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居 拢
第一章山居(四下)“乒!”在朱二开枪的同时,侧面的草丛中飞出一颗子弹,在他的头皮上开出一道细长的血槽。
“在这边!”几个狗腿子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趴在地上,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盲目射击。留在原地对树林进行警戒的鬼子和汉奸们,也纷纷调转枪口,将子弹不要钱般撒向了张松龄藏身处附近。唯独没有做出反应的只有朱二本人,愣愣地摸了把自己脑门上的血,然后又将鲜红的手指放在眼前瞅了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丢下驳壳枪,抱着脑袋趴在了人群中。
“还不快跑啊,愣着干什么?!”不知道是谁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被惊呆了百姓们立刻象从噩梦中醒来的般,四散而去。无论是小鬼子还是汉奸,此刻都忙着对付张松龄,再无暇胁迫他们。
一百三十米的距离,鬼子兵们也能轻松打中目标。众伪军虽然枪法烂,但胜在人多势众。十几杆枪交替开火,将张松龄藏身处打得草屑四溅张松龄艰难地从藏身处抬起头,冲着鬼子们还了几枪。他身上已经又见了红,有颗三八枪的子弹直接穿透了他右臂上肌肉,留下了一个细细的血洞。这个血洞虽然不大,却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射击准确度。连续三颗子弹都偏离的目标,打得鬼子们身边尘烟乱冒。
“他肯定受伤了!”汉奸朱二立刻看到了机会,双手捂着头上的伤口,冲其麾下的狗腿子们大喊大叫,“他受伤了!他受伤了!弟兄们,给我分散开冲上去,活捉他。谁先冲到他身边,我赏,赏他半斤上等的大烟土!”
在国民政府全线溃败的情况下,银元和大烟土又重新取代了法币,成为民间交易首选的硬通货。半斤上等的烟土,如今即便在产地也能卖到三十块袁大头,如果拿到太原城里去脱手,至少能换到一百个。足足顶得上伪军们一年半的军饷。(注1)受到重赏的诱惑,伪军们的士气立刻高涨了起来。主动分成两个小队,一左一右,匍匐着向张松龄藏身处包抄过去。
“乒!”“乒!”“乒!”,剩余的三名鬼子兵则主动承担了掩护任务,凭着远比伪军高明的枪法,对张松龄进行火力压制。张松龄又勉强还击了几枪,只打伤了一名鬼子的肩膀,其余子弹全都偏离了目标。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在劫难逃了,探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了盒子炮。这东西单手就能用,近距离上的攻击力远高于三八大盖儿。只是子弹少了点儿,只剩七颗。其中六颗将要赠送给敌人,最后一颗将要留给自己。
“抓住他,抓住他!”伪军们突然发现对面的三八枪没了动静,士气再度大受鼓舞。接二连三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准备进行最后的冲锋。
就在此刻,他们背后的草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枪声,“乒乓乒乓,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有点儿沉闷,但明显来自一挺捷克轻机枪。紧跟着,汉阳造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子弹“嗖嗖嗖嗖”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并且很快就收到了成效。朱二的铁杆心腹鲍六子被一颗流弹击穿了腰杆,肚子前爆出了一个篮球大的血洞。
“炸子儿!”伪军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汉阳造子弹穿透力不足造成的必然结果,还以为新杀到的援军使用了什么特殊武器,大声叫嚷着,连滚带爬往战场外围逃。
“别跑,别跑,谁跑老子毙了谁!”汉奸朱二趴在地上大声威胁,却根本无法阻止麾下狗腿子们逃命。敌人连轻机枪都搬来了,大伙手里却只有三八大盖儿,不抢在包围圈没合拢之前逃走,莫非还留在原地等死么?
“伪军兄弟们,我们是***娘子关游击队。识相得赶紧丢下武器离开,我们只打小日本儿,不想杀中国人!”仿佛跟朱二的喊声呼应,两百余米外一处的草丛中,有**声威胁。紧跟着,数十名端着各色武器的农夫从地面上爬起身,呈散兵攻击队形,向伪军们发起了冲锋。
伪军们原本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见到对方居然来了这么多人,更是生不起抵抗之心。干脆将三八枪丢在了地上,空着双手往来路上逃去。
“别,别跑,太君,太君看着你们呢!别跑,,你们给老子回来……”汉奸朱二又喊了两嗓子,然后一个箭步窜起身,连滚带爬向麾下的伪军们追了过去。动作之敏捷,比任何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都不逊多让。
张松龄赶紧放下盒子炮,重新抄起三八枪。然而胳膊上的伤口疼得钻心,扯得他根本端不稳枪口。连续打出五颗子弹都没追上朱二,反而吓得对方象兔子一般,头也不回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三名鬼子兵倒是没有逃走,聚拢在一个天然形成的低洼处,做最后的顽抗。张松龄朝他们开了几枪之后,便将收取胜利果实的机会让给了援军。那些突然从草丛里冒出来的家伙带着轻机枪,几梭子子弹打过去,就能解决问题。
只是,轻机枪端出来后,却让他有些失望。那是一个铁皮桶,里边继续“兵兵乒乒”响着的,也不是子弹,而是孩子们过年时放的爆竹。
小鬼子们也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呜哩哇啦大叫着,用三八枪朝着来人乱射。有两名手持长矛的游击队战士被子弹打伤,其余的人则在一个五短身材的指挥者要求下,迅速趴在了地上,用队伍中仅有的几支汉阳造进行还击。只是他们手中的汉阳造实在太老旧了,才打了几枪,便有一支哑了火,惹得小鬼子们又是一阵嚣张的大笑。
然而,令鬼子们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几名趴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迅速扯起了一个巨大的竹子弹弓。机关轻轻一按,就将三枚捆在一起的手榴弹砸进了鬼子藏身的地方。
“轰隆”一股极浓的黑烟拔地而起,将三名鬼子从藏身处炸飞到半空中,然后撕碎成了一堆血肉。
“打中了,打中了!”游击队员们蹦了起来,象小孩子般大声欢呼。
“这也行?!”张松龄被接二连三出现的“秘密武器”弄了个目瞪口呆,惊诧之下,竟然忘了爬起来向对方道谢。手中的三八枪也直直的架在泥地上,保持着随时可以开火的状态。
对面的援军立刻警觉地停止了欢呼。几名身穿粗布衣裳的士兵将弹弓重新张开,对他进行威慑。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则快步走到了队伍前方,冲着挥了挥空空的手臂,大声喊道:“对面的**弟兄不要误会,我们是***娘子关游击队。听说鬼子和伪军进山祸害百姓,特地赶过来救援。你如果信得过我们,就放下枪,走过来随便聊几句。如果信不过我们,就趴在那里不要动。我们打扫完战场,便会立刻离开。咱们国共双方有本事都朝鬼子身上使,没必要互相残杀!”
注1:上世纪三十年代烟土行情各地有所差别,但基本上在产地,一两烟土能卖到三到十四个银元。在北方城市,能卖到三十个银元。在新疆,则能卖到半两黄金。
第一章 山居
第一章山居(五上)“在下张松龄,多谢游击队的救命之恩!”看到对面的人反应不对,张松龄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步枪摆在一个随时可以发起攻击的姿势上,赶紧站起身来,笑着朝救命恩人拱手。
“都是中国人,客气什么?!”五短身材中年人愣了愣,还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我叫伍楠,八路军一二零师的,现在奉命于娘子关一线组织游击队。张兄弟真是好枪法,一个人顶住了这么多鬼子和伪军!”
“哪里顶得住!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早已经被伪军们用乱枪给打成马蜂窝了!”张松龄用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笑着谦虚。托三八枪的子弹穿透力太强的福,这是一个贯通伤,没有波及骨头。回头找烧酒洗洗,再抹点儿以前用剩下的药粉,估计一个星期左右伤口就能结疤。
“你受伤了?!”游击队长伍楠敏关切地追问,随即从腰间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油布包,“我这里还有一点儿消炎粉,你赶紧拿去敷上。天已经热了,小心伤口感染!”
消炎粉对于贯通伤的确对症,可半年前那次伤口感染差点儿要了小命儿的经历,让张松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而伍队长手中的消炎粉,明显存放得很不正规,万一洒到伤口上没消得了炎反而起了什么坏作用,这荒山野岭里,可是找不到第二个李营长能救自己的命。
“不用了,不用了,我家里头有自己配的金创药。”顾及到对方的颜面,张松龄笑着摆手,“你弄点儿消炎粉不容易,还是留给伤势更重的弟兄吧!”
“也好!”伍队长想了想,将手中油布包抛给自家弟兄,“小张,拿着这个给王老虎他们几个敷到伤口上。小心点,别弄进土去!”
“哎!”有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伸开双手接住半空中飞过来的油布包,转身跑去救治自家伤员。张松龄本能地想提醒一下对方注意伤口感染的问题,话到了嘴边,又谨慎地咽回了肚子里。
伍楠却不像张松龄这么拘谨,看看伪军们丢下的枪支弹药已经被麾下游击队员们颗粒归仓,笑着向张松龄发出邀请,“小鬼子向来不肯吃亏,估计会派人前来报复。如果张兄弟没地方养伤的话,不妨暂时先到我们那边休息几天!”。
“也好,不过,你先等我一下!”张松龄先是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弯腰捡起三八大盖儿背在肩膀上,小跑着冲向大牛和孟小雨两人藏身之处。一边跑,一边焦急地喊道:“大牛,大牛,小雨醒过来没有,小雨怎么样了?”
“哎,哪(我)们这就出来!”大牛早就将外边的情况看了个清楚,只是因为怕生,没敢从树林中露头。此刻听到张松龄的呼唤,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扶着哭成泪人儿的孟小雨往林子外走。
“小雨,你怎么样?!”看到平素野小子般的孟小雨哭得梨花带雨,张松龄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小跑着走上前,伸手去托孟小雨的胳膊。
孟小雨立刻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大放悲声,“张大哥,呜呜……呜呜……”
“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张松龄抹了把泪,温柔地轻拍孟小雨的头顶,“孟大叔的血债,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孟大叔是被朱二给打死的!”大牛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就是刚才带人进村里放火的那个家伙……”
话才说到一半儿,他又拔腿往村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房子,哪(我)们家的房子。这遭瘟的朱二,早晚得下地狱!”
“老乡,你去哪儿?”游击队长伍楠迎头拦上,却被大牛撞了个四脚朝天。几名游击队员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伍楠一把推开,“拦住他,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跑进火场里去,肯定得被烧死!“闻听此言,游击队员们撒腿便追。一直追到了村子口,才将已经红了眼睛的大牛抱住。此刻村子早已变成了一个火焰山,浓烟夹着红星四下乱滚。被困在火场里的家畜厉声惨叫,东奔西突,却始终找不到可以逃命的通道,被浓烟熏倒在地上,悲鸣着变成了一堆堆烤肉。
山区物资匮乏,所有房子都是硬木为梁,茅草做顶。春天的气候又干燥,几乎是火苗一滚,就能将整栋房子付之一炬。很多百姓发觉枪声已经停止,从藏身处跑出来,试图跑进村子抢出自家最珍贵的物品。他们都像大牛一样,被游击队员拦在了火场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房子燃烧,倒塌,最后和院子里的所有物品一块儿,变成一个硕大的火把。
原本就已经穷得家徒四壁,现在连四壁都没有了,让大伙今后可怎么活?!赶回来的男人们象被抽了筋骨一般,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女人们则搂着自家孩子,放声嚎啕:“哪(我)的新柜子啊——”
“哪的牛啊——”
“哪给孩子存的娶媳妇钱啊,这帮杀千刀的,可是缺大德了!”
……..
大多数游击队员都是附近村落里的后生,跟龙泉寨的人沾亲带故。见到自家亲戚遭了灾,纷纷上前安慰,“四叔,别难过。先跟四婶和兄弟们去我家里头住吧。我家还存着十几根木头。等火灭了,就能帮你重新把屋子搭起来!”
“是啊,三妗子,别哭了。这笔帐,咱们早晚跟小鬼子讨回来!”
“您先去我家躲躲。明天,我就跟二顺子他们几个上山砍檩子去。就凭我们这些大小伙子,还怕给您起不了屋么?”(注1)山民们淳朴善良的一面,在这些游击队员身上表现得淋淋尽致。听着耳边温暖的话语,乡民们的哭声渐渐减小。游击队政委李国栋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着鬼子的援军恐怕快赶到了,跳上村口的一块巨石,大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先不要哭。这笔帐,不过是小鬼子在中国欠下的千千万万笔血债之一。咱们早晚,要跟他们算清楚……”
刚刚遭受了飞来横祸的村民们抬起泪眼,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遭遇与此人口中的千千万万有什么必然联系。李国栋被看得很是沮丧,顿了顿,继续喊道:“但是眼下,咱们必须赶紧撤离这里。小鬼子向来不肯吃亏,发现他们的人被消灭之后,肯定会派大队人马前来报复……”
这句话,大多数村民们都听懂了。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准备去附近的村落里投奔靠得住的亲戚或者朋友。也有几家存着侥幸之心的迟迟不愿离开,继续眼巴巴地看着烧成火场的村落,希望在火灭之后还能从灰烬中捡回自家藏在地窖、墙缝或者其他隐蔽处的一些贵重财产。
李国栋不是本地人,猜不透村民们的心思。见还有几个家庭没有挪窝,想了想,又大声补充,“如果实在没地方可以去,我们游击队可以在山中,给大伙临时搭几座马架子。反正天已经渐渐暖和了,大伙在马架子里先对付一阵子,等鬼子撤走了,咱们再回来,重建家园!”(注2)那些留在原地的家庭,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村子,等待火势变小。张松龄恰巧搀扶着孟小雨走近,见大牛娘和大牛在蹲在火场边,便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婶子,大牛,咱们走吧。他说得对,小鬼子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前来报复。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鬼子兵骑着马朝……”
“都是你这个灾星!”蹲在火场边缘死活不肯离开的大牛娘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朝张松龄的脸上抓了过去。“都是你这个灾星,要不是你藏在哪们(我)村,鬼子怎么可能打上门来?!!”
张松龄猝不及防,脸上被抓了五条深深的血印儿。孟小雨见状,立刻象母豹子一般架住了大牛娘的胳膊,凄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刚才要不是张大哥,你早给汉奸打死了!”
“你才疯了,不要脸的小养汉!要不是你把这个灾星招来,哪(我)们村子怎么会让鬼子惦记上!”大牛娘拉开架势,将攻击目标直接换成了孟小雨。(注3)这句话对于一个未婚女孩子来说,实在过于肮脏。孟小雨惨白的小脸儿腾地一下涨成了紫黑色,双臂猛一用力,将大牛娘推开了四五步,“婶子,你,你说什么呢。我跟张大哥可是清清白白……”
“我说你是小养汉!”大牛娘瞪着孟小雨,满脸恶毒,“他叔,他婶儿,你们看看呢!就是这个小婊+子和她的野汉子,把鬼子勾引来的。咱们可得盯紧了他们两个,这全村的房子全得着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孟小雨被骂愣了,抬起胳膊想打,却下不去手。大牛娘立刻坐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自家大腿,“孩子他爹啊,你看看啊,你看看啊。有人勾着野汉子,欺负哪(我)们娘俩啊!孩子他爹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
“娘,你说什么呢!”大牛再也看不过去了,走到自家母亲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向起拽,“小雨是个好女娃,你不能这样埋汰人家!““我还说错了,我还说错了?!”大牛娘顺势跳起,吐沫星子如同毒液般飞溅,“她原先老是喊你帮着挑水,现在怎么不用你了?!她要不是看上了这遭了瘟的死胖子,会连咱们家过年时送的猪耳朵都给退回来!”
“别说了,娘,求你了,别说了!”大牛虽然心里也恼恨孟小雨“喜新厌旧”,却不愿母亲用这种方式替自己出气,拉着她的胳膊,迈步朝村子外走。
大牛娘没自家儿子力气大,挣扎了几下,却被越拉越远。猛然从头上抽出一个木头簪子,先扎了儿子的手背一下,然后趁着大牛被戳痛的时候挣脱出来,将簪子直接朝小雨的眼睛戳了过去。
孟小雨刚刚失去的父亲,又被人如此侮辱,一时间,竟被气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懂得躲闪。眼看着木簪子就要戳到孟小雨的眼睛,突然间,张松龄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把将大牛娘推了个倒栽葱。然后拔出盒子炮,直接顶在了这个女人的脑门上,“你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句!”
大牛娘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杀过很多人的兵痞。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双手死死托住枪管,大声喊道:“哪,哪就不说!你有种就打死哪,哪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张松龄咬着牙,慢慢用手指搬开盒子炮的保险。念在对方伤心过度的份上,他可以不计较几句恶毒的脏话。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儿试图戳瞎孟小雨的眼睛。
即便不打开保险,当他身上的杀气外溢时,也绝非一个普通农妇能承受得住的。大牛娘吓得双腿乱蹬,声嘶力竭地喊道:“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他叔,他婶儿,快来帮哪说句话啊。你们不能看着一个外乡人……..”
众乡民赶紧上前,拉胳膊扯袖子,将张松龄从大牛娘身边扯开。先前被吓得愣在原地的大牛也猛然醒悟过来,扑过去,一把抱起自家母亲,“娘,你别怕。我来帮你。姓张的,有种你就朝我这儿打!”
