。”

    金垂朵仍然不开口。

    韩孺子只能通过邸报了解一些朝廷大事,没有杨奉帮助解读,他全凭自己的想象解读那些枯燥的公文与奏章,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准确与否。

    “你想将我交给东单于,可种种迹象显示。东单于并无大志,只想趁机捞点好处而已,没有意外的话,他很可能在今年秋季之前再次向大楚称臣。”

    韩孺子完全是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没有可靠的依据,可他说得却非常肯定,好像这是朝中大臣的共识,“废帝对东单于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他不仅不会感激金家,还会非常恼火。把我送给东单于,还不如把你自己送过去……”

    金垂朵引弓的速度极其之快,刹那间已是箭在弦上,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韩孺子不自觉地抬起双手,随后慢慢放下,他还是很怕这名少女放箭的,“这是匈奴的传统,名王通常要选一个女儿嫁给单于做姬妾,金家初回匈奴,理应遵守传统,而且东单于也会选一个女儿嫁给归义侯,虽然辈分有点乱,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金垂朵放下弓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书上看来的,历代匈奴传里都这么记载,我想现在也不会改变。东单于已经……六十多岁了吧?”

    金垂朵还没说什么,韩孺子身后的持剑丫环已经着急了,“小姐,你不能嫁给老头子,你的夫君应该是一位年轻的王子,都王子就不错,可惜他被杀死了。”

    “别胡说。”金垂朵脸色微红,随后傲然道:“我谁也不嫁,我要自己带领一支军队,我不知道匈奴有什么传统,但我知道草原上有女首领。”

    “没错,但都是单于的妻妾,老单于死亡之后,她们不愿嫁给新单于,偶尔会得到特许,获得一支军队或是部落。”

    金垂朵再次沉默,她没怎么读过书,对草原和匈奴只有一些美好的幻想,分不清倦侯的话是真是假,更没法反驳。

    寻思了好一会,她终于开口:“照你这么说,留着你完全没用,干脆把你杀掉算了。”

    “有用,怎么会没用?”韩孺子急忙反驳,生怕晚一步就会挨上一箭,“用处就在那个林坤山身上。”

    “他只是一名江湖术士……”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术士,他能说服辟远侯的儿子为他做事,还想挑拨大楚与匈奴开战,从中渔利,在林坤山背后必然有朝中强大势力的支持,金小姐不妨想一想,这个躲起来的势力会是谁?”

    韩孺子受杨奉的影响,不自觉地给出题目,金垂朵一时没反应过来,真的思考了一会,然后不太确信地说:“太傅崔宏?”

    “何以见得?”

    “太后和皇帝用不着找借口与匈奴开战,崔宏身为南军大司马,当然希望边疆有战事……可是不对,崔宏杀死都王子就行了,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因为崔宏的外甥东海王与我有私仇。”韩孺子马上说道,其实觉得这个回答有漏洞,东海王实在没必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报复他。

    金垂朵没听出破绽来,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目光传向墙角的三个人,“昏君说的是真话吗?”

    两人点头一人摇头,马上摇头的人变成点头,点头的一人开始摇头,还剩一人不知所从。

    金垂朵怒道:“你们消遣我吗?”

    七郎壮胆说道:“我们……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金垂朵轻哼一声,问倦侯:“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你能有什么用?”

    “与其将我交给林坤山,不如将林坤山交给我,金家若能协助我挫败崔家的阴谋,自会得到太后的重赏,比无依无靠地去投奔东单于好处更多。”

    金垂朵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才说:“我差一点相信你,原来你想让金家替你卖命,你是废帝,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你?太后又为什么会重赏?我们连柴韵都杀了,怎么可能回头?”

    韩孺子正要开口,身后的持剑丫环突然厉声道:“不知死活的家伙,把口水擦干净,再敢多看小姐一眼,剜出你们的眼睛。”

    原来金垂朵笑的时候,那三人看得呆住了,浑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被丫环一说,才反应过来,慌乱低头,在膝盖上擦嘴。

    金垂朵强忍怒火,对丫环说:“我去休息一会,你看着他们,别听昏君胡说八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姐。”

    金垂朵刚一出门,丫环轻声笑道:“小姐一定是翻书查匈奴习俗去了,全怪你多嘴多舌,小姐看书慢,一整天也未必能找得到。”

    “我告诉你在哪本书上,你可以……”

    韩孺子一片好心,丫环却将剑放在他的肩上,“小姐不让你胡说八道,你就不准胡说八道。”

    “我不胡说八道,正常说话可以吗?”

    丫环想了一会,“可以。”

    “你不是匈奴人吧?”

    “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草原呢?”

    丫环转到倦侯面前,看着他,“你还真是不死心啊,连我都要劝说。我为什么要去草原?因为小姐要去呗,上天入地,我都跟着她,匈奴人还是大楚人都不重要,我就是小姐的丫环。”

    韩孺子还要再说,丫环用剑指着他,“我笨,但是不傻,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干脆我在你嘴上来一剑。”

    韩孺子闭嘴摇头,表示不再说话了。

    他手中既没有权力,也没有门路,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说动金家。

    当天下午,金氏父子先后返回,归义侯十分紧张,“柴韵和倦侯失踪一事已经传开了,很多人在找他们,咱们一家人得尽快出城。”

    韩孺子以为张养浩能趁机逃跑,结果他老老实实地跟回来了,脸上甚至有一丝同谋者的得意,对坐在墙角三名同伴看都不看,等归义侯说完,张养浩道:“林坤山邀请归义侯一家出城相聚,他能护送你们平安前往塞北。”

    归义侯看着两个儿子,“你们见到那个江湖术士了?”

    两人点头。

    “可信吗?”

    两人互望一眼,长子说:“林坤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肯定有办法将咱们一家人送走,我们相信他。”

    归义侯点头沉吟,韩孺子问道:“要去城外哪里?”

    “小南山暗香园。”张养浩无意隐瞒。

    (求订阅求推荐)

第一百零六章 河边小寨

    小南山是座不大的荒山,出京城南门十余里就能望见,可附近没有什么暗香园、明香园,放眼望去尽是荒野。

    天色将晚,四辆马车停在路边,归义侯从车窗探出头来,“张公子,快到了吧?”

    张养浩遥望荒山,心虚地说:“快了,应该……快了。”

    京南一带比较荒僻,归义侯一家顾不得掩藏行迹,纷纷从车里跳出来,只见夕阳半落,倦鸟入林,景致还是很美的,可官道上连行人都没有,极远处似乎坐落着村庄,怎么看都不像是贵人之家的园林。

    “前方就是小南山了吧?”金大公子说。

    “不是说好有人接应吗,人在哪呢?”金二公子顺着官道望去。

    “事情有诈,你们太轻信了,我早就说过,咱们父子几人轻骑北上,今天都能跑出几百里了。”金垂朵手里仍然握着弓,连箭都拿出来了。

    张养浩余光瞥见了她手中的兵器,心里一阵阵发毛,“说好天黑前有人来接,还差一会,林坤山是个守信之人,绝不会诳骗咱们,那对他也没有好处。”

    “没准他报官了,把金家人引出来,来个人赃俱获。”金垂朵冷冷地说。

    车厢里传来女子的叫声,随后是一阵抽泣,归义侯怒道:“别吓唬你母亲,她胆子小。”

    金垂朵发出一声既像嗯又像哼的声音,四处观望,寻找埋伏的迹象,结果是她第一个发现来者,“就是那些人吗?”

    众人向荒野中望去,原来有一条被树木遮挡的小路,此刻正有十几人向官道跑来,身影忽隐忽现。

    在没看清之前,张养浩不敢回答,金家人纷纷亮出兵器,就连归义侯也拔出佩剑。

    那些人来到近前。穿着破烂,不像官兵,也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群难民。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大声道:“你们是要往北边去的吗?”

    这是事前商量好的暗号,张养浩急忙下马,拱手道:“烈日当空,下可否指条明路?”

    金家人面露喜色,只有金垂朵皱起眉头。不喜欢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汉子上前,抱拳道:“在下晁化,在此恭候多时了,请诸位下马离车。”

    金垂朵微微引弓,大声道:“等等,先把话说清楚,没有马、没有车,我们怎么走?”

    金垂朵容貌出众,晁化目光低垂,不好意思看她。“这些马和车要继续前行,另换新车运送诸位。”

    归义侯冲两个儿子使眼色,让他们拦在妹妹身前,他自己去将家眷叫出来,总共三名妻妾,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下车就将归义侯团团围住,握住胳膊不放。

    归义侯动弹不得,只好让长子去将另一辆车里的俘虏带出来。

    韩孺子下车,扭头向京城的方向望去。树木遮挡,连城墙都看不见。

    七郎等三人被捆成一串,也被带出城,张养浩坚持这么做。他之前说话太急,忘了避讳,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只好留在身边。

    四名车夫是金家的仆人,下来与主人站在一起。

    十多名来者上车,熟练地吆喝着。沿官道继续前进,只留下晁化一个人陪伴归义侯一家。

    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天色越来越黑,众人心中不能不怕,三名妻妾不停地在侯爷身上擦眼泪,惹得金垂朵焦躁不安,每每想要说话,都被两个哥哥拦下。

    张养浩心里也不踏实,问道:“林先生怎么没来?”

    “别急,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晁化的确一点不急,稳步走到倦侯面前,端详片刻,拱手深揖,“草民见过陛下。”

    韩孺子好久没听到有人称自己为“陛下”了,不由得一愣,勉强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事情越来越诡异,他已经无法猜测走向。

    其他人比他还要惊讶,张养浩欲言又止,听到马蹄声响,问道:“晁化,是你的人吗?”

    “应该是。”晁化站在路边,没多久,从进城的方向驶来三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一名车夫冲晁化点下头,两人显然认识。

    “请诸位上车。”晁化指着三辆车,“女眷请上中车,其他人上前后车……”

    没人动弹,倒不是心存怀疑,而是这几辆车实在太破了,拉车的是骡子,车厢尽是窟窿,跑来时哗啦直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林先生派来的就是这种车?”连张养浩都忍受不了。

    晁化笑道:“诸位是要悄悄逃出京城呢,还是风风光光地到处游玩?”

    张养浩明白过来,“对,咱们不能再坐华丽的马车引起官府的怀疑,大家快上车吧……呃,我要留在京城,可没想逃跑。”

    金家人没有退路,七郎等三人频频向张养浩望去,却没有得到回应,也只能上车。

    韩孺子与金家父子同乘一车,谁也不瞧谁,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金二公子说:“好像一直没有拐弯,咱们在回京城!”

    其他人也发现了,归义侯向车外望了好几次,可是夜色越来越深,什么也看不见,自我安慰道:“咱们想回草原,自然要往北边去,可天色已晚,今天进不了城……”

    “你们回草原能得到什么呢?”韩孺子对此疑惑已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归义侯与长子听而不闻,金二公子恼怒地说:“只要不在京城受气,去哪都行。”

    “可也不用非回草原啊,你们一家归义已久,恐怕……适应不了那边的生活。”韩孺子也没去过草原,只凭书上的记载就觉得金家人在塞北寸步难行,没准还就是小姐金垂朵能坚持得久一些。

    金大、金二垂头不语,他们想逃离京城,却没有下定决心前往草原,与妹妹不同,他们对塞外没有太多幻想。

    归义侯长叹一声,“如果都王子没死……大单于欢迎金家回去,别担心,他还会欢迎咱们的,这是金家的荣耀,也是大单于的荣耀。”

    归义侯在安慰两个儿子,一边的韩孺子听明白了,都王子声称能将金家带回草原,现在他死了,这份承诺变得不那么可靠。

    “东单于如果真想让你们回去,就该派人来接,或者暂时撤兵,麻痹大楚的边疆守卫,这些事情匈奴做了吗?”

    归义侯不语,半晌才道:“都王子知道这些……”

    车辆晃动得更加剧烈,似乎拐上了崎岖小路,几人都紧紧抓住车厢,不再说话,韩孺子暗想,看样子金家人凶多吉少,自己被连累其中,真是倒霉。

    颠簸的路走了很久,将近半夜才停下,晁化请众人下车。

    归义侯的三位妻妾全身酸软,丫环扶一位,归义侯自己扶两位,金垂朵拒绝帮忙,她倒是一点事没有,握着弓,警惕地到处观瞧。

    他们进了一处靠水的村寨,不大,也就几十座草屋,全都破破烂烂,寥寥几处灯光,响起一阵狗叫,很快又消失了。

    “这里就是暗香园?”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与他的预期差别太大了,甚至难以相信在京城附近还有这么破的村子。

    “从来就没有暗香园。”晁化冷淡地说,“这里是河边寨,诸位先休息一下。”

    “是暂时的吧?”归义侯惴惴地问。

    “林先生呢?在这里吗?”张养浩只关心这件事。

    晁化都不回答,开始安排住处,叫出两名老妇,带走女眷,归义侯越来越惊慌,却不敢反抗。

    晁化给倦侯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别人不敢吱声,金垂朵不干了,上前道:“等等,这是我抓来的俘虏,不是你们的。”

    晁化无所谓地说:“小姐打算怎么办?要亲自看守他吗?”

    金垂朵差点要取箭,“我要你的保证,不会将他私自放走,或者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听到你称他‘陛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皇帝,也是我的俘虏,明白吗?”

    晁化笑道:“明白,河边寨位置偏僻,外人难进,里面的人也轻易出不去,小姐放心好了。”

    韩孺子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确没法逃跑,老实地进入指定的房屋里,坐在低矮的土炕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晁化退出之前说:“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会变好的。”

    韩孺子很想叫住此人问个明白,可他觉得晁化不会对自己透露实情,于是嗯了一声,任晁化在外面关上门,听见锁头的响声,他这是被囚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寨子里安静下来,只闻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让韩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后花园,想起了与夫人夜游的场景,突然心痛如绞,自己为什么非要出来冒险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当倦侯不好吗?

    不久之后他想起来了,正是担心倦侯的安稳生活无法长久,他才贸然行事,没想到连到手的安稳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门口,轻轻推门,又往旁边摸索,想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绝不能坐待毙,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墙壁混合着泥土与草秸,摸着非常粗糙,韩孺子摸了半圈,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嘿,醒着吗?”

    韩孺子马上回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处看,只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跟我逃走吧。”

    (求订阅求)

第一百零七章 老渔夫

    韩孺子没有多少考虑时间,立刻说了一声“好”,外面的人捅锁开门,韩孺子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钥匙?”

    “嘘,别吵醒附近的狗。【小说更新快请搜索】”

    韩孺子走出“牢房”,看到外面有三个人,金垂朵、丫环和金二公子,四个人互相看了一会,谁也没动,他们都不认识路。

    韩孺子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他走,晁化安排房间的时候,他趁机观察过周围的形势,夜里看得不太清楚,只能瞧出大概,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逃亡计划。

    从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那里有守卫,虽说看得不严,四个大活人走出去还是会被发现,而且外面的路不好走,很容易被追上,韩孺子想走水路。

    寨子依水而建,必有舟船,韩孺子此前特意寻找过,发现一处像是简易码头的地方。

    他猜得没错,离他们不远有一处斜坡,尽头是一座伸至水中的木桥,两边停着七八条小船。

    “有人会划船吗?”韩孺子小声问。

    金二公子点点头,“我划过。”

    这就行了,韩孺子走到桥上,正要上船,突然收回脚,解开系船的绳子,用力将船推开,让它随流飘荡,金垂朵等三人先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分别去解绳推船,最后只留一条。

    金二找来了一只桨,四人上船坐稳,金二轻轻划水,离寨子渐行渐远。

    他们松了口气,韩孺子又提出那个问题:“你怎么会有钥匙?”

