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烽烟
第五章烽烟(一上)
“游击队,冲锋——!”张松龄挥刀前指,双腿用力加紧马腹.黄骠马嘴里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凌空而起,像出柙的老虎一般,朝对面的鬼子骑兵扑了过去。
杜歪嘴、小郑、敏图等人紧随其后,带领着黑石游击队的所有骑兵,在奔驰中展开一个巨大狭长的倒三扇形。宛若涅槃归来的凤凰,在阳光中骄傲地伸开火焰之尾。
“迫击炮小组,集中火力打击敌军前半段!”
“重机枪手,立刻开火正面拦截!”
“轻机枪手,寻找机会攻击土八路的两翼!”
“步枪兵自由射击,自由寻找目标!”
“全体骑兵上马,准备——!”川田国昭的面孔抽搐了几下,用力将马刀劈向了半空中,“——出击!”
他身后的鬼子兵们立刻动了起来,如同一群猎食的蚂蚁般整齐有序。成串的轰鸣声在草原上炸响,中间夹杂着重机枪子弹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和步枪子弹掠过地面的金属摩擦声。
整个战场瞬间被硝烟吞没,泥土与雪块四下飞溅。凄厉的北风也赶来凑热闹,将原本被积雪埋葬的干草卷起来,纷纷扬扬洒满天空。
就在风声稍为停滞的霎那,烟雾突然散开,几匹骏马驮着游击队的骑兵从枪林弹雨中钻了出来。手中钢刀高高举起,直奔小鬼子的头颅。
“给龙哥报仇!”张松龄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催动坐骑,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鬼子中尉。那名中尉显然也是久经战阵,居然用力磕了几下马镫,与胯下坐骑一道来了个瞬间变速。二人的身影迅速重叠在了一起,然后又迅速分开。张松龄的胸前飘出一道红雾,鬼子中尉身体后仰,半个脑袋拖在马鞍上,血如泉涌。
“你娘的,敢打我们大队长!”杜歪嘴紧跟着从硝烟背后冲出来,将一挺改装过的歪把子单手架在了肩膀上,用力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随着马背的跳动上下飞溅,在张松龄的斜前方接连画出几个拙劣的“w”字样。三名赶过来捡便宜的鬼子兵惨叫着跌下马背,转眼间,被急冲而过的马蹄踩成了肉酱。
“杀川田,给龙哥报仇!”中队长小郑双手舞动赵天龙留下来的厚背大砍刀,左劈右砍。沉重的刀刃借着马速,将小鬼子的东洋刀连同他们的脑袋瓜子一并砍成了两半儿。数十名游击队的骑兵策马冲至,沿着张松龄、杜歪嘴和小郑三人打开的缺口,将鬼子的骑兵阵形凿了个七零八落。
一阵浓烟飘来,吞没所有人的身影。敌我双方指挥者,再也无法用望远镜来观察战场形势演进。只有耳畔传来的阵阵喊杀声在清晰地告诉他们,鏖战还在继续。死亡,也许就近在咫尺!
“炮兵小队,对准小鬼子的后方阵地,给我把所有炮弹全砸出去!”方国强丢下望远镜,咬牙切齿地命令。
负责操作火炮的老侯和老马愣了愣,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们却果断地选择了服从。低声回应了一句“是!”,转过身,掀开弹药箱,将平素根本舍不得用的炮弹,亲手推进了炮膛。
“轰轰!”“轰轰!”“嗖——轰隆!”九二式步兵炮和九七式曲射炮交替着发出怒吼,将小鬼子的阵地砸成了一片火海。一挺重机枪飞上了半空,紧跟着,是两只焦糊的尸体和数个弹药箱。“哗啦啦!”金黄色的重机枪子弹像瀑布般,跳跃着从半空中飞落,流光溢彩,瑞气千条。
“重机枪,给我往前压,直接顶到小鬼子的马脖子上为止!”方国强根本不看炮兵的战果,咬着牙发出第二道命令。游击队的副大队长赵天龙被小鬼子先在酒里下毒,然后乱刀砍死在突围的路上。游击队的正大队长张松龄此刻正带着骑兵与小鬼子的骑兵捉对厮杀。这个时候,哪里需要考虑什么长远不长远?没了两个大队长,他这个政委怎么可能独力支撑起黑石根据地这片天空?干脆豁出所有本钱,说不定还能在绝境中拼出条血路来!
“是!”几名副射手抬着马克沁和鸡腿子,跳出战壕。主射手则扛着弹药箱,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大声指挥,“向左一点,再左一点,跑斜线,别跑直线。直线视野不清楚,咱们绕到上风口,先打小鬼子个冷不防!”
“知道了!”副射手们齐齐地答应着,借助硝烟的掩护,向战场侧翼迂回。很快,他们就凭着对草原地貌的了解,寻找到了另外几个合适的射击点。精钢打造的支架迅速固定,弹链和供弹板再度压入枪膛。主射手扑在机枪后粗略瞄了瞄,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刺耳的咆哮声又起,滚烫的子弹斜着扫过战场,将鬼子骑兵的后续部队,扫得人仰马翻。
“迫击炮,迫击炮,赶紧给我火力压制,炸毁他们,炸毁他们的机枪阵地!!”川田国昭从弹坑中探出一个烟熏火燎的大脑袋,气急败坏地命令。游击队发疯了,真的发疯了。刚才那一轮炮击,至少砸出了五十枚各类炮弹。而自己这边两门九二式步兵炮所配备的当日弹药量,也不过是这么多而已。如果在刚开战的头十分钟就将所有炮弹砸光,接下来火炮就彻底成了摆设。万一战势陷入胶着状态,就得完全依靠士兵用命去填,才可能将敌军的阵地撕开一道突破口。
听到川田国昭的命令,日军的两门九二式迫击炮艰难地调整方向和射角。然而没等他们瞄准战场侧面刚刚出现的重机枪阵地,黑石游击队的勇士们,已经又将马克沁和鸡腿子扛上了肩膀。迈开双腿“腾腾腾”一溜小跑,抢在炮弹射来之前,移动到了数十米外另外一个地势稍高位置,重新架设起了新的火力点。
“重机枪,重机枪呢!大岛重树,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川田国昭被气得两眼冒火,扭过头,冲着自家的机枪阵地大声嚷嚷。
“报告长官,大岛上尉被炸死了!”有人气急败坏地回应,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重机枪也只剩下了一挺。”
“轻机枪,给我调集所有轻机枪跟他们对射!”川田国昭吐了一口黑色的吐沫,继续大声咆哮。“安培君,你去指挥他们。务必把游击队的火力给我压下去!”
“是!”雪地上跳起一个四尺来高的鬼子中尉,猫着腰向后面跑去。“一中队一小队,二小队,三小队,还有骑兵中队,把所有轻机枪给我......”
“嗖——轰隆!”一枚九七式曲射炮的炮弹拖着尖啸声落地,将他的身体和后半句话一道撕成了碎片。钢铁和高爆炸药组成的火焰四下翻滚,所过之处,血肉飞溅。
“角川,角川一郎,你手中的九七式呢,难道都锈掉了么?!”川田国昭顾不上替安培哀悼,迅速将头转向另外一面,举着电喇叭高喊。九七式步兵曲射炮重量轻,携带方便。射程和威力虽然差了些,但是调配得当的话,可以极大程度上弥补九二式步兵炮灵活性方面的不足。非但土八路将从战场上缴获到的它们视作珍宝,在中国过战场上的日本鬼子,也越来越对他们钟爱有加。
然而还没等角川一郎将九七式步兵曲射炮部署到位,突然间,有个匹战马跌跌撞撞地从硝烟中跑了出来。马背上的日本骑兵缺了一只胳膊,浑身上下染满了红,“报,报告!骑兵,骑兵中队顶不住了。请,请长官火速进行战术指导!!”
“你说什么?犬养大尉呢,他都干了什么?!”川田国昭大惊失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双方开始遭遇到现在,总计才过了几分钟?大日本帝国的骑兵,怎么肯能就顶不住了?要知道,那可是整整一个中队!刚刚从满洲国调过来的,无论装备还是士气都属于头等的精锐中队!而土八路那边,却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灵魂!
“犬养大尉被一个胖子给劈了!”前来告急的骑兵身体晃动着,摇摇欲坠,“池田中尉也玉碎了。还有大仓少尉,谷田少尉,他们全都玉碎了。吉野中尉接管了指挥权,带着剩余士兵,正在前方苦苦支撑。长官,长官再不进行战术指导的话,就彻底来不及了!”
