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野鸡
我一口气跑到西城区,天已经亮了。
眼前是一条大河,水自西向东流着,南北横跨一座水泥桥,车水马龙,很是热闹。行人看我穿着红衣绿裤,下面却光着脚丫子,都诧异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这样暴露在街头闹市是很危险的,便心情紧张的顺着河堤到桥下,桥下有几个水泥墩子,靠堤岸的水泥墩下,没有多少水,有几块大青石头,像张天然的床。我心里暗喜:这儿隐蔽安全,是我最好的避难场所了。
我坐在石头上,靠着桥墩。桥上的人喊马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
昨夜我一宿没有睡觉,心情一直非常紧张,劳累极了。找到了这个水宫石床,我的心骤然松弛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任从桥上擂鼓筛锣,再也听不到了。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靠在桥墩上,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我赤手空拳,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别的一无所有。要在过去,早像当童养媳那样,逃之夭夭了。可是,凤仙姐的嘱咐时刻在我耳边回响:我要为姐姐们申冤、报仇,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吧,我已经破了身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娼妓,是决不能再见父母兄弟的。找条别的出路,简直难上加难。我只怪自己逃跑时慌促,没有带点金银首饰出来以备一时急用。我们当妓女的,没有一点混饭吃的手艺,再说,在这天光人杂的成都市,白天我也不能露面哪!
这工夫,我那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乱叫起来,我第一次为生存问题犯了难,反倒羡慕起自己童年的生活。过去,当乞丐也比如今自由自在得多啊!
夕阳斜照在水面上,一对水鸭在霞光的映照下顺水畅游,不时快活地#39;呱呱#39;对叫。我心里一动,#39;打野鸡#39;这个名词在脑子里打了个亮闪。
听嫖客们讲,国民党驻扎的成都市区可复杂啦,破落的住户有许多#39;暗门子#39;(暗娼),一到傍晚,专门有人替这些暗门子拉客。还有一种#39;野鸡#39;,就是漂泊不定满天飞的妓女,一到晚上,她们就在大街、旅馆出没,和旅客勾搭上手,睡上一宿,挣个小钱度日,旅客出门找游娼被称做#39;打野鸡#39;。我一无所有,一技无成,只有先靠这养身度日了。
天色黑下来,街上的路灯亮了。我在河里洗了把脸,走出河堤。
我沿着大街、车站、旅馆转悠,像个鬼魂一样,在黑影里躲躲闪闪,生怕碰上熟人。看准是个单身的陌生人,就上去搭讪。这晚总算幸运,找到两个客人,开了两次#39;旅馆#39;,挣了两块钱。
第二天,我用这两块钱买了双鞋,买了点吃的,又躲在桥墩下。
我昼伏夜出,挣到几块钱,便住在一家隐蔽、破旧的旅馆里,白天省吃俭用,晚上四处打野鸡。
过了半个来月,我数数自己积攒的钱,竟有十六块多了,我珍惜地把它缝在贴身的衣襟里。
我是个文盲,怎样给凤仙、仙鹤姐写诉状报仇申冤啊?后来,我设法找到一位专替人写状子的老先生,问他写张状子要多少钱,回答是#39;十块!#39;
我吓了一跳,又问请律师要多少钱,回答#39;一百。#39;
我惊得伸出舌头。真是#39;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39;呀!我不懂法律,又没钱请律师,状子也只好暂时不写。我暗下决心,勒紧腰带,继续攒钱,准备上告!
天真幼稚的我,哪里会想到在这兵荒马乱、群魔乱舞的世道里,一个小女子,会寻到什么真理,求到什么自由,等待她的,只能是更残酷的命运!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上的黑影里游逛,只见路灯下走来七、八个国民党兵。我知道这伙#39;丘八#39;不好惹,转身要跑。可是,已经晚了,一束手电筒的光柱射过来,他们大声吆喝:#39;站住,再跑就开枪啦!#39;
几个国民党兵跑到我跟前,领头的那人冲我#39;嘿嘿#39;一笑,露出满嘴大金牙。我眼前顿时闪现出那副踹门子的凶相,那副抡起皮带打人的蛮横,那副用厚纸混充票子的奸笑……
啊,真是冤家路窄,偏偏又遇见他!
#39;大金牙#39;也认出了我,他#39;嘿嘿#39;浪笑着说:#39;小婊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到哪里去?#39;
我为了尽快逃走,第一次编起瞎话:
#39;我妈妈病了,让我去请医生!#39;
大金牙仍旧#39;嘿嘿#39;笑着说:#39;你甭骗我,前几天我到那里去来,你妈没病,王妈倒是被你揍病了。苏老鸨正托人到处找你,抓住你赏五百块大洋!#39;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时,那几个黄狗子一齐起哄,说:#39;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听话,我们就把你押到妓院去领赏。你要是听我们的,嘿,我们胡大哥才三十五岁,还没有结婚,你就嫁给他吧!#39;
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必须迅速地作出选择:送回妓院,只有死路一条,我是决不能再进那个火坑的。嫁给大金牙,实在不如我的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是狼是虎,也只得认了,只要他能帮我申冤报仇,黄连、苦胆我也能咽下去。
想到这,我对大金牙说:#39;我答应嫁给你。可是,我还有两条人命的血债,嫁了你,你得帮我打官司。#39;
大金牙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拉住我的手说:#39;我姐姐家就住在附近,走,咱们家去吧!#39;
人贩子的阁楼
大金牙把我领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很深的胡同里,敲开一家大门,走进一个小院。
透过屋里射出的微弱的灯光,我看清对面有两间北屋,像一座起脊的瓦房。走进屋门,见方桌上放一盏菜油灯,大床上还摊着被窝、枕头,有个女人正坐在床上。
这个女人约有四十多岁,面色黑里透黄,满脸麻子,大厚嘴唇里伸出几颗獠牙,叫人看了害怕。给我们开门的也是个女的,有三十多岁,长得稍微白些,满脸横肉。看她们屋里的摆设,生活也不富裕。
大金牙一边喊着姐姐,一边冲她们使眼色。那个麻脸女人端过菜油灯,冲我照了一番,说:#39;这货不错,比昨天那个强多啦!#39;
大金牙指着说:#39;别看这是朵才开的花儿,什么阵势都经过!#39;
听着这几个狗男女的对话,我觉察到这不是一家地道人家。
那个年轻点的女人插上门,三个人围住我,大金牙忽然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准我的胸脯说:#39;不许喊,实话对你说,我可没有办法养活你,只有把你关起来,等明天卖给人家,让你去享清福。同意你就点头,不同意你就摇头,不老实我一刀结果了你!#39;我吓得魂飞胆裂,没想到刚跳出火坑,又进了狼窝,为了活命,为了替姐姐们报仇,我只好点了点头。大金牙和两个女人把我结结实实捆起来,嘴里塞上套子,然后把我拖到里屋。只见房顶上有个二尺见方的木盖,旁边放着一架梯子,大金牙把我扛在肩上,上了梯子,掀开屋顶上面的木板,露出一个黑洞,他把我往里边一扔,又盖上了木盖。
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闷了足有两个钟头,估计已有半宿了,才渐渐看清了里面的轮廓:这是一个小阁楼,里面空空荡荡的。离我不远,像是蹲着一个人,仔细一听,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当我确信那是一个人后,便轻轻打起了滚儿,一直滚到那人身边。那人吓得往一旁直躲,不敢再哭了。一会儿,她才凑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嘴、脸和身子,帮我掏出嘴里的套子,解开身上的绳子,绳子扣挽得很紧,她就用牙齿去咬,终于给我解开了。
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和她轻轻说话,我这才知道她是一个小女孩。问她为什么被囚禁在这里,她低声地向我叙说起昨天的遭遇:
#39;俺爹前几年就连累带饿死去了,只剩我和一个寡母过日子。俺娘靠给人洗衣裳、缝穷维持生活,可这点营生养活不了俺俩。我刚十二岁,不能干别的,娘就给我找了破篮子,让我卖烟卷儿。
#39;昨天晚上,我正在大街路灯下卖烟卷儿,大金牙领着几个当兵的走过去,问了我的价钱,大金牙说:#39;这些烟卷我全买了,我的钱不够,你跟我到家来拿吧!#39;
#39;我心里可高兴啦,还从没碰上这么桩好买卖,便跟着他来到这里。
#39;进了屋,他先拿刀子威胁我,不准我出声。又要把我绑起来,那两个女人说:#39;她又小又弱,怎么也跑不了,上边又没有存货,明天马上处理!#39;于是,便把我扔在这里,还说动一动就捅死我。#39;
听到这里,我非常气愤,这是什么世道哇!到处都是拐子、骗子、歹徒、恶人,好人、穷人简直没法活呀!
我已经被卖过两次了,难道明天就这样甘心再去上当吗?不行,我要想法子找生路!