    金垂朵与丫环坐在对面,冷淡地回道:“钥匙就在晁化身上,制伏他,自然就有钥匙了。”

    “你没杀他吧?”韩孺子觉得晁化不全是坏人。

    “嘿,他叫了你两声‘陛下’,你就真当他是忠臣了?”金垂朵十分不屑。

    “晁化肯定是寨子里的头目,杀死他会给你的父母兄长惹下麻烦。”

    金垂朵握着横放膝上的长弓,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才说:“没杀。只是把他捆起来。”

    “你们……就这么抛下其他人不管了?”

    “闭上嘴,你现在还是俘虏。”

    韩孺子笑笑,四处遥望,只见一片片的芦苇与无尽的水域。对金二说:“别离陆地太远,等天亮咱们就能辨别方向了。”

    “嗯。”金二应道。

    “对了,还未请教你怎么称呼?”

    金二看了一眼对面的妹妹,低声道:“我叫金纯忠。”

    “今年多大?”

    “十七。”

    “哦,我今年十四。应该叫你金二哥……”

    “不敢当。”

    对面的金垂朵道:“跟他这么客气做什么?他是俘虏,你应该严厉一点。”

    “嗯。”金纯忠对谁的话都听,专心划船,同时借着月光观察陆地,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以免搁浅。

    丫环却不当倦侯是俘虏,笑道:“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的,我叫蜻蜓,跟你同岁,也是十四。小姐大你一岁,今年……”

    “就你话多。”金垂朵打断丫环说话,“咱们现在还在京城附近,离草原远着呢,必须步步小心,一点也不能大意。蜻蜓,你带好盘缠了?”

    蜻蜓拍拍肩上的包袱,“都在这儿,金银都有。”

    “二哥,你带好通关文书了?”

    金纯忠点点头。

    “你们连通关文书都有了?”韩孺子有些惊讶。

    “哈。你以为很难吗?三百两银子一份,便宜得很。”

    韩孺子隐隐仍觉得自己是大楚皇帝,不由得叹息一声,边疆正与匈奴军队对峙。后方居然买通关文书,照这样下去,难道大楚真的要完蛋?

    丫环蜻蜓低声道:“不让我们聊天,你自己……”

    四人逃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亮,金纯忠划累了。韩孺子接手,试了试,发现也没有多难。

    等金纯忠再次接手,韩孺子说:“你们两个同父同母,与金大公子不是同一个生母,对不对?”

    金纯忠笑道:“你猜得真准。”

    朝阳在金垂朵侧后方升起,照得她与蜻蜓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韩孺子暗自称赞,站起身寻找京城的方向,可这里地势太低,周围又有芦苇、树林遮挡,根本瞧不见城池的踪影。

    “那边有渔夫,咱们可以打听一下。”韩孺子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

    一名老渔夫手持长蒿撑着小船也在向他们靠近,远远地大声道:“早啊,有收获吗?”

    韩孺子回道:“我们不是来打鱼的,乘船游玩,一时迷路,请问老丈,去往京城怎么走?”

    “我就说嘛,附近的村子哪有你们这样的俊俏人物。去京城你们可走错方向啦。”

    韩孺子不想回头,“烦请老丈指引,什么地方能够登岸,我们想走陆路回京。”

    “这样啊,那你们跟我走吧,靠岸之后我再给你们指条路。”

    “如此甚好,上岸之后必有重谢。”

    韩孺子看向蜻蜓,丫环紧紧抓住包袱,看样子不想将钱用在这种事情上,金垂朵却很大方,“给他一百两银子。”

    蜻蜓瞪大双眼,“小姐,你以为我是骡子,能带一箱银子吗?我只带着……银子不多,只能给五两,已经不少啦,小姐,我在家里侍候你五个月,才能拿到五两。”

    “五两够了。”韩孺子说,他这半年来经常在外面买东西,大概了解银子的价值。

    老渔夫却不在意银子多少,已经调转方向,撑船向芦苇荡里划去,动作看似舒缓随意,速度却比后面的船快多了,没一会就到了芦苇荡边,停船等候。

    金纯忠有点担心,“不会上当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金垂朵道:“咱们是趁夜逃出来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而且他就是一名老渔夫,有什么可怕的?”

    金纯忠再无疑问,努力划船。

    趁着还有一段距离。韩孺子问:“你们真的不管归义侯了?”

    金垂朵脸色微怒,等了一会还是回答了,“你也看到了,父亲迷恋……带着那三个妖精我们是不可能达到草原的。柴韵是我杀的。我走之后,父亲可以自己选择是走是留,大哥愿意留在父亲身边,我管不了。”

    “那些人不是要送你们一家去草原吗?”

    “嘿,他们要的只是你。对金家根本不感兴趣,晁化这些人都是本地村民,离家从未超过百里,怎么可能送我们去千里之外的草原?我要自己去,就带着二哥和蜻蜓。”

    “还有我。”韩孺子提醒道,“你还是要将我送给东单于当礼物?”

    船已经靠近老渔夫,金垂朵不再说话。

    “前边就能靠岸。”老渔夫指着芦苇荡里,“真巧,你们遇见了我,再往前。至少得十里以外才能停船,离京城就更远了。”

    “多谢老丈,请问此湖何名?”韩孺子站在船头与老渔夫交谈。

    “呵呵,你们连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来游玩,胆子真大。这是拐子湖,没啥景致,估计你们也是误闯进来,从前没听说过吧?”

    韩孺子摇头,他的确没听说过。

    老渔夫放慢速度。让小船跟上,韩孺子问道:“这附近有一个河边寨吗?”

    老渔夫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从河边寨过来的?”

    “不是,可我们得到过提醒。最好不要靠近那里。”

    “提醒得对,河边寨不是好地方。”老渔夫没有多做解释。

    韩孺子小心地问:“寨子里的人……是强盗吗?”

    老渔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这里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竟然能有强盗聚集?官府不管吗?”自从进入河边寨,韩孺子就有这个疑惑,很想问个明白。对面的丫环蜻蜓好奇地听着,金垂朵却好像不感兴趣,轻轻抚摸膝上的弓。

    “官府?强盗就是官府送到这里的。”

    “此话怎讲?”韩孺子越发惊讶。

    “你是当官的?”

    “不是。”

    “那你问这些做甚?”

    “我认识一些朝中的大臣,如果真有什么徇私枉法的事情,或许可以传达一下。”

    金垂朵不屑地轻哼一声。

    老渔夫想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说:“去年京师地震,你经历了吗?”

    “当时我就在……城里,记忆犹新,地震跟强盗有什么关系?”

    “地震会震塌房屋、会死人,拐子湖里的水涌上岸,淹没不少村庄,人是跑出来不少,可是没吃没住,只好当强盗。”

    “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朝廷发放不少粟米救济灾民,应该是人人有份。”

    老渔夫大笑数声,“朝廷好啊,可惜我们这儿离朝廷太远了。”拐子湖就在京城附近,老渔夫出言嘲讽,随后叹息道:“去年地震之后朝廷的确发来了一批粮食,可地方官吏没有发放,而是高价,价格是平时的十倍以上。”

    “会有这种事?”韩孺子难以置信。

    “去年米贵如金,今年就会恢复正常,贪官们将去年应发的粟米算入今年的租税,强迫百姓按手印领取,其实百姓拿到手只是一张纸条,能用来抵今年的秋租,到时候贪官们再用去年赚来的钱买低价米凑数。可是有几户人家能挺过这一年?要么饿死,要么儿鬻女,要么……就去当强盗。河边寨早就有,里面没多少人,自从去年开始,人就多了,今年看情况吧,若是再来一两次天灾**,去入伙的人还会更多。”

    韩孺子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贪官?究竟是谁,请老丈告诉我。”

    老渔夫再次大笑,船已靠岸,他将长蒿伸来,说:“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好皇帝。陛下,请上岸吧。”

    (求订阅)

第一百零八章 真龙天子

    老渔夫居然认出了废帝的身份,韩孺子等人惊愕不已,金垂朵反应最快,腾地站起,过程中已经弯弓搭箭,对准了目标,“早知道你有问题。”

    老渔夫微笑道:“金姑娘小心。”

    “你也认得我……应该是你小心。”金垂朵将弓弦又拉开一点,距离如此之近,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射偏。

    老渔夫手持长蒿指指水中,金垂朵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尖叫出声,水里竟然有好几只手掌按在船身上,她立刻调转弓箭,那些手掌却消失了,显然都躲在船底下。

    另外三人也发现了异常,一个拔刀,一个抽剑,只有韩孺子两手空空。

    老渔夫道:“诸位无需紧张,我们并无恶意,请上岸,将兵器留在船上。”

    “休想。”金垂朵视弓如命,平时睡觉都要放在身边,怎肯轻易交出,说着话,对准老渔夫就要放箭。

    老渔夫手中长蒿在水里一戳,潜伏于船下的数人开始动手,小船剧烈摇晃,站稳都难,更不用说瞄准射箭,丫环蜻蜓尤其害怕,抱着包袱颤声道:“小姐,我不会游泳……”

    金垂朵也不会,一想到落水之后的窘迫与狼狈,她服软了,“停手,我们上岸便是。”

    老渔夫又在水中戳了一下,小船逐渐恢复平衡,金垂朵很不服气,她有把握立刻射杀老渔夫,可还是逃躲不掉落水的结局,犹豫了一会,终于恨恨地放下手中的弓箭,金纯忠和蜻蜓松了口气,跟着放下刀剑,四人陆续上岸。

    水下的人露面。原来是三名十多岁的少年,只穿短裤,跟鱼一样灵活。翻身跃进小船,拿走兵器。高高举起,向老渔夫炫耀。

    金垂朵转过身,心中恼恨不已。

    韩孺子向老渔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问老丈怎么称呼?”

    老渔夫跳到岸上,将长蒿扔给一名少年,拱手还礼,笑道:“陛下太客气了,我姓晁。名永思。”

    “河边寨的晁化……”

    “是老朽犬子,我刚得到诸位离寨的消息,正想去通知其它村寨,未承想一出港就与诸位遇上了。哈哈。”

    “消息传得这么快?”金垂朵不太相信。

    晁永思一笑,对船上的一名少年说:“泥鳅,去通知寨子里的人。”

    少年答应一声,跳上岸,钻进芦苇丛中,抓起一件衣裳,边跑边穿。那些芦苇密集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他却如履平地,跑得飞快。一会工夫就消失了,比在水中划船可快多了。

    金垂朵小声道:“他们只有三人,咱们……”

    不等她说完,芦苇丛中又走出将近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手持长蒿或钢叉,站在晁永思身后。

    金垂朵无话可说了。

    晁永思道:“前面不远是晁家渔村,陛下打算休息一会,还是立刻回河边寨。”

    “休息一会。”韩孺子说。虽然再次落入重围,他仍然保持镇定。

    那些渔民全都又瘦又黑。一脸的穷苦相,虽然手持兵器。却没有咄咄逼人之势,似乎比被俘的四人还要紧张。

    晁永思带路,渔民们簇拥着俘虏回村,不敢靠得太近,跟在后面小声议论,一名大胆的少年突然跑到前边来,看了一眼韩孺子,转身跑回人群中去,兴奋了好一会。

    芦苇丛中的小路极为隐蔽,若无人引领,四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晁永思将他们请入自家院中,搬来两条长凳请他们坐下,“屋中脏乱,就不请四位进去了。”

    又有数人赶来,加在一起三十来人,差不多就是渔村的全部居民,不是老弱就是妇孺,没有一名青壮年男子。

    在这种情况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韩孺子只是掩饰得好,他在皇宫里有过多次被人围观的经历,算是比较有经验,在人群中找到一名几岁的孩子,对视片刻,露出一个笑脸。

    孩子吓得躲在大人身后,众渔民轻声惊呼,对“皇帝”会笑感到很惊讶。

    金家兄妹却不自在,尤其是金垂朵,手中无弓,她就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看到韩孺子居然还能笑出来,她和哥哥都很意外。

    不久之后,一名矮壮的汉子推开人群,冲到韩孺子面前,极不客气地打量,“你就是皇帝?”

    晁永思喝道:“驴小儿,不得无礼!”

    “什么礼不礼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今天我就要试试。”驴小儿的确是一副驴脾气,挽起袖子,真要上来扯拽。

    晁永思上前将他推开,“不成器的家伙,你从哪来?来做什么?”

    驴小儿挠挠头,这才想起自己有任务在身,“晁三哥说了,谁逮到皇帝就留在原地,他带人过来。我来的路上碰见小泥鳅,他说皇帝在这儿,我赶快过来看看,昨晚我错过了。这个皇帝白白净净的,是真的吗?”

    “难道你以为皇帝长得都跟你一样?”

    晁永思挡在中间,驴小儿总想绕过去,但是不敢推搡,目光一转,看到了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的两名女子,指着金垂朵说:“这个小姑娘也白白净净的,是皇后吗?”

    “我不是。”金垂朵气愤地说。

    晁永思道:“赶快回寨子里去,这没你的事。”

    驴小儿不情愿地向院外走去,“皇帝有了,十里八村的好汉们也要聚齐了,说造反就造反,大家等着吧,就快有好日子过了。”

    晁永思不住摇头,将围观的村民也都劝走,对韩孺子说:“陛下见谅,粗鄙之人不懂礼数。”

    “千万不要再称我‘陛下’,我退位已经半年了。”

    晁永思转向两名女子,笑道:“小姐还是不要妄动的好,晁家村地形复杂,你们走不出去,掉进水洼里,后果不堪设想。”

    金垂朵悻悻地哼了一声,抬头快速望了一眼,视线所及,不是芦苇就是树林,连条路都看不到,那些渔民虽被劝走,却没有回家,而是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一有动静就能跑过来。

    晁永思又向韩孺子说:“陛下乃是被迫退位,如今被立的皇帝是伪帝,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韩孺子不知如何应对,金垂朵道:“恭喜你啊,又当皇帝了,有了这批忠臣,夺回大楚江山指日可待。”

    晁永思呵呵笑道:“指日可待夸张了些,不过既然是真龙,必有一飞冲天之日。”

    韩孺子开口道:“晁老丈见过望气者吧?是哪位?林坤山,还是淳于枭?”

    晁永思收起笑容,正色道:“陛下还不知道吧,京畿一带至少有十位望气者巡游村屯,讲述陛下的事迹,‘真龙陷落浅滩,必然南游求助,助之者飞黄腾达,不助者沦落地狱,世世不得超生。’”

    韩孺子再次哑口无言,金垂朵忍不住道:“你们真相信?”

    “有什么不信的?陛下这不就出现在京南了吗?跟预言一模一样。”

    韩孺子自己最清楚,他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而是望气者策划的结果,可他们为何平白无故地宣扬自己是真龙?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与韩孺子同坐一张长凳的金纯忠也忍不住问道:“望气者说这种话,官府不管吗?”

    “官府就知道收租、抓人,哪管这种事?”

    “不是说去年的赈灾粟米能抵今年的秋租吗?”韩孺子道。

    晁永思笑了一声,随后叹息,“这就是*了,去年天灾不断,今年又要和匈奴打仗,天下各郡县都在征人、催租,今年的租是不收了,官府要收的是明年、后年的租。”

    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百姓的生活居然如此艰辛,他原以为自己的遭遇够悲惨了,现在才知道,即使退位,他也生活在一座更大的皇宫里,对民间艰辛一无所知。

    金家兄妹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自认为是匈奴人,不好表达看法。

    “天灾*接二连三,全是因为真龙失位,让那些虾兵蟹将扰乱江湖。只要陛下重返至尊之位,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韩孺子如坐针毡,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么高的期望,金家兄妹和丫环都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更让他感到不自在。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真龙也得借水而兴、凭风而起,拐子湖只是开始,陛下振臂一呼,天下百姓必然响应……”

    韩孺子听不下去了,起身道:“你不是渔夫,也不是本地人,你是……你是望气者!”