“八嘎!”川田国昭暴跳如雷,一把将告急者从马背上扯下来,摔了个半死不活。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赵天龙是草原骑兵的灵魂,除掉了此人,黑石游击队战斗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儿。这是自己在策划针对斯琴夫妇的行动前,先前反复推算过的,绝对有理论依据。怎么成功地剪除了赵天龙后,草原骑兵的战斗力非但没有下降,反而瞬间飙升了一大截?!
“有些骑士,是永远不会死的!”忽然间,他又想起了刺杀行动开始前,作战参谋白川四郎的劝谏。这是双方合作以来,他第一次拒绝了对方的进谏。当时只觉得白川参谋太敏感,动不动就伤春悲秋。到现在才突然察觉,原来,赵天龙真的没有死掉,他一直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看着在这片土地上鏖战的所有人。(注1)注1:老兵不死,他只是凋零。原文出于中世纪的一首诗,并非麦克阿瑟先生首创。
第五章 烽烟 拢
第五章烽烟(一下)
一想起赵天龙当日身上连中三十多刀,却始终不肯坠马的情景,川田国昭就有些脊背发凉.这完全不符合科学,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强悍到那种地步?!即便受过专门的忍术训练,刀伤带来的痛苦也不是轻易能忍受得来的。况且当时赵天龙的血已经把白马通体染成了红色,失了那么多血却未陷入昏迷状态,这里边有怎样的超自然力量在支撑?!
还没他从瞬间的失神中恢复正常,突然间,耳畔又传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响。紧跟着,第二名告急的骑兵滚鞍下马,冲着他大声哭喊:“长官,川田长官。赶紧,赶紧想办法救救骑兵中队吧。土八路,土八路全都发疯了!不顾伤亡地往上冲。吉野中尉,吉野中尉才接掌指挥权,就,就被他们给砍死了!!”
“八嘎!”川田国昭心急如焚,劈手一个大耳光,打得报信者满眼金星。“你胡说什么?帝国的骑兵,怎么可能输给土八路?!这是策略,策略你懂不懂?!再敢惑乱军心,我立刻执行战场纪律!”
“哈伊!哈伊!”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一股清晰的杀意,报信者捂着被抽肿了的脸,连连鞠躬,“是策略,是策略。在下误解了长官了战术意图。在下知错!”
“吆嘻!”川田国昭立刻换了一幅慈祥面孔,伸手扳住此人肩膀,“现在是谁在指挥,三宅中尉么?还是智勇双全的梅津少尉?”
“三宅中尉被一名受伤土八路抱住扯下马背,同归于尽了!”报信者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恐惧回应,“现在接掌指挥权的是梅津少尉。他命令我来向长官.....”
“我知道了!”早就预料到对方打算说什么,川田国昭抢先一步打断,“你回去传达我的命令,让梅津少尉再坚持一刻钟。一刻钟之后,战局将与现在截然不同!”
“可,可是.....”报信者根本不相信自己一方的骑兵还能坚持得下去,抬起头,满脸哀求。川田国昭却根本不给他多余的机会,用力挥了下手,大声催促,“立刻去,不要耽搁军情。何时给骑兵中队提供战术指导,我这边自有安排。”
“嗨依!”报信者不敢再坚持,哆嗦着跳上马背,赶去传递命令了。还没等他的背影去远,川田国昭已经将头转向了身边的几名心腹,“木村君,你组织人手,到后方三里外那个无名高地上,重新构建阵地!”
“吉冈君,你带领一个小队士兵,在此处督战。无论谁敢擅自撤退,立刻严肃战场纪律!”
“绫部,你负责向新阵地转移战斗物资,尽量别遗落任何弹药给土八路!”
“佐藤,你立刻以我的名义向黑石寨发报,请第二特遣大队的秋山中佐火速派兵前来汇合。我部将以自己为诱饵,把土八路牢牢吸引在这里。只待秋山中佐的队伍赶到,就能内外夹击,彻底解决掉东蒙草原上这股危害最大的捣乱份子!”
“哈伊!”被点到名字的心腹们大声答应着,分头去执行命令了。从始至终,谁也没勇气追问,正在与八路军交战的那支骑兵中队,将面临怎样的结局?
“八嘎——!”抓起望远镜又朝战场中央看了看,川田国昭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抬腿跳上越野指挥车。土八路既然想拼命,那就成全他们!就不信,凭着那区区三四百人,他们能在一夜之内攻破自己重新布置的防御阵地!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亮,秋山大队就能乘着汽车杀到。届时.....
只要能彻底击败黑石游击队,川田国昭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在这种近于疯狂的战术思想指导下,小鬼子们果断地放弃了自家骑兵,迅速向附近的一处高地转移。而全歼掉整整一个中队的鬼子骑兵之后,黑石游击队自身也几乎成了强弩之末。因此只是象征性地试探了一下,就主动停止了对鬼子新阵地的进攻。
敌我双方一个负隅顽抗,一个人困马乏。短时间内,竟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和平”。谁都不试图尽快解决战斗,谁都争分夺秒恢复实力,等待下一次机会的降临。
“再给秋山中佐发一份电报,就说土八路已经上当,让他尽快派一支先遣队赶过来,卡死敌军的退路!”天黑之后,川田国昭望着山脚下的点点篝火,焦躁地命令。
土八路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并且好像还拉上了斯琴女王的卫队。很显然,他们被赵天龙和斯琴的惨死给激怒了,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留在这里。而自己这边,在得到骑兵全体玉碎的消息之后,士气似乎有些消沉。特别是那些刚刚从关东军本部补充过来的士兵,根本无法接受平日宣传与眼前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两眼死死盯着山下,目光里却没有丝毫求战的**。
所以必须要让秋山大队的脚步加快,哪怕不是全体赶到,先派一个中队乘着汽车过来,给山上的将士们鼓舞一下士气也好。毕竟战场上的事情充满了变数,万一那个张胖子在夜里又想出了什么阴险招数,自己这边即便能如愿将他牢牢拖住,恐怕也要付出惊人的代价。
“哈伊!”有名心腹答应一声,撒腿就往通讯组位置跑去。才跑出了十几步,川田国昭又从背后叫住了他,“等等,给白川参谋也发一份。就说,就说.....”
他沉吟着,犹豫着,费了好大力气,才以弱不堪闻的声音补充,“就说,这次猎杀行动,我的确考虑得不够周全。请,请他看在我二人合作多年的份上,继续,继续给予,给予全力的支持!”
“哈伊!”心腹诧异地看了川田国昭一眼,以最快速度朝电报机位置飞奔。川田大队长后悔了,他居然主动向白川参谋认错。这种情况,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发生。要么是他屈服于某种不可见的压力,要么,就是大伙脚下的道路,的确已经走到了尽头。
“嘀嘀,嘀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无线电波穿过静谧的夜空,从假设在黑石寨军营的大功率收发电台上跳跃而出。坐在电台旁的鬼子报务人员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将它们翻译成了文字,快速送到了东蒙第二派遣大队主官秋山悦雄和第一派遣大队作战参谋白川四郎二人手里。
望着电报上惶急的文字,秋山义雄未免有些错愕。翻来覆去又看了好几遍,才将电报放下,看着白川四郎的眼睛,低声请教:“白川君,情况真的很紧急么?我已经命令下面加快动作了,但要想携带足够的辎重出发,至少也要再等一个小时左右。”
“先,先派一个中队赶过去,向游击队背后发起攻击,给川田大佐减轻一些压力!”白川四郎想都不想,用力点头。“我了解川田君,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如此低声下气。”
“可,可他身边有两个中队。其中一个还是刚刚从关东军本部调过来的精锐骑兵!”秋山义雄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紧眉头,大声强调。
“问题可能就出在骑兵身上!”白川四郎以手抚额,满脸苦笑。“如果麾下全是步兵,川田君与游击队的主力遭遇,肯定会选择先原地固守,再伺机反攻。而手中有了骑兵,他就会与游击队的草原骑兵争一下短长。说实话,秋山君,在人数和装备都相同的情况下,咱们的骑兵,占不到任何上风!”
“赵天龙已经死了,草原骑兵已经没了魂魄!”秋山义雄越听越不舒服,梗着脖子大声咆哮。
他不提这个茬还好,一提起来,白川四郎也彻底失去了冷静,“是被谋杀,不是击毙!你和川田君两个人布置圈套时,根本没有尊重我的意见。明明再等上半个月,咱们就可以集中起三个大队的兵力,一步步平推过去,将草原上个各路抵抗力量挨个扫荡干净。而你们......呯!”
