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熟人不熟,亲人不亲
再去南阳府,一舟漂流,顺风顺水,安然抵达。
南阳为府城,无论城池规模,还是人口数量,比起泾县都远胜之,显得颇为繁华热闹。
府试为童子试的第二关,规格有所提升,举行地点在专门的试院内,可不是像县试中那般临时搭建的考棚。
进入城中,陈三郎先去试院转悠一圈,名曰:“踩点。”然后才带着华叔,在试院附近找客栈住。
临近府试,诸多考生蜂拥而至,让靠近试院的客栈住宅十分抢手,价格比平时翻了几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千金难求的学位房?”
陈三郎一咬牙,贵也得住下。
办妥些琐碎事宜,已是傍晚时分,肚子咕噜噜叫,该去吃晚饭了。
客栈本身也有饭菜供应,但较为粗糙,缺乏肉食,想吃好的,必须到别的地方去。
民以食为天,陈三郎可不会委屈自己的肚子,探问了个好去处,直接出门右拐。
三鲜楼是南阳府有名的酒楼,肉鲜、汤鲜、酒鲜,故得其名。
正是用膳的时候,熙熙融融,人来人往。
入门之际,却遇到熟人,何维扬,以及秦羽书。看样子,是何维扬做东请客,客人除了秦羽书外,还有两名身穿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应该是南阳学院的学员。
在交际方面,何维扬倒是舍得花钱。
“呃,道远学长,你到了?”
何维扬一愣之后,开口说道。
“刚到不久……见过秦前辈。”
秦羽书看着陈三郎,面色有些阴沉,记得在泾县县试的时候,他曾断言陈三郎考不过,想要府试的话,难于上青天,不料对方却考过了。虽然说只是考过县试,根本称不上“平步青云”,但此时彼此相遇,无异于打他的脸。
陈三郎微笑道:“秦前辈,明日不知有空否,我想请你吃顿饭。”
话音刚落,就被秦羽书粗暴打断:“没空。”
一位士子打趣笑道:“想请咱们秦大才子吃饭,可是要排队的,闲杂人等,慢慢排着吧。”
其察言观色,看出秦羽书不耐烦,明显对陈三郎有芥蒂的样子,便忍不住出言奚落,要让陈三郎下不得台,好捧秦羽书的颜面。
陈三郎“哦”了声,忽而拱手道:“谢谢。”
那士子一呆:“你谢什么?”
“多谢秦前辈不答应呀,小生可以省下一顿饭钱了。想了想,其实用这笔钱打发给乞丐,还能做善事,更有意义。”
说着,竟真移步走开,拿出一串铜钱,放到蹲在酒楼墙根外一个老乞丐的破碗中。那老乞丐见到有人慷慨施舍,欢天喜地,一个劲磕头拜谢。
陈三郎昂然入门——
一请摆架子,再请摔脸色,哪里来的高贵冷艳?
“这是什么态度?”
士子气得不轻。
“目无尊长,狂妄无礼,走狗屎运考过个县试就敢如此做派,早知如此,当初就不给这厮作保!”
秦羽书咬牙彻齿。
“原来他就是你提及的交白卷的陈三郎呀,啧啧,今日一见,倒有趣。”
声音清脆,明显为女子。
另一个年轻士子虽然做男子打扮,但唇红齿白,黛眉弯弯,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人儿。
听到这话,秦羽书差点吐血:此女乃南阳学院院长的千金,姓宋,芳名“珂婵”,才貌双全,在学院里头,乃是众多男生员倾慕追逐的对象——其中自然包括秦羽书。
今天秦羽书好不容易请得宋珂婵出来,本想籍着何维扬请客的机会,借花献佛,好好表现一下,不曾想酒楼门口还没有进入,就被陈三郎损了面皮。更重要的是,宋珂婵居然还说陈三郎这番姿态有趣。
简直岂有此理!
那边何维扬站着,颇感尴尬:陈三郎真是大胆,连秦前辈都敢得罪……哎,碰到他准没好事,下次见着,远远就躲开罢。
进楼的陈三郎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坐好位置,一口气点了四五盘好菜,大快朵颐。
老管家华叔见着,鼓起了眼睛。
吃饱了饭,也不回客栈,陈三郎背负双手,施施然,从这条街道逛到那条街道,东瞧瞧,西望望。
华叔心里嘀咕:眼瞅着就要考试了,少爷怎地不回房间温书,在外面折腾个啥?