    晁永思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看出来了,但我的确是本地渔夫,少年时读过几年书,也曾在江湖中闯荡过,数年前拜淳于枭为师,至今小有所成。”

    晁永思指着韩孺子头顶数尺的地方,轻轻晃动手臂,“陛下头顶的天子气越来越浓了。”

    包括韩孺子在内,四人都往他头顶看去,丫环蜻蜓看得尤其认真,可是什么也没瞧见,小声嘀咕道:“哪有天子气啊?要说天气倒是不错,晴空万里。”

    韩孺子摇摇头,“我要见淳于枭,不管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我要立刻见淳于枭。”

    晁永思笑道:“陛下稍安勿躁,淳于师正在为陛下的一飞冲天而四处奔走,等陛下见到他时,天下必然不同于今日。”

    (求订阅)

第一百零九章 观赏皇帝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小小的渔村,有人乘船,有人骑马,更多的人则赤脚步行,走进晁永思家的院子,盯着“皇帝”看几眼,或点头,或摇头,或者再多看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金垂朵,转身就走,只有少数人行礼。

    晁永思解释道:“都是穷苦人,不懂规矩,陛下莫见怪。”

    韩孺子不见怪,只是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将自己当成“真龙天子”,见怪的是金垂朵,有一次甚至冲着来者喊道:“我不是皇后。”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对方笑着离开。

    来者大都自带鸡鸭鱼肉和米面酒蔬,观赏过皇帝之后,就去找地方借灶做饭,没多久渔村内炊烟四起,到处都有人互换食物、彼此介绍。

    丫环蜻蜓从包袱里拿出几块干粮,分给小姐和公子,犹豫之后给也给韩孺子一块,唯独没给老渔夫。

    闻着弥漫全村的饭菜香气啃干粮,对谁都是一种折磨,韩孺子咽下半块之后说:“大家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晁永思笑着摇头,“他们都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事成,自有荣华富贵,事败,免不了一死,因此将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带来了,你瞧他们,连骨头都舍不得扔。能将他们聚在一起的人,就是陛下。”

    韩孺子笑了,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身份。

    河边寨的人也来了,晁化跑进院子,看到韩孺子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然后向金氏兄妹苦笑道:“两位何必如此呢?我又没有恶意。”

    “那可难说。”金垂朵冷冷地回道。

    “爹,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屋?”晁化最后才向父亲说话。

    晁永思望着院外的人,“好不容易请来陛下,当然要让大家都看一眼。免得他们疑神疑鬼。”

    “这些人哪来的都有,我连一半都不认识,人多嘴杂。保不齐会有官府的探子……”

    “胆子别那么小,官府根本看不到咱们这儿。”

    “还是请陛下去河边寨吧。”

    “不。就留在这儿,日后大功告成,咱们晁家渔村也能名留青史。”

    “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晁化拽着父亲去院外说话,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很激烈。

    金垂朵小声道:“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八字还没一撇就有分歧,咱们还有机会逃走。”

    金纯忠忐忑地说:“父亲他们没有来。会不会……”

    “不会,杀人是为了警告,悄没声地杀掉有什么意义?”

    金纯忠不吱声了,金垂朵看向韩孺子,“你想留在这里当皇帝,还是跟我们走?”

    “跟你们走不就是当俘虏吗?”

    金垂朵想了一会,“要不然这样,你跟我们去草原,我让大单于封你做王,不比在京城当废帝要好?”

    韩孺子摇头不语。他可不相信金垂朵有这个本事。

    四名村妇走进院中,捧着四盘熟鱼,分别送到四人面前。一个个脸通红,低头不敢说话,只是不停地将食物往前送。

    韩孺子最先接过熟鱼,说声“谢谢”,筷子就是两根细细的芦苇杆,他夹鱼吃了一口,满口的土腥味,差点吐出来,可是送鱼的老妇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显然是她精心烹制的食物。

    韩孺子笑了笑,“好吃。”硬着头皮吞下多半条鱼。摇头道:“实在吃不下了。”

    老妇已经满足,接过鱼盘。一脸欢笑地离开。

    金纯忠吃了小半条,金垂朵和蜻蜓只吃了几口,就都笑着退还食物,声称自己吃饱了。

    村妇们倒不计较,认定了公子、小姐的胃口就这么大点。

    她们刚一出院,就有一群孩子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抢走熟鱼,抓在手里大嚼。

    金纯忠小声道:“想不到就在京城附近也有如此贫困的百姓。”

    晁化从外面走回去,对韩孺子说:“请陛下进屋休息吧。”

    “我们呢?”金垂朵问。

    “请三位去另一间屋。”晁化抓了抓头发,补充道:“要不我派人送三位回河边寨吧,归义侯还在那里。”

    “不,我们留在这儿。”金垂朵此时不想见父亲。

    晁化将韩孺子送进一间屋子里,“林先生很快就到,他会向陛下说清楚一切。”

    “他去哪了?”

    “事发突然,林先生去召集各地义士了,今天来一批,以后还会更多。”

    晁化转身要走。

    “等等。”韩孺子必须试着说服每个人,“你真的相信……我是真龙天子吗?”

    晁化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严肃地说:“从前只信四五分,现在信七八分。陛下身处险境还能如此镇定,非常了不起,换成是我,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那这个呢?”韩孺子指着头顶。

    “天子气吗?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但是林先生很有本事,他既然说有,那就一定有。”

    “你就这么相信他?”韩孺子在不归楼见过林坤山,并不觉得那人拥有强大的蛊惑力。

    “当然相信,他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知道你想要什么。”

    “望气者曾说服齐王造反,结果呢?”

    晁化摇摇头,“不对,是齐王执意造反,望气者劝说不成,全都提前离开了,所以齐王落网伏法,望气者被抓的却没有几个,因为他们早就料到了。齐王太着急了,他只有一点天子气,应该多养几年。”

    晁化看向韩孺子头顶上方,“我真希望也有林先生的本事,他说陛下的天子气已经有几丈高,我父亲说他也能看到,今天早晨,他一眼就认出了您。”

    “几丈高的天子气,那不把屋顶都给捅漏了?”

    晁化笑了几声,拱手告辞。

    屋子很小,除了一铺土炕,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屋顶低矮,韩孺子用力一跳就能摸到,还有一股陈年的霉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

    他坐在炕上,渐渐地觉得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真实,大楚刚刚经历过武帝的鼎盛时期,怎么突然间就衰弱成这个样子?回想自己看过的史书,找不到任何答案。还有那些望气者,明明很普通,为什么能够无往不利?说什么都有人相信,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百姓,就连学富五车的大儒,都以崇拜的语气谈起淳于枭等人。

    简陋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冲进来十来个人,将屋子挤满了,之前出现过一次的驴小儿也在其中,指着炕上的韩孺子说:“瞧,这就是皇帝,你们还不信吗?除了皇帝,谁能养得这么白净?”

    屋子里有点暗,众人凑过来仔细观瞧,有人甚至抬手想要摸一下,最后却没敢将手伸过来。

    “你真是皇帝?”一人问道。

    韩孺子不吱声,严肃地回视对方,那人讪讪地退到后面去。

    驴小儿是个莽撞人,天不怕地不怕,大声道:“皇后呢?皇后怎么不在?她比皇帝还白。”

    韩孺子突然举起右臂,将面前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后仰,接着他慢慢挥动手臂,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

    没人敢开口询问,就连胆子最大的驴小儿也闭上嘴,跟着皇帝的手掌转动眼珠。

    韩孺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厌烦了被人围观,可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挥手,于是他说:“你们当中有人心怀鬼胎。”

    众人又是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知道?”驴小儿问,他的胆子还是比别人大些。

    韩孺子指着头顶,“它告诉我的,只要有坏人接近,我的气就会不纯,还会发出声音,你们听不到,我能,它告诉我心怀鬼胎者就在我的面前,你们……”

    他本想让众人退出房间,不要来打扰他,结果目光一扫,人群中的一名汉子突然扑通跪下,颤声道:“皇帝饶命,皇帝饶命,小人狗胆包天……”

    韩孺子一惊,其他则大吃一惊,立刻将此人按住,质问他的来历。

    那人原来是邻村的无赖,听说有人要造反,还请来了皇帝,于是过来探听消息,心中的打算是要向官府告密,尚未实施,就被真龙天子“看破”,吓得他跪地求饶。

    韩孺子想不到真能诈出“坏人”来,严格来说,此人只是动动歪心思而已,韩孺子放下手臂,“把他带出去,好好查一查,村子里可能还有心怀鬼胎者,我头上的气……”

    他的目光只是一扫,众人拖着无赖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只剩下驴小儿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真龙天子。

    “嗯……”韩孺子刚发出一点声音,驴小儿也转身跑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进屋围观皇帝了,晁氏父子先后来过一次,老渔夫神情激动,盯着韩孺子头顶看了好一会,出门之后长啸一声,儿子晁化多问了两句,也对皇帝能看出内奸惊诧不已。

    “蛊惑人心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韩孺子对自己说。

    午后不久,林坤山终于来了,独自进屋,“陛下总能令我惊讶,我们没有看错人。”

    “你是这一切的策划者?”

    林坤山点头,“我只是策划者之一,不过我能回答陛下的疑问。”

    韩孺子一肚子疑问,一时间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望气者是怎么取得这么多人信任的?”

    林坤山大笑,“陛下不问江山、不问帝位,却问到此事,果然并非凡种。上次见面我没能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是我的失误,今天我一定要弥补,让陛下见识一下望气者的本事。”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章 望气的奥妙

    韩孺子站在篱笆墙内向外遥望,有些人也在望他,更多的人则离他远远的,专注于自己的事情,生怕打扰到那股神奇的“天子气”。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好奇地问。

    韩孺子转身,看到蜻蜓正站在他身后,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望去,却不知道该看什么,离着稍远一些,金垂朵站在门内,不肯过来。

    “我在等着看奇迹发生。”韩孺子转回身,继续遥望。

    蜻蜓又望了一会,终于找到了目标,“你是说那个像老道的人?”

    韩孺子点点头。

    林坤山戴着一顶像是道冠的帽子,却穿着书生的长衫,在村子里信步闲游,很少脱离韩孺子的视线,偶尔会有人与他打招呼,两人热情地交谈数句,然后拱手告辞。

    “他会变戏法吗?”

    “不,他在演示怎么跟陌生人打招呼。”

    “这就是你说的‘奇迹’?看来皇宫里真的很枯燥,没准老道找的人是他早就认识的……”

    后面传来一声催促的咳嗽,蜻蜓道:“哦,小姐让我告诉你,不准他们再称小姐为‘皇后’。”

    “好啊,也请你告诉你家小姐,让他们别再称我‘陛下’、‘真龙天子’了。”

    “咦,小姐若是能让他们听话,还找你干嘛?”

    “是啊。”

    蜻蜓困惑地挠挠头,终于醒悟过来,“哦,你是说你也不能让他们听话……有话不能直接说吗?非得拐弯抹角,显摆你读过书吗?”

    “抱歉。”韩孺子笑着说,目光仍然不离林坤山。

    “反正我传话传到了。”蜻蜓要走,又停下了。问道:“你刚才真的一眼就看出了内奸?”

    “凑巧而已。”

    “嗯,小姐也是这么说的,看来你不会法术。”

    “当然不会。”

    “武功呢。你身手好吗?”

    “我若是身手好,就不会……”韩孺子及时收住“拐弯抹角”的话。直接道:“不好,很一般。”

    “那你怎么不害怕呢?”

    “你们也没怕啊。”

    “不一样,我们算是客人,虽然惹出点麻烦,也还是客人,想走就走,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走,不像你。被困在这里了,在谁手里都是俘虏。”

    “对啊,我在谁手里都是俘虏,所以早就习惯了。”韩孺子笑道,他一开始是有点害怕的,现在却只有好奇。

    “皇帝不好当,废帝更不好当。”蜻蜓深表同情,身后又传来几声咳嗽,她只好走回去,在门口小声抱怨道:“闲聊也不行吗?”

    林坤山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三十来岁,身材敦实。虽然衣裳破旧、肤色黝黑,腰板挺得却直,颇有几分英武之气。

    那人来到韩孺子面前,恭敬地拱手道:“草民周比拜见陛下。”

    韩孺子拱手还礼。

    周比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坤山,继续道:“我的要求很简单,能当个将军,指挥千八百人就行,以后我会努力作战,请陛下留意。”

    “好。”韩孺子平淡地说。周比却如蒙重赏,面露喜色。拱手后退,比来时更显恭谨。

    林坤山笑着请皇帝回“宫”。

    “我与周比之前从未见过面。对他一无所知,他倒是听说过我的名字。”林坤山背朝门口站立,“周比是一名农夫,学过一点武功,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里,他视我为知己,将心中隐密的愿望说出来,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人说过自己想当将军,因为那只会惹来耻笑。”

    若是让蜻蜓来猜,她肯定以为这是林坤山和周比做好的局,韩孺子却相信这是真本事,因为要求是他临时提出来的,而且他在远处看得很清楚,周比并不认得林坤山,刚开始交谈的时候露出明显的迷茫。

    “陛下可以再提要求,我去实现。”林坤山说。

    韩孺子坐在炕沿上,“不必了,我相信你。”

    “陛下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周比说出愿望的?”

    “你好像没用特别的手段。”

    “哈哈,陛下看得很准,所以我们是望气者,而不是说客。说客凭的是一张嘴,我们用的是这双眼睛。”

    韩孺子没太听懂,“你能看出对方的心事?”

    “我有这个愿望,可是没有这个本事。嗯……陛下曾经有过认错人的经历吗?”

    韩孺子想了一会,摇摇头,他认识的人不多,也就这半年来频繁与外人接触。

    林坤山道:“那陛下刚才看到我怎么跟那些人打招呼了吗?”

    “看到了,有些人好像是在主动跟你打招呼。”

    “不,主动打招呼的总是我,他们只是比我先开口。”林坤山上前一步,双眼微张,露出一丝惊奇之色,他指着自己的脸,“这就是我的‘招呼’。”

    韩孺子一愣,随后恍然,“你让对方觉得自己认识你,所以主动开口。”

    “没错,但是这一招并非百发百中,对方若是很少与陌生人接触,比如像陛下这样,自然不会产生误解,对我的‘招呼’也就不会做出反应。”

    “所以望气的第一步是筛选合适的目标,你在村子里见了许多人,只有周比跟你攀谈,因为……他曾经在江湖中行走过,见过望气者,但是记不太清,所以会被你迷惑。”

    “陛下聪慧,一点即透。”

    “望气的手段就这么简单?”韩孺子大为惊讶。

    林坤山笑道:“大象希形,陛下觉得简单,我却花了足足十年时间揣摩其中的妙用,直到现在也只能说是熟练,不敢说是擅长。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四处云游,专找陌生人搭讪,种种经历苦不堪言。至少断过三次肋骨,后背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大难不死。才有今日的一点功力。”

    韩孺子忍不住笑了,难以相信有人专门练这个。仔细一想,又觉得其中颇有深意,“所以望气者最大的本事是看出哪些人值得劝说?看是关键,说……其实主要是对方在说。”

    “陛下已经窥见本派的奥妙了。还说跟陌生人搭讪,做出似熟非熟的表情只是第一步,我得时刻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他也露出同样的表情,事情刚有眉目。接下来。我会似笑非笑,对方若是左右观望,那就算了,若是也笑,事情就有四五成把握。我的双臂会似抬非抬、嘴巴似张非张,像是要拱手说话,但是一定要等对方先拱手、先说话,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对方已经将我当成某位相识者,交谈时他就会主动提供消息。所有这些都要在一瞬间完成。有如高手过招,一个回合定胜负,又像两军交战。必须当机立断,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盗亦有道,骗术……望气也是如此。”韩孺子笑道,“你和淳于枭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林坤山正色道:“恩师功力深厚,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我怎么能与他老人家相提并论?想我练功的时候,只是在街上找陌生人搭讪,顶多挨顿打。恩师却是直入诸侯门闼,一言不合就要掉脑袋。这么多年来,他却毫发无伤。这种本事几人能有?”