张松龄才没兴趣跟这娘两个继续纠缠,收起枪,转身去安慰已经委屈得无法站立的孟小雨。大牛娘躲在人群之后,勇气立刻又回到了身体内。一只手拉着大牛的胳膊,一只手冲着众人比比划划,“他叔,他婶儿,刚才你们都看到了!这个外乡人,根本不念咱们对他的好处。如果你们还不赶他走,等日本人再找上门来,大伙还得被押着去挡子弹!”
众村民原本就因为房子被烧,心里头对张松龄有些怨气。听大牛娘这么一说,又联想到先前被汉奸押着去劝降的事实,再看向张松龄的目光,就立刻变得无比冰冷。
可他们却谁也不敢带头去赶张松龄走,毕竟对方手里有两把枪。枪法又深得老猎户孟山的真传,想打掉谁的鼻梁骨,子弹绝对不会偏到眼睛上。
游击队的李政委虽然擅长做百姓工作,却无法处理这种纠缠着男女恋情的人民内部矛盾。想了想,冲百姓们喊道:“大伙可别这么想,即便张,这位张兄弟不在你们村,鬼子过来祸害大伙,也是早晚的事情。这样吧,小张兄弟先到我们那住一段时间,等他的伤养好了,再决定去哪儿。你们呢,也赶紧离开这儿,别再耽搁了。说不定,鬼子的大队人马,这会儿已经在半路上了!”
他原本是处于一番好心,既不将矛盾引到游击队与百姓之间,也给张松龄和孟小雨这二位当事人一个躲避机会。谁料张松龄正在气头上,看周围所有人,除了孟小雨之外都面目可憎至极。转过头,冲着村民们吼道:“想赶我走是吧?想赶我走就直接说出来!在小雨身上找茬算什么本事!放心,我不会赖在你们这儿。等给孟大叔过完了头七,我立刻就走。谁稀罕跟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东西住在一起!”
“张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李政委眉头一皱,立刻开口批评。“他们把你藏在村子里养了半年的伤……”
“孟大叔给了他们钱!所有粮食、药材,从没白拿过!”张松龄根本听不进劝,瞪圆了眼睛反驳,“不信你回头问问他们,孟大叔在世的时候,欠过他们谁家的人情?!”
“你,你这……”李政委没想到张松龄的思想境界如此之低,一时间居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颤抖着嘴唇,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猎户孟山为人爽快,又有一手好枪法。每次打到大型猎物,从不忘了让小雨给左邻右舍们送一份肉食。故而全村三十几户人家,还真没有任何一家白白施舍给过孟大叔任何人情。相反,也找不到任何一家没受到过孟大叔的好处。
此刻听张松龄开始翻旧账,村民们不觉心中有愧。叹了口气,纷纷将头扭开,不敢再看看张松龄和孟小雨。
“这位长官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但是我天生一个灾星,可不敢再拖累你们!”将头转向李政委,张松龄继续说道。对方刚才试图和稀泥的表现,实在让他心中很不舒服。所以干脆离远一些,免得彼此之间产生更多的纠缠。
游击队长伍楠一听,心里就有些急了。跑上前几步,大声喊道:“那你到哪里去?你身上还带着伤,这位,这位姑娘父亲的丧事,也得有人帮忙操办一下!”
“我们两个自己来弄。无须劳烦长官!”张松龄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回应。受到老苟的影响,他对八路军原本就没什么好感。只是在见了苏醒之后,才觉得自己先前的看法恐怕有些偏差,进而对八路军产生了几分兴趣。但今天又见到一个乱和稀泥的八路长官,心中的好感和恶感就互相抵消了。再也不愿意跟对方扯上更多关系,以免日后见了特务团石良材等人,彼此觉得难堪。
伍楠还想再劝,却被政委李国栋用一个眼色制止住了。只好悻悻地挥了下胳膊,低声说道:“那好,日后有用得到我们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到三台子那边找我们。”
“多谢,咱们后会有期!”张松龄笑了笑,扶着失魂落魄的孟小雨,再度走向深山。将燃烧的村落,和无数双憎恨或者懊悔的眼睛,统统丢在了身背后。
注1:檩子,木结构房子的次梁。
注2:马架子,简易窝棚。多用木头和树枝搭建,可以供夏天乘凉或者躲避地震。
注3:养汉,骂人脏话,意思是未婚先与男子同居,并倒贴钱给男方。
第一章 山居 (五 中)
第一章山居(五中)望着那一对相互搀扶的背影去远,游击队长伍楠摇了摇头,将满肚子的遗憾暂时抛在脑后,“马上整队,咱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儿!小鬼子有汽车代步,几十里的路程眨眨眼皮就到。上次在二道梁那边有个村子的人就是因为撤得太慢了,被鬼子堵在了里边,男女老少六十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话他是冲自己麾下的游击队员们说的,只是好像嗓门稍大了些,不小心传到了蹲在火场边的几家村民耳朵里。结果,先前无论任李政委说哑了嗓子都不肯起身的那几家人,立刻象被针扎了般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既然百姓们都已经撤了,游击队也就没有了继续逗留的意义。他们毕竟才刚刚组建了不到半年时间,无论在武器方面和人员素质方面,都不具备跟鬼子大部队硬拼的资格。当即,大伙带上刚刚从战场上收集到了武器和弹药,沿着另外一条道路从容撤退。临走之前,还不忘了给地上的每具鬼子尸体再补上一刺刀,免得其中还有漏网之鱼。
这场仓促而又简短的战斗,并不是游击队组建以来的第一仗。但论及战果,却远非先前任何一场战斗所能企及。以前伍楠和李国栋两个也带着麾下游击队员们偷袭过鬼子和伪军,然而因为自身战斗力还有待提高的缘故,每次打翻几名敌人就得赶紧撤退。从没进行过一场哪怕是小分队规模的歼灭战,更甭说从容打扫战场了!
唯独这次,大伙非但将剩余的三个真鬼子全部给包了圆,还顺带着吓跑了整整一个班的伪军;缴获了步枪十九条,指挥刀一把,甚至连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掷弹筒,都从战场上捡回来一门。
这批九成新的武器,足以把游击队的整体战斗力向上再提高一个台阶。特别是那具一发榴弹都没打过的掷弹筒,更是让大伙如虎添翼。虽然掷弹筒的管身上被子弹打得凹进去了一个洞,即便修好之后也达不到原来的射击精度,可比起用竹子做得原始投石机来,至少也领先了四、五百年!
“我刚才还在想,怎么这回小鬼子变抠门儿了,居然没带掷弹筒?原来不是没带,是还没来得及用就被打废了!”游击队长伍楠用手摸着掷弹筒身上的凹洞,用钦佩的口吻感慨。
李国栋和他是从同一支队伍中派到基层的干部,彼此之间相识多年,几乎对方一开口,就能猜到这句话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笑了笑,低声道:“那当然了,毕竟是孙连仲用大洋堆出来的军官种子,本事可能太差劲么?不过他再好,你也不用惦记着了。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就凭他刚才对待大牛娘那个态度,咱们游击队里,恐怕也不能有他的位置!”
“刚才那事儿,可真不怪他!”伍楠摇了摇头,低声替张松龄辩解,“换了任何年青人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也不能由着大牛娘把自己未过门媳妇的眼睛戳瞎掉。况且你没看见么,从始至终,他手中的那支盒子炮保险都没打开!”
“无论打开没打开,他都不能那样干!大牛娘是泼了些,可他是军人,不能跟老百姓比谁素质更低。”李国栋撇了撇嘴,满脸轻蔑,“为什么他们国民党的军队,在敌后很难扎下根;而咱们***的军队,却能在鬼子眼皮底下发展壮大?关键就在这里!你得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有些时候,明知道自己在理,也得先让老百姓把这口气顺过来!而他们**呢,老觉得自己劳苦功高,老是在老百姓面前摆架子,充大爷。所以在老百姓眼里看来,跟小鬼子基本没什么两样。甚至不愿意冒半点儿风险帮助他们!”
毕竟是政工干部,他可以把任何事情都上升到英雄抗日大局的高度。数落起来,丝毫容不得别人辩驳。队长伍楠反应慢,几次想出言打断,都没找到合适时机。直到李国栋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才清清嗓子,低声回了一句,“我怎么听说,他是被老猎户从死人堆里偷偷给捡回来的呢!那老猎户,怎么着也应该算是百姓的一员吧?”
“那是因为,老猎户想招他做女婿!”李国栋将声音提高了一些,皱着眉头驳斥。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从见到张松龄的第一眼那时起,对此人就半点儿好感都欠奉。虽然他心里头明明知道,此人无论是枪法还是战场感觉,都超过了游击队中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成员。一旦被拉进队伍,所带来的好处,肯定远远大于十几条步枪和一门破损的掷弹筒。
“那些龙泉寨的村民也没有向小鬼子举报他!”不理解老搭档今天为什么如此执拗,伍楠心中有些上火,说话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大幅度提高。“我觉得啊,咱们不能因为他今天与百姓发生了矛盾,就将他拒之门外。是,他性子是有些野,对大牛娘也的确不够礼貌,可咱们这边,不还有你李政委么?你可以慢慢教育他,一点点帮助他改正错误!要知道,象他这样打过大仗的老兵,即便放在咱们主力部队中,都是宝贝疙瘩。你今天不要,以后有的是人抢他走!”
“那是你一个的看法!”李国栋轻轻耸肩,“我知道,你从去年冬天,眼睛就已经瞄上他了。可是你别忘了,他是二十六路的军官种子!连续获得过两枚国民政府的宝鼎勋章,在**兄弟那边,前途远大得很!你把这样一尊大佛给留在咱们这小座刚刚盖起来没几天的小庙当中,就不怕房顶被人家捅穿了么?到时候,人家孙连仲将军一招手,你是放人走呢,还是让他把咱们整支游击队都拉到国民党那边去?!”
“你这话有点儿强词夺理了吧!”游击队长伍楠越听越觉得老搭档的话不靠谱,瞪着眼睛提醒,“他如果能把游击队拉到**那边去,岂不证明了咱们两个都是废物?!老李,你今天到底哪根筋拧着了,怎么专捡这些不着边的话说!”
“反正我这个政委,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李国栋也知道,刚才自己最后一句话有些危言耸听,想了想,板着脸补充,“他枪法好,战场生存能力强,战机把握能力高,这都是事实。可他们二十六路军,对咱们***的队伍一贯持敌视态度,也是事实!我不能因为一时惜才,就任由你冒盲目军事至上的险!”
“那你意思是说,我拉一个国民党兵进来,就是不讲政治了?!”伍楠忍无可忍,皱着眉头质问。
李国栋耸耸肩,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是你自己想的。我只是尽我自己的职责。虽然眼下国共合作是主流,可咱们也不得不留着点儿心眼儿。毕竟再来一次”四一二”,咱们八路军恐怕很难承受得起!”
二人都是参加过北伐的军中骨干,对“四一二”事变记忆犹新。那场在中国历史上无法回避的悲剧中,***人因为没有做丝毫防备,被突然翻脸的盟友杀了个血流成河。虽然眼下国共联手抗日是主流,但凡是目睹耳闻过那场事变的人,恐怕都不敢确信哪天友军会不会再突然翻脸。要知道,就在“四一二”之前的一个星期,今日主持全国抗战大局的同一个人,还亲手赠给了被屠杀者一面写着“共同奋斗”四个大字的锦旗!
“总不能因噎废食!”伍楠气得已经忘记了争执的原因,大声抗议。
“不吃这块肉,也不至于饿死!”李国栋看着伍楠的眼睛,针锋相对。
两个人自从搭档以来,很少当着队员的面争执,更不会吵得如此激烈。走在前头的游击队员们被争吵声给吓到了,纷纷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打探两位领导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伍楠和李国栋立刻意识到争执的时机不对,各自缓了一口气,笑着冲队员们挥手,“去去去,别乱打听。我们两个交流,交流感情呢!”
“对对,我们交流感情呢。我们一直这样交流感情!”
交流感情,两个大男人之间?!游击队员们愣了愣,笑着将头转开了。李国栋不愿因为一个国民党兵的去留,影响到自己跟伍楠的配合,犹豫了片刻,主动退让,“如果你真的觉得,收留他对咱们来说,利大于弊的话,我不阻拦你。但我会一直盯着他,以免日后出现什么问题!”
“我倒是想留呢,可刚才人家走的时候你不让我留,现在再去三顾茅庐,恐怕也没什么效果了!”伍楠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有本事的人通常都比较有个性。从他的角度观察,张松龄绝对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年青人。表面上待谁都彬彬有礼,骨子里头却透着一抹宁折不弯的狂傲。游击队没在第一时间向他发出邀请,恐怕以后,也很难再得到他的认可。特别是在他心里已经对游击队有了成见,又非常怀念原来特务团的情况下,任何努力,恐怕都是徒劳。
“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李国栋先前真没想到一个受了伤的国民党兵,居然在老搭档心中占了这么重的分量,愣了愣,询问的口气里再度带出了浓烈的不满。
“想办法先找到他,帮他把孟大叔的遗体从伪军手里赎出来吧!”伍楠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叹息着道,“这也算替咱们七十九团的苏政委还了个人情。去年临被分下来的时候,苏政委曾经跟我说过,他在第二十七师的医务营养伤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叫张松龄的爱国青年,并且跟此人请教过日军的作战特点。苏政委临出院的时候,还给过他一个五角星,希望日后有机会,能把他拉入咱们的队伍……”
没等伍楠把话说完,李国栋跳起来打断,“苏政委提起过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还没等说呢,你倒先开始给我上纲上线了!”伍楠又看了他一眼,耸着肩膀抱怨。老搭档什么都好,就是太教条了些,并且功利心也有那么一点点儿重。所以两人这段时间配合虽然默契,感情上却始终疙疙瘩瘩的,彼此很难做到肝胆相照。
“我这就派人去找他!”既然主力部队的老政委都看好那个年青人,李国栋便不觉得此人会给游击队带来什么风险了,想了想,主动亡羊补牢,“他那个小媳妇是猎物的女儿,恐怕在山中早就预备下了临时藏身的地方。我多派几个人进山找他们,同时联系咱们的关系户,看能不能让伪军主动把老猎人的遗体丢到城外乱葬岗里。嗯,苏政委那边,最好在咱们也去一封信,告诉他,他提到的那个爱国青年,如今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养伤。如果主力部队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派人来把他接走…….”
“嗯!”伍楠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看好这些补救措施的效果,但能做一些事情,终究比不做要强。毕竟今天游击队的收获,其中有一大半儿功劳得算在小胖子头上。就凭着这一点,游击队也应该还他一个人情。
至于日后他继续去当**也好,改投自己这边也罢,又何必太苛求呢。毕竟,他都是中**人,打的都是小鬼子!
第一章 山居 拢
第一章山居(五下)正如游击队政委李国栋所料,张松龄并没有走得太远。他如今正藏在一个平素打猎时休息的山洞内,手忙脚乱的伺候突然发起高烧的孟小雨。
在一年之内连续失去母亲和父亲,对孟小雨来说打击太沉重了。让她看似坚强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刚刚一离开村民们的视线,便软软地瘫在了张松龄怀中。
即便倒下,也不会倒在那些侮辱过自己的人眼前!张松龄理解孟小雨的心情,所以也没转过身去向任何人求助。他将三八枪横扛在肩膀上,用一只完好的胳膊紧紧搂住孟小雨,连拖带抱,走向了孟大叔曾经带自己熟悉过的山洞。洞里边,存有粮食、盐巴和一些简陋的炊具,本来是孟大叔为了应付打猎时突然出现的异常天气而准备。谁也没想到,这些不经意间的预备,居然成了自家女儿和准女婿两个最后的生活依仗。
山洞的出口挡着一片茂密的针叶林,故而很难被不熟悉附近地形的人从远处发现。而出了山洞再向上爬百十步,便再找不到半棵高于一米的树木。随便站在一块石头上向下张望,就可以将整个龙泉寨一览无余。(注1)为了防止有汉奸给小鬼子带路搜上山来,张松龄特地在山洞附近布置了几个陷阱,并且在山洞里边堆满了干柴,以免在子弹打光之后,自己和孟小雨两个落入小鬼子的手中。只是这些安排实在有些多余,鬼子的援军抵达的时候,龙泉寨已经彻底烧成了一堆废墟。带队的鬼子中尉在同伴尸体旁边徘徊了几步,便将军刀朝村子东口的小路一指,率领所有鬼子和伪军追了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往山上多看一眼。
当天深夜和第二天上午,龙泉寨周边,连续有六个村落被鬼子和伪军血洗。四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无辜百姓惨死在了屠刀之下。当小鬼子们满足了报复的**,带着抢到的文物、金银以及牛羊牲畜从山区撤走之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村民们彻底倒向了游击队。能报名参军的报名参军,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扛枪打仗的则捐出了身上最后一点儿值钱的东西。还有一些既不能参军又身无分文的,则主动当起了游击队的眼线,将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都汇报到了游击队长伍楠的耳朵中。
于是乎,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娘子关游击队就膨胀到了三百多人,一跃成为平定县境内最庞大的武装力量。虽然其中大多数队员都拿着长矛和弓箭做武器,却也让小鬼子轻易不敢再进山来“清剿”。
鬼子的精兵和主力部队眼下都集中在徐州附近,信誓旦旦地要雪台儿庄战役失败之耻。实在抽调不出太多的人手来,去争夺娘子关附近几个穷得鸟都不愿意拉屎的荒山。而留守山西北部,包括平定县在内的日军,都是一些二流部队,作战积极性不高,也不愿意打一场注定看不到结局的蘑菇仗。
在这期间,游击队长伍楠和政委李国栋又找过张松龄几次。第一次是帮忙从伪军手中赎回了孟大叔的遗骸,并且协助张松龄和孟小雨两个让老人入土为安。第二次是来给老人过“头七”,并顺道带来了几包中药,以期能缓解孟小雨的病情。第三次,则是带着苏醒的信前来,希望张松龄能暂时出任游击队的射击教官,待八路军一二零师总部那边与二十六路军二十七师的冯安邦将军联系上之后,再考虑归队问题。
头两次,张松龄都非常礼貌地接待客人。毕竟他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单枪匹马将孟大叔的尸体从伪军手中抢回来,也不可能给老人准备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葬礼。但是第三次,他却非常直接地拒绝了伍楠和李国栋两人的邀请,仅仅拿出了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强行塞给了对方。
“这是我去年在特务团受训时,自己领悟到的一些射击纲要。希望能对二位长官有用!”看到对方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张松龄用非常缓慢的声音强调,“但更多的事情,就非张某力所能及了。甭说小雨现在病成了这般模样,张某实在无暇分身。即便小雨的身体养好了,张某也得先下山去,找那朱二替孟大叔讨还一个公道再说!”
