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人部曲
帐篷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韩孺子一骨碌坐起来,眼前一片恍惚,使劲儿晃晃头,终于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向对面看去,东海王睡得正香,侧身躺着,一只手捂住上面的耳朵,喃喃道:“放肆,何人在此喧哗?”
天已经大亮,韩孺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和东海王的靴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睡觉的时候没脱衣服,穿上靴子,拖着僵硬的身体走出帐篷,阳光刺眼,他不得不低下头。
“我找他,就是他。喂,皇帝,让我进去啊!”有人大声喊道。
韩孺子的帐篷离营地入口最近,他向门口望去,“这人是我的卫兵,让他进来吧。”
守卫营门的数名宿卫终于放行,假装没听到“皇帝”两字。
“你回来了。”韩孺子清醒过来,发现太阳已近中天,他这一觉睡得够久。
马大一身尘土,头发乱蓬蓬的,瞪着眼睛愤怒地说:“好啊,真会玩啊。”
“怎么了?”韩孺子对他的愤怒不明所以。
“让我从东边进城,然后一声不吭地跑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从东城原路出来,划船回河边寨,好家伙,连老鼠都跑没影了。我顺着脚印追吧,到了官道上连脚印也没了。碰到几位老乡,说是昨天有一群叫化子向城里去了,我接着追,险些追过头,在镇上又听说有一群乞丐义军驻扎在附近,我马上赶来,结果被拦住不让进……”
马大一通抱怨,韩孺子拉着他进帐,“是我做得不对,没给你留信。”
“嗯。”马大这才点点头,表示不生气了,“‘我已替倦侯上书请战,夫君宽心,万不可回京,切记。’”
这是崔小君的话,韩孺子听懂了,“谢谢。”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东海王坐起来,发了一会呆,突然双手捂脸,咬牙切齿地唔唔叫唤。
马大略带惊恐地小声说:“他怎么了?”
“噩梦。你去休息吧。”
马大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对东海王深表同情。
“对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帝’,叫我‘倦侯’。”
“卷猴儿?你身板挺直的,为什么要叫卷猴儿?”
“因为……我爬树的时候就没这么直了。”
马大满意地走了。
东海王仍然双手捂脸,用沉闷的声音说:“我梦见自己在家,许多仆人捧着好东西让我挑选,母亲在远处看着,我让她过来,她只是笑,不肯动。”
韩孺子也有点同情东海王了,“崔太傅想杀你,你母亲不会。”
“没用,她算是寄居在崔家,无权无势,帮不了我。”
“你没有自己的王府吗?”
“有,可我从来没住过,我把崔府当成自己的家。”东海王在毯子上狠狠捶了一拳,“这就是被人抛弃的感觉吗?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韩孺子笑了笑,突然看到自己的床铺上有一摞衣裳,他刚才迷迷糊糊地没有注意到,走过去拿起来,果然都是自己的衣物,一尘不染。
东海王没听到声音,挪开双手,在自己的床铺上扫了一眼,“咦,为什么你有新衣服,我没有?新军营的将官不知道我也在这里吗?”
“这是倦侯府送来的。”韩孺子说。
“哦。”东海王更伤心了,倦侯还有人记得,他却成为彻底的弃儿。
韩孺子正纳闷,外面有人进来,“主人,你醒啦。”
“张有才!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早就来了,看主人在睡觉,我就出去转了转。”
“是不要命到府上了?”
“对啊,他这人可真怪,明明是从主人这里过去的,却让我转告主人,说他要回去做菜了,不送你一百里了。”
不要命的确是个怪人,很厉害的怪人,能在乱军之中活捉敌方首脑,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人却不肯为倦侯所用,韩孺子也只能感到遗憾,现在的他尚且不能收服普通的江湖好汉,更不用说不要命这样的奇人异士。
“对了,我刚才撞见那个叫马大的人,不知为什么,他看见我之后特别生气,嚷嚷了几句,我哪里得罪他了?”
韩孺子笑道:“你比他晚出发,却先到达军营,所以他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主人先洗个澡吧,然后换上新衣,旧衣裳……我看就不要了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东海王仰天长啸,“你是故意的,你们是故意的,就为了看我的笑话,是吧?”
韩孺子有人服侍,东海王却没有,这让他嫉妒得发狂。
张有才眼里的主人只有一个,对东海王不屑一顾,只是碍着主人的面子,不好说什么,两眼上翻,不理不睬。
东海王穿上靴子,大步走出帐篷,也不问是谁将靴子收拾干净的。
“夫人待会要来。”张有才说。
“她要来?这里不安全……”
“夫人说了,若论不安全,城里城外都一样。”张有才回道,夫人早料到倦侯会怎么说了。
“那我的确应该洗澡换衣服,可这里诸多不便……”
“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人嘛。”张有才转身走到门口,托起帐帘,两名义兵抬进来一只大木桶,随后是十余名义兵每人拎着一小桶热水进来,将大桶注满,一一退下。
“还好附近有个镇子。”张有才笑道。
韩孺子觉得全身脏透了,迅速脱掉衣服,泡在水中,舒服得哼了一声。
“唉,主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苦啊?”
“受得了,以后还有更苦的日子,那也比困在侯府里要强一百倍。”韩孺子踏实地享受这一刻的安逸,可也做好了再次在泥土里打滚儿的准备,“你留在京城,好好……”
“留在京城?不不,我跟夫人说了,夫人也同意了,我是因为主人才出宫的,主人去哪我都要跟着。”
“可是……”
张有才一边为倦侯擦背,一边说:“主人军中若是没有位置,我就自己骑头小毛驴跟在后面好了,可能会慢一点,但我总能撵上。”
韩孺子笑道:“有你服侍当然更好,我只是觉得应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他们可没有人服侍。”
“呵呵,主人怕是理解错了‘同甘共苦’四个字的意思:吃穿住行什么都一样,人家就想了,自己辛苦当兵图的是什么呢?难道最后也跟主人一样过苦日子吗?士兵冲锋陷阵,主人也要去吗?阵亡几名士兵,军队还在,主人若是……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咦,你变得伶牙俐齿了。”
“不是我伶牙俐齿,我在营里转了一圈,听到不少关于主人的好话,可是他们也很困惑,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抗击匈奴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少吸引力,还不如现实一点的荣华富贵,主人若是过得太穷,更吸引不了他们了。”
韩孺子笑了笑,觉得张有才说得很有道理,他光想着“同甘共苦”,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百姓早已受够了苦,只想要“同甘”。
洗澡、洗头完毕,张有才服侍倦侯穿衣、梳头、戴帽,一切妥当之后,他随意地说:“有件事挺有意思,我听到许多人在谈什么‘皇后娘娘’,哪来的‘皇后娘娘娘’?”
“那是归义侯的女儿,也在军中,义兵不认得她,乱叫的。”韩孺子平静地说。
张有才没有多问,退出帐篷,叫人将水桶抬出去。
午时过后,倦侯府又来了一批人,搬走帐篷里的杂草与毡毯,摆放简易的床榻、桌椅等物,尽可能让住处更舒适一点。
东海王又羡又妒,躲在远处不肯过来,不久之后,崔府也派奴仆送来应用之物,甚至包括一顶硕大的帐篷,他才稍感平衡,可是一直冷着脸,假装不在意。
黄昏时分,崔小君来了,直接从轿子里进入帐篷,冲着倦侯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相对而座。
“对不起,我没有遵守承诺。”韩孺子愧疚地说。
“我不是来听道歉的,我是来帮你的。”崔小君微笑道,虽然向往平平静静厮守终生的生活,可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并非寻常之人,并为此而自豪,“朝廷给义军正式旗号了吗?”
“没有,我还在纳闷,今天怎么没人来催我进宫谢恩?”
“那是因为太后觉得没有必要。昨天我见过杨公。”
“他说什么?”韩孺子紧紧握住夫人的双手。
“他建议倦侯不要旗号,将义军变为私人部曲。”
“私人部曲?”
“嗯,边疆的将军可以自己养一批将士,不受朝廷军饷,通常不超过五百人,不过特殊时期多一些也无所谓。”
“义军有七百多人,我怎么养得起这么多人啊。”韩孺子对养军之难深有感触。
“再多也养得起。”崔小君笑道,“我弄到一笔钱,等倦侯出发的时候,小杜教头会送到军中。”
“你从哪弄到的钱?”韩孺子惊讶不已。
“府里人不多,能省下不少钱,母亲也帮我弄到一些,总之你不用担心,缺什么东西尽管派人送信给我,我在京城总能想到办法。”
“我为什么如此幸运,会娶到你呢?嫁给我你要受多少苦啊。”
“我也很幸运啊,你不知道我从小见过多少不成器的勋贵子弟……”
韩孺子松开双手,将妻子轻轻揽在怀中,心情荡漾,第一次对她说出真心话,“我是皇帝,你是皇后,无人能改。”
不用人教,也无需提示,韩孺子要在这个夜晚留下一段永不磨灭的记忆。
(本卷结束)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军
/s日pt>太阳逐渐升起,凌晨的清凉迅速消退,露珠变成蒸腾的热气,混合着野草的清香和马尿的骚味,持续不断地往鼻子里钻,众人无处可躲,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只是一颗颗心绷得越来越紧。
所有的马匹昨晚都吃过夜料,戴上笼头,防止它们吃脚下的草,更防止随意嘶鸣。
马背上的人也都握紧缰绳,不敢稍有放松,万一自己的坐骑造成混乱,哪怕是为时极短的小混乱,也可能是死罪一条。
上万名骑兵分成若干梯次,守在一座瓮形的山谷里,近两个时辰下来,仍能保持队形与安静,着实不易。
这是大楚最为精锐的军队之一,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山谷、山后,藏着十几万骑兵,稍远一些的后方,还有同样数量的大军,总数将近三十万,就算是大楚最为强盛的武帝时期,也极少能够聚集如此众多的将士。
大军聚集的目的只有一个,彻底打败东匈奴,取得十年以上的边疆平安。
无论怎么计算,这都是一场必胜之战,唯一的问题的是敌人不肯出现。
过去的两个月,东匈奴频繁入侵边塞,颇有大举南下之势,可是等楚军主力到来,匈奴人却不肯交锋,大军几次备战,最后都不了了之。
没人敢掉以轻心,每次埋伏仍要全力以赴。
韩孺子名义上是镇北将军,其实麾下只有近千名部曲,除此之外再无一兵一卒,真正的身份与其他勋贵子弟并无区别,都是大将军韩星的散从武将。
在山谷中,他们这些人独占一区,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个个衣甲鲜明,外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离大将军不远,能看到站在一辆兵车之上的韩星,每隔一小会就有骑兵从谷外疾驰而至,报告各处情况。
数百名勋贵子弟的任务是观察并学习治军用兵之术,可大多数人早已厌倦,一边擦汗一边小声交谈,整个山谷里,只有这一区发出声响,虽然不大,却已显示出特别。
东海王烦躁地扯动甲衣里面的衣领,小声抱怨道:“匈奴人真会挑时候,在最热的季节来挑衅,最后咱们都得被热死。谁给我挑的盔甲?有一百斤重。”
韩孺子没吱声,他是极少数认真观察大将军的勋贵子弟之一,虽然听不清前方在说什么,却能看到旗鼓、将官的排列,这里也都有许多门道。
“嘿,不用看了,今天肯定打不起来。”东海王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话听而不闻。
“嗯。”韩孺子也看出来了,谷外的传令兵频繁到来,大将军韩星却极少派人出谷传令,显然是又没有等来匈奴人。
“看这些没用,排兵布阵自有参将处理。”东海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回去之后我要好好睡一觉,昨天折腾得太晚了。”
韩星两边的传令官开始出动,纵马驰走,一手控缰,一手用力挥动令旗,谷中的骑兵接令之后分批撤离,不用打仗,他们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勋贵子弟和大将军一样,要等一会才能行动,在这段时间里,气氛更加宽松,连韩孺子也不再时刻紧盯韩星,扭头对东海王说:“那人是谁?总往这边看。”
东海王早就注意到了,平淡地说:“他叫柴悦,是柴韵的小叔,不用理他,一个小人物,生母从前是歌伎,我们都不带他玩儿。”
柴悦二十岁左右,比柴韵大不了几岁。
“他是新来的吧?”韩孺子虽然叫不出所有人名,但是大致脸熟,对柴悦却感到陌生。
“谁知道,这些天总有新人来凑热闹,也不知道来干嘛,最后连个匈奴人都看不到。”
大将军韩星的兵车开动了,引路官、旗牌官、传令官、参将、牙将前后夹卫,然后才是勋贵散从。散从也有序列,韩孺子和东海王并列最前。
撤退比进攻花费的时间还要长,韩孺子等人回到大营时,天已经擦黑,后面的队伍还在路上。
入营之前所有人都得下马,将马匹交给随从,随从将马匹牵到指定的区域,以后凭牌领取。
大营依山而建,绵延十余里,分成若干小营,相互间不准随意进出,勋贵子弟的营地位于中军营后面。
只有带军将官的部曲才能入驻大营,像韩孺子这样虚有其名的将军,部曲只能留在塞内,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面了。
一进营地,东海王就被朋友叫走,韩孺子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愿与这些勋贵子弟厮混,回帐休息,张有才帮他脱下盔甲,留在营内的另一名随从去领取晚餐。
张有才只穿了一件皮甲当外衣,负担少了许多,脱下主人的甲衣之后,掂了两下才送到架子上,“东海王说这有一百斤,我看最多也就二十斤。”
韩孺子笑了笑,盔甲的确不是很沉,勋贵子弟不用上战场,盔甲只求好看,不求防护,韩孺子的这套盔甲一多半是绢帛,真正的铁片没有多少,倒是有许多金箔,他曾经想过,这样的盔甲会不会过于显眼,可勋贵子弟穿的都差不多,未受禁止,他也就不在意了。
军中的伙食不错,有肉有米,还有一点酒,韩孺子正吃着,东海王不请自来,两人的帐篷紧挨着,他总是不经通报掀帘就进。
“你还在吃这个?”东海王面露鄙夷。
“挺好吃的。”
“嘿,你的口味真是独特,这些肉干的年纪恐怕比你还大些。”帐篷里有小折凳,东海王坐在韩孺子对面,脱掉盔甲之后,他显得轻松不少,“听说了吗?”
“什么?”
“这就是你不爱结交朋友的后果孤陋寡闻。”东海王拿起酒壶闻了一下,放下,“军营离马邑城不远,大家都派人去城里买东西,三五天一趟,带回好酒好肉,你却吃军粮,是没钱吗?不像啊,这么多勋贵,就你有一千名部曲,比正经的将军还要威风,养得起一千人,舍不得吃点好的吗?”
张有才和另一名随从直翻白眼,两人都不喜欢东海王。
“你打听到的就是这个?”
“匈奴人退兵了。”
“真的?”韩孺子吃了一惊,时值初秋,按惯例,以后的两三个月,正是匈奴大举入侵的最佳季节。
“确凿无疑,我比大将军还早知道一会呢。”
“这一仗就这么结束了?”韩孺子大失所望,连酒肉都吃不下去了。
“离结束还早着呢,这是匈奴人的战法,楚军初集,锋芒正劲,他们不敢交战。可楚军数量太多,在塞外每驻扎一天,都要消耗不计其数的粮草,咱们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能分散驻军。匈奴人到时候会派出小股军队到处试探,等到明年春夏之际,再调集大军,突然袭击最弱的地方。”
“楚军为什么现在不追击匈奴?”韩孺子记得很清楚,武帝时期若干次派军深入塞北,每次都能大获全胜,匈奴因此而分裂成东西两部。
“就韩星那把老骨头,能活着来到北疆就已经了不起了,追击匈奴?半路上就得暴毙。老家伙擅守不擅攻,已经决定分军驻守边塞了,我来找你就为这件事。”
“咱们要被分到哪去?”
东海王扭头看了一眼韩孺子的两名随从,两人虽不情愿,还是默默地退出帐篷,顺便将剩下的酒肉带走。
“随从慢慢会变得跟主人一样,你的随从都是愣愣的,那个太监还好些,另一个是从哪来的?跟个野人似的,连行礼都不会。”
“你见过的,他叫泥鳅,来自晁家渔村。”
东海王摇摇头,表示不记得,然后正式地说:“说是分派,其实是有选择的,你是镇北将军,韩星怎么也得分你一座城,他会找你商量……”
“会吗?”自从到了北疆,韩孺子就没单独见过韩星。
“会。听我的,不要选塞外的城池,环境都很差,还容易受到匈奴人的袭扰。也不要选东北,那里的冬天特别冷,而且是南军的防守区域,你不想听崔宏的号令吧?”
