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学习(三更)
(感谢读者“严润清”的飘红打赏。)
皇帝突然开口说话,这比中掌玺刘介被士兵拖走还令众人惊讶,杨奉猛地转身,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韩孺子不想再坐在一边旁观,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名傀儡,无权无势,说的话不会有人听从,可他还是要为刘介说点什么,因为这名太监曾经公开送他宝玺,就算那是一场戏,也该有始有终。
“朕……希望知道刺客是谁、为什么要行刺,刘掌玺是宫中内臣,就在这里审问他吧,诸位大臣……也有资格了解真相。”
屋子里霎时间暗潮涌动,一道道躲躲闪闪的眼神、一幅幅波纹荡漾的衣襟、一张张欲语还休的嘴巴……韩孺子既紧张又觉得好笑,等了一会无人回应,他坐下了,垂下目光,“当然,这只是我……只是朕的浅见……”
守在暖阁门口的左吉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大声道:“太后有旨,皇帝所言极是,就在这里即刻讯问刘介,务必查清事实。”
太后一发话,再无人反对,所有人也都松了口气,上官虚叫进来一名文吏,宣读刺客同伙的口供。
文吏来自南军,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在皇帝与众多大臣面前讲话,心中恐惧,跪在地上,声音一直在发颤,好像他才是刺客同伙,“逆犯……沈三华,四十……四十三岁,齐国临淄人士,身高……”
上官虚不耐烦了,“省去这些,直接说口供内容。”
“是是。”文吏手指划过数行,继续道:“逆犯沈三华说,‘武帝众妙三十五年夏,裘继祖进宫,送给我五两纹银,求我照顾’——陛下、诸位大人,裘继祖就是刺客的姓名——‘从那之后,裘继祖时不时送礼,十年间累计纹银三百四十余两,经我推荐,裘继祖先后在洗衣局、御马监、玺符监供职。本月十五,裘继祖对我说、对我说……’”
“别含糊,有什么说什么。”上官虚鼓励道。
“啊?大人,是逆犯沈三华说了两遍‘对我说’。”文吏太紧张,的确是“有什么说什么”。
上官虚脸一红,向皇帝和皇太妃行礼,说:“供状烦琐,请大臣择其简要吧。”
皇太妃应允,“请殷宰相读供状。”
殷无害哆哆嗦嗦地接过供状,凑在眼前一张张翻阅,动作僵硬,看得却很快,十余页供状没多久就看完了,脸色大变,抬起头,东张西望,最后看向了皇太妃,正声道:“刺客裘继祖向沈三华声称,他奉齐王之命潜伏宫中,迄今十年,贿赂金银皆来自齐王资助,一个月前领命,意欲刺杀新帝、扰乱宫廷,以便齐王趁机作乱!”
此言一出,满室惊动,顾不得礼仪,互相议论,句句不离“齐王”,只有韩孺子例外,等众人稍稍安静,他问道:“这与中掌玺刘介有什么关系?他从刺客那里得过好处吗?”
宰相殷无害向皇帝躬身行礼,然后看向太监刘介,冷冷地说:“刘介是否得到过好处,尚无供词佐证,但是刘介昨日午时在勤政殿闹事,在大臣面前挑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亲情,随后裘继祖于夜间二更行刺,一旦事成,则弑君之罪归于太后,实是阴险至极。”
刘介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多年经验告诉他,自己此次难逃一劫,昂首道:“裘继祖乃玺符监杂役,如果他真是刺客,刘某有不察之罪,甘愿伏死。可我绝无半点谋逆之意,忠肝义胆,日月可鉴,陛下……”
韩孺子正寻思着如何利用极其有限的权力保住刘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声音大喊“刺客”,刺客居然大白天出现,众臣大惊,上官虚大步出门,响亮地发出一道道命令。
皇太妃对杨奉说:“带皇帝离开。”
杨奉躬身称是,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拽着他进入西暖阁,东海王跟着走出两步,又停下了,发现这是天赐良机,趁乱走向舅舅崔宏。
西暖阁里已有两人,一个是孟娥,守在窗前,一个是曾在太庙中保护皇太妃的丑陋宫女,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像是一尊被主人遗忘的雕像,两人看到皇帝也不跪拜,对杨奉更是视若无睹。
“刘掌玺会被杀吗?”韩孺子问道,当两名宫女不存在。
“陛下若是再为他出头,刘介必死无疑。”杨奉严肃地说,也不在意那两人。
外间喧哗声不止,韩孺子却不担心刺客,“我觉得刘介不是坏人,他……”
杨奉打断皇帝的话,声音更加严厉,“我说过,需要陛下保护的人,都不值得保护,陛下若想逞一时意气,自可率性而为,用不着征询我的意见,陛下若存长远之计,需用长远之人。刘介孤身护玺,可谓勇士,却不是陛下眼下所需之人。”
韩孺子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我还有机会用到刘介这样的勇士吗?”
“别向任何人索要许诺。”杨奉语气稍缓,“陛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等待,机会不来,谁也不能帮陛下,机会来了,陛下得能抓得住。”
韩孺子扭头看向孟娥,“跟她一样?”
孟娥擅长等待,对周围的一切干扰无动于衷。
杨奉点点头,刚要转身出去,韩孺子叫住他,“等等,告诉我一句实话。”
“陛下请问。”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肯定会传到太后耳中,可他非问不可,“真有刺客吗?齐王真的要造反吗?”
“陛下若想要真相,问我无用,我知道得不比别人更多,陛下不如多想想别的事情。邻家失火,有能力就提桶来救,没能力就看好自己的家,或者混水摸鱼,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杨奉顿了顿,“正是因为齐王,陛下才能顺利登基。”
韩孺子瞪大双眼,没明白杨奉的意思。
“先帝驾崩之时,陛下与东海王皆有可能继位,一连数日未有定论,是我去见当时的南军大司马崔宏,对他说传闻齐王正在招兵买马,要以匡扶宗室、剪除外戚为名起事,若不早定帝位,朝廷不安,崔氏有难。崔宏由此甘愿上交印绶,将南军大司马之位让给上官虚,太后外有兄长扶助,才决定选立陛下为帝。”
崔氏与太后之间的交易肯定不只这些内容,韩孺子没有再问下去,他明白了一件事,杨奉是个混水摸鱼者,而现在又是水浑的时候了,“杨常侍见谅,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皇帝表现出同龄少年难得的自知之明,杨奉欣赏的正是这一点,“现在还不是陛下大展拳脚的时候,先让我为陛下开辟道路吧。”
韩孺子嗯了一声,隐约觉得两人达成了一项交易。
杨奉就像是一名忙碌的掮客,在不同的势力之间游走,帮助各方取得妥协,韩孺子有点纳闷,杨奉不遗余力地趟浑水,到底想摸什么鱼?
门开了,一脸不情愿的东海王走进来,“刺客自杀了,真不错,死无对证……”看到孟娥和另一名宫女,他急忙闭嘴。
“请陛下多听少言。”说完这句话,杨奉回到吵闹的人群中,皇帝需要静待时机,他却要一头扎进漩涡。
“杨奉好大胆,居然敢用教训的口吻对皇帝说话,你也不生气?”相比之下,东海王的语气更加不敬,“没什么好听的了,反正齐王不是好人,将刺驾谋反的罪名安在他头上肯定不冤,现在就看他敢不敢发兵起事了。皇宫里还真是乱,刺客挺厉害,杀死七名侍卫、连过三道宫门才自杀,而且他在宫里潜伏了整整十年!在这期间三位皇帝驾崩……嘿嘿,祝你好运。”
发现太后并未特意针对崔家,东海王轻松多了。
韩孺子没吱声,他真在听,听外面的声音,他明白杨奉最后一句嘱咐的含义:时机或许永远不会来,万一真的来了,他得保证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皇帝,从现在起,他得利用一切时机学习帝王之术。
刺驾、谋反、宗室、外戚、大臣……大楚面临一次巨大的危机,外间的混乱正是他绝佳的研习材料。
好几位大臣在演戏,韩孺子听出来了,他们的惊慌失措与义愤填膺都是在躲避责任,等待别人做决定,自己见机行事,景耀等太监则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后,拼命证明自己是最可信任之人,与刺客和刘介没有半点关系。
韩孺子突然醒悟,他最需要关注的人不是大臣与太监,而是对面暖阁里的皇太后,此时此刻她正代替皇帝面对一场谋反,上官家立足未稳、大臣离心离德……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可不多。
如果换成自己会怎么做呢?韩孺子边听边想,发现真的很难。
东海王已经找地方坐下,在他看来事情十分简单,“真不明白他们在争什么,派一名大将率军十万,足以平定齐国,齐王刺驾计划失败,我猜他根本就不敢起事,自杀谢罪还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派去的将军是要攻打齐国,还是要与齐王联手呢?”韩孺子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东海王皱起眉头,“那就多派几名将军,互相监督,要不就派上官虚,他是太后的亲哥哥,总该值得信任吧,可惜他是个假将军,根本不会打仗。”
韩孺子摇摇头,太后不会派出自己的哥哥,更不会随便派出一群可疑的将军。
外间突然安静下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说:“只凭一面之辞,还不能确定齐王谋反。崔太傅治军多年,乃是国之良将,就请崔太傅率军,前去齐国查明真相。”
东海王从椅子上跳起来,低声道:“太后居然派我舅舅去伐齐,她、她是怎么想的?”
韩孺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五章 奸诈是为了救人
外间的争论还在进行,被委以重任的太傅崔宏百般推辞,其他大臣则全力举荐,好像整个天下再没有第二人能与崔太傅相提并论。
东海王侧身紧紧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后退数步,手摸下巴,皱眉沉思,“太后这一招真是阴险啊,表面上对付齐王,其实是想借机将我舅舅挤出京城,令崔家的其他人一下子成为人质,一箭双雕。”
韩孺子摇摇头,“这不是一箭双雕,我猜太后是在向崔太傅示好,希望与他和解。”
“嗯?”东海王不满地斜视韩孺子,“你懂什么,权势之争比真刀真枪的战场还要激烈,崔家和上官家……算了,你理解不了,你连太后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在这里猜她的想法,可笑。”
相隔只有一道虚掩的门,韩孺子真想出去看一眼决定他命运的太后长什么模样,可他没动,听从杨奉的嘱咐,多听少说,即使受到东海王的嘲讽,也不回嘴。
外面的争论还在继续,太后给出许多优厚条件,更多的军队、更大的权力,甚至允许崔宏在齐国独断专行,崔宏没法再推辞了,但是能听得出来,他答应得很勉强,心中疑虑不少。
“舅舅怎么能答应下来呢?”东海王在暖阁里着急,来回踱步,“他一走,太后就会对崔氏全族下手,在外面有再多的军队也没用。不行,我得出去提醒他一声。”
东海王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溜出去,随手掩门,韩孺子只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瞧不见皇太后。
讨伐齐国不只是任命一名将军那么简单,是先礼后兵?还是长驱直入,真接攻入齐王宫城?大臣们意见不一,还有许多细节问题,比如征调哪些地方的军队、各地诸侯哪个应该拉拢、哪个应该防备,诸如此类。
陌生的地名、官名、人名以及诸多往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韩孺子根本来不及记忆,听了好一会,才慢慢理出头绪,对大楚江山有了粗浅的理解。
看样子,祸端是武帝酿成的,他在晚年疑心极重,不愿立太子,与此同时又给予几乎每个儿子一点希望,桓帝继位之后,这点希望变成了反叛的火种,桓帝早就想要解决这个大患,可惜短短的三年时间里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一直没能腾出手来。
大臣们讨论的内容越来越琐碎,韩孺子找张椅子坐下,寻思了一会,仍然觉得太后是在示好,而不是设计陷害崔家。
他感到有点头晕,杨奉布置的任务实在太难了,远远超出一名十三岁少年的极限。韩孺子闭上双眼休息了一会,睁眼看向窗边的孟娥,微笑道:“你的伤没事吧?”
或许是因为有其他人在场,孟娥比平时更显冷淡,等了一会才勉强吐出两个字:“没事。”
韩孺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在几案上摊开,里面是他晚餐时特意留下的桂花糕,自己拿起一块,对孟娥和另一名宫女说:“你们也饿了吧。”
孟娥挪开目光。
“你们也得吃饭啊,外面的人忙得很,一时半会想不到这里,随便吃点填填肚子也好。”韩孺子冲角落里的宫女笑了笑。
孟娥刚要张嘴说话,另一名宫女先开口了,声音粗重,果然是名男子,很可能是没有净身的男子,“妹妹,别听他的话,咱们不是宫里的人,用不着讨好皇帝。”
“原来你们是兄妹,你叫什么?”韩孺子打定主意要将谈话进行下去,他有事情要问。
男子上前半步,目光冰冷,“把你这一套用在别人身上吧,我们不参与宫里的事情。”
“你们不是在保护我吗?”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男子又上前半步,窗边的孟娥说:“他还是个孩子。”
男子可不这么想,“你听到太监杨奉说什么了,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孩子,是头没长大的狼,跟皇宫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他若得势,照样是个昏君。”
孟娥没再开口,韩孺子很惊讶,孟家兄妹如此厌恶皇宫,又为何进宫充当侍卫?
“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昏君’。”韩孺子没有生气,反而很欣赏孟娥兄长的直率,“跟你们一样,我也不喜欢皇宫,宁愿跟母亲住在穷街陋巷,如果能给我一个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当皇帝。”
韩孺子的话并不完全真诚,他有点喜欢当皇帝,但得是真正的皇帝,像现在这样有名无实、时刻面临生命危险,他的确更愿意出宫当平民。
“前一刻还在学习帝王之术,这会儿就不想当皇帝了?”孟娥兄长看向妹妹,“皇宫里的人都是这么奸诈,你一定要时刻小心,绝不要……”
有人推门进来,孟娥兄长退到墙边,恢复活雕像的状态。
东海王一眼看到了几案上的糕点,大步走来,抓起一块往嘴里塞,“饿死我了,大家光顾着讨伐齐王,把我这个正经的皇子给忘得干干净净。”
“你跟崔太傅说话了?”韩孺子问。
东海王摇摇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用不着,我与舅舅心有灵犀,使个眼色他就明白了,现在正跟太后提条件呢,想让我舅舅冒险,可以,但是别想弄什么‘调虎离山’之计,老虎就算离山了,山里也是老虎的地盘。”
外间的声音小了许多,已经听不太清,韩孺子想象外面的情形,对东海王说:“应该让你舅舅把刘介带走。”
“刘介?他死定了,带走他做什么?这种事情你根本不懂,别乱插嘴。”东海王晃了晃案上的茶壶,发现是空的,对两名沉默的宫女说:“看样子让你们干点活儿是不可能了,啧啧,太后从哪找来的人?真是……独立特行。”
韩孺子靠近东海王,“你去外面要壶茶水,就说是给我的,然后用眼神告诉你舅舅,让他向太后索要刘介和刺客同伙,带去齐国与齐王对质。”
东海王上下打量皇帝,“你疯啦,真当我是随从,居然让我做这种事?崔家不会失势,最后胜利的肯定是我们。”
“太后与崔太傅互相怀疑,僵持得越久,对双方越不利……”
“应该让步的是太后!”东海王怒气冲冲地说,也不管那两名宫女在场,“她在拿整个天下做要挟,舅舅当初若是不让步,太后就要将咱们两个全都杀死,给齐王一个造反的理由。她已经得逞一次,还想再来一次?不行,这回绝对不行。”
“太后会让步的,之前太后手里空空,所以拿整个天下做要挟,现在她已经将天下握在手里,不会再冒险了。只要她同意将刘介和刺客同伙交给崔太傅,就表明她在让步。”
东海王的眉头越皱越紧,重新打量皇帝,“有人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话是这么说,韩孺子却扫了一眼墙角的孟娥兄长,“刺驾一事疑云重重,如今刺客自杀,只剩数名同伙和中掌玺刘介尚在,他们被谁掌握……”
“谁就能随意解释刺驾事件。”东海王终于醒悟,“太后若不肯交出刺客同伙,就表明她真想置我舅舅和齐王于死地,那就干脆来个渔死网破,她若交出来,我舅舅手里有了把柄,嗯……”
东海王盯着皇帝,好像要用目光将他的心掏出来,突然转身走到门口,侧身溜了出去,一名太监透过门缝向暖阁里瞥了一眼,将门掩上。
外面恰好传来太傅崔宏的声音,“齐国地广兵多,只凭关东各郡的驻军,恐怕难以取胜,徒令朝廷蒙羞……”
崔宏还是不肯立刻就任,在找种种理由拖延时间,作为两大外戚家族,崔氏与上官氏彼此间的忌惮太深,很难取得互信,反而是留在暖阁里旁听的韩孺子,看得更清楚一些:上官氏与崔氏好歹保持着平衡,虽然脆弱,一时间却不会断裂,远在数千里之外、不受控制的齐国才是双方面临的最大威胁。
韩孺子毕竟不了解太后的为人,没准她就是想同时解决内忧崔氏和外患齐王,可韩孺子必须做出这种假设,因为他仍然想救中掌玺刘介一命。
“有时候奸诈一点是为了救人。”韩孺子对孟娥兄长说。
刘介若是正常下狱,必死无疑,转到崔宏手中成为把柄,或许能多活一阵,韩孺子只能做到这一步,杨奉告诫说不要插手,可他觉得,自己如果不为刘介做点什么,不仅会于心不安,而且会更加受困于十步之内。
孟娥兄长摇了一下头,“收买人心的手段我见多了,你还太嫩,刘介就算逃过一劫,感谢的也不是你。”
“我不奢望感谢,只是……母亲曾经对我说过,‘生活从来就不美好,你若认命,就更不美好了。’即使住在很小的屋子里,母亲也不让我闲着,我想我是养成习惯了,无论怎样,都得做点什么。”
孟娥兄长看向妹妹,提醒道:“小心,皇帝要收买的不是刘介,是你和我。”
韩孺子笑了,这里的坦率直白与外面的猜疑试探对比鲜明。
东海王回来了,面沉似水,韩孺子心中一惊,“你没法与崔太傅说话吗?还是太后不同意?”