白川四郎有些说不下去了,手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文件四下乱飞。下毒!买通一个蒙古人中的败类,在酒宴上下毒!堂堂的大日本皇军,对付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小头目,居然还要采取如此下作手段!消息传扬出去,会让周围那些首鼠两端的家伙怎么看?他们会佩服关东军做事不拘小节么?呸!他们会说,关东军从上到下,已经彻底失去了击败土八路的信心。所以,才在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况下,还采用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招!
“我们也是为了尽早结束东蒙草原上的混乱状态!”虽然心里头也觉得自己很无耻,秋山义雄却不肯承认错误,继续梗着脖子强辩,“你和川田君已经到这里快三年了。三年来,你们都做了什么?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不说,那些蒙古贵族,也日渐失去了对帝国的忠诚!”
“忠诚,不仅仅是用刀子逼出来的!”白川四郎长身而起,对着秋山义雄咬牙切齿。“帝国也不可能在每一个中国的县城,都保留整整三个大队的兵力!万一咱们无法保持优势的兵力,哪怕是旗鼓相当,你知道那些蒙古贵族会做什么吗?他们会立刻倒戈相向,群起而攻之。不信,你等着看好了!”
第五章 烽烟
第五章烽烟(二上)
“帝国当然没有那么多士兵,可也不是每个县城里,都会冒出一个赵天龙!”秋山义雄明显被刺激到了,手扶桌案,死死地盯着白川四郎的眼睛。
“没有赵天龙,你们也会制造出一个张天龙,王天龙,李天龙!”白川四郎也把手压在桌案上,与秋山义雄头顶着头,两只眼睛中不住地喷烟冒火,“你们这些狂妄的兵痞,还有那些没脑子的政客,唯利是图的商人。你们一起,不断地给帝国制造敌人!想当年,这片土地上的蒙古人、鄂伦春人,还有逃荒过来的汉人,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概念。对于大日本帝国发动九一八事变的看法,也不过如同当年满清占领沈阳一样,当做是朝廷更替的前奏而已。可你们,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却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他们,这和历史上的朝代更替不一样!他们无论是哪个民族,无论有没有信仰,都一样是中国人!在你们眼里,他们都必须是中国人,必须是大和民族的奴隶!”
“你.....”秋山义雄理屈词穷,松开桌子,大步后退,“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白川君,你这种想法太危险了。我必须将你今天的话如实向关东军本部反应。以这种思想状态,我认为,你早已经不适合再继续于作战部队中服役了!”
“求之不得!”白川四郎也豁了出去,再也不想隐瞒自己的任何观点。“即便回去训练预备役,也好过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你等将几代帝**人用鲜血浇筑出来的荣耀,一步步葬送干净!!”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等葬送帝**人的荣耀。你呢,莫非你不是帝**人?莫非在你心中,早就已经没有了身为军人的荣誉感了么?”没想到自己的威胁竟然没起到任何作用,秋山义雄又愣了愣,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眼前这个白川参谋,据说可是白川大将的直系族人。虽然眼下白川家族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可依旧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中佐所能撼动的。更何况白川四郎本人在东蒙第一派遣大队里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大队长川田国昭。如果他下定决心要拖后腿,自己和初来乍到的第二大队,在这里必将寸步难行!
“军人的荣誉感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而不是靠给人酒里投毒!”白川四郎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笑着说道。“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至于向不向关东军本部那边举报我,悉听尊便。”
“玩笑话,玩笑话!白川君不要当真。我只是觉得白川君可能太累了,迫切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而已!”听白川四郎说得光棍儿,秋山义雄只好继续选择退让。“我可以向关东军本部提出建议,让本部把你和川田君两个调回去,做适当休息。可是,可是你今天至少要告诉我,到底该怎么样做才能把川田君救出来吧!毕竟你和川田君在这里很多年了,对周围的情况远比我熟悉!”
“怎么救?!”察觉到对方已经服软,白川四郎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叹了口气,尽量冷静地回应,“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赶紧先派一个中队过去,给川田君和他麾下的士兵们一点儿希望。至于其他几个中队,与其急急忙忙朝战场附近赶,还不如直接去攻打游击队的老巢。至少那样做,不会中了别人的围点打援之计!”
“这,这个.....”秋山义雄好生犹豫。围魏救赵,的确是个解决眼前危急的稳妥办法。可那样做的话,就白白丧失了将土八路一股脑全歼的机会。并且川田大队先前付出的巨大牺牲也白费了,即便如愿拿下了麒麟岭的游击队老巢,也很难在那里把川田大队的损失弥补回来。
“不要老想着投机取巧!!”仿佛猜到了秋山义雄在犹豫什么,白川四郎摇摇头,大声补充,“张胖子如果那么容易被你打败,他就不会是张胖子了。况且你如愿杀了他,又能怎样?只要帝国改变不了目前的急功近利心态,转眼就会又逼出一个李胖子,王胖子!”
撂下这几句话后,他也不去管秋山义雄的脸色。伸手抓起桌案上的电话,“喂,通讯小分队么,给我接蒙疆实业的田中经理!”
电话中传来一阵线路拔插声,很快,日本商人田中谦吉的座机就被接通了。白川四郎先跟后者寒暄了两句,随即,用尽量平缓的声音吩咐道:“贵公司跟乌旗叶特前旗的那个草场改良计划,进行的怎么样了?镇国公保力格呢,他不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黑石城里跟你们交割一部分货物么?今年是什么时候,方便不方便带着他一起到我这里坐一坐?!”
若是换做半个月前,白川四郎发出邀请,蒙疆实业的田中经理肯定是感激涕零。谁料这一回,电话里却传来了此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报告,报告白川,白川长官。保力格那老糊涂毁约了!他把我们公司派往前旗的工作人员,全都给赶了出来。他自己,他自己也不会再来黑石城了!卑职实在没有办法带他去拜访您!”
“怎么会这样?你们在利润分配上又起争执了么?”白川四郎的心里猛地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擦了下额头,强压做镇定地追问。
“他说,他说怕我们给他的酒里下毒!”田中经理恼恨到了极点,回答时竟然口不择言,“这老东西,居然突然想起他是蒙古人了!居然跟我说,自打成吉思汗以来,在草原上就没人在酒里头下过毒药。他以为他是谁啊!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下毒,731部队专门炼制出来的毒药,是一般人有资格享受的么?!”
“八嘎!”白川四郎气愤地丢下电话,低声斥骂。除了数典忘祖的勃日贴赤那之外,黑石寨周边的所有蒙古贵族当中,镇国公保力格平素与黑石寨的日本人最为亲近。如果他都主动跟大伙保持距离了,恐怕其余蒙古贵族,此刻会走得更远吧?!
“快按我刚才说的,派人去救川田国昭!”猛然间想到一件事,他迅速抬起头,冲着还在犹豫不绝的秋山义雄大声叫嚷,“赶紧,别再想怎么消灭游击队了。再耽误下去,你的人能不能出城,都要另说了!快!抓紧!”
第五章 烽烟 拢
第五章烽烟(二下)
“出不了城?”前后几句话之间跳跃太大,秋山义雄一时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愣了愣,犹豫着重复。
“连保力格这种人都被你们逼得......”白川四郎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得不低声解释。话才说了一半儿,窗外忽然亮起了一团红光。紧跟着,天崩地裂,一连串闷雷般的爆炸声将玻璃窗震了个粉碎。
“小心!”白川四郎第一时间就把秋山义雄拉到来办公桌底下,声嘶力竭,“蹲在这里不要动,小心有刺客趁机打冷枪!”
不用他叮嘱,秋山义雄也不敢将身体从桌案下往外探出分毫。外边的爆炸太剧烈了,震得地面都像波涛一样上下起伏。这个时候把身体露到桌案外边,即便不死于刺客的黑枪,被飞溅的弹片或者玻璃渣刺中,恐怕也是血流五步的下场!
足足过了一刻钟光景,外边的爆炸声方才平息。白川四郎和秋山义雄两个互相搀扶着从办公桌下钻出来,欲哭无泪。
二人都是老行伍了,不用看,就知道外边的爆炸,绝非来自炮击。黑石城及其周围的各方势力,包括日本人自己在内,都消耗不起这么多的炮弹。造成如此剧烈的爆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关东军辛辛苦苦从满洲运过来的军火,被人家一股脑全给点了。秋山大队接下来甭说去救川田国昭,能不能力保县城不被攻破,都直接成了悬念。
“报告!”一名浑身是血的鬼子少尉在卫兵们的簇拥下,从外边闯进来,气急败坏,“报告长官,弹药库,弹药库被炸了。是中国人,中国人干的,他们.....”