足足游荡了一个多时辰,陈三郎才心满意足地回客栈,直把老胳膊老腿的管家累得够呛。
第二天上午,备了一份礼,前往北街探亲。
亲人就是陈三郎的大姐。
陈三郎有两个姐姐,二姐嫁在本县,平日多有来往,颇为亲切;大姐却嫁到南阳府,路程远,兼且因为某些缘故,等闲不来往一趟。
大姐夫姓陆,名“达”,乃南阳府衙照磨所里的吏。照磨所掌管宗卷,隶属知府大人管辖。
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陆家三代为吏,苦心经营,到了陆达这一代,着实挣下了一份家业。
“嗯,是这家了。”
陈三郎不曾来过,只记得前年大姐夫一家到泾县,双方相触,感觉并不那么愉快。
华叔却跟随陈王氏来过,因而认得。
庭院深深,大门闭紧。敲响门环,片刻有人开门,探出一张脸来,劈头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华叔识得他,忙道:“陆管家,我是华叔呀,来过两次的。”
那陆管家盯着他看,终于认出来了:“原来是你,这位是?”
“我家少爷三郎。”
陆管家“哦”了声:“原来如此,你们稍等,我去禀告一声。”
说罢,又“啪”的关上了门。
陈三郎冷笑一声:“好大的规矩。”
华叔苦笑道:“少爷,这大城府里的人家是这样的了。”
半刻钟后,大门终于打开,接两人进去,到厅堂里喝茶。
见到大姐,彼此只是很客套地寒暄一番,问了些事,随后再无言语,相对无言。
中午留下来吃饭,但由于要等陆达回来才开桌,最后竟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直等得陈三郎饿得有点头晕眼花了,陆达才一身酒气、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他却是在外面吃过一顿了。
“三郎来了呀。”
随口问了句,吩咐道:“开饭吧。”
陈三郎就等这句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筷子就开工,端是下筷如飞,筷筷夹肉,狼吞虎咽,丝毫不理会别人的目光。
陆达见着,一皱眉头:这小舅子多久不闻肉味了?如此饥饿难忍?前些日子听说老婆娘家那边败落,一年不如一年,看来果然。难不成他是来借钱,而或寻求救济的?
哼,最讨厌这样的亲家。
饭后奉茶,陆达有意无意地问了些话,得知陈三郎是来考府试的,心中微微诧异:陈三郎的悚场之疾,他自是知道的,不知今年走了什么运,竟被这小舅子考过了一场。
但也到此为止了。
陆达可不相信陈三郎能在科举之路上有甚作为,天下读书人数以千万,其中聪慧者不计其数,然而最后能考出来的人实在太少太少。陈三郎能有什么本事,可以飞黄腾达?
“三郎,你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执迷不悟跑来考试,白白浪费许多钱财?因为你,家中都差不多坐吃山空了吧。姐夫家虽然看着宽裕,可也不能给予你多少。”
陈三郎一听,莫名火起:“大姐夫,貌似我长这么大,也就到你家吃了这一顿饭而已,何曾开口问你要过什么?”
陆达怒道:“你怎么说话?我是可怜岳母大人,不忍见到你败家,才好心管教你一番,你以为科举是那么好考的?”
“起码我现在考过了县试。”
“我呸!”
陆达几乎指着陈三郎的鼻梁:“一个最容易的县试算得了什么,又能证明到什么?考过县试的人,在这南阳府我一巴掌能拍倒七八个。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肝,不知天高地厚了。”
陈三郎擦了擦被喷到脸上的口水星沫子,却平静下来:“大姐夫,我会考给你看的,告辞。”
不欢而散。
“你看你看,气死我了。”
陈三郎走后,陆达坐下来,怒气未消。
“无需跟他怄气,我这弟弟就这样,自幼被母亲宠坏了。”
“哼,岳母真是越老越糊涂。好端端一份家产就这样被败光,到时候穷困潦倒,走投无路还不得求到咱家里来?被人见到,可不是闹笑话吗?左邻右舍如何看我?衙门同僚如何看我?三郎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这副面黄肌瘦的模样,能考个什么前程?”