“我们可以找人帮你照顾小雨!除掉汉奸朱二的事情,也可以包在游击队的身上。”李国栋立刻站了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原本也没想到,游击队能在转眼之间就膨胀到如此庞大的规模。三百多号弟兄,其中有二百九十多号都是新兵,仅凭着他和队长伍楠两人,根本无法保质保量完成队员们的日常训练工作。而据新成立的晋北军分区传达下来的消息,鬼子华北方面军总部已经注意到了新征服地区有“逐渐脱离掌控”迹象,开始从日本和中国的东北抽调更多的鬼子兵,到华北帮忙稳固“战果“。
如果不能抢在鬼子将进攻重点转向山区之前,把弟兄们锻炼成一支精锐。恐怕用不了多久,游击队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那不光会影响到晋北军分区的发展,而且会极大影响到眼下第二战区对游击抗日策略的支持力度。毕竟,第二战区的阎锡山长官,从一开始,就非常不愿意看到朱德总司令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指手画脚。
“以小雨目前的情况,恐怕多接触一些人,更有利于她的身体恢复!”伍楠的意思和李国栋差不多,但听起来更为委婉,“她学过护理,刚好可以教一教我们游击大队下面的医务小队。那里头有不少女兵,年龄也跟小雨差不多。彼此之间应该能说得来。至于汉奸朱二,我们的人早就开始总结他的出行规律了,顶多半个月之内,就能把他的脑袋瓜子拎到孟大叔的坟前头来!”
注1:山区特有的植物分布现象。受温度的影响,山区植物由上到下成梯度分布。针叶林带往上,便是灌木带或者高寒草甸带。在山西北部一些未收到人为破坏的山区,至今还可以观察到这种景象。
第五章 山居
第五章山居(六上)将游击队当前的行动透漏给一个外人,并且还给出了具体行动的期限,这可是极大地违反了八路军的纪律。政委李国栋眉头一皱,就想出言提醒伍楠注意把握分寸。但看到张松龄那突然凌厉的目光,又悄悄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给吞了下去。
“多谢伍长官仗义相助!”张松龄非常郑重地向伍楠做了个揖,然后沉声强调,“但孟大叔的仇,我想亲自给他报。如果伍长官能帮忙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的话,张某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不忘游击队今日援手之德!”
日后是什么时候?!李国栋再度皱起了眉头,心中好生不快。小黑胖子的话明显是在推搪,并且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疏远之意。真不知道伍楠是怎么想的,居然还认为有机会招揽他,让他为游击队效力?!
“张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抢在老搭档李国栋发怒之前,伍楠迫不及待地回应,“咱们两个又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谁帮谁的忙,还不是应该的?!你放心,等我们总结出朱二每天的活动规律,肯定第一时间过来联系你!”
“那就有劳伍大哥了!”张松龄笑了笑,再度向伍楠行礼,“小弟我这几天就留在山洞中,继续等候伍大哥的佳音!”
“那咱们就说定了。到时候由你动手击杀朱二,我会亲自带人配合你的行动!”伍楠笑呵呵地站起来,拉着老搭档朝山洞外走。脸上没有因为张松龄婉拒了自己的拉拢而表现出丝毫不快。
李国栋的心胸可没有伍楠那么宽广,冷着脸出了山洞,才离开十几步,就忍不住低声抱怨:“你干嘛这么迁就他?!咱们游击队出手铲除汉奸,又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的私仇?干嘛非要弄成这般模样,让他一个国民党兵来开最关键一枪?!”
“反正都是杀汉奸,由谁出手不都一个样?!莫非,你老李最近手也痒痒了,也想出一回风头?!”伍楠向后看了看,明显答非所问。
“怎么会一个样?”李国栋看了嬉皮笑脸的伍楠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只要他一天没加入游击队,就一天不能算咱们的人。过后百姓们说起来,也不会认为是咱们游击队…..”
“我说,你别这么小心眼行不行?”伍楠耸肩摊手,对李国栋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二十七师和咱们一二零师,去年还并肩打过鬼子呢!他不是咱们游击队的人,还不是中国人么?况且咱们游击队中,还有谁枪法比他更好,更适合做远距离狙杀这种事情?!”
最后一句话算说到了点子上。除了极少数天才之外,神枪手全是靠子弹堆出来的。眼下娘子关游击队所有的子弹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三千发的模样。连队员们的日常训练需求都无法满足,更甭说培养神枪手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可在李国栋看来,老搭档伍楠今天的做法,还是犯了纯军事至上主义的错误。想要提醒几句,一时间又找不出太合适的言辞。只好哼了一声,低头继续赶路。
伍楠又看了看他,说话的语调放得极缓,“他出身于二十六路军,对咱们八路军,肯定怀有一定成见。想要改变他的看法,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咱们只能一步步来,先让双方有了合作机会,然后再让他看到咱们的真实模样。否则,因为一时赌气,就连最简单的接触都不做了。双方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
“我觉得你这样做,只会让他越来越拿架子!”李国栋也耸了一下肩膀,冷笑着回应。如果不是主力团的苏政委也看好这个小黑胖子,他才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着伍楠来拿热脸贴冷屁股。某些人,其出生阶级就注定了他不会成为工农的子弟。任你光顾茅庐一百次也没有作用!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他这次不会成为我们的人,至少在将来,他也不愿意主动跟我们为敌!”伍楠跳上一块石头,将目光投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谷。暖风已经吹进山里来了,四处都有不同的野花在绽放。想感受到它们的美丽,只有多用欣赏的眼光,而不是刻意顶着花茎部的毛刺。
二人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便远远将山洞抛在了身后。山洞内,张松龄则将一碗又黑又浓的药汤端在手中,慢慢地走向了孟小雨的床头。
床是用树枝搭的,上面铺着一床厚厚的茅草垫子。模样很简陋,却透着股子温馨。孟小雨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在张松龄的手上喝了一口药,鼻子和眼睛迅速皱成了一小团,“苦!”她带着几分乞怜的味道抱怨,“能不能往里头加点儿甜草根,稍微压一压苦味儿!”
“甘草放多了,会化解药效,还会引起头疼!”张松龄久病成医,引经据典地解释,“来,再有两口就喝光了。然后我奖励你几个山杏吃!”
孟小雨乖巧地“嗯”了一声,低下脑袋,将张松龄手中的药碗喝了个干干净净。几个只有黄豆大小的野山杏从张松龄的另外一只手中变了出来,毛茸茸的好生可爱。孟小雨伸手捡起其中一颗,慢慢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品味。
刚结下的野山杏味道很酸,并且还略带一点儿点涩。可孟小雨吃在嘴里,却好像吃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般幸福。不愿让这股幸福的滋味流失得过于迅速,她慢慢地从张松龄的掌心处捡起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直到所有的山杏都吃完了,才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张大哥,这些天,可真辛苦你了!”
“傻话,你伺候了我大半年,我这才伺候了你几天?!”张松龄摇摇头,不敢接受孟小雨谢意。
“那不一样!”孟小雨轻轻摇头,可究竟怎么不一样,她却没有继续说。而是突然把眼睛睁开。仔细看了看张松龄,带着几分确认的意味询问,“你是不是很不喜欢伍队长他们?”
“也没什么不喜欢。毕竟,他们当天也曾救了我一命!”张松龄摇了摇头,搀扶着孟小雨慢慢躺倒。“你先歇会儿,我去把早晨套的那只野鸡给收拾了。”
“大哥!”孟小雨一把抓住张松龄的手,低声喊道:“先别去,陪我说会儿话,求求你,就一小会儿!”
“那就边说边干。两头都不耽误!”张松龄抽出手,笑着揉了下孟小雨干涩的头发。“早点儿把鸡收拾完了,也好早点儿下锅,正好不耽误吃中午饭!”
“嗯!”孟小雨点头应允,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张松龄将一只断了气的野鸡拎到了自己床头,放进厚重的陶盆内,先动手拔掉腹部和尾部的羽毛,然后用刀子将野鸡肚子切开,掏出内脏。
凭心而论,张松龄做得很不熟练,鸡血鸡粪弄得满地都是。可孟小雨却象欣赏戏剧艺术一般,慢慢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然后找了个恰当机会,继续低声追问,“那他们邀请你加入游击队,你怎么没答应他们?我看那个伍队长,好像挺稀罕你的!”
“我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他们是八路军的地方武装,番号不一样。”张松龄不想提老苟当年灌输给他的那些说法,只是简单地将双方的差别概括总结,“我们二十六路喜欢跟鬼子硬碰硬,他们八路喜欢打了就跑。彼此之间的风格也不一样!”
“噢!”孟小雨眨巴眨巴会说话的眼睛,若有所思。
“我也不喜欢那个姓李的什么政委!”张松龄很快就将野鸡的内脏清理干净了,抓起一把野草扎的笤帚,开始扫地。“总好像全天下就他是明白人一般,怎么看怎么别扭!”
地面上有几根长长的尾羽,花花绿绿,甚是好看。在将它们扫进簸箕之前,张松龄猛然想起,这东西好像可以拿到集市上换鸡蛋和土布,迅速蹲下身,用胖胖的手指从垃圾中将野鸡尾羽捡了出来。
作为猎户的女儿,孟小雨知道张松龄收集野鸡尾羽是为了什么。心里头登时又涌起一阵温暖。但很快,这股暖洋洋的热流,就变成了她眼睛中的泪水,顺着两腮,一滴滴滚了下来。
“怎么了?脑袋又疼了?”张松龄立即丢下鸡毛,将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蹭,然后去摸孟小雨的额头。孟小雨再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仿佛一松开,对方马上就要飞走般仓惶,“没,没疼。真的,一点儿都没疼!”
“那你怎么了!”张松龄天生不懂得猜女孩子的心思,站在床边,手足无措,“饿了?还是困了?别哭,我马上就给你弄吃的去!”
“别去!我不让你去!”孟小雨哭得愈发厉害了,拉着张松龄的手,好久没剪过的指甲几乎掐进了对方的肉里。
“好,你说不去就不去!”张松龄连声答应着,丝毫没感觉到手背上的疼。“我在这陪着你,咱们两个继续说话!”
“嗯!”孟小雨象小孩子般,破涕为笑。然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张松龄一眼,幽幽问道:“大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第一章 山居 (六 中)
第一章山居(六中)“什么时候…….?”终于弄清楚孟小雨哭泣的原因了,张松龄的心脏登时被一股柔情填得满满当当。然而,这个问题却令他非常难以坦率回答,特别是对着那样一双明澈得几乎可以看到心底的眼睛。
“我是个军人!”一直逃避下去总不是办法,张松龄深吸了一口气,非常艰难地解释道,“如果伤愈之后还不归队的话,便等同于做了逃兵。非但会让弟兄们在天之灵瞧不起,我自己这辈子也再难于人前抬起头来!”
“不过,你可以跟我一起走。”猛然间,心中灵光忽现,他非常急切地表示,“等杀掉了汉奸朱二,咱们两个就一起离开这儿,一起去找二十七师。你还是去做你的护士,我继续去打鬼子!”
“你不嫌我没读过书?!”孟小雨终于破涕为笑,脸上的阳光亮得令人迷醉。
“不嫌,不嫌!”张松龄连连摇头,“我可以教你识字,你脑子非常好使,学起来比我当年念书时还快!”
“可我得给我爹娘守墓啊!张大哥!”孟小雨还在笑,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涌。如果阿爹没有去世的话,她当然可以跟着张大哥一起走。可眼下阿爹坟上的土还是新的,大牛娘那天又骂得那样难听。如果真的不顾一切跟着张大哥走了的话,不等同于默认了大牛娘的所有污蔑了么?!
被孟小雨的笑容扎得心里生疼,张松龄伸开胳膊,将对方轻轻地搂在了怀里。大病之后的孟小雨身体变得很轻,很瘦,也很凉,几乎稍一用力就能揉得粉碎。张松龄不敢再给这具身体任何伤害,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对方,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真诚。然后,他发现有丝湿漉漉的滋味从胸口透过肌肤和肋骨,一寸寸渗透到他的灵魂深处。
丢下孟大叔的孟大婶的坟墓不管,作为一个读书郎,这种不带半点儿人性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可与孟小雨永远躲在山洞中长相厮守,也是绝无可能。按游击队长伍楠无意间透漏出来的消息,眼下日军已经席卷了半个中国,随时都可能朝武汉发起进攻。如果张松龄再继续躲下去的话,恐怕等到某天想走出山区时,国民政府已经退到崖山了。
他思量着,权衡着,权衡着,思量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忠孝两全的办法。倒是孟小雨,趴在他的胸口哭了一小会,便主动抬起了头。抽了抽鼻子,低声表示歉意:“看我,又拖你后腿了。不哭了,哪天你决定走了,别忘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给你做两双鞋子路上穿!”
“嗯!”张松龄郑重点头,“现在肯定不会走。要走,也得先把你爹的仇报了,然后再等你的身体调养得更好些!”
“要是我一直不好呢!”孟小雨擦了下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张松龄追问。
“那我……”张松龄又被问得呆住了,沉思了好一阵儿,才笑着摇头,“傻丫头,哪有自己诅咒自己的。你这么年青,怎么可能生那种永远好不起来的病!”
“真希望我的身体永远不会好起来!”孟小雨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然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扶住张松龄的肩膀,“张大哥,你扶我一把,我想下床走一走!”
“这会儿急着下什么床?!躺下,病这东西,你越心里着急,它去得越慢!”张松龄小声呵斥,轻轻拉着孟小雨往下躺。
孟小雨却突然又犯了倔,硬撑着不肯顺从张松龄的意思。二人僵持了片刻,最后,张松龄终究还是拗孟小雨不过,单手搂着对方的纤细的腰肢,将对方慢慢地抱到了地上。
孟小雨则自己踢上鞋子,在张松龄的搀扶下缓缓迈动双脚。才走了两三步,大腿突然发软,差点一头栽倒。但是她却很快又拉着张松龄的胳膊站稳了身体,强忍着晕眩的感觉,继续缓缓向前走。一,二,三,四……每一步,都像走在荆棘丛中一样艰难。
张松龄看着不忍心,连忙开口劝告,“少走几步就行了,一旦累到,反而对身体不好!”
“我想去外边透透风!”孟小雨苍白的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看上去就像一株晨风中摇曳的野山杏。“张大哥,你扶我出去。我已经好些天没看到太阳了!”
“嗯!”张松龄清楚多晒晒太阳,对孟小雨的身体有益无害。点点头,笑着答应了孟小雨的请求。
除了孟大叔下葬那天强撑着在外边坚持了几个小时之外,最近一段日子,孟小雨很少走出山洞。她仿佛将自己囚禁了一般,或者试图在逃避着什么,除了张松龄之外什么人都不愿意见,什么事情都不想理会。但今天,她却强迫自己重新走到了阳光下,让充满泪水的眼睛重新看到了生命的绿色,让单弱的身体重新感觉到了熟悉的山风。
天还是象以前一样蓝,山还是象以前一样高,阳光比以前更暖和了一些,照得人皮肤有些发痒。世界并没有因为阿爹的去世而变成永远的长夜。高山和大树,也没有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变得丑陋狰狞。
她是猎户的女儿,从小被山风吹大,理应象山中的野杏树一样坚强。哪怕是被风雪压断了树干,第二年春天,照样会从根部生出新芽。哪怕是被山火烧光了枝条,当冰雪消融时,依旧会在料峭的寒风中仰起带血的冻脸,回报给春天第一抹嫣红。
一步一步蹒跚,咬着牙,跌跌撞撞,孟小雨距离山洞越来越远。很快,她将张松龄环在腰间的胳膊推开,拒绝了对方继续搀扶,自己扶着树,自己一步步向前。从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到每一步都如履平地。
一群山雀被惊动,呼啦啦拍动翅膀,冲上云霄。几只松鼠从树枝上探出脑袋,看到那个曾经让自己吃尽苦头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树林中,吓得“吱吱吱”惨叫几声,落荒而逃。孟小雨捡起颗松塔砸了过去,因为久病体虚,没有命中目标。她笑着弯下腰捡第二颗松塔,低头的瞬间,却轻轻抽了几下鼻子,“什么味道?你闻见了么?”