“舅舅一看我的嘴型就知道我想说什么,太后也同意了。”东海王的神情越来越阴沉。
东海王喜怒无常,韩孺子并不在意,可这回不太一样,东海王走近,低声说:“你要有皇后了。”
“什么?”韩孺子着实吓了一跳。
“我舅舅的女儿,要进宫当皇后。”东海王的脸越来越红,“她本来应该嫁给我的,你这个混蛋!”
(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六章 皇帝总是一无所知
韩孺子笔直地坐在椅榻上,目光追随地板上的阳光,从早晨直到午后,乐此不疲,就连吃饭时,也经常分心瞧一眼。
整整五天了,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除了观察光影变化,基本无事可做。
孟娥兄妹再没有出现,没准已经离开他们根本不喜欢的皇宫。东海王倒是每天早晨跟随皇帝前去给太后请安,一路上冷着脸,比皇帝还要沉默。杨奉则跟从前一样神出鬼没,好像早将照顾皇帝的职责忘在了脑后,偶尔现身,也是匆匆忙忙,顶多问下起居,从不谈及其它事情。
刺驾一案查得怎样了?是否涉及到更多人?刘介是生是死?太傅崔宏出征了吗?齐国那边有何消息?娶皇后又是什么意思?所有这些事情都与皇帝息息相关,可他却连只言片语的消息都得不到。
太监与宫女来了又走,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待在其它房间里,尽可能不接触皇帝,韩孺子也失去了与他们交谈的热情,宁愿呆呆地坐在那里,或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默默地数步数。
自己在这种生活中还能忍受多久?第五天下午,韩孺子开始自问,却无法自答,甚至幻想自己疯掉之后的情形:东海王一定会非常高兴,太后不会难过,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宫里的事情,杨奉呢?他说要去开辟道路,现在却连人也不见了。
房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杨奉迈步进来,站立的位置正好挡住了斜射进来的阳光,韩孺子摇头晃脑地想要找回阳光,好一会才发现中常侍正盯着自己。
“嘿!没想到你会来。午餐有一道芹菜很好吃,我多吃了几口,现在这个季节能吃到新鲜的蔬菜,真是难得,当皇帝还是有点好处的。”韩孺子微笑道。
杨奉向前走出几步,离皇帝更近,“陛下这是在抱怨吗?”
“我?抱怨?怎么可能。咳……有这么多臣子替朕分忧,朕心甚慰。”韩孺子认真地说。
这样的谎言骗不过任何人,杨奉微微弯腰,说:“我还以为你值得培养,看来我得重新考虑了。”
“你所谓的培养就是丢下不管吗?”韩孺子心中的火气腾地蹿上来,他在意的不是孤独,而是消息封闭,那么多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却连个能打听的人都找不到。
“我总得观察一下,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立起来,否则的话,我就算是神仙也帮不上忙。”杨奉的语气逐渐严厉,连“陛下”都不称了。
韩孺子盯着杨奉,突然发现自己对这名太监一点都不熟悉,两人的接触其实很少,跟他交谈的次数还没有东海王多,可就是这个人,毫不客气地声称在观察他,还要他献出完全的信任。
母亲说过,别相信任何人,韩孺子轻叹一声,“我让你失望了。”
“谁都会偶尔懈怠一阵,只要陛下还能振作起来就好。”
韩孺子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已经振作了。”
“嗯。”杨奉点点头,“请陛下说说看法吧。”
韩孺子莫名其妙,“说什么看法?整座皇宫里,数我知道的事情最少。”
“皇帝总是一无所知。”
“以前的皇帝不可能像我这样。”
“太祖逐鹿天下之时,数度被困,生死往往在顷刻之间,放眼望去,只见敌军重重叠叠,身边的将士越来越少,外面送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凄惨,尽是丢城亡将的噩耗。当此时,太祖比一无所知还要差,可他放弃思索和看法了吗?不,他仍然坚信大楚必胜。”
韩孺子沉思片刻,“武帝呢?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武帝知道得很多,应该说是太多了,从内宫到朝野、从王侯到庶人、从十步之内到千里之外,每个人都希望能向武帝传达消息,这些消息彼此冲突、前后矛盾,好坏、胜负、善恶……几句话就能发生改变,凭借这些消息,武帝也跟一无所知差不多。猜测、推演、灵机一动……每一位皇帝都要学会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做出判断。”
韩孺子辩不过杨奉,只好按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其实这些天来他想了许多,只是不愿太快说出来,“崔太傅已经率军去齐国了。”
“嗯,三天前出发的。”杨奉并不苛求细节,只听大势。
“刘介和刺客的同伙都被带去齐国。”
“错,他们被关在大理寺诏狱,接受各法司的会同审问。”
“刘介没有被带走?”韩孺子很是失望,马上明白过来,“崔太傅只是借机揣摩太后的真实想法,达成目的之后,他还得取信于太后,所以将刘介等人留在京城。”
“嗯。”
“刘介有危险吗?”
“别浪费精力去猜测那些不可猜测的事情。”
“这么说……崔太傅的女儿,真的要进宫当皇后了。”
“陛下不高兴吗?”
“皇后是崔家的女儿,我……她多大了?”
“比陛下年幼一岁,芳龄十二。”
“她不会很快进宫吧?我们的年纪都太小了。”
“三天后下聘,没有意外的话,讨伐完齐国,崔太傅班师回京,陛下就将大婚。”
“可是……可是……”韩孺子还是觉得难以相信。
“前朝曾经有过八岁的皇后,十二岁不算奇怪。”
韩孺子无奈地叹气,“太后究竟有何用意?我以为……等事态稳定之后,她就会……她就会将我除掉,另立新帝。”
“新帝从何而来?”
“武帝的子孙还有很多,任何一个都可以吧,比如东海王。”
“东海王不行,崔家的势力够大了,不能再给他们一个皇帝。支系子孙各有根基,人数越多,竞争越激烈,这对大楚不利,对太后也不利,她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朝堂稳定。”
韩孺子想了好一会,“这可把我难住了,太后不会让我这个皇帝一直当下去吧?”
“陛下年岁渐长,及冠之后太后就很难继续掌握宝玺、临朝听政。”杨奉本想让皇帝再多思考一会,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皇帝才十三岁,无论多聪明,有些事情是他想不到的,“太后需要陛下诞下一位太子,只有未来的太子能够毫无争议地继位,并且让太后名正言顺地继续听政。”
“我怎么能诞下……”韩孺子觉得这是一个笑话,随即恍然大悟,“所以太后要册立皇后,可是……太急了吧,我和皇后……”
韩孺子想过许多事情,就是没料到自己的最大作用居然是生儿子,而且这个儿子会要了他的命。
“太子不一定非得是皇后的儿子,不过有了皇后,事情就好办了。”
“一点也不好办。”韩孺子拼命摇头,“反正我不会……怎么才能生儿子?我应该提前预防一下。”
杨奉一向严峻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陛下不用紧张,那是两三年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说,陛下在这段时间里是安全的。”
韩孺子不知是该痛哭还是庆幸,“我能做什么呢?两三年也没有多久。”
“等待。”
“只是等待,什么都不做?我怕我等不了两三年就会疯掉。”
“皇帝不会无所事事的,你不做事,事情也会找上你。”
韩孺子眼睛一亮,原来杨奉不只是来教训皇帝。
“过去的几天里,至少五位大臣先后上书,建议太后尽早为陛下择立师傅,这算是一个开始吧,陛下将能接触到更多的大臣,还能学到许多身为皇帝必备的技艺。”
“是杨公促成这件事的吧?”韩孺子的眼睛更亮了,一想到能够走出这间屋子,与太监和宫女以外的人接触,激动得心跳都加快了。
“不,上书的大臣我一个也不认识。”杨奉不肯冒领功劳,“皇帝是宇内至尊,无论昏庸与英明,也无论独立与否,哪怕只是一个傀儡,天下英豪也会想方设法围上来,争取功名利禄。武帝嫌多,不得不刀削斧砍,去芜存菁;陛下嫌少,可也不至于无,如何利用这些机会,就看陛下与我的本事了。”
韩孺子的心跳得更快了,虽然还什么都没做成,他的热情已经高涨到几乎要冲破头顶。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又想,决定将心中最大的疑惑问出来:“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请陛下不要问我真相,我无从得知。”
“我不要真相,只要杨公的猜想。”
杨奉在这个问题上含糊了,与单纯的皇帝不一样,他藏着太多的秘密,还远远没到将它们合盘托出的时候,“刺客是真的,但是对刺客的底细,大家各有看法。”
“杨公的看法是什么?”韩孺子非要追问到底,太后的看法已经很清楚了:将刺客引向齐王,利用这次机会消除外患,与崔家和解,以便巩固上官家的势力。
“刺客很可能真是齐王派来的。”杨奉决定稍微透露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我不会就此罢休,还要继续追查下去。”
这正是韩孺子预料中的回答,“杨公也认为皇兄的驾崩另有内情,对吧?”
杨奉做出一个不太礼貌的动作,抬手在皇帝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别让太多的消息干扰陛下的思路,有时候无知是福,陛下应该只关心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生太子。”韩孺子对这件事感到恶心。
(第三更下午6时左右发布,好增加一下点击量。)
第十七章 凌云阁上凌云志
凌云阁建在一座土山上,离空中的流云还远得很,却足以俯视半座御花园,反过来,半座御花园里的人一抬头也能望见凌云阁。
这里就是皇帝的受教之所。
杨奉来过之后的第四天早晨,韩孺子去向太后请安,太监左吉一本正经地宣读太后懿旨,篇幅很长,文字颇为古雅,左吉念得又很慢,经常停顿一会,若有所思地看着皇帝,足足用了两刻钟才告完结。
皇帝毕竟得读点书,学一些必备的技艺。
早饭之后,韩孺子在三十多名太监的护送下,拐弯抹角前往凌云阁,杨奉和左吉跟在身边,后面是手举黄罗伞的太监,再后面是东海王,他以侍从的身份陪读。
进入御花园之后,又有一些侍从加入队伍,大概十五六人,他们不是太监,而是勋贵子弟,年纪都不大,韩孺子一个也不认识,东海王倒是与其中几人相熟,彼此点头致意,没有交谈。
给皇帝当侍从并不轻松,每时每刻都有至少一名礼官监督,稍有不敬都可能遭到弹劾。
韩孺子注意到身边的太监总是比侍从更多一些,太后显然不信任皇帝,更不信任皇宫以外的人。
护送皇帝的队伍浩浩荡荡,大多数却都留在凌云阁下,只有东海王入阁陪读,由两名太监贴身服侍。
房间模仿古制,没有桌椅,东厢铺设锦席和书案,只能跪坐,皇帝面朝正西,东海王侧席,西边也铺着锦席、书案,不与皇帝面对,而是倾斜朝向东北。
皇帝的第一位授业师傅早已等在另一间房里,等皇帝坐稳,由一名太监宣召入阁,另一名太监则主持师徒见面礼节。
皇宫里的规矩多,多到三年多以前进宫的杨奉和左吉无从掌握,只能交由经验丰富的老太监处理。
前国子监祭酒、前太子少傅、前礼部祠祭司郎中郭丛,七十多岁的老人家,颤颤微微地从外面走进来,老眼昏花,却能准确地判断出皇帝坐在哪里,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倏然展开双臂,宽大的袖子如鸟翼一般下垂,停顿了一小会,双手慢慢向胸前移动并合拢,用震耳的声音说:“臣郭丛拜见陛下。”
虽然郭丛没有下跪,礼节却显得极为正式,韩孺子一下子就被唬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看向主持礼节的老太监。
老太监稍稍抬手,示意皇帝什么也不用做,然后伸手指向东海王。
除了太后,皇帝不能向任何人行礼,但是必要的礼节不能省略,于是就要由东海王代劳。
东海王阴沉着脸,长跪而起,呆板地说:“郭师免礼,赐座。”
守在门口的太监立刻转身搬来一张小凳,郭丛太老了,没办法长久跪坐在席上,特意为他准备了坐俱。
郭丛坐下,又沉重地呼吸了两次,对他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瞬间,对于听课的学生来说,却是漫长的等待,几乎将韩孺子的好心情给耗光了。
郭丛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饱读典籍,尤其精于《诗经》,也不拿书,开口就讲,第一篇是《关雎》,“关雎,后妃之德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淑女以配君子,义在进贤,不淫其色……”
韩孺子急忙翻开书本,勉强跟上进度,无意中瞥了一眼,看到东海王的脸色似乎要沉出水来,“后妃之德”显然触动了他的心事。
郭丛很快就沉浸在讲述之中,先释义,再训字,然后是义中之义、字外之字,将近一个时辰,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都没讲完,韩孺子没多久就被绕晕,几次想要提问,可老先生根本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与手势,只顾讲下去,越来越起劲儿,完全不像衰朽的老人。
韩孺子只好放弃,盯着郭丛嘴角的一块唾沫星子,纳闷它怎么总也不掉下来。
上午的课终于讲完,郭丛告退,两名太监送行,韩孺子立刻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双腿,长出一口气,对东海王说:“老先生讲经都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东海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册立皇后的事情你不能怨我。”韩孺子大声说,虽然不信任也不喜欢这个弟弟,却不愿意背负莫名的指责。
东海王头也不回地下楼,两名太监回来,请皇帝去另一间屋子里用午膳。
跟往常一样,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饭后,太监退下,韩孺子走到窗边,欣赏御花园里的景物,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目光随意扫动,忽然看到了东海王。
侍从们不知在哪里吃的饭,这时正聚在一座亭子里聊天,东海王也在其中,神采飞扬,每说几句话都能引来哈哈大笑,于是就有礼官走来,严肃地示意众人不可喧哗。
东海王不怕,礼官一转身,他就做出种种奇怪的模仿神情,引得众侍从窃笑。
这才是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生活。
韩孺子看了一会,努力记住数名最活跃者的面貌与身形,他从小就没有过同龄玩伴,相比于说说笑笑,他更习惯于沉思默想。
下午换了一位师傅,比郭丛还要衰老,连话都说不清,讲授的是《尚书》,天书似的古文从他嘴里吐出来,就像是群蜂逃离被捣毁的蜂巢,各奔东西,全无目的,嗡嗡声一片。
这就是太后为皇帝选择的师傅,总共五位老朽,最年轻的也有六十多岁,分别讲授《诗》、《书》、《礼》、《乐》、《易》,跟他们连正常沟通都难。
韩孺子没有放弃学习,听不懂他就自己看,遇见不认识的字用笔圈起来,心想总有机会问明白。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没觉得自己从书中得到了多少教诲,全靠着强大的意志坚持下去。
这天中午,东海王没有下楼去和其他侍从相会,而是留在皇帝身边,跟他一块吃饭,趁着太监收拾碗筷离开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已经下聘了。”
“嗯?”韩孺子反而有点不习惯。
“宫里已经向崔家下聘了,等我舅舅从齐国回来,就要册立皇后。”
韩孺子有点同情东海王,“你很喜欢她吗?”
东海王双眼喷火,“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她是我的,从小说好了,母亲和舅舅都同意。”东海王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说:“我的东西从来不给别人!”
“你天天跟那些侍从在一起,没找人帮你给母亲传信吗?或许她能帮你。”
东海王眼中的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垂头丧气地说:“母亲写信将我骂了一顿,让我老老实实留在宫里,专心服侍太后和……你。变了,一切都变了,就因为我没当上皇帝,母亲和舅舅也都变了。”
韩孺子没法安慰东海王,只觉得事情如此荒谬,他与东海王都想得到对方的生活,结果都不能如意,被困在自己的位置上,羡慕对方的处境。
“齐国那边怎么样了?齐王肯认罪吗?”