“别啰嗦了!说重点!”秋山义雄一把拎起报信少尉的脖领子,瞪着通红的眼睛追问,“第二大队的装甲运输车呢,装甲运输车还在不在?我先前,我先前命令他们携带一星期的弹药....”
“嗬嗬嗬.....”报信者被勒的喘不过气,手脚拼命挣扎。关键时刻,还是白川四郎沉稳。先从背后狠狠拍了秋山义雄一记,然后大声提醒,“放手,让酒井少尉说话。已经这样子了,你勒死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呃——!”秋山义雄被拍得向前扑出了两步,手指松开,青灰色的面孔被外边的火光照得格外狰狞,“说,运输车还在不在?你们这些废物,刚才都干什么去了?居然让中国人冲进了军火库里?!”
“运输车被,被炸翻了。但,但里边的军火没有殉爆!”报信者酒井高明单手捂住自己的咽喉,大口大口喘气,“但,但是几辆车都没装满。被拉来当苦力的中国人当中,有,有两名土八路的间谍。他们,他们腰间绑满了手榴弹,趁着进仓库搬东西时候,偷偷拉开了引火弦.....”
尸骨无存!几十吨军火的爆炸现场,不可能留下任何血肉之躯的痕迹。虽然见惯了生死,秋山义雄也被八路间谍的决绝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圆了猩红色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你,你说得全是真的?真的是土八路的间谍干的?!不是,不是你们,你们自己不小心....”
“不是,不是!”酒井高明被吓了一跳,举起手,带着哭腔替他自己辩解,“属下可以发誓!可以发誓不是我们自己不小心。草场,草场中尉当时就站在军火库门口,当场就被炸成了碎片。整个看守军火库的小队,就,包括我自己在内,就,就活下来四个人!”
“八嘎——!”秋山义雄继续倒吸冷气,依旧拒绝相信是中国间谍对军火库发起了自杀式爆破。白川四郎经验远比他丰富,抬起手,拉住他的肩膀,急促地说道:“现在不是纠缠细节的时候。赶紧跟我一起出去,封锁现场,安抚士兵。免得造成更大的骚乱!”
“嗨依,白川君提醒得是!”秋山义雄像提线木偶般鞠了一躬,跟在白川四郎身后,快步出门。一边走,还依旧念念不忘地重复,“土八路的间谍,土八路的间谍怎么混进城里来的?他们,他们怎么....”
“不是土八路的间谍!如果酒井少尉刚才的汇报属实,应该是军统的特工!”白川四郎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土八路的间谍,很少采用这种暴烈的方式打击对手。而军统那边,却是刺杀和破坏的行家!”
说到这儿,他又恨恨地看了几眼秋山义雄,大声叹气。秋山义雄立刻明白了对方叹气的缘由,青灰色的面孔迅速涌上一团黑紫,“白川君,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危急关头,你我二人必须......”
“我只是提醒你,既然选择了战场以外的招数,就得防备别人以同样的手段报复!”早就预料到对方不会领情,白川四郎耸耸肩,冷笑着补充。“炸掉军火库,只是第一波。接下来.....”
“嗖——”“嗖——”两道炮弹破空声,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啰嗦。紧跟着,剧烈的爆炸声再度响起,黑石城的南门附近,浓烟夹着火光,腾空而起。
“是炮击,赶紧去召集你手下的人马,上城备战!”白川四郎再顾不上抱怨,用力推了秋山义雄一把,随即快步奔向上城的马道。“快,我先去南门组织防御。你立刻召集人手上城增援。南门,北门和东西两侧城墙,都需要立刻增援!”
“嗨依!”事态紧急,秋山义雄也顾不上考虑自己和白川四郎到底该谁指挥谁的问题了。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召集下属。
“轰隆!”“轰隆!”炮击仍然在继续,虽然不密集,却给城内的日伪士兵和普通百姓造成了极大的恐慌。特别是南北两座城门附近,当值的鬼子和伪军们将身体藏在断壁残桓后,抱着枪,牙齿上下相撞。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慌,秋山义雄自己,也不断打起了冷战。军火库被炸了,外边还有一伙不明武装,向城头发起了炮击。这一仗,即便他能打退城外的敌军,也肯定没办法给川田国昭派任何援兵了。而万一川田国昭和他身边的两个中队士兵被土八路全歼,即将进行的春节大扫荡,就直接宣告胎死腹中。过后,即便关东军本部那边不追究,在长官们心里,他恐怕也会被打入了不可倚重的另册。数年的寒窗苦读,数年的征战之功,瞬间全都化成了一汪春水!
“不行!”秋山义雄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想如何保住前程的时候,现在关键是要保住黑石寨县城。至于导致整个扫荡计划失败的原因,完全可以说是川田国昭立功心切,擅自采取了行动。反正此人已经不可能活着回来,还不如废物利用一次,也好...
想到此节,他的精神终于稍微振作起来一点儿。匆匆忙忙跑到军营前,在几名心腹的协助下,将一大堆命令流水般传了出去。片刻后,黑石寨内所有活着的鬼子和伪军都被召集了起来,分成东南西北四大股,在鬼子军官的带领下,手忙脚乱地冲上了城门和城墙。
秋山义雄自己也领了其中一大股,连鬼子带伪军总计两个中队左右,直接奔向了最早受到炮击的南城门。当他喘着粗气跑到白川四郎身侧时,城门攻防战已经正式打响。黑夜里,也不知道多少士兵蜂涌而来,一边朝城头开火,一边大声喊着口号,“杀小鬼子,给龙爷报仇!”
“杀不要脸的小鬼子,祭奠龙爷在天之灵!”
“小鬼子,有种你就出城来迎战。光知道在酒水里下毒,你们还配做军人么?!”
“不要脸,连土匪都知道不能在酒宴上谋害客人......”
“......”
秋山义雄听得火往上撞,举起指挥刀,就要派人马出城反击。白川四郎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大声提醒,“别上当。他们的目的,就是把你骗出去打伏击。这里的城墙都是石块垒的,除非他们手上有重炮,否则,根本不可能打进来!”
“伏击?!”秋山义雄瞬间清醒,脊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再仔细听城外动静,果然呐喊的声音多,射击的声音少。很明显有人在努力约束着士兵们节约子弹,以便在两军真正交手的瞬间爆发出最大的火力。
“应该是周黑碳的独立营,规模参照绥军标准,但纪律和训练程度却远不如后者!”见秋山义雄迟迟进入不了状态,白川四郎只好继续给他当参谋,“这样的队伍打不了硬仗,只要咱们稳守城墙。天亮以后,他们肯定会自行退走。”
“多谢白川君指点!”秋山义雄如梦方醒,装出一脸感激地模样说道。“敌情不明,我一定遵照白川君的劝告,绝不出城迎战。只是.....”
故意停顿了一下,他又换了一幅忧心忡忡的表情,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川田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能不能坚持到咱们将独立营打退?唉!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他,只带两个中队的人马就出去....”
这句话纯属lang费口水,真实目的却在于试探一下白川四郎的态度,以便过后达成统一战线,把责任全都到川田国昭头上。然而白川四郎却仿佛对秋山义雄的暗示充耳不闻,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城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白川君,你这是.....?”秋山义雄被对方脸色的表情吓得心里发慌,向后躲了躲,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对!周黑碳完全可以埋伏在你去救援川田君的路上,打你个措手不及!”白川四郎用力摇了几下头,答非所问。“他跟军统的彭站长关系非常近,军统在城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告诉他。而他......,不对,他肯定更重要的目的。比打你个措手不及还重要!”
“什么目的?”整个晚上,白川四郎的乌鸦嘴几乎言出必中,令秋山义雄都有些畏惧了。又向远处接连退了好几步,手扶城墙垛口,声音微微发颤。
“我猜不出来!”白川四郎双手抱头,满脸痛苦。“当初你们谁也不肯听我的。现在形势完全乱套了,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不知道.....”
说罢,他又猛地睁开双眼,努力朝城外搜索。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能找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出来。
秋山义雄也被他弄得神经愈发地紧张,举起头,三百六十度转着身体看。忽然间,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惊呼,“火,那边有人在放火!”紧跟着,周围的伪军们都叫嚷了起来,冲着城外指指点点,“那边,是那边。大烟墩,大烟墩那边有人放火!”