“好像,好像有人在烧东西!”张松龄也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将面孔迅速转向树林外朝阳的一处山坡,“在你爹的坟那边,好像又有人来拜祭他了!是,好几个人呢。要不要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孟大叔乐善好施,在村子里头的人缘非常好。村民们虽然那天因为家园被毁迁怒于他们父女,但在看了周围其他几个村子的下场之后,也慢慢明白,即便没有孟氏父女收留**伤兵这一档子事情,恐怕龙泉寨早晚也得被鬼子给烧成白地。那群来自东洋的禽兽根本没把中国人当人看,他们想进山杀人防火,有的是借口。他们甚至不用找借口,只要他们觉得这样作孽能让他们自己高兴就行了。
明白了孟氏父女无辜,大部分善良老实的村民们,便开始后悔当日坐视孟小雨被大牛娘污蔑的行为。对于一个未婚姑娘家来说,名声比性命还来得重要。一群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居然任由她被一个远近闻名的泼妇欺负,回头想想,大伙真对不起老孟山平素相待之义。所以,孟大叔下葬那天,几乎所有村民都带着几分负疚的心情前来帮忙了。一些躲鬼子躲得比较远,没及时得到消息的,随后几天内也陆续赶了回来。或者在孟小雨床前放一点儿干粮,或者到孟大叔夫妇的坟头旁烧几叠冥纸。总之,做人不能无情无义,不能对孟猎户坟茔和他的女儿置之不理。那样,大伙过后想起来会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生。
孟小雨只是在父亲葬礼的当天,强撑着出面答谢了邻居们的善意。随后便因为病情加重,再也没有走出山洞。对前来拜祭父亲的人,自然也没精力和心情再当面致谢。但今天,她却突然想去为父亲尽一份女儿的义务,拉住张松龄的胳膊,低声求肯:“要去。大哥,你扶我过去吧,我自己走得太慢!”
难得见到孟小雨开始想跟自己以外的人交谈,张松龄当然不会阻拦。将孟小雨的一支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对方,缓缓朝孟大叔的坟茔走了过去。才走出树林,他的脚步猛然顿了顿,带得孟小雨也是一个趔趄……
“对不起!”张松龄赶紧将对方扶住,低声致歉。
“怎么了?!”孟小雨茫然看着他,不明白平素一向沉稳的张大哥此刻因何而表现失常。“谁在那边,我看不太清楚!”
“是大牛,他居然打了绑腿,身后还背了把大刀!”张松龄笑了笑,主动向孟小雨解释,“那是游击队的标准打扮。那天跟鬼子打仗时,伍队长和他手下的弟兄,都打着同样的绑腿!”
游击队物资匮乏,发不起统一的军装。所以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将自己与普通百姓区别开来。从脚踝处一直打到膝盖的绑腿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几项,张松龄其实也不确定,但用来辨别大牛此刻的身份,却已经足够。
第一章 山居 拢
第一章山居(六下)在孟大叔下葬的那天,大牛曾经拖着他娘一起来拜祭过。可当场就被孟小雨举着哭丧棒子砸了出去,连一句致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回,孟小雨的反应也和上次差不多。才不管大牛现在身上穿的是谁家的衣服,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抬手就朝对方脑袋上丢,“滚,你又来干什么?!我爹不吃你们家的干粮,赶紧给我收拾了东西滚!”
她久病体虚,力气还不如正常时候的一半儿大。石头距离大牛老远,便软软地落在了地上。陪着大牛一起来给孟大叔上坟的几个年青后生赶紧跳起来,抱着脑袋向孟小雨解释:“干粮是我们几个买的,我们几个小时候都吃过孟大叔肉。不是,不是,是吃过孟大叔,不是不是,不是…..”
他们几个都是龙泉寨的后生,想表达的真实意思当然不用解释也能被孟小雨听明白。可孟小雨一见到大牛,耳边就会响起大牛娘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愤怒之下,哪还管会不会殃及无辜。又向前踉跄着跑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滚!都是些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爹才不想看到你们。统统给我滚,要不然,我挨个给你们几个开瓢!”
几个后生深知她肯定会说到做到。赶紧又抱着脑袋闪开了几步,同时大声喊道:“小雨,小雨,别动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还不成么?我们都加入游击队了,下次回村子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临走之前,好歹也过来跟你说一声!”
“对啊,我们都要打鬼子去了,说不定哪天,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了吧!”
“小雨,你也赶紧好起来!游击队也收女兵!”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所有话都是直接发自内心,根本不考虑太多杂七杂八。孟小雨从战场上走下来过,心中清楚鬼子的战斗力是多么强悍。想到这些伙伴们也许今后永远再见不着,目光中的恨意立刻大为减弱,慢慢将举着石头的手臂放下,喘息着道:“那,那你们都,都保重。打仗,打仗的时候,千万别,别逞英雄。我是说没把握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你也保重!”年青人们立刻高兴起来,松开捂在头上的手,大声回应。
大牛刚才一直躲在同伴们身后,此刻听出孟小雨说话的语调变软,也鼓起勇气走了出来,抬手向对方敬了一个蹩脚的军礼,“小雨,哪(我)……”
“滚,我刚才的叮嘱,不包括你!”孟小雨刚刚舒展开的眉头立刻重新倒竖,瞪圆了眼睛呵斥。
“哪(我),哪也参加游击队了!”大牛被瞪得心里直发虚,半低着头,大声强调。“那天的事情,哪娘,哪娘……..”
“你娘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情!”没等他把话说完,孟小雨立刻再度举起石块,“你滚,再不滚,别怪我下手狠!”
“我只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大牛一边后退,一边将双手举起来,大声讨饶,“一句话还不行么?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就让他说一句吧,要不然他根本没心思杀鬼子!”其他几个年青人同情大牛的遭遇,纷纷上前用身体挡住孟小雨的视线,同时开口帮腔。
孟小雨已经将石头举过头顶,听了这句话,就没有立刻砸下去。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跟在紧自己身边的张松龄,抿着嘴命令:“那就赶紧说!谁也别想赖在这里!”
“哪(我)参加了游击队,正在学打枪。你放心,等哪(我)学会的本事,你爹的仇,哪(我)一定给他报!”大牛如同遇到大赦的死囚一般,迫不及待的表白。
“用不着!”孟小雨根本不想领情,向后退了半步,将头依进张松龄臂弯。跟她的张大哥相比,大牛简直就像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无论怎么做,都很难让她感到丝毫兴趣。
也许是被孟小雨的动作给刺激到了,也许是在游击队长了本事。平素老实木讷的大牛口齿突然清晰起来,挺直腰杆,大声补充,“哪不光是为了孟大叔一个人报仇,哪还要为周围那几个村子的乡亲们报仇。如果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孟大叔的遭遇,就会落在哪们每一个人身上。小雨,你等着看,哪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至少不会…….”
孟小雨被大牛的豪言壮语给惊到了,一时间,居然忘了打断。直到对方说出让她等着看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再度举起手中石头,大声喝问:“已经三四句了,你到底有完没完?!”
“完了!”几天不见,大牛简直脱胎换骨。再度干净利落地向孟小雨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快速跑出十几米,回过头,冲着张松龄喊道:“张大哥,哪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哪一直非常佩服你,觉得你是个大英雄。所以小雨跟了你,哪当时心服口服!”
“你……”孟小雨脸色涨得通红,举起石头砸将过去,却没能命中目标。她立刻弯腰去捡第三块石头,却被张松龄笑着拉住了胳膊,“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孩子话,你就当耳旁吹过一阵风!走吧,我扶你回山洞休息!”
“嗯!”孟小雨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将身体靠在张松龄的臂弯中,任由对方搀扶着自己移动脚步。
“张大哥!小雨!”大牛才不管自己的话能被孟小雨和张松龄听到多少呢,这一刻,他只想让自己心中不再留有任何遗憾,“孟大叔刚刚过世,哪(我)知道你们两个没法立刻成亲。你别生气,哪不是想再跟张大哥争,哪只想让你们两个知道,哪也不是个孬种。张大哥,你看着,哪今后杀的鬼子,一定不会比你少。小雨,你也看着,哪一定会超过张大哥,哪一定让你知道,哪不比他差!”
说完,背着他的大刀片子,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了。
第一章 山居
第一章山居(七上)“牛进宝,你给我站住!”孟小雨又羞又气,叫着大牛的名字拔腿就追。大牛全身的勇气早已被刚才那几句告白耗尽,此刻听到孟小雨的喊声里又带上了哭腔,哪还有胆子被她追上?非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跑得比先前更加地快了。
张松龄怕孟小雨摔倒,也跟着小跑了几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别追了,他就是个小孩子!你越理睬他,他越来劲!”
“他,他,不是象他说的那样……”孟小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仰起哭红了的眼睛,看着张松龄解释,“我跟他,我跟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我……”
“他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张松龄非常大度地笑了笑,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抹掉孟小雨脸上的泪。“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总不能遇到一个死缠烂打的,就气哭一回吧?!装没听见就是了,反正无论他怎么说,你都不会喜欢他。”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干家务活,他的手被磨得非常粗砾,抹在孟小雨的脸上,就像砂纸碰到了花瓣。但孟小雨的心,却一下子安宁下来。拉住张松龄的手,小声嘀咕,“我本就不喜欢他,傻愣愣的,跟头直肠子的猪一般。我只是不高兴,不高兴他拿自己跟你来比。他凭什么啊?张大哥,你到底杀过多少鬼子了?”
最后一句话问得非常突兀,张松龄想了一阵儿,才笑着回应,“我自己也没数过,不算伪军的话,也应该有二十多个了吧!”
“就凭他那笨样,这辈子也追不上!”孟小雨终于安心,撇了下嘴,低声说道。
“追上了又怎么样?我杀鬼子,又不是为了跟人比谁更有本事!”张松龄根本就没把大牛刚才的话当一回事情,笑了笑,轻轻摇头。
“就是!”孟小雨完全同意张松龄的观点,并且深以能找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为荣,“张大哥才不会像他那么无聊!”
话虽然这么说,她心里头却深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累张大哥了。她的张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理所当然要千军万马中夺取敌人的旗帜,而不是被拴在龙泉寨附近的荒山野岭中,整日跟野兽和草药打交道。况且大牛如今已经加入了游击队,随时都有可能杀鬼子立功。如果将来某一天,这个缺心眼的家伙真的跑到自己和张大哥面前来,炫耀他打死的鬼子比张大哥打死的还多,张大哥岂不会很难受?!
他可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即便表面上还象今天一样,不说什么。心里头,恐怕也会觉得自己被耽误了吧!
孟小雨没读过一天书,也很少听人讲起什么古代烈妇贤妇的故事。但她的灵魂深处,却刻着中国女人最质朴最纯真的印记。那就是,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也不愿让他在外人面前失去半分风光。
她的张大哥是个英雄,英雄就必须去英雄该去的地方。至于她自己,则宁愿默默地在背后看着他,默默地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喝彩,默默地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而骄傲。所以,她必须让他尽快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哪怕心里头再难以割舍。
当理清楚了纷乱的思绪之后,孟小雨便强迫自己离开了病床。每天太阳一升起来,便主动出门散步,并且学着张松龄去年在自己家养伤的样子,努力做一些简单的体操,促进身体和四肢协调。
她的病本来就是因为丧父之后又受了刺激而引发,大部分问题都出在精神上。当内心状态恢复了正常,表现在外部的各种不适症状,也就如同春末的残雪一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到孟小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转,张松龄心里头十分高兴。每天出门打猎回来,都不忘了教导孟小雨识几个字,以便二人日后能用书信保持联系。孟小雨则除了将山洞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外,还悄悄地回了村子几趟。从自家房子的废墟和被废墟盖住的菜窖里边,翻出了很多日用物品,和十几坛子药酒。
那些药酒已经在菜窖中存放了多年,里头分别泡着人参、鹿茸、蛇胆之类的贵重药物。孟大叔平素根本不舍得喝,只打算在女儿出嫁那天拿出来撑门面。可如今,整个龙泉寨都被鬼子烧成白地了,左邻右舍死得死逃得逃,他的女儿即便出嫁,也请不到任何客人了。
“等哪天去赶集时候和皮子一起卖掉,换些钱回来给你在山上重新起一座小一点儿的房子!”张松龄对酒类也不太感兴趣,便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处理意见。通过同孟小雨的平素交谈,他已经得知,对方至少要留在山里为孟大叔和孟大婶守两年时间墓。而山洞在春末和夏天时勉强还能凑着着住,到了冬天,则根本阻挡不了任何寒气。人在里边住久了,不被冻死也得落一身毛病。
“我在夏家沟那边,还有一个远房姨妈!”孟小雨笑了笑,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冬天的时候,我会去她家住一段时间。”
“夏家湾?!”张松龄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但以孟大叔葬礼上没有任何亲戚现身的情况推断,孟小雨这个姨妈,恐怕跟她关系不算太好。
“嗯,距离这儿有二百多里山路呢!”孟小雨点点头,低声补充,“我那姨妈是个姑子,天天敲木鱼念佛的。不大愿意理睬庙外边的事情。所以我爹下葬的时候,我就没有求人去给她捎信儿。可只要我带足了给自己吃的口粮,她也不至于把我往庙外边撵!”(注1)这样的话,倒也让张松龄觉得更安心了些。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就换些钱带在身上,以免需要用的时候不顺手。你姨妈再疼你,毕竟她不是庙里的主持。你捐些香油钱,她也好在同行面前有个安顿你的借口!”
“统共三个人的小庙,另外两个还比她晚了一辈儿,哪有那么多说道!”孟小雨又笑了笑,心里隐隐涌起一股暖意。她不需要张松龄为他做更多,能想着她,想着替她张罗过更好的日子,就足够了。“倒是你,需要多带点儿钱。毕竟还要去找二十七师,总不能讨着饭找!”
“我一个大男人家,总是好办!”张松龄笑着拒绝,“实在不行,就去找我爹的那些生意上的搭档,打了欠条跟他们借几个路费,总能借得到!”
孟小雨为张松龄想的,永远比为自己想得多,摇摇头,低声反驳,“外边兵荒马乱的,怎那么容易找到?!”
“再兵荒马乱,也得有人做买卖。否则,大伙不全饿死了?!”张松龄又笑,满脸轻松。“如果他们不肯给,我就拿子弹顶账!”
“就你?!”孟小雨不信张松龄会干出打家劫舍的勾当,冲他直翻眼皮。
“逼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张松龄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反正我又不是借了不还,他们带着条子去找我爹,肯定能把账要回来!”
两个人谈谈说说,象唠家常一般,将分别前后的一些准备工作,做出了具体安排。谁都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不舍,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一别,再见面恐怕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甚至长到永远。
大部分药酒,都被划入了卖掉还钱范围。但有两个比较小的黑瓷酒坛子,孟小雨却坚持留了下来,“这两坛子留着拜祭我爹,等你杀了姓朱的汉奸之后,咱们去摆给他喝。”
“行!”张松龄心里一直感激着孟大叔的相救和指点枪法之恩,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孟小雨的要求。
“明天你别去打猎,在家帮我把皮子全硝了。我从菜窖里找到了一包以前用的药沫!硝过的熟皮子,价钱比生皮子高两成呢!”像个当家主妇般,孟小雨非常自然地对男人发号施令。
“行!”张松龄笑着答应,“前一段时间砍的那些松树枝子也干得差不多了,我刚好给山洞重新做个结实点儿的大门!”
山洞原本用以封堵洞口的“门”,是用细树枝编的。拿来挡风不错,却挡不住人和野兽。为了自己离开之后的日子,张松龄必须重新给山洞做一个更结实的大门,虽然此前他对木匠活一窍不通。
二人用尽各自的本事,努力替对方安排着,谋划着。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半个月。这天,张松龄正在洞外借助阳光处理猎物,远远地,却看见游击队长伍楠走上山来。
“张老弟,前几天的事情,真是对你不住!”伍楠的腿脚非常利落,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张松龄身边,抓起猎物的后腿,替他打起了下手。“我当时不知道他们几个的胡闹,所以也就没过来向你赔罪。现在我已经当众批评过他们了,保证他们再也不敢来给你和小雨两个添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的!”自己离开之后,孟小雨还得生活在游击队的势力范围内,所以张松龄无论心里有没有想法,也不会表示出任何不满,“大牛他们就是一群小孩子,我跟小雨根本就没往心里头去!”
“好像你比别**了多少一般!”伍楠被张松龄故作老成的模样“气”得直撇嘴,“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吧!还能装得更老气横秋一点儿不?别转头,转头就是心虚!”
“我二十一了,就是脸长得嫩!”张松龄信口扯谎,丢下猎物,笑着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什么风又把您给吹过来了?上次我给您的资料,难道不好用么?”
“好用,所以才特地过来感谢你这个老师!“伍楠笑着伸出手,跟张松龄握了握,被对方趁机抹了一手鲜血,“此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立刻通知你。我觉得让别人来传话不太合适,就自己跑过来了!”