“怎么,杨奉什么也没跟你说吗?”东海王讥诮道。
杨奉太忙,又是一连几天没跟皇帝谈话,韩孺子说:“如果齐国的事情不顺利,册立皇后也会生出变故。”
东海王寻思了一会,“那边还在僵持中,齐王没有立刻造反,他否认指控,声称受到奸人陷害……但是没用的,耽搁得越久,对齐王越不利,他必败无疑,舅舅将会凯旋……算了,我知道这不怨你,可是你要记住,等我……早晚我会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韩孺子笑了,“祝你成功。”
韩孺子明白一件事,崔氏与太后斗得越激烈,他的位置越稳定,什么时候双方相安无事,他就危险了,起码在目前,东海王的斗志对他利大于弊。
这天傍晚,韩孺子在屋子里闲坐,杨奉走进来,怀里捧着一摞书,全是皇帝在凌云阁里读的典籍。
杨奉命宫女退下,将书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一本,转身对皇帝说:“陛下在上面画了不少圈。”
韩孺子脸有点红,“有些字我不认识。”
“嗯,我跟太后说了,太后允许我教你识字。”
“太好了!”韩孺子高兴的不是识字,而是能与真正的大人交谈。
杨奉将书又放下,走近皇帝,“识字只是小学,你的基础没打好,现在也只能亡羊补牢,没什么大用,我还要教你点别的。”
“杨公要教我什么?”韩孺子对学习的热情再次高涨。
“史书。”
“史书?”
“帝王以史为鉴,读史本应是帝王最重要的功课之一,太后将它省去了,所以只好由我私下教授,此事陛下知道就好,不要外泄。”
韩孺子连连点头,他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杨奉手头上没有史书,全凭记忆讲授,他也不想给皇帝讲授正史,先拿起一本书,指点皇帝认了几个字,然后说:“陛下已经入阁读书,接触的外臣越来越多,不如我讲一点太祖与臣子交往的故事吧。”
韩孺子很喜欢听故事,可他觉得太祖的借鉴意义不大,“我没接触到什么人……”
“别急,大家都在观察,时机一到,自会有接触,但我要先提醒陛下一件事。”
“杨公请说。”
“不要相信第一个主动接触陛下的人,那必定是别有用心之徒。”
韩孺子愣住了,他记得很清楚,皇宫里第一个主动接触他的人,正是杨奉。
(发稿安排:明天是周日,一更,从下周一起正常更新,上下午各一更,周末保底一更。)
第十八章 太祖往事
(恭贺读者“不知苦味”、“heathers”成为本书盟主。)
大楚太祖姓韩名符,本是东海郡一介布衣,最终成为一代开国之君,关于他的传说不计其数,韩孺子从小生活封闭,却也听过不少。
在这些传说中,太祖的一生充满了奇迹,出生时有红云笼罩、雷声宣告,成人之后更是奇遇连连,林中斩过狂龙、夜里审过鬼卒、山顶遇过仙师、海底探过宝藏……争夺天下时数度受困,陷入绝境,每次都有神人出手相助,从而转危为安。
杨奉讲述的是另一类故事,韩孺子从来没听说过。
太祖还只是韩符的时候,并非普通百姓,家中有些余财,可他不事生产,也不喜当官,花钱捐了一名小吏,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一点也不称职,却专爱结交各路豪杰,家中常常宾客盈门,整夜欢闹,扰得四邻不安,但是没人敢告官,韩家的客人颇有一些亡命之徒,被惹恼了真会杀人。
韩家的那点产业经不起折腾,三五年光景就耗个精光,父亲被活活气死,兄嫂带着母亲分家另过,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即便如此,韩符也不肯改邪归正,没钱就借,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
二十五岁那年秋天,偷抢事发,韩符从县中小吏正式转变为罪犯,为了躲避追捕,只得抛妻弃子,踏上逃亡之路。之前数年的结交这时带来了回报,韩符由东到西,几乎走遍了天下各郡,到处都有人接待,好酒好肉,地方豪杰慕名而至,愿与他结为刎颈之交。
这不是逃亡,更像是巡视。
可这样的生活只持续了不到五年,韩符的名声越来越大,官府对他的追查也因此越来越严,最终,再大的豪杰也保不住这名逃犯,他不得不逃入荒野,与盗匪为伍,再不敢公开现身。
盗匪生活远没有想象中恣意畅快,倒是经常忍饥挨饿,时时担心官兵的围剿、不同团伙之间的争夺地盘、内部的争权夺势,在荒野中,韩符与各地豪杰的联系日渐稀少,名字还会偶尔出现在酒酣耳热之后的畅谈里,可也仅此而已。
幸运的是,韩符加入盗匪团伙的第一年就赶上了天下大乱,他不是第一个起事者,却占据两大优势: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在扩张势力的初期,他们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至于其中一些人背叛太祖,则是后话了;结交广泛,熟知天下郡县形势,带兵走到哪,都能找到从前的朋友,从而迅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
杨奉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其中没有明显的奇迹,然后他给皇帝留下一道题目:“你听过太祖不少故事吧,它们不都是假的,里面隐藏着一些真相,但是需要细心挖掘。给你三天时间思考一个问题:擅于结交朋友的豪杰成百上千,为什么偏偏是太祖夺得天下?”
“我知道,因为太祖有神灵相助。”韩孺子脱口而出。
杨奉看了皇帝一会,摇头说:“你不知道,好好想一想。”
韩孺子睡不着觉了,杨奉所讲的故事吸引了他,可是内容太少,与母亲、仆人曾经描述过的太祖形象大不一样,杨奉却要求他将两种说法结合起来,推导出太祖为何能夺得天下。这实在太难了,韩孺子辗转整夜,早晨起床时双眼红肿,没有想出半点眉目来。
接下来的两天里,韩孺子常常在白天听讲时走神,反正也没人在意,他尽可随意遨游在太祖的往事之中,杨奉讲的故事、母亲讲的传说、静室中的战争图画,在他的心中进进出出,却怎么也无法协调在一起,就像是三个不同时代的不同人物。
第三天上午,他终于忍不住了,讲诗的郭丛刚在凳子上坐好,张开嘴正要说话,皇帝先开口了:“郭师读过不少书吧?”
老先生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皇帝说话,装糊涂混过去是不可以的,只好哼哼唧唧地说:“老臣毕生求学,读书不辍,不敢说是很多,算是有一些吧。”
“那今天讲讲《诗经》以外的东西吧。”
“呃……这个……《诗经》才开头,一篇《关雎》还没讲完。诗可以言志、可以动情、可以颂德、可以止邪,诗中自有大义,感天地,动鬼神,上至帝王、下至庶民,都该学诗……”
郭丛想就这样讲下去,从而避开皇帝的请求,可韩孺子今晚就要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听不进诗句与逐字注解,伸手在书案上敲打,“学诗不争一时,今天朕想听点更有用的。”
郭丛脸色骤变,“陛下,《诗经》大有用处,可以言志、可以动情……”
韩孺子继续敲打书案,“太祖就不学诗,朕想听太祖的故事,郭师读过的书多,拣几段说来听听。”
郭丛的脸变成了酱紫色,只好望向守在门口的两名太监,太监也很慌乱,不敢给出任何提示,坐在侧席的东海王瞪眼瞧着皇帝,既惊诧又迷惑。
“太祖……太祖的故事都记在国史之中,这个……陛下若是想听,老臣倒是能推荐几位专攻国史的国子监和太学的博士,他们……”
“找别人太麻烦了,朕也不是想听全部,郭师选几段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就行。”
门口的一名太监匆匆离去,郭丛被逼到绝路了,只得勉强说下去:“太祖功高盖世、亘古未有,能教益后世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这个……容老臣想想……”
郭丛呆呆地想了一会,脸色青红不定,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一头栽倒,居然晕了过去!
太监急忙上前搀扶,韩孺子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个简单要求,居然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反应。
东海王笑了一声,“哈,郭丛这算是殉职吧,能死在皇帝面前,他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别瞎说。”韩孺子探身观望,可不想有人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被逼死,“他怎么样?”
“郭老大人……还活着。”太监说,这时另一名太监回来了,两人一块将郭丛抬出去。
上午的课就这么结束了。
“你怎么突然对太祖感兴趣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时,东海王好奇地问。
“我想起静室里的图画,还有母亲讲过的一些故事,所以想听听大臣们如何讲述太祖,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太祖的故事有什么忌讳吗?”
“大家忌讳的不是太祖,是——你知道是谁——反正有人不希望你学史书,怕你野心膨胀。”东海王闭上嘴。
左吉进来了,看了几眼,什么也没说。
这天晚上,韩孺子将白天的事讲给杨奉,杨奉说:“陛下现在还不是读国史的时候,我讲的故事足够多了,加上那些传说,应该能得出结论,陛下再想想,等陛下想明白了,咱们再往下讲。”
于是杨奉就只教皇帝认字,功课将要结束的时候,韩孺子问:“杨公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我就是太监,服侍先帝十几年,亲眼看着他长大。”
“更往前呢?杨公肯定不是从小……就做太监的吧?”
杨奉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曾经也是读书人……陛下若是真对我的经历感兴趣,等我讲到武帝的时候,或许可以说一些。陛下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我的经历非常简单,用不上十句话就能说完。”
韩孺子相信,杨奉的过去绝不简单。
郭丛再没有出现,来讲经的老师傅们越发谨言慎行,除了书上的内容,绝不多说一个字,韩孺子也没兴趣再逼他们讲国史,每天就是发呆,翻来覆去地回忆太祖的诸多事迹。
四月中旬,关东传来消息,齐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审讯,终于还是公开造反了,可惜时机已逝,曾经与齐王暗通款曲的诸侯与大臣,这时全都投向了朝廷,太傅崔宏——如今是平东大将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一路攻向齐王治所,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东海王又喜又忧,喜的是舅舅立下大功,崔家的根基更加稳定,忧的是大将军一旦得胜回京,表妹就要被册立为皇后。
其他勋贵侍从则只有兴奋,整日里议论纷纷,全都遗憾自己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有时声音能传入凌云阁,韩孺子就是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东方战事的进展,至于杨奉,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远方的战争,只字不提,专心教皇帝认字,督促皇帝思考。
齐国之战影响到了皇帝的平静生活,下午的讲经取消,改为学习骑马、射箭,这是为了有朝一日校阅凯旋的大军。
韩孺子从来没骑过马,好在皇宫里养着许多极其温驯的马匹,他很快就能稳坐在马背前进,只是不能驰骋。
射箭比较难学,两天下来,韩孺子勉强能将箭矢射到靶子附近。
下午的学习有一个好处,韩孺子与勋贵侍从们的接触更多了,甚至能叫出几个人的名字,也有机会观察他们的本事。
杨奉预言的“主动接触者”还没出现,侍从们都很谨慎,互相用眼神交流,却极少看向皇帝。
学习骑射的第三天,皇帝与东海王又多了一项必修内容——拳脚与刀剑,太后仍然担心会有刺客,因此希望皇帝能有点自保能力。
教师正是多日未见的孟氏兄妹,孟娥的哥哥恢复了男装,也报出了本名,他叫孟徹。
正是从这对兄妹身上,韩孺子找到了线索,终于能够回答杨奉留下的问题:那么多结交广泛的豪杰,为什么只有太祖韩符夺得天下?
(求收藏求推荐)
(发稿安排:周一至周六每日两更,周日保底一更。)
第十九章 进退
习武场所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四周摆满了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可是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架子里,外面裹着棉布,锐气尽失,像是一片需要扶植的藤蔓。
五名太监站成两排,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盒子,据说都是皇帝必用之物,韩孺子一次也没用到过,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陪练者还是只有东海王,其他的勋贵侍从守在外面。
孟娥站得稍远一些,极少说话,一切事宜都由哥哥孟徹负责。
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孟徹不敢无礼,规规矩矩地跪拜,起身之后说:“天下武功浩如烟海,不知陛下要学哪一种?”
“呃……孟教师决定吧。”韩孺子事先得到过提醒,称呼讲经的老先生为“师”,传武者则是“教师”,多一个字,以区分文武,地位也有差异,文师更加尊贵。
东海王曾经吃过孟氏兄妹的苦头,对两人印象极其不好,这时讥讽道:“说的好像你什么都会似的。”
孟徹淡淡地回道:“若论精通,在下所会的不过三种,如果只是传授一些基础,在下不才,样样都会一点。”
“就选孟师精通的吧。”韩孺子不在乎学什么。
东海王嘿嘿笑了几声,上前道:“先说说你精通什么。”
孟徹微点下头,“拳、剑、内功。”
“倒是见过你拿剑,就是没见你用过。”东海王左右看了看,“口说无凭,你练几招让我们见识一下。”
“太后既然让两位孟师传授咱们武功,身手肯定是不错的。”韩孺子道。
皇帝的劝说令东海王更加坚持己见,“太后是至尊之体,陛下久居内宅,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解得少,容易上当受骗。我在王府里有武师,虽然学得一般,眼光还是有的。”
孟徹道:“武学一道颇讲究悟性,不在乎贵贱、先后、长幼,能得到东海王的指教,在下不胜荣幸。”
“指教不敢说,我不过是能分得清好坏,来吧,先练一套拳法看看。”
孟徹后退到宽敞地方,紧紧腰带,扎了一个马步,缓缓吸入一口气,突然迈步向前,出拳、后退,再次前进、出拳、后退,然后挺身、垂臂、吐气,看向东海王。
“这算什么玩意儿?”东海王惊讶地说。
“倒是……挺快的。”韩孺子也没看出门道。
“如果东海王想看花拳绣腿,抱歉,就这个我不会。”孟徹的语气反而更骄傲了。
东海王冷笑道:“再看看你的剑法。”
“刀剑无眼,我就意思一下吧。”
东海王哼了一声,他可记得当初在太庙里孟徹手中握剑的情形。
孟徹又后退几步,突然纵身蹿出,一下跨越七八步的距离,右臂一伸一缩,像是刺剑的动作,旋即后退,两步就回到原位,又是挺身、垂臂、吐气,说:“请指教。”
东海王脸有些红,恼怒地说:“你在逗我玩吧?”
孟徹摇摇头,“陛下面前,谁敢无故戏耍?在下的拳剑就是这样,重实战不重套路。”
“不用说,你的内功更是没有套路了?”
“当然。”
东海王鄙夷地撇撇嘴,扭头看向太监头目:“我想试试孟教师的本事,没问题吧?”
杨奉今天没来,左吉带队,微笑道:“不可动真刀真枪,别的事情,东海王随意。”
东海王倒有自知之明,“那就好。孟教师,我年纪小,力气也小,打不过你很正常,我去叫几个人进来,试试你的‘实战’本事。”
东海王也不管孟徹同意与否,更不征求皇帝的意见,径直走出房间,不一会,将外面的侍从都叫进来,负责监督的礼官一脸惊惶,向左吉看了好几眼,见他不反对,才没有阻拦。
东海王叫出年纪最大的一名侍从,“这位是辟远侯、铁骑将军张印的嫡孙……你叫什么来着?”
侍从是名十七八岁的青年,脸上还残留着稚气,身体却颇为健壮,个子也最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儿,“微臣名叫张养浩。”
韩孺子很早就注意到这名侍从,这时记住他的名字,同时也想看看孟徹是不是有真本事。
东海王靠近张养浩,指着孟徹说:“这人的拳头比较硬,你去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皇帝的武功教师不好当。”
“既然是陛下的教师,恐怕我不是对手。”张养浩还算谨慎,没有立刻上场。
“没事,就是玩玩,陛下也想看。”东海王瞧向皇帝,韩孺子点下头。
张养浩重重地嗯了一声,挽起袖子,迈步走到孟徹对面,身后的伙伴们小声为他助威,一张张脸都显得极为兴奋,在皇宫里当侍从是个无聊的差事,大家都希望能有热闹看。
“孟教师请赐教。”张养浩没有按礼节抱拳拱手,他是将要继承辟远侯爵位的张家嗣子,没理由对一名武师太客气。
“张公子手下留情。”孟徹道。
张养浩出身于武将世家,从小习武,在小圈子里颇有名声,当下摆了一个架势,等了一会,见对方没有进攻的意思,轻喝一声,大步上前,抡拳就打。
“百步拳,军中第一拳,名不虚传。”孟徹边说边躲,与张养浩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
百步拳虽是拳法,却极为重视下盘功夫,张养浩步法整齐严谨,双拳虎虎生风,不愧是名将之子,旁观的侍从们有几位忍不住叫好,被礼官盯视之后,又急忙闭嘴。
一个打,一个躲,堪堪绕了半圈,东海王不耐烦了,大声道:“孟教师,这就是你的本事吗?光跑不打,陛下可学不来。”
孟徹也觉得够了,开口提醒道:“张公子接招。”
“来吧!”张养浩打得兴起,巴不得对方还招。
孟徹既没止住脚步,也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前一刻还在左躲右闪,下一刻已经冲到张养浩怀里,击出一拳,迅速后退到七步以外,挺身而立,冷面带霜,眼内含冰。
张养浩僵在那里,双腿弯曲,双臂一上一下,像是一棵被狂风吹伏的小树,突然吐出一口气,叫了一声哎呦,捂着肚子,半天直不起腰。
“在下鲁莽,出手不知轻重,请张公子见谅。”孟徹的神情恢复正常。
张养浩右手仍然捂着肚子,伸出左手摇晃几下,哑声道:“没事,孟教师好拳法,我、我甘拜下风。”
侍从们的惊讶一下子转为敬佩,七嘴八舌地发问,“这是什么拳法?”“你用了几成力道?”“你是哪个门派的?”“你认识桂月华吗?他是我家的武师,在江湖上很有名。”
礼官连咳数声,侍从们闭嘴,张养浩终于挺起腰,抱拳道:“不愧是御用武师,佩服佩服。”
“张公子客气,在下的拳法乃是一人一身之拳法,比不上张公子的百步拳,乃是两军阵前斩将夺旗、建功立业的拳法。”
在军中,百步拳只是用来强身建体,真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赤手空拳地战斗,可孟徹这番话还是说得张养浩笑逐颜开。
东海王本想让孟徹出丑,见识了拳法的威力之后,立刻改了主意,越众而出,说:“嗯,你还真有点本事,你一个人能打几个?”