我顺着那个黑黝黝的墙壁,摸呀、摸呀,我不信这里没有窗户,只要摸到窗户,就算有了几分生路。
果然,我摸到一块木板,上面用铁丝拧着。我心里一喜,暗暗推测道:这一定是过去用来通风透气的小窗户,如今,为了窝藏拐卖的人口把窗户堵上了。
我拉了那小姑娘一把,她会意地凑过来。我俩一齐用劲,用手拧起铁丝。
不知过了多久。拧着铁丝的木板终于被启开了,有扇窗户#39;吱呀#39;一声被打开。我忙扶住窗户,轻声对她说:#39;快……快尿点尿……#39;
她不解地问:#39;尿尿干吗?#39;
我小声而焦急地说:#39;窗户一响就会让下头听见,要用尿做润滑油!#39;
小姑娘明白了我的用意,便用小手接起尿来。她已经饿了一天,费了好大劲才尿了一点儿,她把尿倒在窗轴上,那扇窗户果然不响了。
时间紧迫,不容我们多说。我用绑过我的绳子,把小姑娘绑好,让她从窗户里钻出,把她顺墙慢慢系下去,终于,她安全着地了。在夜幕中,她左拐右拐,那瘦小的身影慢慢消逝了。
我把解开的绳子提上来,用一头绑在窗棂上,一头绑在我腰里。然后,钻出窗户,慢慢顺着绳子往下溜。
当溜到半腰时,忽听#39;乓#39;地一声响,窗棂断了,我从半空里摔下来,摔得我头晕眼花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在我脸上,大金牙和两个女人闻声赶到。他们又把我绑架回屋里,把我狠狠毒打了一顿。第二天,便转手卖给了李家公馆,得了七百块大洋。
风流女人
在成都市簸箕街,有一座宏伟的庄园。几十间房子卧砖到顶,起脊飞檐,气派非凡。人们称它李家公馆。
这年秋初,我被卖到李家公馆,又过起了丫鬟使女般的日子。
这家人口不多,李老太爷和老太太都已七十来岁了,长得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老太爷一天的三件事就是打拳、种花、养鱼;老太太的三件事就是吃斋、念佛、静养,对偌大的家业,他们从不过问。
他们有个儿子,却很少回家,成天游手好闲,在外寻花问柳,是个典型的公子哥、败家子。
李家公馆里里外外、财务大权,全落在那个像王熙凤一样的有才干的媳妇身上。这媳妇姓阎,名肖青,三十来岁。她身段苗条,相貌端庄,不搽脂而自妍,不抹粉而自美,打扮得朴素大方,活像一个女才子。
她待我情同姐妹,见面先带笑,热情地称我妹妹,我也高兴地叫她姐姐。可谁知道,她也是成都有名的人贩子,经常把买到的穷苦男女拉到外地转卖,赚了不少钱。李家公馆就是她用穷人的血肉尸骨垒起来的。李家把她当成财神奶奶,处处由她说了算。我哪里知道,我是暂时寄养在她家的牲口,一旦联系好了主顾,就要倒手转卖的。
刚到她家时,肖青跟我去照了一张合影。
我在她家住了几个月,整天吃得饱,穿得暖,也不干什么累活儿。肖青整天外出,忙忙碌碌,晚上回来就跟我睡在一张床上,妹妹长妹妹短叫得怪亲哩。
一天晚上,她喜眉笑眼地对我说:#39;总算给你找到出路了。你不知道,姓胡的把你卖给我,要了我七百块大洋。我要把你送回春熙妓院,起码要赚千把元。可我不能啊,能忍心把你送回虎口吗?可是,你在成都呆久了,早晚会让苏老鸨知道,所以我东跑西颠,在宝鸡给你找了个婆家。那男的除了有点拐外,没别的毛病,明天我就领你去!#39;
我担心地问:#39;那,我这里的官司哩?#39;
刚到李家时,我就求肖青姐为我请律师,准备了却凤仙姐的遗愿。
肖青笑笑说:#39;傻妹妹,你嫁了好婆家,还愁打不成官司吗?#39;又说,#39;往后在婆家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来看看我!#39;
我被她说得心里暖烘烘的,对她充满了信赖之情。
第二天,肖青提着一只黑皮箱,我们一起赶到汽车站。这里旅客很多,十点多钟,我们才上了车。到傍晚,在绵阳暂停,我们住进德胜旅馆。
这天晚饭后,天气晴朗,月光如水。我们站在楼上的栏杆前,一边赏月,一边闲聊。
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钻出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肖青说:#39;李太太,近来生意如何?#39;
肖青忙热情回答道:#39;董先生,托您的福,还算混得过去!#39;
那个董先生把肖青叫到一边,低声说:#39;李太太,我有一事相求,因玩钱赔了大本,你借我两千吧!#39;
这惊人的数字,把我吓了一跳,只听肖青回答道:#39;董先生,你知道,我们出门也不容易,再说买卖还没做成。这样吧,回头我给你汇去怎样?#39;
那董先生顿时变了脸,道:#39;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别自找苦吃!#39;
肖青久闯江湖,也不是省油的灯,语气也硬了起来,说:#39;你不要讹诈我,我可没什么油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39;
姓董的冷笑一声,一挥手道:#39;来人啊!#39;刹时,从屋里钻出两个带枪的特务,#39;咔嚓#39;一声给肖青带上手铐架走了。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天啊,丢下我一人可怎么办哪!
正在不知所措,忽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姓董的。他哈哈笑着说:#39;姑娘,你还要你的姐姐吗?#39;
我气急败坏地说:#39;你……你快还我的姐姐!#39;
他招招手说:#39;别急,屋里来,咱们好商量!#39;
我跟他走进那间屋子,不料,刚一进门,他就反手把门关紧了。正在吃惊,他却像一只饿狼一样,猛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按倒在床上,一只手堵住我的嘴,一只手去解我的腰带。还小声威胁说:#39;不许喊!张嘴老子就毙了你!#39;
我气极了,平时虽然接过不少的嫖客,却没有碰上过像这样不要脸的强盗。我不顾一切,伸手去抓他的脸,把他的脸抓破了。趁他躲闪的功夫,我放声大喊:#39;救命啊!#39;
这下子,可把姓董的激恼了,他真的从腰里掏出手枪,没敢开火,却照我阴部狠狠砸了起来。
这时,门被踢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穿一身西服的男人。他严厉地说:#39;姓董的,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敢这样胡闹!#39;
那姓董的恼羞成怒,喊道:#39;你他妈是干什么吃的,敢来管老子!#39;
那半老的男人一点也不示弱,冷冷地说:#39;老子就是干这个吃的,今天叫你认识认识!#39;说着,从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姓董的看了,顿时吓得脸色灰黄,赔着笑脸说:#39;呀,小子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39;说着,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像夹尾巴狗一样溜了出去。
那半老的男人坐在床上,问明了我的身世,说:#39;今天我救人救到底,给你买张车票,送你回成都,你赶紧走吧!#39;
他送我出了旅馆,指给我去车站的路线,又塞给我五毛的车票钱。
我向他千恩万谢,又踏上回成都的归途。直到如今,我还经常怀念起那位没留名姓的好人。
野店的奇辱
我坐上一辆回成都的煤炭车。那车还不如现在的拖拉机,车上以烧煤炭做动力,走得很慢,#39;嘟、嘟、嘟#39;地冒着黑烟,活像个一步三喘的老太婆。坐这种车很便宜,去成都只要两角钱,车上大都是生活困苦的穷人。
煤炭车#39;嘟嘟嘟#39;地喘息着,载着三四十个穷旅客,半天功夫,也没走多少路程。
黄昏时分,汽车开到一座山腰里,只见这里有一片平坦的山地,路边盖着一溜红土坯房子,房前坐一个卖杂货的老太婆。
司机将车停下来,让人们在这里住店,说明天才能走。
老太婆领旅客们来到她的破店,这个店是她和老头子两人开的。这伙旅客都是男的,便把他们领进里面一个大屋里。
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的,我被领进挨着门口店主住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真简陋啊:墙壁被烟熏得又黑又脏,土炕上铺着一层稻草,炕边一张破桌子,桌上一盏豆油灯在黑暗中发着幽光。这就是荒山野店的全部家当了。我出身贫苦,对这样的条件便不在乎。这两天又累又饿,不一会就躺在草铺上和衣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弄醒了。睁眼一看,四周黑洞洞的,豆油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弄灭了。有人用手捂住我的嘴,眼前明晃晃冷森森的,像是一把刀子。一个粗犷的声音道:#39;不准动,喊一声马上要你的命!#39;说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里。
我只觉围着我的有许多人,有人开始撕我的裤子。我要挣扎,但手脚被人按着,嘴被人捂着,丝毫也动不了。
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屈辱的眼泪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这天晚上,我被二十多个土匪**了。
黎明时分,土匪们一个个逃散了。
我想爬起来,身上像钉着木橛子,怎么也动不了。肚子只觉剜心地疼痛,经多次奋力挣扎,才勉强坐起来。再看自己的衣服、裤衩,都被强盗们撕烂了,羞耻的眼泪又挂满了我的双腮。
我虽然是个妓女,但平时自尊心极强,我永远记着凤仙姐那句话:#39;妓女也是人!#39;我敬重世上一切好人,也希望人们拿我当人,这种野兽般的侮辱,叫我实在受不了!明天,我怎能若无其事地和那些旅客一起走哇!于是,我狠狠心,决心在这里结束我的残生!
我赤着身子,像当年的仙棠姐一样,拿起自己的红裤腰带,登上破桌子,在房梁上打了个结,套在脖子里。这一切做得都很从容,只用脚一蹬,很快就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天光已亮,我正躺在炕上,面前站着那个开店的老太婆。
我以为是老太婆拉的皮条,当的内奸,便破口大骂起来,骂她开的是黑店、贼店,抢男霸女,无恶不作……
那老太婆也不和我争论,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向我诉说着自己的遭遇:
原来她一家四口,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都在这里开店。
这里地处荒山,离村子很远,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那年,这股土匪从山上下来,把她的儿媳**致死。她儿子急了,和土匪们拼起命来,被土匪们用枪托活活打死了,剩下她和老头子,含悲忍痛,掩埋了两个血淋淋的冤鬼。
老两口也想走儿子、儿媳的路,可是,看看这两个新堆起来的坟头,逢年过节,谁又给孩子们焚香烧纸啊!所以他们才忍辱偷生,仍旧在这里开店。
我隔着窗户,顺老太婆的手指望去,只见离这不远的土坡上,果然有两个坟头,上面长满了青草,微风吹来,左右摇摆,发出凄凉悲切的声音,似乎在悼念死去的灵魂。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又糊住了眼睛。老太婆比我还要苦哇,天底下的苦命人真是数不胜数!我想起凤仙姐的嘱咐:要坚强地活下去,眼前的苦难不会长久,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正在遐想,老太婆从她屋里给我找来一身儿媳妇过去穿的衣服,我感动地穿在身上,在炕下给她叩了个头。我哽咽着说:#39;大娘,你就只当又多了个女儿,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开店吧!#39;
老太婆想了想,摇摇头说:#39;你还是走吧,这伙土匪出没无常,你要留下来,早晚会遭到和我那媳妇一样的下场,赶紧逃命去吧!#39;
我仔细一想,觉得她说得非常在理,在这是非之地,我不能在老人伤口上撒盐,也不能再往自己的旧伤上再添新伤。我已经长大了,我要自己去寻求生路。我不知道今后的路是福是祸,是荣是辱,但我决心不再气馁,要学习这两位老人,挺起身板活下去!