“摸清楚朱二的行动规律了?!”张松龄立刻联想到双方先前的约定,带着几分惊喜追问。
回答他的,却是伍楠尴尬地笑声,“呵呵,呵呵,本来连下手的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但是最近又突然出了点儿变故!”
“怎么了?!”张松龄愣了愣,警觉地皱起了眉头。到目前为止,游击队长伍楠给他的印象都非常好,他真心不愿将对方朝言而无信那方面想。
“那个朱二,朱二…..”看着张松龄那坦诚的眼睛,伍楠愈发觉得尴尬,“那个朱二跑路了”
“怎么会这样?莫非有人走漏了风声?”张松龄眉头立刻皱得更深,看了伍楠一眼,沉声追问。
“不清楚,我们正在追查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伍楠摇摇头,满脸歉意,“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坏事做得太多,心里头虚了。最近南京那边也在搞锄奸行动。在太原城里,炸死了好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
“那你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么?”张松龄没能力干涉游击队内部的运作,更没能力管南京的事情。但是,他却绝不肯让仇人如此轻松地跑掉,想了想,继续追问。
伍楠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好像是去了察哈尔的黑石寨!”
“黑石寨?”张松沉吟着重复。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名,但在他记忆力却好像出现过不止一次。“是不是在赤峰北边三百多里,附近还有个大盐湖?”
“对,就是那。目前日本人在那边煽动汉奸搞满蒙自治,姓朱的花钱走通了李守信的路子,调过去当县长了!”(注2)“那是个蒙古人和汉人的混居地带。”张松龄终于在记忆力找到了黑石寨的信息,沉吟着补充,“我们家的伙计,每年都要跟着商队去那边。据说县城周围,布满了黑色的大石头块。每一块,都有汽车大小!”
太熟悉了,熟悉得没法再熟悉,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作为一个猎人,他不会放弃看上眼的猎物,无论对方逃到天涯还是海角。
注1:姑子,尼姑。
注2:李守信,著名蒙奸。曾经投靠日本人做蒙疆自治伪政府副主席,并亲自去拜见了日本天皇。抗战结束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十路军总司令。1950年被从外蒙古引渡回国,1964年受到特赦。
第一章 山居 (七 中)
第一章山居(七中)“你要追到黑石寨去?”没想到张松龄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伍楠愣了愣,本能地追问。那地方远在塞外,沿途中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张松龄单枪匹马去追,恐怕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得被土匪们当作肉票给绑了去。
“嗯!”张松龄郑重点头,丝毫没把此行的凶险放在心上,“我答应过小雨,要为他爹报仇!”
“噢!”伍楠张了张嘴巴,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杂。八路军游击队和新成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最近一段时间也出手处决了一批铁了心帮日本鬼子祸害中国百姓的汉奸。但前者和后者的目的或是为了巩固根据地,或者是为了避免汉奸们利用其自身的影响力为鬼子招募更多的爪牙,象张松龄这种完全是为了个人恩怨,并且公开宣之于口的,却是绝无仅有。(注1)但此刻的张松龄既不是游击队成员,也不是军统骨干,两者的纪律都约束不到他。而以朋友身份出言劝阻的话,伍楠自问彼此间的交情也没有那么深。张着嘴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问了一句:“那你还去不去找第二十七师了?他们的位置可不在北边!”
“你们跟第二十七师联系上了?!”张松龄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伍楠的胳膊,大声追问。
伍楠唯一的一件军装上,立刻被抓了个血红的手印儿,心疼得他嘴角直抽搐。赶紧用力将胳膊挣脱出来,先后退了几步,跟张松龄拉开一段距离,然后才低声回答:“没联系上你们二十七师的冯长官,但从最近上头发下来的战报里,我看到了你们二十六路军的消息。具体是在台儿庄一带,你们二十六路军和其他几支**的兄弟部队,干掉了小鬼子一个师团”
“啊!”这回,轮到张松龄惊诧了。瞪圆了眼睛发了好一阵儿傻,直到听见孟小雨的脚步声,才勉强回过神儿来,开口请求:“什么时候的事情?战报上怎么说的?到底干掉了多少小鬼子?说说,您能不能仔细给我说说!”
孟小雨用木盘子托着两杯枣树叶子茶走了过来,递给张松龄和伍楠每人一杯。然后温顺地站在自家男人身边,象极了一个刚刚过门没几天的主妇。
伍楠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端起茶杯,慢吞吞地抿了几口。然后才收起笑容,缓缓补充道,“就在半个多月前,具体应该是三月二十号到四月七号之间。你们二十六路军,现在已经正式改名叫第二集团军了,滇军第六十军,还有中央军的第二十军团,在台儿庄给鬼子布了个大口袋…….”
此战的主战场台儿庄,距离张松龄的家乡只有百十里路远。而参战的部队当中,又包括他魂牵梦萦的二十六路。因此自打听到伍楠第一句话起,他就彻底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觉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飞过了重重关山,再度投身到了那血与火的战场。
三月下旬,鬼子由枣庄南侵。二十六路军第三十一师的骑兵连长刘兰斋奉命诱敌,九十一旅旅长乜子彬亲率一个团弟兄接应,边打边撤,将日军成功引入李宗仁和孙连仲、汤恩伯三位将军预先布置好的陷阱。(注2)这回,国民革命军充分汲取了娘子关会战失利的经验,稳扎稳打,牢牢地将战局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而小鬼子则骄傲自大,凭着以往的经验,以为只要自己攻势足够猛烈,就可以不在乎对手任何计谋。瞅准的台儿庄正面,集中兵力猛扑。
如果守卫台儿庄的是晋绥军或者其他国民党地方部队,小鬼子这招未必没有效果。然而,他们在这里,却又遇到了自己的老对手,以难缠而闻名全国的二十六路军。
尽管没有飞机大炮,尽管所部三个师里头,有两个师在北平和娘子关被打残,元气至今没有恢复。但是,二十六路军依旧死死地顶住了鬼子,一步都没有后退。
最危险时,第三十一师几乎拼光,师长池峰城亲自拎着大刀冲到了阵地上。
日军突入台儿庄三分之二,师长冯安邦留下遗书请求孙连仲代为照顾妻儿,带领警卫营向日军发起了反击。
因娘子关战役中立下大功而升任第二十七师师长的黄谯松将军抬棺材上阵,血战刘家湖,与前来增援的日寇缠斗三日三夜,使其一直无法向台儿庄靠拢。
四月二日,日寇另外一路援军赶到,攻陷台儿庄东门和东南门。三十一师组建敢死队从南门入城,血战后夺回台儿庄东北角。二百人的敢死队,只有十一人生还。(注3)四月三日,二十七师八十旅与日寇坂本支队在台儿庄东侧展开阵地争夺战,坚持一昼夜后奉命撤下,包括重伤在身的旅长在内,剩余人员不足一百。
四月四日,汤恩伯部迂回到位,中**队成功合围。旋即向日寇发起反击,一举击溃矶谷师团并重创前来增援的坂本、濑谷两个支队、成功收复台儿庄及其外围地区。
至此,台儿庄大战以国民革命军的全胜而宣告结束。共打死打伤日寇近一万一千余人,并抓获了七百余名俘虏。
尽管国民革命军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但这场战役,却令小鬼子迅速灭亡中国的图谋,再度宣告破产。
这是七七事变以来,国民革命军第一次在师团级的战役中,击溃对手。
这也是七七事变以来,国民革命军,包括第八路军在内,第一次在战场上活捉到了百人以上规模的鬼子。(注3)…….
出于对同行的尊重,伍楠讲得很慢,也很细。尽管,他曾经与二十七师的很多军官都交过手,彼此之间曾经视作寇仇。
这一刻,他只把自己当作一个纯粹的军人。
至于张松龄这个满腔热血的学生兵,更是纯粹到无法再纯粹。既对八路军没什么恶感也没接触到过太多国民革命军内部的黑暗。一心只想着为国家和民族尽一分匹夫之责,根本没考虑到任何信仰。
当宾主都站在中华民族的角度,共鸣就毫无芥蒂地产生了。伍楠鼓掌为二十六路军的勇敢而喝彩,张松龄也同时用力猛拍双手。伍楠因为激动而脸色发红,浑身发烫,张松龄也血脉贲张。不知不觉间,二人就将手中茶杯举了起来,在半空中用力碰了碰,“干!”
“干!”
茶不是酒,此刻的味道却如酒般浓烈。带着三分醉意,伍楠笑着指点连绵群山,“二十六路,川军、滇军、还有中央军。只要咱们中国人团结起来,不打内战,还怕他个小鬼子?兄弟你最好不要急着走,留下来,你很快就会看到另外一场大戏。你们二十六路在台儿庄一血前耻,咱们山西这边的几支部队,也不能继续由着小鬼子折腾!”
“贵部将有大动作?”张松龄的灵魂还沉浸在有关台儿庄战役的场景当中,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顺嘴追问了一句。
“呵呵……..”伍楠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高深莫测的表情,“眼下留在山西的,可不止是我们八路军。兄弟你不是想给孟大叔报仇么?与其盯着朱二这个汉奸不放,真不如直接将枪口对准鬼子。即便不加入我们游击队,还有……”
“二十六路的纪旅长对我有救命之恩。”张松龄迅速收拢心神,笑着打断。
这份已经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性,让伍楠无计可施。他知道,将张松龄拉进游击队的谋划,恐怕是永远都没机会达成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给年青人提几条中肯的建议,想了想,又笑着道:“如果要去追赶二十六路的话,恐怕眼下并不是好时候。鬼子刚刚在台儿庄附近吃了大亏,以他们的秉性,肯定近期就会集结重兵报复。你身上的军人味儿太重,坐敌占区的火车,太容易引起鬼子怀疑。徒步去追赶的话,等你到了地方,大部队也早就转移了!”
“我不会直接去追,我要先给小雨他爹报了仇再说!”张松龄仿佛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根本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等把朱二杀了,我再顺着察哈尔绕道南下。混在往来塞外的商队中给他们做保镖,估计没人会再注意到我!”
注1: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军统。前身为复兴社,1937年底正式定名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在抗战期间曾经多次有组织地暗杀汉奸,成功地打击了汉奸们的嚣张气焰。但其自身损失也非常巨大,并且有很多重要成员被俘后变节,成为日本人的爪牙。
注2:乜子彬,抗日英雄,二十六路军悍将。先后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石牌保卫战等重大战役。功勋卓著。抗战后曾任保定警备司令,不久给解职。1952年贫病交加死于台湾,为昔日老上司和同僚凑钱下葬。
注3:一说敢死队长为仵德厚。按照当时实际情况,仵德厚所在编制为第二十七师,很难被调到三十一师做敢死队长。台儿庄战役的立功受奖人员名单里,也找不到他的名字。
第一章 山居 拢
第一章山居(七下)这年头,兵荒马乱,土匪多如牛毛。行脚商人往来中原塞外,肯定离不开镖师的保护。而充当镖师的最佳人选,则为各路军阀部队退下来的老兵。非但枪法好,战场生存经验丰富,光那一身无法掩饰的杀气,就能让试图打商队注意的土匪蟊贼掂量掂量自身斤两。
眼下张松龄与普通人的最大差别,就是身上那股子战场上洗练出来的杀气了。只要给这股子杀气找到合适理由,凭着他富态的身材和人畜无害的相貌,的确很难跟行伍之人再联系起来。伍楠上上下下打量了张松龄几眼,从对方的计划中挑不出更多毛病,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补充道:“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就不多废话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一声。只要我能做到,绝不会随便找借口敷衍你!”
“伍长官太客气了!”张松龄笑着摇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次了,张某不敢厚着脸皮再给你们添麻烦!”
“看你这话说的!”伍楠笑着抬起手,捶了张松龄肩窝一下,“就跟你没给我们帮过忙似的!实话跟你说吧,你上次给我那份射击练习纲要,非常好用。我们游击队一直照着上面的方法在训练新兵,短短半个月内,就让整个队伍的实力提高了一大截!”
这是一句大实话,也是伍楠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还坚持不懈试图将张松龄拉进游击队的原因所在。娘子关游击队是以十几名从八路军主力部队分派下来的老兵为骨干组建而成的,这些老兵们虽然本领高强,战斗经验丰富,却都没读过几天书。包括伍楠这个队长和政委李国栋在内,都空有一肚子的作战和训练经验,却没能力将其总结到纸面上并传授给队伍中的新人。而张松龄根据二十六路军特务团和自身实际总结的训练纲要,则恰恰弥补了游击队在这方面的不足。寥寥数语,就让老兵们心里那些混乱而感性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分外清晰。两相参照着付诸实践,迅速就在新兵们身上收到了惊人的成效。
张松龄不清楚游击队内部的这些秘密,还以为伍楠是在刻意恭维自己。笑了笑,摇着头说道:“伍长官别寒碜我了,我才当了几年兵?在您和李政委面前卖弄,不是鲁班面前耍大斧么?”
“我可真不是瞎说!”伍楠站直了身体,连连摆手,“你书读得多,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条理分明。前几天我去上头开会,苏醒政委看到了你写的那份东西,还竖着大拇指夸了好半天呢!要不是你急着走,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会登门向你致谢!”
“苏醒政委,他怎么也被派到这附近了?!”提到苏醒,张松龄眼前立刻闪过一个朴实敦厚的长者面孔,本能地低声打听。
“他身上的伤没好利索,不能跟着主力部队一道去打小鬼子。所以就暂时被调到我们八路军的地方部队来,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伍楠想了想,回答得非常笼统。既满足了张松龄的好奇心,也没有违反八路军的纪律。
张松龄是个聪明人,稍微一动脑子,就知道伍楠在提防着自己。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就好,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呢!上次在医院里,他送了我一个五角星。说如果将来有事儿,可以拿着五角星去八路军那边找他。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伍楠一听这话就急了,竖着眼睛替自家上司辩护,“当然是真的,怎么会是开玩笑呢?!那是他从自己帽子上摘下来的五角星,怎么会随便送人?!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保证,只要不违反我们八路军的纪律,苏政委肯定会满足你。”
“我把那个五角星,送给了小雨!”张松龄等的就是这句保证,想了想,伸手拉向孟小雨的胳膊。
孟小雨在旁边,将伍楠和张松龄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进了耳朵。虽然没有主动插嘴,心脏却早就冷得象被冰封了般,每跳动一下,都送出一股苦涩的阴寒。她知道自己不能不给父亲报仇,她知道再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心上人离开。她知道这一别之后,再见恐怕要等很久很久,甚至是来生来世。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但此时此刻,当着外人,她却无法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也无法做任何挽留的动作。甚至,连落泪都成为奢侈。
她要给自己的男人长脸,她要让自己的男人走的安安心心。所以,当张松龄将手伸过来之后,她默默地反转手腕,与对方十指交扣。果决而有力。虽然任由对方将自己拉到身前,“推”给游击队长伍楠。
“五角星在她手里,请游击队看在苏政委的面子上,照应一下她!”张松龄看着伍楠的眼睛,低声求肯。
“放心,保护百姓是我们游击队的应尽职责。即便没那个五角星,在游击队的控制地区,也没人敢欺负她!”伍楠迅速向后退了半步,用力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张松龄笑着向伍楠拱手,“哪天见到苏长官,请替我向他带好!”
“他一直很欣赏你!”明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伍楠还是坦诚相告,“对了,你打算哪天走,我看不能向他汇报一声,让他过来一道给你践行!”
“不敢麻烦苏长官!”张松龄客气地摇头,“也不敢麻烦伍队长。我一个人出门,需要准备的东西很简单。说不定明天就出发了,没必要惊动太多人!”
“这样?”伍楠狐疑地看着张松龄,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走得如此匆忙,“也好,男子汉大丈夫,没必要婆婆妈妈。你们两个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松龄巴不得立刻去回山洞去收拾东西,大声回应。
伍楠笑着摇了摇头,起身下山。走了几步,突然又将脸转了回来,大声补充道:“黑石寨那个地方,眼下形势非常复杂。日本人,蒙古贵族和马贼土匪,都想趁着咱们中**队鞭长莫及的机会,大捞一票。据伍某所知,眼下国民政府还没有力量渗透到赤峰以北,我们八路军的游击队,恐怕暂时也发展不到那。你在那边如果遇上麻烦,最好直接往西走。傅作义将军麾下有几支零散的骑兵队伍在草原上跟李守信周旋,找到他们,你就可以平安脱身!”
“谢了!”张松龄再度向伍楠拱手,然后拎起已经处理好的猎物,迈步往山洞内走去。
孟小雨默默地跟了上来,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轻,以至于张松龄都没听见她双脚移动的声音。正打算回头招呼一声,却感觉到手中的猎物突然一轻。愣了一下,才强笑着说道:“朱二跑路了,咱们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嗯!”孟小雨轻轻回应了一声。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将猎物的重量全部接过来,走向紧靠洞口的灶台。
“我今天和明天收拾一下,后天早晨就去追杀朱二。趁着他新官上任,立足未稳的当口,找机会干掉他!”张松龄想了想,继续笑着解释。
“嗯!”孟小雨又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蹲身捅着了灶台里压着的木炭。却不慎被炊烟所熏,眼泪如清泉般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我,我不是……”张松龄心里头立刻开始发软,搓着手,连声补充,“我主要是想早点儿替你爹将仇报了,以了结你我两个的一桩心愿。另外,我也不想让伍队长他们天天上门来找我。他们是八路军的人,我是二十六路的人。我们两家原本不太对付!”