“要看对手是谁。”孟徹道。
东海王看向侍从,觉得他们都不行,“宫里的侍卫。”
“大内高手如云,随便挑出一个来,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那就说战场上,对面是敌国士兵,你能打几个?”
孟徹想了一会,“如果对方训练有素,顶多五个。”
“才五个!”东海王大失所望,“我还以你能以一敌百呢。”
“世上没有所向无敌的拳法,与兵法一样,也分通、挂、支、隘、险、远等地势,地势不同,可用的拳法也不同,我的拳法独来独往,如果敌人太多,我宁愿逃跑,择机再斗,绝不以险试拳。”
东海王还想追问下去,韩孺子咳了一声,他毕竟是皇帝,东海王只能闭嘴。
韩孺子对两件事感到奇怪:孟徹看上去木讷,其实很会说话,还有,孟徹的拳法让他想起了杨奉布置的问题。
“孟教师与张公子比拳的时候,一击即退,为何没有趁胜追击?”
东海王抢先道:“他是怕打伤了张养浩,不好交待。”
已经退回侍从队列中的张养浩脸上一红。
韩孺子觉得原因不只如此,孟徹独自演练拳法时,也是一进一退,从不站在原地连续出拳。
孟徹看着皇帝,微微躬身,“在下的拳法不是为了拼命,而是自保。攻守不可两全,攻则全力,趁敌不备,直捣要害,无论成与不成,立刻退后防守,免中敌人诱兵之计。”
“张养浩哪会什么诱兵之计?”东海王觉得孟徹想得太多了。
这天下午,孟徹没有传授真正的拳法,而是讲了一些要诀,与江湖中常见的拳法颇为不同,众人听不出区别,见他身手不错,于是一个劲儿点头。
韩孺子心里慢慢形成了一个想法,晚上一见到杨奉他就激动地说:“我想明白了!”
“陛下请说。”杨奉很镇定。
“太祖敢进敢退,有机会进攻时,奋不顾身,形势不利需要后退时,从不拖泥带水,也不在乎一时的名声,传说中太祖每次遇到危机时都有神人相助,其实那不是神人,而是太祖——擅长逃跑。”
韩孺子停顿了一会,接下来他对老祖宗要说点不恭敬的话了,“太祖与豪杰结交的时候也是如此,敢进敢退,有人背叛太祖,其实遭到太祖背叛的人更多,太祖比别人更决绝,更冷酷无情,更会利用朋友,更懂得保护自己。”
韩孺子说完了,忐忑地等着杨奉评判。
杨奉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好,我再给陛下布置下一道题:天下人人皆有自私之心,比太祖还要冷酷无情的豪杰大有人在,为什么他们没能夺得天下呢?”
韩孺子语塞,又被难住了。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章 仁义
杨奉又给皇帝讲了两段太祖开国时期的往事,以供借鉴。
前朝的末代皇帝荒淫残暴,以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问鼎者数不胜数,互相攻伐兼并,最后剩下三股最重要的势力,太祖建立的大楚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两伙势均力敌的对手。
北方的赵国由庄垂创立,与太祖韩符一样,庄垂也是豪侠出身,成名更早,地位也要高得多,在祖父那一代就以行侠显名,到他这一代,家族中的男子几乎都以行侠为事业,庄垂名声最响,被称为“江北第一豪侠”。
太祖逃亡期间,也曾是庄家的座上宾,与庄垂相谈甚欢,彼此引为知己,却在争夺天下时反目成仇。
若论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庄垂比太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一个简单粗暴的规矩:无论谁得到过庄家的帮助,哪怕是间接的帮助,就是欠下庄家一笔债,这笔债必须连本带利偿还,有时候要以命来还。
即使规矩如此苛刻,北赵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当时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吸引众多豪杰前来投奔,原因很简单,庄家简直就是出将帅的窝子,随便拎出一名十几岁的青年,都能带兵打仗,大家宁愿背负巨债,也愿意追随最有前途的主人。
等到尘埃落定,大家回过头再看,发现庄王之所以会一败涂地,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子弟太多,阻塞了其他豪杰的晋升之路。
如今正在发生叛乱的齐国,当年也是一股强大势力,与豪侠出身的韩、庄两王不同,齐王陈伦身世高贵,祖上十世为侯,经营齐地数百年,早就被当地百姓认为是无冕之王,一呼百应,是最早称王的势力之一。
太祖视诸友为刀剑,用的时候不遗余力,不用的时候弃之如敝屐。庄王视豪杰如欠债者,时刻催逼,非要榨出全部价值不可。与这两人相比,齐王陈伦才是真正的王者,麾下的将帅几乎都是世家子弟,至少有两代人为陈氏效劳,外地豪杰投奔齐国,只能先从小吏做起,积攻升迁,有过则诛。
齐国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陈王野心不大,只想占据故土,然后趁着楚赵争霸之际,稍稍向外扩张一点,结果太祖与庄王在斗得最激烈的时候,竟然尽弃前嫌,联手进攻齐国,只用了三个月,就将齐国彻底灭亡。
齐国的忠臣最多,追随陈王自杀者不计其数,奇怪的是,许多自杀者根本就不是齐国人,而是外乡豪杰,并未受过陈氏的多少恩惠,也一批批地跟着刎颈或是跳墙。
总之,在三位王者当中,太祖韩符绝非最自私自利者,更不是最擅长拉拢豪杰的人,结果却是他夺得了天下。
“明天陛下会迎来一位新师傅,他将讲述国史,请陛下多听多想。”杨奉是一位引导者,并不反对学生从别的地方获得信息。
韩孺子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次日上午听课的时候,东海王一见到皇帝的肿眼泡就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好像日理万机似的,你可是天下最悠闲的皇帝。”
“我就是闲得睡不着觉。”韩孺子笑着说,好奇今天的新师傅会是哪一位老先生,太后竟然会同意讲授国史,也是怪事一件。
新师傅来了,却没有那么老迈,四十几岁年纪,身材高瘦,相貌威严,目光锐利,狭窄的鹰钩鼻像小刀一样指向皇帝。
“草民罗焕章叩见陛下。”新师傅没有特权,所以要行正式的跪拜之礼,令韩孺子意外的是,平时飞扬跋扈的东海王,居然避席还礼,比面对皇帝要恭敬多了。
罗焕章自称“草民”,那就是没当过官,也没有爵位,韩孺子想起东海王说过的一句话,脱口道:“你是东海王的师傅吧?”
罗焕章站起身,“草民曾经教过东海王殿下几年,才疏学浅,没能教出好弟子。”
东海王脸红了,低头不语,好像很害怕自己的师傅。
韩孺子越发纳闷,虽说太后与崔家已经和解,毕竟仍存在竞争,她居然将东海王的师傅召进宫,实在是不合常理。
没准杨奉会将这件怪事当成一道问题,韩孺子习惯性地开始思考,别的师傅都对皇帝的走神视而不见,罗焕章却不是普通人,咳了一声,说:“草民受命来讲国史,陛下希望从哪里讲起?”
第一次被征询意见,韩孺子反而不适应,翻翻桌上的书,想了一会,说:“太祖,朕想知道太祖为何能够夺得天下。”
“陛下睿智,提的问题很好。”
东海王的脸更红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位庶民师傅面前,他特别老实,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监搬来了小凳,罗焕章没有坐,站着说:“前朝末帝荒淫,群臣乖乱,遂失其鹿,而群雄共逐之。太祖起于布衣,兴于山林,数年间除暴安良,创立万世基业,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自己冥思苦想而不得的答案,大儒肯定早就有了定论,韩孺子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仁义。”罗焕章吐出两个字,郑重得像是太庙里唱祝的礼官。
“能说得详细一点吗?”韩孺子有点失望。
“前朝所失,即是太祖所得。前朝视百姓如奴隶,以苛法绳之,侧目者剜眼,腹诽者割舌,偶语者腰斩。太祖龙兴,反其道而行之,破残贼之法,立仁义之道,省赋减刑,与民休息,五六年间,遂有天下。昔日,商汤出行,见捕者张网四面,其人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入吾网。’商汤收网三面,唯留一面,乃曰:‘欲左者左,欲右者右,欲高者高,欲下者下,犯命者乃入吾网。’四十余国皆曰:‘汤之德及于禽兽矣。’往而归之。以此言之,四面张网而捕一鸟,网开三面而获诸国,仁义即是网开三面。”
罗焕章慷慨陈辞,东海王垂头,像是在偷笑。韩孺子听得似懂非懂,心里更糊涂了,“太祖就是靠仁义打败庄王和陈王的?”
罗焕章目光变得严厉,再加上那道小刀似的鼻子,没一会就让皇帝垂下头,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陛下肯定听过一些闲话吧,说什么太祖心狠手辣,靠背信弃义夺得天下?”
韩孺子不愿出卖杨奉,含糊地嗯了一声。
“可曾有人对陛下说过这些事情:前朝拥兵百万,耳目遍及闾巷,及至官逼民反,群雄并起,区区两年间,末帝焚宫自杀,身殒而国灭,为天下笑;东齐地方千里,连城数百,陈氏十代为侯,可谓根深本固,待到楚、赵并攻,数月间齐国沦陷,随齐王殉难者八百六十余人;北赵地势险要,庄王之强天下无双,猛将上千,精兵三十万,人人以一敌十,蹂躏诸侯、践踏江山近五载,一朝战败,锐气消亡过半,再败,心中恍惚不知所出,三败,庄王刎颈自杀,宗属降楚,精兵猛将尽为太祖所用。”
“听说过一点。”韩孺子轻声道,有点明白东海王为何在罗焕章面前那么老实了,这位大儒可不简单,开口就像万箭齐发,听者根本来不及招架,没等明白他说了什么,就已束手投降。
罗焕章放缓语气,伸出右手,慢慢握拳,“陛下请看,曲手为拳,握东西是不是更牢?”
“当然。”
“陛下再看,拳已成实,还能握住什么?”
“什么也握不住,实拳就是……实拳。”韩孺子开始明白罗焕章的意图了。
“机谋权诈、好勇斗狠即是握拳。”罗焕章一拳击出,他不是武师,这一拳没啥气势,“拳头能打人,却不能附人。太祖会用拳头,庄王、陈王也会用拳,握得还更紧一些。可庄、陈二王一朝兵败即如山倒,太祖虽屡战屡败却总能东山再起,是因为太祖懂得松拳之道。百姓苦于苛法已久,太祖行仁义恰如久旱甘露,因此而得民心。”
“民心帮助太祖打败了敌人?”韩孺子问。
罗焕章摇头,“民心思安,不愿打仗,太祖要靠自己的本事击败强敌,可太祖兵败时,后方民心不乱,太祖所至之处,城门立开,粮草立至,往往能在旬月间再成一军。陈王号称能养士附众,自杀殉难者众多,可是没有百姓愿意恢复齐国。灭齐之战,楚攻其南,赵攻其北,庄王兵锋未至,百姓扶老携幼,奔南归楚,皆因太祖能行仁义之道。”
韩孺子喃喃道:“太祖善逃,是因为有处可逃,行仁义不是为了争一时之胜,而是为以后铺路,有些人不能帮你打仗,却能在危险之际救你一命……”
罗焕章皱起眉头,“到底是谁教陛下这些东西的?对太祖怎可如此不敬?”
“罗师见谅,朕从小失教,难得听到圣贤之言,所以有时候会乱说话。”韩孺子急忙管住自己的嘴。
罗焕章没再多问,东海王却盯着皇帝多看了几眼,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这堂课比平时累多了,韩孺子根本没机会沉思默想,罗焕章就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轻松就能控制猛兽的一举一动。
罗焕章告退之后,东海王对皇帝说:“苦日子才刚开始,好好享受吧。”
韩孺子倒不觉得苦,反而获益良多,可是心中生出的疑惑也更多,这些疑惑只能去问杨奉。
下午的武学比较平淡,孟徹说得多动得少,有些敷衍,侍从们也不在意,捉对比拼,玩得很开心。没人敢跟皇帝动手,韩孺子就自己活动腿脚,几次看向角落里的孟娥,想跟她说句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天夜里杨奉没来,他总是忙忙碌碌的,名义上服侍皇帝,其实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场,不知到哪里为皇帝“开辟道路”去了。
接连几晚失眠,韩孺子终于坚持不住,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正深,被一阵摇晃给推醒了。
眼前一片黑暗,韩孺子隐约看到床头有人,像是服侍自己的宫女,“啊?什么事?”
“你想学真正的武功吗?”
韩孺子一下子清醒,腾地坐起来。
杨奉提醒过他,第一个主动接触皇帝的人必定别有用心,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孟娥。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一章 兵败
当杨奉说有人将主动接触皇帝时,韩孺子想到的是那些勋贵侍从,或者某位讲经师傅,从来没想到会是宫里的某人,更没料到来者竟然是孟娥。
韩孺子不由得怀疑自己听错了,倾身靠近一些,低声问:“是你吗?”
“是我。”这确定无疑就是孟娥冷冰冰的声音。
韩孺子望向窗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睡着一名宫女,一点声音就能将她惊醒。
孟娥猜到了皇帝的心事,“不用管她,她睡得很深,天亮之前都不会醒。”
韩孺子更加吃惊,理了理心绪,问:“你要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学,并且求我的话。”
这是一个奇怪的回答,明明是孟娥半夜三更主动找上门来,却要皇帝“求”她传授武功。
“呃……你已经是我的武功教师了。”韩孺子小心地说。
“有真传有假传,从教师那里只能得到假传。伸出手。”孟娥说。
韩孺子抬起右手臂,很快有一张微凉的手掌按在他的手上。
“坐稳了。”孟娥道。
韩孺子嗯了一声,心里越发觉得诡异,又一想,孟娥若是真想刺驾,根本用不着叫醒他,于是踏实下来。
手掌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韩孺子一口气喘不上来,五脏六腑像是被钩子挂住,一下子拎到半空中,然后身体才跟上去。
韩孺子翻身倒在了床角处,坐起身,一口浊气憋在胸腔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别勉强,顺其自然。”孟娥提醒道。
过了一会,那股浊气终于消失,韩孺子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惊诧地问:“这是什么武功?”
“是你们都不感兴趣的内功。”
孟徹自称精通拳、剑与内功,包括皇帝在内,大家都对前两者更感兴趣,也有人问过内功的事情,孟徹几句话就将所有好奇者吓退了,“我练的是童子功,不近女色,十年有小成,迄今已练了十八年,稍窥门径,尚未登堂入室。”
孟娥只用一招,就在皇帝心里燃起对内功的极大兴趣。
“我能练吗?男孟师说过……”
“你能练,内功也分很多种,我哥哥练的是童子功,我练的不是,如果你肯用心,三五年就能有所成。”
“我肯用心。”韩孺子跪在床上,倒不是要磕头,而是太兴奋,“以后我也能像你那样一下子就跳到房梁上吗?”
“内功是根基,筑好之后再练轻功就比较容易了。”
“哇,三五年……如果我比较努力,还能更快一些吗?”韩孺子怕自己等不了那么久。
“难说,绝大多数人都需要三五年时间才能有所成就,除非你的悟性异于常人。”
“练成之后我能像你一样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吗?”