“那是祭坛,大石头垒的祭坛!当年嘎达梅林起兵的时候,就是在那里祭的长生天!”个别本地长大的伪军知道掌故多,将头藏在城垛口后,用颤抖的声音补充。
“石头祭坛?嘎达梅林?!”秋山义雄来得时间短,根本不了解草原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将头迅速转向白川四郎,用目光询问。
白川四郎的面孔,却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即便被火光照亮,也映不出丝毫的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目光呆呆地盯着城外祭坛的位置,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周黑碳是在给别人打掩护,他是在.....”
“报告!”酒井高明举着一份电报,跌跌撞撞地沿马道跑上城楼,“报告秋山长官,白川长官。电报,白音小王爷,白音那个混蛋,用明码向全世界发了通电!”
“念!”心中猛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秋山义雄抢在白川四郎说话之前,大声命令。
“哈伊!”酒井高明看了白川四郎一眼,见后者没有阻止的意思,低下头,小声朗诵:““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倭寇,日本人先占东北,再夺察哈尔、热河。抢我牲畜,毁我草场,杀我牧民。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我蒙汉豪杰,为避免无辜百姓遭受战火,百般退让,忍辱负重。奈何倭寇残暴成性,毫无廉耻,日前竟无视我蒙古各部数百年来传统,将女王斯琴骗至....”
“别念这些废话,捡要紧的念,他到底想干什么?!”秋山义雄听得心烦意乱,跺着脚打断。
又是那份毒药惹得祸,责任又算到自己头上了!当初准备毒药时,谁曾经警告过,那些首鼠两端的草原贵族,会反应如此强烈?!现在好了,全一窝蜂地找上了门来。难道大日本关东军诛杀叛匪,还需要你们这些未开化的草原贵族请示报告么?该杀,统统地该杀。像当年在南京那样杀他个血流成河,剩下的肯定全都能老实下来。
“他说,他说......”被秋山义雄扭曲的面孔吓得两股战战,酒井高明佝偻起身体,屁股死死顶住内侧的城垛口。“他说,他说了很多废话。只有,只有最后一句是有用的!”
“念出来,别啰嗦!我看他到底想怎么样?!”秋山义雄恶狠狠盯着他,就像一头得了狂犬病的孤狼。
“乌旗叶特四旗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也誓与倭寇,誓与咱们血战到底,不死不休!”酒井高明哆嗦着,喃喃地重复。
第五章 烽烟 (三)
第五章烽烟(三)
“这里边基本上全是废话,我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距离黑石城不远处的巨石祭坛中,小王爷白音将电报的底稿挥动了几下,大声强调,“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一干被酒精和火焰刺激得浑身热血都已经沸腾的蒙汉豪杰们举起钢刀,群起响应。声音通过巨石祭坛特有的构造,被瞬间放大到极限,在夜空当中反复回荡。
小王爷白音自己的身体也被热血烧得滚烫,将电报凑到火上点燃了,用力抛向半空。祭坛内滚烫的空气托着正在燃烧的通电,扶摇直上,像太阳般瞬间照亮在场每个人的眼睛。然后又迅速暗了下去,化作一团暗黑色的碎末,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
“长生天收到了,他收到了我们发自心中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白音继续挥舞着胳膊呐喊,如疯似狂,“他将一直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如何兑现今晚的誓言!”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群雄再度举起刀,一遍遍重复先前的誓言。有股凛然之气伴着声lang从祭坛中涌起,直冲宵汉。
“把勃日贴赤那狗贼给我押上来!老子今天要用他的头颅,祭龙哥和斯琴的在天之灵!”借着胸中半空中这股凛然之气,小王爷白音义正词严的宣布。
“是!”几名蒙古壮汉答应一声,快步走到祭坛外。从马背上抬下一个麻袋,像倒死鱼一样,将已经瘫成了一团勃日贴赤那从麻袋里倒出来,拖至祭坛中央的火堆旁。
“咦!这厮怎么会落到小王爷手里?!”
“这厮不是躲在贝勒府里闭门思过了么?怎么比川田国昭还早就被抓了过来?!”围在火堆旁众蒙汉豪杰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小王爷白音手里,居然还握着这样一个“关键角色”。
在大伙惊诧的目光里,小王爷白音解开了上衣,坦露出自己的左胸。先用力在左胸口处划了一刀,然后擎着带血的刀尖,一步步走向勃日贴赤那,“我,木华黎的子孙,乌旗叶特左旗札萨克郡王白音,今日以自己的心头血,向长生天献祭。请长生天见证我今日所为,并非同族相残,而是为了剔除蒙古人当中的败类,维护祖先的荣誉和前辈英雄曾经在这里立下的誓言.....”
“白音王爷,白音王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没等他把祈祷词说完,勃日贴赤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突然跪了起来,以头抢地,“不是我要害死斯琴的。是,是日本人逼着我干的啊。是日本人逼着我干的啊!关东军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我要是不跟他们合作,他们就要把,就要把乌旗叶特前后左右四旗的男男女女统统杀光啊!”
“呸!”白音抬起一脚,将他再度踹翻于地,狠狠踩住胸口“少给我扯那些不着边的东西,咱们乌旗叶特四旗又不是没有男人了,谁会挺着脖子让他们杀?!”
“杀就杀,总好过继续给小鬼子当奴才!”
“小鬼子要杀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刀子拼命?!大伙只要豁出去了,还不一定死的是谁!”
“别扯淡,想要出卖别人,肯定能找到一百个理由!”
“.....”
火堆旁的蒙汉豪杰们怒形于色,谁也没把勃日贴赤那转述的威胁当做一回事。见到此景,小王爷白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脚掌轻轻松开了半寸,沉声问道:“勃日贴赤那,大伙刚才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咳咳,咳咳,呼呼,呼呼,呼呼.....”勃日贴赤那当了小半辈子喇嘛,身子骨哪经得起白音如此碾压。拼命喘了半晌粗气,才咧开嘴巴,哭泣着回答,“听,听到了。我,我当时心中害怕,呜呜,所以,所以才答应了他们。呜呜,呜呜,我已经后悔了,所以才偷偷跑回了庙里去。跑回庙里头去对着佛祖忏悔!我,我愿意在庙里头替他们烧一辈子高香,求佛祖保佑他们两个的在天之灵.....”
“呸!龙爷和斯琴才不愿受你的香火!”旁边有人听不下去了,冲过来,照着勃日贴赤那的狗脸就是一记耳光。
“在酒宴上给客人下毒,然后烧几柱香就没事了。怪不得有人愿意当喇嘛!”
“谁知道你会不会在香烛了也下毒?让龙哥和斯琴的在天之灵也无法安宁!”
其他豪杰早就按奈不住,见有人带头,也纷纷上前,一边骂,一边冲着勃日贴赤那拳打脚踢。
勃日贴赤那身体被白音踩在脚下,根本无法躲闪。转眼间,脑袋就被打得像猪头一般,嘴里吐着血沫大声求饶,“饶命,诸位兄弟饶命啊!看在我也是蒙古人的份上.....”
他不提蒙古人三个字还好,一提,众人更是怒不可遏。“你也配做蒙古人?!”
“咱们蒙古人里头,哪有你这样的贱种?!”
“龙爷和斯琴两个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你这个败类手里。待到了九泉之下,我看你如何面对咱蒙古人的祖先?!”
眼看着勃日贴赤那就要被活活打死,白音赶紧挥了下胳膊,示意手下们将愤怒人群从自己身边推开。“别打了,打死他就太便宜他了。大伙先别急,我再问他一句话!”
“打死他?想得美?活剐了他才算解恨!”
“剐了他,剐了他!”
众人没有白音力气大,却又不甘心放过勃日贴赤那。隔着白音的亲卫,继续大声发泄心中的愤怒。
白音将没拿刀的左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大伙稍安勿躁。然后低下头,用刀尖顶住脚下之人的胸口,“勃日贴赤那,对着长生天,你如实回答我,当日是谁,把毒药放进斯琴和龙哥两人的酒碗里边的?”
“我,我.....”勃日贴赤那从肿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皮下,看了看纯净的夜空,呻吟着回应,“是我,是我亲手放进去的。可,可日本人,日本人跟我说,那,那是慢性毒药,只要及时注射解毒针.....”
“咱们乌旗叶特四旗老祖宗的遗训中怎么说,若有有客人来到咱们家中.....”白音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将刀尖向下压了压,继续追问。
勃日贴赤那胸口吃痛,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声叫嚷道:“拿最美味的奶豆腐和羊肉招待客人。献上最好的酒水和点心,给客人的水袋里灌满清水,包裹里放满干粮。如果有人敢追杀客人,拿起刀来保护他,直到他离开你的视线。饶命,饶命啊。白音小王爷,我愿意把,愿意把乌旗叶特后旗双手奉上,把所有....”