“嗯!”回答他的,还是一声鼻音。带着股子浓浓的忧伤,听在耳朵里让人心脏发酸。
“如果你觉得不妥当,我再多留几天也没关系。反正距离立秋还早着呢,还有的是时间!”张松龄眼睛也潮湿了起来,走上前,轻轻拍打孟小雨的肩膀。
孟小雨立刻回转身,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泪水伴随着压抑的哭声,瞬间将裤子打湿了一大片。
唯恐让对方多心,张松龄不敢挣扎,伸出手,十指缓缓滑过孟小雨干涩的长发,“别哭,别哭。我可以带你走,咱们两个一起去!”
“不!”孟小雨嚎啕着摇头,双臂抱得更紧,“我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让你走。我不走,你也别走!咱们两个都不走!”
张松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低着头,默默陪着对方流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跟孟小雨之间,到底是不是爱情。至少,这份感情与他梦想中的爱情大相径庭。但是,他却清楚自己心里放不下孟小雨,就像躯干无法放弃手臂,双掌无法离开十指。半年多的共同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他在内心深处将孟小雨当作自己的亲人。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同样是骨肉相连。
孟小雨只哭了一小会儿,就慢慢止住了悲声。“看我,又胡闹了!”她用力抹断眼睛中的泪水,抬头向张松龄检讨。“张大哥,你别生气。我刚才只是忍不住,只是忍不住……”
“唉!”张松龄轻轻抚摸对方的长发,“傻丫头,忍不住就哭两声呗,反正我又不是外人!”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孟小雨又抹了一把眼泪,像是说给张松龄听,又象是在自我告诫,“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你。我今天帮你一起收拾,明天早晨,你就赶紧走吧。要不然,伍队长他们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找就找吧,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加入游击队!”见孟小雨哭得梨花带雨,,张松龄反而不敢急着离开了,蹲下身,低声跟对方解释。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李政委,我也嫌他假模假式!”孟小雨笑了笑,眼角还带着泪花。“你明天一早就走,他来了,刚好扑个空!就这么说定了,张大哥,你去帮我把水缸挑满,再劈上够十天用的干柴。我帮你做点儿干粮的路上吃!别担心我,苏老头的红五星在我手里呢,谁敢惹我,我就拿着去找他告黑状!赶紧去吧,今天需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张松龄知道孟小雨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想了想,只好顺着对方的性子去挑水、劈柴。
山中的泉眼距离二人栖身的洞穴有点儿远,时值春夏之交,干柴在树林里也不太好找。张松龄气喘吁吁地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孟小雨布置的任务完成。待重新洗完了手和脸,孟小雨已经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盘酱鹿肉,一盘野鸡炖山蘑,一盘风干狍子,还有一盘,则是用橘梗、地耳和几样野菜拼在一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在桌子角上,则摆着一个黑色的小酒坛。泥封已经被孟小雨用刀子挖开,浓郁的酒香飘了满山洞,闻起来就有几分醺醺然。
“这是我生下来时,我娘泡的药酒。已经陈了十六年了,今天刚好拿出来给大哥践行!”抢在张松龄询问之前,孟小雨主动介绍。“里边泡了虎骨,鹿筋和其他几样草药,喝起来特别补身子!”
张松龄对酒类没任何研究,却知道虎骨、鹿筋等物的价值。矫着舌头坐在桌子边,低声嗔怪,“这么破费做什么,改天你拿到集市上去…….”
“这酒,别人哪配喝?!”孟小雨笑着白了他一眼,哭过的眼皮还有点儿肿,却别具几分风情。
张松龄愣了愣,猛然意识到孟小雨此刻的模样与平素有些不同。但具体不同之处在哪里,他却又说不出来。正准备仔细分辨一番,却又听见孟小雨嗔怪地呵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吃菜,冷了就不能下酒了。”
说着话,她将一块鹿肉夹进了张松龄碗里。放下筷子,又将二人面前的酒杯倒满。“来,张大哥,祝你此去顺顺利利,马到成功!”
“嗯!”张松龄嘴里堵着鹿肉,却不敢劳孟小雨等太长时间。慌慌张张地举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
一股浓烈的辛辣,立刻将鹿肉的滋味驱散得无影无踪。火焰般的酒水绕开舌头,牙齿,从喉咙冲过去,一路向下。直到将小腹处的肚脐和肠子都给点燃了,才打了滚,再度回扑上来,烧红整个脸膛。
“咳咳!”张松龄被呛得弯下腰,大声咳嗽。孟小雨笑着站起身,用双手轻轻为他捶背,“看你,喝这么急做什么。这酒,要慢慢喝才有味道!”
“我没事,没事!”张松龄抬手抹了一把被呛出来的汗,忽然间,觉得浑身上下好生舒泰。再度抓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这酒真好,我以前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的确,无论是在鲁城老家,还是在二十六路,他都没喝过如此浓烈,但喝下去之后又令人浑身通透的酒。那浸泡在酒坛子中十六年,已经完全与酒浆融为一体的药物,顺着他的肠胃、血管,迅速走进每个毛孔。将身体内所有烦恼、忧愁都统统赶了出去,留下了只剩晕晕乎乎的幸福。
“好喝,大哥就多喝几杯。这酒,别处可买不到!你别动手,我替你倒满!”孟小雨的话,听起来既温柔,又体贴,让张松龄飘飘然几乎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又吃了一口香气四溢的野鸡炖山蘑,对着孟小雨亮亮的眼睛举杯,“你也喝一点儿,你身子骨虚,刚好补补!”
“嗯,我陪着大哥喝!”孟小雨含笑的举起杯,目光温柔如水。“咱们两个,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
“是啊。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居然没喝过酒!”张松龄也觉得好生遗憾,举杯与孟小雨的酒杯相撞,“干一个!”
“干一个!”孟小雨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酒杯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举给筷子,再度张松龄夹了几样菜,“你尝尝这个,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应该合你的口味!”
“小雨手艺真的好!”张松龄信口夸奖,鼓起腮帮子大快朵颐。菜味道很棒,荤素搭配,令人唇齿留香。更棒的是佐菜的酒,越喝越舒服,越喝,越觉得身子骨飘飘然,物我两忘。
孟小雨含着笑,继续替张松龄布菜,倒酒。仿佛一位唐代新婚的妻子,正准备送丈夫出门觅取功名。她不会拖累对方,不会让对方为身后的家而担忧。她只会让丈夫记得自己的笑容,自己的坚强。
她一直幸福而坚强的笑着,笑着替丈夫倒上新娘子出嫁时专用的女儿红,酒水里泡着人参、鹿茸、虎骨和全家人的祝福。她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灿烂,笑得令天地间所有风景都失去颜色。她一直在笑,只是在转过头挑亮油灯的瞬间,才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泪水。
张松龄很快就迷醉在烈酒和笑容里,身体左右摇晃,“小雨,你,你今天好像,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噢,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今天的头绳……”
用来绑长发的头绳,原本应该是白色的,那是为孟大叔带的孝。可是,此时此刻,在油灯下,却倒映出绚丽的鲜红。“怎么变成了红色的…….”张松龄揉了下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愕然发现,孟小雨正从一个前些日子用柳树条编的箱子里,缓缓取出一对粗大的红色蜡烛。
“你什么时候买了蜡烛回来!”没喝太多的酒,他却已经不胜酒力。抚着自己的额头,晕晕乎乎地询问。为了避免被鬼子兵盯上,最近几次下山赶集,他都只能把孟小雨送到集市外,然后在约定的地方,等对方归来。所以对方买了什么东西,用猎物换了多少钱,他根本未曾仔细看过。
孟小雨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张松龄的询问。她慢慢地将红色的蜡烛摆在床边的柳条箱子上,慢慢地点燃。跳动的火焰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也将她的脸照得如蜡烛一样红润。
“小雨……”张松龄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想要站起身来阻止,心脏却沉甸甸,压得他没法做任何动作。
那种发自心底的沉重,甚至令他无法平稳呼吸。只觉得在沉重心脏内部,还有一股雄浑的热lang喷涌而出,从胸口一直涌上头顶,然后又从头顶涌过后颈,脊梁,大腿,小腿。自双脚、膝盖循环一圈,再度返回心脏,与另外一波热lang汇集在一起,将他自己象蜡烛一样点燃,点燃。
一刹那,整个山洞全都变成了红色,如梦似幻。梦幻般的十丈软红中,孟小雨微笑着走向他,长发披肩,烛光为衣。
山洞外,月光如酒。
第二章 出塞
第二章出塞(一上)儿臂粗的红烛跳动着火焰,将天与地烧得一片通红。
滚滚红尘当中,孟小雨含笑而来,抬手解开系发头绳。乌黑的长发流瀑般淌下,淌过的她肩膀、锁骨和高耸的双ru。烛光将她全身的皮肤都镀上了一层鎏金,美丽得令人不敢凝视。张松龄焦急地伸出手去,“小雨,不要……”
他的手推了个空,翻身坐起,烛光、红尘和孟小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面被油灯熏黑了的土墙。夏日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纸打在墙壁上,将每一处污渍都照得分外清晰。
又做梦了!张松龄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离开龙泉寨这半个多月来,他已经不止是第一次梦见同样的场景。小雨含着笑穿过烛光,抬手解开红色的头绳……
每个梦境,也都是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就像一部残缺的电影胶片,无论他是立刻醒来,还是继续沉睡,都无法将其补充完整。
现实中,张松龄的记忆也是同样的支离破碎。黑色的小酒坛,红色的蜡烛,简陋的山洞,还有孟小雨小麦色的皮肤,决绝的笑容,构成了那天晚上他能想起来的全部画面。接下来的画面就第二天早晨,自己呆坐在孟小雨平素养病的草垫子上。对方则兑好了一盆水,温柔地替他擦手擦脸……
至于自己酒醉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张松龄全然想不起来了。那段记忆仿佛被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从脑海里给剪掉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留下任何伤口。
而孟小雨在经历了那个晚上之后,就变得愈发干练了起来。非但将他的行礼给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他下山时应该穿哪件衣服,哪双鞋子,取哪条道路向北,从哪个关口出塞,都越俎代庖地给规划了个清清楚楚。
如果她再加上一句,‘我会对你负责的’,就彻底完美了。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有些性别颠倒!
“呵呵呵…””回忆着临别前的一幕幕场景,张松龄再度没心没肺地苦笑。他终于不再是小处男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对廖文化当年问的那个问题,还是懵懵懂懂。
“张老板,张老板,今天需要给您准备干粮么?”店小二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将他的思绪从记忆中拉回现实。托店家准备干粮,意味着他今天要结账走人。然而眼下他缺的,却不仅仅是几块供路上果腹的干粮。
无论是张松龄还是孟小雨,都把出塞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本质上,他们两个还都是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任何单独出远门的经验。所以很多没必要随身携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在包裹里放了一大堆。而一些旅途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却基本上都没有准备。
眼下,张松龄迫切需要一笔钱,购买旅途中的生活必需品和应付沿途大小关卡;他迫切需要一匹坐骑,无论是马还是骡子,只要能跟上任何一支商队的脚步。他还迫切需要两大担子杂货,来隐藏裹在衣服中的长短枪支。他还迫切需要……
所有这些需要,其实都不是最迫切的。眼下他最最迫切的需要,应该是一张宽十六厘米,高十三厘米的厚纸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籍贯、性别、年龄等内容,并且按着一个猩红色的拇指印儿。那东西叫良民证,今年春天时,由日本鬼子和各地维持会强制颁发给被占领区的每一个百姓。而他和孟小雨最近一直躲在深山里,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中,已经多出了这么一个鬼东西。
“张老板,张老板还睡着呢?张老板,张老板…….”一直没听见张松龄的答复,店小二声音明显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张老板,如果过了晌午,咱们可就得再多算一天钱了。小店本小利薄…….”
“给你!”张松龄烦躁地推开窗子,将一枚银角子丢进了店小二怀中。先前还满脸恼怒的店小二立刻笑逐颜开,抓起银角子在对着阳光照了照,夸张地惊呼,“哎呦!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我只是提醒您一声,要出发就赶早,别多花了冤枉钱而已!这一角钱……”
张松龄出身于买卖人家,对这种市侩嘴脸见怪不怪。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一半儿算店钱,另外一半儿麻烦你去帮我买张最近出的报纸!”
“好嘞!”店小二鞠了个半躬,拉长声音回复。他就职的这类鸡毛小店,每个房间的日租金为铜元五枚。而由于战争引起的物价浮动,如今市面上一个银角子已经可以换到十六个铜元。扣掉当日房租和替客人买旧报纸的钱,至少还能有四到五枚铜元可以落入自家口袋。
“慢着!”仿佛从店小二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端倪,张松龄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把这一角钱都存在柜子上,算做房租。报纸我自己一会儿出门去买。”
“这,这……”差点到手的大便宜不翼而飞,店小二的兴奋的心情瞬间从天空又跌进了谷底。“张老板不需要吃早点么,我可以出门去帮你买驴肉火烧。咱们张家口最好的驴肉火烧铺子,就在前边不远处的…….”
“我自己去买吧!顺便出门走走!”张松龄笑了笑,又掏出一个银角子丢给对方,“午饭我会回来吃,你帮我看着准备。不需要酒,但是菜要新鲜。”
“好嘞!”店小二立刻又恢复了精神头,雀跃着应承。
“然后你再帮我打听点儿事情!”张松龄笑呵呵地看着店小二,低声补充。
在这种鸡毛小店里,一个银角子都够喂饱四个苦力汉了。所以无论张松龄现在安排什么任务,店小二都不会拒绝。“您老尽管说,咱老丘这个人,别的能耐没有,就是消息灵通…..”
“那你帮我问问,最近有没有从山东过来的商队!”张松龄笑着打断对方的自吹自擂,“特别是从济南、青岛、鲁城一带过来的。如果打听不到,德州或者柳城过来的也行!”
“中,包在我身上!”店小二拍着胸脯向张松龄保证。他供职的这种鸡毛小店,主要服务对象就是那些去塞外贩货的行脚商人。几个同行相互一串联,甭说探听某一特定区域的商贩动向,就是落实具体某支商队的行踪,都不会成太大问题。唯一需要的是,雇主肯出足够的买消息钱。
只是张老板打听山东来的商队消息做什么?猛然间想到一个问题,店小二心中警觉顿生。凭着多年的接待客人经验,他可以断定,眼前这位年青的老板,不会是个行脚商。虽然此人一举一动,都极力扮出一副行脚商人模样。
如果不是行脚商人,却又盯上了山东来的商队?莫非……目光追逐着张松龄的背影,店小二偷偷观察他的双手和双腿。手掌上的皮肤很粗糙,小腿上的肉腱子很结实,再配上那笔直的脊背…….
‘我的娘咧!’有股冷汗顺着店小二的额头滚滚而下。‘我刚才居然想从他身上捞油水,我真活得不耐烦了……’
第二章 出塞 拢
第二章出塞(一下)前一段时间铁血锄奸团痛下杀手,将伪华北临时政府治下各地搅得风声鹤唳。张家口虽然位置偏僻,却也受到了很大波及。伪警察局长刘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乱枪打死在十字街头,保安队长陈维宁家中也被人丢进了一颗炸弹。虽然日本鬼子和伪军们很快就联手反扑,将刺客捉拿归案,并且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儿绑缚刑场枪决。但市井中却纷纷传言,被枪决的只是鬼子和伪军们用来敷衍上头的替罪羊,真正的铁血锄奸团好汉,早就在鬼子报复之前逃之夭夭,并且随时都会再次出手给鬼子和汉奸们点颜色看看。(注1)至于真正的铁血锄奸团好汉什么模样什么做派,民间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那就是:年少英俊、文质彬彬,出手大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而眼下的张松龄,恰巧将英雄好汉的特征占了个十足十!
店小二虽然贪财,却也知道辱没祖宗的钱不能赚。因此猜到了贵客的真实身份之后,非但没打算出门向伪公安局告密,并且悄悄地将中午给贵客预备的饭菜,从一荤一素改成了四样全荤。不求从饭费里揩油,只求贵客吃饱喝足之后能早点儿离开,别让自己和鸡毛小店受到任何牵连。
张松龄却没料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会被店小二和大名鼎鼎的铁血锄奸团联系在一起。如果能想到这一点,此刻他绝对不会信马由缰地在张家口街头乱逛。这个坐落于外长城脚下的弹丸之地,曾经在他父亲和哥哥的口中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和繁华富庶等词汇密切相关。而现在,昔日的繁华与富庶都成了过眼云烟,举目望去,街市上一片萧条。已经日上三杆,大马路两边的店铺却依旧挂着门板,偶尔有一两家开始营业的,里边也没什么顾客。只剩掌柜和学徒们冷冷清清地站在铺子里,相对着长吁短叹。
“这世道,唉!”
“唉,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呐!”