孟娥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倾听,韩孺子也竖起耳朵,可是什么声响也没听到。
“没人能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孟娥开口道,语气中有一点指责的意思,“再厉害的武功也不是神仙,我能来找你,是因为今晚轮到我值守。”
“值守?原来你一直在保护我。”
“没时间闲聊,我传你内功,但你要守口如瓶。”
韩孺子犹豫了一下,很快决定不对杨奉提起这件事,于是承诺道:“我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记住,我帮了你一个忙,以后你要报答我。”孟娥稍稍提高了声调。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你想要什么报答?”韩孺子觉得孟娥简直变了一个人,这些话若是由杨奉说出来才比较正常。
“现在说出来也没用,等你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再说吧。时间不多,我得走了,三天后我会再来,传你基本功。”
“等等……你还在吗?”韩孺子望着黑暗,慢慢伸出手触碰,确认孟娥真的离开了。
韩孺子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问:既然武功不能来去自由,还学它干嘛?阻挡刺客?外面侍卫拦不住的人,他肯定也打不过;夺回皇权?武功若有这种功效,孟娥兄妹就不会进宫违心事人了。
他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幻想,不是学会帝王之术成为真正的皇帝,而是逃出皇宫回到母亲身边。
武功似乎能实现这个梦想,结果孟娥一句话就让这个梦想破灭了。
“我不应该答应她。”韩孺子自语,倒下睡觉,决定三天之后告诉孟娥,他不想练什么内功,也不会轻易许给她报答。
次日上午的功课很无聊,讲《尚书》的老师傅坐在那里嘀嘀咕咕,经常陷入长时间的停顿,好像连他自己也忘了该讲什么。
服侍皇帝的两名太监对此颇为满意,站在门口昏昏欲睡,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发出了鼾声,韩孺子努力睁开双眼,耳朵里听到的却是窗外的风声、树叶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人声。
那些勋贵侍从们不用忍受跪坐之苦,正在春风拂过的御花园里交流感情,十年之后,大概就是他们把持朝政了。
韩孺子幻想着正常的皇帝会过怎样的生活,起码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孤立,肯定会成为侍从们争相讨好的目标,东海王也会老实许多,接着他又想到孟娥,自己的拒绝会让她很失望吧,不知道她所谓的报答究竟是什么,其实自己很愿意帮助她,用不着传授内功……
韩孺子快要睡着了,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众多惊恐的叫声汇合在一起,好像两伙人在打架。
没人敢在御花园里动手,礼官可以忽略勋贵子弟们的某些小动作,却不能允许他们恣意妄为,这阵喧闹因此极不寻常。
老师傅还在嘀咕古文,门口的两名太监大惊失色,其中一人迅速下楼,东海王猛地坐起来,揉揉眼睛,问道:“怎么了?有刺客?”
“东海王不要乱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有刺客?”门口的老太监脸色都变了。
讲经的博士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声响,茫然地四处张望。
东海王起身跑到窗边,向楼下张望,“肯定发生大事了,有人坐在地上哭呢。”
“东海王殿下,请回座位。”老太监劝道。
东海王不理他,向楼下喊道:“怎么回事?”
韩孺子坐不住了,爬起来也跑到窗边,与东海王并肩向外望去,花园的一片空地上,三名侍从正坐在地上痛哭,辟远侯的嫡孙张养浩挥舞拳头,像是在对老天示威,其他侍从也都惊慌失措,礼官弹压不住,众多太监也不帮忙,一个个都在发抖。
东海王转身向门口跑去,“一定是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老太监堵在门口,“殿下不能出去,殿下……”
两人正在门口推推搡搡,太监左吉跑上来了,脸色苍白,一脸的汗珠,东海王有点忌惮他,只好退到一边。
“陛下还在……那就没事。”左吉松了口气。
“我怎么了?”韩孺子转身问道。
“没事,没事,陛下留在这里……我这就去见太后,不不,我留下,派个人去,不不,请陛下跟我一块去见太后……”左吉慌了手脚,半天拿不定主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韩孺子大声道。
左吉颤抖了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平东大将军崔宏大败,齐王、齐王率军西进,就快打到京城了!”
韩孺子这些天都没在意东方的战争,突然听到消息,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旁边的东海王却如遭晴天霹雳,蹿到左吉面前,厉声道:“你说什么?我舅舅怎么会战败?他明明高奏凯歌,就要攻下齐王治所了。”
左吉真是被吓坏了,完全没有平时的微笑,更端不起太后心腹的架子,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刚传来的消息……”
韩孺子又向窗外望去,终于明白那群侍从为何惊恐悲泣,他们当中许多人的父兄都在军中,战事不利,许多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信,我要去问个明白!”东海王气势汹汹地往外闯,左吉等人都不敢拦他。
外面有人将东海王堵了回来,杨奉大步走进屋,目光一扫,伸手抓住东海王的手腕,拽着他走到皇帝身边,另一只手握住皇帝的手腕,“请陛下随我来。”
韩孺子很听话,东海王却使劲甩动手臂,声音越来越响:“放开我!我要见太后!我舅舅……”
杨奉停下脚步,严厉地说:“崔太傅还活着,大楚江山也还牢固,请东海王自重。”
东海王冷静下来,乖乖地跟着杨奉下楼。
左吉原地站了一会,突然醒悟过来,急忙追上去。
凌云阁内只剩下讲经的老博士,一个人站不起来,只能孤单地坐在圆凳上,发了一会呆,对着书案继续讲授《尚书》。
勋贵侍从们都被遣散了,在一群太监的护送下,皇帝和东海王匆匆回宫,没有回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去太后的慈顺宫,而是来到另一座寝宫。
“这里是上官皇太妃居住的慈宁宫,请陛下在此暂住。”杨奉解释道,随后匆匆离去。
很快,孟氏兄妹和四名带刀侍卫到来,屋里屋外检查了一遍,其他人离开,只有孟娥留在房间里,神情漠然地站在角落里,对皇帝一眼也不看。
东海王出奇地老实,坐在一张椅子上,半天没动,然后慢慢抬起头,对皇帝说:“我舅舅怎么会战败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孺子劝道,心里仍然没什么感觉。
“不可能,齐王没有这个本事。”东海王睁大双眼,“齐王若是攻破京城……咱们两个都会被杀死!”
房门打开,两名宫女进来,分立左右,接着进来的是上官皇太妃,看了一眼东海王,目光转向皇帝,说:“请陛下随我去勤政殿,该是向天下人证明你是皇帝的时候了。”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二章 真假
勤政殿是皇帝与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韩孺子登基当天来过一次,赶上太监刘介以死护玺的意外,在那之后,就连接近勤政殿的机会都没有了。
直到今天,关东的一次战败,让韩孺子二度来到勤政殿,终于见到了太后本人。
殿内的人比上次要多,除了在外面带兵的太傅崔宏,四位顾命大臣都来了,还有二十余名文臣武将,南军大司马上官虚却不见踪影,值此危急之刻,太后竟然没有召来自己的哥哥。
最不寻常的是,殿内的太监很少,只有杨奉、景耀、左吉三人,大臣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
太后这回没有躲在听政阁里,坐在宝座上,面朝大臣。事实上,太后每日参政,与大臣都已见过面,唯一没见过太后真容的人只有皇帝。
太后看上去还很年轻,若不是神情庄重,并且身上的盛装过于正式,说她不到三十岁也有人信。
东海王曾经私下里抱怨说,只要太后在场,父皇的目光就不会看向别人,韩孺子现在觉得这句话过分夸张了,以他十三岁少年的眼光来看,太后的确很美丽,却没有美到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程度,起码满屋子的大臣没有一个人在意太后的容貌,全在激烈地互相争论。
皇帝一现身,大臣们安静下来,退到两边,按序列排位,由宰相殷无害带头,下跪磕头。
太庙里的牌位也能得到礼遇与崇拜,可它们终究只是一件件死物,并非先帝的化身,跪拜者走出太庙之后就会将它们遗忘。眼下的韩孺子无异于一块会动的牌位,被上官皇太妃携手,亲自送到太后身边。
宝座很宽,足够坐下三名成年人,韩孺子有意靠边,却被太后伸手拉了过去,两人紧紧挨着,真像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上官皇太妃站在太后身边,一直抓着东海王的手腕,就这样,上官氏姐妹将桓帝的两个儿子紧紧掌握在手里。
孟氏兄妹和三名太监分立左右,形成仅有的一层保护圈,孟徹这回没有穿宫女的服装,而是以侍卫的装扮出现。
中司监景耀宣布免礼,群臣起立,安静了一会,好几位大臣抬头看向皇帝,目光中满是好奇与疑惑。
韩孺子同样疑惑,自己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又有太后坐在身边,这些大臣何以如此无礼,而太后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慢慢地,大臣们又开始争吵起来,
右巡御史申明志挥舞手中的笏板,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大臣叫喊,继续之前的指责:“崔太傅领兵二十万,征发十郡民夫将近四十万,齐王兵力不过十余万,孤守临淄,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崔太傅久攻不下,已令天下惊疑不定,突然兵败,一朝陷朝廷于倾危之地,此事大为可疑!”
被指责的大臣满面通红,却不敢直接辩论,扑通跪下,冲太后磕头,“太后明察,崔氏唯太傅一人领兵在外,眷属皆留京内,太傅虽一时受困,必能重聚天兵,与齐王再战,绝不会让逆兵靠近京城,更不会令陛下与太后陷于险地。大将征战,内不信则外不立威……”
杨奉弯腰,轻声向皇帝介绍道:“兵部尚书蒋巨英,崔太傅的亲戚。”
韩孺子明白了,用余光瞧了一眼太后,想看看她会怎么解决这次危机。
母亲的手总是温暖而柔软的,太后的手却是又湿又凉,被它握住很不舒服,韩孺子忍不住想太后是不是生病了。
太后没有开口,大臣之间的争吵逐渐扩大,有站在右巡御史申明志一边对崔家大加斥责的,也有不少人替崔太傅辩护。
杨奉悄声介绍大臣的姓名、官职与简单背景,太后听到了,没有加以制止。
朝廷的大致格局逐渐浮现在韩孺子眼前,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有几位大臣明明应该是崔家的人,却也义愤填膺的指斥太傅崔宏,比右巡御史申明志还要激动。
更多的大臣则持两端,等待形势明朗。
能决定对错的人是太后,可她却一直没有显露态度,偶尔开口,也是命令某位沉默的大臣说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她叫到了宰相殷无害:“殷宰相,你是百官之首,为何一直不肯说话?”
太后比许多大臣预料得更有执政经验,想在她面前装糊涂是不行的,殷无害与太后接触较多,对此感受颇深,急忙躬身行礼,用老年人特有的颤声说道:“臣不敢藏私,只是兹事体大,从齐国传回来的消息不多,相互间又都矛盾重重,仅凭这点消息,似乎还不足以得出结论。”
“圣贤见微而知著,诸位大人都是先帝选立的社稷重臣,就算称不上圣贤,也该接近吧。不管消息多少,齐国战事不利总是真的,宰相乃陛下之肱股,垂手不言,是令陛下束手无策。”
殷无害急忙跪下磕头请罪,颤音更重,“依臣之愚见,崔太傅一时不慎为齐王所败,若能收聚残部,似乎仍可再战。齐王虽胜,伤亡不少,声势虽盛,未必就能长驱而至京城。还是再观望……”
一名二十多岁的武将大步走到宰相身边,怒声道:“观望、观望,再观望下去,齐兵就到城门口了。太后,给臣十万精兵,臣愿迎战逆贼,不斩齐王头颅,甘愿受军法处置!”
杨奉在皇帝耳边只说了名字:“上官盛。”
不用说,这是太后的亲属,获得官职大概没有多久。
太后没有回应,上官盛越发恼怒,用手中的笏板指向崔家的亲戚蒋巨英,“臣只有一个条件,将崔家党羽通通抓起来,不能给他们里应外合的机会。”
这句话得罪的人可不少,大臣们七嘴八舌地反驳,更有人向太后不停磕头,高喊“崔氏无罪”。
勤政殿里一下子乱成一团,这不是韩孺子首次见到这种场面,他明白太后为何很少说话,迟迟不肯表明态度了,太后的心事难测,大臣们的立场更加难以判断,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的想法,揣摩别人的想法,看似闹剧的争吵,其实隐藏着微妙的智慧。
韩孺子暂时还看不太懂,他得更频繁地参与议政,才能摸出规律来。
景耀上前,将手中的拂尘挥动了几下,这表示太后真的要发话了,而且将是众人期盼已久的定论。大臣们马上闭嘴,齐刷刷地跪下。
太后扭头看了一眼皇帝,似乎在问他是否有话要说,韩孺子装作看不见,紧闭双唇,相比于满屋子的老狐狸,他才是一只刚走出巢穴没多久的小兽,杨奉提醒得对,他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情就是多听少说。
“召韩铃上殿。”
太后此言一出,跪在下面的大臣们都吃惊地抬起头,彼此交换目光。
杨奉对皇帝说:“齐王世子。”
韩孺子想起来了,当初他登基的时候,各方诸侯来贺,齐王称病未至,代替他进京朝拜的就是这位世子韩铃,刺驾案发之后,想必是没来得及逃走。
景耀前去传召,没多久,两名持戟武士押着一个人进入殿内。
韩铃三十来岁,又高又胖,穿着红色朝服,昂首而立,不肯下跪,看样子被囚禁之后没受多少苦头,而且听说了齐王大胜的消息。
太后没有强迫齐王世子下跪,目光扫过群臣,说:“齐王声称当今天子乃是假冒,又说天子登基之后就被推入井中,齐王世子,你还认得皇帝吗?”
皇帝登基之时,齐王世子是首批朝贺的诸侯之一,韩孺子不记得他,韩铃却认得皇帝,冷笑一声,道:“太后何必如此?假就是假,登基时是假,现在也变不成真的。”
韩铃转向殿中的大臣,“诸位大人可要看清楚喽,别跪错了人,大楚江山姓韩,不姓上官。”
上官盛大怒,起身就要扑向韩铃,被太后看了一眼,又跪下了。
太后并未发怒,“你要怎样才肯承认当今天子为真?”
“倒也简单,太后将皇帝交给宗室长老,此子是不是桓帝之后,我们韩氏一查便知。”
太后沉默了一会,对顾命大臣之一的兵马大都督韩星说:“韩卿家与武帝同辈,算得上宗室长老吧。”
韩星马上道:“当今天子乃桓帝次子,谱籍所载,确定无疑,齐王父子妖言惑众,罪大恶极。”
韩铃大笑,“韩星老贼,上官家给你什么好处,你连祖宗都给卖了?太后,你将皇帝握在手里,谁敢说个‘不’字?要辨真假,太后先得退到一边。”
太后仍不动怒,更不会退到一边,“诸位卿家看到了,齐王父子冥顽不灵,非要置我母子于死地不可。前日齐王遣客刺驾,为保皇帝安全,因此长留禁内,每日与勋贵子弟同学文武之术。今日皇帝亲临勤政殿,谁有疑惑,尽管提出。”
大臣们没有疑惑,韩铃笑得更响,伸手指向太后身边的少年,“你说他是皇帝?他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算是哪门子的皇帝?”
太后正要开口,皇帝站起身,轻轻甩开她的手。
韩孺子本没打算这样做,他只想听,不想说话的,可是突然间灵机一动,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可以当着群臣说话,而不受太后的挟制。
“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孙,朕能证明。”
韩孺子的心怦怦直跳,目光还是忍不住看向太后,就在他甩开太后手掌的一刹那,分明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伤。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三章 武帝与皇孙
韩孺子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是一条条无形的手臂,要将他拉回去,又有些犹豫不决,他没有因此停下脚步,等他走下三级台阶,背后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从这里开始,他离大臣们更近了。
他能从大臣的眼中看到太后目光的折射:一开始大臣们显露出恐惧,这意味着太后对皇帝感到意外而不满,很快,大臣们变得困惑,因为太后并没有阻止皇帝,最后,他们恢复臣子该有的谦卑状态,垂下目光,看着皇帝的脚尖,表明太后默许了皇帝的行为。
韩孺子的心还在狂跳不止,但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继续向前走,离齐王世子韩铃越来越近。
“陛下……”宰相殷无害稍稍挺身,想要阻止皇帝接近危险人物,可是向宝座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后,又重新跪下。
大臣们跪在地上慢慢调转方向,保持时刻面朝皇帝。
所有人当中,数韩铃最为惊讶,看着皇帝走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朕还小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韩孺子停下,四处打量,“不记得是几岁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朕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武帝。外面很热,殿内很凉爽,也很阴暗。朕就站在……这里。”
韩孺子指着门口的一根殿柱,所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连韩铃也不例外。
“当时殿里没有别人,只有朕和武帝,武帝一个人坐在……那里。”韩孺子转过身,看向太后所坐的位置,太后稍稍垂下目光,看着台阶下方,在宝座的左右,东海王等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武帝没有看见我。”韩孺子的脑海里真的出现一幅画面,与勤政殿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努力去想,忘了自称“朕”,“武帝在想什么事情,我没敢走过去,就在柱子后面偷看,然后我听到武帝说话,他还是没看到我,所以那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说——”
韩孺子更加努力地去想,那句话就在脑海中盘旋,像风中起舞的柳絮,像水面上飘浮的羽毛,终于,他一把抓到了,“武帝说:‘朕乃孤家寡人。’”
勤政殿内一片安静,突然有人抽泣了一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抽泣者是中司监景耀,他原本站在宝座前的第二级台阶上,这时转身冲着宝座跪下了,不是面朝坐在上面的太后,而是冲着宝座本身,“这的确是武帝说过的话啊,当武帝以为……以为周围没人的时候,或者是想事情太投入的时候,偶尔会说出这句话,除了个别内侍,绝对没有外人听到过!”