    望气者显然是一群江湖骗子,却将骗术升华为大道,韩孺子不知是该鄙视,还是该佩服,“晁永思跟你们学的也是这个?”

    林坤山笑着摇头:“他学的只是望气,他拜师的时候年纪太大,不可能登堂入室了。”

    韩孺子思忖片刻,“你看的是人脸,淳于枭看的是大势,所以他在拜见诸侯之前就已十拿九稳。”

    林坤山深施一礼,“陛下明鉴。”

    “那他从我这里看到什么大势了?”

    “天下凋敝,大乱将起,需得大英雄方能拨乱反正。”

    韩孺子摇摇头,“你们一会希望天下大乱,一会又说要拨乱反正,我都不信。”

    林坤山笑道:“陛下就是我们望气者最怕的人,深藏不露,从不轻信。”

    韩孺子继续摇头,“这招也不行,你若是不能说服我,还是换淳于枭来吧。”

    “恩师倒是很想亲见陛下,可惜他不在京城。请陛下容我想一想……”

    骗人还要现想招数,韩孺子觉得可笑,不过林坤山一见面就将骗术老底抖漏出来,的确不易出招,但也因此取得了韩孺子的一些信任。

    “还是从崔家和东海王开始说吧。”韩孺子提醒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正是林坤山希望自己说出的话。

    “崔家的野心自然是让东海王称帝,可是太后选立前太子遗孤之后,东海王的地位一落千丈,所以崔家先要帮陛下重夺帝位,确立桓帝一系的正统身份。”

    “何必这么麻烦?有本事让我称帝,不如直接立东海王。”

    “非也,陛下称帝一载,天下皆知,重夺帝位要比推立东海王容易得多。”

    “崔家居然还肯相信你们这些望气者?”

    “崔太傅执掌南军,却不掌握民心。”

    “望气者能有几人,竟敢说自己掌握民心?”

    “朝廷将灾异之咎强加于陛下头上,可是陛下退位之后,日子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差,天下百姓无不心怀疑虑,以为真正的罪人不是陛下,而是太后、是不忠的大臣。”林坤山展开双臂,傲然道:“淳于恩师望的是天下之气,如今天下已做出回应,陛下在这渔村里看到只是似熟非熟的一笑,要不了多久,天下就会开口附和陛下。”

    林坤山躬身行礼,“望气者不执一端,与世沉浮、顺势而为,陛下可以认为我们是两面三刀的骗子,可是以陛下之聪明才智,有没有把握利用我们这些‘骗子’做些大事呢?”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点被说动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淳于枭,的确猜中了废帝的许多心事。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一章 金家的机会

    韩孺子心动了,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林坤山建议他静观其变,“逼ià已经给大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让外面的人自己得出结论、做出决定吧。晁家渔村里正在炒一盘大菜,逼ià尽管坐享其成,我去给菜加一点盐。”

    韩孺子坐是坐了,却没有坐享其成的想法,他很清楚,自己掉进了一个互相利用的游戏里,游戏各方分别是望气者、崔家和他本人,每一方取得成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另外两方,出手太早,一事无成,出手太晚,受制于人。

    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心潮澎湃,越是如此,他越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于是坐在炕上默默运行孟娥教他的内功心法,这一招还真好用,渐渐地他抛去无意义的幻想,开始思考眼下的情况。

    他下炕走出房间,天已经黑了,渔村里再度飘散饭香,四面八方赶来的“英雄好汉”们正在附近的一座院子里围着一小堆篝火聚议未来,吵得很厉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林坤山静观其变的建议很有道理,这些人目前还只是一盘散沙,无法接受并执行任何人的命令,必须等他们“自行”决定之后,才谈得上建立一支力量。

    韩孺子拐弯走进隔壁房间。

    房间里摆着一盏小油灯,发出的光亮从外面几乎看不到。

    借着这点灯光,金氏兄妹和丫环蜻蜓正在吃晚餐,不是**的干粮,而是一只鸡、一尾鱼。还有一只猪腿。

    看到韩孺子进来。吃得正香的三个人停下了。蜻蜓最先开口,“刚才想叫你来着,可是你坐在那里睡觉……”

    “睡醒了,正好饿了。”韩孺子也不客气,与金纯忠共坐一张长凳,抓起一块烤肉就吃,烹制手段仍然粗糙,除了盐之外。什么都没加,吃起来味道却不错。

    这四人真是饿了。

    韩孺子一坐下,金垂朵拍拍手,退到角落里,取出巾帕擦手擦嘴。

    “小姐,你不吃了,平时……”

    “我吃饱了。”金垂朵生硬地说。

    蜻蜓不再劝说,她盯着最后一根鸡腿很久了,小姐在的时候不敢动,现在无所顾忌。伸手上去扯下鸡腿,举给二公子和倦侯各看了一眼。不等他们谦让,立刻送到自己嘴里大嚼起来。

    “我是明白了,人一饿,吃什么都香,从前在侯府里变着花样吃,也没今天这一顿吃得香。”蜻蜓含混地说。

    金纯忠深有同感,点头表示同意,嘴却没有闲着,正在努力消灭骨头上的最后一层筋肉。

    韩孺子心中有事,很快吃饱,沾了一手的油脂,若在从前,张有才或者其他仆人总会及时送上来热水、手巾等物,现在却只能自己解决,他举着双手想了一会,发现这竟然是一道难题,他是被绑架出城的,身上什么都没带。

    好在还有一个丫环蜻蜓,她很自然地从包袱里拽出一条手巾,递给韩孺子。

    金垂朵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孺子使用手巾。

    “我有话要对你们说。”韩孺子仍然握着手巾。

    蜻蜓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专心打扫残肉,金垂朵坐在角落里不吱声,金纯忠放下手中的骨头,茫然道:“说什么?”

    “说说你们的未来。”韩孺子看向金垂朵,她离灯光太远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们还要去草原?”

    金垂朵仍不吱声,金纯忠只好代为回答,“当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柴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你们就这样去草原,能得到什么呢?”

    金纯忠无言以对,他的祖父归降内附,到这一代已经与匈奴完全脱离关系,牵线搭桥的都王子也死了,金家在草原已是无依无靠。

    “我们把你送给大单于……”金垂朵终于开口。

    “首先,我不会跟你们走,其次,外面的人不会让我走,最后,匈奴崇强抑弱,你们就算送上更值钱的礼物,也不会受到欢迎。”

    “我有弓箭。”金垂朵骄傲地说,然后想起现在只有箭,没有弓,心气一下子降落几分。

    “你有弓箭,可是你有使用弓箭的机会吗?”

    “为什么没有?只要弓箭在手,我保证百发百中。”

    坐在韩孺子身边的金纯忠叹了口气,“我想倦侯的意思是说,金家默默无闻多年,到了草原,能不能见到大单于本人都难说,想在大单于面前射箭,更是难上加难。”

    金垂朵再度陷入沉默,金纯忠问道:“倦侯有什么建议。”

    韩孺子等了一会才说:“归义侯默默无闻,在草原也不会受到重视,不如先在这边闯出一点名声,到时候,东单于欢迎的是你们的人,而不是礼物。”

    “在这儿怎么闯出名声?”金纯忠惊讶地问,“我们正在逃亡路上,有家难回,有国难奔……”

    角落里的金垂朵冷冷地说:“傻哥哥,倦侯在劝咱们效忠于他呢。”

    金纯忠一愣,扭头打量倦侯,对面的蜻蜓终于吃完,一边舔手一边笑道:“有趣,刚才还是俘虏,现在就想当主人了。小姐,只要你下令,我就给他一点教训。”

    金垂朵哼了一声,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是清楚的,自己也是俘虏。

    等了一会,金纯忠小心地说:“你是废帝,还能……”

    金垂朵喝道:“二哥,别上当,不理他就是了。”

    “哦。”金纯忠闭上嘴,时不时还用余光瞥倦侯。

    韩孺子笑道:“大楚定鼎一百二十多年,天下纵有动荡,建功立业者也是那些权臣与勋贵,归义侯几乎没有机会。没错,我是废帝,也是你们金家的机会。权臣与勋贵不为我所用,我只能另寻帮助。外面的那三四百人虽然数量不多,但是集合起来也是一股力量,以后聚集的人还会更多。但他们是乌合之众,我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金纯忠低头不语,蜻蜓含着一根手指,目光在倦侯和小姐之间来回扫视。

    “就凭这么点人,你还想夺回帝位不成?”金垂朵再度开口,声音中满是不屑。

    “当初太祖起事的时候,身边还没有这么多人。如果我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找你们帮忙呢?我相信,有一点在大楚和匈奴都是相同的:不冒险就什么也得不到,纵然箭术如神,也得有机会施展才行。”

    韩孺子站起身,按照望气者的标准,他劝说得已经太多了,“你们考虑一下吧。”

    韩孺子刚一出去,金纯忠马上小声道:“倦侯的话有点道理。”

    “他比你小两三岁,你居然相信一个小孩子!”金垂朵不满地说。

    “小姐是妹妹,二公子还经常听小姐的话呢。”蜻蜓指出一个事实,马上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角落里传来,急忙改口道:“倦侯不一样,他是陌生人,认识才……两天而已,天哪,竟然只有两天,我觉得好像已经过去半个月!怎么办啊,咱们人也杀了、金银也带着了,没靠近草原半步,还困在了京南,离草原更远了……”

    “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金垂朵安慰道,想了想,“这些人的目标就是废帝,跟金家无关,等他们稳当下来,咱们就去告辞,直奔草原,大不了入军,从小兵做起,两国交战,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父亲和哥哥……”

    “都已经分道扬镳了,还想那么多干嘛?废帝是个小骗子,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在草原也未必能受到欢迎,跟这里一样危险。”

    “倦侯的建议其实可以考虑一下,有百姓的支持,没准……”

    “咱们一心一意要回草原,给韩氏子孙卖命算怎么回事?而且……嘘,有人来了。”

    外面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金垂朵闭上嘴。

    隔壁的韩孺子也听到了声音,心想这些人商量得倒快,之前的大叫大嚷未必是在争执。

    老渔夫晁永思进屋,抱拳道:“请逼ià移驾。”

    韩孺子的“驾”就是两条腿,移动方便,迈步走出房间。

    晁家小院内外站满了人,有人手举火把,照得人影绰绰,显得多了几倍。

    一看到皇帝走出来,众人陆续跪下,有喊万岁的,有叫逼ià的,有称皇帝的,还有直接叫真龙的,总之是七嘴八舌,完全没有山呼万岁的气势。

    韩孺子并不失望,他相信,一百多年前,当太祖还是韩符的时候,首先聚集的一批人不会比现在更整齐。

    “众位义士平身。”韩孺子找不到更好的称呼,众人站起,个个喜形于色,都很喜欢“义士”这个词。

    可他们不只是义士,还是一群胆大妄为的亡命之徒,虽说天灾**不断,敢于首先起事的也不会是老实人。

    被叫作驴小儿的矮壮汉子站在最前一排,举起手臂大声道:“咱们是义士,组建的是义兵,做的是义举,以后封侯拜相都是咱们的!”

    众人哄然叫好,韩孺子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是用不着反驳,这些人为之战斗的不是皇帝,而是他们自己的梦想,他跟着走就是了,万万不可戳破这个梦想。

    驴小儿受到鼓励,越发兴奋,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咱们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把皇后请出来,一块庆祝!”

    众人再次叫好。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祭

    人群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这时候就算有人喊一声“水里藏着宝贝”,大家也会毫不犹豫冲向河边,争先恐后地跳进去,当然,如果他们在水里什么都没发现,出来之后也会异乎寻常地愤怒。

    皇后却是一件人人能够看得见“宝贝”,驴小儿的呼吁立刻得到所有人的赞同,叫声一开始还比较杂乱,很快就变得整齐一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韩孺子不能再“静观其变”了,大声告诉众人金垂朵并非“皇后”,可他的声音被淹没了,在皇宫里,皇帝的一个眼神都有人关注,在渔村里,除非嗓门能超过众人,否则的话就算是神仙也没法让众人听话。

    人群中的林坤山微笑着轻轻摆手,韩孺子只得闭嘴,这些人支持他、向他下跪,却远远没到为他所用的地步。

    叫喊声终于产生效果,丫环蜻蜓从屋子里冲出来,大声命令众人闭嘴,却只是给叫声增加了一点尖锐的背景。蜻蜓走到倦侯面前,怒视着他,韩孺子报以无奈的苦笑。

    渔村里的几名妇女平时都很胆小,给“皇帝”、“皇后”送饭时都要你推我让,这时受到大家的怂恿,居然也胆大起来,五六人挤进屋子,很快就将金垂朵架出来。

    “皇后娘娘”的叫声更响亮了,人群再次跪下。

    金垂朵又羞又气,可是受制于几双粗壮的手掌,根本无力反抗,直到那几名村妇也跪下,她才稍得自由,也向倦侯怒目而视。

    韩孺子还是只能无奈苦笑,就连这样的表情也不能做得太久,他必须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威严与神秘,随时处于“天子气”的笼罩之下。

    众人的热情越推越高,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不知是谁提议。有人拆下一扇门板,不由分说,将帝、后二人推上去,一群人扛着门板四处巡游。其他人簇拥在周围,轮流争抢扛抬的荣耀。

    抬门板者本来走得就不稳,每次争抢都会导致更剧烈的摇晃起伏,坐在上面的两个人紧紧抓住门板边缘,专心致志于保持身体平衡。再没有精力提出反对。

    金纯忠和蜻蜓被人群挡在最外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开始还有些着急与愤怒,慢慢地就只剩惊讶了。

    众人首先来到之前聚议的院中,那里的篝火尚未熄灭,有人往里面扔进更多的木柴,让火燃得更旺一些,然后抬门板者转身立于篝火之前,其他人面朝帝、后与火焰下跪,嘴里念叨什么的都有。

    韩孺子和金垂朵只觉得后背炙热无比。更不敢乱动乱说了,真怕这些人失望之余会将他们扔进火堆里祭神。

    接着,队伍出院,迤逦来到水边,又是一轮跪拜,不少人走到水边,甚至进入湖中,掬水饮下,然后浇在头顶。

    老渔夫晁永思和一名老妇用陶罐盛水,分别送给“皇帝”与“皇后”。

    在众多期盼目光的注视下。韩孺子接过陶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用手从中舀出一点水,浇在自己的头顶。引来阵阵欢呼。

    金垂朵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抬头望向二哥和丫环,那两人背朝火光,正冲她挥手,脸上似乎带着笑意。金垂朵怒极,却不敢表露出来。长弓不在手边,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女。