“哎。”
妇人一声叹息:这些年来,她已经刻意不再和娘家来往,可还断绝不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主动登门,以致让自家男人气恼忿怒,希望陈三郎快快考完府试,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出到外面,陈三郎猛地站定,呵呵一笑,笑容极为诡秘。
华叔见到,感到有点心惊肉跳:“少爷,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好。”
“但是……”
“不用但是了,回客栈吧,我要温习功课,准备考试了。”
因为第一次坐船过来遭遇水贼,耽误了时日,现在距离府试正式开考,已迫在眉睫。倒不是临陈磨枪,看会儿书,写写字,却有助于平定心情,调整好心态,亦为关键。
第十六章:府试开考,酒中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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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一扇窗,将窗外的喧嚣热闹关掉;执一支笔,执起此生锦绣前程。
陈三郎温习功课,认真而投入。
这种状态一直坚持到府试开考。
天蒙蒙亮,一骨碌起床,洗漱完毕。华叔忙前忙后张罗着,把些琐碎事务办妥。
将所有必需品都装在考篮内,提着,两人离开客栈,赶往试院。
试院外早已人头涌涌,都是前来考试的读书人和送考的家属仆人等。府试是童子试的第二关,无论规格还是规则,都有所提升。但总体而言,和真正的乡试相比,还是宽松许多。
至于具体要求,和陈三郎记忆中的场景有所出入。也难怪,时空不同了,许多东西不可能一模一样。
“道远学长早上好。”
何维扬走过来问候道。
“早。”
陈三郎微笑回礼。
顿一顿,何维扬终是开口,压低了声音:“道远学长,其实你何必得罪秦前辈?他可是南阳书院的廪生,很多人都要给他面子的。再说,他还是咱们的保人呢。”
何维扬本不想与陈三郎走近,更不用说当面提出忠告。但刚才见着陈三郎,不由想起遭遇水贼差点死于非命的事故来。没有陈三郎,也许他早被丢进泾江里喂鱼了。
可以说,这是一次救命的交情。
何维扬觉得应该提醒一下陈三郎,这样才心安。
陈三郎晒然道:“我也想给他面子,可他不要。那我总不能作践自己的面子,贴给人去玩弄——面子不值钱,但对我来说,很重要。重要得就像身上这件衣服,我穿着,就是个体面的人。如果逆来顺受地让人撕烂,玷污,剥光,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一番论调,让何维扬听得一愣一愣的,但毕竟听明白了——陈三郎言下之意,是说他是个有骨气的人。
读书人,谁没有骨气?不过这骨气也得看多少,分状况,随机应变地低低头,弯弯腰,又算得什么,至刚易折。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何维扬只得叹一口气,不再吭声。
一刻钟后,秦羽书阴沉着脸来到——作为保人,童子试三关他都必须到场确认,除非他担保的对象没有考过。
见着陈三郎,秦羽书恨不得当场要向官吏控告:陈三郎目无尊长,忘恩负义,应该剥夺他的考试资格。
只是这样一来,固然陈三郎要接受调查,考不了试,他秦羽书也有麻烦。
所谓担保,一旦出了问题,保人也要受牵连的。
秦羽书在南阳书院正春风得意,很受教授青睐,今年入秋即可参加乡试。关键时刻,他可不愿意让陈三郎这一粒老鼠屎坏了事。而且这厮所作所为,相当有分寸,诉讼的话,就是一场扯皮官司,闹得大了,绝非好事。
罢了,且忍他一忍,反正也扑腾不了多久。好运终有时,不信陈三郎能考过府试。
时辰到,一众考生开始排队检验进场。
举行府试的试院,明净阔落,环境安静。考舍一间间的,节次鳞比,分得很清楚。
不用多久,陈三郎找到了自己的考舍,坐下来,摆好东西。
经历了县试,克服了悚场之疾,现在的他,心态平和而宁静,静静等待开考。
其他考生也大都如此,有些局促不安的,便从考篮内拿出水来,小口抿着,藉此平复情绪。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式开考。有小吏举着考题来回走动,确保每个考生都能看到,看清楚。