女扮男装
吃过早饭,我又和旅客们爬上了煤炭车。一路上,我羞愧得不敢抬头,生怕别人投来的鄙弃的眼光,中途打尖小解时,我憋着尿不肯下车。
我心里痛苦地想:#39;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一条母狗,我懂得人间的羞耻,可是,这能怨我吗?人们能理解我吗?#39;我只觉有几十双眼睛正在厌恶地盯视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
傍晚,煤炭车终于到达了成都东站。总算又回到令人失望而又眷恋的老家了,我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容。这笑容就像昙花一现只停留了片刻,又紧紧绷起来。是啊,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回到生长十几年的成都,哪里又是我的家哟!
我正木呆呆的东瞅西看,忽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回头一看,我惊奇地咧嘴笑了。
肖青姐,莫非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好奇地向她问这问那,问她是怎样被放出来的。她闭口不谈这些,把话支开,问道:#39;你还没吃饭吧?走,我领你吃点去!#39;
她仍旧提着那只黑皮箱,领我到车站饭馆里,要了两碗鸡丝面。她一边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39;妹妹,你可不能再出头露面啦!#39;
我吃惊地问:#39;姐姐,又出了什么事吗?#39;
她看看四下无人,依然用低沉的口气说:#39;今天,我刚一进家,婆婆就对我说,苏老鸨到咱家找你来啦,她说,她要把你揪回去,非千刀万剐不可。我那婆婆心慈面善,饭也没让我吃饱,就让我来东站找你,恐怕你再出头露面,被苏老鸨逮了去!#39;
听了这话,我眼前又浮起仙鹤、凤仙姐惨死的情景,不由有些后怕。想起我最近一连串的不幸遭遇,又感到分外悲伤。现在,我没有一个亲人,只有这位好心的姐姐能分担我的忧愁了。于是,我像一个离娘的孩子,哭着向她叙说了昨天遭受的不幸,她静静地听着,不时同情地唉声叹气。
吃完饭,她把我拉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关心地问:#39;你打算怎么办啊?#39;
我为难了,只好如实回答:#39;不知道!#39;
她更加关切地说:#39;妹妹,反正这里不能再呆了。姐姐早替你想好了,还是按咱原来的计划办。出门在外,女人可是惹祸的根苗,要想少惹麻烦,只有学唱戏的,来个女扮男装。#39;
我觉得她这想法出人意外,确实有点刁钻儿,便说:#39;好是好,到哪弄衣裳去啊?#39;
肖青也不答应,把手里那只黑皮箱放倒,一摁皮箱上的白铁叶子,#39;啪#39;地一声,皮箱自动打开了,里面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男人衣服和一个礼帽、一双皮鞋。
我觉得这事既好奇又好笑,更佩服肖青姐的精明能干,什么古怪道道都能想得出来。当时我可没有那么多心眼子,往更深的一层去想她这么做的用意。
肖青一本正经地说:#39;妹妹,你穿上这身衣裳,谁还能认出你,就是苏老鸨站在你跟前,恐怕也会走眼的。#39;
说罢,她看看远处,忙催我换衣服。
在她的帮助下,我麻利地将衣服穿在身上。
肖青从上到下,前后左右看看我,说:#39;嗬,真漂亮,你若真是个男子,我非嫁给你不可。#39;她那讨好的玩笑话,说得我得意地笑了。
她又嘱咐我,以后在路上就母子相称,叫我少说话,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94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清晨四点多钟,我们再一次告别成都,乘上了开往宝鸡的汽车。
在路上三四天的功夫,我受的是又一份活罪,几十个人坐在一个敞篷车厢里,像个哑巴一样,不能轻易张口说话。最难的是要节食节水,防止憋不住大小便,被人看出破绽。几天功夫,由于不敢喝水,我的嘴唇都干裂暴皮了。
这天九点钟左右,我们终于来到了宝鸡。我站在宝鸡的一条东西大街上,一切都觉得新鲜而陌生。这里的气候比成都冷,街上也不如成都热闹,来往行人说话咭咭呱呱,我听着似懂非懂。他们身上的穿戴也跟我们四川不一样,头上光秃秃的,不像我们那里的人头上缠着像锅盖似的一圈布。
我正东张西望,忽然被肖青拉了一把,她故意大声说:#39;孩子,咱们肚子饿了,找个地方,放开肚皮,好好吃一顿吧!#39;
我一听可高兴了,心想:#39;总算熬出来了,跟肖青姐好好吃一顿,然后她领我到婆家去,脱下男装,换上女装。嘻,还许让我换身新衣,接着办喜事哩!#39;我美滋滋地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
走了一程,来到一座装潢非常漂亮的三层楼的旅店饭馆,肖青停住脚,指着门口高悬的一块黑底烫金牌匾,高兴地对我说:#39;孩子,看见了吧,这是苏州大饭馆。苏州风味可好啦,比咱四川的担担面好吃多啦。走,我领你进去解解馋!#39;
我嗓子眼里像有只馋虫往外钻,紧跟着她走进饭馆。万没想到,这个文雅可亲、说话先带笑的肖青姐,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更大的人贩子。从此以后,我又被她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两个老鸨
94年农历十一月初一的上午,我和肖青走进宝鸡东西大街路北的苏州大饭馆里。肖青领我上了二楼,也不打听,径直来到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布置得干净清雅,桌椅板凳俱全,床上铺着印花的太平洋单子,被子叠得有角有棱,用毛巾被遮盖得整整齐齐。我正出神地打量着,只听身后门响,肖青姐关上门出去了。我只当她去叫饭了,也未介意。
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肖青姐进来。我有点着急了,便想开门去看,可是拉拉门子,纹丝不动,原来外边已上了锁。我心里开始疑惑起来,肖青姐啊,你干嘛要把我锁上哩,难道还怕我跑掉吗!
正在疑惑间,这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开门声,我心里才又踏实了,那股孩子的顽皮劲又来了。心里说:肖青姐,你关了我一会儿,我要吓你一跳,然后再跟你算帐!
开门的声音刚刚停止,我忽然把门猛地往怀里一拉,外边的人恰好也正要往里推门,她站脚不稳,一个前扑扑在我身上,我正仰着身子往后拉,借着惯性,我们一起摔倒了,我被来人压在身下。
我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瘦窄的脸盘,黝黑的皮色,鼻子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雀斑,头上梳一个烧饼大小的圆髻儿,上身穿短蓝布棉袄,下身穿黑布棉裤,绑着裤腿儿。她伸手把我拉起来,拍打拍打身上,自我介绍说:#39;我叫高步华,是中州照相馆的内掌柜。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39;
我觉得奇怪,问:#39;怎么,照相馆也收女儿?#39;
高步华笑笑说:#39;我们名为照相馆,实际和你们干的那勾当是一样的。#39;
啊,我一下子明白了。脑袋#39;嗡#39;的一下子,颓然坐在床上,差一点晕倒。几年的苦,几年的恨,一古脑涌上来,张婆把我骗卖进妓院,仙鹤、凤仙姐惨遭毒害,旧仇未报,新仇又来。我只说肖青是个好心的姐姐,谁想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比那表面凶狠的恶狼更阴毒,我刚逃出妓院几个月,又遭到她的暗算,再陷娼门。天哪,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我一肚子冤屈没处诉,便冲这个高步华撒赖:#39;我可不认识你,谁知你是老几?快叫肖青来,我们当面交涉,不然,我说什么也不答应!#39;
高步华苦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契约,还有撕下的半张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说:#39;唉,生米已做成熟饭啦,她早拿你的照片和我们达成协议,拿走一千五百块大洋,这回恐怕早坐回成都的车走了!#39;
正说着,从门外又走进一个中年男人,白净的脸上有一对小眼睛,虽然眼眼不大,又是单眼皮,却炯炯有神。他上身穿件黑绸子对襟棉袄,下身的棉裤也扎着裤腿。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开了两排大门牙,满意地微微点头。
高步华忙向我介绍:#39;这是你的爸爸田长三老板。#39;
我只认准一条理,说:#39;你们快叫肖青来,我要跟她交涉,这地方反正我不能呆!#39;
田长三一听,立时火了,小眼一瞪,那双浓眉毛立楞起来,咆哮着说:#39;我们花这么多钱买了你,往后你就是我们的人啦,别他妈不依好,快跟我们走!#39;
高步华好说歹说地把他推走,关上门说:#39;他就是这个炮杖子脾气,你刚来,不要当回事。在中州照相馆二里长的街上,谁不知道俺高步华待闺女好。咱小门小户,花一千多块钱买你不容易,要真逼你还钱你恐怕还不起,还是跟我们走吧!#39;
我这个人从小养成了宁折不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看这个女人说话细声慢气,态度和善,先有几分不忍。再一想,自己早已陷入娼门,如今两手空空,除了卖身还能干什么呢!唉,合合眼,继续受这份洋罪吧!想到这,我只好点点头。
我心里终究盛着一笔没有偿还的债务:凤仙、仙鹤姐啊,原谅你们无知的小妹吧,我年小不懂事,几次上当受骗,以至惹祸烧身错过了给你们申冤报仇的机会。有朝一日,我跳出火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最知心的姐姐们呀,请你们耐心等一等,等一等吧!