    她只能照做,最后以水浇头的时候只舀出一点水,在额上抹了一下。

    这就够了,众人给予“皇后娘娘”的欢呼声更加响亮。

    闹腾了多半个时辰,整个渔村的热情终于逐渐淡下来,得考虑最迫切最现实的问题:如何诛灭乱臣贼子,将“皇帝”、“皇后”送回皇宫。

    但他们不打算让当事者出主意,将一帝一后送回晁家的屋子,把门关上,金纯忠和蜻蜓也被拦在外面。

    众人就在外面议事,喊声不断,听他们的意思,似乎要连夜冲进京城,可这个计划漏洞太大,除了驴小儿这样的人,谁也不肯支持,很快就被放弃,争议的声音越来越弱,讨论的内容却越来越务实。

    韩孺子一直站在门口倾听,发现这些人不都是鲁莽之辈,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扭头对坐在矮炕上的金垂朵说:“林坤山果然有点本事,他说话不多,可是每一次都恰当好处,能够扭转话题,引到他所希望的方面,一点不显生硬,好像主意都是别人想出来的。”

    炕上悄无声息,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成为一具泥偶。

    外面的讨论声音已经小到听不清了,韩孺子直起身,朝向金垂朵,诚恳地说:“望小姐见谅,你也看到了,这真不是我的主意,我的话他们也不会听。”

    隔了一会,炕上才传来哼的一声。

    “再过一段时间,我想我能掌控这些人,到时候你们是走是留,皆可随意,我不勉强……”

    韩孺子向前迈出一步,金垂朵马上道:“不准过来。”

    “好,我不过去。”韩孺子止步,屋子没有多大,土炕斜对门口,两人想距不过七八步。

    韩孺子又贴在门口倾听,入耳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嗡嗡声,他说:“只靠这些人肯定不行,不知还能聚来多少义士,可是人一多动静也大,朝廷一旦有所警觉,乌合之众仍是不堪一击。望气者们与崔家一直保持,必有所图,林坤山不肯透露,说是时机不成熟……”

    炕上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抽泣。

    韩孺子一下子尴尬了,“真的很抱歉,只要能下命令,我立刻放你们走,如果可能的话,还会派人送你们去草原。大楚与匈奴要在战场上决胜负,不会为难你们金家。”

    对面沉默了一会,金垂朵开口了,还是那么冷淡,一点也不像曾经哭过,“我埋怨的不是你。”

    “不是我?那些人也不是有意的,他们没见过皇后,看到你……就以为……”

    “我也不怨他们,只怨二哥和蜻蜓,他们看笑话,不来帮我……”金垂朵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哭腔。

    韩孺子松了一口气,不仅如此,还将这口气从嘴里吐了出来,声音过于明显,立刻引来对面的斥责:“你也笑话我,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我有夫人,我们很恩爱,她从前就是皇后,如果我还有机会夺回帝位,她仍然是皇后。”

    对面没有声音了,韩孺子庆幸自己说服了她,可是心里却不踏实,总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韩孺子两步蹿到炕边,金垂朵刚要怒斥,韩孺子低声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开了,老渔夫晁永思站在门口,恭敬地说:“有请陛下定计。”

    “好。”韩孺子说,起身迈步走出房间,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蜻蜓跑进屋里,金纯忠瞪着他说:“你没有……”

    “我没有。”韩孺子马上道,反正不管对方想问什么,他都是同样的回答。

    金纯忠也跑进屋,房门关上,金垂朵怎么对二哥和丫环发脾气,韩孺子就不知道了,也不想偷听。

    数百人站在外面,与之前的混杂相比,已经有了一点规矩:来自不同村庄的人站在一起,散人单成一伙,总共分出十几队,每队少则五六人,多则三十余人,大部分手里只有木棍一类的武器,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就要打一场必胜无疑的战斗。

    晁永思道:“我们制定了两个计划,请陛下选择一个。”

    “请说。”韩孺子既要客气,又要保持尊严,因此说话尽量简短。

    “第一个计划,我们再找些人,争取凑够三千,再想办法弄些兵器,悄悄潜入京城,突然起兵,将陛下送进皇宫,号令群臣,不从者斩。”

    数十人发出欢呼,这显然是他们支持的计划,简单直接,立竿见影。

    韩孺子心里立刻将这个计划否决,但还是点头,请晁永思继续说下去。

    “第二个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京北,与那里的义兵汇合,挑起事端,引出北军和城内军队,另一路留在京南,保护陛下去与南军联手。听说南军大司崔宏是东海王的亲娘舅,东海王又是陛下的同父之弟,他们会支持陛下吧?”

    韩孺子一听就知道这是林坤山的计划,也是望气者与崔家达成的协议,于是假装思考一会,说:“第二个计划稳妥一些,但不要着急,我要先南军大司马和东海王,探一下他们的口风。”

    林坤山向韩孺子微点下头,表示赞同。

    普通百姓无从了解宫廷内斗,还以为亲兄弟会互相扶持,韩孺子也不说破,崔家要利用他最终夺得帝位,他也要利用崔家攻破京城的第一道难关。

    “皇帝”做出决定,大家都很高兴,只有驴小儿这样的人感到失望,觉得不如第一个计划过瘾,他们的斗志已被激起,急切地盼望着品尝鲜血。

    “既然定下大计,就请皇帝祭旗!”有人喊道。

    没等韩孺子明白“祭旗”的意思,晁化走过来,塞给他一口快刀,又有数人外面押来那名被诈出来的内奸。

    内奸五花大绑,嘴里塞着东西,跪在地上呜呜叫唤,向所有人求饶。

    韩孺子有些于心不忍,可事已至此,由不得他表现仁慈,于是提刀走向那人,数名大汉不知从哪找来一块布,各扯一角张开,准备接血。

    韩孺子曾经无意中导致别人死亡,曾经下命令决定某些人的死亡,如今,他必须亲手做这件事了。

    他突然想起杨奉,不知道这名太监是否赞同他现在的做法。可杨奉顶多是一名教师、一名谋士,帝王终归要自做决定,韩孺子再不犹豫。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嚣张的强盗

    韩孺子发现自己还是没做好亲手杀人的准备,尤其是那人吓得眼泪哗哗外流,比待宰的羔羊还要软弱。韩孺子挥刀,从那人的胳膊上划过,刀上带血,立刻抹在黑布上,那人直接倒下,晕了过去。

    这点鲜血暂时满足了在场诸人的斗志,林坤山立刻命人将晕倒者拖走。

    血液染在黑布上更显狰狞,悬挂在渔村入口,随风飘扬,每一位新来者都要经过这面“战旗”,抛去看热闹的心情,诚惶诚恐地前去拜见皇帝。

    金家数口从河边寨转来,对这面旗的印象尤其深刻,归义侯虽说早就看出大楚摇摇欲坠,为此打算逃往草原,可是看到真有人立旗“造反”,还是惊恐不安,听说这旗上的血是皇帝亲手涂抹上去的,更是大吃一惊,等到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人称为“皇后”,他终于承受不住这一连串的刺激,晕倒在三名妻妾怀中。

    韩孺子睡了一小会,天亮不久就被唤醒,接待一拨又一拨投奔者,都是闻讯赶来的义士,小小的渔村早已容纳不下,大部分人只好露营,传递种种奇闻逸事,幻想未来的功成名就。

    韩孺子利用刚刚到手的小小权威,命人将兵器还给金家兄妹。

    午时之前,趁着来者不多,韩孺子叫来林坤山,“该说说咱们的计划了。”

    林坤山微笑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陛下做得很好,只是祭旗时没必要留活口。”

    “我知道,可我希望建立的是一只义师,不是嗜杀的盗贼团伙。”韩孺子不想多做解释,直接问道:“望气者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明白,只是不想说出来,你在等我透露想法。你既然连望气者的手段都告诉我了,就该更加诚恳一些。”

    “呵呵,习惯了。好吧。让我来猜一猜:崔家想利用陛下夺回桓帝一系的正统地位,陛下则想利用崔家的力量击败太后,重返天子宝座,从时间上来看。陛下利用崔家在先,占据更有利的位置。”

    韩孺子摇头,“不对,崔家只想推我当出头鸟,试探天下的民心向背。用不着非得让我当皇帝,只需要以我的名义号召天下,等到天下响应、朝廷内乱,就可以暗中将我除掉,归罪于太后,然后打着为我报仇的旗号继续夺权,东海王顺理成章称帝。如果天下迟迟不肯响应,崔家照样会除掉我,向太后示好,保护东海王的安全。所以在时间上我一点优势也没有。”

    “嗯……”

    “你又来望气者那一套了。要不然这样吧,你还是将淳于枭找来,让他跟我谈,在他到来之前,一切维持原样。”

    “这个……陛下这次出京太突然了,恩师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咱们聚集的人太多,不出三五日,官府必然警觉……”

    “那就让官府把我救走,我回京城继续当倦侯。总比现在要安全一些。”

    林坤山笑着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我总是拐不过弯,之前向陛下说出望气者的功法秘诀,也是恩师让我这么做的。他还说对陛下一定要坦率真诚,但凡帝王者,所图甚大……”

    林坤山唠叨了一会,正色道:“恩师的确留下一计,京师内外有一些武林高手,欠恩师的人情。只要我开口,他们都会过来保护陛下,这些人虽说不能冲锋陷阵,但是有他们在,崔家……”

    韩孺子直接摇头否决,“此计不好,崔宏执掌南军,一旦得势,再多的武林高手也挡不住铁骑冲击,我要的不是十步之内的安全,而是十步以外的保证。”

    林坤山沉吟不语。

    韩孺子催道:“淳于枭留给你的肯定不只这一计,都说出来吧,再耽误下去,你就只能去倦侯府找我了。”

    林坤山笑道:“恩师的确还有一计,但是他说情况不是特别危急的话,尽量不用。”

    “如果非要等到大难临头才算危急,那我宁愿不参与此事。”

    “呵呵,陛下还真是谨慎。陛下担心崔家会提前对陛下动手,那就从崔家要一个人质留在身边,如此可保万全。”

    “东海王?”

    “正是。”

    “我早想到了,可崔宏不会让东海王当人质,对崔家来说我太弱小了,我甚至怀疑他今天就会派人来杀我,照样栽赃给太后,昭告天下。”

    林坤山笑着摇头,“陛下过虑了,天下人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恩师以不测之神功,也只能看出一点眉目而已。崔宏则一无所知,陛下也说了,崔宏推出陛下是要看天下人的反应,在此之前,他是舍不得杀死陛下的。”

    “你有办法说服崔宏交出东海王?”

    “崔宏信任望气者,当然,我得给他一点保证,之前用来保护陛下的武林高手,现在就得用来保护东海王。可是请陛下相信,这些武林高手与望气者一样,真正支持的是陛下,东海王一旦得势,获益最大的是崔家,我们顶多得到一点赏赐,陛下则不一样。”

    林坤山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微笑。

    韩孺子当然不一样,他一无所有,能辅佐他重登帝位,建立的功绩自然也更大,韩孺子笑道:“只要望气者能对我坦诚相见,我自然也愿与诸君分享天下。”

    林坤山大笑数声,突然止住,“更大的事情待恩师返京之后,由他来谈,我只做分内之事,等这边的人聚得差不多了,我就去见崔宏。”

    “不用等了,我能应对这里的事,请林先生即刻出发。”

    “陛下不用太着急。”

    “必须着急,不见到东海王,我心中不安,什么也不想做。”

    林坤山再次大笑,“好吧,既然陛下颁旨,我不能不遵守,今天新来的人比较复杂,请陛下凡事小心,最晚明日天亮之前。我必带东海王回来。”

    望气者告辞。

    韩孺子不相信崔家,更不相信望气者,他支走林坤山,只是想执行自己的“秘密计划”。

    思来想去。韩孺子怎么都觉得不可能在这场互相利用的“游戏”中获胜,他太孤单了,孤单到无人可用,他必须寻找几个真正可信的人,就算是冒险。也在所不惜。

    他选择的第一个可信之人是杨奉,可杨奉在北军当长史,他在京南的湖畔“造反”,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京城。

    他必须再找一个可信之人去杨奉。这就是他支走林坤山之后要做的事情。

    又有几伙新人到来,其中人数最多的一伙不再是附近的村民,而是啸聚山林的强盗。

    两天之前,如果有人对韩孺子说京城以外几十里的范围内就有盗匪,他很难相信,现在却要亲眼见识到了。

    新来的强盗与河边寨里被迫为盗的人不一样,无论天下太平与否、官府逼得紧不紧。他们都会操持这一行。

    这群职业强盗胆子也大,看到染血的战旗一笑置之,一进村就嚷嚷着要见皇帝,命令村民们拿酒拿肉,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四五十人,手里却拿着真正的刀斧叉,吓住了一大批人。

    林坤山走了,晁氏父子担任组织者,不准这些人面见“皇帝”。

    韩孺子却决定召见他们。首先叫来十几个人充当临时侍卫,这些人身强体壮,昨晚表现得也最为活跃,对皇帝缺少尊重。但原因是本性纯朴不懂规矩,跟强盗们的嚣张不是一回事。

    韩孺子对们做了一番交待,派晁化传召强盗。

    三名强盗首领被带进晁家的小院,其他人等在外面,之前到达的义士也都聚拢过来,与强盗们对视。彼此都不太服气。

    韩孺子坐在门前的一条长凳上,身后的屋子里,金家人正在小声争吵,没多久声音完全消失。

    强盗头领个子不高,却很健壮,长相颇凶,头发乱蓬蓬的,肩上扛着一柄大斧,在“皇帝”面前立而不跪,上下打量,两名副头领也是同样桀骜不驯,拄着长刀,四处打量,人数虽少,却一点不惧,他们早已习惯村民的顺从,此前经常抢劫人口数倍于己的村庄。

    “你就是皇帝?”头领发问。

    “我是,阁下是哪位好汉?”

    “哈,听见没,皇帝叫我好汉。本好汉名叫段万山……”院子外面响起一片惊呼,段万山越发得意,“原来我还有点名气,皇帝听说过我吗?”

    韩孺子摇摇头。

    段万山脸色微沉,“老子纵横京南七八年,跟官兵大仗小仗打过几十次,从没输过,听说这里有皇帝需要帮忙,我就过来看看,给的奖赏多呢,我们就留下帮忙,混个将军当当,若是没有奖赏,我们还干老本行。”

    “事成之后才有奖赏,重赏。”

    “哈哈,老子对虚头巴脑的奖赏不感兴趣。”

    “那就没办法了,慢走,不送。”

    段万山却没有走,“走行,可我们不能白来一趟,得带走点东西。”

    段万山将巨斧从肩头拿下来,双手握持斧柄,掂了两下,“你真是皇帝?你的脑袋能值多少钱?”

    “难说,看你要给谁。”

    “哈哈,你这个小孩儿胆子不小。谁出价高我给谁。”段万山睥睨左右,对晁氏父子等人说道:“有谁想跟我争?”

    人群中响起不满的声音,段万山身后的两人抬起长刀,院子外面的数十名喽啰也都轻轻舞动兵器,将周围的人吓退数步,可是仍然挡在他们与头领之间。

    晁家父子和十几名临时侍卫都看向“皇帝”,等他的命令。

    等了一会,韩孺子说:“天下不会有人比我出价更高。”

    “可老子要立刻兑现,你能吗?”

    “能。”韩孺子点点头,向临时侍卫们发出示意,十几人弯腰,拿起之前放在身后的船篙,对准强盗头目,护住皇帝。

    段万山一愣,“干嘛?要在老子身上撑船吗?”