在座的考生,个个考试经验丰富,很是老道,见着考题,不急下笔,而是慢慢思考琢磨起来。
记住考题,陈三郎开始磨墨,一会之后,有了腹稿,就提笔写。
府试主持者为南阳府知府大人,苏姓,名“铭”,字“冠成”,二甲进士出身。他年近五十,身材挺拔,留着标准的三缕长须,清雅而有威。
知府是从四品的官,官气养神,态势自生。
苏知府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威严,扫视着整个考场。下面有两名陪同监考官员,间或离开座位,在考舍廊道走动,以示视察。
时间在一片紧张而有致的氛围过去,过了中午,陆续有人交卷。有胆大自信的,当场便请求知府大人面试——这和县试同理,但有规矩,最先交卷的前五人才有这个资格,后面的,就没有了。
面试内容不定,看知府大人的心情,或出对子,或考诗词,也有可能直接让背诵一篇圣贤文章。只要过关了,当场录取,便是童生身份,区别于白丁。
这一场府试,陈三郎做得慢,交卷的时候,已是二十名开外,失去了面试的资格。他倒不在乎,当场面试,有利有弊,而且录取主要还得凭借文章本身的水平。
交了卷,出到试院外,看天色,已是夕阳西沉。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股疲倦。
华叔等在外面,赶紧迎上来:“少爷,成了。”
“成”是兆头吉利话,不说“出场了”,因为“出场”之语不讨喜。
陈三郎点点头。
“现在回客栈?”
陈三郎“嗯”了声:“回去吧。”
考试做文章,不仅仅是脑力活,提笔写字,也相当耗费体力。他的身子骨偏弱,一场试考下来,颇为疲累。如果日后乡试,还是这般状况,没有改善的话,真是吃不消。乡试不同童子试,那是正式严格的科举大考,足足要考三场,每场考三天,加起来就是九天。
如此密集的考试,强度很高,身体差劲的人,考着考着,就会晕倒过去。
每科乡试,因为晕厥而被抬出场外,丧失前程的考生屡见不鲜。
故而王朝虽然重文轻武,但一些有见识的书生,往往也会练习点粗浅功夫,加强体格。
陈三郎便正在学着武功,根据许氏父女的情况看来,这学的,还很可能是高深武功呢,必须珍惜。
回到客栈,往床上一躺,眯着眼开始休息。至于晚饭,华叔知道他胃口嗜好,事先又得了陈王氏的吩咐,不会节省。跑到外面,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另有菜蔬若干,几乎能摆满一席了,让人送到房间来。
闻着香味,陈三郎食指大动,起来开吃。
“华叔,你也一起坐吧。”
华叔呵呵笑着回答:“少爷,这个不合规矩。”
“在我这里,没有那些狗屁规矩。”
陈三郎满嘴油腻,居然爆了粗。
华叔听着心中暖和,他在陈家做了这么多年的管家,可以说是看着陈三郎长大的。近年来陈家开始败落,奴仆散走,另谋高就,但华叔坚持留下,可谓忠心耿耿。
然而再忠心,如果主人不仁,那忠心也会冷落消逝。
他也就不矫情,坐下来,陪少爷一起吃饭。
陈三郎问:“华叔,你是明远县人吧。”
明远县与泾县比邻,相距不远。
华叔回答:“是的。”
“多少年没有回去过了?”
陈三郎又问。
华叔眼眸露出一丝缅怀的情绪,感慨莫名,声音低沉着:“上一次回家是十年前……整整十年没有回去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在那边有父母兄弟在。”
“是的,呵呵,那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多,没饭吃。多得老爷看我可怜,就出钱买下我。没有老爷,我可能早就饿死街头了。”
陈三郎叹口气:“活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
华叔一怔,心里想少爷为何无端感叹?少爷自幼可是没缺过衣食的,何来这份沧桑唏嘘之情?更让人疑惑的是,这一句感叹唏嘘却发自肺腑般,显得非常真挚,毫无造作。
陈三郎忽而站起来,走出房门。
华叔问:“少爷,你去哪里?”
陈三郎回答:“有菜无酒,扫兴,我去拿瓶酒上来。”
华叔一听,吃了一惊:少爷什么时候学会饮酒了?
过不多久,陈三郎便拿着一坛酒上来。这酒是在客栈买的,称不上好酒,里面估计都兑了水,显得淡。
陈三郎也不计较,摆出两个杯子,和华叔一人一杯,互相对饮起来。三杯酒落肚,酒意冒上心头,望着华叔花白的头发,陈三郎忽道:“华叔,你想不想娶媳妇?”