妓院一条街
高步华领我穿过饭店和照相馆中间的大门,只见后面是一条不宽的街道,她家住在50号。这儿从此就是我的家了。田家又让我烫头、照相,休息两天,准备接客。
我难得有几天自由,在这两天里,我了解到这里的许多情况和特点。
八百里秦川,宝鸡处在最西头。这里离延安不远,**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国民党已经日落西山穷途末路,他们胡作非为的场所妓院也就不那么明出大卖了。在临街的楼上,田长三和别人合开了一座照相馆中州照相馆,一座饭馆苏州饭馆,遮住了后面的妓院一条街。现在连国民党的嫖客们也忌讳公开说这妓院一条街,中州照相馆便成了这个词的代称。照相馆和大饭馆买卖兴隆,田长三靠着后面这条街的吸引发了洋财。
走进妓院一条街,又是另一番风景。说它是街,实际是一条巷子,小车能进,大卡车却开不进去。二里长的街上一律是青砖铺地。
街道两旁,都是一家挨一家的起脊瓦房,共有一百多家,家家都是妓院。妓女们多者一家两三个,少者只有一个,共有三百多个妓女。每家门口都挂着白门帘,门楣上装有门灯,灯下挂着妓女的放大照片。一到傍晚,街上亮起两行明灯,妓女倚门卖笑,相片是活的广告,吸引着四方的游客,真不愧称是#39;中州照相馆#39;。
在妓院街后面,有一座红土山和数丈深的山沟,据说山沟是经常枪毙人的刑场。大概是这里经常杀人的缘故吧,这里的老鹰特多,就像传说的西藏的天葬一样,经常围住死尸烂肉,争相分餐。
到了深夜,有人负责上好临街的大门,在那里轮班守护。有人负责打更查夜,在妓院街这条死巷子里,简直像铜墙铁壁,插翅也难飞出去。
田家接客的妓院座落在小街路西50号,说是妓院,实际上只有两间屋子,屋里无非也是一些生活用品,摆设并不华丽排场,条件比成都春熙妓院差多了。我们住在这个套间里,两个老鸨住在外间,嫖客来了,端茶送水,由他们亲自伺候。门外的屋檐下,盘一个煤火灶,他们就在上面烧水做饭,有时摆酒待客,就到苏州饭馆去端。
一家家妓院,都是这样的小门小户,比成都寒碜多了。尤其像田家,前面开着大饭店,我现在是他们惟一的姑娘。像这样的人家,怎么过去就没一个姑娘?一打听,我才知道,这两口过去主要是经营照相馆和饭馆,最近才找了两间房子,开始办妓院。
这条街因为妓院集中,姑娘又多,无论白天晚上,嫖客像流水一样,来往不断。相隔只有四五米的两排瓦房里,笑声朗朗,笙歌阵阵,唱小曲的,打情卖俏的,在屋里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有夜里十二点以后,才宁静下来。这里是一片喧闹、混沌的世界。
过了两天,就要准备接客了。田家便给我改了姓名,姓田叫情弟,因邻居有个叫弟弟的姑娘,我便排着叫了情弟。
这里也有同样的规矩,妓女不许出门,出门必须请假。理由是客人来了,这么多人家,到哪去找啊。再说,妓女们也确实没那个闲时间串门子,一天到晚应接不暇,累得腹疼腿酸,谁家都是闺女娶了娘嫁人各人管各人。这里跟成都的独门独户的妓院又自不同,虽然在一条街,有好多人家的姑娘并不认识,只认识住在邻居的几家姑娘。
这两天,我初步熟识了住在附近的几个姑娘。对门钱家的姑娘名叫钱九红,是这条街最红的姑娘,她跟凤仙姐一样,有点清高孤傲。左边有个姑娘名叫茉莉,是个很会阿谀奉承客人的姑娘。右边石家的姑娘叫弟弟,模样一般,人又呆板,所以接客不多。石家还有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姑娘叫唐晚玉,她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看见她我就从心底里泛起阵阵痛惜。
吃了两年妓院饭,转眼间我已是十五岁的姑娘了,这正是妓院的盛花期,我从此开始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迎客了。
裸体照相
宝鸡妓院与成都相比,有许多不同的规矩。在成都,除了#39;端盘子#39;,还有#39;出条子#39;,宝鸡就不同了。这里人们喝酒少,排场小,一般都是#39;端盘子#39;,很少#39;出条子#39;。
这里的嫖客留宿叫#39;喝稀饭#39;;睡前还要在桌上摆好大米稀饭汤,中间是一瓶酒、四碟菜。两荤两素,一般是宝鸡特产白水鸭子、手扒羊肉、炒鸡蛋、松花蛋,供客人夜里#39;加料儿#39;。
在成都梳头,一开张就接了那又老又丑的怪物,我多会想起这事就觉得反胃。所以这次开张,我提出一个条件,要选一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嫖客,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价,熨平昔日失去**童贞时的创伤,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这天傍晚,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他头戴礼帽,脸上架着墨镜,嘴上蒙着口罩,穿着漂亮时髦。虽然捂得严严实实,但一瞧就能看出他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儿。见了这个理想中人,我先有几分欢喜。
这青年也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这时,田长三从屋里走出来,忙殷勤地往屋里邀请。那青年大大方方跟老板进了屋子,掏了一迭钱说:#39;今晚我要在这里喝稀饭,这姑娘我包了!#39;
田长三拿起票子一捻,见是四张十元的金洋券,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原来,当时现大洋昂贵,票子贬值,宝鸡的妓院条件差,收费低,嫖客住宿每宿二十元金洋券,这青年财大气粗,一下子就多掏了一倍的钱。田老板显得更殷勤了,忙和高步华准备好酒好菜。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金壳表的时针已指向十二点。桌上的稀饭没动一筷子,那青年却静静地坐在桌前,笑吟吟地打量着我。
在成都,我接待过各种各样的客人。今天在宝鸡却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美男子,我像新媳妇入洞房一样,有点异样的感觉。见时间已晚,我插上隔山的屋门,蒙上火盆,暖好被窝,做好了睡前准备。又撤出床下的大瓷澡盆,注上热水,把手一招,温柔地说:#39;先生,请脱衣洗澡吧!#39;
原来,妓院的妓女、嫖客睡前都要洗澡,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当时,妓院梅毒病流行,妓女、嫖客都对这种传染病怕得要命,所以特别注意性的卫生。不管酷暑严寒,只要有客人留宿,妓女要在睡前为客人洗澡,妓女自己也要清洗。中间每行房一次,都要下床洗一次。
我催促了两次,见那青年照常坐着不动。经我再三催促,他这才摘下墨镜、口罩,又掀开礼帽,啊,眼前的男人,蓦地变成了一个长头发、大眼睛、蛮漂亮的女人。
我感到受了玩弄,顿时恼怒起来:女人逛妓院,这不是故意开玩笑,丢我的人吗?叫人知道了说我接不到男人,接了个女的,我还算什么#39;红姑娘#39;!
我刚要发火,却见那女人笑嘻嘻地说:#39;小妹妹,你不要吭声,我是搞新闻的,我掏钱,要宣传你,这是一笔多上算的买卖呀!#39;
我不懂什么是新闻,便问:#39;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到这来干什么?#39;
那女人从兜里掏出一个蓝本本,晃了晃说:#39;我是中央社记者,今晚要为你拍一些内部片!#39;说着,又从一个皮兜里掏出一架小型照相机,拉开机头,在机身上安了个长方型的闪光灯。
我知道记者不是一般人,得罪不起,便问:#39;你要照什么呀,怎么不白天照呢?#39;
记者笑笑说:#39;这是特邀的稿子,拍**片,只能晚上照!#39;
我不解地问:#39;拍这有什么用?#39;
女记者郑重其事地说:#39;这可是一项政治任务,拍好专门供党国要员们看。这些人玩女人,看内部电影都腻了,还要欣赏一般人见不到的东西!#39;
我心里突然闪了个亮:怪不得妓院越办越红火,闹半天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这时,又听那女记者说:#39;好了,现在我当导演,你按我说的样子做各种动作!#39;
她让我拨旺火盆,脱光衣裳。人家花了大钱,我只好任人摆布。
她先让我在瓷盆里洗个温水澡儿,镜头对准前身,还要跷起一只大腿,#39;咔嚓#39;一照,这一招叫#39;仙女洗澡#39;。
她又从屋角拿过一个衣架,衣架有一人多高,拳头粗细,她叫我脑袋冲下,双脚倒挂在衣架上,并在地上摆了一盘苹果,这一招叫#39;猿猴吃果#39;。
还有一个样式叫#39;马鞍桥#39;,让我在床上握腰儿,身子像一座拱桥,她对好镜头,对准阴部拍了一张。
更刁钻的是叫我在两个**上抹上胭脂,像两个红了尖的蜜桃,让我挺胸凹肚,镁光灯一闪,这一招叫#39;麻姑献寿#39;。
半宿功夫,她拍了几十张各种名目的**照片。过去这么多年了,名目我也记不清了。起先,我冻得直打冷战,折腾久了,身上却觉得汗津津的。
那女记者打个哈欠,仍不满足地说:#39;可惜咱们都是女的,我要是男嫖客,拍点行房的样式,更叫座了!唉,等以后再补吧!#39;
我慢慢穿着衣服,一声不吭,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羞耻感、屈辱感,就像当年接待美国兵时的心情一样。
侠义救姐妹
在宝鸡,警察局的权力是非常大的,他们常以查户口、清案犯为名,对妓女们滥使淫威。他们和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39;丘八#39;,是柳条子串小鱼儿一类货。
一天晚上,我正在屋里待客,忽听外面有人喊了一声:#39;打帘子啊,查夜的来啦!#39;
这一喊,各家就都明白:是警察局又来清查了。于是一家家都把白门帘高高挑起来,露出一个个粉红色的门框。老鸨们领着自己的姑娘,低着头,恭恭敬敬站在门前,就像听候审问一样,二百来个老鸨,三百多个妓女,在二里长的小街上长长地站满两行,胆小的妓女像老鼠见了猫,腿一个劲发抖。从门外走进十来个穿警服、戴大沿帽的警察,他们大摇大摆地在街道中间走着。有的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看门口的照片,再仔细看看面前的妓女,活像怕妓院变戏法掺假似的。他们一路走马看花,碰上好看的,就要停下来多看一会儿。
一个四十多岁的细高个子警官,迈着两条长腿,领着警察走在前面。走到对门的钱家,就站住不走了,不错眼珠地盯视着钱九红。
九红低着头站在门口,她那乌黑的烫发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绸制的假花。眉毛修饰的像空中悬挂的月牙儿,一双大眼睛特别有神,薄嘴唇一笑,白嫩的脸蛋上就泛起两个酒窝。她穿着红花薄棉袄,大红毛裤,领子前还别着一支红宝石蝴蝶。这副长相和打扮,真不愧是一条街头号的红姑娘。
高个子警官死死盯着九红,像要把她看化似的,这一定是被她的美貌惊呆了。他在想什么呢?后来,我才从高步华嘴里知道了过去的情况:
这个警官是宝鸡警察分局的刘局长,他曾几次化装成商人到钱家来逛九红,九红客人多,也没认出他是局长,叫他吃了几次闭门羹,他怀恨在心,这夜以查夜为名,是专门找碴来了。要在别的时候,他见到这个漂亮的红姑娘早已骨酥肉麻了,可今晚,他带着一肚子气,怒冲冲地盯着这个没到口的猎物,气哼哼地想:#39;钱九红,你也有低头的时候,今天老子非要煞煞你的傲气不可!#39;
九红低着头,不敢正眼瞧这个盛气凌人的局长,当然也认不出他就是过去没被接待的商人了,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忙把眼睛闭上了。
这下刘局长可找到借口了,他大声呵斥起来:#39;好哇,老子查夜来啦,你他娘的头不抬,眼不睁,敢蔑视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39;
说着,伸出两只大手,#39;拍、拍#39;左右开弓,接连打了九红几个耳光。立刻间,九红的脸被打得红肿起来,嘴角淌出了鲜血。
他又一把揪住九红的头发,往怀里一拽,大喝一声:#39;跪下!#39;九红被拽得跟头趔趄地跪下了。他还不解气,又冲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的九红拳打脚踢起来。
看着自己的姐妹无辜地遭受毒打,我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在成都妓院,我为屈死的老汉咬过冯局长,凤仙姐为给仙鹤姐报仇命丧黄泉,那是多么深厚的姐妹情义呀!今天,看着这位姐姐在眼皮底下挨打,我能袖手旁观吗?我不知道这个穿老虎皮的霸王是什么人,管他哩,就是真老虎我也要拔他几根须哩!