    韩孺子从太监蔡兴海那里学来这一招,正要下令进攻,身后一个声音说:“把头让开。”

    韩孺子歪身,用余光看到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

    金垂朵刚跟父亲吵过一架,心中愤怒必须发泄。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四章 箭无虚发

    身处险境、前途未卜……归义侯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女儿的胡作非为,“人还没离开京城,你干嘛非要杀死柴韵呢?好不容易找到人帮忙,你为什么要逃跑呢?倦侯身不由己,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你为什么同意当‘皇后’呢?你……”

    三名妻妾一口一个“就是”,附和归义侯的说法,顺便也透露出心中的真实想法:干嘛要逃往草原呢?留在京城多好,柴韵死在了金家,可杀死他的并非侯爷啊,好好解释,交出元凶,或许可以取得柴家的谅解。

    两个哥哥不插话,丫环蜻蜓在这种场合更没资格开口,屋子又小,金垂朵只能一字不落地接受全部指责。

    金垂朵只听了两句,心中就已怒不可遏,极力忍耐,手指在弓身上来回划弄。

    归义侯看到了女儿的小动作,越发恼怒,大声道:“好啊,你杀人上瘾了是吧?连亲生父亲也要杀吗?”

    “侯爷,你看小姐的眼神,她想杀的不是您,是我们几个啊。”妻妾只管火上浇油。

    金垂朵再也忍不下去,刹那间取箭、引弓,他的两个哥哥早有准备,急忙上前劝阻,三名妻妾躲在归义侯身后,不敢吱声了。

    金垂朵的箭指向谁谁后退,就连归义侯也害怕了,一只手护着三名妻妾,一只手指向女儿,“你、你……”

    金垂朵不可能对家里人下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走出房间,正看见三名强盗手持长刀巨斧耀武扬威。

    “把头让开。”她对门口的韩孺子说。

    三名强盗全然不知此女来历,更不知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只觉得眼前一亮。持弓少女即使满面怒容,依然美得让人挪不开目光,像是一只羽毛艳丽的鸟儿。突然闯进暗淡无光的屋子里,令观者惊叹。不等关门闭户,这鸟儿已经飞远了。

    段万山眼里只有人没有弓箭,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巨斧,脸上露出馋涎欲滴的笑容,“这位小娘子……”

    小娘子的回答是嗖的一箭。

    没有几个人能躲过相距如此之近的一箭,段万山算是一个,在刀剑丛里摸爬滚打多年,手脚的反应比头脑更快。脸还挂着邪笑,双手已经抬起巨斧,正好护住胸膛,挡住了那致命一箭。

    “我……”段万山只吐出一个字,没人知道他是想骂人还是想自夸。

    金垂朵的第二支箭又射来了,好像早就搭在了弓身上。

    大概是厌倦了主人的心不在焉,段万山的双手这回没有及时做出反应,老老实实地握斧挡在胸前,任凭喉咙中了一箭。

    段万山双脚用力,抵消了箭的冲力。没有马上摔倒,他身后的两名副头领愤怒地大吼一声,冲向射箭少女。也冲向坐在她前面的“皇帝”。

    那些早已准备好的长篙终于发挥作用,将两名凶神恶煞挡在数步之外,两人挥刀乱砍,长篙段段跌落,迅速向着中篙、短篙变化,院外的数十名强盗也都叫喊着向院内冲来。

    韩孺子吃了一惊,蔡兴海的招数对付江湖刀客有奇效,放在强盗身上却不是那么好用。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长篙在变短、两名副头领在挥刀、院外的强盗在冲锋、村中的义兵在投掷能找到的一切物品。金垂朵也在射箭。

    一箭、两箭……没有片刻停止,快得像是大厨在炒菜。眨眼间就将油盐酱醋等七八种作料舀进锅内。

    金垂朵射倒的是七八个人。

    两名副头领最先倒下,然后是冲在最前面的数名强盗。

    突然间。整个渔村安静了,所有人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这场战斗中的助威者,真正的战斗者只有一个人。

    金垂朵仍保持着引弓的姿势,胸膛微微起伏,在屋子里受到的憋闷气终于释放出一些,事实上,这是她最后一支箭,她射箭向来挥霍无度,经常对一个目标连射两三箭,消耗极快。

    不过有韩孺子挡在身前,院子外面的人看不到空空的箭囊,只注意到一件事,这名女子箭无虚发,没有一箭射偏。

    于是,她不再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人,而是让人眼前一黑的冷血杀手。

    强盗还剩下四十余名,却没有一个人再敢往前冲出半步,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寂静持续了一会,最后被死不瞑目的段万山打破,他不想站着了,扑通倒在地上,好多人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院内院外的义兵,包括韩孺子选择的十几名临时侍卫,几乎同时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呼喊“皇后娘娘”。

    金垂朵脸色又是一寒,那些强盗可不知道这脸色的原因,见她似乎又要生气,再无犹豫,扔下手中的兵器,也跪在地上跟着喊“娘娘”。

    金垂朵转身回屋。

    大哥、二哥正倚门向外张望,一看见妹妹转身,急忙让开,大哥对父亲轻声道:“死了……八个。”

    “天呐!”归义侯仰身倒在三名妻妾怀中,好在这一回没有晕过去。

    金垂朵重重地关上门,冷冷地说:“还有什么我不应该做的事情吗?”

    从父亲到兄长,没一个人敢吱声,只有丫环蜻蜓兴奋地握紧拳头。

    外面的呼喊声渐渐消失,驴小儿是临时侍卫之一,这时膝行来到“皇帝”面前,惊恐地问:“原来皇后娘娘这么厉害,我昨天对娘娘好像不太礼貌,会不会……有危险啊?”

    “忠诚者只会得到奖赏,不会受到惩罚,何来危险?”

    驴小儿长出一口气。

    韩孺子发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比他事前预料得还要完美,马上站起身,走到段万山的尸体前,说:“他不肯接受最好的报价,这就是下场。”

    他又走进院外的强盗群中。任何人拣起兵器都能杀死这名少年,可是没人敢碰手边的刀剑,反而都向旁边躲了一躲。

    “为了一点金银。你们甘冒奇险,与百姓斗、与官府斗。如今有一笔价值千金、万金的买卖,你们为什么不珍惜呢?没错,我不能立刻给予你们报酬,可你们将来从我这里得到的不只是金银,还有地位、风光与名声,还有一直延续到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

    他这些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万岁!”呼声突然间响彻云霄。

    韩孺子趁热打铁,指定老渔夫晁永思担任主簿、晁化担任参将,再由晁化选择数十名军官。号称百夫长,手下的人最多不超过三十人,强盗们交出兵器,分散到各队中。

    晁永思负责记录职位与姓名,村里纸张太少,他就在门板上写字,这扇门板来头不小,昨晚曾经承载过“皇帝”与“皇后”。

    韩孺子亲手从尸体里拔出十几箭矢,向众人展视,金垂朵的箭颇有些与众不同。箭镞比较长,增加了一些重量,虽然射击距离因此缩短。初期的轨迹却更加平直。

    “这就是令箭,你们都要记清楚,今后我的所有命令都要以令箭当作凭证,无箭者皆是假冒。”

    韩孺子将剩下的事情交给晁氏父子处理,一团散沙似的义兵至此才开始有了一点规矩,向村外派出哨兵,不再允许新来者随意进村。

    但这只是草创,韩孺子很清楚,没有一年半载。这些人成为不了直正的军队,眼下他缺少时间和士兵。更缺的是将领,他自己倒是读过一些兵书。可是没有一点实操经验,只能确立大致的框架,再往后应该怎么做就不知道了。

    韩孺子将第一支令箭当众交给晁化,给予他代管全军的职责。

    然后他握着剩余的箭走进屋子,去见金家人。

    一家人都处于沉默之中,归义侯坐在凳子上,面如死灰,甚至不敢看女儿一眼,三名妻妾也都战战兢兢,她们早知道小姐不好惹,今天才明白一直以来自己有多么幸运。

    韩孺子站在门口,说:“事已至此,草原一时半会去不了,你们愿意加入义军吗?”

    归义侯抬头看了倦侯一眼,他是家长,本应替全家人做决定,这时却只想到自己,“唉,我能怎样,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我不会加入什么‘义军’,这不是军队,就是一群亡命之徒,不出三日……算了,我不管闲事,也不参加,等官兵来了,投降认罪就是,至于其他人”他又看了一眼女儿,“各走各路吧。”

    三名妻妾马上道:“侯爷,我们生死都跟着您……”

    韩孺子进屋邀请的也不是这四人,而是归义侯的两子一女。

    金垂朵傲然站立,不肯吱声,二公子金纯忠上前一步,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小声说:“我参加,总比坐以待毙强。”

    金大公子之前没有跟随妹妹一块逃走,这时却道:“留下是死路一条,走又走不得我也参加,倦侯不是鲁莽之人,你总有计划吧?”

    “有,待会再说。”

    大家的目光都瞧向金垂朵,尤其是丫环蜻蜓,一个劲儿地向小姐挤眉弄眼,示意她快点同意。

    等了好一会,金垂朵终于开口:“那是我的箭。”

    “不好意思,我拿它们当令箭了,能暂时借用几支吗?”韩孺子将箭捧到金垂朵面前。

    金垂朵盯着他,一脸怒容,神情不像是要参加义军,更像是要开弓射箭。

    片刻之后,她一把抓过所有的箭,一支一支地数出五杆,交到韩孺子手中,“只借三天。”

    韩孺子笑道:“外面还有一支,共是六支,三天后必定原数奉还……”

    话音刚落,金垂朵又拿回去一支箭,“只借五支。”

    韩孺子也不计较,笑着收下四支箭,这就够了,他想,终于可以派人去通知杨奉了,只有杨奉能斗得过望气者。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迁营

    韩孺子选中了两名信使。

    第一位是金纯忠,他对参加义军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最关键的是,金家人与望气者无关,他们卷进这件事完全是一次意外。

    “小春坊醉仙楼,那里有个厨子,人称‘不要命’,你去见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若是什么都不问,你也不必多言,即刻返回,他若是问到我,请你对他说实话?”

    “不用隐瞒任何事情?”金纯忠很高兴接到这趟任务,跃跃欲试,好像这就要拔腿跑向京城。

    “不用,他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好,我马上出发。”

    “等等,诸事小心,城里有可能已经发现柴韵的尸体,你……”

    “换身衣裳、变个名字……我会小心的。”

    “还得保密,不要告诉别人你进城的目的。”

    金纯忠说走就走,出去找了一名认路的义兵,让他带自己前往官道,给的理由是要回家取几件遗落的重要物品。

    第二名信使是驴小儿,一个单纯而鲁莽的矮小汉子,比金纯忠更不易受到怀疑,也更可能坏事,韩孺子犹豫再三才选中他。

    在义军当中,晁氏父子受望气者影响太大,其他人接触的时间太短,想来想去,只有驴小儿可用。

    “你叫什么名字?”

    “驴小儿。”

    “你肯定有本名、真名吧?”

    “就是驴小儿啊。”

    还没指派任务,韩孺子就有点后悔了,可他的确没有更多选择,“你姓什么?”

    “嗯……姓马。”

    “对,这才是你的本姓,名字呢?小时候。爹娘怎么叫你?”

    “驴小儿。”

    “我赐一个名字,你可愿接受?”

    驴小儿大喜,“那敢情好,要威风一点的。”

    “你姓马,马到成功,你就叫马成功吧。”

    驴小儿摇头。“不够威风。”

    第一次赐名就遭到无情拒绝,韩孺子挠挠头,“一马平川,马平川?也不喜欢……马踏连营,干脆你叫马踏……”

    “好,我就叫马大,比驴小儿威风多了,哈哈。”

    “只要……你喜欢就好。”韩孺子正色道:“马大,朕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朕’是谁?”

    “朕就是我。这是皇帝的自称。”

    “哦,那你不如就说‘皇帝’,我立刻就懂了。”

    “好吧,皇帝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吧,揍谁?那些强盗吗?我早瞧他们不顺眼了。”

    “不不,我让你进城去找一个人。”

    “找人啊……也行吧。”

    “你去北城的倦侯府……”韩孺子仔细说明倦侯府的方位,花了不少时间才让马大牢牢记住进城之后该怎么走,“在倦侯府后门。记住,一定是后门。你敲门,有人开门你就说找杜穿云,没人开门就算了,立刻回来。”

    “行,然后呢?杜穿云,我记住了。是揍他一顿,还是把他带回来。”

    韩孺子想了一会,“什么都不用做,见他一面就行,杜穿云是名少年。跟我差不多大。”

    韩孺子相信,以杜氏爷孙的江湖经验,能从马大这里问清一切,用不着他特意叮嘱。

    一切交待完毕,马大却没有立刻出发,而是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给你什么?”

    “令箭啊。”

    “我当面下令,用不着令箭。”

    “不对,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韩孺子无法,只得将一支箭交给马大,提醒道:“完成任务之后立刻返回,不得在路上耽搁,令箭到时也要交回来。”

    “这种事情我能不知道吗?”。马大也出发了,这时天色已暗,他与金纯忠连夜赶路,一切顺利的话,将在明晨进城。

    接下来的事情韩孺子就无法预料了,醉仙楼的厨子不要命和杜摸天都能找到杨奉,可是能不能及时带回消息就很难说了。

    韩孺子不想就这么枯等,入夜不久,他传令全军转移,前往防御相对更完善一些的河边寨,渔村里只留几个人。

    与渔村相比,河边寨只是多了一圈木栅,韩孺子迁营主要是为了锻炼一下义军。

    他任命金垂朵的大哥金纯保为左将军,改封晁化为右将军,各领二十个百人队,这些百人队都不足额,加在一起也不过五百余人。

    金纯保曾是羽林卫的一员,略通治军之术,与晁化一道,对行军规则三令五申,尤其不准任何人随意离队。

    归义侯和三名妻妾又乘上唯一的骡子车,一路唉声叹气,埋怨子女,更埋怨匈奴的都王子死的不是时候。

    渔村离河边寨没有多远,走陆路还要更近一些,子夜之前全军到达目的地,出乎韩孺子的意料,人没少,反而还多了十几名。

    主簿晁永思命人抬来记名门板,举着火把,一队一队地核实,花了多半个时辰才弄明白,原来半路上有两伙后来者混入队伍,不查到自己头上就不吱声,就这么跟着进入河边寨。

    与此同时,半路上还跑了一些人。

    义兵大都是附近的村民,对地形极为熟悉,派出的哨兵没起任何作用,有两名哨兵也跑掉了。

    一番查问之后,终于确认混入者并非奸细,他们就是太老实了,不爱说话。

    这就是韩孺子的第一支军队,人数不多,问题和漏洞却比十万大军还要杂乱。即便如此,当义军一队队走进河边寨时,还是令寨里的少数人大吃一惊。

    张养浩不敢回京,留在寨子里看守三名勋贵子弟,对是杀是留一直犹豫不决。

    他已经听说有一批百姓跑去支持废帝,这是望气者的计谋之一,他不是很在意,专心等待崔家行动。在他看来,那才是能够决定胜负的力量。

    可这些乌合之众他们的确是乌合之众,衣裳破旧,全身上下不着片甲,铁制兵器不过百余件竟然排着整齐的队伍陆续进寨,有将官、守号令。虽说途中出了了一些意外,这样的军容还是令人难以想象。

    查点人数之后,韩孺子选了一块空地充当临时“中军帐”,安排侍卫,左右将军站立两旁,主簿执笔守在身后,各队百夫长依次前来报告情况,并接受新的任务。

    河边塞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守卫松懈了,陆路和水上都要派驻哨兵与斥侯。各队轮流休息和值守。

    张养浩远远地望见这一切,不由得心惊胆战,回屋时蹑手蹑脚,再不敢将倦侯当成俘虏看待,更不敢去见他。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离天亮没多久了,韩孺子草草睡了一会,刚入梦就被唤醒。

    林坤山回来了。带回一支三十余人的小队,这队人不是强盗。不是普通百姓,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衣长袍,骑着马,挎弓携刀,护送一辆马车,不准任何人接近。

    林坤山比张养浩还要惊讶。白天走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是一盘散沙,再回来时却要通过重重哨卡,不久前还视望气者为神仙下凡的百姓,突然变成了六亲不认的士兵,无论如何也要先通知“皇帝”才能让他们进寨。

    韩孺子下令放行。林坤山先将马车里的人送到一间空屋子里,然后独自来见“皇帝”。

    “草民林坤山拜见陛下。”林坤山很会察言观色,心中疑惑,表面态度却越发恭谨。

    这只数百人的小小军队其实远未成形,韩孺子对此心知肚明,不过能让旁观者惊讶一下也是好的。

    “人带来了吗?”。

    “来了。”

    “为何不来见我?”