“啊?”
华叔以为自己听错:“少爷你说什么?”
“我问你想不想娶媳妇。”
“哎呦,这个……”
华叔老脸都有些涨红,他打了一辈子光棍,不曾尝过女人滋味,在某些夜深人静的夜晚,难免会想入非非,做些绮梦,支支吾吾道:“我没多少钱,而且人也老了,娶媳妇的事……”
“不管那些,我只问你,想不想。”
“想。”
华叔干脆承认:哪个男人愿意一辈子打光棍?不管他富,或者贫,不管是权贵,还是平头百姓,但作为男人,想找个女人都是理所当然,当仁不让的事情。
陈三郎哈哈一笑,走过来,拍了拍华叔的肩膀:“好,华叔,今天我答应你,一定要帮你娶到一房好媳妇,然后衣锦还乡。”
华叔嘴巴张大开来,许久说不出个字:少爷这是喝醉酒了吗?在这胡言乱语的……
陈三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舌头都变得有些大了,卷着,口音含糊:“华叔,不要怀疑,我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说着,身子一软,直接趴倒在地上,钻桌子底下去了。片刻之后,微微的鼾声传出来,煞有节奏。
他果然是喝醉了。
华叔解嘲一笑,喃喃道:“少爷还年轻,少不更事,说些糊涂话不奇怪。但我这是怎么啦,也陪他一起疯?被夫人知道,怎么交待。”
连忙把陈三郎扶上床去,睡好,又打来一盆水,弄湿了毛巾,帮少爷擦脸。弄好这些,再收拾桌上残局,出房离开。
由此至终,陈三郎都在酣睡。
窗外,夜色降临,一轮明月挂上柳梢头。月光照入窗户,明柔似水。床上的陈三郎忽而一个翻身,呓语念叨出一句:“床前明月光……”
第十七章:偷得浮生,古寺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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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试考完,接下来就是等待榜单公布。趁这段时间,偷得浮生闲,正好在南阳府转悠转悠。
这个世界交通落后,牛车马车少见,平常人基本都靠两条腿出行,一天走不了多少里路。没什么事的话,谁会跑东跑西?老实结巴的百姓,一辈子能进趟县城,就算是平生得意的经历。
县城已远,何况府城?
难得进府城一趟,不游玩一番,都对不起自己。
陈三郎要游玩,华叔自然得跟着。他不怕累,却怕少爷乱用钱——南阳府城中,售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不少,陈三郎见猎心喜,一不小心就会买一大堆东西回来。
都说“穷文富武”,其实读书也是大花销的事。笔墨纸砚,样样都属于奢侈品,以至于不少清贫的读书人,买不起笔墨,只能用树枝做笔,在沙地上练字;买不起书,就得日以继夜地抄书;晚上点不起灯火,唯有借助暗淡的月光,认字阅读;甚至做出“凿壁偷光”之事,也不足为奇……
陈三郎的情况,算不错的了。不过当下家境开始败落,底子薄,禁不起铺张浪费。
少爷也许不知情,但华叔是一清二楚的。为了将来的营生,夫人没少忧愁。
在闲逛过程中,看见街边有书画店铺,陈三郎果然忍不住走了进去。
“苦也。”
深谙其嗜好的华叔暗暗叫苦。
“老板,这幅山水多少钱?”
不出意外,陈三郎见到中意的了,开始问价。
“三两。”
听到这个价码,华叔咕声吞口口水:不愧是府城,卖的东西也特别贵。他身上携带的所有盘缠,也不过十两而已。若是买了这一幅画,就不见了小半去。
“太贵了。”
当华叔听到少爷嘴里说出这三个字,实在大出意外:少爷什么时候懂得讨价还价了?
那店铺老板介绍道:“这可是扬州名家长眉山人的作品,一点都不贵。”
陈三郎呵呵一笑:“不是起个有模有样的名号,就是名家了。嗯,三百文卖不卖?”
“这点钱一卷好纸都买不到,还想买名家作品?”
老板跳了起来:“阁下是来捣乱的吗?”
陈三郎就带着华叔走了出去,到下一家店铺看。如是好几家,情况大都这样,最后一件东西都没买成,但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华叔忍不住问:“少爷,你这是何意?”