想到这,我悄悄往前迈了两步,来到那警官身后,照他的脊梁猛地一推,只听#39;扑通#39;一声,这小子站脚不稳,往前一栽,恰好栽到那粉红色的门框上,天灵盖上被碰得起了个大包。
我正庆幸得手,不想身后窜上一个人,照我的脸#39;乒、乓#39;就是两巴掌,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抬头一看,是老鸨子田长三,他那张白脸气得都歪了,冲我一顿臭骂。
那个刘局长爬了起来,仔细看了我几眼,走上去,冲我狠狠踹了几脚,对田长三冷笑几声道:#39;这是你家的姑娘吧,我怎么从没见过?#39;
田长三像兔子见了老鹰,支支吾吾地点头哈腰,连说:#39;是,是,是新来的!#39;
刘局长大声喊:#39;好哇,你添人不报,敢窝藏凶手,来人哪!#39;
话刚落音,一旁跑上来一个警察,从腰里抽出盒子,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手铐等着局长下令。
刘局长怒冲冲地发令:#39;把她俩都铐上,给我带走!#39;
一看这架式,我急了,赶紧爬起来,跪到中间说:#39;这事是我干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39;
刘局长迟疑了一下,接着下令道:#39;那……那先把这小婊子铐起来。#39;
#39;咔嚓#39;一声,我被带上了手铐。
一条街的姐妹们,眼见我为打抱不平,闯了这么大祸,有佩服的,有担心的,有同情的,有害怕的,都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为我说情。
刘局长见乱了营,他们被围在当中,更加气急败坏,他掏出手枪,冲天上#39;叭、叭#39;放了两枪,高声喊:#39;快闪开,不然就要抓带头闹事的了!#39;警察们一个个耀武扬威,分开众人,带我走出包围圈。
刘局长又回头喊:#39;谁是她的老鸨子,跟着走一趟吧!#39;
这时,高步华从人群里赶出来说:#39;我……我就是!#39;她抱怨地看了我两眼,和我并肩跟在警察们后头慢慢走去。
监狱的冤魂
两年多的妓院生活,使我像井底的青蛙,没见过外面的天日。妓院的生活就像人间地狱,那么,国民党统治下的监狱生活又是怎样呢?我揣着一颗跳荡不安的心,随警察来到警察局的监狱。
有个矮胖子警察接管了我们,他大概是狱官吧,领我们来到里院的监狱。在黑的狱门前,他打开三节手电筒,借着电光,我看见狱门是用胳膊粗的圆木做成的木栅栏,打开木门,只见这间屋里的土地上铺着一领席子,上面靠北墙坐着六七个犯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南面低洼的墙根里,是结了冰的屎尿,看着让人恶心。
高步华站在前头,正木呆呆地往里看,只见那警察在后面扬起一脚,冷不防照她的屁股一踹,说声:#39;滚下去!#39;高步华的身子便被踹得摔倒在人堆里,不知是疼是吓,她失声地#39;哎哟#39;了一声。
矮胖子警察又给我打开手铐,转到我身后去,我知道警察也要给我使这一手了,当他的脚眼看踢到我的屁股时,我使出学武生时的一手,忽然来了个#39;抢背#39;,一个跟头打进去。那警察一愣,骂了声:#39;便宜了你这小婊子!#39;便锁上了狱门。
临走,他又在门口训了几句话:#39;都他妈老老实实给我睡,谁要吵闹,老子回来收拾你们!#39;说完,跑到门房里睡觉去了。
这间牢房又冷又潮,人们都坐在北墙根的高处休息,因为人多,一个挨一个显得很拥挤。我就让高步华坐在北面。南面成了厕所,我只好坐在迎风的栅栏门前。
半夜里,我冻得浑身发抖,怎么也睡不着。就见一个人从北墙根走到南墙根,站着#39;哗啦哗啦#39;尿起泡来,我心里又悲凉又好笑,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这里成了男女公用厕所。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惊动了对面的高步华,原来,她也一直没有睡着,她小声地喊起我来。
我走过去,问她要干什么。她抽抽噎噎地说:#39;我冻得心里老是打颤,怎么办呢?#39;
我为难了,老鸨娘啊,你哪受过我们穷人这般苦哟。你坐里面,穿得又厚,和别的犯人挤在一起,你还说冷得受不了,那我这穿薄棉袄、坐在门口的小姑娘又该怎样呢?
可转念一想,人家老鸨娘也是为我蹲的监狱,尽管她是无可奈何,但看她的人品,比成都的胖女人可强多啦。她现在和我同样处在难处,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对她生起强烈的同情心。
我真诚地对她说:#39;把我的棉袄脱给你穿吧!#39;
她忙拒绝道:#39;不,不,你还不如我穿得厚哩!#39;
怎么办呢?我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这时,也不管什么老鸨尊严、母女关系了。我伸开两臂,紧靠着她,把她抱在怀里,帮她暖着身子。
高步华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想起她那温暖舒适的家,忽然浑身颤动着哭起来。
她这一哭,惊动了同屋的那几个人。原来,大家都没有睡着,哭声引起了我们的伤心事。常言说,#39;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39;他们像得了传染病,也都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惊醒了睡在门房的那个狱官。他背着一杆长枪,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打开手电,开开了狱门。他用手电往人们脸上一照见人人都有泪迹,可气火了,骂道:#39;他娘的,你们不睡,还不叫老子睡?好,老子现在就来教训教训你们!#39;
他走进牢房,从头开始,挨着个儿在每人的脸蛋上赏了两记耳光,说也奇怪,这一震唬,谁也不敢哭了。
打完了,骂完了,警察这才满意地往回走,准备锁上牢门继续去睡觉。
这时,在他身后,传出一声轻微地骂声:#39;黄狗子,看你们横行到几时!#39;
没想到,这小子耳朵猴尖,他听到骂声,立即回过身来,扭亮了电筒,在每个人脸上仔细查看。
电光照到一个满头白发、约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婆脸上,那老太婆怒目而视,一张干瘪的嘴嘟嘟囔囔。矮个子警察走上前,厉声逼问:#39;老杂种,刚才是不是你骂的?!#39;
老太婆一点也不示弱,大声说:#39;是我骂的又怎样?你们太不讲理了,我老婆子无依无靠,在街上卖点烟卷,你们局长整天地拿我的烟,也不给钱,我找他要帐,他就把我关在这里,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还有没有一点天地良心?#39;
那警察听了,#39;哈哈#39;大笑起来,说:#39;我看你这老东西是活得不耐烦了,别说骂我们局长,就是骂老子我,我也不依,这会我也醒了盹了,就先来教训教训你!#39;
他从肩上摘下大枪,用枪托狠狠向老太婆的胸脯砸去。老太婆真够硬朗的,骂得更厉害啦。那小子更加凶狠地猛砸,他砸一下,老太婆骂一句。当砸到五六下时,那老太婆忽然#39;哇#39;地一声,吐了几口鲜血,扑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真想再窜上去,把这小子痛打一顿。高步华似乎察觉了我的念头,紧紧拽住了我的衣角。转念一想,昨天刚为抱不平闯了一场祸,要再闹,就更给高步华找麻烦了,这才强忍着气没有动窝。
这小子用手电照照,见这个又老又弱的老婆婆真的被他打死了,更加蛮横地向我们道:#39;看见了没有,谁再闹事,和她一样的下场!#39;
看看大家没有反应,他这才攥住老太婆的一只脚脖子,把死尸倒拖出狱门。
这横行不法,草菅人命的事,出在国民党统治的监狱里,简直是家常便饭,根本无人过问。
一个女共匪
我们艰难地在狱中度过了二十多天。我从小吃惯了苦,还受得下去,过惯了舒适日子的高步华,却经受不了这个折磨。她天天偷偷哭泣,眼睛哭肿了,头发蓬乱了,那张长脸变得更加瘦长。
一天中午,牢房的男女正蹲在那里长吁短叹,忽听那个矮胖狱官来开狱门,他打开门,走进牢里,出人意料地挂着笑脸对大家说:#39;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除了田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其余的统统释放,现在马上就走!#39;
人们像关久了的鸟儿,一旦被打开笼子,一时却不知怎么办好。迟疑了一会,这才且惊且喜,一个个爬起身走出监狱。
高步华的脸吓得焦黄,痴呆呆地看着狱官。
那狱官轻轻地推了推高步华,笑着说:#39;看把你吓的,这里也不叫你们住了,你要高升啦,我们局长专门嘱咐,叫你们母女俩到外边站岗的门房里去住呢!#39;
后来我才知道,这座牢房是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这些所谓犯人,都是像那个被打死的老太婆一样,是无辜的老百姓。他们为一点小事触犯了警察局,便被关押在这里。他们在这里受苦受难,家属还要自认倒霉,想方设法来贿赂警方。等关押一阵,警察局便给个面子放出来。我们刚一进监狱,田长三便给刘局长送了五百多块钱,求他放人。刘局长见逮住了大鱼,哪肯轻易放手?后来,田长三又暗地许给刘局长两根金条,刘局长才就坡下驴,但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等夜间田家送来金条才肯放人。
我们跟着狱官来到门房,这里虽然也不宽绰,但干燥而温暖,干干净净的小屋里,有一张条桌和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
狱官给我们打了一盆洗脸水,这二十多天里,我们还是头回洗脸,等我们洗过脸一看,脸盆里成了泥汤了。
这时,又一个警察一手提着一把暖壶,一手提着一串饭盒走进屋,对我们说:#39;刘局长特别关照,叫你们吃饱吃好,很快就要放你们出去!#39;
他们把饭盒、暖壶放在条桌上,然后出去了。我和高步华忙把那些饭盒统统打开一看,饭盒里有白生生的大米饭、苏州红烧狮子头、肉丸子、炖鸡蛋、红烧肉、清炖鸡、肉丝炒白菜,摆在条桌上,真像摆了一桌筵席。呵,我们好久没有吃上这样的东西,二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高步华带着一身疲倦,斜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无聊地坐在一边,也想靠床休息一会。这时,只见那狱官从外面领进一个人。这是个约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一张白嫩嫩的圆脸,显得文静端庄,苗条的身上穿一件蓝花旗袍,白嫩的手腕上套着明晃晃的手铐。她不像高步华那样愁容满面,也不像我那样天真幼稚,她那平静深沉的脸上,充满了成熟老练的表情。看她的穿扮,倒像是阔人家的小姐、太太。