“那,你知罪么?”白音将刀尖继续下压,再度将勃日贴赤那的哀告,“对着长生天,大声告诉我。别想着狡辩,今天谁也救不了你!”
“我,我,呜呜....”勃日贴赤那追悔莫及,放声长嚎。本以为躲进寺庙当中,就能先避一避风头。待关东军的主力抵达之后,再出来接掌乌旗叶特后旗的政务。谁料到寺庙里的师兄师弟们居然突然翻了脸,将自己打晕了,直接绑着送到白音手里。
“龙哥,斯琴,你们两个英魂不要急着走。白音来送你们了!”没有兴趣在此人身上过多lang费时间,白音先将染血的刀尖举起来,冲着夜空大声呼唤。随即,左手按下去压住勃日贴赤那的脑袋,右手横着一抹。“噗!”有股黑色的血浆喷进火堆中,令火焰瞬间跳起老高。
“龙哥,斯琴,你们两个英魂不要急着走。我们来送你俩了!”众蒙汉豪杰依次上前,用刀子割了勃日贴赤那身上的肉,一片片丢进火堆中。炙烈的火焰夹着焦臭味道越燃越旺,越烧越旺,照亮每个人的眼睛,就像夜空中一颗颗璀璨的星斗。
望着眼前跳动的火焰,小王爷白音感觉到自己眼睛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终于可以将乌旗叶特四旗整合为一体了。右旗女王斯琴被日本人谋杀,后旗摄政勃日贴赤那身败名裂,前旗的镇国公保力格告老归隐,从今以后,乌旗叶特四旗这三万余平方公里土地,五十多万蒙汉人口,将归他白音一人掌控。他可以尽情施展心中的抱负,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出一片塞上江南。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多少年,又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如今梦想终于成真,为什么,为什么他自己心里居然找不到丝毫的喜悦?!相反,却又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从半空中压了下来,从肩膀一直压进了心头?
“保力格大叔——!”他的喉咙动了动,冲着人群之外,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正躲在祭坛外冷眼旁观的镇国公保力格笑着摆了摆手,拒绝了白音的主动邀请。然后转过身,慢吞吞走向自家的包银马车。
“公爷,您,您就这样走了?”管家呼和奥拉不甘心地凑上前,低声提醒。“咱们即便不再看好日本人,也不能让白音那小子捡了这么大个.....”
“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他才三十出头!”保力格笑了笑,自己伸手拉开车门,“与其跟他争到累死,不如趁现在替子孙结个善缘。况且今后这草原上,允不允许有我们这种人的存在,还两说着呢!”
“您的意思是?”管家呼和奥拉听不明白保力格的话,一边替对方关车门,一边皱着眉头询问。
“走吧!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趁着这两年香港地价不值钱,咱们去好好盘几片儿下来。以后能不能吃上口舒坦饭,就全靠这一把了!”保力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用膝盖抵住车门,探头朝祭坛中最后看了几眼,然后笑着坐了回去,顺手将车门关好。
“是,公爷!您坐稳了!哈森,赶车!”管家呼和奥拉大声答应着跳上车辕,一边督促车夫开动,一边恋恋不舍地向后回头。
巨石祭坛中,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一身国民革命军上校的装束的彭学文被白音请到火堆旁,举着一个小型扩音器,正在进行鼓动演说:“.....就在半个月前,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二十余国,已经正式对日本宣战了!我们不再是孤独的抵抗者,我们拥有了世界上大多数正义国家的支持,将与他们一道.....”
“美国?美国在哪?”
“英国人,是当年为了卖鸦片打进来的那帮洋鬼子么?”众蒙汉豪杰面面相觑,很难理解彭学文口中的那些国家,与眼前的战斗有什么必然联系。
骚动声迅速传入了彭学文的耳朵,他愣了愣,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在心中跳过数段,直接进入最**部分。“对于全世界的盟友,我们心存感激。但是我今天在这里不得不说,这些盟友,来得太晚了一些。此刻距离七七事变,已经过去了四年半时间,距离九一八事变,则整整过去了十年零一个月。我们中国人,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兄弟,汉人、蒙古人、还有满人和其他民族中的热血男儿,已经跟小鬼子战斗了十年。十年来,我们的血淌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也许将来还会有一天,我们的尸体也会躺在一起,手臂挽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共同捍卫着我们身后的父老乡亲,捍卫着祖先和后代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生存的权力!”
这几句,大伙终于听明白了,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涌起了一股凄凉的笑容。汉人,蒙古人,满人,还有鄂温克、鄂伦春,彼此间长得不太一样,性子和习惯也不尽相同,那又有什么关系?!日本鬼子来了,还不是把大伙都当奴隶,根本不管谁是哪个民族!想杀就杀,想抢就抢,不需要寻找任何理由。
“十年来,我华夏各族兄弟,浴血奋战,前仆后继,令日本人的大陆计划,彻底宣告破产。”祭坛中,火光在跳动,彭学文的声音也被热空气托到夜空里,越传越远,越传越清晰,“我华夏各族,也因此重铸于一体,不再分关内塞外,不再分胡汉南北。为了不给日寇当奴隶,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不受人欺凌,为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骄傲自由的国度,我们举起手中的刀.....”
祭坛中的各路英豪满脸肃穆,将手中的钢刀默默举起来,铸成一片钢铁丛林。
“弟兄们,举刀杀鬼子!”黑石城外二十余里处一座日本屯垦区前,周黑碳高举战刀,长驱而入。
“杀鬼子,杀小鬼子!”李老九、小北风、镇东洋等草莽豪杰带着大半个独立营弟兄,紧随其后。刀光闪处,护卫屯垦区的鬼子兵和日本lang人被砍得东倒西歪,四散奔逃。。
“游击队,举刀,跟我来....”两百余里外,张松龄双腿用力一磕马镫,高举着钢刀冲向日军阵地。
“举刀,杀鬼子!”
“杀鬼子!”巴图、小郑、老马、一众游击队战士手擎长刀,跨在战马的背上,紧随于张松龄身后,义无反顾。
一排鬼子兵从战壕里跳出来,撒腿逃命。黄膘马驮着张松龄从背后追上他们,刀光如电,砍下一颗颗丑陋的头颅。
“玉碎——!”川田国昭岔开两腿,双手举起指挥刀,遥遥地向张松龄发出挑战。最后一道防线地已经被摧垮了,甭说援军,连回电他都没接到一个。生死关头,他要用手中的刀来维持帝**人最后的威严。
“在酒里下毒的家伙,你也配?!”没等张松龄的战马冲到近前,杜歪嘴已经从后边追上。手中歪把子喷出火蛇,将川田国昭打得倒飞出去,惨叫着变成一张筛子。
巴图策马追上半空中的尸体,挥刀横扫。川田国昭的一条手臂被砍下,尸体却再度飞向半空。
小郑紧跟巴图脚步,疾驰而过。长刀掠起一道血lang。川田国昭的身体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再度破碎成为两截。
老马冲了过去。
小哈斯冲了过去。
一匹又一匹骏马驮着游击队员和乌旗叶特右旗的王府卫士们从张松龄身边冲过。将小鬼子淹没于冰冷的刀光之中。
方国强最后一个冲到,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将头抬起来,看向夜空,嘴唇默默蠕动。
夜空中,有两颗明亮的流星从东南向西北滑过,照得四野一片雪白。
狂风乍起,卷住地面上的积雪,托住流星,且沉且浮,如梦如幻。
北风卷着雪花继续向南,飘过万里长城,飘过连绵关山。
同样的星光下,八路军某部战士举着大刀片子冲进日军队伍,刀光落处,鬼子纷纷授首。
同样的星光下,一群国民党士兵抱着手榴弹冲向日寇坦克,血洒疆场。
夜空中的流星就像两只眼睛,默默看着长城内外所有风景。
“让我们举起手中的刀.....”同样的星光下,身穿国民党上校军装的彭学文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继续大声疾呼,“为了祖辈赋予我们的尊严,为了子孙被被人屠杀,为了永远的自由和光明........”