韩孺子摇摇头。
“更不要选西北,那里归北军管辖,冠军侯对你可是不怀好意。”
“那就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还有中间一段呢,马邑城号称直挡匈奴,由大将军亲自坐阵,匈奴人再傻,也不会来这里试探,直到明天春天之前,都很安全。你就说愿意留在大将军身边,多多学习之类的。捱过今年冬天,大军重新集结,更不怕匈奴人了。”
韩孺子笑而不语,东海王道:“我特意提前来通知你的,你可不要乱想主意,真要被派到一座孤城去,被匈奴人包围,咱们可熬不过去,这不是开玩笑,你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得先活下去。”
“你不一定非得跟着我吧?”
东海王冷冷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这是做给崔宏看的,让他明白,离开崔家,我也有路可走。”
张有才进帐,“主人,大将军请你去一趟。”
帐内的两人同时起身,东海王心照不宣地点下头,小声道:“远离险境,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军营,面见大将军要正式一些,韩孺子在张有才和泥鳅的帮助下,重新穿戴盔甲,走出帐篷,在一名传令官的指引下,前往中军帐。
韩星已经脱下盔甲,身着便衣,坐在一张毛皮椅子上,他的年纪的确太大了些,需要休息。
韩孺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唯一的受邀者,白天经常盯瞅他的柴悦,正垂手站在大将军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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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柴家人的一计
大将军的帐篷极尽奢华,像是一座小型的宫殿,虽然只是暂住,其中的桌椅几案、屏风、字画等物却都应有尽有,而且没一件是凑数的简易之物,光是一张长案,就需要四个人才能抬到车上去。
韩星慈祥地向韩孺子招手,大概是白天累着了,身体倾斜,发出沉重地喘息声,“怎么样,倦侯适应军中的生活吗?”
韩孺子拱手行礼,尊敬的不是大将军,而是宗室长辈,“还好,学到了不少东西。”
“呵呵,年轻就是好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参加过伐虏之战,当时的大将军是邓辽,在他麾下真能累死人,骑马连跑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出征,无论带多少粮草,不见匈奴骑兵不回头。”
邓辽是武帝时期的名将,天下无人不知,韩孺子道:“邓将军百战百胜,为大楚立下不世奇功,大将军曾经在他摩下作战,令后生晚辈艳羡不已。”
“是啊,跟着他打仗很危险,但是晋升得也快,我不到二十岁就凭军功封侯……哈哈,我竟然在倦侯面前吹嘘这种事,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衡阳侯的幼子,刚从京城过来,叫柴……柴……”
“在下柴悦。”那人矜持地向韩孺子点下头。
“柴公子远来辛苦,京城有什么消息吗?”
“平静如常。”
两人客气地寒暄数句,都没话说了。
韩星再次招手,让韩孺子走近一些,在勤政殿,他是可有可无的顾命大臣之一,极少与其他人争执,连话都不爱说,在这里,他是三十万大军的统帅,说一不二,即使笑容慈祥、语气柔和,也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韩星仍然斜靠在椅榻上,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好像突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刚得到的消息,匈奴人退兵了,这回是真退,一退千里,带不走的东西都给烧了。当然,匈奴人还会再回来。战争就是这么奇妙,太强大了,没人跟你打,太冒险了,又承担不起损失。”
韩星长叹一声,呼吸越来越重,像是打起了呼噜,“总之,今年是不会有大战了,三十万将士,再加上壮丁与奴仆,总有五六十万人,留在这么荒凉的地方也不是事,但也不能一走了之,分到塞北各城防守一阵吧,匈奴人不会全跑光,总有一些不怕死的家伙会找机会偷袭。”
东海王猜得很准,韩孺子和柴悦只是点头,这是军机大事,轮不到他们提出建议。
“柴小公子有个计划……呃,还是你来说吧。”韩星累得只剩喘气,说不了太多的话。
柴悦拱手行礼,然后对韩孺子说:“楚军倾力出战,未得一战,未斩一虏,有损国威,因此我想出一计:引诱匈奴人进入埋伏,挫其锐气。”
“这不就是大将军一直在用的计策吗?”韩孺子至少参与过三次埋伏,每次都是大张旗鼓,最后无疾而终,最好的一次,据说匈奴大军离埋伏地点只有十余里,不知怎么得知了消息,还是逃跑了。
柴悦微微一笑,“相似而不相同,正好可以迷惑匈奴人。”
“愿闻其详。”
柴悦正色道:“匈奴大军远遁,明春之前是不会回来了,但是有数位匈奴小王没有随东单于一块离开,大概有万余人,分散各处,任务是袭扰边郡。”
“嗯。”到目前为止,韩孺子还没听到实质内容,一切都在东海王的预料之中。
“我的计划是,选一座边城,吸引匈奴人侵袭,等匈奴人为此聚集在一起,不一定非得是全部,超过五千就行,大军将其一举歼灭。经此一战,一则师出有功,二则鼓舞士气,三则震慑敌虏于千里之外,若能令东匈奴纳贡称臣,更是功莫大焉。”
韩星笑着摆手,“东匈奴不会投降的,据说东单于老迈,掌权者是他的几个儿子,个个都想立功,以争夺单于之位,今年若是战败,明年必然大举前来报复。”
“那更是求之不得。”柴悦躬身道。
韩孺子不吱声,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叫来倾听一项本应是秘密的计划,绝对没什么好事。
帐篷里沉默了一会,气氛略显尴尬,柴悦问道:“倦侯觉得此计如何?”
“很好啊。”韩孺子微笑以对,“柴公子真是聪明,我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样的主意。”
柴悦勉强笑了一下,“此计有一个难处。”
“嗯。”韩孺子仍不表露兴趣。
“作为诱饵的边城好选,守城者却是难得:守军太多,匈奴人不会攻打,守军太弱,匈奴人打完就逃,还是不会聚集一起,非得让匈奴人觉得此城值得一攻、还能攻下不可。”
“怪不得我想不出好主意,原来制定一顶计策这么难。”韩孺子就是不肯顺着对方问下去。
柴悦看了一眼韩星,说:“我觉得倦侯是最合适的守城人选。”
“你一定弄错了,我不会带兵打仗,匈奴人也没必要非得攻击我,让我守卫边城,无异于投羊喂虎。”
“不不,倦侯请听我解释……”
韩星挺起身体,开口道:“我也觉得不妥,过于冒险了,倦侯身份特殊,真有意外,我没法向朝廷交待。柴小公子,你还是另寻他人吧,实在不行,也就算了,反正匈奴大军明年怎么也会来打一场。”
柴悦极不情愿地应了声是,退后两步,再不说话。
韩星笑道:“倦侯不要多心,让你来一趟,不只是为这件事,大军从后天开始分批撤回马邑城,我打算让倦侯带一只军队试试,不知倦侯意下如何?”
“大将军太客气,尽管下令就是。”
“倦侯没意见就好,唉,来了一大堆勋贵子弟,上书的时候全都慷慨激昂,真到了疆场上,一个个娇惯得不成样子,风吹不得、日晒不得,我想试用一下都不敢,唯有倦侯是个例外,哦,柴小公子也不错。”
韩孺子告辞退下,柴悦站在一边没有吱声。
勋贵营里的帐篷一顶顶争强好胜,有几顶看上去比大将军的住处还要华丽,虽然明令只能带两名随从,许多人都超出了限制,在大营以外数里,还有许多零散营地,里面居住的奴仆更多,随叫随到。
韩孺子的帐篷与普通士兵一样,只是里面的摆设稍好一些,住的人也少,一眼看去,就像是旁边那顶大帐篷的附属之物。
东海王站在大帐篷门前,大声问道:“怎么样?能留在马邑城吗?”
天已经黑了,别的营地都很安静,只有勋贵营里欢声笑语一片,隐约还有女子的笑声。
韩孺子进入自己的帐篷,东海王跟进来。
帐内已经点燃蜡烛,韩孺子坐在床上,东海王自己掇了一只小折凳,坐在他的对面。
“你是猜的,还是早就知道?”韩孺子问。
“你在说什么?没头没尾的。”
“大将军要让我带军,你早知道了吧?”
东海王笑了几声,“说实话,这个真是猜的,你有镇北将军之号,又是……倦侯,不让带兵说不过去,打仗的时候不放心,撤退时总可以试试。韩星说是哪部分军队了吗?”
韩孺子摇头,“你再猜猜,我觉得你猜的事情都很准。”
东海王又笑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意外的话,肯定包括勋贵营,韩星对这咱们这些人一直不满,却不敢管得太过分,早就想交给别人,你最合适:熟人少,身份高,天天不苟言笑的,像是位将军。”
韩孺子哼了一声,东海王之前还说自愿留在倦侯身边,其实是不得不如此,韩孺子若是稍微糊涂一点,很可能会被感动。
“我能帮你,这些勋贵我基本都认识,你说想收拾谁,我立刻能提供把柄,让他心服口服,一句怨言也没有。”
“我不想收拾谁。我在大将军那里见到了柴悦,他向大将军进言献策。”韩孺子将柴悦的计划简单说了一下。
东海王听到一半就已摇头,韩孺子刚闭嘴他就道:“这明摆着是个陷阱,借匈奴人杀死你。我可听说了,柴家人恨你入骨,据说衡阳主亲口承诺,满堂儿孙谁能杀死你,谁就继承侯位。”
韩孺子也有耳闻,皱眉道:“跟柴韵一块去归义侯府的有好几个人,为什么非恨我入骨?”
“谁让你保护归义侯的儿女,还将他们放走了呢?在柴家看来,整件事就是你与胡尤勾搭成奸、骗杀柴韵。”
韩孺子眉头皱得更紧,一边的张有才忍不住道:“主人之前根本不认识什么胡尤,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东海王并不回头,只对韩孺子说话,“我相信你,可柴家不信啊。”
“反正我拒绝了,大将军也没有强迫,柴家人想报仇,放马过来就是。”
只要不去守卫孤城,东海王就满意了,起身道:“别想那么多了,咱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到马邑城好好玩一冬天吧。”
韩孺子不想玩,他有一只千人军队,却不知该用在什么地方,颇为郁闷。
东海王没回自己的帐篷,去找狐朋狗友喝酒去。
韩孺子在帐中看书,打算等外面的喧闹声消下去一点再睡觉,心中在想,等自己获得正式任命之后,该不该给这些勋贵子弟一个下马威。
外面有人咳嗽一声,“倦侯安歇了吗?”
张有才惊讶地走出去,很快回来,小声道:“柴悦柴公子求见主人。”
柴悦还没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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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位公子
柴悦个子很高,一身长袍遮住了身形,背部微驼,脸上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样,好像受惯了冷落,不愿显山露水,却因此更讨人嫌。
韩孺子并不讨厌他,却不能不提防。
刚到边疆不久,就有传言说柴家人要向倦侯寻仇,可倦侯的地位摆在那里,甚至没几个人敢公开与他说话,更不用说寻衅滋事了,勋贵营中的确有几名柴家子弟,顶多表现得比别人更冷淡一些而已。
柴悦是第一个敢于采取行动的人。
韩孺子倒有点佩服他,可又觉得招数过于直白,因此想听听柴悦还有什么花言巧语。
柴悦拱手鞠躬,他是无名无位的衡阳侯庶子,韩孺子踞坐在床上,微点下头,故意表现出傲慢,没有下地还礼。
柴悦的礼貌也就到此为止,一开口就显得生硬而急迫,好像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他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大声呼喊之后,众人还是不肯清醒。
“我能跟倦侯单独交谈几句吗?”不等倦侯回应,柴悦向两名随从分别拱手,希望他们能出去。
张有才和泥鳅可不听他的命令,等了一会,从倦侯那里得到明确的示意之后,才一前一后走出帐篷。
韩孺子依然坐在床上,没有请客人坐下。
柴悦站在那里,身子微弯,像是怕碰到帐篷顶部,其实相隔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倦侯不相信我吧?”
“你的计策?嗯,我相信那是一条妙计,只是对我来说过于冒险了些。”
“不不,与计策无关,倦侯明显不信任我,因为我姓柴吗?”柴悦直愣愣地问道,颇有一番追根问底的架势。
韩孺子也算认识不少勋贵子弟,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公子,柴悦与渔民出身的马大倒有几分相似,于是不怒反笑,“我问你几件事。”
“请说。”
“你恨我吗?”
柴悦一愣,“我与倦侯此前从未谋面,怎么会恨你?”
“你觉得我与柴韵之死有关吗?”
柴悦摇摇头,“我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当天夜里,倦侯与其他人一样,只是陪着柴小侯四处游玩,去哪里、怎么玩都是柴小侯的主意,他的死……与别人无关,唯一该负责的是金家。”
说起那位备受宠爱的侄子,柴悦目光微垂,显出几分小心来。
“是我将金家人带到边疆,让他们回草原的。”
柴悦耸了一下肩膀,“归义侯已经死了,再追究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柴家必要的时候也得尽弃前嫌。”
柴家庶子的口才比望气者可差远了,韩孺子正色问道:“换成你是我,会信任一位初次见面的柴家人吗?而且这位柴家人还想让我去当诱饵。”
柴悦张着嘴寻思了一会,“换成是我……我不会信任柴家人,但是我想倦侯不是寻常之人,而且我的计策与金家……”
帐篷外面的喧闹声突然大起来,张有才的尖细声音清晰可闻,似乎在阻止什么人闯帐。
韩孺子虽无明确的军职,但毕竟顶着倦侯和镇北将军的头衔,位比诸侯王,从来没人敢公开在他面前胡闹,不禁有些纳闷,扭头向门口看去。
柴悦大概觉得这是一个讨好倦侯、取得信任的机会,大步走向门口,“有我在……”
话未说完,从外面冲进一个人来,正撞在柴悦怀中,柴悦双手将那人推开,只看了一眼,立刻松手,踉跄后退,好像真被撞得站立不稳似的。
来者是崔家二公子崔腾,他也是勋贵散从之一,大哥崔胜留在父亲军中,他则与其他勋贵子弟一样,跟在大将军韩星身边,对于各大家族来说,这是向朝廷表露忠心的常规做法。
崔腾明显喝醉了,两颊通红,目露凶光,身子摇摇晃晃,先是盯着柴悦,没认出是谁,目光又转向韩孺子,脸上慢慢露出傻笑,“呵呵,妹夫,你怎么……不跟我们……喝酒啊?”
张有才跑进来,气急败坏,却也不敢拉扯崔腾,崔家二公子有名的暴脾气,一言不合,举拳就打,打了也是白打,谁拿他也没办法。
韩孺子向张有才摆下手,表示自己能应付得了,张有才站在门口,泥鳅则守在外面,不让其他人再进来。
夸下半句海口的柴悦尴尬地向倦侯点下头,匆匆离去,他可惹不起崔腾。
崔腾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印象,一步三晃地走到床前,坐在韩孺子身边,打了个嗝,酒气直奔韩孺子涌去。
“妹夫……”
韩孺子侧身躲开最浓的味道,“叫我倦侯。”
“嘿嘿,没有外人,那么客气……干嘛?”崔腾的脸色平时很白,酒后显得特别红润,“你怎么不去喝酒啊?”
“白天太累了……”
崔腾瞥见床上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随手扔回去,“累了还看什么国史啊?”
“找我有事吗?”韩孺子忍不住想,大将军若是真让自己掌管勋贵营,第一个需要收拾的人大概就是这个家伙。
崔腾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升官了。”
“升什么官?”
“呵呵,跟自家人还要隐藏吗?大将军要任命你当中护军,领兵三千,还有五百散从小将,都归你管。”
韩孺子的确“孤陋寡闻”,连自己的事情都知道得比别人晚一步。
“我还没有接到任命。”
“一两天的事。恭喜你啊,大家让我来请你喝酒庆祝呢。”
韩孺子摇头道:“匈奴远遁,咱们寸功未立,中护军也不是多大的官儿,有什么可庆祝的?”
“说得有理,不愧是我的妹夫。”崔腾做势欲呕,韩孺子急忙下地,让在一边,崔腾拍了拍额头,笑道:“没事,我能忍住。妹夫,帮我一个忙。”
“叫我倦侯。”
“妹夫,你放我回京城吧,我实在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白天热、晚上冷,风沙又大,再这么下去,我会死在这里。”
“刚来一个月,你就受不得了?”韩孺子对崔腾本来就没好印象,现在更瞧不起他了。
“一个月?我觉得有十年了,我要回京,老君和母亲也盼着我回去,崔家的男子都在北疆,总得有一个留在家里吧,这也是人之常情。回京之后,我会替你争功,让你当更大的官儿,取代韩星那个老家伙,就是他迟迟不肯派兵出击匈奴,才会一直耽搁下去。整个冬天啊,妹夫,起码让我回家过个年,明年我再来,一开春就回来。”
韩孺子无奈地摇摇头,“我帮不了你,就算我真当上中护军,也没有随意放人回京的权力。”
崔腾努力站起身,凑过来低声说:“回京之后我替你看着妹妹,不让她接触别的男人。”
韩孺子怒道:“你把小君当成什么人了?”