“看水平,问行情。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也能拿些字画来卖。”
顿一顿,呵呵一笑:“名气是个好东西呀……其实那些店铺卖的字画,不过二流水准,但包装一下,就是名家作品,可以吊高卖了。碰到好面子又不懂的冤大头,就会花大笔银子买下。”
华叔听得迷糊,却不再追问:读书人的事,太多弯弯道道,越绕越糊涂,不问为好,话题一转:“接下来去哪儿?”
“今天到此为止,回客栈休息。明天嘛,听说南门外有个映峰滩,风景不错,到那看看去。”
映峰滩位于南阳府南门外,是本地一处颇有名气的胜地,由泾江分流所形成,水质清澈见底,每当太阳升起,其附近三座青山的影子便倒入水中,颇为别致。
滩边芳草茵茵,夹杂生长着许多无名小花,当开放时,与青草形成搭配,极具大自然气息。
当下犹是春季,踏青盛行,游人如织,非常热闹。男男女女,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态。
苦着脸的陈三郎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喜欢游山玩水不假,但并不喜欢拥挤在一大群人中游玩。各种各样的话音不管你同不同意,拼命地往耳朵里钻,嬉笑、点评、吆喝、叱骂……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吵杂得让人心烦意乱。
光这一点,已大煞风景。
更不用说摩肩接踵,走得慢些就会被身后的人推搡了。这哪里像是游玩?敢情是在菜市场抢便宜货呢。
好不容易通过一大段的狭窄台阶路,前面霍然开阔,是大片的花草地带。地方大了,但人也不少,三三两两,肆无忌惮地践踏着,或放风筝,或就地聚餐,或坐在一起高谈阔论,时不时念叨几句诗词什么的。
有踏青这份闲情逸致的,怎么可能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大都是文人骚客,而或城中的富家子女,以及书生士子等——府试完毕,数以百计的考生基本都留在城中等待榜单公布,他们考好了试,心情放松,也和陈三郎有着同样的心理,到滩上游玩来了。
一眼扫过去,陈三郎就见着好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其中两个,应该还是同县的考生。人多繁杂,他不大喜欢,就带着华叔直接来到水边。
水边停泊着许多乌篷船,大的一艘能搭载五、六人,小的只能乘两人。
这些船都是靠水吃水的游览船,任由游客雇佣,游荡出去,到水上欣赏四周的青山秀水。
陈三郎雇佣了一艘小船,和华叔上去坐好。那撑船的中年艄公吆喝一声,长长撑杆往水里一点,船只就灵巧轻盈地荡了出去。
映峰滩有十多里方圆,仿若一面湖水,水流平缓,间或微风吹拂,水面便有无数的涟漪泛动,又有一些灵巧的鱼群飞快地在水中追逐着,场景很是活泼。
莫名地,见着这些嬉戏的生灵,陈三郎不由想起家中水井里的红鲤。
船只撑得慢,那艄公瞧出陈三郎第一次来玩,就开口介绍映峰滩的景点来,说得眉飞色舞,很是投入——这就等于是导游的角色了,说得好,说得精彩,往往有额外赏钱。
陈三郎听到一处感兴趣的地方,忽然问:“艄公大哥,你说滩边有寺院?”