原本半信半疑的大臣们,这时差不多都信了,只有韩铃还固执己见,“嘿,亏你能想出这种把戏:正好你一个人,碰到武帝也是独自一人,唯一能作证的还是名太监。”
景耀的作证不在韩孺子的预料之中,他指望的是另一个人,再次伸手,指向宰相殷无害,“我记得他。”
殷无害吓了一跳,张着嘴,全身颤抖,不知该承认还是不承认。
“不是在殿内。”韩孺子补充道,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我没敢走到武帝面前,悄悄退了出去,在门口遇见了殷宰相,我那时不知道他是宰相,只记得撞在了他腿上,看到他身上绣着一只大鸟。我坐在地上,是殷宰相把我扶起来的。”
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在宰相身上。
殷无害本来是跪着的,这时坐在地方,好几十岁的人,居然放声大哭起来,“是我,的确是我,众妙三十六年六月,武帝召见所有儿孙,陛下当时才四五岁吧,不知怎么独自留在勤政殿里,当时我不是宰相,而是右巡御史……”
这回再没有人怀疑了,韩孺子继续道:“后来武帝走出勤政殿,看见我之后哈哈大笑,说我……说朕‘孺子可教’,朕的小名就是这么来的。”
母亲一遍遍讲过的故事,这时也变得清晰了。
勤政殿内哭声一片,人人都想起了刚毅无畏的武帝,若他还活着,一声咳嗽就能让任何一位诸侯王从千里迢迢以外马不停蹄地跑来跪拜,相隔仅仅不到四年,朝廷的军队居然败给了区区一位齐王。
韩孺子看着韩铃,说:“朕乃桓帝之子、武帝之孙。”
韩铃脸色忽青忽红,欲言又止,然后他跪下了,低着头,却不肯说话,更不肯口称“陛下”。
这样就够了,韩孺子转身走向宝座,两边的大臣还在抽泣,在地上匍匐得更低了。
宝座上,太后向边上稍让了一点,韩孺子坐在她身边,心脏突然间跳得更快,两条腿像是虚脱了一样,软弱无力。
“做得好。”太后低声道,然后向阶下的大臣们说:“哀家希望,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人质疑皇帝的身份。”顿了顿,太后严厉地补充道:“再有妖言惑妖者,罪不容赦。”
事实上,除了齐王父子,没人公开提出过质疑,大臣们互相争议的是该如何迎战齐兵,以及太傅崔宏是否该为战败负责,可太后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必须让大臣们信服,才能让他们尽力。
勤政殿里的争议化于无形,当太后命令群臣起身说话,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了齐王,仍然跪在那里的齐王世子韩铃成为众矢之的,不只一个人举着笏板要冲过去狠狠打上几下,太后不得不下令将他带走。
有人出谋划策,有人举荐猛将,有人愿当退兵说客……大臣们终于形成一股力量。
韩孺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又一次感到所有事情与己无关。
没过多久,杨奉指出陛下似乎有些疲倦,得到太后的首肯之后,杨奉亲自搀扶皇帝回皇太妃的慈宁宫休息。
“陛下不该这么做。”一进到房间里,屏退其他太监与宫女之后,杨奉就严厉地表示反对。
“不该怎样?”韩孺子问。
“不该引起太后与大臣的注意,更不该参与朝廷与齐王之间的战争,置身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
韩孺子拒绝承认错误,“你说过,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会有人主动接触我,你指的是那些勋贵侍从吧。”
“已经有人接触陛下了?”
“没有,一个都没有,甚至没人向我做出暗示。所以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让大家知道我是值得接触的皇帝,就像杨公,也是觉得我多少还有一些希望,才愿意帮我的吧。”
杨奉愣住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皇帝的早熟聪慧所震惊,可皇帝的成长速度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陛下……还是冒进了一些,太后从此会更加忌惮陛下。”杨奉不想鼓励皇帝冒险。
“有利有弊,看以后的情况吧,或许利更大一些。”
杨奉轻叹一声,“陛下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我有一些模糊的记忆。”韩孺子不想对杨奉撒谎,于是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不记得殷宰相,只是觉得他很可能会帮我圆场,景耀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那句话真的印在我的记忆里,可我不记得是谁说的。”
“‘孺子可教’呢?”
“母亲总对我说这个故事,我想应该是真的吧。”
杨奉又叹了一口气,“请陛下在这里安心休息,我去叫人安排膳食。”
“以后我都要住在这里?”韩孺子嗅到了浓重的香气,不是很喜欢。
“嗯,这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全。”
杨奉转身要走,韩孺子还有事情要问,急忙道:“东海王的师傅罗焕章向我讲了仁义之道。”
“罗焕章是位了不起的儒生,陛下应该多听他的课。”
“可他说的东西跟你不一样。”
已经不能再将皇帝当成纯粹的小孩子了,而且在皇太妃的寝宫里,他们以后私下交谈的机会也不会太多,杨奉决定不绕圈子:“以仁义观之,权谋只是一时之手段;以权谋观之,仁义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旗帜;以我观之,两者皆有偏颇,心无挂碍才能随心所欲,一旦分出了权谋与仁义,免不了处处留下痕迹,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他人。太祖强于庄王、陈王的地方,就在于不执一端,畅游仁义与权谋之间。”
韩孺子没法完全理解,“我不太明白……比如说我究竟该怎么应对那些勋贵子弟?”
“陛下只需记住一点:陛下可以是自私的,但自私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要自私到以为别人是不自私的。陛下若能以己所欲推及天下,无往而不利。”
杨奉走了,韩孺子更糊涂了,“我怎么会以为别人不自私呢?”
慢慢地,他有了一点体会。
房门悄没声地打开,进来的不是送膳食的太监,而是孟娥,她被派过来保护皇帝,或许早就到了,一直没进屋而已。
“我现在就可以教你内功。”孟娥说。
韩孺子就是在这一瞬间醒悟的,孟娥想传他内功,是因为看出他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皇帝,她可不是所谓的忠臣,她有私心,很大的私心,所以才会进入皇宫当一名女侍卫,才会主动提出传授内功。
“我想学,但是我们得先彼此取得信任。”韩孺子要弄清她的私心究竟是什么。
孟娥显出几分困惑,她一直以为皇帝应该苦苦哀求自己才对,“怎么才能彼此信任?”
“你先告诉我,太后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四章 不变的年号
孟娥盯着皇帝看了好一会,“你想让我出卖太后?”
“我只有成为真正的皇帝,才能给予你所期望的报答,可是除非我对太后的了解更多一些,否则我永远不会变成真皇帝。我在请你帮我的忙,这样一来,你想要的报答也会更稳妥。”
“哥哥说得没错,你跟他们一样奸诈。”
韩孺子本想反驳,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没错,而且我要比他们更奸诈,只有这样我才能争回皇帝之位。”
孟娥垂下目光想了一会,突然笑了,这是她在皇帝面前第一次笑,很浅,只是嘴角动了两下,“我在做什么啊?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居然相信你能做成大事。算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当我从来没找过你吧。”
韩孺子一愣,没想到拉拢孟娥的尝试就这样失败了,忍不住问道:“我到底哪里说错了?”
“你想当奸诈的人,就不要一开始表露出善良的一面,你的奸诈只是孩子气。”
韩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在学习,有时候……请你不要在意,你真不打算要我的报答了?”
孟娥又想了一会,“你是皇帝,或许就该奸诈一点,可我是江湖人,讲究一言即出驷马难追,做过的承诺宁死也要实现。”
“你有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我有天子一言九鼎,算是平手吧?”
“我也是走投无路……好吧,我不知道太后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和哥哥以宫女的身份被带进皇宫,三年多的时间里无所事事,直到前皇帝驾崩那天晚上,才被召到太后和皇太妃身边,那时她手上就已经有伤了。”
“新伤?”
“别问我太多事情,我们兄妹二人追随的是太后,你只是……只是……”
“我只是备用,以防万一。嗯,要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你倒有自知之明。”
门又开了,这回来的是真正的侍者,送来了迟到的午膳,一有外人在,孟娥再不说话,站在一边当摆设。
一顿饭还没吃完,东海王被送回来了,面无表情,也不客气,坐到皇帝对面一块吃饭,几口吃罢,往椅榻上一倒,一幅懒得开口的冷淡神情。
侍者们利落地收拾碗筷离去,服侍皇帝与东海王的人不少,可是没有一个人留下来,两人早已习惯,也不见怪。
孟娥留下了,她是侍卫,不是侍者。
东海王腾地坐起来,死死地盯着皇帝,“你撒谎了,对不对?”
“什么撒谎?”韩孺子端起茶细品慢咽。
“别装糊涂,在勤政殿里你说的那个故事,全是你编造的,对不对?”
“景公和殷宰相替我作证了。”
“哈,他们两个是想讨好太后,所以才配合你编故事,你的胆子够大啊,还是有人提示你?杨奉,肯定是杨奉,他让你这么做的,肯定没错。”
“你错了。”韩孺子摇摇头,“我当时说的都是心中实话,当初武帝召见儿孙,你肯定也参加了吧?”
“当然。”东海王站起身,像是要发怒,随后又坐下了,困惑地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只比我大几天而已,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那不仅是我第一次见到武帝,也是第一次离家,印象怎么会不深?”韩孺子坦然地说,发现对东海王撒谎比对孟娥容易多了。
在孟娥面前,他总是先想一下要不要使手段,念头一动就被看出破绽,对东海王,他却一点愧疚之意也没有,也就不需要掩饰。韩孺子终于开始明白杨奉那些话的含义:纠结于仁义与权谋,只会令自己门户大开。
东海王半信半疑,看到皇帝露出沉思之色,又觉得自己上当了,“反正你是个骗子,但你只能骗一时,太后看穿了你的把戏,现在你还有用,等到齐国之乱平定,我舅舅班师回朝,你就没用了,到时候,哼哼。”
韩孺子笑了一声,“齐国之乱会被平定吗?”
“你是骗子,大臣也不是好人,个个都有私心,被你一通胡说八道,他们终于肯尽心尽力,廷议还没结束,就又凑出了二十万军队。后来又有消息传来,齐王虽然打了胜仗,损失也不少,攻到洛阳就停下了,离函谷关和京城还远着呢。大家都说齐王想要……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齐王想要趁势联络各方诸侯和天下豪杰,并力西进。”韩孺子替东海王把话说完。
东海王盯着皇帝,过了一会站起身,“以后你会死得很惨。”说罢走进东边暖阁。
天很快就黑了,晩饭是几样点心,东海王不肯出来,命令侍者端进自己的房间,孟娥不吃饭也不喝水,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好像已经完全忘了与皇帝之间还有一场未完成的交谈。
慈宁宫前后两进,皇太妃住在前院,皇帝与东海王住在后院,房间很充足,可是为了便于保护,两人还是共享正房的两间暖阁。
入夜不久,孟娥退去,她是皇宫侍卫的一员,必须按时轮值,不该她在的时候一刻也不能多留。
孟娥前脚刚走,上官皇太妃来了,带来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以后就由他们专门服侍陛下和东海王。”
皇帝身边的侍者经常更换,这回像是要固定下来,四个人都很年轻,尤其是两名小太监,都是跟皇帝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两名宫女稍大一些,也不超过二十岁。
东海王不敢在皇太妃面前无礼,从暖阁走出来拜见,装出很高兴的样子,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这些天换的人太多,我一个也没记住。”
“奴婢赵金凤。”
“奴婢佟青娥。”
“奴才梁安。”
“奴才张有才。”
宫里的名字都很朴素,东海王也不放在心上,笑着对皇太妃说:“太后真是沉得住气,也只有太后能镇住这些大臣,若是没有太后,不知道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
皇太妃与太后的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只是经常微笑,显得柔和许多,“可也有不少人说,就是因为太后,朝廷才会这么乱。”
“谁说的?抓起来关进大牢,劾他一个大不敬。”东海王像是真被气到了。
皇太妃笑容更盛,随后叹了口气,“抓是抓不完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更抓不得了。”
韩孺子没有参与谈话,可他有一种感觉,皇太妃是为他而来的。
东海王东拉西扯了一番,最后终于说到他真正关心的事情:“要说朝廷里谁是忠臣,肯定是太傅崔宏,这跟他是我舅舅无关,我在舅舅家住过很长时间,亲眼看到舅舅不分日夜地为国家操劳,他经常说:‘崔氏以外戚取得富贵,若不尽忠尽责,日后有何面目去见武帝与武皇后?’”
“咱们都知道崔太傅的一片忠心,否则的话,太后也不会将平定齐国的重责交给崔太傅。”
“可气的是那些大臣,居然污蔑我舅舅与齐王勾结,这怎么可能?我舅舅官至太傅、爵至古阳侯,亲属皆在京城为官,齐王若是得逞,崔家首先倒霉。”
皇太妃笑着点头,“东海王年纪虽轻,见识倒多,可叹那些大臣,还不如你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大臣各怀心事,没准想着投靠齐王升官发财呢。”
皇太妃没接这句话,看向一直不开口的皇帝,“陛下今天的表现非常好,没想到陛下还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东海王真想高喊一声“皇帝是骗子”,却不敢吱声,只得悻悻地退到一边,虽然与皇帝共住一间正房,他在皇太妃面前却没有坐下的资格,只能像太监、宫女一样站着。
“别的事情朕也不懂,可是齐王世子怀疑朕不是桓帝之子,绝不可忍。”韩孺子答道,抬头瞥了一眼东海王,看到他露出鄙夷至极的神情。
“那次聚会我也有印象。”皇太妃微微仰头,“那是武帝唯一一次召见所有儿孙,记得那天早晨,我和太后一块送你们的皇兄出府,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连皇太孙都不是。回来之后他很高兴,说皇帝爷爷很喜欢他,将他抱在怀里说了好多话。”
皇太妃的声音里满是温情,韩孺子和东海王却不敢接话,自从进宫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们提起皇兄。
皇太妃长叹一声,“对了,先帝的谥号已定,思帝,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对我和太后来说,这是思念的思。”
韩孺子和东海王更没法回应了。
“还有陛下的年号,太后有一个想法,以为陛下是思帝之弟,兄终弟及,不算继承,而是代立,所以年号没必要更改,还是‘功成’,功成元年、功成二年……一直用下去,陛下觉得怎么样?”
韩孺子甚至没料到这种事情还会征求自己的意见,于是点头,“这样挺好。”
皇太妃笑了笑,起身道:“陛下安歇吧,有什么需要,告诉侍女直接通知我就好。”
韩孺子点头,没明白皇太妃来这一趟有何用意。
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送皇太妃出门,东海王蹿到皇帝面前,极小声地说:“你没明白太后和皇太妃的用意吗?”
“什么用意?”
“年号‘功成’,是从《道德经》里摘出来的,用在前皇帝身上,是‘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的意思,用在你身上——那是告诉你‘功成身退’,太后就要收拾你了!”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五章 奇怪的宫女
宫女佟青娥留在东暖阁服侍皇帝,很快就铺好了被褥,帮皇帝换上睡觉时的小衣。
韩孺子早已习惯受侍者摆布,木然地配合,脑子里胡思乱想,太后、东海王、孟娥、杨奉等人轮番登场,不给他一点空闲,以至于好一会才发现佟青娥仍站在床边,可他已经换好小衣,只等躺下睡觉,用不着别人服侍了。
“还有事吗?”韩孺子客气地问,心里却想,名字里有“娥”的宫女一定不少,孟娥、孟徹没准都是化名。
佟青娥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轻声说:“奴婢服侍陛下就寝。”
韩孺子从来没见过哪位宫女像她这样害羞,微笑道:“你已经服侍过了。”
“嗯。”佟青娥没有动。
“你是第一次服侍别人吗?”韩孺子很愿意与人聊天,之前是求之而不得,那些太监和宫女跑得一个比一个快,谁也不愿意留在皇帝身边,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忙完自己的活儿之后不肯离开。
佟青娥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奴婢……第一次……服侍陛下。”
“我没有特别的要求,这样就可以了,别的侍者通常睡在那边的榻上,你若是嫌小,去别的房间睡也可以,我晚上睡得沉,从来不叫人。”韩孺子倒希望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外人。
佟青娥的脸更红了,声音也变得更低,“我可以……可以……睡在陛下的床上。”
韩孺子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床,这是一张很宽大的架子床,几乎能当间小屋子,可是一名宫女提出这样的要求似乎有些太过分了,韩孺子寻思了一会,问道:“你不习惯睡椅榻?”