一声声叹息里,包含着道不尽的失落与凄凉。作为已经存在了近四百年的货物集散地,张家口原来可不是这般模样。每逢春来,河北、山西、山东、河南甚至江苏、浙江的行脚商人们,赶着马车,挑着担子,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这里,然后结成大队,将中原各地紧俏货物运往口外。而口外草原上的大小商贩们,则将积攒了一冬的皮毛,药材,毡子、挂毯等中原不易见到的物品,千里迢迢运进张家口。在这里倒一次手或者汇聚成大宗商品,浩浩荡荡送到中原各省。
商贩们蜂拥而来,自然要住店,打尖,甚至直接在这里以物易物。所以张家口的街道两旁,也布满了鸡毛店、货栈、车马行、大旅馆,以及赌场和妓院。客人们到了此地,会根据自身的实力和生活习惯,主动分流。有钱的老板去住旅馆半块大洋一天的单人间,没钱的伙计去睡五个铜元一天的鸡毛小店。穷得叮当作响,浑身上下只剩下肌肉的苦力汉们,则去挤到一个铜元一天的大通铺。至于那些因为货物对路而突然发了横财的,或者没心没肺吃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则揣着荷包走进妓院赌场,掷下荷包中的黄白之物,以换取片刻逍遥……。从长街到窄巷,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但是最近几年,张家口内各行各业的生意却日渐萧条。特别是从去年七月七日,小鬼子突然向北平城发难那一刻起,各家店铺的生意,简直可以用一落千丈来形容。原本该结伴进入草原的行脚商人们,大多数都因为战乱的原因,不敢再出门。原本该运往中原各地的塞外商品,也因为战乱的原因,彻底砸在了当地座商的手里。再加上小鬼子的横征暴敛,伪军的吃卡拿要,全城将近三分之二的买卖,在短短几个月内宣布黄了摊子。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也是勉力维持。每天从早晨张罗到入夜,却连伙计们的工钱都难以赚回来。
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穿着干净长衫,又长得黑黑胖胖的张松龄,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难。几家站在货柜后做企鹅状的伙计,争先恐后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少爷叫着,试图将他往自己的铺面上领。而几处关着门窗的铺子,也无比迅速地探出了数个蓬首垢面的大脑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主动找上门的客人。
“我,我已经找到地方住了。现在,现在是出来随便逛逛!”张松龄被商贩们的热情举动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脚步,大声宣告。
“欢迎来逛,欢迎来逛。我家的铺子里头东西最全,您过来随便看几眼,买不买都是人情!”
“到这边来,这边来。我们家里头有刚从草原上弄来的羊绒毯子,最适合您这种富贵人!”
“都什么天气了,你还卖羊绒毯子给少爷。不是存心害人么?!到我们家来,我们家有梅花鹿鞭,保证是野生的。您只要往酒里头泡上半截,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得被您弄得两眼翻白,口……”
“我这边有……”
“我这边,我合盛合是百年老字号,您随便在街上打听打听,从我祖爷爷的爷爷那辈子,我们合盛合就专门……”
伙计叫嚷着,拉扯着,唯恐贵客从自家门前不入而过。张松龄则躲闪着,逃避着,恨不得能肋生双翼飞到空中。到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众人的热情,扯开嗓子,大声断喝,“住手,都给我住手。我今天不想买任何东西!谁如果谁敢再拽我的衣服,别怪我跟他不客气!”说着话,双手稍稍加了点力道。一下子就将堵在自己正前方的伙计推了个大趔趄“哎哎哎哎……”正在试图强行将客人拽进自家店铺的大伙计,没料到贵客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膂力,连声叫嚷着后退,却始终无法再站稳身形,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
“松手,全给我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张松龄一不做,二不休,挥动胳膊,将包围自己的人一一从身边推开。“我今天不想买东西,不想买东西!我是来替我大哥打前站的,他过几天跟着商队一起过来。谁手里有最近的报纸,麻烦转让给我一份。不管是哪天的,我按原来的价钱付账!”
拉客的伙计们被推得东倒西歪,不敢再继续纠缠。店铺中翘首以盼的掌柜们,则迅速翻开抽屉,寻找手边是否有最近的报纸。“探路,商队,过几天……”,就凭这几个词,大伙也得想方设法满足贵客的要求。今年的整整一个春天,从张家口出塞的商队也没凑够二十支。任何一伙即将到来的行脚商,都可以让掌柜们视作救命稻草。
因为城市发展缓慢的关系,张家口城并没有本地的报社。然而报纸在该城却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南来北往的商贩们需要了解时局的最新发展情况,当地的买卖人家,也需要从报纸上,推算战争什么时候能够暂且先告一段落,市面什么时候有希望恢复往日的繁荣。
很快,印着北平、天津字样的报纸,就被掌柜们翻出来了,满脸堆笑地送到了张松龄面前。不卖,贵客随便看,感兴趣就可以拿走,白送!虽然都是十几天甚至一个月前的旧报纸,但保证都是在华北地区赫赫有名的大社大报,不是随便拉几个街头无赖就能胡编乱造的文字垃圾!
“谢了!”张松龄一边道着谢,一边找出几家比较有名气的报纸,迅速翻看。五月十七日,原北洋政府总统曹锟,在天津病故。这位曾经因贿选风波而被世人不齿的政界要人,生前却多次拒绝出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总统一职,给自己风云叱咤的一生,画下了一个干净的句号。
五月十九日,日寇攻陷徐州。
五月二十四,日寇攻陷兰封。桂永清将军不战而逃,将一个营的战车都送给了小鬼子。
五月二十七日,黄杰将军不战而逃,拱手让出商丘。理由是,电台损坏,无法和战区指挥部取得联系。
五月二十九日,日寇进逼开封….
六月三日,日军前锋抵达中牟……
通篇都是坏消息,没一件事情令人感到振奋。张松龄带着几分期盼继续翻动报纸,希望能找到有关二十六路军的只言片语。但这支在娘子关和台儿庄先后给与日寇沉重打击的英雄部队,却突然象露珠一样从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孙长官他们……”张松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二十六路了。接连经历了北平、娘子关和台儿庄三场恶战之后,二十六路军肯定已经伤筋动骨。这个时候,如果有政客稍稍在建制上动动歪脑筋……
正郁郁地想着,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聚集在他身边的掌柜和伙计们,如同闻到了鱼腥味儿的苍蝇一般,“轰”然飞走,只留下他和半人高的一堆废旧报纸。
六月九日,黄河决口,水淹四十余县,近一千万民众受灾,八十多万人葬身鱼腹….
注1:铁血锄奸团,又名抗日锄奸团。是国民党军统在华北地区发展的一个外围组织。其主要成员为青年学生,曾经成功铲除了天津维持会委员王竹林,伪合储备银行行长程锡庚,新民报编辑局长吴菊痴等大小汉奸数十名。自身也因为日本特务的追剿而蒙受了巨大了损失。
第二章 出塞
第二章出塞(二上)张松龄几次三番在死亡边缘打滚,被磨练得警惕性远超常人。察觉到周围声音不对,立刻将面孔藏到了报纸之后,同时单手摸向了别在腰间的盒子炮。
周围的环境却跟他的动作格格不入,几乎所有尚未宣告倒闭的店铺,都突然敞开了大门。掌柜、大伙计、小学徒们,争先恐后跑向街道一端,连系了死扣的鞋子都踩飞了好几只。而街道的另外一端,则有一支规模颇为庞大的队伍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每名骑在牲口背上的老客都受到七八个伙计的招呼,连推着鸡公车赶路的小贩子,身边都围着四、五张笑脸。
居然是一支商队!被冷落在马路边上的张松龄愣了愣,旋即笑容涌了满脸。他不是在嘲笑掌柜和伙计们变脸如翻书,作为商人之子,如果他看到有大生意可做,也不会再把精力lang费于一个明显不会花钱的家伙身上。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见了自己人而感到高兴,在投笔从戎之前,几乎每年暑假,都有父亲的老交情从他家门口经过,留下一些稀罕货物,顺道带走一些鲁城当地特产。
按报纸上的说法,徐州是在上个月十九号失陷于日寇之手的。那也就意味着,小鬼子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来得及推行他们的良民证。这么大一支商队从南而来,也许其中就有没携带良民证的。既然行脚商人们有办法不带良民证出塞,他张松龄就能比照着葫芦画个瓢。
想到这儿,张松龄脸上的笑意更浓。顾不上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站起身,拿着一张报纸遮住眼睛以下部分,缓缓向商队靠近。他要看看这支商队里边,有没有人来自鲁城、济南一带的老客,或者看看里边有没有跟张家货栈做过交易的熟悉面孔。如果能找到,他就可以凭着老乡的身份,谋一个伙计或者车夫的职务,混在商队当中一道出塞。或者想办法让对方帮自己也弄一个良民证,以糊弄关卡上的鬼子和汉奸。
只可惜,这伙商贩大多都操着豫北口音,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张松龄抱着殷切的希望从队伍最前方找到队伍末尾,又从队伍末尾搜索到队伍最前方,也没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不死心,凑到一个拥有两辆骡车的老客面前,陪着笑脸询问:“大叔,能不能跟您打听个事情!大叔,请您帮帮忙!大叔,您…….”
“啥事?!没看我正忙着呢么?”两辆骡车的主人正被几家当地店铺的掌柜众星捧月般包围着,没好气的回应。
“就是,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眼力架都没有?”急于拉生意的掌柜和伙计们,也纷纷竖起眼睛,大声指责。
张松龄讨了个大没趣,讪讪地退在了一边。侧转头,又寻了一个推着鸡公车,身边没有当地人包围的小商贩,小心翼翼地发问,“这位大哥……..”
没等他将话问完,小商贩已经将头摇得像个拨lang鼓,“不住,不住,都说多少遍了,我在这边有老相识,不会照顾你们的生意!”
“我不是拉您住宿!“张松龄退开两步,陪着笑脸强调。
“啊!”小贩子这才看清楚他的打扮,脸上顿时涌起了几分不好意思,“你不是伙计啊,看我这眼神儿。那您找我……”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队伍里有来自山东的老客没有?”张松龄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询问。
“山东…….”小商贩满脸狐疑,警觉的目光在张松龄身上反复扫视,“你找山东来的老客干什么??”
“我也是山东人,今年刚刚跟着家里的大人出来学做买卖。我哥在正定有一批货没办完,就让我提前到张家口等他。结果等了好几天,他自己却还没过来。”张松龄赶紧将口音换成地道的山东腔,郑重自我介绍。
“噢!”小商贩将信将疑,但凭着多年走南闯北积累下的经验,他判断出眼前的后生不是个坏人。“没有,至少我没见到过。我们这支队伍里,都是河南安阳一带的。没有山东人。”
“河南,那不是发洪水了么?”张松龄猛然想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菩萨保佑,这回淹的是南边,没波及到我们老家那!”小商贩摸了下额头,带着几分庆幸的口吻回应。
“菩萨保佑!”张松龄陪着对方模了摸额头。他还想打听一下,黄河大堤到底是被日本鬼子给炸毁后栽赃给国民革命军的,还是真象敌占区报纸上所说,是毁于国民革命军自己之手,但看到对方那警惕的模样,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商贩却是好心,见张松龄欲言又止,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哥哥的安危。想了想,低声提醒:“你哥跟你约好在哪个地方碰面没有?张家口这地儿虽然不算大,可城里头旅馆店铺也有四五百家。你若是住差了地方,让你哥到哪找你去?!”
“对啊!”张松龄被一语点醒,拍着自己后脑勺回应。
见张松龄孺子可教,好心的小商贩继续出言指点,“听我的话,你去城北老许家那边找找。看你长得这壮实劲儿,你们家的买卖估计也小不了。往年我认识的几个山东老客,像你这样打扮的,都是住城北。要么是宏发旅馆,要么是许家老店。几文钱一天的鸡毛店就不必去了,你哥再节俭,出门在外,买卖人的场面也得撑起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谢谢您了,谢谢您了!”张松龄冲着对方连连作揖,转过身,撒腿就朝城北跑去。
“这后生…..”小商贩望着张松龄的背影连连摇头。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出门历练的情景,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涌起一抹幸福的光芒。
张家口城市规模不大,下了主街,再向左拐几十米,也就到了小商贩介绍的许家老店一带。街巷两旁建筑的风格立刻大变,从门到窗户,甚至连挂在门口招揽生意的灯笼,都带上了浓郁的鲁地味道。
张松龄踏着煎饼大葱的清香,走进许家老店。这回,他不敢再撒谎说等自家哥哥,只是讲盘缠缺了,想给人打几个月的下手,以赚取回家的路费。但这个临时想出来的借口,对走南闯北的**湖们来说实在是太蹩脚了。大伙虽然不愿意当面拆穿,却也没胆子雇佣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乡”一道前往土匪多如牛毛的塞外,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将他打发出门。
接连拜访了四五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行脚商,张松龄也没找到一个肯收留自己的雇主。心里头不免有些沮丧。低着头正灰溜溜地往外走,突然听到靠近后院二楼的上等房间里,传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今晚都早点儿睡,明个上午,咱们孙大哥他们一起出发。从这里起,路上就越来越不太平。你们两个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随时听我的招呼。记住没?!”
“是,六哥,我们都听您的!”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恭敬的回应。
“六子……?”张松龄喜出望外,拔腿就往上房跑。如果没有听错,此刻在上房训话的家伙,应该张记货栈的小伙计赵仁义赵六子,从小就跟在他大哥身后忙碌的小学徒。
“谁在叫我?!”自从去年秋天升任大伙计,开始独当一面儿,就再没从东家之外的人嘴里听到如此不礼貌的称呼,赵仁义登时冷了脸,冲着楼下大声嚷嚷。
“六子,六哥,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他乡遇到故知,张松龄高兴得连自己在哪都忘了,顺着木制的楼梯一溜小跑,转眼就来到二楼,一把推开了上房的屋门。
中式客栈格局,二楼阳台是朝南开的,同时充当过道使用。六月的阳光随着推开的房门射进屋内,将张松龄的影子瞬间拉得老长。屋子内的三名年青人都愣住了,望着张松龄,满脸恐惧。特别是刚才还不服不忿的大伙计赵仁义,双腿瞬间发软,冷汗沿着额头一股股往下淌。
“六哥,你不认识我了?!”张松龄察觉到对方神色不对,探出手去,轻拍赵仁义肩膀,“我是春生啊,咱们两个小时候老一起玩……”
“三少爷饶命!”赵仁义“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冲着张松龄头如捣蒜,“三少爷饶命,饶命啊!看在我从小跟你当马骑的份上,您别来找我,我家里头还有妹妹等着嫁人…..”
“三少爷,我们知道你死得冤枉。我们等会儿就给您送盘缠去,您大**量,不要找我们麻烦!”其他两名小伙计也跪了下来,哭喊着讨饶。
“死了,谁死了?!六子,哪个缺德家伙跟你说我死了?!”张松龄被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追问。
赵仁义根本不肯听他说话,撅着屁股,继续大声讨饶,“三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不该lang费老东家的钱,不该住上房。可这上房的价钱,和往年普通房间一个价儿啊!您大**量,就放过我这一回。我掏房钱,自己掏房钱还不行么?”
“我们住的是厢房,厢房!厢房大通铺!”两个伙计也赶紧强调,自己没有lang费东家的一分钱财。
“闭嘴!”听三人越说越不像话,张松龄厉声断喝,“都不准哭,谁再哭,我就先抓,先抓谁走!”
话音落下,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立刻象被堵住了嘴巴般,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双目当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看到三人被自己吓成了这般模样,张松龄心中好生不忍,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不是鬼,你们听到没有。我真的不是鬼!你们谁听说过鬼会大白天出来活动的?我就不怕被太阳晒化喽?!你们仔细看看,影子,我有影子!”
最后一句话,比先前所有解释都有效。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抬头看了看屋子外明亮的太阳,又低头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喃喃地回应,“三,三少爷,你,你真的不是鬼!”
“是鬼我就先吃了你赵六子!”张松龄一龇牙,将赵仁义又吓了得直往桌子底下钻,“你做了多少亏心事,就盼着鬼来抓你呢?!”
“哎呦,我的三少爷呦!”赵仁义立刻放声大哭,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扯住张松龄裤子角,“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活着。活得,活得这么结实!”
张松龄心里也直发酸,伸手拉住赵仁义,强行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才死了呢!你这坏蛋,阎王爷都懒得收!”
“我,我是好蛋!”赵仁义心情激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阎王爷不收我,我就找你去,天天在你们家灶坑里蹲着。让你晚上一起夜,就看到我的眼睛!”
“你当你是尿壶啊!”张松龄抹了把眼泪,笑着奚落。“怎么这回是你负责跑塞外了,我大哥呢?!”
“我不是,我不是!”赵仁义笑着擦泪,刚擦完一波,脸上就又淌满一波,“大少爷,大少爷在家中陪着东家散心。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去给三少爷安排午饭!”
最后一句,是冲着两位小伙计说的。后者答应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找店里的掌勺了。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赵仁义又抹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道:“三少爷,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家里头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呢,去年秋天就给置办了坟头!抬着你的照片下葬那天,连县长大人就亲自到场了!”