崔腾在额头上敲了一下,“说错了,妹妹不是那种女人,我是说我帮你看着侯府,不让别的男人靠近,城里寻花问柳的高手我都认识……”
韩孺子更怒,冲门口的张有才使个眼色,对崔腾说:“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不要再喝酒了。”
“我没喝多少,真的,心情不好,这边的酒也不好。妹夫,你一定要让我回京,自家人帮自家人,你帮我一个忙,我一定会十倍、百倍回报……”
张有才过来搀住崔腾,向门口引领。
韩孺子不愿与酒鬼争执,因此沉默不语。
崔腾已经走到门口,突然转身,推开猝不及防的张有才,扑向韩孺子,可是距离计算失误,没有扑到人,而是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也不在意,爬行两下,抱住韩孺子的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大叫:“我要回家!妹夫,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这儿……”
这么一闹,崔腾连最后三分人样也没了,韩孺子哭笑不得,与张有才一快用力,好不容易才将崔二公子抱腿的两只手掰开。
“嘿,他居然睡着了!”张有才既鄙视又佩服。
崔腾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我去叫崔公子的随从,把他抬回去。”张有才道。
韩孺子摇摇头,这毕竟是崔小君的亲哥哥,不能以常礼对待,“把他抬到床上去,让他在这儿睡吧。”
“让他睡我的床。”
“反正我也睡不着,正要出去转转。”
韩孺子和张有才一块将崔腾抬到床上,张有才叹道:“夫人那样一位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人物,居然有这样一位哥哥。”
韩孺子也解释不清,笑道:“去把崔家的随从叫来吧,让他们守着,等他醒了,自会离开。”
崔腾带来了五名随从,都在帐外守着,听到招唤,马上进来,不停地向倦侯道歉。
韩孺子出帐,从晁家渔村跟来的泥鳅吁了口气,“我还以为是来打架的呢。看到这帮家伙,我算是知道百姓为什么过得苦了。”
夜色已深,连勋贵营也安静下来,韩孺子不能随意乱走,于是来到旁边的大帐,想听听东海王有什么好主意对付崔腾,二公子醒来之后肯定还会再闹。
东海王果然没睡,对进来的韩孺子笑道:“领教崔老二的本事了吧?”
韩孺子对东海王的兴灾乐祸不在意,对柴悦的在场感到奇怪。
柴悦原本坐在东海王对面,这时起身道:“怪我一直没说清楚,倦侯还不知道吧,金家兄妹已落入匈奴人之手,危在旦夕。”
东海王道:“说这个没用,早告诉你了,想让倦侯涉险,你得提供更大的利益才行。”
“有。”柴悦肯定地说,“我的计策对倦侯大有好处。”
韩孺子示意两名随从退下,来到两人身边,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一桌残羹剩炙,说:“给我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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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后一次机会
烧鸡只剩下骨架,熏肉唯余一些碎渣,浊酒微凉,韩孺子饮下一杯,点头赞道:“的确比军营里的酒好一些,是从马邑城买来的吗?”
东海王笑道:“马邑城可没有如此好酒,这是母亲派人从京城送来的,没剩多少,早让你过来品尝,你却总是推三阻四。”
自从遭到舅舅的背叛之后,东海王比从前老实多了,但毕竟锦衣玉食惯了,受不得苦,即使在塞外,吃住也要舒舒服服,只比崔腾强一点,没有哭着喊着要回家。
韩孺子打量斜对面的柴悦,“说服我吧,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次没成功,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柴悦稍显慌乱,双手按在膝盖上,姿态拘谨,想了一会才说:“请允许我从头说起。”
“嗯。”韩孺子晃晃手中快要见底儿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这就是给你的时间。”
柴悦更显慌乱,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思考一会,坐在主位的东海王微笑着旁观。
“是这样,我一直在收集匈奴人的情报,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金家兄妹三人一个月前进入草原,很快就与匈奴军队取得,但是东单于忙着应对楚军,没有见他们。”
韩孺子将杯中酒喝下去一半。
柴悦稍稍加快语速,“匈奴的一位王子喜欢上了金家的女儿,向她求亲。”
东海王饶有兴趣地观察,韩孺子没有任何异常表现,扯下一根鸡骨,啃食上面最后一点残肉。
“匈奴王族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有贵族提出反对,理由有好几条,比如怀疑金家并非真心归顺,而是楚军派来的奸细……”
韩孺子将杯中的酒喝光,将壶里最后一点酒倒出来,多半杯,可以分两次喝,也可以一饮而尽。
柴悦急忙省略无关紧要的事情,“匈奴人盛传,金家的女儿与倦侯有染,已非处子之身,他们很在乎这个。”
韩孺子举在空中的酒杯停住了,皱眉道:“金家小姐是不是……处子之身,匈奴人自己查不出来吗?再说匈奴人连父亲的妻妾都能继承,还会在乎这种事情?”
柴悦认真地说:“匈奴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继承、夺取别人的妻妾,但是很在乎未出嫁女子的贞节,倦侯……真的……没有……”
“当然没有,我有夫人。”韩孺子想喝酒,未到嘴边又将杯子放下了。
“嗯,那事情就清楚了,匈奴王子想娶金家的女儿,可是人言可畏,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可能是觉得金家人受到了羞辱,所以自愿留下,为的就是要找你报仇,他的士兵最多,差不多有三千人,其他匈奴人也都听从他的命令。”
韩孺子看向东海王,困惑地说:“你能相信吗?居然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找我报仇。”
东海王面露沉思,然后点头,“相信,你忘了,柴小侯和崔老二交恶,就是因为金家的这位小姐,结果两人谁也没得着她。所谓红颜祸水,说的就是金家小姐,她可能没做什么,但是跟她有关联的男人都会倒霉,你跟她的关联太深了。”
东海王在心口处轻拍两下,虽然见过金垂朵,对她的美艳印象极深,暗地里为她投靠草原而感到可惜,可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他可以远离祸水。
“金家人呢?没有辩解吗?”韩孺子向柴悦问道,几乎忘了面前的那杯酒。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以金家在匈奴人中的地位,估计说话也没人听,总之,这位叫札合延的王子公开声称要活捉或是杀死倦侯,为金家的女儿恢复名誉。”
韩孺子无话可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柴悦急忙道:“所以我希望倦侯去当诱饵,与柴小侯之死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是因为倦侯能够吸引札合延王子。”
韩孺子放下酒杯,“这一切也可能都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只为骗取我的信任。”
柴悦一脸愕然,“我不会……”
韩孺子抬手打断柴悦,“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说说你的计划吧。”
“此去西方八百余里有座碎铁城,倦侯知道吧?”
韩孺子点头,碎铁城在长城以北,距离最近的关口二百多里,是抵挡匈奴人的前方据点之一,据说那里极冷,铁器冻得与冰块一样,一敲就碎,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此城却因此得名。
一说起军情地势,柴悦自在多了,双手飞快地摆弄桌上的杯盘,介绍道:“碎铁城离神雄关二百一十六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中间山谷众多,可埋伏大量骑兵。东南、西南有观河、流沙两城,三城互为犄角。城外有十二座亭障,深入草原百余里,能够提前预警。”
韩孺子没开口,东海王先说话了,“你把碎铁城说的这么好,匈奴人就算想报仇,也不会去攻打吧?毕竟这位札合善王子能动用的骑兵最多只有万余人。”
柴悦解释道:“碎铁、观河、流沙三城孤悬塞北,不易补给,自从匈奴分裂为东西两部之后,三城的驻军逐年减少,如今只有碎铁城还有士兵把守,另外两城和大部分亭障已被放弃。不过放弃的时间不长,稍加修葺就能再用。”
“假设匈奴人上当,一万骑兵都去进攻碎铁城,楚军需要多少?”韩孺子问。
“至少三万人,多多益善,只要倦侯点头,我去向大将军要兵。”
“大将军能听你的?”
“大将军听的不是我,是军功,三十万大军齐聚塞外,一仗没打,实在很难向朝廷交待,若能歼灭札合善的军队,足够大将军坚持到明年了。”
韩孺子沉吟不语,柴悦却是个急性子,等了一会,催道:“事不宜迟,离入冬还有两个月,札合善若想攻城报仇,只能在这个两个月内进行,一入冬,草料稀少,匈奴人必须分散驻扎,不要说万人,连千人也很难见到了。冬尽春来,匈奴大军杀回,诱敌之计也就没用了。”
“好吧,让我考虑一下。”
柴悦大失所望,可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准备告辞,还有点不死心,指着桌面上代表神雄关的酒杯说:“此关的重要,不用我多说吧?”
韩孺子抬头看着柴悦,一句字也不说,柴家的这位庶公子或许有些真本事,但是的确不太会选场合说话。
柴悦退出帐篷,东海王指着“神雄关”说:“这里离京城六百里,有道路直通,京内有事,两三天即可回去,快的话,一天也有可能。”
韩孺子摇头,“指望京内出事,只是万一之想,即使真的有事,由神雄关回京,还需通过两道关卡,任何一关都足以将我挡住。”
“呵呵,我只是一说而已,真要那么容易,韩星也不会允许你去驻守碎铁城。”
“你怎么改主意了?天黑之前你还建议我留守马邑城。”
“此一时彼一时,我是对柴悦感兴趣,原以为他就是一位没什么前途的家伙,听他说了一阵,觉得他还有些本事,定下的计策很可能成功,反正入冬之前就能完成,到手的军功为什么不要呢?这算是首功,朝廷的封赏足够你养活部曲两三年。”
韩孺子心中其实早有打算,但还是被这句话所打动,养活一只千余人的军队可不容易,崔小君已经尽其所能金钱与补给,可还是捉襟见肘。
“嗯,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你考虑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跟你去,匈奴王子恨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想立功,马邑城挺好的,我还是留在大将军身边混日子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问道:“崔腾怎么回事?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跟疯了一样。”
“他就是这个脾气,等明天你去问今天的事情,他肯定一个字也不承认。不过我可听说了,为了能够回京,不少人都向大将军行贿,韩星一个匈奴人没见着,却着实发了一笔大财。”
“韩星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崔腾回京,崔腾其实是崔家留在这里的人质。”
东海王冷笑一声,“是啊,他是崔家的人质。”
东海王在嫉妒,他与崔家的关系中断,连当人质的资格都没有了。
韩孺子没有安慰他,指着“神雄关”说:“这一带归北军防守吧?”
“没错,所以到了碎铁城,你需要提防的不只是匈奴人,还有冠军侯。”
“你觉得我会去碎铁城?”
“嘿,我还不了解你?一说起马邑城的安逸生活,你就无精打采,一提起要当围歼匈奴人的诱饵,你的耳朵就开始动,我要是柴悦,根本不来说服你,耐心等着你送上门来。”
韩孺子笑了,不得不承认东海王的确摸准了自己的心事。
东海王严肃地问:“你就是想立功,不是想救美人吧?”
“我若有异心,又何必放金家人回草原呢?”
“也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韩孺子在想心事,东海王则在旁边观察,突然心中一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你,就算韩星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
“我在想什么?”韩孺子笑着问道。
东海王更确信了,腾地站起来,“你想将勋贵营带去碎铁城,给你当保障。不可能,不可能,韩星不会放人,这么多勋贵子弟,任何一人出事,他都担待不起。”
韩孺子冷冷地说:“大将军担待不起,我就向朝廷请命,勋贵营的确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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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官上任
韩孺子获得了任命,与传言一模一样:担任中护军之职,领勋贵营五百人、清卫营三千人,最重要的职责不是带兵打仗,也不是勘察地势或驻守一方,而是护送大将军的私人物品。≦
三千名士兵当中,倒有两千人是马夫与杂役,只有一千人是真正的将士。
据韩孺子观察,楚军当中这种现象并不罕见,许多将军都变兵为奴,用朝廷的粮饷养自己的部曲,数量不一,大将军地位高,部曲数量也最多,相较之下,南北两军比较正规,就连名声不佳的北军,也极少滥竽充数者。
韩星将自己的部曲交给倦侯掌管,算是对他的一种信任。
任命过程极为简单,韩星坐在椅榻上,看上去更加疲惫,冲倦侯勉强笑了笑,挥下手,有人将官印和相关文书捧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转交给两名随从,告辞退下,就算完成了。
清卫营就在勋贵营旁边,出了中军帐,拐个弯,走不多远就到了。
中护军有自己的军帐,主簿、军候、校尉等将官早已等在帐中,恭迎新上司。
楚军即将撤回马邑城,大将军的私人物品一件也不能落下,清卫营任务繁重,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交接与安排进行了整整一天,韩孺子基本上只是倾听并交付令牌,具体事情由将官们负责。
东海王又一次说准了,大将军韩星收到不少贿赂,一些送到了京城的家中,更多的则直接送到大将军面前,务必让他看上一眼,撤军的时候东西一下子多出不少。
东西虽多,却一点也不能乱,大到帐篷,小至一根绳绦,无不准确地记录在案,有正册、副册,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定期互相查证,搬运时各司其职,一块银子掉在地上,无关者谁也不能触碰,必须由专职者自己拣起来,否则即是触犯军法。
以军法管理私人物品,万无一失。
韩孺子中午独自在军帐里吃饭,东海王一个人踅进来,翻了翻厚厚一摞的簿册,说道:“老家伙这是将孙子辈要用的钱都捞足啦。”
“你不该来这里。”韩孺子说,楚军虽然有不少问题,但营中军法还是很严格的,任何人不得在各营之间随意通行,勋贵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胡作非为,却也不敢进入其它营地。
东海王笑道:“谁让我是你弟弟呢,你当上中护军,我就算是你的第一幕僚。”
韩孺子指着几案上的酒肉,“吃饭了吗?”
东海王瞥了一眼,不感兴趣,而是问道:“你考虑好了?”
“没有,现在事情多,到了马邑城再说。”
“事情多?哈哈,你知道你算什么吗?堂堂倦侯给韩星当管家呢。”
“嗯……当管家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与运送军中粮草是一样的。”
“嘿,你看得真开。”东海王和大多数勋贵子弟一样,宁可无所事事,也绝不屈就无权之官,“韩星是个老滑头,任命你当中护军,表面上是信任,也是一种防范,以你的身份,想向朝廷递送奏章千难万难。”
韩星受贿太多,已到了必须加以掩饰的地步。
韩孺子听出东海王话中有话,“你觉得我没法向朝廷请命,无所不能带勋贵营去碎铁城?”
东海王不肯回答,笑道:“勋贵营也归你管,不要厚此薄彼,待会去看看吧,大家也给你准备了一些礼物。”
不等韩孺子问,东海王已经转身离去。
直到傍晚时分,韩孺子才回到勋贵营,这里也有一座军帐,在一片争奢斗侈的华丽帐篷当中极不起眼,大小将官十几人,却都不管事,交上名册,就退到一边,仔细研究自己的靴子。
礼物甚至没有送到韩孺子的私人帐篷,直接堆在了军帐里,主簿等人详细记下了清单,许多条目后面还有送礼人自己加注的内容,有人恭喜,有人攀交情,有人直截了当地提要求,大都是想在入冬之前回京过年。
韩孺子粗略扫了一遍,他接到的礼物当中没有多少真金白银,大都是裘皮、珠宝、字画一类的东西,张有才和泥鳅两个人肯定拿不动。
韩孺子又看名册,勋贵营里共有散从将军四百八十七人,“扈从士兵”八百六十四人,居然比两倍之数少了一些,有职位的将士一百二十人,总数不到一千五百,可韩孺子知道,常住在勋贵营里的人至少有两千。
相比于大将军的受贿所得,勋贵营才是真正的千疮百孔。
这片营里的事情比较少,大军撤退的命令已经传下来,那一百二十名专职将士的任务就是确保所有勋贵子弟将私人物品打理好,后天上午能够按时出。
看似简单的一项任务,进行的时候可挺麻烦,将官们需要上司的帮助。
韩孺子看完相应文书之后,主簿上前,又递上一张清单,谄笑道:“这是属下孝敬将军的一点心意。”
韩孺子接过清单,上面记载的礼物比较寒酸,只是几套盔甲与数十件兵器,还有纹银三百两。
韩孺子也不拒绝,笑道:“多谢了。”
上司收下礼物,这是一个好兆头,十多名将官都松了口气,平时见倦侯不喜玩乐,还以为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将军,原来也是入乡随俗的人,不由得大为高兴,主簿拱手道:“后日上午本营开拔,军令如山,晚一刻也不行,大人……”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明白,“放心吧,所有人明天都会做好准备。”
新上司通情达理,众将官更加放心,同时出讨好的笑声,不少人心里却想:怪不得倦侯守不住宝座,“通情达理”可不是皇帝该有的素质。
入夜不久,韩孺子准备回自己的帐篷休息,刚走到门口就被东海王拽到旁边的大帐篷里。
“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能只挨累不放松啊。”
东海王的帐篷里灯火通明,数张桌子拼成一排,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不知是从哪弄来的,还都冒着热气,十多名勋贵子弟热情地打招呼,抱拳恭贺,将中护军推上主位。
营中勋贵近五百人,有资格参加聚会的只有十五人,先凭地位,其次要看与东海王的交情。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当上中护军的是他,东海王却从中获益不少,就像那些望气者,只要运用得当,“帮助”别人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东海王正在提供这种“帮助”。
崔腾自然是恭贺者之一,与东海王一左一右,坐在韩孺子两边,负责敬酒、挑起欢快气氛,对送礼与回京之事一字不提。
崔腾昨晚醒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自己的随从送走,一早醒来,果然将醉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举止得体,在他的带动下,宴会从始至终完美无缺,人人尽性而归,就连韩孺子也喝得微醺,觉得面前的每张面孔都那么和蔼可亲。
子夜过后,东海王和崔腾亲自送韩孺子回帐休息,看着他上床躺下之后,崔腾:“他不会醒来之后不认账吧?”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个德性吗?”东海王比崔腾话时却一点也不客气,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是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
东海王向床上看了一眼,“嘿,得感谢老家伙韩星,他贪得太多,谁看谁心动,床上这位一心要养活那只千人部曲,当然不会拒绝……出去说吧。”
两人往外走,崔腾道:“一千人能做什么?他要是真带着那一千人去当诱饵,就有意思了……”
韩孺子似睡非睡,听到了这些话,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可笑,因为他很快就要做点更有“意思”的事情。
东海王和崔腾离开之后,张有才、泥鳅才能进来服侍主人,帮他脱掉外衣、洗脸洗脚,韩孺子吐了一次,感觉舒服不少。
“主人,柴悦柴公子来过两次。”张有才道。
“说什么了?”