狱官领她来到空了的牢门口,又如法炮制,一脚把她踹进牢里,锁上了牢门。
我和衣靠在床上,不久,就和高步华一起进入梦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39;哗啦、哗啦#39;的铁链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院里,月亮已挂上南天,照得满院清辉。啊,已经半宿了。矮个子狱官正领那女的从牢门里走出来,她的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带上了沉重的脚镣,发出#39;哗啦、哗啦#39;的声响。当走过门房时,又上来一个警察,他们一起把那个女的架进隔壁的审刑室里,不一会,那屋里就传出一阵#39;劈劈啪啪#39;的皮鞭的抽打声,又过了一会,传来一股烤肉的糊臭味儿。奇怪的是,却没听到那女人一声呻吟。
过了好半天,我从窗户里看见那两个警察架着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近了,再仔细一看,天哪,这还是那个女人吗?只见她披头散发,脸肿得像个冬瓜,一脸血污,鼻孔和嘴角还在淌血,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成一条条的布絮,一双腿已经不能迈步行走了。两个警察架着她,半拖半拉地往里走。来到狱门口,女人被两个警察放倒,他们每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喊声#39;一、二、三#39;,#39;咕咚#39;一声扔进牢里。又重新上了锁,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冷风刺骨,我再也睡不着了。少女的好奇心驱使我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院里,来到监狱门口,我对准狱门,轻轻呼唤:#39;喂,太太,你喝水吗?#39;
那女人听见声音,把身子用力往上欠了欠,张嘴想说什么,嘴角又涌出了殷红的血。
怕她发生误会,我进一步解释说:#39;我也是关在这里的女犯。你犯了什么案子,是杀人还是放火,他们干嘛这样折磨你?#39;
那女子也不去擦嘴上的血,冷笑一声说:#39;我既没杀人,也没放火,我干的是一件神圣的事业,这伙反动派,他们吊起来毒打我,用竹楔楔我的手指,让我跪在烧红的铁棍上,我都不吭一声。硬的不行,他们又来软的,想用金条收买我,我头可断,血可流,决不能出卖同志!小妹妹,你等着,迟早有一天这里会解放的!#39;
这时,只听门房里传来轻轻地呼唤声,高步华喊我去给她倒水。
刚走回屋子,高步华从床上一哧溜下了地,抓住我的手,铁青着脸说:#39;小姑奶奶,你别给我闯祸了,再闹可就要了我的命啦。政府正抓**,她一定是**的政治犯。我们躲还躲不过来哩,你还去招惹她,要被警察发觉了,我们猴年马月也出不去了。#39;
第二天,我们刚吃过早饭,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个高个子警察,他冲我们一抱拳,嘻嘻一笑说:#39;恭喜了,今天就放你们回家!#39;
我们高兴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门,没走不远,又听后面人声嘈杂,扭头一看,我俩都惊愕地站住了。
一队警察正押着那个女政治犯走在街心,她被五花大绑,身后插着处决的姓名牌子,铁镣在她身下#39;哗哗#39;作响,她脸上却挂着微微的笑容。
走到街心,她忽然冲着那围观的人山人海,放声高呼起来:#39;打倒国民党反动派!#39;#39;中国**万岁!#39;
那些警察被这喊声吓得惊慌失措,他们没有防备这一招,情急之下,就用枪托狠狠砸那女人的腮帮子。一直把她两腮和嘴唇砸烂了再也喊不出来为止。
我怀着满腔悲愤和同情,跟高步华返回中州照相馆。刚到大门口,就听到#39;劈劈啪啪#39;的响声。只见一条街的一百多家妓院的老鸨、妓女聚集在临街的门口,正在迎接我们。
田长三两口子见面,悲喜交集。可当他把眼睛转向我时,眼里冒出火来,上来#39;乒乒乓乓#39;痛打了我一顿,九红和钱老鸨过来,好话说了一大箩,这才住了手。
我含着眼泪和高步华在中间走着,一百多个老鸨儿前呼后拥围着我们,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支火把,攥着一束黄纸,嘴里念念有词:#39;烧晦气,烧晦气喽,晦气祸事赶出去,金银财宝迎进来!#39;前面,男老板们则擎着竹杆,#39;劈劈啪啪#39;燃放鞭炮,一条街闹得开了锅。原来,这也是宝鸡的一个风俗,遇上倒霉的事,人们就烧纸放炮,驱妖赶邪,求神仙保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奇怪的商人
从监狱里回来,我一照镜子,发现脸上黄了,身上瘦了,身体变得很虚弱。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田长三答应我只端盘子不留客,等恢复好再说。
94年农历腊月初三,是我一生永远难忘的一天。出狱已经十来天啦,我的脸色又恢复了过去的红润。这天早上,田长三夫妻和我在外间屋里吃饭,高步华忽然望着我,满脸含笑地问:#39;儿啊,你来了已有一个多月了,爹妈待你怎样呀?#39;
我发自内心地说:#39;你们确实待我不错……#39;后一句想说#39;比成都强多了#39;,却又咽了回去。
高步华继续笑着说:#39;那么,你又拿什么补报我们呢?眼看过年啦!……#39;
这句话不言自明,意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该接客了。柔中有刚的高步华呀,真会转弯抹角。我虽然年小,却很讲娼门的义气,人家待我不错,我也不能再拖了。便说:#39;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快过年了,家里花销也大,这样吧,你跟我烫烫头,今晚我就开始留客!#39;几句话,说得两口子都乐了。
晚上,二里长的街上,木电杆子上的路灯全亮了,妓女们站在门前的街上,浪声说笑,追逐客人。
一条街接客的规矩也自不同,有时一伙客人来到一家屋里,老鸨们一声招呼,妓女们便围聚在这家门前,让这屋的客人各自挑选,然后再领进自己屋去。因这里街道窄,门面小,像九红这样的红姑娘,一天要端几十个盘子,自己屋里盛不开,就借住在没有生意的妓女的屋子,然后向饭店的堂倌一样,在几个屋里轮番周旋,招待客人。
我在街上等了一会,见#39;狼多肉少#39;,便返回屋里,自己玩起扑克牌来。这时,忽听外面高步华喊:#39;五号屋,见客啦#39;
我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潮水般地涌向大门边的五号屋前,霎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都等着屋里的客人挑选,这里同成都一样,接不到客人,是要挨老鸨的打骂的。
可是,等了一会,见她们一个个如秋霜打了的秧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和九红、晚玉站在一块儿,九红不愁没有客人,晚玉还小,又没梳头,我呢,刚刚开始,所以觉得接不接无所谓,见人们都走了,也便扭过身,要往回走。
这时,只见屋内有人喊道:#39;你们三个站住!#39;
听声音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像是女人的喊声啊!我往里一看,却见屋里有二三十个人,都是男的。
我摆出在成都接客的风度,像风摆柳一样往前走了几步,柔声细语地问:#39;请问诸位,谁端我的盘子呀?#39;
话音刚落,从人群里闪出一个男子来。他一身商人打扮,头上戴一顶崭新的蓝色礼帽,礼帽遮掩着他的整个前额和眉毛,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嘴上戴一块很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个脸。他那瘦小的身躯上套着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缎子面羊羔皮袄,下身穿着带条条的西装裤子,脚上穿着一对尖口的黑皮鞋。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棍。我发觉他往前迈步时,肩膀不一般高,左边的肩膀向下垂,右边的肩膀向上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接待的商人嫖客很多,逛妓院捂得这么严严实实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瘦小的商人站在我的面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问:#39;你姓什么?叫什么呀?#39;我听着,差点笑出来,这个嫖客说话,就像刚才喊我们的那种女人的声音,听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我顾不得多想,忙抿嘴一笑答道:#39;先生,我姓田,名叫情弟。#39;又用手往两边一指,#39;左边这个高个,姓钱叫九红;右边这个瘦小的,姓唐,叫晚玉。先生您贵姓?#39;
这个怪客一拍自己的胸脯道:#39;哈哈,你看我不像商人的打扮嘛,那我就姓商吧!#39;
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拨拉身边的两个客人,并向九红、晚玉做着介绍:#39;这个姓高的算你九红的客人,这个姓马的瘦小伙子算你晚玉的客人,怎么样啊,我这媒人当得如何?#39;
九红和晚玉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声#39;谢谢!#39;
商先生盯住她俩,又问:#39;你们两个会唱什么歌,什么戏?#39;
九红笑着答:#39;先生,我什么都会!#39;
晚玉腼腆地答:#39;我就会唱歌。#39;