“殉国?你们听谁说我死了?我下葬,关县长什么事情?!我爹怎么了?他病了?”张松龄眉头紧皱,连珠炮般发问。
“唉!三少爷,你恐怕还真有点儿麻烦!”赵仁义向外看了看,答非所问。
“什么麻烦?你好好回答我的话,别兜圈子!”张松龄担心父亲的身体,皱着眉头催促。
“咱们那地方,被日本人占了,您难道没听说么?”赵仁义的答案依旧离题万里。却让张松龄的心脏瞬间冷了下来,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第二章 出塞 拢
第二章出塞(二下)日寇打到了故乡,眼下山东全境都已经沦陷于鬼子之手。虽然事先已经通过报纸知晓此事,可在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口中得到了证实之后,张松龄的心脏还是一阵抽搐。“是不是我连累了我爹,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我大哥呢,鬼子把他怎么样了?”
“老东家和大少爷都没事儿。”赵仁义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向张松龄实话实说,以免他过于担心,“老东家是上个月洗澡时被风吹到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大少爷怕自己走后别人照顾不好老东家,就让我替他跑塞外这边。鲁城那边的人都看到过你的坟头,所以鬼子和汉奸,也没主动上门找老东家的麻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松龄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终于重新落回肚内,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既然都以为我死了,我就暂时先不回家。免得鬼子和汉奸知道,再找我爹的麻烦!”
“三少爷的确不能回去。我也会跟虎头和孬蛋他们两个说,让他们不准泄漏你还活着的消息!”赵仁义点点头,低声补充。“三少爷一会儿也请写封信给老东家,向他老人家报个平安。说不定他接到信之后心里一高兴,病就立刻见好了!”
“嗯,我马上就写!”张松龄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向上衣口袋处摸了摸,却没摸到钢笔。
“用这支,这支是大少爷赏给我的!”赵仁宇迅速递上一根半新的上海产自来水钢笔,然后又麻利地铺好纸张。
提起笔来,张松龄立刻思绪万千。半晌,也没想好该如何写这封家信。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塞外追杀仇人?还是告诉父亲自己还要继续从军,每天在枪林弹雨搏命?那岂不是更让老人家难过?!可编造谎言的话,他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张家口这个前往塞外的必经之路,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连盘缠都没有,还要从家里的货款中挪用!
“唉!”轻轻探了口气,他放下笔,决定一会儿再面对这些难题,“六哥,你还没跟我说呢,为什么家里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唉!还不是你们军队里的王八蛋长官弄错了!”赵仁义又朝外看了看,顺手关好了门窗,“去年冬天,大概是十一月份。省政府突然派了一个当官的到咱们鲁城来,说是要给英雄的家里头送勋章。然后就把一个破铁片子,塞进了老东家手里……”
提起一溃千里的国民政府,赵仁义就一肚子邪火。但将他的话与自己所知道的实际情况结合在一起,张松龄勉强还是能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家乡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了!
原来娘子关战役之后,各路兵马溃不成军。直到退进了河南、山东境内,才想起来清点各自的损失。张松龄所在的特务团战功赫赫,他本人又是受到过黄副司令亲自关注的英雄,自然不可能被马虎过去。可所有活着撤离娘子关的人,包括二十七师的长官们在内,都想不起来大伙把这个后起之秀给丢在哪里了。只记得当时特务团团长老苟拔枪自尽,所有人红着眼睛上前帮忙抢救,根本没注意到是谁将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给偷了去。
恰恰还有一伙伤兵在撤退途中遭到日寇劫杀,不分官职大小都被小鬼子尽数用刺刀捅死在树林中,无一幸免。所以负责统计伤亡的军官便认为小张中尉十有七八已经死在了鬼子手里,将他的名字录进了阵亡者名单。
国民政府那边正在大肆嘉奖特务团死守核桃园的战绩,得知英雄已经壮烈殉国,便依照黄副司令的先前的推荐和张中尉“生前”的战功,给他追授了一枚宝鼎勋章。并且追赠少校军衔,连同勋章一道下发到山东省政府,要求省政府派专人登门吊念,以尽英雄身后哀荣。
于是乎,张松龄就被鲁城县当作重点宣传对象,大肆鼓吹。老东家张有财虽然伤心儿子惨死,但看在家门口从来没有过的风光份上,强忍悲痛,选城外的风水宝地,给儿子置办了一座高大的衣冠冢。
不久,日寇进攻山东,英雄了半辈子的韩复渠韩主席不战而逃。鲁城、济南等铁路沿线各地迅速沦陷。张家虽然不久前刚刚损失了一个儿子,却”因祸得福”,没因为有家人参加抗日队伍而遭到任何牵连。
“省政府和县政府的官老爷们,都抢在鬼子到达之前就跑了。东家说鬼子虽然凶恶,但也得穿鞋吃饭,就没跟着大伙一起往乡下跑。后来小鬼子就贴了安民告示,让各家店铺必须照常营业,否则以通匪罪论处。咱们家因为重新开张得早,还小赚了一笔。但鬼子们收税收得很严,又有懂行的高丽棒子在旁边帮衬,让大伙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赵仁义的话陆续传来,将张松龄的思绪慢慢拉回现实。
“不好过,也得过。有生意可做,总比坐吃山空强!”
“三少爷说得是!老东家春天时候,也跟我这么讲!”赵仁义连连点头,深以张松龄的话为然。
此刻张松龄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生意上,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这回要走几个地方?带良民证了没?”
“要沿着大漠转一圈,收购毡子、羊绒和鹿茸。但主要是去阿巴嘎左旗,就是漠北。那边有个王爷,去年冬天托人捎信来,请老东家帮他买一批砖茶和绸缎,说是要迎亲用!”
“王爷?”张松龄又是一愣,顺口追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王爷!”
“嗨,这话说起来更长了!”赵仁义耐心地向张松龄解释,“据说康熙爷当年为了让蒙古人效死力,就一口气封了几百个王爷,贝子。然后到了民国,袁大总统不想多事,也就把前朝的官爵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恐怕都是为了分化瓦解他们!”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倘若真的象赵六子所说,草原上同时有几百个王爷存在。那每个王爷所辖的人口,恐怕还没有一个县多。若是王爷们彼此之间,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几仗,无论大清朝皇帝,还是民国总统,恐怕都会躲在一旁偷着乐。
对张松龄的脑袋瓜,赵仁义向来都是佩服得很。立刻点点头,大声附和,“三少爷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情!那草原上还有一个规矩,据说也是康熙爷那时候定下来的。蒙古人家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必须送一个去当喇嘛。吃斋念佛,不准娶老婆生孩子…….”
“别康熙爷,康熙爷的,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朝早亡了!”张松龄听得不舒服,皱着眉头打断。
“我这不是叫顺嘴了么?以前跟着大少爷跑满洲国那边,可是不敢胡乱说话!”赵仁义讪笑着向张松龄解释了一句,然后又迅速补充,“那边虽然被小鬼子给占了,明面上的皇上,还是康熙,康熙的子孙!”
“傀儡而已!”张松龄不屑一顾,“良民证那东西,你有么?”
“办了,办了!”赵仁义笑着掏出一张纸片,摊开在桌面上,“一直随身带着呢,省得麻烦!”
“噢!”张松龄捡起纸片,仔细观察。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关于持证者的一些基本描述。造张假的,没太大难度。相对麻烦些的是指纹,可如果自己造一张空白良民证,再把自己的大拇指印按在上面,谁又能大老远的能从山东调相关的指纹档案来查?
“三少爷是不是没办良民证?!”赵仁义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才看了几眼,就猜到了张松龄准备干什么。
“嗯!”张松龄将良民证还给对方,低声回应。
“那不用着急。包在我身上!”赵仁义一拍胸脯,大包大揽,“没良民证的人多了去了!张家口这边,有专门负责造假良民证的黑店。警察局自从局长被人当街刺杀了之后,对此也不敢再管得象先前那么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从这里出塞的人越多,他们收到的孝敬钱也就越多!”
“那就麻烦你了!”张松龄笑着点头致谢,“我需要一笔钱,你看能不能从货款里给我挪点儿出来!”
“不行,不行!”一提到钱,。赵仁义登时将头摇得像拨lang鼓,“这可不行,临出发的时候,老东家曾经一笔一笔跟我交待过,每一块大洋都有详细安排。三少爷你如果把钱给挪走了…….”
“你帮我想想办法。眼下家也不能回,你总不能看着我在外边活活饿死吧!”张松龄清楚赵仁义的脾气,立刻耍起了无赖。
赵仁义上下反复打量他,从装扮上看得出,眼下自家三少爷的确穷困潦倒。想了想,咬着牙道:“顶多能给你二十块大洋。阿巴嘎左旗王爷的货要得急,我可以借口道路难走,把价钱稍稍抬高些,把这二十块大洋从他手中赚出来。但再多就不行了。三少爷,你别拿白眼珠子瞪我。咱们货栈的规矩,你打小就知道!”
第二章 山居
第二章山居(三上)几乎所有的商号店铺,在钱财控制方面的规矩都非常严格,即便是东家和东家的子侄,也不能随便挪用货款。否则,今天掌柜的随便调走一部分资金,明天伙计们在利润上动手揩油,用不了多久,商铺就得关门大吉了。
张松龄打小就受父兄的耳濡目染,知道赵仁义说的话占理儿。所以也不敢再过分逼迫,点了点头,笑着道:“二十就二十,我原本也没打算多要。不过良民证的事情,六哥你得抓紧时间帮我办好。我第一次到这边来,对什么事情都两眼一抹黑!”
“三少爷您稍等!”赵仁义起身走到窗台前重新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脑袋朝楼下大声招呼:“顺子,你先上来一下!”
“哎!”被唤作顺子的小伙计大声答应着跑上搂梯,一溜烟来到屋门口,“六哥,您找我?”
“有点事情需要你搭把手!”赵仁义点点头,转身走向里边的套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裹。机灵的顺子则不用任何人吩咐,主动将门窗重新关好,随即麻利地点上了一个油灯。
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日光和昏暗的灯光,赵仁义从包裹里的一堆旧鞋子、新袜子之间,翻出一个半旧长靴。取下堵在靴子口臭袜子,将一小包现大洋和一个账本掏出来,摆在了张松龄面前的桌子上,“少爷您别亲自动手,顺子,你去给三少爷数二十块大洋出来!”
“哎!”小顺子麻利地打开包在银元外的牛皮纸,当着其他两个人的面儿,一五一十地将二十块大洋分出。然后又将牛皮纸重新包好,再度交回到赵仁义手中。
“三少爷再点一遍!”赵仁义笑了笑,将分出来的大洋和账本一道推给张松龄。
张松龄明白这些都是规矩,笑呵呵地将二十块大洋点收,然后提起钢笔,在账本上写了挪用资金理由,再端端正正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赵仁义一丝不苟地“监督”他走完了整个过场,才重新将账本和剩余的大洋藏起来。随即从自己的贴身口袋又掏出两个带着体温的银元,拍进小顺子之手,“你马上去磨坊口刘老二那,给三少爷买一个空白的良民证。要快,别在路上磨磨蹭蹭!下去的时候顺便提醒东子一声,咱们今天遇到三少爷的事情,对谁都不准再提!”
“知道了,六哥!”顺子躬了下身,攥着银元,小跑着下楼。赵仁义目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门,转过头,笑着向张松龄解释:“这孩子办事非常牢靠,大少爷很喜欢他。临行前特地叮嘱我,要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估计这次回去之后,他就能顶上我原来的位置。”
“能得到六哥的指点,是他的福气!”张松龄笑呵呵地拍了一句,顺手从刚刚拿到的银元当中取出两块,递还给赵仁义。
“算我送给三少爷的见面礼!”赵仁义连忙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这次没想到能遇上三少爷,否则,我还会在身上多带些盘缠!”
“怎好让六哥破费!”张松龄不愿用赵仁义的私房钱,毕竟对方也到了成家立业年龄,攒点儿媳妇本儿并不容易。
“三少爷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赵仁义将脸一板,坚决不收“穷家富路,我再不济,还能从大账上借呢!你离了这里,到哪找钱去?!”
“那我就先欠着六哥的!”张松龄拗对方不过,只好将大洋又收进腰包。然后歪了下头,笑着问道:“记得斜对门老朱家的小芹她娘曾经答应过,只要六哥出了徒,就可以找请媒人上门提亲……”
“唉,别提了!”赵仁义挥了下胳膊,咬牙切齿地打断,“那一家人到乡下去躲兵灾,却在半道上遇见了日本人的搜索队。朱大叔当场就被鬼子用刺刀给捅死了,小芹她娘和小芹…….,反正小鬼子什么操性你也知道。她们娘俩过后想不开,双双抱着跳了大清河。唉!三少爷,我今天不敢问您在跟着谁干,但我希望,您下次杀鬼子的时候,替我多开几枪,最好冲着鬼子裤裆打,把他们那玩意儿全给打烂!我就是没您那本事,我要是由您一半儿的本事,也早就…….”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将面孔冲向了墙壁,双肩耸动。张松龄默默地站起,伸手按住对方肩膀,“六哥,我答应你。下次遇到小鬼子,一定冲他们那地方开火。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笔帐,早晚咱们都要连本带利一道讨还回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韩主席给人毙了,南京也丢了!”赵仁义抽了下鼻子,低声回应。
“老话不是说,君子报仇,是年不晚么?况且国民政府还没有向鬼子投降!”张松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胜利的希望,但他却不相信这么大个中国,会亡在小日本手里。一年多来,他亲眼看到了中**人是如何在恶劣的条件下浴血奋战。亲眼看到了,这个国家,不止有韩主席、黄副司令,不止有秦德纲,朱成碧。这个国家,还有老苟、老廖,还有周珏、田胖子,还有二十六军特务团,杨虎城部教导队,还有还有,娘子关上那一个个不肯瞑目的英魂。
冲着墙壁默默流了一会儿泪,赵仁义擦干眼睛,讪讪地转过头,“三少爷读书多,我相信三少爷。”
“六哥当年就比我聪明,如果继续上学,肯定比我读得好!”张松龄不敢再说有关家乡的事情,笑着将话头往其他方向岔,“对了,六哥去过黑石寨没有,对那边的情况熟不熟?!”
“你要去黑石寨?!”赵仁义低声惊呼,旋即迅速夸张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我不打听,不打听。三少爷是干大事的人,不该问的,我绝不乱问!”
“我要去那边办点儿事儿!”张松龄笑了小,含混地回应。“六哥如果去过黑石寨,就简单将那边的情况跟我说说。免得我跟张家口这里一样两眼一抹黑,连个假良民证都弄不到!”
听自家三少爷说得模糊,赵仁义果然不敢再多打听。半闭着红肿的眼睛想了片刻,斟酌着回应,“大少爷去年入冬前,曾经带着我去过那一趟。很多教诲,我当时都记在了本子上。三少爷请等等,我这就去把本子找出来!”
说罢,又是跑到套间里边,从隐蔽处摸出一个牛皮纸本子。翻开前面几页,献宝般端到张松龄眼前,“是这里了,大少爷当时说得很详细,我怕自己记不住,就都誊在了这里。黑石寨,在当地人嘴里又叫大石头砬子。距离赤峰大概是二百六十多里,规模大概有咱们老家那边半个县城那么大吧!那边有汉人,也有蒙古人和朝鲜跑过来的流民。一般汉人都住在城里边和城周围的村子里边,喜欢买河北产的茉莉花茶和咱们山东产的加厚老棉布。蒙古人住城外边各自的部落里头,喜欢喝非常浓的砖茶,青岛产的仁丹和同仁堂的牛黄解毒丸,他们也经常购买…….”
“我不是问你怎么做生意。我是问你那边现在的治安情况,还有,当地都有什么势力?平素需要小心哪些人?”张松龄越听越不耐烦,低声出言打断。
“看我这脑袋!”赵仁义这才想起来,三少爷身上还担负着一个“秘密任务”,伸手拍了自己一下,重新开始讲解,“去年我们去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占了县城,但对周围的蒙古人很客气,说要搞什么自治!但那些蒙古王爷、贝勒们谁也不服谁,所以一直没搞起来。眼瞅着又大半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弄成没有!”
“不过三少爷你甭管这些。日本人把妖蛾子弄成了也没用。黑石寨周围除了草甸子,就是大沙漠,您随便找个地方一藏,把小鬼子累死也甭想找到您。”小心翼翼看了看张松龄的脸色,赵仁义继续补充,“但是到了那边,有几个人,您能不招惹最好别招惹。他们可都是地头蛇,比小鬼子难对付多了!”
听了大半天,张松龄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用的。立刻抓住赵仁义的话头,低声追问,“哪几个人,我大哥跟你说过么?““说过说过!我全记下来了,在这呢,在这呢。”赵仁义连连点头,象念顺口溜一般低声朗诵:“黑胡子黑,白胡子白,见了黄胡子没棺材。红胡子请你喝杯酒,平平安安到西台。跨宝刀,骑红马,金砖铺地王爷家。前贝子,后国公,不让须眉雄中雄。真英雄,假英雄,谁人识得入云龙……”(注1)整首顺口溜又臭又长,听得张松龄脑袋直发懵。好不容易等到赵仁义念完了,才赶紧将小本子抢在手里,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追问,“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比军队里的暗号还复杂?六哥你能不能跟我讲讲?这里头到底说的什么东西?!”
注1:清代为了遏制蒙古各部重新统一,特地在漠南分封了四十九个旗,漠北分封了六十五个旗。亲王、郡王、贝勒、国公不计其数,均可世袭。民国时期为了图省事,基本对清代政策没有变动,所以一个县大的地域,往往就能找出好几个贝子,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