“战!”“战!”“战!”白音带头,众蒙古贵族和汉家豪杰齐齐挥舞长刀,将他的演讲,淹没于一片山呼海啸声中。
烽烟滚滚,火光点燃整片天空。
酒徒注:烽烟尽处的正文,至此就要结束了。明天还有一段尾声,和完本感言之类。然后酒徒申请休息几天,准备在新书《男儿行》中,与大伙再度相聚。谢谢大家两年来的支持,谢谢!
尾声
尾声
“你们把县城光复了么?”张约翰听得意犹未尽,扯着自家爷爷的胳膊,低声追问.
老实说,他在这一路上听到的故事并不算非常精彩,却远比他以往看到和听说的任何历史资料都更生动,更贴近自我。特别是当他从自家祖父口中,听到那句,“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不受人欺凌。为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骄傲自由的国度”之时,心中竟然有一股热流在涌。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塞外,今后也不可能与此地产生更多的联系。
“怎么可能?真那么容易的话,抗日战争也不用打了八年!”张松龄看了看不远处黑色的城楼,笑着摇头。“我们当时缺乏攻坚用的重武器,而整整一个联队的关东军已经开到了半路上。”
城楼是九十年代中期在黑石寨北门的遗址上重新修复的,尽量保持了最初的原貌。但黑石寨,却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黑石寨。城区的面积,已经是当年的五倍大小。一些原本连远郊都算不上的地段,也随着房地产热的降临,渐渐与城区联系到了一起,渐渐化作了城市的一部分。
“那,那白音小王爷呢?!他,他能撑得下去么?!按您的说法,他可不是个可以共同应对危机的人!”见惯了大城市风光的张约翰,对眼前的景色提不起任何兴趣,继续搀着自家爷爷胳膊,刨根究底。
“他.....?”张松龄笑了笑,继续摇头。“他当然坚持下来了。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到他能坚持下来。但过后仔细一琢磨,我们当年其实都看低了他。白音这家伙,不但有野心,并且非常有韧劲儿,目光也是相当的长远!”
“噢!”张约翰茫然地点头,对自家祖父的说法不置可否。以当时日本的国家实力,在发起珍珠港偷袭那一瞬间,失败就已经成了注定的结局!况且连续好几年都没将一支游击队打垮,并且令后者越战越强。换了谁与白音易地相处,恐怕也不会再把赌注压在日本侵略者身上。
“他不光在这一件事上目光长远!”张松龄猜到了自家孙儿的困惑,想了想,继续补充。“抗日战争的后三年半,基本上他都是在跟我们,还有周黑子的独立营一起并肩战斗。哪怕是在被小鬼子追得退进了大沙漠,他都没有再接受日本人的招安。”
“这样啊,那他还真不一般!”张约翰想了想,轻轻点头。
“何止是不一般!”张松龄笑了笑,迅速抛出了第二个证据。“抗战结束没多久,他就毅然把队伍拉到了***这边!”
“啊!”张约翰大吃一惊,不光是因为白音的远见卓识,而且为这个故事的后续。“您,您和彭学文打起来了?周黑碳呢,他,他那时候可怎么办?”
“没有!我倒真想早点儿跟他打起来,那样,无论最后是死是活,他都能落个明白。说不定,现在还有人给他著书做传!”张松龄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他,他怎么了?谁杀了他?!”张约翰越听越糊涂,瞪圆黑溜溜的眼睛刨根究底。按照自家祖父先前的说法,这位彭学文先生可算得上文武双全,家中根基也十分雄厚。这样的人,在抗日战争中还曾经立下过大功。谁能轻易动得了他?!
“他自杀了!据说是!”张松龄慢慢闭上了眼睛,声音中带着无法被时光磨去的愤怒,“抗战结束那年,他的老师马汉三调他回北平。结果还没等出发,军统那边又派来了一波人,带着毛人凤的亲笔命令把他抓了起来。说他当年在军统察绥分站时,曾经暗中与日本人相互勾结。把他关在原来日本的军营里,日夜拷打。他受不了那个委屈,也不愿意按照审讯他那些人的意思拖自己的老师下水,就趁被押出来放风的时候,一头撞在了石头上。当场就咽了气。白音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拉着周黑碳一道造了反。然后我们三家联手去攻打县城给彭学文报仇,而守城的一方,居然是蒋葫芦!”
“呃!”张约翰一口气没喘匀匀,差点直接呛昏过去。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情啊?!曾经的抗日英雄被军统自己给打成了汉奸,曾经的大汉奸却摇身一变成了耿耿忠臣?!论荒唐,这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么?
“政治这东西,有时候比战争还残酷!”张松龄的话从耳边继续传来,声声令年青的张约翰酸涩莫名。“打仗的时候,至少你知道子弹从哪边来。搞政治的时候,却谁也没有把握!”
“你就拿你方爷爷来说吧!”被彭学文的遭遇触动了心事,张松龄苦笑着感慨,“那么教条的一个人,六十年代却被生生划成了右派。好不容易盼到平反了,没等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又稀里糊涂成了极左份子!偏偏当年抓他右派的,和后来批判他极左的,居然是同一波人!”
能被列为张约翰祖父辈分,又姓方的人,百分之百就是方国强了。在自家爷爷的故事里,这是个非常脸谱化的政治工作者形象。然而让张约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如此脸谱化的一个人,最后的遭遇居然也如此离奇。离奇到令人有些啼笑皆非,又忍不住要扼腕长叹的地步。
正要从自家祖父嘴里继续刨一刨,有关白音、方国强和周黑碳几个人的最终结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喧哗声,紧跟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微微一滞,然后便如潮水般向城门遗址涌了过去。
“打架了,打架了!”塞外的民风彪悍,百姓最喜欢围观的就是当街斗殴。只要不闹出人命,无论打得多激烈,周围保证都缺不了助威声和鼓掌声。
“这帮家伙!”张松龄的回忆被打断,望着不远处的人群连连摇头。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地老百姓还是如此爱凑热闹。这人心的变化,可是比科技与工业慢得太多!
“不是打架,不是打架,是白家老爷子,白家老爷子在教训二鬼子呢!”人群内,忽然又传出几声略带夸张的汇报声。仿佛唯恐后面的人看不见,专门要做现场直播一般。
“白家老爷子?”张松龄听得微微一愣,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非常奇妙的预感。“不会是白音那厮吧,他可快满百岁的人了!”
说着话,他也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双手分开人群就朝热闹发生地挤。吓得张约翰魂飞魄散,赶紧大呼小叫地跟了上来,“爷爷,爷爷您小心点儿!对不起,对不起,老人家爱看热闹。别挤,别挤,老人家身体不好,挤坏了你们自己惹麻烦!”
也不知道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张松龄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脆弱。转眼之间,祖孙二人已经来到了人群中央。只见旧城门遗址的位置,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拎着拐棍,正朝一名身穿蓝色西装的家伙身上猛抽。蓝西装明明比白发老汉小了足足五十岁,身边还带着三十多个彪形大汉做随从,却既不敢还手也不敢让随从们帮忙,只是捂着自己的脸左躲右闪。
“捂个屁,要脸的话,你就不会打这座城楼的主意。从城楼上拆石头给小鬼子修陵园!呸,亏你们想得出来!抗日烈士里边都到处跑兔子了,怎么不见你们出钱修一修!”白胡子老汉不依不饶,越战越勇。
蓝西装像只猴子般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大声委屈地嚷嚷,“老爷子,老爷子您听我解释。这,这个决定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只是负责施工的包工头。您要打,也该打做决策的那些人,不该,不该打到我头上!”
“我不管。从今天起,我就住在城楼子下了。谁要是敢从上面扣一块石头下来,老就把这条老命豁给他!”白胡子倚老卖老,用手杖指着蓝西装,继续大声嚷嚷。
“打得好!”
“该打。给日本鬼子修陵园,真是忘了祖宗的王八犊子!”
周围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乱,跺脚鼓掌,拼命给老人喝彩。正热闹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刹那后,有辆奥迪a6在三辆警车的前后保护下,紧贴着人群停了下来。
围观的百姓们见状,立刻散去了一大半儿。只有极少数胆子奇大,或者像张松龄这样跟当地没有任何瓜葛的,才继续留在城楼下,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奥迪车们被秘书拉开,从上面走下来一名大腹便便的白胖子。先是把蓝西装推到一边,然后又快步走到白发老人面前,蹲下身去,满脸委屈地责怪道:“爷爷,你这是干什么。给日本开拓团修陵园,是本市招商引资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黑石寨的长远发展。再说了,开拓团也是普通百姓,跟日本军方不能混为......”