    “呃,情况特殊,希望陛下能移驾去见他。”

    韩孺子看了看两边的十几名侍卫,说:“跟他说,如今一切都已恢复正常。”

    林坤山笑了笑,起身告退,足足两刻钟之后,才带人返回。

    东海王来了,很不情愿,这跟他之前预计的情况大不一样,他以为这里聚集着一批受到蛊惑的百姓,自愿为“皇帝”卖命,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前往京北一带挑起暴乱,有无战斗力并不重要,只要能引走一部分北军就行,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有模有样的军队。

    还没进寨他就后悔了,可是想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他带来的三十名护卫太少了。

    林坤山一进屋就跪下,轻轻拉扯东海王的衣角,东海王看了一眼左右两边破衣烂衫的侍卫,既觉得不安,又觉得这些人不堪一击,心中惊疑不定,最后,他还是跪下了。

    不等东海王开口,韩孺子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笑着扶起,然后对众侍卫说:“这是我的弟弟东海王,从今以后,见他如见我。”

    侍卫们立刻抹去脸上的严肃,热情地上前打招呼,甚至亲切地在东海王肩上拍两下,好像是这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聚会。

    东海王挤出笑容,尽量躲避触碰。

    韩孺子请侍卫们退下,只留下东海王和林坤山。

    “你还真有点本事。”东海王赞道,重新打量空荡荡的茅草屋子,“在皇宫驯服了一群在这里居然又驯服一批亡命之徒。”

    “你也很有本事,设计了这么复杂的计谋,兜了一圈,我还是没能逃过。”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同时收起笑容,东海王说:“我已经来了,开始行动吧,夜长梦多,等得越久,太后越有准备。”

    “别急,现在咱们的人太少。先跟我说说京城这两天的情况吧。”

    “没什么可说的,柴韵和几个朋友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几家正在满城找人。可是关于你,却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我猜太后已有警觉,你若还想夺回帝位,就不要再犹豫了。”

    (求订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年之约

    东海王此行只有一个目的,督促韩孺子尽快起事,劝说不成,就用强硬手段,可是出乎意料,对方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硬。《

    东海王转身对林坤山笑道:“如果我请你退下,你不会有受辱的感觉吧?”

    林坤山微笑以对,向兄弟二人行礼,转身走出房间。

    “这里真够破旧的,亏你能受得了。”东海王说。

    韩孺子回到“宝座”上就是一条摇摇晃晃的长凳轻松地说:“我倒觉得比在皇宫里自在。”

    “呵呵,那是当然。怎么样,我人已经到了,你还在等什么?咱们一块做大事吧。”

    “不行,人太少,而且我对京北的状况还不太了解……”

    “你有什么要了解的,问我好了。京北怀陵县已经聚集了一支数百人的义军,都是江湖上的好汉,比这里的乌合之众要强多了。”

    “谁聚集的?”

    “你见过的,疯僧光顶。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借着疯僧的名号,能在京城内外的所有寺庙里自由行走,传递消息、藏匿逃犯,没有人比他更在行,我要是……嘿,等你当上皇帝,一定要将他除掉。”

    “他一个江湖人,为什么要参与这种事?”

    “可能是在寺庙里待久了吧,光顶有几分慈悲之心,觉得自己应该拯救天下苍生,总之跟望气者一样,是个聪明过头的疯子。”

    “这么说,他不是为崔家做事?”

    “疯子只为自己做事,但是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如何利用他们。”东海王走到韩孺子面前,“咱们之间有过节,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们毕竟是亲兄弟。你又娶了小君表妹……唉,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会自相残杀吗?”

    “哈哈。”东海王笑着坐到长凳的另一边。“你还在担心自己的安全?”

    “比手里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要担心。”

    东海王收起笑容,正色道:“实话实说。我想当皇帝,这就是我降生世间的使命,但我可以等。”

    “等多久?”

    “十年。”

    “十年?”韩孺子笑着摇头。

    东海王起身,站到韩孺子对面,生硬地说:“这就是我最大的让步,崔家扶植你重返帝位,你立我当皇太弟,前朝有过这样的例子。十年之后,你以身体原因将帝位禅让给我。这不算退位,你仍然可以享受皇帝的待遇,却不用处理大楚的烂摊子,跟小君表妹悠然度过一生,你们的儿子都会被封王,怎么样?”

    “你是认真的?”韩孺子略显惊讶。

    “当然,但我只等十年,再久的话,我怕我要不回帝位。”

    韩孺子想了一会。“你怎么保证我十年以内和十年以后的安全?”

    “所以你要封我当皇太弟,我从你手里继承帝位,自然不能杀你。而且你可以拥有一支五百人的卫队。诸侯王才允许有二三百的卫士,还不能进京。”东海王停顿片刻,见韩孺子仍然没有被打动,说出最后一项保证,“不只小君表妹,崔家的几个女儿都嫁给你,这样一来,崔家就是你最大的保障。”

    韩孺子惊讶地瞪大双眼,过了一会他说:“我记得小君的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

    东海王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除去她,你若是非要不可。就让她改嫁,总之你的安全是有保证的。”

    韩孺子也站起身。笑道:“我没有那么贪心。说实话,本来我是不相信你的,现在……”

    “现在怎样?”

    “把你的卫兵都遣离河边寨,你若敢独自留在我这里,以后我就敢当十年皇帝。”

    “那我的安全由谁保证?”

    “富贵尚要险中求,想当皇帝就得甘冒奇险。”

    东海王盯着韩孺子,轮到他犹豫不决了,“我要是死在这里……”

    “崔太傅就会派兵将河边寨踏平,我没那么傻。”

    “好……吧。这算是死协议了,你需要什么仪式吗?比如向太祖起誓什么的。”

    “用不着。”韩孺子突然抓住东海王的一条胳膊,“无论怎样,你是我的弟弟,咱们有同一位父亲。”

    东海王神情木然,寻思了一会才说:“当然,你是我的兄长,所以我要从你这里继承帝位。”

    两人同时露出微笑,韩孺子松手,东海王问:“说定了?”

    “说定了。”

    “什么时候起事。”

    “再等一天,我先派人去跟京北怀陵县的义军取得联系。”

    “好,我这就让卫兵回去。”

    两人对视片刻,东海王转身向门口走去,韩孺子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房门,轻轻叹息一声,“兄弟”二人还是无法互相信任。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韩孺子派人去京北怀陵县,又接待了数拨投诚者。新人来得越晚,见到的军容越整齐,拜见“皇帝”时就越显敬畏。

    韩孺子不再新增百人队,而是将新来者分配到原有的小队中去。

    下午,主簿晁永思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寨子里的粮食没有多少,现在义兵快要七百人了,今天勉强够吃,明天可就无米下锅了。”

    执掌一支军队的麻烦事真是不少,朝廷的军队不用担心这样的问题,整个大楚王朝在供养他们,韩孺子却一无所有,只能挖空心思找办法。

    “把昨天来的那些强盗找来,不用太多,几个就够。”

    五名强盗被带进来,进屋先瞧了一圈,发现女煞星不在,稍松一口气,上前跪倒,他们的兵器都被没收落在侍卫们手中,如今两手空空,更不敢造次。有问必答。

    原来强盗们的老巢离河边寨不算远,就在拐子湖的另一头,只有几名老弱守卫。他们是小股强盗,没什么势力。靠抢劫商贩、绑架人质和打鱼为生,内斗的经验不少,跟官兵从未交过手。

    头领段万山之前的吹嘘都是谎言,他一心想要得到招安,可惜没有门路,听说有人自称皇帝,立刻带着喽罗来拣便宜,满以为这只是一个狂人。手到拈来,交给官府,没准能得个一官半职,未想到会遇见箭无虚发的“皇后娘娘”。

    强盗的寨子里存着一些粮食,不多,够几十人吃上十天半个月,七百人也能支持两三天。

    原来强盗的生活也跟想象得不一样,少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更没有纵横江湖的恣意洒脱,比生活艰辛的寻常百姓好不了多少。

    韩孺子命令晁化带领两只小队乘船去强盗的寨子里取粮。约定明早返回,算是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机。

    寨子里的船之前被放走,没有漂远。都已被拖了回来。

    东海王遣走了卫兵,只身一人留在寨子里,在外人看来,他是“皇帝”的亲弟弟,手足之情不可断,因此对他全无防范。

    东海王留在韩孺子身边,看着他问话、分派任务,特意多看了几眼令箭,等到事情都安排妥当。他小声说:“有必要吗?明天就要去京北与疯僧光顶的义军汇合,他那里准备充分。什么都有。”

    “有备无患,而且这也是为了坚定大家的信心。”

    东海王笑着点头。此番进寨,他的脾气收敛不少,极少自吹自擂,更没有恶语相向。

    天黑之前又有近百人前来投奔,寨子里更加拥挤,最后一点存粮消耗一空,大多数人都没吃饱,但是很少有人抱怨,大功告成之后的美好前景鼓舞着他们。

    韩孺子带着侍卫走遍了所有百人队,说几句话、吃几口他们的食物,有时候还要让他们观赏头顶的“天子气”,在晁永思的详尽描述之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看到点光芒。

    东海王跟着走了一会,借口太累回去休息,转身去直奔张养浩的房间。

    张养浩和三名勋贵子弟独占一间茅草屋,身份尴尬,既非义军一员,也不是俘虏,跟归义侯和三名妻妾差不多,张养浩也不敢走,害怕自己一在京城露面,就会受到柴家的报复。

    身为一名赌徒,他将全部筹码连同生死在内都押在了崔家这一边。

    “你终于来了,我早就要见你,可是不敢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弄出一支军队来?”张养浩一看见东海王就显得激动不安。

    三名勋贵子弟还被捆绑着,一脸惊恐。

    东海王抬手示意张养浩闭嘴,不客气地坐在唯一的凳子上,说:“给他们松绑。”

    张养浩一愣,“他们都是柴韵的跟班……”

    “柴韵和崔腾从前还是最好的朋友呢,此一时彼一时,柴韵死了,难道他们三个也要跟着殉葬吗?”

    三人一块摇头。

    张养浩有点怕东海王,只好服从命令,去给三人解开绳索,这三人被捆了两天两夜,手脚都麻木了,坐在地上起不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向东海王致谢。

    等他们没有新鲜词可说,东海王道:“我认得你们,你们也认得我吧?”

    三人马上点头,七郎讨好地说:“柴小侯和崔二公子还好的时候,咱们……”

    东海王一挥手,阻止他说下去,现在要说话的是他,“崔家就要掌握大权了,以后不会再有这个侯那个王跟崔家分庭抗礼,你们也不用左右为难了。”

    对面的四个人同时露出讨好的笑容。

    “你们很幸运,有机会成为我的手下,建立比你们的父祖更大的功劳,甚至可以说是不世奇功。”

    几句话,四人都被打动了,坐着的三人恢复一点力气,改成跪姿,站立的张养浩越来越矮,也跟他们一样跪在了东海王面前。

    “我是你们的未来,保护好我,就是你们最大的功劳。”

    四人磕头,东海王坦然接受,然后道:“跟我说说归义侯一家是怎么回事,如有意外发生,他们会站在哪一边?还有这支七拼八凑出来的军队,我就不相信,一两天的时间里,韩孺子能让这些愚民对他死心塌地。”

    (求订阅求推荐)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迎战

    张养浩等四人请求入伙,他们的跪姿可比寻常百姓标准多了,匍匐在地,口称“陛下”,自愿追随皇帝诛除奸佞。

    韩孺子接纳了这四人,委任他们当参将,给晁化和金纯保当副手。看到他们高高兴兴地谢恩,韩孺子知道他们已经被东海王拉拢过去,勋贵子弟虽然胡作非为,却个个自视甚高,宁可不当官,也不愿屈居人下,如今面无难色,自然是另有所图。

    韩孺子也不说破,通过这两天的经历,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这七八百名“乌合之众”才是他最大的保障,撵走东海王的卫兵就够了,与其和东海王争一兵一将,不如全心全意将义兵打造成为真正的军队。

    他只慨叹一件事,时间太少,而问题太多了。

    天亮不久,晁化率兵回寨,带来数船粮食,解决了燃眉之急,七八百名义兵正眼巴巴地等着早饭,如果连一顿饭都吃不饱,许多人会甩手就走,就算是玉皇大帝也留不住。

    韩孺子自己也饿着肚子,打算与义兵一块吃饭,东海王踅到他身边,低声说:“你这是要与他们同甘共苦?”

    韩孺子点头,昨晚他走遍了所有百人队,记住了一大堆名字,今天还要做得更多。

    东海王笑道:“我能劝你一句吗?”

    “说。”

    “同甘共苦也得分时候,有甘不享,才叫共苦,可你现在没有‘甘’,只有苦,这不叫共苦,这是示弱,他们把你当皇帝仰视,你却非要屈尊走到他们中间,自扬己短。”

    “你这不叫一句。”韩孺子说完还是回到屋子里等候,东海王虽然阴险狡诈,但是说的话并没有错,韩孺子依靠皇帝的神秘才迅速取得众人的服从,现在的确不是显示亲民一面的时候。

    东海王也跟着进来,揉揉肚子,“好久没这么饿过了,上次还是在皇宫里,记得吗?宫里一有点事,那帮家伙就会把咱们两个忘在脑后。”

    “记得。”

    东海王走走看看,“早饭之后,咱们该出发了吧?”

    “从京南到京北,隔着京城,得先商量好路线,然后再出发。”

    “路线已经准备好了。”东海王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摊开之后原来是一幅简单的地图,“拐子湖北边直通大河,可以乘船过去,你昨天不是派人去怀陵县了嘛,疯僧光顶会去河北岸与你相会,只要看到你,他就会放心起事。”

    “如此说来,我不用亲自参与起事?”

    “光顶他们是诱兵,乱军之中非常危险,我劝你还是留在南边比较好。你将这群百姓训练得不错,尽量多带些,交给光顶,这样诱兵的势力会更大一些,或许还能带动更多百姓加入。”

    韩孺子仔细看了一会地图,“崔太傅的南军什么时候行动?”

    “京北、京南一旦有人打着你的旗号起事,太后必然要求南北军派兵镇压,我舅舅的军队当然不会剿灭咱们,而是过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东海王指着地图,“京城南门有崔家的内应,接到暗号之后就会打开城门,南军趁夜冲进城内,接管各座城门,然后围住皇宫,大事可成。”

    “皇宫还有宿卫军呢。”

    “宿卫军虚有其名,怎是南军的对手?而且我打听过了,上官虚此前丢掉南军大司马印绶,威风扫地,被太后强行委任为宿卫中郎将,不受麾下将士的拥戴。到时候你也进城,有你在,宿卫很可能会打开皇宫门户,实在不行,再强攻也不迟。”

    “然后呢?”