“没有,见主人在喝酒,他就告辞了。哦,姓张的来过一次。”
张姓勋贵不少,张有才自己也是这个姓,但是他嘴里“姓张的”只有一个人,曾经几次陷害倦侯的张养浩。
韩孺子笑了一声,不用问,张养浩肯定是害怕了。
“泥鳅,有人欺负你了?”韩孺子问道。
晁家渔村的少年一直冷着脸干活,这时将抹布往盆里一扔,大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好皇帝,起码是个清官,原来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虽然提醒过多次,泥鳅有时候还会说出“皇帝”两字,张有才斥道:“你懂什么?竟敢对主人无礼。”
韩孺子向张有才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向泥鳅问道:“你很擅长捕鱼吧?”
“当然。”泥鳅不明白倦侯的用意,可提起拿手的本事,还是十分得意,“我都不用鱼网,只用双手就能抓到大鱼。”
韩孺子笑道:“我不懂捕鱼,可我想,你总得先现大鱼在哪,再游过去吧?”
“呃……一般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憋气多等一会,等大鱼游到手边再一把抓住。”
“对啊,眼下正有一条大鱼向我游来,你说我是立刻出手呢,还是等它游得更近一点?”
韩孺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泥鳅仍然不明所以,向张有才小声问道:“倦侯是什么意思?”
张有才轻声笑道:“过两天你就有大鱼吃了。”
泥鳅直挠头,虽不理解,对倦侯的不满却渐渐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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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指点迷津
韩孺子向勋贵营将官许下的诺言没能完全实现,直到开拔的前一刻,营地里仍然一片混乱,众多未记名奴仆忙碌地收拾着,四找寻找主人不心丢在别处的某件物品。
勋贵子弟们不在意这种事,早早地穿好盔甲、骑上骏马,觉得这就算尽职尽责,甚至为此得意。
韩孺子的物品很少,收到大量礼物之后,一下子多出几倍,身为掌管清卫营的中护军,运送私人物品自有特权,只需分出几辆牛车就行了。
大军行进速度很慢,前后望去,队伍不见尽头,第一天才走出几十里,又要安营,由于只住一晚,那些华丽的大帐篷用不上,勋贵子弟也只能住进普通的帐篷,不由得怨声载道,感慨行军之难。
柴悦来过一次,韩孺子没有请他进帐,只了一句:“我还在考虑。”
柴悦的话已经尽,下头,失望地离开。
入夜之后,张养浩前来求见,韩孺子有意拖延了一会才让他进来。
张养浩灰头土脸,他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投靠崔家,结果大事未成,全因为朝廷不想追究,他才躲过一劫,回家之后被祖父狠狠揍了一顿,差一命呜呼,参军之后更是霉运不断,由于受到东海王的憎恶,他几乎没有朋友,多次受到柴家子弟的欺侮,家里也不提供多余的金钱,他是极少数过得跟普通士兵一样辛苦的散从将军
一直以来,张养浩尽量躲着韩孺子,直到躲无可躲,他才硬着头皮主动前来求和。
韩孺子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细读,张有才和泥鳅守在门口,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张养浩的背影。
张养浩站在那里不敢吱声,等了一会才轻轻咳了一下。
韩孺子翻了一页,冷淡地问:“来有何事?”
张养浩急忙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递上前去,“倦侯上任,卑职无以为敬,些许薄礼……”
韩孺子抬了下手,张有才走过来,从张养浩手里拿过包裹,掂了两下,知道里面是银♂♂♂♂,m.$.c∨om子,而且不多,怪声怪气地:“张公子真体谅我们这些下,又给我们添重量了,添就添吧,也不多添一。”
张养浩面红耳赤,就这银子还是借来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可他毕竟是辟远侯嫡孙,不屑于与奴仆争辩,尴尬地声:“倦侯,我能与您……单独谈几句吗?”
韩孺子将一页书看完,终于将目光转向张养浩,“有必要吗?”
张养浩顾不上面子,扑通跪在床前,哀求道:“倦侯,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韩孺子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冲门口的两名随从下头,张有才与泥鳅退出,在帐外声议论张家的不肖子孙。
“辟远侯军功显赫,曾是邓辽邓大将军的左膀右臂。”韩孺子冷冷地。
张养浩羞愧得无地自容,喃喃道:“我对不起祖父……”
“吧,有什么事?”
张养浩仍然跪在地上,抬头道:“倦侯要去守卫碎铁城?”
勋贵营中无秘密,即便没什么朋友的张养浩,也能听到许多传言。
“我还没决定呢。”
“倦侯不要去,那是个陷阱。”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你知道些什么?”
倦侯表露出一些兴趣,张养浩心中一喜,话声音变得比较自然,“柴家人一直要向倦侯和我寻仇,我听碎铁城是座孤城,朝廷已经打算放弃,城里只剩老弱病残,倦侯去那里十死一生。”
“嗯。”韩孺子又拿起书本,张养浩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张养浩有着急,如果不能讨好倦侯,只怕今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不只是柴家人,想报仇的还有崔腾。”
韩孺子多看了张养浩一眼,“崔腾与柴韵势同水火,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这两位闹腾得欢,其实情比亲兄弟,柴韵若是没死,他们早晚还会和好如初。”
“柴韵不是我杀的。”
“可倦侯放走了金家姐,倦侯难道忘了,崔腾曾经向金家求过亲,他是极要面子的人,就算不为柴韵报仇,也会记得夺妻之恨。”
金垂朵真是红颜祸水?韩孺子笑着摇摇头,“这都是你的猜测,怎么都行。”
“不不,不只是猜测,倦侯记得谢瑛吧?”
韩孺子当然记得,谢瑛是当时与柴韵一块进入金家的同伴之一。
“早在京城的时候,崔腾就将谢瑛狠狠揍了一顿,他不够义气,没有救下柴侯。谢瑛倒是因祸得福,在家养伤,没有参军。还有一个丁会就比较倒霉了,在营里天天被崔腾那帮人欺负。”
“你呢?也受欺负了?”
张养浩低下头,“我还好些,不是天天受欺负,不过崔腾若是知道我来见倦侯,肯定会找借口揍我一顿。”
韩孺子可不同情眼前的这个人,“好吧,我知道了,会提防的。”
张养浩惊讶地:“倦侯一也不担心吗?”
“我没挨打,也没打受欺负,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可不是玩笑,崔腾那帮人什么都敢做,碎铁城孤悬塞北……”
“我若是没本事保护自己,也不会活到现在。张养浩,你做下背叛之举,我就当你是背叛者,你来告密,我就当你是告密者,你无力自保,我就当你是弱者,辟远侯不可能一直保护你,你是什么人要由你自己决定。”
张养浩脸红如晚霞,他比倦侯大几岁,这时却像是受到责备的孩子,张嘴要想辩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郑重地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韩孺子继续看书。
没一会,东海王进来了,“那个王八蛋来找你干嘛?”
最恨张养浩的人不是韩孺子,也不是崔腾,而是在河边寨里被抛弃的东海王,可他不会用打骂发泄怒气,一直在等待时机。
“他崔腾要为柴韵报仇。”韩孺子头也不抬地。
“崔腾当然要报仇,他被柴韵设计羞辱,天天都在想着如何反击,结果倒好,人死了,他这一股火自然要撒到别人头上。”东海王顿了顿,“崔腾一身毛病,就有一个优,对家里人看得极重,你娶了他妹妹,只凭这一,他就不会向你寻仇。”
“我知道。”
“你知道?”
“崔腾恨谁不恨谁都摆在表面上,他若是能藏住心事,就不是崔家二公子了。”
东海王大笑,“这算是优还是缺?”
韩孺子微微一笑。
足足花费了四天时间,韩孺子才率军回到马邑城,后面的队伍仍是绵延不绝。
勋贵营和清卫营进城安顿好之后,韩孺子立刻出城前往自己的部曲营。
营地建在河边,左右两边都是草地,可以用来训练骑射,韩孺子召来的义兵都是农民,还有少量江湖人,一切军事技能都得从头学起。
晁化监营,请来十几位老兵当教头,林坤山以军师的身份也跟来了,韩孺子来找的就是他。
将士们见倦侯都很高兴,身为部曲,他们的待遇比大楚的普通士兵要好,远远优于平民百姓,这让他们很过意不去,都希望能为倦侯做什么。
韩孺子将他在勋贵营里得到的贿赂都带来了,堆在营中,由晁化分发,尽量人人有份,如果不够,就拿银子补偿。
这只队伍还没有成形,韩孺子不着急使用。
进到帐篷里,林坤山笑道:“倦侯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
“都是别人送的,慷他人之慨,倒是挺舒服。”
“哈哈,倦侯心怀大志,这只军队跟定你了。”
韩孺子不是来听吹捧的,而是来寻找建议的,无论在东海王等人面前表现得多么镇定,他心中其实犹豫不决,迫切地需要指,最好是杨奉,可这位北军长史不在马邑城,而且很久没与倦侯联系了,他只好来找林坤山。
望气者不可尽信,可在他们肯实话的时候,还是很有帮助的。
韩孺子将柴悦提出的计策了一遍,林坤山几乎没做思考,直接道:“柴悦并不重要,重要的人是大将军韩星。”
“韩星?他好像不是很感兴趣,从来没劝过我。”
“嘿,人老成精,韩星在朝中多年来屹立不倒,地位反而越来越高,自然有他的本事,跟望气者一样,他也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放手让别人去做,成功了,身为统帅,他总是获益最大,失败了,跟他没有半关系。”
韩孺子一就透,“你得没错,柴悦在军中无官无职,手下更是没有一兵一将,他却敢于提出这样一条计策,还敢来劝我,必然是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
林坤山头,“我敢保证,柴悦其实不出他受到了什么支持,可他的信心必然来自大将军。”
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我该怎么做?”
林坤山微笑道:“我就只会一招,顺势而为:大将军想顺你的势,你就顺大将军的势。如果大将军并不急迫,那么你杀死多少匈奴人都不算立功,如果大将军很在意这件事,早晚会表露出来,到时候,你提出的所有条件都会得到满足。”
韩孺子拱手致谢,心里终于踏实,连夜回到城中。
留在城外的林坤山却有担心,望气者看中的这株幼苗,是不是成长得太快了。
(今日一更,晚上八时群里见。)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将军需要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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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林坤山之后,韩孺子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就因为出主意并且纠缠不休的人是柴悦,他就以为问题的关键都在此人身上,结果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柴悦一无所有,就算想要报仇,也不足为惧,真正的关键人物只有一个,而且总是那一个。
只有大将军韩星能够予取予夺。
韩孺子踏实多了,回到城中之后,对柴悦越发敷衍,可是有一帮人他敷衍不了,那些勋贵子弟已经送上厚礼,亲眼看到倦侯将成车的礼物运到城外的部曲营里,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同意了众人的请求:入冬之前回京。
崔腾又是第一个找上门来。
在马邑城里不用再住帐篷,韩孺子拥有一处宽敞的房间,虽然仍很简陋,也比风沙中的奢华帐篷要舒适得多。
崔腾真是将韩孺子当成自家人了,比东海王还要不拘礼节,推门就进,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然后坐在对面,眼巴巴地盯着中护军,“我什么时候能走?”
“你要去哪?”韩孺子装糊涂。
“回京城啊。”
“这种事情你应该问大将军。”
“不对,我早就打听明白了,你是勋贵营的头儿,谁走谁留应该由你上报,然后大将军定夺,你不递交文书,大将军想放人也没东西可盖印啊。”
韩星或许不擅长追击匈奴人,推卸责任却是一等一的高手,韩孺子不知不觉间被推上一个尴尬位置,他若提交文书,纵容勋贵的名声由他来担,他若不提,就是害得众人不能回家过年的罪魁祸首。
崔腾双肘支在桌子上,两眼离韩孺子只有不到一尺,“妹夫,我当你是自家人,你不会把我当外人吧?”
“当然不会。”韩孺子稍往后倾。
“自家人帮自家人,你帮我回京,我帮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崔腾总算不提“看管妹妹”的事情了。
韩孺子沉吟不语。
崔腾笑了,伸出手臂在韩孺子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坐回原处,心照不宣地道:“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
“为了养活那只千人部曲,你快把家底败光了,家里人给我写信,说妹妹几乎天天回家要钱要物,大家……总之你的部曲至少有一半是崔家在养。”
韩孺子心中一痛,脸上却露出微笑,“是啊,我也没想到一只军队的花费如此之大。”
“还缺多少,给个数,我给你凑。”崔腾大咧咧地说,“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跟我客气,好好的一家人,倒显得生分了。我们的要求也不高,回家看看老人,安安稳稳过个年,老君一高兴,给妹妹的钱物更多。再说军令在身,又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大家开春之前肯定能回来。”
韩孺子哈哈一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好吧,等我估算一下,过两天给你个数。”
“别算得太久,我还得留点时间给家人挑选礼物呢。”
“最多三天。”
“还有,你报数,我找人凑钱,然后你放行,要是有别人直接给你送钱,你可别收,勋贵营里没几个好人,保不齐谁会害你。”
“我只信任自家人。”韩孺子笑道。
崔腾高兴地告辞,对妹夫的印象更好了。
韩孺子只是在拖延,过去的两天里,柴悦来得特别频繁,每天至少五次,显然有点沉不住气,韩孺子由此猜测,三天之内,大将军韩星必然会出面。
可他猜错了,韩星没有出面,连柴悦也不来了,大批军队已被派驻各方,勋贵营一直没动,看样子要留在马邑城过冬。
大部分勋贵子弟对此都比较满意,那些想早点回家的人却更着急了。
这天一大早崔腾就来了,面沉似水,还是不敲门、不通报,推门就进,也不在意有奴仆在场,冷冷地往韩孺子面前一站,伸出右手的四根手指,“四天了,妹夫,你不告诉我想要多少钱,也不上书给我们告假……”
“别急。”韩孺子在桌上翻了两下,找出一份文书,“算账原来也挺麻烦,部曲营里还没给我准确数字,但是告假文书已经写好,就差添上人名了,我预留了五十个名额,够吗?”
崔腾立刻眉开眼笑,“够了够了。妹夫,你得快点,韩星的胃口也不小,之前的孝敬都不算数,想让他放行,还得再打点。唉,都说崔家权势熏天,我咋就没感觉呢?只是回家探亲也这么麻烦。你和东海王无论谁当皇帝,我也不至于这么凄惨。”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韩孺子提醒道。
“我知道分寸,就咱们两个,我才敢说。”崔腾对张有才和泥鳅视若无睹。
崔腾抱怨了好一会,终于告辞离去,“妹夫,别再逗我玩啦,我对你的印象一直都挺好的。”
崔腾一走,泥鳅忍不住说:“在马邑城过冬有那么难熬吗?这里的生活比渔村好十倍!”