佟青娥低头不语。
“也是,那张椅榻很小,我躺上去还要蜷身,你睡着就更小了。”
佟青娥比十三岁的皇帝大了五六岁,个子高出半头,略显丰腴,的确更占床铺。
“好吧,你睡在我的床上。”韩孺子同意了,他从小就没对任何仆人颐指气使过,进宫之后更是不会,“但是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宫里管得严,若是被人发现你不守规矩,很可能会受到惩罚。”
韩孺子还记得那两名只因没看到皇帝偷偷写信就被狠狠打了一顿的太监。
佟青娥轻轻点头,缓缓坐在皇帝身边,离他很近,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就休息吧,睡个好觉。”韩孺子站起身,向佟青娥笑了笑,迈步走到桌边,吹熄蜡烛,摸黑来到椅榻前,躺在上面,那里有宫女早就备好的小枕薄被,天已不算太冷,盖着正合适。
“陛下……”大床那边传来佟青娥惊讶而困惑的声音。
“你睡我的床,我睡椅榻。没关系,我从前睡的床比椅榻大不了多少,睡大床还真不习惯呢。哦,记得明天早点叫醒我,咱们好换过来,免得被人发现。”韩孺子翻身入睡,心想这真是一名古怪的宫女,不过愿意说话甚至敢向皇帝提要求,终归是一件好事。
很快,他又开始想其它事情了,究竟是“功成身退”,还是“功成弗居是以不去”?沿用前皇帝的年号,有过这种先例吗?想得多了,他总觉得“功成”两个字似乎有些不祥的意味。
然后他就睡着了,本来还以为会被孟娥半夜推醒,结果一觉睡到次日凌晨。宫女佟青娥将皇帝唤醒,服侍他穿衣,然后通知外间的小太监,小太监又叫来早已等候在屋外的更多太监与宫女,开始为皇帝梳洗打扮,准备去给太后请安。
韩孺子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佟青娥的神情似乎有些抑郁,对皇帝的让床之举不仅没有感激,好像还很失望。
身边围绕的人太多,韩孺子没法过问,只是觉得这名宫女比孟娥还要奇怪、还要难以讨好,要不是怕连累她,真该问问杨奉这是怎么回事。
杨奉今天根本没有出现,平时他都是先护送皇帝去给太后请安,有时候还会送皇帝去凌云阁听课,然后才去忙其它事情,今天他却消失了,彻底将皇帝留给了上官皇太妃。
吃过早饭前往凌云阁的时候,杨奉仍然没有出现,在御花园里,与皇帝汇合的勋贵侍从一下子由十五六人增加到将近五十人,排成数行,在礼官的引导下,恭敬地向皇帝跪拜。
皇帝的勋贵侍从多达四五百,大都见不到皇帝本人,之前太后选择了十五六名与皇帝年纪相仿的少年进入御花园,这回增加到三倍名额,年纪最大的有三十来岁,其中数人隆鼻深目,很像是远方之国入侍的王子。
奇怪的感觉在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深,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些侍从比平时更显敬畏,人数虽多,跪拜的时候却是鸦雀无声。
相应地,护送皇帝的太监与侍卫也增加到百余人,御花园的甬路都有些拥挤了。
“杨公去哪了?”韩孺子忍不住问身边的左吉。
左吉也不像平时那样总是微笑,低声答道:“杨公被太后委以重任,出京去了。”
韩孺子大吃一惊,停下脚步,身后的一长串队伍也急忙停下,后面的人收势不及,撞在了一起,好在没人摔倒。
“出京?去哪了?”韩孺子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没有杨奉,他有点不知所措。
左吉也吃了一惊,后悔自己多嘴,但是话已不能收回,只得说:“太后招募使者,前往关东各诸侯国传谕圣旨,杨公应诏,与右巡御史申大人昨晚就出发了。”
韩孺子更加吃惊,转身看了一眼东海王,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意外,杨奉出京显然是昨天晚些时候决定的,至于是主动请缨还是被迫受命,就不得而知了。
“什么圣旨?”韩孺子问。
左吉越来越尴尬,皇帝居然不知道自己颁布的旨意,这可有些不成体统,他只好用更低的声音说:“陛下在勤政殿龙颜一怒,令齐王世子俯首乞饶,陛下传旨诏告天下,命令各诸侯国即刻出兵,共伐逆齐……”
“朕知道了。”韩孺子迈步前行,他帮了太后一个大忙,如果能因此击败齐王,就是利大于弊,可他真希望杨奉此刻能在身边,再给出一些指点。
今天讲课的是罗焕章,就连他也显得客气了一些,但是没有请皇帝点题,直接开讲:“关东战事未尽,草民给陛下讲讲上一次的诸侯之乱吧。”
韩孺子的高祖、武帝的祖父,烈帝在位时,大楚曾经发生过一次诸侯叛乱,规模比这一次更大,共有五大诸侯国共十七郡参与。
烈帝一度惶恐,甚至做好了迁都南方的打算,可战争只持续了不到四个月,看上去气势汹汹的诸侯联军,被堵在函谷关外,才打了几场不分胜负的小仗,诸侯军就分崩离析。楚军趁势发起决战,一举得胜。
战后,烈帝借机削藩,诸侯国领地就是从那时起缩小的,如今的齐国只有当初的一半大小。
韩孺子收束心事,认真听讲,问道:“诸侯军一击即溃,是因为诸侯王不行仁义之道吗?”
东海王偷笑了一声,罗焕章严厉地瞧了他一眼,东海王马上低头,专心看书。
“彼时五诸侯王礼贤下士、减民租赋、尊老养幼,可算是仁义之道。”
“那为什么战败之后还是无处可逃呢?”
“譬如有刀,壮士挥刀,以一敌十,稚儿挥刀,伤及自身。仁义乃天下利器,匹夫行之,利于乡里,王侯行之,惠及一国,天子行之,泽被苍生。五诸侯之仁义不如烈帝之仁义,兵败身亡乃是必然。陛下身居至尊之位,仁义之于陛下,恰如利剑之于烈士、良鞍之于宝马,相得益彰,利之大不可言喻。”
韩孺子觉得罗焕章也有点迂腐了,突然感到有凌厉的目光射来,扭头看去,东海王已经低头。韩孺子明白了什么,再向门口的两名太监看去,他们什么都没听懂,正站在那里发呆。
罗焕章才是第一个主动接触皇帝的外臣,虽然用词颇为隐讳,韩孺子还是听懂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罗焕章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试探,接下来讲述的全是烈帝除五王的往事。
上午的课比平时短,离午时还有多半个时辰,左吉进来,请皇帝移驾。
韩孺子又来到了勤政殿,从这一天起,他每天上午都要抽出时间,来勤政殿里坐一会,旁观大臣们处理政务。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身边多得不正常的太监们时刻提醒他这一点,因此从不多嘴多舌,只是看与听。
起码这比被困在宫里一无所知要好多了,他能了解到一点关东的战事进展、全国的兵力部署和郡县的风土人情。
但是这一天他没能弄清杨奉的具体去向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下午的武学照常,孟徹越来越有老学究的架势,说得多做得少,偶尔击出一拳一剑,让皇帝和侍从们吃上一惊也就够了。
韩孺子第一次感觉到皇帝的生活是忙碌的,可惜这忙碌只是假象,他从中所得甚少,直到这天晚上,才有一件事需要他亲力亲为,无法让外人代劳。
当时他已经很累了,洗漱完毕、换好衣裳,只想快点睡觉,至于是睡床还是睡椅榻,他都不在意。
服侍他的宫女还是佟青娥,脸仍然很红,笑容却与昨晚不太一样,说出的话更是不可思议,“陛下即将大婚,对夫妻之道不感兴趣吗?”
韩孺子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起了罗焕章的“仁义之道”。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六章 呼吸
“夫妻之道?”韩孺子首先想到的是罗焕章一直在讲的“仁义之道”,以为这又是皇帝必学的经典,打量宫女几眼,疑惑地说:“你也是太后选派的师傅?”
佟青娥笑着点点头,“算是另一种师傅吧,陛下即将大婚,奴婢来教陛下如何……行夫妻之道。”
韩孺子怎么都觉得这名宫女不像是普通的师傅,想了一会,终于醒悟,“哦,夫妻之道,我明白了。”
“陛下明白了就好,那……”佟青娥也松了口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以配君子,义在进贤,不淫其色……夫妻之道就是郭师讲过的后妃之德吧。”
佟青娥一愣,只好走到皇帝面前,红着脸说:“大臣只是说说而已,奴婢……奴婢……是以身传授。”
韩孺子这回才真的明白了一点宫女的用意,警惕地退后两步,想起了杨奉曾经做过的提醒:太后希望皇帝能尽快诞下太子,以当作更好摆布的傀儡。
“哦,这么说来你比郭师还要厉害,你跟谁学的?”韩孺子开始装糊涂,脸上露出微笑,走到椅榻边坐下。
佟青娥误解了皇帝的话,急忙道:“是前辈宫娥传授奴婢的,奴婢从来……没跟别人尝试过,陛下……是第一个。”
“这样不好吧,老师傅们都是饱学鸿儒,门下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一个人都没教过,怎么能教朕呢?还是算了吧。”
“这种事怎么能教太多人呢?夫妻之道符合自然之理,陛下试过就会明白。”佟青娥被逼得没办法,顾不得羞怯,缓步走向皇帝。
韩孺子打了个哈欠,“朕困了,就算要教,也等明天吧。”
“夫妻之道……就是睡觉的时候才好学。”佟青娥坐在皇帝身边,去抓他的手。
韩孺子跳着站起来,跑到大床一边,心中越来越警惕,一旦生下太子,他就连傀儡的价值都没有了,到时候真的就只能“功成身退”,“你这个宫女好生无礼,朕已经说过不想学……别再过来,要不然……我叫人啦,梁安和张有才就在外面。”
皇帝觉得自己受到了逼迫,佟青娥也是身不由己,起身笑道:“他们两个很懂事,不会进来打扰陛下的。陛下无需紧张,试一下无妨,陛下若是不喜欢,以后不再试了就是。”
韩孺子将心一横,大声道:“我现在就不喜欢,你逼我也没有,不要过来,我命令你停下。”
皇帝的命令本来就没人听从,现在更是无效,佟青娥笑吟吟地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陛下感觉好一点了吗?”
韩孺子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中计,绝不能生太子,他后悔没跟孟娥兄妹学点武功了,否则的话也不至于如此窘迫,被一名宫女逼得无处可逃。
“你再过来,我叫东海王啦。”韩孺子真的没有办法了,明知东海王绝不会多管闲事,还是将他当成救星。
屋子里很黑,对面没有声音,佟青娥似乎没再走近,韩孺子等了一会,稍稍松了口气,心想佟青娥大概也是奉太后之命行事,没有别的选择,于是道:“不如这样吧,明天你告诉太后,就说……就说你已经教我夫妻之道了,有人问起,我也这么说,只要咱们两个守口如瓶,别人是看不出破绽的,你就不会受到惩罚了,怎么样?”
韩孺子不知道这个计划的漏洞有多大,还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等着佟青娥同意,结果对面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佟青娥好像跟着烛光一块消失了。
“喂,你还在吗?”韩孺子轻声问,听了一会,自语道:“难道去睡觉了?”
话音刚落,黑暗中有一条胳膊伸过来,韩孺子像是被蜜蜂螫了一下,腾地跳起来,连退数步,撞在床边,倒在了床上,事已至此,他只能孤注一掷,纵声大呼:“东……”
那只手跟过来的却快,一指头点在胸前,韩孺子只觉得一股浊气憋在体内,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将浊气吐出来,惊喜地说:“是你?”
“嗯,是我。”这是孟娥冷淡的声音。
韩孺子高兴极了,“还好你来了,真是救了我一命。”
“没人想杀你。”
“你不明白,太后要的是一个婴儿太子,我一旦做到了,她就会除掉我!”
“别跟我说这个。”孟娥的语气中显出一丝厌恶。
“哦,你不想听太后的坏话,好吧,我不说了。你把佟青娥怎么样了?”韩孺子没明白孟娥厌恶的是什么。
“我让她睡觉去了,明早才会醒。”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点江湖上小把戏。”
“能教我吗?”
“你现在学不了,而且学了也没用。”
韩孺子真心觉得这一招大有用处,可孟娥不愿教,他也就不再勉强,“那你以后每天晚上都来一趟,让佟青娥早点睡觉吧。”
“不行,不到轮值,我没办法靠近慈宁宫,而且总让她这么睡下去,迟早会引起怀疑。”
韩孺子大失所望,“那你快教我武功吧,这样我就能自保了。”
“你真想学?”
“想学。”韩孺子原本觉得武功的用处不大,孟徹的身手很不错了,据他自己说,在战场上顶多能抗衡五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跟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没法相提并论。通过这一晚的经历,韩孺子改变了看法,想掌控十步之外,先得从十步之内做起,杨奉、罗焕章传授的大道只对真皇帝有用,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只是纸上谈兵。
皇帝答应得如此干脆,孟娥反而沉默了,等了一会才说:“你要知道,这就意味着你欠我一个报答,以后等我开口的时候,你必须同意。”
“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不行,现在提出来也没用,等你真正掌握大权的时候再说吧,但我可以保证,那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肯定在皇帝的能力范围之内。”
韩孺子逐渐冷静下来,又能正常思考了,“你们兄妹帮助太后也是为了同样的报答吧?可太后已经掌握大权——她拒绝给你们报答吗?”
“别乱猜,我不会给你回答。还有,来找你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哥哥不知情,不要在他面前泄露。”
“好。”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正当韩孺子以为她走了,孟娥说道:“我这一派的内功比较复杂,要内外兼修……”
“你是什么派?”韩孺子问道。
“不许提问题,按我教你的方法修炼就是了。”
这是一位严厉的师傅,比罗焕章有过之而无不及,韩孺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不能大张旗鼓地练功,有一套简化的功法正好适合你。”
“简化的功法是不是比较弱啊?”韩孺子没忍住,又提出问题。
“是强是弱看你的悟性与努力,你非得学最强的功法吗?”
韩孺子想学武功只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有一点自保能力,确实不需要太强,于是道:“你说得对,继续吧。”
“我的时间不多,今天先教你一点入门功夫,很容易,只要你能坚持下去就行。”
“我能坚持。”
“好,我先教你呼吸之法。”
“呼吸?这个人人都会吧。”
“想学我的功法,就不要问东问西。”
“好吧,你说。”
“呼吸人人都会,但那是自然之呼吸,修炼内功有逆顺两法,先行逆法,找到经脉之后再行顺法,你试着收腹时吸气、鼓腹时呼气。”
这与正常的呼吸方式正好相反,但是并不难,韩孺子试了两次就做到了,笑道:“这个的确容易。”
“难就难在坚持,以后你走路的时候要练、坐着的时候要练,睡觉的时候也要练。”
“睡觉?”韩孺子警惕起来,突然想到孟娥也是女子,比佟青娥大不了多少,还是太后的手下,要说别有用心,孟娥更可疑。
黑暗中一个巴掌拍在皇帝的头上,“不准胡思乱想,专心练功。”
韩孺子收回猜疑,又试了几次,“我学会了,每天要练多久?”
“越久越好,但是不必强求。”
“好,接着教吧。”
“今天就到这。”
“就这么一点?”韩孺子很失望。
“修炼内功要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过些日子等你有了进展之后,我再传你下一阶段的功法。”
“行。”
“还有,你要想办法让我哥哥教你百步拳,内外兼修效果更好。”
“百步拳不是很普通的拳法吗?”韩孺子没法不提问题,他还记得侍从张养浩用的就是百步拳,据说那是楚军士兵用来强身健体的拳法。
“我不能教你本门的外修拳法,你学了就会用,懂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底细来,尤其是我哥哥。百步拳虽然普通,用来外修也足够了,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在练拳的时候都要尽量坚持逆呼吸之法。”
“我记住了。”韩孺子等了一会,发现对面悄无声息,孟娥已经走了。
“不知多久才能练成,明天晚上我怎么办呢?”韩孺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杨奉不在京内,孟娥不能随时过来,他真的变成了孤家寡人,隐隐觉得黑暗中似乎有怪兽在盯着自己。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七章 在劫难逃
佟青娥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睡在大床上,外面一层衣裙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上,扭过头去,看到皇帝坐在椅榻上,一脸初醒之后的倦容。
她急忙起床,穿上衣裙去服侍皇帝,脑子里浑浑噩噩,怎么也想不起昨晚发生过什么,趁着还有一点时间,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韩孺子打了个哈欠。
“陛下……”
韩孺子端正神色,“昨晚的事情朕不想再提,希望你也能够忘记。”
“是,陛下,我会忘记……”佟青娥脑子里还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忘记什么。
韩孺子故弄玄虚,昨晚他将佟青娥搬到大床上,自己睡椅榻,练了一会逆呼吸,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之后呼吸正常,也不知那点练习有没有用处。
佟青娥开门叫进其他太监与宫女,从这时起,她就不能再与皇帝随意说话了。
韩孺子用余光观察,看到一名没见过的老太监,别人都端着洗漱之物,只有他一手持笔,一手托着薄册,像是要记录什么,佟青娥冲他犹豫不决地摇摇头,老太监二话没说,转身离去。
韩孺子不知道此人乃是专门记录皇帝起居事宜的宦官,但是猜出了一件事:他的故弄玄虚没有起到效果,佟青娥能记起昨晚的事情,今天晚上很可还会想方设法传授夫妻之道。
这成为韩孺子面临的一大难题,比其它事情都要急迫。
上午的课是另一位老先生来讲,令人昏昏欲睡,这些天来,两名太监也懈怠了,没别的事情就靠着门框悄悄打盹儿,东海王趴在书案上干脆睡着了。
韩孺子跪在锦席上,用一本书轻轻将东海王捅醒。
东海王猛地坐起来,擦擦嘴角的口水,扭头恼怒地看着皇帝。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韩孺子极小声地问。
对面的老先生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嘴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句古文,无论是窗外的风声、屋里的鼾声,还是少年的说话声,都影响不到他。
“睡觉……而已,跟平时一样,就是起得太早,有点犯困。干嘛,你想告状?这种课谁能听得进去?”东海王的声音拔高,马上又降低。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昨晚谁在房间里服侍你?”