“放你娘的狗屁!”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老者的胡子和眉毛同时竖了起来。用拐杖点着此人的胸口,大声痛骂道:“他们是军人,还是普通百姓,我不比你们这些小王八蛋清楚?!当年来中国淘金的小鬼子,有几个手上没沾过咱中国人的血?!普通百姓?你见过整体扛着枪训练,动不动就朝中国人脑袋上开火的普通百姓么?!告诉你吧,那些死掉的日本lang人,十个里边至少有五个是你爷爷我带人干掉的。你今天想给他们立碑,除非把我先宰了埋在碑底下!”
“爷爷,爷爷,你消消气,消消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这地方太乱,您先跟我回家去,等到了家,我再跟您慢慢解释.......”白胖子被骂得无地自容,红着脸低声求肯。
“我不回,我今天就要住在这儿,看看谁敢拆城墙去给鬼子修坟!我不懂什么叫招商引资,我就知道,人要是不知道自爱,谁也不会瞧得起他!”白胡子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嚷嚷。
“行了,白音老哥,你给孩子留点儿转圜余地吧!”张松龄看胖子实在可怜,抬起头,大声帮腔。
“你是哪衙门.......”白胡子老汉正在火头上,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张松龄。嘲讽的话才说了一半,身体却像中了邪般僵在了当场。好半晌,踉跄了几步,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你,你是张胖子?是你吗?你怎么过来的?这大白天的,你可别故意吓唬我?!”
“你才是孤魂野鬼呢!”张松龄情绪也非常激动,抹了下眼角,大声回敬。“咱们俩什么时候交情到那份上了,让我死了也忘不了你?”
“是活人就好,活人就好!”白音立刻就忘掉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像个小孩子般向前晃了几步,双手拉住张松龄的胳膊给自家当官员的孙儿介绍,“小巴图,这就是你张爷爷。当年要不是他,咱们一家人肯定全都完蛋了!赶紧滚过来,给你张爷爷磕头!”
“张爷爷!”胖子官员又被弄了个满脸通红,走上前,深深向张松龄鞠躬。“我常听我爷爷提起您。您这次怎么有空回来了?怎么也没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我安排车去接您!”
“滚蛋吧,你张爷爷想坐车,轮得到你去接!”见自家孙儿不肯给张松龄磕头,白音抬起脚,一脚将他踢出五尺开外。随即紧紧拉住张松龄胳膊,仿佛对方随时会跑掉般,大声嚷嚷,“回来,回来就好。走,赶紧去我家喝酒去,咱们哥俩,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我现在可是喝不动了!”张松龄任由对方拖着,大步走向人群之外,“我这次,是带着我的小孙子一起回来的。约翰,赶紧过来见过你白音爷爷!”
“白音爷爷事!”终于见到一个活着的,故事里的人物,张约翰带着几分好奇,向白音深深鞠躬。
“好孩子,好孩子!”白音笑呵呵地将张约翰搀扶住,同时用另外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找来找去,终于在腰间摸出一块带着体温的玉佛。笑了笑,用力按在了少年人的掌心处,“拿着,让佛祖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这.....”张约翰虽然不了解玉石文化,却也知道此物价值不菲,赶紧抬头向自家祖父请示。
“让你拿着就拿着吧,你白音爷爷是个大财主!”张松龄点点头,笑呵呵地吩咐。
白音立刻把眼睛一竖,反唇相讥,“你才是大财主呢,你们老张家当年差点把生意做到外蒙去!要不是你这小混蛋太败家,说不定现在连半个黑石城都能买下来!”
两个老头互相逗着嘴,转眼就把胖子官员和蓝西装等抛在了身后。看看周围没有闲杂人员跟上来,张松龄突然停住脚步,带着几分得意追问,“你个老东西,今天又唱苦肉计给谁看?难道以巴图现在的身份,也阻止不了给小鬼子立碑的事情么?”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就不能装会儿糊涂?!”九十多岁的白音,冲着八十多岁的张松龄翻翻眼皮,恨恨地说道。“你一出面,我就知道又被你看穿了。巴图那混蛋骨头太软,不敢跟其他几个常委全闹翻了。而另外那几个,都是急着建功立业的主。只要能把日本商人招来,他们才不在乎给谁立碑呢!”
“然后你就....”
“我今天在这里一闹腾,市委表决时,巴图就有理由投反对票了。然后再想办法朝报纸上捅一捅,估计就能把给小鬼子立碑的事情,彻底给搅和黄掉!”白音挤挤眼睛,像小孩子偷到了糖般得意。
“至于么?你也是当过地委书记的人,就不会通过正常途径去......”张松龄不理解白音的难处,看了对方一眼,不屑地数落。话说到一半儿,才忽然意识到白音性格便是如此,向来能走弯路就不直行。况且这老家伙也离休十多年了,在政界的影响力早已趋近于零。能想出这一招苦肉计来,其实已经非常难得。
二人曾经在一起共事好几年,所以很多话根本不用说完整。猜到张松龄心里的想法,老白音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老了!当年认识的人,没的没,帕金森的帕金森,我的话,早就没人听了。现在的年青人啊,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卖。唉!算了,算了,咱们不提这些。你个老东西,怎么突然想起回来看看了?!”
“趁着还能动弹,就出来走走。看看你,看看老方,然后再去给老彭和黑子两个敬一杯酒!”看了一眼白音稀疏的眉毛和头发,张松龄实话实说。
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滚,两个老人真的不在乎什么口彩不口彩。只是提起当年那些朋友的结局,心里不觉有些黯然。彭学文居然被军统自己给清洗掉了,方国强先当右派,又成了极左,一生不合时宜,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而周黑炭,自打和平时代来临,就转业去管农牧。专门研究如何利用草原上的季节河种水稻,前后花费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出了成果。中央主政的某位中央领导亲自点了他的名,在北京接见了他。不久那位领导折戟沉沙,周黑碳当年做土匪的事情也立刻被眼镜明亮的革命群众给翻了出来.....
“改天咱们俩一起去给黑子上一碗大米饭吧!”轻轻揉了下眼睛,白音低声建议,“我听他的狱友说,那年过年时,他一直嚷嚷着要吃碗大米饭。结果看守却嫌他闹事,把他单独关了小号。一关就是五天,等过完了年,想起把他放出来时,尸体早就硬了,铐子上啃的全是牙印儿!”
“唉!”这段往事张松龄早就在白音的信里读到过了,心中的痛楚得早已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怪谁,那位渎职的看守,八十年代初期因为抓捕越狱的逃犯,被后者用匕首捅在了肾脏上,当场牺牲。而当年召见周黑碳并牵连他身陷囹圄的那位高级领导,因其最后的所做所为,永远也不可能被平反。
“唉!”白音也陪着低声叹气,“那年代,疯得厉害!要不是你关键时刻出面替我作证,我估计也早就跟黑子做伴儿去了!”
忽然间,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望着张松龄的眼睛,郑重请求,“你当年到底是怎么跟调查的人说的?好些人都替我喊冤,却全都不顶用。可你当时因为站错了队,早就被踢到二线工厂里去了,怎么反而能帮我把里通外国的罪名洗掉?”
“这个.....”张松龄的情绪立刻从哀伤中被拉了出来,讪讪地挠头。
看着他满脸尴尬的模样,白音的好奇心愈发旺盛。用力拉住他的衣袖,大声催促,“赶紧说,别卖关子。咱们俩都这岁数了,你还想让我到死都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逃过了一劫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已”张松龄被逼无奈,只好苦笑着招认。
“什么大实话?你小子应该不会落井下石吧!应该不会,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放过我!”
“我只是跟他们说,白音这老家伙虽然很不地道,但却不是个傻子!当年吃了败仗,被孙兰峰追得连口气儿都顾不上喘的时候,他都没向国民党投降。如今全国河山一片红了,他怎么还可能傻到再去跟国民党特务勾勾搭搭?!除非他脑袋给驴踢坏了!”
“你个小王八蛋,居然敢瞧不起我!”白音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举着拳头冲了过来。
张松龄转过身,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笑着回应,“你个老东西,翻脸就不认人了是不?连救命恩人都打,说你不地道还冤枉你了?!”
两个老头一个逃,一个追,在夕阳中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身体慢慢融入金色的晚霞中,越来越年青,越来越年青。
“呜呜——”有过路的火车拉响汽笛。数只野鸟被惊得飞了起来,飞过黑石市标志性的城楼,飞过鳞次栉比民居,飞到巨石祭坛上方,乘风翱翔。
巨石祭坛中,几缕青烟慢慢涌起,被晚风吹散,飘飘荡荡飞向远方,飞向天与地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