“比崔家却差了不止十倍。”张有才笑道,可他还有点担心,“主人,您得小心点,崔二公子别看现在人模人样的,一发起火来,就不是他了。前两天我看见张养浩鼻青脸肿,肯定是被崔腾打的。”
“干嘛不还手?崔腾看上去也没有多厉害。”泥鳅气愤地说,他不喜欢张养浩,只是受不得崔腾的仗势欺人。
“大家怕的不是崔腾,是崔太傅。”张有才倒是什么都懂,“崔太傅带兵镇守一方,朝中势力不小,一份奏章递上去,想让谁丢官,朝廷都得同意。”
韩孺子只是笑,不置可否。
当天下午,韩孺子终于等来了大将军韩星。
留在马邑城的军队只剩几万人,韩星轮流前往各营巡查,今天轮到了勋贵营。不管心里有多想离开边疆,勋贵子弟们绝不在公开场合表露出来,他们穿上鲜艳的盔甲,骑着膘肥体壮的骏马,排成数列,夹道欢迎大将军。
大将军很满意。
在军帐里查点名册之后,众将官识趣地退下,只剩中护军与大将军两人,韩孺子亲捧茶壶,为韩星倒茶水,执晚辈之礼。
韩星看着韩孺子倒茶,轻叹一声,“让倦侯做这种事情,真是委屈了。”
“大将军何出此言?能在这里为大将军斟茶,胜过在京城的无所事事。”
韩星笑了两声,他坐在了主位上,指指不远处的凳子,示意韩孺子也坐下。韩孺子搬过折凳,与大将军隔案相对而坐。
韩星握着茶杯轻轻转动,苍老的脸上尽显疲态,“我一看到太祖宝剑,就知道是你送出来的。”
韩孺子一愣,这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韩星居然这时提起来。
“可是立功也要看时机,时机不对,功劳也会变成罪过。”
韩孺子仍不开口,等着韩星将话题引向碎铁城。
韩星沉默了一会,没有对去年的事情再做解释,直接道:“我需要一点军功。”
“明年匈奴人……”
“不不,必须是今年,三十万大军受我节制,朝廷花费巨大,天下骚动,结果与匈奴人一仗未打。”
“大将军……当初何不追击东单于呢?”
韩星摇摇头,“你不了解匈奴人,他们打仗没有一定之规,今天说是撤退,明天发现有机可趁,立刻就会回头发起进攻。倦侯,大楚的军队今非昔比,三十万将士真正受我指挥的不到十万,南北两军各怀异心,都想保存实力,敢于趁胜追击,怯于迫近强敌。在这种情况下追击匈奴人,不出五百里,队伍必然散乱,反而给予匈奴人可趁之机。”
韩星长叹一声,“我是老了,但是还没有老到不敢打仗的地步,只是不想等我孤军深入的时候,却发现两翼没有保护,白白损失楚军将士。”
“大将军和朝廷都很为难。”韩孺子敷衍道。
“最为难的是,别人看不出我有多为难,朝中骂我的奏章已经在勤政殿堆满了,最客气的说法也在指责我胆小怯懦,不适合担任大将军。我本来就没想当这个大将军,可我不能就这么回京,骂名还在其次,若是朝廷换来一位冒失的统帅,只怕会带来一场大灾难。”
韩孺子认真地想了一会,“没有别的办法围歼那些留下来的匈奴人吗?”
“匈奴人很谨慎,分成数十股,小打小闹,没有明确目标,想让他们聚集起来,太难,只有倦侯出面……或许可行。”
韩孺子一点也不相信韩星,但是相信韩星真的需要一场说得过去的胜利。
“我也不希望朝廷换帅。”
韩孺子此言一出,韩星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别的我不敢保证,放眼朝廷上下,敢在军中重用倦侯的人,除我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人。”
韩孺子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好吧,或许可以一试,但匈奴人若是不上当,我也没办法。”
“当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也不能因为这种事埋怨倦侯。”
“我在城外有一只千人部曲……”
“我拨一年的钱粮,由朝廷供养。”韩星答应得倒快。
“我要将勋贵营带去,跟我一块守城。”
韩孺子原以为大将军会在这件事上与他讨价还价,没想到韩星在桌上轻轻一拍,“本该如此,这些勋贵子弟也该受点苦,或许还能引来更多的匈奴人。”
韩孺子又想了一会,“我要从南北两军调几个人过来帮忙。”
韩星终于露出难色,“这个……只怕我的调令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调高官,人数也不多。”
韩星疲惫不堪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精神,“这样的话,我想我能做到。还有勋贵营,倦侯如果想放谁回京,尽管告诉我。”
韩孺子笑笑,他不想放任何人回京,即使因此得罪一大批人,也在所不惜。(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迁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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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马邑城就是一座高墙围绕的固定军营,民居寥寥无几,每条街巷都自成一区,前后有门,形成一座座分军营。
韩孺子从城外部曲营调进来五百名士兵,把守勋贵营前后门,然后亲自带队搜查那些不在名册中的多余随从。
事情一开始比较顺利,等到众多勋贵子弟发现这不是闹着玩,有人做出了一些反抗,但也不激烈,人人都知道,犯不着由自己出头。
崔腾昨晚喝多了,正在屋子里大睡,几名随从眼看搜查的队伍越来越近,不得已,一块去推主人,崔腾一睁眼,他们立刻退后。
被迫醒来的崔腾一肚子火气,迷迷糊糊地听完随从的话,怒道:“胡说八道,不可能,妹夫绝不会……”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梆梆梆,一点也不客气,崔腾经常这样敲别人的门,可别人要是这样敲他的门,他可不高兴。
崔腾跳到地上,也不穿鞋,到处看了一下,抓起挂在墙上的腰刀,喝道:“开门!”
有人去开门,也有人小心劝导,没一个人敢靠近崔二公子。
韩孺子料到会有麻烦,让一队士兵先进去,自己跟在后面,第一次以硬碰硬,心中多少有些紧张,尤其是崔腾对他不错,平时蛮横无礼,对倦侯却总是保持三分客气,可越是如此,韩孺子越要拿这位“舅子”开刀。
崔腾宿醉未醒,脚步虚浮,手中的刀却握得很紧,冲出房门,对满院子的士兵视而不见,一眼就看到了院门口的韩孺子,“妹夫,你来抓我的人?”
“每人两名随从,谁也不能破例,这里是军营,不能允许无名者……”
崔腾可不是听道理长大的,怒吼一声,举刀冲向韩孺子,再也不当他是“妹夫”了。
崔腾的相貌一点也不丑,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能显出几分文雅与稚气,可是发起怒来,神情却比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还要凶恶三分。一般情况下,只要崔腾露出这种表情,没人再敢反抗,甚至没人敢躲避,只能任崔二公子打骂羞辱,表现得软弱无力,或许还能少挨几下。
这一回却不是“一般情况”。
韩孺子招来的士兵可不管崔腾的脾气,更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倦侯一个眼神,两名士兵倒转枪柄,将崔腾绊倒,其他人一拥而上,夺下腰刀,将太傅之子牢牢捆住。
“袭击营帅,该当何罪?”韩孺子问身边的军吏。
勋贵营的主簿人早就觉得不对,这时已吓得两腿发软,营尉主管军法,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脸色苍白地直接回道:“袭帅乃是死罪。”
连韩孺子觉得太重了,“违令呢?”
“看情况……”被同僚连戳几下,营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惹祸上身,急忙道:“罚饷一月、监禁五日、杖……没了。”
“好,就这样处罚。”
崔腾从未如此愤怒过,破口大骂,将杜穿云当初挟持他上树的事情也想起来了,越骂越难听,全然忘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此人。
士兵将崔腾拖出去送往监禁地,一路上他的嘴就没停过。
他骂得过瘾,两边营房里的勋贵子弟们听在耳中却都胆战心惊,这回怕的不是崔二公子,而是倦侯。
一个时辰之后,勋贵营里再无多余之人,韩孺子遣走三百名部曲士兵,仍留下二百人守门。
韩孺子回房休息,没过多久,东海王上门求见,规规矩矩地通报,没再像从前一样推门就进。
可东海王毕竟是东海王,再怎么着也不会向倦侯行属下之礼,进屋之后,背负双手,兴致盎然地到处打量,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太寒酸了,配不上中护军的职位啊。”
韩孺子不理他的讽刺,问道:“想为谁求情,说吧。”
东海王露出夸张的惊恐之情,“我可不敢,我屋里的随从都被撵走了,哪有心情给别人求情?至于崔腾,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韩孺子示意随从退出,然后道:“这回你可以说了。”
“不会对我用军法吧?”
“不会。”
东海王在心口处轻拍两下,终于正色道:“如此说来,你真要去碎铁城了?”
“嗯,大将军明日传令,三天后出发,勋贵营全体将士都要跟我一块去,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
东海王早就表示过不想去碎铁城,这时却不提了,“就为了给韩星立功,得罪朝中几乎所有的勋贵家族,值得吗?而且你这点功劳,到了明年与匈奴人决战之后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韩孺子站起身,“以我的身份,与朝中勋贵关系太好,才是罪过吧?”
东海王笑着摇头,韩孺子继续道:“就让勋贵去告我的状吧,越多越好。”
东海王仍然摇头,“韬光养晦,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建议你现在韬光养晦。”
“大将军选中我当诱饵的那一刻起,韬光养晦对我来说就已是奢望,不如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你以为自己是望气者吗?”
韩孺子走到东海王面前,“我建议你也顺势而为,反正你跑不掉,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去守城,不如帮我想想办法,打赢碎铁城这一仗。”
“嘿,有没有仗可打还不一定呢,况且,我未必就会跟你去碎铁城。”东海王笑道。
韩孺子正要问个明白,张有才从外面进来,通报说又有客人前来拜访。
柴悦虽说也是勋贵后代,却不是勋贵营的散从,而是大将军韩星的众多幕僚之一,没有明确的身份,因此比较自由。
东海王立刻告辞,临走时告诫道:“别以为你总能得到韩星的支持,你已经上钩,他没必要再喂鱼饵了。”
柴悦的态度截然相反,一点也不掩饰心中的兴奋,甚至带来了几张地图,要与倦侯商谈具体的伏击计划。
韩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还在琢磨东海王的话,突然伸手按在地图上,打断柴悦的介绍,说道:“麻烦你去向大将军申领令牌,我要带勋贵营出城。”
“现在?”
“嗯,就是现在,立刻出发,我在路上走得稍慢一些,你得在我到达城门之前弄到出城令牌。”
柴悦不明所以,挠头道:“我还没有正式官职……”
“带上勋贵营主簿。”
“好吧。”柴悦收起地图,匆匆离开。
韩孺子命张有才叫来营中将官,发现除了被柴悦带走的主簿,还少两人,将官们支支吾吾,全都说不清这两人的去向。
他们是去通风报信了。
近五百名散从将军只是勋贵家族的一部分子弟,大都比较年轻,年长些的都在军中任职,其中一些人的职务比中护军还要高,连大将军也要对他们谦让三分。
这些位高权重的将军,肯定会为自己的弟弟、侄子、外甥们求情,甚至直接来要人、抢人。
韩孺子穿戴盔甲,传令全营一刻钟之后出发,逾时未上马者,杖二十。
有崔腾的榜样摆在前面,还有二百名只听倦侯命令的士兵,勋贵子弟们没人敢在这时挑衅,手忙脚乱地上马,许多人连甲衣都没套上,只戴了一顶头盔,营房里的私人物品更是来不及收拾。
崔腾也被押出来,他还不服气,仍在破口大骂,直到累得口干舌燥才停下。
韩孺子允许勋贵子弟留下一名随从,收拾物品之后再出城与主人汇合,然后带着其他人出营,向城门行进,二百名部曲士兵左右夹卫,像是在押送一队俘虏。
这样一只队伍很快就引来大量关注,各营的将士不能随意走动,但是都挤在街巷门口向外观望,有人惊讶,有人感到好笑,但是没人敢出声。
韩孺子自己能够随意进出城门,最多能带十个人,再多就需要大将军府发出的令牌,而且进出城门时要上交,之前部曲士兵进城、出城已经用掉两枚令牌,韩孺子本计划让剩下的两百人常驻勋贵营,现在却要带着所有人出城,只能再次申领令牌。
队伍刚走出一条街,那两名“失踪”的勋贵营军吏骑马回来了,满头大汗,一脸惊慌,跳下马,跑到倦侯面前,一个道:“大人,请三思。”另一个道:“大人,大将军马下就会传令……”
韩孺子一挥手,数名士兵上前将两名擅离职守的军吏捆起来,当成真正的犯人,用绳子牵着在街上行走。
看到这一幕,坐在马上的崔腾乐了,“呵呵,终于有做伴的了。”马上又大怒,骂倦侯卑鄙阴险,骂那些狐朋狗党不够义气,连东海王都没放过,骂他没血性,平时的胆量都被狗吃了。
没走出多远,又有一群军吏跑来拦路,他们都是大将军帐下的人,声称大将军的命令马上就到。
韩孺子的回应是派出十几名士兵纵马奔驰,将军吏冲散,继续前进。
崔腾再次闭嘴,有些惊讶地打量前方的“妹夫”。
在城门口,队伍遇到最大的阻碍,平时守门的士兵只有二三十人,这时却是一只数百人的军队,在街道上排成整齐的队列,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
柴悦却没有按时带来出城令牌。
第一百四十三章 传言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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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做好了硬闯的准备,如果连自己人这一关都过不去,所谓守卫碎铁城、引诱匈奴人就是一个笑话。
带兵封堵城门的将官有三十几位,其中两位的军职比韩孺子的中护军还要高一级,他们更不打算退缩。
为了“挽救”大批勋贵子弟,军中将领分为两伙,一伙堵门,一伙去求见大将军,务必要将自己的亲人留在城内。
天就要黑了,入夜不久城门将会关闭,即使有出城令牌也没用,韩孺子决定再等一会,如果柴悦不能及时赶来,他就会让自己的部曲士兵冲锋。
他调转马头望了一眼,还好,勋贵子弟们没有乱,离韩孺子不远,崔腾坐在马上冷笑道:“看你能横多久。”
韩孺子不理他,对身边的张有才说:“去大将军府,看看柴悦怎么样了。”
张有才领命而去,韩孺子的部曲共有两只百人队,他让一队继续监督勋贵营,另一队聚到前方,在他身后排列成四列,随时能够冲锋。
他的举动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只有部曲士兵们毫无畏惧,快速排列队型。
城门前的几十位将官互相交头接耳,没多久,一名军吏驰马过来,大声道:“请中护军大人过来一谈。”
韩孺子对东海王说:“你去。”
“啊?为什么……既然你下令了。呃,给我一句准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天黑之前我必须带着所有人出城,就驻扎在城外河边的部曲营,没有多远。他们若是让路,我很感激,若不让路,我就要带兵冲出去。”
“你可没有大将军的令牌。”东海王提醒道。
“他们也没有。”
东海王无奈地摇头,拍马上前,去与堵门的将官们谈判。
韩孺子再次望向勋贵营,事实上,最大的麻烦是这些人,将近五百名勋贵子弟,再加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随从,近千人发生混乱的话,他带的这点人可弹压不住。
必须让这些人明白逃跑将要付出惨重代价。
韩孺子拍马来到崔腾面前。
不知是有人暗中提醒,还是在危急时刻变得聪明了,崔腾一句脏话也不说,反而笑道:“妹夫,你可真威风啊,要真打吗?把刀还给我,我跟你一块冲。”
“你的五日监禁还没结束。”韩孺子冷冷地说。
崔腾马上点头,既不发怒,也不挑衅,韩孺子想要杀鸡骇猴,结果这只“鸡”比猴子还要老实。
韩孺子盯着崔腾看了一会,崔腾嘿嘿地笑,越发显得无辜。
韩孺子没办法,只好另寻目标,目光转动,可那些平时嚣张跋扈的勋贵子弟们,没有一个离开队列,要多规矩有多规矩。
韩孺子这才发现,根本用不着杀鸡骇猴,这群“猴”已经被吓住了。
他有点纳闷,自己并没做什么,只是小小地惩罚了一下崔腾,按理说不至于产生这么大的威慑力,可事实摆在眼前,众多勋贵子弟全都骑着马原地不动,反倒是他们的随从,一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事有蹊跷,韩孺子没处询问,于是本营军吏下令,命他们整顿队形,众多随从退到后方,勋贵子弟排成四列,与部曲士兵连在一起。
他的命令得到执行,没有半点违逆。
韩孺子回到队伍最前方。他这边的队伍不停调动,引起了对面的注意,那些堵门的士兵开始紧张了,勋贵子弟敢冲锋,他们可不敢真挡。几十位将官更是慌乱,围着东海王说个不停。
没多久,东海王回来了,“他们就一个要求:等大将军的命令,倦侯不可自行其事。”
“我只等到天黑。”韩孺子说,即便没有大将军的令牌,他也要出城,倒不是倔强,而是知道做事必须彻底,半途而废会毁掉他刚刚建立的威望。
东海王上前一点,小声道:“真是奇怪,他们开始还挺强硬,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软了下来,好像……好像以为你要做什么大事。”
“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当诱饵吗?”
东海王干笑两声,“你永远也想不到传言有多夸张。”
“你说他们突然改变态度,哪来的传言?”
“我也奇怪,传言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柴悦终于在天黑之前与张有才一块赶到,带来大将军的令牌与手谕,勋贵营可以正式出城了。
堵门众将官有了台阶之后立刻撤到两边的街巷里,让出城门。
直到整队人马都走出城门之后,韩孺子才放下心来,向柴悦问道:“为什么耽误了?”