正说着,我们三个的鸨儿都已来到门前,她们听说我们三个接了客人,一个个喜气盈盈地跑来往自己屋里招呼。
平时拉客时,鸨儿们勾心斗角可厉害啦,都争着往自家姑娘屋里抢生意。别看高步华表面温柔随和,可到这个节骨眼上却最有心计。她抢先走进屋里说:#39;请问诸位,哪位要带我家的田情弟?#39;
商先生笑笑说:#39;我!#39;
高步华高兴地一挥手:#39;诸位请到50号情弟的房间喝茶吧!#39;
商先生一听,便抬脚往外走,他像一个领头羊,往前一走,后面那群人便众星捧月般地跟了上来,向我的屋里走去。
商人的气派
商先生跟着高步华,进了我的屋子,他把礼帽摘下来挂在衣架上,又摘下眼镜和口罩,环视一下屋里的布置,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九红、晚玉两家老鸨要往自家引那两个客人,商先生说话了:#39;哎,就在这屋里吧,这屋里人多热闹,不寂寞、单调!#39;
他这一说,那两个人就乖乖地留下了。
很快的,三个姑娘的盘子,就在我的方桌上摆满了,我们姐仨各有活干,端茶的,点烟的,送瓜籽、糖块的,殷勤照应。
对于待客的一般礼节,我是非常清楚而且想得周到的,比如同时有几个客人,无论送什么东西,要先照应别人的嫖客,最后再给自己的嫖客,这里也分个里外码儿。我先把瓜籽分送到那两个嫖客手里,然后再给商先生,此时,我仰脸仔细一看,不由有些惊异:
商先生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浓黑的剑眉,含着几分凶气。尤其那双深陷的双眼,射出两道慑人的光芒,看得我浑身发冷。他那黄膘膘的长方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显得特别滋润。他的嘴巴更是奇特,没有一点胡须,他的两只手细嫩绵软,根本不像是商人,倒像个半男半女的太监。
这商人嗑着瓜籽,不肯寂寞,又开始点戏。
九红拉起二胡,自拉自唱了一段#39;坐宫院#39;,晚玉唱了一段#39;拷打红娘#39;的歌曲,轮到我了,我唱了一段#39;石头人招亲#39;:
你不该去到荒郊外,
菜篮子套住我的脑袋,
我为你就把相思病来害,
咱们二人,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一个枕头,两个脑袋,
一床被子两个人盖,
你不该抱着我的脖子,
咬个乖乖!……
唱完,一边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姓高的,长脸带笑,站起来冲大伙一挥手说:#39;喂,你们三个听着,今天大爷们不走了,要喝你们的稀饭!#39;
九红冲这个客人抱歉地一笑,说#39;高先生,真对不起,我今晚已经有客了,得过五六天才能……#39;
那高先生没等九红说完,冲九红一瞪眼,脸上顿时凶得可怕,他抬手猛地照桌上一拳,只听桌子#39;咚#39;地一声响,就像爆了颗炸弹,桌上的杯盘被震了起来,杯里的茶水洒了一桌一地,滚在地上的茶杯、瓷瓶#39;哗啦啦#39;摔成碎片。
他横眉立目地望着九红,用命令的口气说:#39;去,给我把客退了,今天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答应!老子的话是金口玉言,听见没有?#39;
商先生稳稳当当地坐着,冲姓高的一挥手,那姓高的立刻撤到一边,不再言声了。商先生冲我说:#39;把你们的老鸨找来,我有话说!#39;
其实,高步华早在外间屋听着哩,忙推门走进来。
商先生冲高步华皮笑肉不笑地说:#39;老板娘,借你的口,传我的话,今晚这一条街的房间,我都包下了!#39;
听了这话,我们和高步华全愣住了,大家都有疑虑:#39;姓商的,你也太狂妄了,你知道这条街有多少妓女吗?三百多个姑娘,每人一宿二十块钱,得多少钱?再说,你们这几个人睡得过来么?#39;
后边那个姓马的小个子正搂着晚玉#39;滋滋#39;地亲嘴儿,他见我们一个个发了愣,便丢开晚玉,不耐烦地说:#39;咳,你们开窑子的,还嫌钱扎手么?老子们有的是钱,把全中国的妓女都叫来睡一宿两宿的,我们也掏得起,快去吧!#39;
晚玉一听他们全包了,把头一低,拉住这男人的衣角,带着奶音说:#39;人家……还……还没有开包呢!#39;
姓马的咧开大嘴,哈哈地笑起来,问:#39;你今年多大了?#39;
晚玉答:#39;十三岁!#39;
姓马的开玩笑道:#39;这么说你是青倌啦,#39;清官#39;难断家务事啊。饶了你罢,陪我们吃了饭就走,今晚这条街的女人由我们挑!#39;
商先生摸着九红胸前鼓膨膨的**说:#39;听见了吧,鸡蛋不能跟石头碰,快去把你予订的客人辞掉!#39;九红只好回家跟钱老鸨安排去了。
九红一走,提醒了还没去下通知的高步华,她又试探地询问:#39;商先生,你看是否所有的鸨儿都预备稀饭呢?#39;
商先生略一沉吟,笑着回答:#39;这里三百多个姑娘,我们才三十多个人,睡得过来吗?这样吧,你按照我们的人数,叫围着情弟住的两头的鸨儿们去准备,姑娘的长相如何,我们不去计较,只要一张嘴会说话,两个鼻孔会出气就行。凡喝了稀饭的,一宿付三十块。两边睡空房的,也付给二十块,快去吩咐!#39;
这可是一条街破天荒的事情。高步华觉得不可思议,有些好笑,可又不敢笑出来,赶紧转身捂着嘴走了。她到街上一传话,无论是预备稀饭的还是守空房的,无论是老鸨们还是妓女们,都高兴得不得了。有的人家几天不开张,今天呢,歇着也有了收入。有的妓女最怕嫖客们成宿合夜地折腾,今晚不喝稀饭也不挨打,能安心睡一宿好觉了,所以都异口同声地感谢我们。
高步华回到屋里,开始为我们几个人准备筵席和稀饭。趁这功夫,商先生对两个站在身后的人说:#39;去!让警察局和宪兵队把街上剩余的客人都清查出去,再告诉门口把门的大汉,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进来!#39;那两个忙传令去了。
商先生看看只剩下他那两个朋友和我们姐仨,更加放肆起来。他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和我们打逗**。一会摸摸这个的**,一会捏捏那个的大腿,一会又拽过九红,搂在怀里亲几口。奇怪的是,他把我们几个姐妹都当成他的姘头,可以任意玩弄。那两个却只能和自己的姑娘挑逗,对我不敢动一指头。
我不知不觉地停住了筷子,回想着今晚发生的这一连串怪事:一条街的妓女全让他包了,他不像个商人,怎么这样挥金如土?他有什么道行能命令警察局、宪兵队驱散客人,自己独霸一条街?他对跟他来的人颐指气使,不像同伴,倒像主仆,看起来,这个人大有来头……
想着,想着,我忽然听到人们的惊叫声。低头一看,原来我不小心把酒杯弄翻了,洒在了商先生的羊羔皮袄上。
商先生铁青着脸,翻脸不认人,骂道:#39;妈的!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给老子擦擦!#39;
我忙迅速地将左手伸到右边的掖下,拽下纽扣上卡着的花手绢,满脸赔笑地擦起来。
偷眼一瞧,商先生那张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看样子还在生气哩。不行,对这种人物得想法子弄住,哪摔倒了在哪爬起来。
想到这里,我拖出了往日的惯技: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眼睛,用右肩贴着他的左肩,轻轻地来回磨擦着,从鼻孔里发出娇嘀嘀的声音,用手一勾他的鼻子尖说:#39;我亲爱的哥哥哟,你就饶了妹妹吧,来,我给你一条活鱼儿吃……#39;说着,身子往上一窜,一纵身,双手闪电般地搂住对方的脖子,一对嘴儿,一条#39;活鱼#39;就送到他的嘴里了。这一手,顿时逗得满桌人哄堂大笑,商先生也跟着笑了,僵局很快打破了。
商先生玩痛快了,开始下逐客令:#39;天不早了,你们各回各屋去休息吧!#39;
他这一说,那两个嫖友像得了圣旨,受了大赦,忙点头哈腰地答应着,领自己的姑娘走了。
难熬的一夜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看看那只金表,已近半夜了。于是,我做起了睡前的准备:插上屋门,铺好被窝,把一只热水瓶放在方桌上,拿出净身的瓷盆和毛巾,解手的大痰盂子,封好火盆。一切准备就绪,回头看时,见那个商先生正鬼鬼祟祟地鼓捣什么。
他的动作麻利迅速,但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他从内衣里掏出一只左轮手枪,掖在他的枕头底下。
这一来,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商人怎么还带手枪?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得看个明白。
我坐在床上,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到枕边。商先生反应真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子,两道剑眉简直快要立起来,凹眼里射出两道寒光,他厉声问:#39;你要干什么?!#39;
我吓得吐吐舌头,赶紧把手缩回来,拍打着胸脯说:#39;哎哟哟,你还是我的情哥哥哩,你这一嗓子,把妹妹的魂都吓飞了。我没见过商人带手枪,因此想开开眼,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给我招魂去!#39;
我那副活泼的言谈举止,把他逗乐了,他伸出双手,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他把脸贴在我的嘴巴下,鼻孔里哼哼唧唧的,心肝宝贝地叫着,我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
好半天,我才劝他松开手。我侍候他洗了手脸和脚丫。然后帮他解扣子脱衣,当我把他的皮袄挂在衣架上时,回头一看,更使我啼笑皆非。
他刚刚脱掉了裤子,活脱脱像个瘦猴。他的阳物更是个别,说他是男的吧,没有充足的生殖器;说是个女的吧,又分明长着半寸长的撅撅,我还没碰上过这样的碴哩。但我马上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了:在妓院,由于男女邪淫**混乱,有许多人患了花柳病梅毒,得这种病的男人,都是**院的老油子,这病致使小便不能排泄,憋得他们头顶着墙嗷嗷叫。治疗这种病的方法当时只有两个,一是动手术,割下半截阳物。二是请人帮助吮吸,使它疏通。这个商先生一定是逛妓院的老手了,所以落下了这种痼疾。我想起了这个传闻,也就不敢故意追问了。