    “然后就简单了,废掉伪帝,迁移太后,号令文武群臣,唯一的麻烦是冠军侯,最近这半年,他将北军训练得不错,可是根基毕竟未稳,封他为王,看他的反应,接受封号,就等以后再说,不接受,那就来场决战,以南军的实力,击溃北军轻而易举。”

    韩孺子沉吟不语,外面的侍卫正好送来热腾腾的早饭,两人的交谈暂时中止。

    一碗糙米饭,上面摆着两条腌鱼,这就是皇帝的早膳,东海王的待遇还要差一些,只有一条腌鱼。

    等侍卫退出,东海王用筷子夹起自己碗中的腌鱼,轻轻嗅了一下,做呕道:“别吃,鱼都臭了。”

    韩孺子却真是饿了,也不管味道如何,将饭和鱼囫囵吞下。

    东海王其实也饿了,勉强吃了几口米饭,鱼是一点也不动,等韩孺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继续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名声仍在,你还能夺回帝位,再过一段时间,就算望气者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法让百姓想起你。”

    “好吧,去将左右将军、主簿和林坤山都叫来,算算咱们有多少条船、能带多少人、谁去京北、谁留在京南。”

    东海王笑着领命,转身向外走的时候脸色却是一沉。

    商议行军计划的时候,韩孺子事无巨细都要问个清楚,尽量拖延时间,希望等金纯忠和马大能有一人带回杨奉的消息。

    就这样,整个上午过去了,韩孺子已经提不出更多的问题,但是又到吃午饭的时候,“总不能饿着肚子去京北。”

    河边寨里再次升起炊烟,韩孺子决定,下午再拖一会,然后借口天黑不宜乘船,改为明早出发。明天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边的饭刚做好,还没有分下去,寨子外面的斥侯急急忙忙地跑回来,报告一件大消息:官兵来了。

    数十个村庄都有百姓向拐子湖聚集,官府的反应再慢,也终于注意到了。

    东海王摇头叹息,“起事之前,南军不能轻举妄动,咱们只能自保,每多等一个时辰,危险都会增加一分,再这样下去,朝廷对京北、京南的起事就会有所防范……”

    韩孺子却很高兴有官兵前来进攻,立刻再次召集众将,第一道命令是派出更多斥候,弄清楚官兵在哪、有多少人。

    如果只是县衙派人,应该不会有太多官兵。韩孺子猜准了,很快就传回消息,官兵只有百余人,已经行至三里以外,他们是冲着炊烟来的,速度很快。

    韩孺子努力回忆兵书,结果发现自己怎么做都不对,干脆不去想了,全凭自己的直觉派兵:晁化最熟悉周围的地形,所以由他带兵迎战,金纯保侧翼设伏,韩孺子留下少数人守寨。

    东海王旁观,偶尔有话要说,也都强行忍住。

    众人领命而去,韩孺子这回不能再留在屋子里保持“神秘”了,亲自前往寨中的望楼上观战,途中,他去金垂朵那里求借几支“令箭”。

    丫环蜻蜓出门,将五支箭交给韩孺子,提醒道:“一共十支了,有借有还,还的时候一支也不能少。”

    走向望楼时,东海王笑道:“里面的人就是胡尤吗?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当皇帝就是好……”

    韩孺子不理他,爬上望楼,东海王看了一眼简陋的木梯,没有跟着上去,到处打量一下,周围没有他的人,都是神色慌张的义兵,听说要与官兵交战,都有点害怕。

    林坤山在附近转悠,严格遵守望气者的规则,顺势而为,如今大势正在酝酿,他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望楼没有多高,韩孺子和两名侍卫站在上面,向外望去,只见近处大片的芦苇和远处密集的树林,不要说官兵,连正在前往战场的自己人都看不到。

    一名侍卫原是附近的村民,指向一片芦苇,“那里晃动得厉害,肯定是官兵。”

    韩孺子注意到了,官兵离寨子已经没有多远,他开始紧张了,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能不能成功,按理说,一支未成形的军队,不能出去与敌人正面交锋,应该谨守兵营,在防守中锻炼战术,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派出了绝大部分士兵,只留四五十人守寨。

    如果战败,那就是一败涂地。

    下方的东海王悄悄命令几名士兵去湖边准备船只,如有意外,他可不想跟官兵硬拼,而是要带着韩孺子顺湖北上。

    他有点希望这一战能够大败,失去这群乌合之众的支持,韩孺子将会更好控制。

    芦苇丛中的人影隐约可见,相距不到两里,声音清晰地传来,“寨子就在前面!寨子里有人在看咱们。冲啊,抓住假皇帝领赏!”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叫喊,芦苇晃动得更剧烈了,两名侍卫互视一眼,小声说:“皇帝,咱们还是下去避一下吧。”

    “不急。”韩孺子正到处寻找自己派出去的两支队伍。

    寨子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吼声,将寨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东海王扶住望楼木梯,望向湖边,瞧见那几名士兵已经上船,心中稍安。

    “是咱们的人!”韩孺子大声道,他看到了,晁化率领的一支队伍正在官兵几十步之外发起进攻,喊声大作,芦苇乱摇。

    官兵以为自己只是来捉拿胆大妄为的百姓,没料到会受攻击,更没料到会是突然攻击,人数好像是他们的十倍,一下子乱了阵脚。

    韩孺子紧盯那些摇晃的芦苇,努力判断战场形势。

    片刻之后,又一阵杀声响起,金纯保率领的第二支队伍截断了官兵的退路。

    韩孺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官兵训练有素,很快就会发现,围攻者数量虽多,却没有多少兵器,而且不守章法,只是一群乱民,官兵无论是就地反击,还是继续进攻河边寨,都有极大的胜算。

    韩孺子敢于迎战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望楼上都看不清战场形势,身处其中的官兵更看不清,他们会慌乱,一慌乱就会逃跑。

    他要活捉这些官兵。

    又等了一会,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亮,官兵所在的位置终于发生变化,芦苇的晃动正向河边延伸。

    韩孺子的心放下一些,扭头看去,正见到远处的蜻蜓冲他挥手,于是他也挥手。

    蜻蜓回到屋子里,“小姐,你不用亲自出马了,我看这一战皇帝多半能赢。”

    望楼下的东海王失望地叹息一声。

    (求订阅求推荐)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未来与现在

    百余名湿漉漉的官兵心战胆战地走进寨子,发现击败自己的奇兵只是一群衣裳褴褛的乱民,大吃一惊的同时,还后悔莫及,可是兵器已经交出去,两手空空,现在是真的没法反抗了。

    战胜者则是兴高采烈,忘了列队,挤在道路两边,拿战败官兵打趣。

    这是一场完胜,义兵没有伤亡,官兵大量落水,被自己人伤着几个。

    晁化等将领在人群中行走,厉声下令,要求所有人归队,同时检查本队士兵,多一个、少一个或者面孔不对,都要上报。

    不出所料,还是有人逃跑,甚至有一只小队的数十人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全跑光了,许多义兵只是来看热闹、碰运气,一旦发现真要起事,那可要冒掉脑袋的危险,才不管真皇帝、假皇帝,逮到机会就逃之夭夭。

    对韩孺子来说,倒是省下几十个人的午饭,能够分一点给俘虏。

    最后一队义兵回寨,带来一匹马和一名吓破胆的步兵尉,他眼里已经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乱民,见谁都说“大王饶命”。

    寨子里房间不足,俘虏都被关在猪圈里,养的猪昨天就被吃光了。

    韩孺子没有见这些俘虏,下令开饭,各队轮流看守俘虏,虽然又跑了一些义兵,他却不是特别在意,相信留下的人会更加忠诚。

    主簿晁永思只得重新记录名籍,门板被刮下去整整两寸厚。

    就这样,一个下午又要过去了。

    东海王冷眼旁观,也不催促,天色将暗,林坤山忍不住了,来找韩孺子,客气地请侍卫们离开之后,叹了口气,“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只义军创建的时间太短,真到了战场上,还是不堪一击。”

    “行伍战阵之事我不懂,可我知道,训练一只军队至少得半年时间,陛下就算一刻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将这些人变成将士。”林坤山上前两步,低声道:“此次起事的关键在于民心,而不在这区区几百人,陛下振臂一呼,响应的人越多,日后越安全,崔家纵使掌控南军,也不可能与整个天下对抗。”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向我提出十年之约,你知道吗?”

    林坤山点头。

    “你相信吗?”

    林坤山犹豫一下,摇头。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韩孺子笑了笑,“我见过的骗术不多,在史书中倒是读过一些,自己总结一下,骗术千千万万,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

    “哦?”林坤山显出很好奇的样子。

    “骗子总是以未来的巨大利益换取当下的微小利益,被骗者一旦被巨大利益所吸引,就会忘掉手里的微小利益,甘心交给骗子。”

    林坤山大笑,没有接话。

    韩孺子继续道:“比如淳于枭,蛊惑诸侯王造反,许以称帝之后的巨大利益,在这种时候,谁会在意他作为诸侯座上贵宾所带来的小小好处呢?”

    林坤山略显尴尬,“陛下这么说可就小瞧恩师了。”

    “‘小瞧’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比如我自己,向众人许以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索取之物却是他们现在的效忠,以至性命。”

    “陛下将自己也当成骗子?”林坤山惊讶地说。

    “就看事成与否吧,齐王当初若是夺得天下,淳于枭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齐王兵败,你的恩师免不了被视为骗子。我也一样,事成为帝,事败,就是个骗子、是个笑话。”

    林坤山嘿嘿干笑几声,“如此说来,咱们都是骗子。”

    “嗯,咱们都是骗子,起码在事成之前都是骗子,都在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取切切实实的现在。”韩孺子笑了笑,“我要的‘现在’是这只小小的军队,东海王要的‘现在’是我的名声,他不会让我当十年皇帝,我会在这次起事中殉难,或许就在皇宫大门为我敞开的那一刻。”

    “望气者会帮助陛下,不让东海王的计划成功。”

    韩孺子指向林坤山,“这就是望气者所要的‘现在’吧。”

    “陛下此言何意?”林坤山明显一愣。

    “我看过望气者的卷宗,一直在纳闷,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往大了说,我们希望天下太平,往小了说,我们希望气之术能够为国所用,与观星、卦卜一样,入驻钦天监。”

    韩孺子摇摇头,“你说的都是‘未来’,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

    韩孺子笑道:“其实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现在’了。”

    林坤山也笑道:“陛下所言越来越费解了。”

    “你刚才说想帮助我,可我知道,望气者不只帮助我,还帮助崔家,以及之前的各诸侯王,我甚至没开口,你们已经帮我在百姓中间树立了好名声,这可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大‘帮助’。”

    “陛下不想要这些帮助吗?”

    “想要,但这些‘帮助’对望气者的益处更大,在帮助的过程中,望气者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民心’,没错,你们在为我传扬名声,可是传扬者本身呢?是不是也取得了百姓的欢心?”

    林坤山愣了好一会,“陛下的想法……真是奇特。”

    “是吗?”韩孺子的这些想法其实来自于杨奉,一旦将望气者想象成为某个势力广泛的“帮派”,他发现许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崔宏是朝廷重臣,东海王从小生活在王府里,是怎么与疯僧光顶上的?光顶在寺庙中藏身多年,应该不愿意向官员显露真实身份吧。”

    “这个……嗯,没错,是我居中的,望气者也算是江湖中人。”

    “前往河北与光顶见面,你也要去吧?”

    “当然。”

    “而且你要站在我和东海王身边。”

    “陛下如果不希望……”

    “不不,你可以站在我身边,我只是想,当疯僧光顶远远看到咱们三人的时候,心里真正信任并敬佩的人会是谁呢?我猜是你,一名神通广大的望气者。”

    林坤山大笑,“恩师提醒过多次,说陛下年纪虽小,却是智勇双全,可我总是小瞧陛下,真是太愚蠢了。”

    “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林坤山收起笑容,与韩孺子对视了一会,“杨奉,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追捕望气者,恩师很敬佩他,希望能与他和解。杨奉重视陛下,甚至自愿出宫辅佐陛下,恩师说,望气者得与杨奉争夺陛下。”

    “杨奉并非自愿出宫,而且他现在也不在我身边。”

    “像杨奉这种人,不管兜多大的圈子,最后总能回到原处。”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我有点相信你了。”

    “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望气者暗中经营数十年,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收获应该不少了吧?”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只负责京城一带,接触的都是江湖人物,与朝中官员接触甚少。”

    “可就是江湖中的势力,你也没有全部拿出来。我不相信东海王,他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需要你的保证,现在就能拿出来的保证。”

    林坤山挠挠头,苦笑道:“陛下真是要将我榨干啊。”

    “一无所有的人不免贪婪些,见谅。”

    “好吧,既然说到了这儿了,我就自作主张了。”林坤山露出下定决心的坚定神情,“就在这寨子里,有二十名武林高手,都是我找来的,待会叫来,给陛下当侍卫。”

    “不必。”

    “陛下到底想要什么,再多的保证我真的没有了,除非恩师立刻出现。”

    “有一件事你能做。”

    “陛下尽管开口。”

    “明天一早我会出发,与疯僧光顶会面之后我要将东海王送往京北。”

    林坤山大吃一惊,“京北可不安全……”

    “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光顶听你的话,请你让他们尽一切努力保住东海王的性命,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让崔太傅失去希望。”

    林坤山呆呆地想了一会,勉强道:“好吧,就按陛下的意思来,尽量让东海王远离战场吧。”

    “然后你得去见崔宏,说服他相信东海王活得好好的。”

    “这个容易。我明白了,陛下是想安全夺回帝位,没见到东海王,崔家轻易不敢对陛下动手。”

    “希望如此。”

    “可这样并不能除去崔家。”

    “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只要保证我活着就行,不用十年皇帝,只需一年,我就再也不怕崔家和东海王。”

    外面有人敲门,林坤山笑着告退,“一切如陛下所愿,只希望陛下日后能记得望气者所做的一切。”

    “望气者枝繁叶茂,我依仗还来不及,怎么会忘记?”

    林坤山退出房间。

    韩孺子深感疲惫,已经不知该相信谁、该相信什么。

    敲门者进来,前往京城与厨子不要命的金纯忠终于回来了,一脸尘土与汗水,显然经过长时间的急奔。

    韩孺子心中一喜,马上又降低了期望,因为金纯忠看上去有些迷茫。

    “见到人了?”虽然屋子里没有外人,韩孺子也不想随便提起与杨奉有关联的人。

    金纯忠点点头,“见到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金纯忠正是为此而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后面炒菜去了。”

    轮到韩孺子发愣了,“他没问你是谁?”

    “没有,一个字也没说,我还追上去多说了两句话,他连看都不看我了。”

    “你见到的真是‘不要命’?”

    “我问过三个人,称他‘不要命’的时候,他也没有否认。”

    就是这样了,韩孺子大失所望,看来非得是他本人亲自去,不要命才肯代为传信,的确非常谨慎,却坏了大事。

    韩孺子不愿在金纯忠面前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正要感谢他,觉得有些不对,“你还有话要说吗?”

    金纯忠的脸上仍有迷茫神情,“啊?我在城里……听说一些事情。”

    “听说什么?”

    “匈奴和大楚开战,楚军大败。”

    (求订阅求)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0284/ 第一时间欣赏孺子帝最新章节! 作者:冰临神下所写的《孺子帝》为转载作品,孺子帝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孺子帝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孺子帝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孺子帝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孺子帝介绍:
三位皇帝接连驾崩,从来没人注意过的皇子莫名其妙地继位,身陷重重危险之中。太后不喜欢他,时刻想要再立一名更年幼、更听话的新皇帝;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喜欢他,认为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太监与宫女们也不喜欢他,觉得他不像真正的皇帝……孺子帝唯有自救。孺子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孺子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孺子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