“一个宫女,我哪知道是谁。”东海王问过名字,早忘得干干净净。
“赵金凤。”韩孺子倒还记得。
“是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无聊而已。”韩孺子改变主意,向东海王求助绝不是好主意,可能惹来更多的麻烦。
东海王满脸疑惑,没多久又趴下睡了。
勤政殿里也没有新鲜事,战争比皇帝之前想象得要复杂,大臣们说来说去全是征发民夫、运送粮草、修筑道路、调集马匹这类事情,真正与战争相关的事情却没有多少,听他们的意思,至少需要半个月的准备,才能与齐军一战,齐国也是如此,正在洛阳以东屯兵待援,暂时无力向西进发。
韩孺子因此倒是有大把时间用来悄悄练习逆呼吸之法,多半天下来,除了肚皮有点僵硬,没有任何感觉。
下午,韩孺子提出要学百步拳,得到侍从们的一致赞同,他们已经厌倦了孟徹的长篇大论和偶尔锋芒一露的拳法,都想动手实践,哪怕是很普通的拳法也行。
孟徹没理由不同意,于是请出辟远侯的孙子张养浩演练拳法。
张养浩的祖父和父亲都在太傅崔宏军中,临淄城外战败的时候受了伤,这两天没有新消息传来,全家人都悬着心,张养浩精神不振,打拳的时候三心二意,频频出错。
孟徹只好亲自上阵,他打拳比较慢,一边练一边讲解,“百步拳易学难精,有两种练法,一种是用来打架,求的是稳准狠,一种是强身健体,求的是四体协调、筋骨伸展。诸位出身世家,学文则经典、学武则兵法,皆是千人敌、万人敌之术,像拳法这种小术,用来强身健体即可,犯不着花费太多心事……”
话是这么说,众侍从大都是少年心性,对强身健体不感兴趣,才学了几招,就互相寻找对手,你一拳我一脚,打得越来越快,最后连招数都不顾了。
孟徹使眼色,与妹妹孟娥在众人中间行走,阻止侍从们打得太激烈,更不允许有人受伤。
韩孺子记得孟娥的话,因此选择强身健体的练法,动作舒缓沉稳,只是学会的招数比较少,一下午才三五招,翻来覆去地练习,暗暗运行逆呼吸法,发现这居然很难,呼吸与动作总是没法做到协调。
皇帝身边没什么人,只有东海王留在十步之内,他对拳法完全不感兴趣,动动腿脚,开始观察皇帝,没多久笑道:“陛下的拳法真是特别,不像打架,也不像强身健体,倒像是……”屋子里毕竟还有外人,他压低声音道:“像是乌龟翻身。”
韩孺子不理他,有难度反而是件好事,起码表明孟娥没有拿空话骗他。
孟娥从来不靠近皇帝。
练拳让韩孺子忘掉了许多烦恼,可太阳终有下山的时候,他还是得回到慈宁宫,准备接受今晚的挑战。
虽然肚子里很饿,韩孺子吃晚饭时却是心不在焉,很快就放下碗筷,趁着东海王在吃饭,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比较多的时候,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张有才,今晚你来服侍朕安寝。”
张有才是名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又瘦又矮,长着一张机灵的脸孔,听到皇帝说话,立刻跪下口称“遵旨”。
韩孺子猜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佟青娥不会提出反对。
他没猜错,佟青娥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连头都没抬起,发声的是另一个人。
一名韩孺子没怎么注意过的老太监从队列中走出来,先是下跪,然后起身道:“陛下对侍寝的宫女不满吗?老奴立刻更换。”
“不不,她很好。”韩孺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有人因他受罚,“朕……这两天起夜比较频繁,需要多一个人服侍。”
老太监点点头,转向小太监,严厉地说:“张有才,小心谨慎!”
张有才刚站起来没一会,马上麻利地又跪在地上,“奴才尽心侍奉陛下,不敢有半分大意。”
老太监满意了,退回原位,韩孺子松了口气,卧室里多了一个人,佟青娥应该不会再传授夫妻之道了吧。
东海王一边吃饭,一边瞧着皇帝,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没一会又专心咀嚼了,虽然没怎么动弹,他可饿坏了。
睡觉的时候到了,老太监命人在暖阁椅榻边安排地铺,小太监张有才只能睡在这里,韩孺子十分过意不去,全是因为他的一道命令,导致张有才不能安稳地睡在床上。
张有才倒不在意,反而很高兴,甚至有点兴奋过头,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双手时刻端在身前,总想上去帮忙,像是一根会动的拐棍。
佟青娥老老实实地铺床、服侍皇帝更衣,不说话,连目光接触都没有,恢复成为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宫女。
韩孺子终于松了口气。
绝不能生太子,这就是他的决心与底线,具体到计划,就是不能与任何宫女睡在一起。
这一夜平安度过,韩孺子觉得自己获得一次胜利,次日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连老先生讲的《周易》都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在这场暗中进行的战斗里,皇帝处于完全的守势,对方却能随时改变战术,再次发起进攻。
当天傍晚,一回到慈宁宫,东海王就得知自己搬出了正房,要住进东厢的一间屋子里,他不喜欢与皇帝分享同一间房,更不喜欢被撵走,可是不敢直接发作,只能对饭菜挑三拣四,夹起肉不往嘴里送,打量几眼就扔在地上,立刻有宫女上前收拾。
韩孺子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可小太监张有才还在,一副兴高采烈的猴急模样,将服侍皇帝当成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夜色降临,众人退下,东海王不情愿地去东厢的房间,走的时候哼哼了两声,那意思很明显:他才是正房的主人,早晚要将失去的东西抢回来。
张有才和佟青娥分头忙碌,椅榻边上摆了地铺,韩孺子放心了,看来自己的计划生效,今晚又能够躲过一劫。
他高兴得太早了,正当一切都收拾完毕可以睡觉的时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太监左吉又一次不请自来,连门都不敲,站在屋子中间四处打量,张有才和佟青娥立刻识趣地退出去。
“你有事吗?朕要休息了。”韩孺子希望能用刚得到不久的一点皇帝权威将他吓退。
左吉却只是笑了笑,那是随意而亲切的微笑,同时也充满了不惧、不敬之意,“陛下有疾病在身吗?”
“嗯?我身体很好。”
“那陛下为何对女色如此抗拒?”
左吉问得过于直白,韩孺子脸红了,“关东叛乱未平,朕……年纪尚小,哪有心心情想这种事?谁派你来的?”
左吉笑着摇摇头,“陛下忧国忧民之心,令人钦佩。可关东之乱尽可交给大臣处理,朝廷内外有太后坐镇,万无一失。尽早行夫妇之礼,就是陛下最大的职责。”
“朕会考虑的,但不是今晚。”韩孺子能拖就拖,希望能等到杨奉回来。
左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是今夜,不能再等。”
(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八章 皇太妃的暗示
左吉看着皇帝,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确信皇帝一定会屈服,他甚至不想采取更多的手段,只是看着皇帝,好像在劝无知的小孩子把最后几口饭吃掉,不要浪费辛苦得来的粮食。
进宫两月有余,作为一名傀儡,韩孺子感受最深的是孤独和不被重视,可就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屈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之所以晚来了一会,仅仅是因为它并非太后的当务之急。
周围没有大臣,甚至没有太监,皇帝的威严被扯下最后一层面纱,露出虚假与无力。
韩孺子心潮汹涌,但他忍住了,甚至没忘了悄悄运行逆呼吸之法,他保持沉默,耐心地品味这其中的苦涩,寻找一切可用的自保手段,最后发现他唯一能用的“武器”就是左吉本人。
“左公是要亲自教朕夫妻之道吗?”
左吉脸上的笑容消除了一些,“当然不是我,夫妻之道并非难学之事,陛下无需担心,顺其自然就好。太后千挑万选,在宫中择出三名佳丽……”
“三名?”韩孺子心中的屈辱感更深了。
左吉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说:“相者、医师都看过了,此三人性格温婉、体态丰润,将来必能产下贵子,陛下有后,则大楚无忧矣。”
“你和太后也无忧了吧。”
左吉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了,“多说无益,请陛下就寝,尽情享受无边欢愉,陛下今夜食髓知味,今后只怕会嫌三名佳丽太少呢。还请陛下放心,我与内起居令就守在门外,记录今夜之事,日后也好留个证据。”
韩孺子没太听懂太监的话,心中的厌恶却是油然而生,前行两步,说:“左公年岁多少?不到三十吧。”
左吉微微一愣,“二十五。”
“左公是从小净身吗?”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左吉的脸色有些难看。
“朕听说太监是行不了夫妻之道的,左公说得这么好听,朕想知道是过来人的感受呢,还是道听途说?”
左吉脸皮涨红,上前一步,与皇帝相距咫尺,“陛下是在戏耍我吗?”
左吉沉不住气,很容易被激怒,韩孺子打算利用他的这一弱点,至于后果如何,他预料不到,也不愿多想,反正他宁愿大闹一场,也不会束手投降。
“怎么敢,朕还仰仗左公的照顾呢,只是少不更事,不免有些紧张,所以想问得清楚一点。”
左吉糊涂了,弄不清皇帝的求知态度是真是假,脸色稍稍缓和,“我在十六岁净身,有些事情没做过也听说过,陛下不必紧张,我去叫宫女进来。”
“等等。”韩孺子在想怎样才能让左吉立刻勃然大怒,“还有一件事,最后一件事。”
“陛下请说。”
“太后手上的伤……是你弄的吗?”韩孺子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未经考虑就将这句话抛了出来。
效果立竿见影,左吉脸色骤然大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
左吉转身向外面跑去,过于慌乱,在门口险些摔倒。
屋子里安静了,韩孺子回到床边坐下,心想自己这回是真的惹下大祸了,可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太后从来没将他当成真正的皇帝,一旦有了新傀儡,就会将他抛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闹上一场。
可他还是有点恐惧,心潮起伏不定,忘记了逆呼吸之法,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母亲,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杨奉,甚至想起了神出鬼没的孟娥……他太需要有人来帮忙了。
一道身影轻轻地踅进来,静静地站在床边。
韩孺子抬头看向小太监张有才,“左吉让你来看着我的?”
张有才茫然地摇摇头,“奴才是来服侍陛下的。”
韩孺子勉强笑了一下,“你不应该进来,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奴才不怕,奴才既然被派来服侍陛下,就要尽心尽力。”
这是又一名忠宦刘介,还是别有用心的试探者?韩孺子疲倦得不愿再想下去,“你去……请皇太妃来。”
韩孺子随口一说,张有才却真当成了圣旨,称了一声“是”,转身就走。
小太监估计连皇太妃的面都见不着,韩孺子甚至不知道找来皇太妃有什么意义,她是太后的妹妹,跟太后是一伙的,比左吉更难对付。
可他没有收回命令,决心要将所有手段都用上,事到如今,他所争的不是行不行夫妻之道、生不生太子,而是能不能守住底线。
外面传来环佩叮当的响声,上官皇太妃竟然真的来了。
两名宫女将皇太妃送到椅榻上,随后退下,张有才没出现。
“陛下为何抑郁不乐?”皇太妃问道。
两人相隔较远,烛光昏暗,皇太妃与太后更为相像。
“为什么非要选我当皇帝?”
“陛下应该知道原因。”
“因为我母亲势单力薄,没有根基,所以我比较好操纵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皇太妃顿了顿,“不管外人怎么说,太后选立陛下是为大楚江山着想,崔氏已然权倾朝野,再出一位皇帝,韩氏宗族危矣。桓帝在世的时候就要清除崔氏,可惜一直没腾出手来。思帝继承父志,本已制定计划,谁知……于是重任就落在太后肩上,她不得不使些手段,不得不先与崔氏和解,这都是为以后做准备。”
“既然太后的目标是崔氏,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让我行夫妻之道、生育太子呢?”
皇太妃露出一丝微笑,马上又变得严肃,“陛下一日无子,东海王就有接替陛下的资格,崔氏的野心就不会消失。陛下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吧,陛下尽管放心,有了太子之后,陛下的位置只会更加稳当。”
皇太妃的话比左吉有说服力,可韩孺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半天没有说话。
“不过太后也是心急了一些,陛下毕竟年纪尚小,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强迫呢?我会与太后谈谈,劝她别太着急,来日方长,东海王就在宫内,崔氏一时不敢嚣张,等陛下能够亲理政务,再对付崔氏不迟。”
事情居然谈成了,韩孺子心情放松的同时,也感到大惑不解,难道自己误解太后和皇太妃了?难道一直以来杨奉都在夸大其辞?
“你们不会再逼我……”
“太后通情达理,会听我的劝说,宫女留下来,但是不会再对陛下有任何逾礼之举。”皇太妃面露微笑,显然也觉得这样的事情有点荒谬。
韩孺子终于放心,“我向左吉问起太后手上的伤,可能得罪太后了。”
“皇帝不会得罪任何人,太后更没有那么容易被得罪。”皇太妃起身,准备告辞了,“陛下勉力,终有亲政的一日。”
韩孺子不知说何是好,“谢谢……”
皇太妃一笑,“陛下不必谢我,太后所做一切都是为大楚江山着想,这江山早晚会交到陛下手中。”
皇太妃走了,留下韩孺子一个人茫然若失,这道难关度过得似乎太容易了一些,既然如此,太后之前又何必派遣左吉来呢?
张有才和佟青娥进来服侍皇帝安歇,这一夜平静无事。
韩孺子睡着得比较晚,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早晨起床的时候脑子里浑酱酱的,却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皇太妃回答了许多疑问,却偏偏在太后手伤的问题上一带而过,不,根本连提都没提。
这天上午,在勤政殿里,韩孺子明白了太后与皇太妃为什么要向他让步。
关东的战争胜负未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调兵遣将上,可是有一些人不受大势的影响,谨守本分,像看家犬一样紧盯最细微之处。
宰相殷无害有意等到皇帝到来之后,才拿起一份奏章,叹了口气,命人送进听政阁交给太后,然后对同僚说道:“第九封了,礼部、太常寺、太学、国子监都有人上书,现在连御史台也有奏章送来。”
“这件事跟御史台有什么关系?谁这么大胆,先参他一个逾职之罪。”一名官员说。
殷无害摇头,“御史台狂人不少,参了一个,就会有十个扑上来,还是谨慎些为好。”
韩孺子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当摆设,没听懂大臣们在说什么,很快,上官皇太妃从暖阁里走出来,代表太后说话,解开了皇帝心中的疑惑。
“只是沿用先帝的年号而已,为什么这么多大臣反对?”皇太妃晃了晃手中的奏章,“按这里的说法,不换年号就会导致阴阳失调、上下动摇,比齐王叛乱的威胁还要大。”
参政的几位大臣都看着宰相。
殷无害无奈,只得上前道:“祖宗立下的规矩,做臣子的不敢随意更改,新帝新年号,历来如此,旧年号顶多沿用一年,再久就不合适了。如果今天改了一个规矩,以后别的规矩也可以更改,朝廷的根基……”
皇太妃摇摇头,“规矩那么多,改一两条又能怎样?难道武帝、桓帝就从来没改过规矩?我也不跟你们争,年号是皇帝的,就让陛下自己定夺吧。”
殷无害脸上露出明显的吃惊表情,在皇帝面前提出年号一事,本来是他的策略之一,没想到皇太妃居然主动请皇帝定夺。
韩孺子一点也不吃惊,终于明白太后为何会放自己一马,唯一没弄懂的是:年号改与不改有这么重要吗,以至于大臣与太后发生对立?
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拿来做交易。
(求收藏求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