“众将领不同意倦侯带勋贵营出城,我跟他们争论了一会,大将军才终于力排众议,决定放行。”柴悦真是卖力了,额头上全是汗,看着一队队整齐的勋贵子弟,他也有点纳闷,“真难得,他们居然没闹事,不对,是倦侯治军有术。”
柴悦显然不太擅长讨好上司,夸奖倦侯时颇显生硬。
不管怎样,韩孺子带着勋贵子弟们来到城外的部曲营,与城里的大军相对隔离,不怕有人乱跑了。
留在城内收拾东西的随从们很快也出来了,重新搭起几天没用过的帐篷。
入夜之后,韩孺子连续接待了五拨勋贵子弟,一天前还想方设法要回京过年的他们,突然全改了主意,自告奋勇要去守卫孤城,务求与匈奴人一战。
韩孺子旁敲侧击,用尽了手段,也没弄清变化的原因,这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传言从何而来,也不肯将传言明白说出来。
东海王来过一次,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是谁制造的传言,说你得到朝中大臣的支持,立功之后就会取代韩星担任大将军,明年彻底击败匈奴人之后,回京就能……”
回京就能重当皇帝?韩孺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相信这种事?”
东海王正色道:“有什么不信的?往前几年,武帝在世的时候,谁要说前面两位太子的后代还有机会称帝,肯定会被大家笑话,结果怎么样?桓帝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呢,帝位却落入他人之手。”
时至今日,东海王说起这件事情仍然愤愤不平,“局势不稳的时候,任何传言都有人相信,关键问题是,制造传言的人是谁?”
东海王没打听出来,韩孺子更是无从猜测,林坤山不在城内,否则的话,他倒是值得怀疑。
韩孺子还是将林坤山找来,对他说了这件事。
林坤山想了一会,突然笑道:“不管这人是谁,都在讨好倦侯,等着吧,他早晚会来找倦侯领功的。”
第二天,韩孺子进城见韩星,正式领命要去守卫碎铁城,以引诱匈奴人。
这是一个需要紧密配合的计划,韩星终于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叫来大批将领,做出极其详细的规划,埋伏、传信、拦截、打探匈奴军情、粮草运输以及备用兵力等等,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任何人尤其是倦侯提不出疑问。
韩星真的需要这场功劳,但他本人不能参加,必须留在马邑城迷惑匈奴人。
柴悦被任命为参将,辅佐倦侯执行计划,粮食官、传令官、旗牌官等等也都由大将军指派,统统接受镇北将军辖制。
第三天,又花了一天时间完善计划。
韩孺子还没到碎铁城,对它已经有了许多了解。碎铁城里有一只驻军,大概一千人,的确都是老弱病残,韩星收回清卫营,又分配给韩孺子两千名真正的精兵,加上部曲将士一千人、勋贵子弟及随从一千多人,碎铁城将有五千守军。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大楚军队虽是千疮百孔,却还没有完全朽掉,仍能执行复杂的伏击计划。
韩孺子即将率兵出发,他从南北两军请调的数人,将在神雄关与他汇合。
拔营前的晚上,那位制造传言的人终于来“领功”了。
崔腾还处于监禁之中,那些时常受他欺负的勋贵子弟总算松了口气,张养浩脸上的青肿消失了,他在入夜之后很久才来求见,再晚一会,韩孺子也要睡了。
张养浩有点迫不及待,几句客套话之后,他说出了实情:“倦侯是要做大事的人,何不广招贤俊,以为羽翼呢?”
“一次伏击而已,算不得大事。”
张养浩笑道:“抗击匈奴人当然是小事,我是说……真正的大事。”
韩孺子明白过来,冷淡地问:“是你在传播谣言?”
“呵呵,当时军心不稳,人人都在猜测倦侯为什么突然间变得严厉起来,又为什么能得到大将军的重用,我不过做了一点暗示,他们就信了,而且传得很快,根本不需要我的传播,这说明倦侯深得人心。”
韩孺子原以为张养浩只是一名缺少眼力的莽夫,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输得越惨,押注越多,不死不休。
就是从这一天起,韩孺子将张养浩列为需要重点警惕的目标,这样一个赌徒,实在不值得信任,还会惹出大麻烦来。
但是现在,韩孺子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人心?人心都在京城,不在我这儿。”
张养浩大喜,倦侯在抱怨,就说明他真有大志,上前两步,轻声道:“不知倦侯注意到没有,勋贵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像崔腾那种人,只是纨绔子弟,平时嚣张,真到用时一无是处,反而是那些地位低点儿的人,比如我,比如柴悦,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路可走……”
“你是辟远侯的嫡孙,还担心什么?”
“我祖父只会打仗,不懂人情世故,在朝中没有根基,我就算继承侯位,也是受欺负的辟远侯,跟归义侯一家没啥区别。”
张养浩扑通跪在案前,激动地说:“倦侯若有大志,我愿为倦侯效犬马之劳。”
这不是张养浩第一次表露忠心了,韩孺子神情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问道:“像你这种人很多吗?”
“多,在勋贵营里至少占一半,只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没人注意罢了。”
韩孺子忍不住想,如果杨奉在这里,会做出怎样的建议?遥想当年,太祖韩符又是如何以布衣身份笼络到第一批追随者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行军
(高考首日,祝学子们旗开得胜。)
韩孺子身边总是带着一箱子史书,有时间就翻一翻,心存疑惑的时候也会找来看一看。
太祖韩符创业初期,也曾遇到过背叛,次数还不少,可史书中记载的都不详细,太祖似乎非常大度,对背叛者从不心怀怨恨,有些人几度背叛,他该用还是用,直到太祖定鼎天下之后,才开始消灭所有心怀异志者。
韩孺子离成功还远着呢,他疑惑的是,面对几乎肯定会再度背叛的张养浩,应该怎么办?是尽早除去防患于未然?还是再等等,物尽其用之后再解决?
韩孺子决定再等等,反正他现在也没有权力随便杀人。
率兵出发之前,韩孺子将还剩两天“刑期”的崔腾放出来,他和东海王一块去放人,要跟崔腾讲讲“道理”。
监牢是一顶小小的帐篷,除了床和马桶,其他摆设一无所有,对崔腾来说,这算是苦到不能再苦了,可韩孺子和东海王进帐之后,却看到崔二公子坐在床上啃一只烧鸡,面前的托盘上还摆着一壶酒。
看到两人,崔腾一愣,举着烧鸡骨架说:“就剩这点儿了。”
帐外的看守都是韩孺子的私人部曲,可违禁之物还是进入了监牢,韩孺子有点尴尬,只能假装没看见,说:“你可以出去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崔腾将烧鸡扔到托盘上,往后一倒,兴致勃勃地添自己的手指头,“出去?我不出去,这里挺好,没人打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可以专心思念远在京城的家人:母亲身体不好,希望我的事情不要传到她耳中去;老君脾气不好,希望她不要因为我而为难小君妹妹……”
东海王上前笑道:“别装了,老君和舅母总说崔家的儿孙里数你最不让人省心,早该出去历练一下,多吃些苦头,听说你被关押,她们只会感激倦侯,没准还会通过小君表妹送点谢礼呢。”
崔腾猛地坐起来,咬牙切齿道:“叛徒。”
东海王坐在床边,搂着崔腾的肩膀,“我要是叛徒,就不跟来了,就让你与倦侯较劲儿,等他把你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再去看你的笑话。”
崔腾心中一颤,疑惑地看向倦侯,不太确信地说:“他不敢……”
“你亲眼看到了,他敢列阵冲击城门,不敢打你一顿吗?四十大板都是轻的,最狠的是杀人祭旗,我在京城的时候可看到过。”
韩孺子当初河边寨祭过旗,但是没有杀人,可事实变成传言之后总要夸张几分,崔腾打了个激灵,傲气又消下去一点,“放我出去可以,得让我回家一趟。”
韩孺子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崔腾的火气又上来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不就是拿自家人开刀,让别人怕你吗?我配合你了,瞧这满营的勋贵子弟,不都老老实实的?他们都以为崔家要支持你夺回帝位呢。”
又一个冒出来领功的人,韩孺子还是摇头,“不行,而且……”
崔腾甩开东海王,跳到地上,大声道:“玩玩就得了,别太过分,没有崔家,你连倦侯都当不长久,还想再当皇帝?做梦吧!”
崔腾嘴里没遮没拦,说到兴起,指着东海王,“崔家不是非捧你不可,还有他呢,实在不行,我们崔家干脆自己当皇……”
东海王在崔腾屁股上踹了一脚,斥道:“不想活了?舅舅怎么跟你说的?”
崔腾又是一激灵,摸着屁股低声道:“又没有外人……”
“你就不怕隔墙有耳?”
“哪有耳?我割了它。”崔腾嘻嘻笑道,不再提皇帝的事了,“好吧,给倦侯一个面子,走吧。”
“等等,放你出去是有条件的。”韩孺子说。
崔腾转向东海王,冷着脸问:“崔家哪里对不起他了?他非得对我这么苛刻?”
“你自找的。”东海王懒懒地说,他太了解崔腾的脾气,因此故意挫其锐气。
崔腾转身盯着韩孺子,“一会设计互相陷害,一会合伙欺负我,行,你们是亲兄弟,我是外人。说吧,什么条件?”
“你得戴罪立功,在碎铁城至少斩首一名匈奴人。”
“真要去啊?”崔腾苦着脸。
“明天一早就出发。”
“匈奴人要是不去碎铁城呢?”
“那……就算你走运。”
崔腾笑道:“都说匈奴人一入冬就躲起来不打仗了,要不然这样吧,入冬之前开战,我给你拎一颗首级回来,入冬之前不开战,你还是让我回家吧,明年我给你两颗人头,怎么样?”
崔腾是个无赖,韩孺子暂时拿他没办法,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东海王起身,推着崔腾往外走,“别说我没提醒你:小心点,倦侯现在是骑虎难下,逼急了真会杀人的。”
“谁让他骑虎了?”崔腾表面上不服气,心里多少有点惴惴,“真想不到,妹妹会喜欢这样的家伙,为什么我下狠手的时候就没人喜欢,所有人都责备我呢?”
韩孺子率领四千将士出发了,前一夜来送行的人可不少,由于无法说服大将军韩星改变主意,众将官改为讨好镇北将军韩孺子,目的只有一个,请他照顾自家亲戚,不要让他们上战场冒险。
跟从前一样,韩孺子全应承下来,将得到的礼物分发给自己军中的众将士,包括大将军分派给他的那两千人。
天亮前吃饭,太阳一露头,军队出发。
马邑城离碎铁城八百多里,但这是地图上的距离,中间隔着崎岖的大山和荒凉的戈壁,如果是急行军,可以多携马匹并自带干粮,由塞外绕行,不计成本的话,三四天可到。
正常行军则从关内绕行,每一日的行程都有详细的规划,营地、粮草由途中各县负责安排,走得虽慢,却很踏实。
之前由京城来北疆,行程比较急迫,韩孺子和他的一千部曲几乎是被大军裹挟着前进,感受不深,直到现在才第一次领军行进,一路上学到不少东西。
与大多数人一样,韩孺子之前有点瞧不起军中的文吏,觉得他们不会打仗,还总挑将士的小错,一个个都是阴险小人。
这次行军之后,韩孺子改变了看法,事实上,在行军途中,他大多数时候都与军吏们待在一起,与他们一块预估时间、天气、粮草、营地等数不尽的细节问题。没办法,几乎每天都有意外发生,有人生病,有人的马匹死了,一阵急雨耽搁了行程,途中还遇到一次“造反”,都需要军中的文吏一一解决。
那是行军第五天,行程过半,四千人刚刚入营,还没来得及解鞍休息,所过之县的县尉匆忙跑来求助,说是有一群乱民明早将要攻打县城,县令得知了消息,手中却没有士兵能够守城,正好赶上镇北将军到来,因此派县尉借兵。
主簿提醒倦侯,没有大将军之令,行军途中是不能进入任何城池的,只能在城外驻军,更不能轻易向外借兵,必须等大将军或是当地郡守的调度。
县尉急坏了,跪下来乞求援助,天黑不久,县令亲自来了,指天发誓,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韩孺子已经打算出兵,柴悦悄悄向他建议:继续行军,留下少量将士,分行乡里,声称要为后继的大军征集粮草,以此威慑乱民,然后由县令正常向上司求助。
韩孺子同意了,县令、县尉别无它法,也只能接受,派出城内不多的差人也去乡下虚张声势,然后胆战心惊地等待郡守派兵过来。
次日一早,韩孺子领军上路,只留下一百人和数名军吏。
他一直想着这件事,三天之后,消息传来,本来要攻打县城的那伙乱民,听说大军将至,立刻瓦解,头目逃亡,还没出县就被活捉。
韩孺子越发觉得柴悦是个人才,只是不知该信他几分。
第九天,留在后面的百名将士撵上来,全军准时到达神雄关,仍然住在城外的营地里,准备次日一早穿城过关。
在这里,韩孺子迎来了几位熟人。
第一位是胖太监蔡兴海,他以北军监军的身份早就到了神雄关,一直无所事事,被韩孺子要到自己身边。
蔡兴海从前是边军校尉,因为虚报首级而受刑入宫,再回边疆之后却不受待见,谁也不当他是将士,都以为他是一名到处打探消息的太监。
再见倦侯,蔡兴海十分激动,跪在地上好半天才肯起身。
韩孺子当即任命他为马军校尉,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信之人。
第二个熟人是杜穿云,他从京城带来几封书信,不打算回去了,要跟着倦侯一块去碎铁城,“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跟爷爷说了,他在京城养老,我去战场上看看,有意思呢,就多待一会,没意思再说。”
于是他留下给倦侯当侍卫,发誓战争结束之前再也不喝酒了,“可是也得求倦侯一件事,别再抛下我乱跑了,保护你不容易,看着你就更难了。”
崔小君写来一封信,并无太多内容,希望倦侯马到成功,表示家中一切安好。
还有两封信来自崔家,崔腾的母亲感谢倦侯对儿子的管教,十分客气,没有半句怨言,老君可就不同了,命人代写了一封信,极其严厉地将倦侯痛斥一番,命令他战争结束之后必须将崔腾完整无缺地送回京城。
东海王也看了这封信,向韩孺子道:“恭喜,老君居然没让你立刻将崔腾送回去,说明她还明白一点事理。”
第三位熟人的到来则出乎韩孺子的意料,北军长史杨奉,代表北军大司马来见镇北将军。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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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奉不是一个人来的,冠军侯一共派来十名将官与军吏,与倦侯商议伏击匈奴人的计划。
总体方案已由大将军制定,北军正在暗中调动兵马,半个月之内在神雄关外的山谷中埋伏三万人,崔太傅率领的南军则在东北方向持续施加压力,令匈奴人无机可趁,只能向西部转移。
柴悦代表镇北将军与北军协调,韩孺子坐在一边旁观,只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半个月之内匈奴就来攻打碎铁城,他该怎么办?
一名北军参将负责搜集情报,声称匈奴人目前处于分散状态,短短半个月之内不可能集结在一起,或许会骚扰碎铁城,但是兵力不会超过一千人,镇北将军的数千士兵完全能够守得住。
韩孺子认真倾听这些专业军人的交谈,偶尔扫杨奉一眼。
杨奉身为长史,是北军文吏之首,只管后方的供给,对怎么打仗从不发表意见,因此前半程的议论结束之后,他也没什么事了,跟韩孺子一样,站在将官们身后,望着地图,听他们谈论如何进攻、如何围堵。
这次将要对阵的匈奴人不多,不会超过一万人,因此众人都想将他们一举歼灭。
商谈将要结束,韩孺子忍不住又提了一个问题:楚军如此频繁调动,不会惊扰到匈奴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将官与军吏们都笑了,觉得不妥,又都陆续收起笑容,柴悦解释道:“匈奴人不擅于打探消息,对偶尔投奔的楚人也不信任,而且楚军的调动也不只碎铁城一处,塞北各城都有换防,匈奴人拿不准哪一处才是陷阱,他们会使用惯常的招数,试探,然后大举进犯,抢掠一番,即刻撤退。”
柴悦也很年轻,但是对楚、匈之间的战斗了解得非常详细,众将官与军吏全都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
韩孺子笑笑。
天色已晚,北军众人留宿,柴悦等人接待,韩孺子就不用奉陪了。
那边的宴会进行了一阵,杨奉单独前来求见。
张有才和泥鳅接到过命令,没有通报就让杨奉进帐。
韩孺子正坐在床上翻书,抬头看了杨奉一眼,问道:“太祖怎么对待背叛者?”
“杀。”杨奉答道,走了过来。
“可是按国史记载,太祖若干次放过背叛者……”
“要是让我猜,太祖事先根本不知道那些人会背叛,你看太祖起事第二年七月的一段记载,他当时被前朝大军包围,只身逃脱,将好不容易建立的军队丢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会对背叛者手下留情吗?”