“可不是嘛,有一座朝山寺,建立近百年了,香火很是旺盛,来玩的人,基本都会到里面上香,请佛祖保佑。最为特别的是,寺里还有着一副绝对,谁要对得上,就能扬名天下。”
后面一句,明显有点夸张了。
陈三郎心里记下,准备吃过午饭,再登上去看看。
船只悠悠,坐在船头,举目观望,四周山峰如画,秀色尽收眼底,又俯身见水波粼粼,倒影如镜,确实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
此时水面上,也有好些其他的船只游荡。不过那些船上就比较热闹了,不时飘来笑语,甚至还有丝竹歌弦之声。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中午。船上自有饮食,无需靠岸。游览船内有夹层格子,里面养着活鱼,捉出来,杀干净了,或做汤,或清蒸,或煎炸,味道新鲜。
艄公手艺熟练得很,先是煮饭,然后炒了两碟时令菜蔬,最后才做鱼,一一端上来,不敢说比大酒楼里的好,但也别有风味。至于酒类,自也是有的。
其实仔细计算起来,他在船上卖饮食,所赚的比船费还要多些呢。
用过午膳,稍作休息,陈三郎就叫艄公撑船到那朝山寺去。
寺院位于映峰滩的西北方向,依山而建,坐落半山腰处,一条简陋的石板路径延伸下来,山麓之下一片开阔,水边一株株柳树挺拔,就等于是码头了。船只靠过来,用绳子绑在柳树上,铺一块木板,让客人踩上去。
上山的人不少,多是年轻的书生,儒巾青衫,个别的手里还摇着扇子,以示风度。
“身为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上山入庙,又岂是必要?其实我最想看的,是分曹公留在庙墙上的墨宝。”
“英雄所见略同也。”
一人摇头晃脑的附和道。
又有一名书生呵呵一笑:“东园兄,小弟在想,你不仅是想看墨宝,还想对出下联吧。”
那东园兄就非常矜持地回答:“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可以对出分曹公的绝对来?”
这一伙人说着,径直往山上去了。
分曹公姓周,名“清”,字“分曹”,乃是南阳府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和南阳学院院长宋知远齐名,并称“周宋”。三年前他游玩映峰滩,上得朝山寺,偶见山光水色,兴致大发,就在庙宇的影壁上写了一个对子,但只得上联,然后无论怎么绞尽脑汁,竟都想不出合适的下联,唯有悻悻作罢,掷UU小说山。
朝山寺的游客何其多也,此事很快传开。不少文人骚客特地跑来看个究竟,对于分曹公写下的上联赞不绝口,随之情不自禁地要想出个下联来。若是能对得上,珠联璧合,可就是一大文坛佳话了。对于个人声名,更是能产生极大的帮助,也许还能得到分曹公的赏识,收为弟子呢。然而来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许多人想破了脑袋,始终无法想出合适的下联。
此联竟成绝对。
然而这样,却吸引到更多的人来。久而久之,绝对的魅力,甚至还超过了朝山寺本身,成为热点话题。
陈三郎之前一直呆在泾县,自是没有听说过这事。现在听他们说得玄乎,内心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想去见识一番,看这绝对到底绝到了什么地步。
心里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华叔都有点跟不上了,暗暗道:好家伙,少爷这步伐可不简单呀,难道在武馆中真得学到了功夫?
少爷身体康健,他甚感欣慰。相信前一阵子县里的流言蜚语,说陈三郎是个病痨子云云,很快就能不攻而破了。
第十八章:风起波恶,下笔落墨
(新的一周,冲榜冲冲冲,跪求一个加更的机会!九月一号开学,交通杂乱,有开学的读者书友们请要多多小心,近期很不太平,邪恶横行——我斩!)
石板路不宽,人多起来更显窄,拥挤着,颇不好受。好在这一段路不长,不用多久就登上半山腰,前面一片开阔,古树林荫间坐落一座寺院。
朝山寺规模不大,一间正殿,两间偏殿。正殿里头供奉着佛像,受人香火;左边偏殿是厨房,有斋饭供应——当然得付钱;右边偏殿则是寺中僧侣的住宿之处,还有客房两间,给有需要的香客留宿——依然得给钱。
迈入正殿,迎面而来一扇石料影壁,雕刻着山水鸟虫,风格淡雅。左右两边,墙壁留白,则是提供给文人骚客们题诗写词的地方。
许多胜地景点都设立有这样的地方,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在上面信手涂鸦的,必须小有名气才行,而或写出来的东西质量很高,才能留在墙上。否则刚写完,就会被人刷掉。
右边墙壁上写着数首诗词,有七绝、有七律,内容尚堪一读,仅此而已;左边墙壁大片留白,只得一行字,笔墨酣畅,显然作者在书写之际喝了几盅酒,酒意烹灵感,兴起走龙蛇。
光是这一手字,已足以让人赞叹不已,当为名家手笔。
驻足围观人数最多的就是这边,可以用“观者如堵”来形容,个个看客青衫儒巾,文质彬彬,欣赏字句时非常投入,有些人还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着,轻吟出声:
“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好字,好对啊!”