我哪里知道,和得过梅毒的人行房事是这样艰难,从夜里十二点多钟到凌晨四点多,他像一头无情的野兽,疯狂地折磨我,累得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他性情更加暴烈,急得脖子上的青筋胀得有小拇指头粗,张开大嘴,露出黄牙,像疯狗一样,狠狠咬我的脖子、胸脯,咬得我上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被他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便求饶说:#39;亲爹呀、亲爷爷呀,你行行好吧,别再咬我了。#39;他不言语,就像一个不要命的淫徒,照样狠狠地噬咬我的身子。我忍无可忍,呜呜地哭起来。
我这一哭,可捅了马蜂窝。这商人翻着白眼,呼哧呼哧喘着气说:#39;妈的!小婊子,老子今天是找痛快来啦,不是叫你哭灵的!#39;说罢,咬牙切齿,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下来。
我没有防备,光身落在一个铁硬的东西上,只觉烫得灼人,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原来正跌在那个火盆边,把火盆掀翻了,撒了一地红火炭儿。
我顾不得检查身上的伤,忙光屁股爬起来,到衣架上去拿衣服,那商人一声咆哮:#39;放下,再拿,老子枪毙你,来人哪!#39;与此同时,他自己已穿好了衣服并拉开电灯,打开屋门。
高步华忙闻声跑进来,看到这阵势,知道客人是发了脾气砸窑子,碰到这种事,妓女有理没理要拍三竿,先稳住客人要紧。
高步华忙陪着笑脸说好话:#39;商先生,我这里给您作揖施礼了。她年幼无知,言辞不周,得罪了您。常说#39;宰相肚里能撑船#39;,你就抬抬手叫她过去吧,她有什么过错,只管对我说,我管教她!#39;
高步华一席话,说得商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他也说不出我的什么毛病,只说我太爱哭。
高步华顺坡骑驴,忙对我训斥道:#39;真是年小不懂事,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哥哥赔礼去!#39;
眼看又被她撮合到一块了,要这样,那份罪就更受大了。这时,我顾不得害羞了,脱口而道:#39;我不去,他快把我咬死啦,他……他没……#39;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姓商的早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了。他大声骂道:#39;狗杂种,你敢污辱我?我要枪毙你,又怕糟踏了我的枪子,去,给老子到外面冻着去!#39;
我心想:#39;你算发了善心啦,我宁肯在外面冻上几个钟头,也不愿让你这样糟践我!#39;我二话没说,光着身子来到大门口。
这一吵闹,惊动了睡在50号四周的那些客人,他们一个个像惊弓之鸟,拖拉着鞋、提着枪就往外跑。这些男人跑到我跟前,看我这个样子,都咧开嘴大笑起来。我不理他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只软绵绵的手拉住我,拽我往前走,睁眼一看,是九红姐。九红姐把我拉到她屋里,高步华也跟上来了。
在明亮的电灯下,她们见我脸蛋、脖子、胸脯、**上咬得遍体牙印,有的带着血迹,气愤地对那个刚起来的姓高的客人说:#39;你们这个伙计真是欺人太甚,欺负了我们的姑娘还耍横,我们妓院也不是好惹的,明天我们告他去!#39;
姓高的客人看看四处无人,忙摆摆手,小声说:#39;唉,别瞎闹,闹也闹不出圈去,你们还蒙在鼓里呢,你们当他是真正的商人么?说出实话怕吓破你们的苦胆,他不是别人,正是蒋介石的学生,大名鼎鼎的国民党的将军胡宗南,手下有四五十万人,他到这里来视察宝鸡的军官总队。甭说宝鸡,连国民党的上将谁敢惹他?他枪毙个把人,就像捻死个蚂蚁,你们可别拿着鸡蛋碰石头!#39;
听了这话,我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高步华是个伶俐人,她反过来又劝说我,让我回屋去给胡宗南赔礼道歉。我只得回到自己屋里,低三下四、百般娇柔地求他原谅,并咬牙忍受任何折磨。这样,一直闹到天明,当胡宗南的支票到了老鸨手里时,我才得到了解脱。
雏妓的惨死
947年的春节到了,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姑娘了。自从接待坐镇一方的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胡宗南以来,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身价、声望骤然提高了几倍。在这一个多月里,许多嫖客纷纷慕名而来,我每天要端几十个盘子,成了一条街和九红不相上下的红姑娘。田长三、高步华当然乐得合不上嘴。我满面春风地招待客人,心里却在淌血:从国民党要人到地痞流氓,都要到这里任意取乐,他们只不过把我们当成发泄兽欲的工具罢了。越是红姑娘,受的迫害蹂躏越深越重。
一条街的老鸨们,望穿双眼,盼望春节。头半月,她们就买好上等的瓜片、龙井茶、香烟,准备招待那些上等客人。她们知道,从除夕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那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不管什么样的妓女,都是买卖兴隆。除夕这天,按宝鸡的风俗,家家要吃团圆饭。老鸨给每个姑娘做一个圆锅巴,把桂元放在锅巴里,用红纸包好送给自己的姑娘,表示#39;事事圆满#39;、#39;元宝生财#39;。从大年初一早晨一睁眼,我就像土地爷接城隍忙了脚丫子,一天要端百十个盘子,累得头晕眼花。初三这天早晨,我刚送走一个住宿的客人,回屋洗脸刷牙。从洗脸架上的镜子里看见门帘一挑,九红姐走进屋子。
没等我转身开口,她喊了一声#39;妹#39;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潸然而下。
我一看她神态反常,忙拉她在床上坐下,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哽咽得更厉害了,只憋出几个字:#39;晚玉……她……她不行啦!#39;
天哪!这能是真的?昨天晚上,我还见她欢蹦乱跳地端盘子哩!
昨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从南头大门外走进一个一米**的大个子,他身穿黑皮夹克上衣,黑呢子裤子,头戴一顶新疆帽,用丝线绣着各种花朵。他的面孔猛一看像是美国人,白里透红、蓝眼珠、大鼻梁,满脸络腮胡子。进街不久,就在接客的姑娘中选上晚玉,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九红姐邀我去看晚玉,我向高步华请了假,就一同来到南面晚玉家。
只见晚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绿缎子被窝里,先前红扑扑的一张小圆脸,如今像纸一样煞白怕人,一宿的时间,鼓膨膨的小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我和九红难得请假串门看看姐妹,见老鸨吃饭去了,屋里没人,便轻轻呼唤着晚玉:#39;妹妹,你到底怎么了?这会没有别人,赶紧对我们说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要替妹妹尽力!#39;
晚玉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叹了一声说:#39;哎,说来实在丢人。昨天晚上,我接了这个新疆客,他是个走南闯北的百万富商,他看上了我,和老鸨背后一交涉,要出两千元银洋券给我梳头睡两宿。你们知道,我们妓女梳头全由老鸨做主,而且说定了当天就梳,我是人家掌中之物,什么时候开宰全由人家。
#39;我虽然已经卖了一年的青倌盘子了,但对那些男女房事却一窃不通,而这个新疆人五大三粗,是个著名的老油子。你们知道,中州照相馆的门前,有好多摆小摊的、挎篮子的,他们除了卖些日常小吃外,还暗地里卖#39;野药#39;,那老油子买了好多#39;金枪不倒药#39;,专门要为难与我。
#39;晚上睡觉前,我妈妈突然给我送来十方白手绢儿,我不懂这是干什么的,她就教我怎样在屁股下垫手绢,行一次房再换一块,人家花这么多钱,要验一验是不是有**血。
#39;当我们脱衣睡觉时,我吓得差点喊出声来,从他的胸脯一直到大腿根里,有一溜长长的黑毛,那两条粗大的腿,也长满黑毛,活像一头黑熊。#39;他吃了那种野药,行房一连几个小时,像恶狼一样凶猛。我实在忍受不了,便假说小便,求饶跑到厕所。昨天晚上,北风挺猛,我蹲在厕所的茅坑里不愿出来,只觉阴部凉飕飕的,受了风寒,小肚子一阵阵疼痛,蹲了好久,没办法,只得又返回屋里。我肚子疼痛难忍,便跪在床下,给这老油子说好话:#39;我在厕所里受了风,肚子疼得厉害,哥哥,今晚你就饶了我吧!#39;#39;新疆客一听,大发雷霆道:#39;我花两千块钱,买的是痛快,一宿来上十次,还合一百块钱一回哩,我心疼你,谁心疼我那钱哩!#39;我们妓女卖的是身,哪敢和嫖客耍拧啊,没奈何,只好让他继续蹂躏,当我第二次忍不住去厕所时,已经不是尿水,而是哗哗尿血了。
#39;老鸨听说了,也慌了手脚,就让我大碗大碗地喝醋。你们知道,妓院有个偏方,妓女接客时,正赶来了月经,就要喝醋,使经期推迟几天。她以为我赶上了经期,哪里知道我这是血崩受风啊!
#39;两个好姐姐呀,难得你们请假来看我,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到了阴间,我要跟阎王爷说,我情愿来生做头猪狗,也再不当这最下贱的妓女了。#39;
晚玉向我们低声哭诉着,真是字字血、声声泪啊,不知不觉,我们三个都哭成了泪人。
这时,忽然听见两家老鸨的喊声,我们不敢再耽搁了,只好安慰了她几句,忙跑回家去接客。
这天晚上,我们忙忙碌碌地接着客人,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个新疆客预付了梳头钱今晚还要宿在晚玉妹那里,她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呢?
第二天上午,我们忽然听到南边传来哭声,晚玉死了血流如注地惨死在床上了!唐老鸨没舍得花钱买口棺材,让死者的灵魂有个安身之处,而是把她扔在房后的山沟里,喂了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