“有些人数度背叛,也活到了太祖定鼎之后。”
“因为这些人本来就不是太祖的亲信,他们各有一股势力,今天倒向这边,明天倒向那边,从无效忠之意,自然也所谓背叛,太祖留着他们,只是为了彰显楚军广开门路之意,这些人的背叛,对太祖其实并无多大的影响。你再看太祖定鼎第十五年的记载,最后一位曾经摇摆不定的将领也被灭族。”
韩孺子按照杨奉所说翻书,果然看到了相关记载,只是那上面没写被太祖抛弃的军队结局如何,也没注明那位被灭族的大臣是“最后一位摇摆不定的将领”。
杨奉站在床前,“广开门路的时候,什么人都要收、都要忍耐,以此吸引真正的人才,铲除异己的时候,要快要狠,但是一定要给出众人皆知的理由,如果暂时没用,就不要让背叛之人靠你太近。”
韩孺子合上书,“围歼匈奴人之后,我要除掉……”
“别向我透露这些,我是北军长史,冠军侯若是问起你的动向,我不能不说。”
韩孺子这才想起杨奉并非自己的部属,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咱们能谈些什么?”
“所有公开的事情。”
“嗯,我应该参加碎铁城之战吗?”
“应该。”
“我有过犹豫……”
杨奉还跟从前一样严厉而直白,打断韩孺子,“我说‘应该’,因为你已经做了,与其犹豫,不如勇往直前。太祖早年间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建立大楚吗?当然不可能,他只是一味硬闯,直到将敌人全都击败。他不敢犹豫,帝王的一点毛病都会被臣子放大,任何犹豫都是致命伤。决定了就要做到底,走在最前面的人,注定看不到道路,他往哪边走,哪边或许就是未来的道路。”
韩孺子突然间没有可问的了,对他来说,杨奉不是谋士,而是教导者。
“我这里有一位望气者,你要见一见吗?”韩孺子问。
“要见。”
韩孺子叫来张有才,命他去请林坤山。
杨奉道:“我推荐两个人,倦侯可以见见。”
“谁?”韩孺子很惊讶。
“今晚的巡营不要太严,第一个人会来找你。”
“孟……”
杨奉摆手,示意倦侯不要说,继续道:“还有一个人,姓房,名大业,不太好打交道,年纪有点大,正在碎铁城养病,如果没死,对你或许会有很大帮助,就看你有没有本事笼络住他了。”
杨奉一来就出命题,这是第一次让韩孺子具体去做,而不只是想。
韩孺子点头,正要询问这位房大业的来历,张有才已经带着林坤山一块回来了。
林坤山先向韩孺子拱手,他在军中的身份是幕僚,没有具体官职,反而不用行大礼,见到杨奉,眉毛微微一扬。
“你认得我。”杨奉说。
林坤山笑道:“大名鼎鼎的杨奉,天下哪个望气者会不知道?我曾经见过你的一张画像,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杨奉盯着林坤山看了一会,“请阁下为我给淳于枭带句话。”
“好啊,只要见到老恩师,一定传达,杨公想说什么?”
“告诉他收手吧,依靠旁门左道是不可能夺得天下的。”
“哈哈,杨公真瞧得起老恩师,好,我一定带到。”
杨奉拱手告辞,居然走了。
林坤山笑着向倦侯问道:“杨公见我,就为这点小事?”
韩孺子也很奇怪,尤其是觉得自己与杨奉的交谈还没有结束,“看来是这样。”
“也罢,我正要见倦侯。”
韩孺子冲张有才示意,让他出帐守着。
林坤山上前道:“倦侯这一路上感受如何?”
“还好,比我预料得要轻松一些。”
“倦侯是轻松了,百姓可不轻松。”
“林先生有话不妨直说。”韩孺子认为望气者有些用处,但也时刻警惕着他们的言辞。
“由马邑城到神雄关,一路迤逦一千多里,大军日行百里,道路是铺好的,军营是现成的,粮草、奴仆等等无一不备,倦侯军中四千人,这一路上至少有四万百姓为此劳碌。”
“嗯。”韩孺子当然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被倦侯挫败的那次暴乱,就是因此而起,正是秋收季节,许多百姓却被官府征发,为大军修路建营,大军住一夜即走,百姓却要付出至少十天的时间。一旦秋粮收毕,一多半会官府夺走,送到边关各城,到时候,暴乱只怕还会更多。”
韩孺子沉默一会,“你现在给我说这些没用。”
“当然,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倦侯能记起我现在的话。”
“这个‘有朝一日’只怕不会很快到来。”
“呵呵,未必,大势已成,只差一个由头。”
“大势为何?由头又为何?”
“不是我卖关子,能看透这两者的只有恩师,我还差点火候,总之,倦侯记住我刚才的话就好。”林坤山拱手告辞,最后问了一句:“杨公也要去碎铁城吗?”
韩孺子摇摇头:“他是北军长史,跟我去碎铁城无异于贬职。”
林坤山笑着离去,韩孺子却有一种感觉,林坤山很怕杨奉,这种怕是骨子里的,不只是因为杨奉曾经抓捕过许多望气者。
韩孺子独自坐了一会,让泥鳅去叫来晁化,“到了神雄关,大家可以休息一下,夜里只留人守门就行了,免除巡视。”
晁化对这道命令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出去安排巡夜士兵休息,只留少量士兵守卫营门。
张有才和泥鳅通常会轮流住在倦侯帐中,韩孺子以看书为由,让他们去隔壁帐篷早早安歇。
他的确看了会书,经杨奉指点之后,太祖的事迹开始显的不成章法,虽然国史尽力烘托太祖的深谋远虑,声称他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就已经预料自己有一天会“贵不可言”,可更多的细节表明,太祖最初只想自保,起事至少三年之后才有争夺天下的野心。
“勇往直前。”韩孺子忍不住想,太祖的那些“勇往直前”可惹下不少麻烦,能活到最后,一半靠的是机警,另一半靠的却是运气。
怪不得人人都希望当皇帝,真敢尝试的人却寥寥无几,成功者万中无一,事后再看,那唯一的称帝之人真像是冥冥之中受到某种力量的保护。
韩孺子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与东海王会这么受“欢迎”,身为桓帝之子,两人争夺帝位的道路注定会少一半波折,可还有一半波折,随时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噗,蜡烛燃尽了,韩孺子轻叹一声,掩书默思,心想自己不该模仿起事之前以及初期的太祖,而应该关注三雄争锋时的太祖。
“你坚持练功了吗?”一个好久没听过的熟悉声音问。
“练了。”
“那好,咱们比试一场,我赢了,转身就走,从此断绝往来,我输了,对你说出所有实情,然后咱们谈一笔交易。”
孟娥是比杨奉更怪的人,韩孺子刚想说自己肯定不是对手,一只手掌已在黑暗中带着风声拍过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齐王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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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孺子的确在坚持练功,即使在最忙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放弃,每天花的时间不多,但是极少中断,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而且他也感受到了一点好处,从疲惫中恢复得明显比较快,尤其是与东海王相比。
可要说打架,他学过的那点内功和几套半生不熟的拳法,完全没用。
孟娥一掌拍来,韩孺子连方向都无从判断,只能以胸膛硬抗。
砰的一声,韩孺子感到一阵气闷,身体没有后仰,反而前倾,他以双手在床上撑了一下,才勉强保持平衡。
第二掌又来了,韩孺子仍然无处躲避,这回改为后仰,同样以双手撑起身体,没有完全倒下。
砰砰砰,孟娥的手掌接二连三拍来,韩孺子全无招架之力,像不倒翁一样前倾后仰,心中恼怒,可是胸口总憋着一股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此十几次,孟娥终于住手,韩孺子大口喘息,好一会才将胸口的闷气化解掉,正要开口,外面传来张有才关切的询问:“主人,需要帮助吗?”
“不用,我已经躺下了,你去休息吧。”韩孺子平静下来,不管怎样,孟娥并无恶意。
张有才在外面哦了一声。
等了一会,韩孺子小声道:“你还在吗?”
又过去一会,孟娥回道:“在。”
“这就算比武了?”
“嗯。”
“我输了还是赢了?”
“你要是输了,就不会听到我的声音了。”孟娥沉默了一会,“你的确在坚持练功,或许也会坚持夺回帝位。你想知道什么?问吧,我不会再有隐瞒。”
“你和杨奉一直认识吗?”韩孺子马上问道。
“是他将我们兄妹介绍给太后的,那时候太后还是王妃。”
韩孺子心中一动,杨奉向来只追随最有前途的人,看来他早就看好太后,但这件事只能以后问杨奉,于是他又道:“你们兄妹二人一个保护太后,一个……教我内功,想必所图之事不小,到底是什么?”
孟娥沉默了一会,“我们兄妹二人不姓孟,姓陈。”
“嗯。”陈是一个很普通的姓氏,韩孺子听不出任何信息。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我们是齐王的后人。”
“什么?”韩孺子着实吓了一跳,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弄错了,“哦,不是谋逆的齐王,是……与太祖争夺天下的齐王陈伦?”
“没错,我们兄妹是齐王的六世孙。”
“一百二十多年了。”韩孺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也不算很久,韩氏没忘掉过去的事情,记在了国史里,我们也没忘记,记在了心里。”
“你们……想复国?”韩孺子终于明白孟氏兄妹图谋的是什么了。
“嗯。”
“那不可能。”韩孺子脱口道,马上换上更认真一些的语气,“那不可能,虽然我现在不是皇帝,为了拉拢追随者我什么都可以说、可以做,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骗你,任何一个韩氏子孙都不会允许陈氏恢复齐国,如果太后向你们许诺了,她一定是在撒谎。”
“我们要的不是齐国土地与百姓,而是齐国的名号。”
“我不明白……”
“大楚周边还有许多国家,地方由我们选,只需精兵两三万,就能恢复齐国,不分大楚的一寸土地。”
“只是借兵而已。”韩孺子觉得这倒可以考虑一下。
“还有事后的承认,齐国愿意向大楚称臣。”
这回听上去不是那么离谱了,韩孺子想了一会,“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一个普通要求,大楚皇帝不会随便派兵攻打周边小国。”
“肯定会让大楚师出有名。”
“好吧,假设我能帮你,你拿什么交换呢?内功……我只能感谢你,不会用几万精兵和一个国号来交换。”
“我给你的条件和给太后的条件是一样的:有朝一日,当你认为值得的时候,你会有求于我,只要你开口,我会同意,那就算交易了。”
“你曾经救过我两次,我还没有报答过你。”韩孺子希望能减少“交易”中的生硬。
“那是我主动做的,内功也是赠送的,让你知道我有多大本事,仅此而已,你不用报答,我也不需要。”
韩孺子真想告诉孟娥——其实是陈娥——无论多强的武功,都不可能用来换取建国,以孟氏兄妹的性格,也没法统治一个国家,哪怕是个蕞尔小邦。
可他说的是:“好吧,你会留下来吗?”
“我会去碎铁城,但你不用管我在哪,想找我的时候,在将军府外墙上写几个‘陈’字,当晚我会来见你——字写大一点。”
“记住了。”
“别为小事找我,当你在墙上留记号,就意味着你会同意我的条件。”
韩孺子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留记号,“内功呢?你还会继续教我吗?”
“你还要再练几个月。”
“然后呢?”
孟娥的声音消失了,跟从前一样,来去无声,从不打招呼。
太后历经这么多波折,也没有过“必须”用到孟氏兄妹的时候,韩孺子觉得自己更不会,他需要的是军队、是名声,不是一两位江湖高手。
他默默地练了一会内功,躺下休息,终于在十步之内感受到一点安全。
次日凌晨,韩孺子被张有才叫醒,匆匆吃了一点早饭,穿上盔甲,准备出发。
杨奉与北军众人已经提前一步离去。
东海王也醒了,睡眼惺忪,与韩孺子在帐外相见,问道:“你还真是不怕累,我都开始希望快点到碎铁城了,只要能连睡三天,付出多大代价都行。”
行军很辛苦,即使不用担心敌人的偷袭,也要早起晚睡,一切都是为了准时到达指定地点。
勋贵子弟们大都疲倦不堪,许多人连盔甲都没穿,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可怜那些随从,自己也是又累又困,却要看护主人的安全,不敢稍有松懈。
崔腾又耍赖了,被两名随从合力抱上马匹,他还不高兴,命令他们滚蛋,抬起头,恶狠狠地看了韩孺子一眼,他每天早晨都这样,随着太阳升起,神情才会逐渐缓和。
韩孺子骑马守在大门口,看着队伍出营,数名军吏站在镇北将军身边,一丝不苟地查点人数、马匹与车辆,记录在册。
东海王陪在韩孺子身边,突然说:“对了,我打听到一件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神雄关的将军姓吴。”
韩孺子了解的小道消息一多半是从东海王这里听来的,“姓吴?难道是……”
“正是。”
姓吴,并能受到东海王重视的人只有一个可能,此人乃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
皇帝有三个舅舅,早年间因太子之祸被发配南疆,半年前才蒙赦回京,匈奴大举入侵的时候,他们是第一批主动上书请战的外戚。
“哪一位?”韩孺子问。
“吴修。”
吴修是皇帝二舅,韩孺子想了想,“跟咱们无关,北军兵马埋伏在关外的山谷中,不受神雄关节制。”
“那倒是,不过今日过关之后,再想回京可就难喽。”
韩孺子看了东海王一眼,“回京要有朝廷旨意,谁守关也得放行。”
“呵呵,你说得对。”东海王微笑道。
军吏已经提前完成了过关的一切文书往来,城门大开,其他人不准通行,四千人马与车辆迅速过关,在城中不做片刻停留。
在城门里,韩孺子和东海王见到了守关的武威将军吴修,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仍有多年辛苦劳作所留下的沧桑,神情过分严肃。
双方相隔十几步,在军吏的提醒下,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就算见过面了,谁也没说话。
韩孺子还在城外的时候就一直在打量神雄关。
神雄关建在两座山峰之间,城墙比京城还要高耸,城池不大,街道两边储物的仓库比住人的营房更多,此地易守难关,的确不需要太多驻军,必要的时候,关内各地的军队都能过来支援,相距最近的军队半日即到。
穿过神雄关之后,道路下行,并且越来越曲折狭窄,韩孺子勒马回头望了一眼,从北边望去,关口越发坚不可摧,忍不住赞道:“真不愧‘神雄’两字。”
东海王略显茫然,“这里离京城明明更近,可我却觉得更远了。是你带我们出关的,别人我不管,我是一定要活着回来的,你得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什么?保证你不被雷劈着、不被石头砸到、不被匈奴人的箭射到吗?”
“嘿嘿,你就笑吧,看你能笑多久。”
由神雄关到碎铁城二百余里,快马加鞭一日可至,大军行进得比较慢,要走两天。
途中每经过一处山谷,韩孺子和东海王都会亲自去看看,确有两处山谷已经平整土地,由少量士兵看守,显然是为建营而准备,据说更远的山谷里还有已经成形的军营。
东海王稍稍放心,其实他也知道,围歼匈奴人这么大的事情,没人敢拿来开玩笑,他现在担心另一件事了,“绝不能在碎铁城过冬,打完匈奴人就走,即使不能回京,也要留在关内,关外太危险。”
两边的山峦逐渐变矮,第二天中午,全军走出山区,望见了二十里以外的碎铁城。
苍茫的天穹之下,城池小得像是一座帐篷。
韩孺子牢牢记住杨奉告诉他的那个人名:房大业。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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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秋,塞外的夜晚已有寒意,经历多日行军的将士们终于能够踏实地睡上一觉,不用巡夜,也不用担心明天早起了。
韩孺子不能踏实,士兵们还在往营地里搬运物品,他已经在将军府大堂上召见了守城将官,询问城池状况,次日一大早,别人还在酣睡,他早早起床,带领数人开始巡视城池。
碎铁城将近四十年前筑成,在那之前,面对匈奴人的骚扰与进攻,楚军处于守势,兵力集中在长城一线,武帝决定转守为攻之后,在塞外修建了大量城池,碎铁城就是其中之一。
城池建在一条低矮的山岭上,东边紧靠一座小山,北边两里外是奔腾的大河,山岭往西延伸,不见尽头,南边是一片荒地,一条小路伸入群山之中,连通神雄关。
西边十余里外还有一座流沙城,一眼就能望见,东边的观河城距离更近一些,被小山挡住,山顶有一座烽火台,用来彼此联系,但是两座小城与烽火台都已被放弃数年,无人把守。
韩孺子绕城巡视一圈,城池状况还算完好,只有个别地方需要修补,问题是原有的守城将士的确是一批老弱病残,总数不到一千,能够披甲戴盔、手持兵器迎接镇北将军的人不过两成,其他人不是太老,就是卧病在床,根本爬不起来。
巅峰时期,神雄关外的城池有七座,河北岸还有四座,匈奴分裂之后,城池的重要性下降,武帝末期开始一座座放弃,不能走的老弱病残几乎都留在了碎铁城,积累至今,占据兵员之数,却没有一点战斗力。
韩孺子命人将守关名册全都拿到将军府,暗中让张有才在上面寻找“房大业”,然后带人出城,到河边观察。
河不是很宽,两岸却比较陡峻,的确是一条天堑,沿河岸向东驶出数里就是观河城,它建在山河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上,非常小,长二百余步,宽不过四五十步,却正对着一段平缓的河床,一年当中的大部分季节,对岸的骑兵都能轻松涉河而过。
守住观河城,基本上就能堵住匈奴人的过河之路。
可是城池已破,远远望去还像是一座城,近看时才发现大部分城墙都已倒塌,剩下的城墙也都不稳,随行的碎铁城军人提醒镇北将军,千万不可靠近,一阵马蹄声响都可能震倒一段墙。
“当初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观河城?”韩孺子问,如果能在这里驻军,抵挡匈奴人会容易得多。
碎铁城的将官们面面相觑,反而是随行的柴悦给出了解答:“当初建城的时候,位置极佳,大概从十年前开始,春夏之间的河汛比从前高出数尺,将城基冲毁,修不过来了。”
碎铁城原本是贮藏粮草器械的后方之城,现在却被推到抗击匈奴的最前沿。
河对岸还有一连串的亭障,韩孺子接受建议,没有过河查看,据说那些亭障已经被匈奴人摧毁得只剩几尺高了。
韩孺子回到碎铁城,登上城墙遥望,目光所及,尽是灰、黄两色,几乎没有绿意,冬天尚未到来,这里已被四季遗忘。
“当初建城的时候一定很不容易。”韩孺子感慨道。
仍是柴悦给出回答:“建城的时候还好,几十年前河岸两边有不少树木和杂草,土石更是取之不尽,可以就地取材,到后来,树草都没了,不要说建城,维持城墙都很难,所有东西都需要从关内运进来。”
“这就是你向我推荐的地方。”
柴悦脸色微微一红,当初向倦侯讲述伏击计划时,他将碎铁城的情况做了一点美化,让倦侯以为城池与亭障很快就能修好。
“这里很适合伏击。”柴悦指向观河城的方向,“匈奴人只能从那里攻过来,碎铁城虽然有点残破,至少能守十天。在山顶的烽火台上埋伏一只奇兵,等匈奴人都过河,就将观河城堵死,南边山谷里的伏兵届时一拥而出,匈奴人无路可走,必可全歼。”
“当心匈奴人做困兽之斗。”
柴悦又指向西边清晰可见的流沙城,“匈奴人十有**会向西逃亡,南方伏军出谷之后,两万人北上,一万人绕行流沙城,正好将其截断,匈奴人既不会是困兽,也逃不出伏击。”
韩孺子也望向流沙城,他还没去过那里,远远一望,那座城的状况比观河城要好一些,“流沙城不用派人驻守吗?”
“依卑职愚见,不守,或者少派人守,让匈奴人向那边逃散,以免他们背水一战,围歼匈奴人是功劳,减少楚军伤亡也是功劳。”
韩孺子嗯了一声,按照大楚军法,论功行赏时,要用斩首数量减去己方损失数量,两者相抵,只算无功无过,如果损失更多的话,即使战胜也要受罚。
一个上午过去了,韩孺子回府吃饭,一进大门,留在府中的张有才就匆匆迎上来,“主人快去看看吧,崔二公子又闹起来了。”
勋贵营、部曲营就在将军府一左一右,离得都很近,崔腾一路劳累,昨晚睡得很香甜,日上三竿才起床,吃完饭,出来溜达一圈,他愤怒了,冲进将军府,要跟倦侯说道说道,找不到人,就站在庭院中大叫大嚷。
“这是什么鬼地方?没酒馆、没柳巷,住在这里是要活活憋死吗?我要走,马上就走!”
崔腾的嗓子都哑了,看到韩孺子进院,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拳紧握,满面怒容,突然又笑了,“妹夫,你回来了,辛苦、辛苦,我不打扰了。”
崔腾匆匆跑出院子,张有才惊愕不已,目光扫到跟随倦侯出门的杜穿云,一下子想起来:“崔二公子怕你!”
在京城的一座荒园里,杜穿云曾经将崔腾挟持到一棵树上,绑了好一会,那是崔腾最恐惧的记忆之一,自从两天前在神雄关见到杜穿云之后,他就一直躲着走,今天也是如此。
杜穿云撇撇嘴,毫不在意。
吃饭之后,韩孺子召集所有七品以上的将官与军吏,一是布置守城任务,二是商讨如何练兵,他可不想在城内枯等匈奴人到来。
正好他从南军借调的几个人也赶来了,为首者是南军教头刘黑熊,曾经在宫里传授武功,韩孺子对他印象一直不错,因此特意要来,还有三人都是刘黑熊自己挑选的副手。
下午即将过去,韩孺子宴请众将,结果这边的酒菜刚摆上来,崔腾又惹事了。
趁着全体将官与主帅正在议事,他竟然召集十余名勋贵子弟,带着他们的二十多名随从,骑马冲出碎铁城,一路向南逃去。
这对韩孺子是场考验,追捕逃兵很容易,如何妥善处置、堵住悠悠众口才是难题。
众多目光都看向年轻的镇北将军,等他下令。
韩孺子向前来报信的城门小吏问道:“逃走者具体有多少人?”
小吏算了一会,“三、三十六人。”
“马匹呢?”
“也是三十六匹,他们没带多余坐骑。”
“马上可有多余包裹?”
“有一些……不是很多,大部分马上只有人。”小吏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才能回答将军的提问。
韩孺子点点头,其实心里不是很有底,询问小吏只是一个过场,他的判断源于对崔腾的了解,崔家二公子可不懂什么叫深思熟虑,向来是说做就做,在京城、在大军之中,他通常能够成功,可这里是塞外,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紧闭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一人一马不得进出。”
“是。”小吏退下,惶惑不安。
小吏只守一座城门,其它城门还是需要传令官正式送去命令,韩孺子对剩下的将官笑道:“无妨,不到明日天亮,他们都会回来,大家不必拘礼,开怀畅饮吧。”
当着曾经的皇帝、如今的倦侯与镇北将军,大部分人还是要拘礼的,只有部曲营的晁化等人大吃大喝。
宴席很快结束,韩孺子只好承认,如何与这些行伍老兵相处,他还没找到诀窍,反倒是柴悦,跟这个交头接耳,与那个推杯换盏,混得都很熟。
韩孺子回后院休息,撞见了东海王。
东海王身份特殊,所以总是住在倦侯的隔壁,但他无官无职,没有参加宴席。
“守城第一天,感觉怎么样?”东海王笑着问道。
“你没跟崔腾一块走?”
“他倒是找过我,我劝他说,此地距神雄关二百里,途中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就算到了关口,没有文书也过不了关,可他不信,以为喊着‘崔太傅’三个字,什么都能解决:天上会掉下食物,城门也会自动打开。唉,我在他眼里真是崔家的叛徒了。”
崔太傅与冠军侯勾结,利用柴家攻打河边寨一事,外人并不知晓,崔腾更不知道,还以为东海王与崔太傅的“甥舅情深”一点没变呢。
东海王虽未赴宴,却已听说韩孺子的闭城之令,叹过气之后,正色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崔腾他们跑不出多远,我更担心他们回不来,到时候你怎么……交待?”
崔腾若是伤着,或者死了,的确会是一个大麻烦,韩孺子抬头望着晴朗的夜空,“碰碰运气吧,真有意外,我只好不回关内了。”
东海王明知这是一句玩笑,还是回道:“你不回,我必须回去,你在这边有‘皇后’,我可是一无所有。”
韩孺子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房中。
桌子上点着油灯,还有一本翻开的簿册,跟进来的张有才说:“找了半天,原来房大业非兵非将,是名囚徒。”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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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到天亮,崔腾一伙人后半夜就回来了,敲击城门、大叫大嚷,要进城休息,崔腾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违犯了军法,公开向同伴嚷道:“下回再走,多带几匹马,还有干粮和水,你们这帮没用的家伙,也不提醒我一声。”
城门紧闭,等外面的人稍稍安静,门楼上的军吏大声道:“没有镇北将军的命令,任何人马不得进出城门。”
“妹夫生气了。”崔腾不为然地笑道,向上喊道:“那就去通知镇北将军,告诉他我回来了!”
门楼上的军吏回道:“将军休息了,说只要不是匈奴人进犯,谁也不准打扰他,你们是匈奴人吗?”
崔腾大怒,嘴里骂骂咧咧,然后又是威胁又是劝诱,门楼上的军吏一开始还回话,最后干脆连人影都不见了。
没多久,崔腾累得喊不出话,城外诸人面面相觑,塞外的夜晚寒风呼啸,虽说是荒凉之地,隐隐似乎有猛兽潜藏……累、渴、饿、惧四样俱全,崔腾的脾气又倔起来,大声道:“跟我走,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儿。”
崔腾调转马头,又向南方驰去,除了他的两名随从,其他人全都犹豫不决,互相看着,没有追随。
一刻钟之后,马蹄声响,崔腾回来了,怒不可遏,举着马鞭披头盖脸地甩去,“叛徒!全是叛徒!你们跟东海王一个德性。”
众人也不敢躲,只能以手护脸,等他怒气稍减,一名同伴说:“等天亮城门就开了,咱们还是……等会儿吧。”
崔腾又骂了一会,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再跑下去,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只得下马,靠着城门站立,他在里面,其他人围在外面,马匹在最外一圈,稍挡些风寒。
“韩孺子……”崔腾一边发抖,一边诅咒妹夫不得好死。
苦捱了一个时辰,天边终于放亮,城门却没有开,崔腾实在没力气,让别人大声叫喊,门楼上又有军吏探头出来,回道:“没有将军的命令,城门白天也不开。”
受怒火刺激,崔腾又恢复一点力气,跑出十几步,转身指着门楼大骂,可上面的军吏已经躲起来,只有几面旗帜无精打采地飘扬。
崔腾很快败下阵来,向南望去,只见崇山峻岭绵延不尽,转看别的方向,唯有风吹沙起,目力所及,近在咫尺的碎铁城是仅有的人类建筑,西边似乎还有一座小城,但他已经跑不动了。
既疲惫又委屈,崔腾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不仅周围的同伴吓了一跳,门楼上也有人探头出来观看。
一名勋贵子弟小心地上前劝道:“二公子,咱们不如……负荆请罪吧。”
“会有用吗?”崔腾抽泣道,他现在只想进城,什么手段都能接受。
“肯定有用,镇北将军没有派人将咱们抓进城,那就是等咱们认错呢。”
“我、我就是想回家,有什么、什么错?”
那名勋贵子弟的嘴唇都被风吹裂了,强行挤出微笑,“有错没错不重要,先认了再说。”
其他勋贵子弟也上来相劝,崔腾多了几分面子,擦去眼泪,问道:“我不会被笑话吧?”
“谁敢笑话二公子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同时伸手,将崔腾按在地上,然后他们也跟着跪下。
崔腾半推半就,真跪下之后觉得比站着还要舒服些,大声道:“求你们转告镇北将军,就说我认错啦,瞧,我已经跪下求饶了。”
门楼上的人头很快消失。
崔腾靠在一名随从身上,对关系最好的一名同伴哼哼道:“我要是死在这里,你一定要将我的尸骨送回京城,一定,明白吗?”
同伴哭笑不得,只好点头,含糊应允。
又过了两刻钟,城门终于打开,出来一队士兵,崔腾一喜,正要站起来,被左右拉住,好不容易可以进城,绝不能再得罪镇北将军了。
一名将官宣读了镇北将军的命令:所有逃兵都要去修理城墙,一共三十六人,运土石若干。
崔腾等人只想进城,哪还在意处罚是什么,立刻磕头谢恩,然后在士兵的押送下进城,没有去往勋贵营,而是直接拐向南城仓库。
休息了小半日,吃了一顿粟菜粥,从午后开始,三十六名逃兵开始跟城中的奴隶一块劳作,搬运土石,加固破损的城墙。
看着装满泥块的柳条筐,崔腾傻眼了,“妹夫来真的啊。”
一名随从小声道:“二公子,忍忍吧,我们已经打点好了,您扶着筐意思一下就行,我们雇人替您完成定量。”
碎铁城中的奴隶有二百多人,基本上都是发配到塞外的囚徒,女犯洗衣舂米,男囚干粗活,崔腾等人与一百四十余名男囚编为一营,修理南城的一角,那里裂开一道口子,重建是不可能的,只好在城内堆放土石,防止墙破。
虽说不用亲自抬筐,可是吃得差、睡得少,两天过去,崔腾苦不堪言,又想逃跑,可这回没人跟他走了,连两名随从都劝他别再折腾。
第三天,韩孺子来探望崔腾。
崔腾想了一百种办法狠狠报复此人,可是一见面,他却忍不住哭了,泪水越流越多,哀求道:“放过我吧,妹夫……”
韩孺子有备而来,冷冷地说:“逃兵乃是死罪,罚你们劳作一月,已是宽宏大量。”
“一个月?”崔腾看看浑身尘土,觉得自己连一天都坚持不下去,“换种处罚吧,实在不行……把他们杀了吧,我记得从前好像有过替死的例子。”
两名随从吓得腿都软了,扑通跪下,“二公子,我们一直忠心耿耿……”
“我知道,现在又是你们效忠的时候了,我会记得你们两个的。”崔腾只想自己摆脱困境,顾不得别人的死活。
韩孺子没想杀人,扭头问跟来的军正:“还有别的处罚可以替代劳作吗?”
军正回道:“有爵削爵,无爵也可以钱赎刑。”
“我有爵有钱!”崔腾眼睛一亮,“原来还可以这样,你倒是早说啊。”
其他勋贵子弟也凑过来,都愿意以爵、钱赎刑,聪明一点的更愿意交钱,他们的爵位都不高,但是一旦被削,今后还得重新争取,比交钱麻烦多了。
削爵要经过朝廷许可,罚钱比较方便快捷,军正给出数额,随从的罚金都算在主人头上,十二位勋贵子弟带来的金银不够,记在账上,算是欠债。
众人灰头土脸,可事情还不算完,镇北将军说:“你们在这里虽然只劳作两日,却得到过不少帮助,就这么走了可不行,应该宴请众人,以示感谢。”
“都是花钱雇的,一点都不便宜……”崔腾还想解释,其他勋贵子弟已经忙不迭地同意,所需钱物,照样记账。
碎铁城里没什么好东西,能吃上腌肉、腊肉,喝上几碗酒,对终年劳作的囚犯们来说就是一次极大的改善了,二百多人在城墙下席地而坐,大吃大喝,不少人端着酒过来感谢镇北将军和出钱的勋贵子弟们,崔腾等人苦笑应承。
处罚逃兵只是韩孺子的一个目的,他来此是要见一个人,杨奉特意向他推荐的房大业。
大多数囚犯都过来敬酒,胆小一些的就跟着别人一块来,站在后边喝口酒,就算完成了任务,只有极少数人不肯过来,不是太老,就是太横,就算皇帝亲临,他们也只管吃喝。
房大业两者兼而有之,身材魁梧高大,坐在人群中颇为醒目,头发草草地系成一个圆髻,一捧黑白相间的髯须却打理得一根不乱,直垂腰间,脸色不太好,像是重病未愈,饭量却不小,动作不急不徐,眼前的酒肉消失得比别人都要快得多。
韩孺子已经下令这顿饭要管饱、管够,于是不停地有士兵去添酒添肉,有人好心地提醒房大业该去感谢一下将军,他却连头都不抬。
韩孺子正想着怎么将房大业叫过来问话,身边的军正早已注意到镇北将军的目光,小声道:“唉,可惜了一员猛将,竟然沦落到与囚徒为伍。”
“猛将?你在说那个老头子吗?他有什么事迹,配得上猛将之称?”
军正脸色微变,讪笑道:“卑职也是听别人乱说,当不得真。”
韩孺子没有追问,等宴席进行得差不多了,他说:“将军府后院的墙也不牢固,找五个人修修。”
“是。”军正应道,明白镇北将军的意思。
韩孺子回府,崔腾等人归营,无颜见人,在房间里躲了两天才出来参加骑兵训练,从此老实许多,崔腾偶尔还有胡闹的心事,却没人应和了。
韩孺子没有立刻召见房大业是有原因的,他查问过,房大业早年间一直在边疆效力,积功升迁,加上年事已高,被派往齐国担任武职,齐王意欲造反,为了迷惑朝廷,特意派房大业护送世子进京。
齐王世子被抓入狱,房大业一开始并未受到牵连,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顺利躲过此劫,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将,竟然带领十几名亡命之徒,想要劫狱救出齐王世子。
劫狱失败了,房大业的亲友上下打点,才让他免除死罪,发配边疆,永不录用。
韩孺子还记得齐王世子,心里明白,房大业对自己大概不会有好印象,杨奉给“学生”出了一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