“三年无下联,不愧是绝对。”
“分曹公大才。”
诸人嘴里啧啧有声,叹为观止。
陈三郎挤不进去,就在外面看了看,微微一笑:“华叔,我们出去吧。”
华叔一愣:“少爷,都来到寺中了,怎能不拜一拜,求佛祖保佑前程。”
陈三郎呵呵一笑:“拜的人太多,佛祖很忙,都不知道该保佑谁,我们该还它一个清净。”
华叔听着,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少爷这话说得不正经。”他坚持着,一定要去上香。
陈三郎没法,就随他来到香火袅绕的殿上。
一群人从里面出来,两边遭遇,面面相觑。好巧,不正是秦羽书吗?身边跟着四五人,都是南阳学院的士子。
“哼!”
秦羽书见到陈三郎,面色一冷,直接拂袖而去。
华叔叹了口气:“少爷,你得罪人了。要不我备份厚礼,送过去打点下?”
陈三郎一摆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华叔心里又是叹了一声:少爷还是年纪轻,不懂交际经营之道。老爷那会儿可是八面玲珑的,才能把生意做开。
上完香出来,围聚在墙壁下的人群有增无减,氛围十分热烈,原来是秦羽书走到墙壁前,举着笔,要对上这个绝对。
秦羽书交游广阔,友朋很多,这时候在场的都纷纷为他打气加油,又有些毫不脸红地吹捧着,言下之意,不外乎说“能对上此对的,非秦羽书莫属”云云。
听着吹捧,秦羽书非常享受,无奈文思凝结,原本想好的一个下联经不起推敲,根本拿不出手。于是只能举着笔,犹豫不决,始终落不下去。
良久,忽而一声叹息,放下笔,双手作揖,对着四周围观的人团团一揖,面有愧色地道:“难,太难了,秦某才气疏落,竟无处落笔,真是惭愧面对各位的期盼。”
“唉……”
一片叹息声起,很快就有好友出言安慰,说不是秦羽书才华不行,而是分曹公的上联太绝。
众人当即附和,说道就算秦羽书对不上来,但有这一分勇气,也足以感到骄傲了。
这就是圈子,文人士子的圈子。互相之间,惯于捧脚,哪管那脚是臭是脏,反正抱在怀里,就是自家人。一吹一和,名气升涨,何乐而不为?
“酸,酸不可闻;臭,臭不可耐!好对,绝世好对!”
突然间一把很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引得无数人瞩目。
这是一个道士,很年轻的道士,梳着道髻,插一根树杈子;身上的道袍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洗过,粘着一层油腻,连袍子上的八卦图案都显得模糊不清。
但他的脸却洗得非常干净,眉毛很黑很粗,像两柄剑。
寺庙里出现个道士,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自古道释不来往,各成门户,成见极深。不管是寺庙里头来了道士,还是道观上来了和尚,那就意味着彼此要干架了。
这不,很快就有两个青年和尚闻讯赶来,对着道士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道士,竟敢来朝山寺撒野,快出去。”
两百年前,夏禹王朝初立,有僧人自西域来,白马驮经书,辗转万里,入世传道。
释道大开方便之门,安抚众生痛苦,讲因果轮回,深得人心,不用五十年,九大州郡,许多地方都建起了寺院。
自开朝明武帝起,朝廷一直尊崇释教,至于信奉逍遥世外的道教虽然土生土长,但渐渐已被释教取代,在世俗间,影响力大不如前。
在和尚眼中,他们觉得自己比道士高上一个层次。道士不戒荤,还能娶老婆,懒散得很,算哪门子的教派?
两个青年和尚毫不客气,伸手就去推搡道士,要把他赶出去。不料推得脸都憋红了,对方生根了似的,纹丝不动。
“妖道,你等着……”
和尚知道有些不妙,撇下一句狠话,撒腿就往后院跑,要去搬救兵。但不知怎么回事,救兵迟迟不见人影。
“无趣得很。”
等了一会,年轻道士非常没品地一耸肩,大摇大摆出寺院而去,转眼不知去向。
“这个疯道士。”
一名士子悻悻然骂道。
感觉被损了面皮,秦羽书心情相当不好,不愿再呆在寺里,转身就见到陈三郎站在那儿,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一副看热闹的模样,秦羽书更感憋屈,一股怨气无处撒,叱道:“陈道远,你连童生都考不得,也想来对对子吗?人贵自知,少来丢人现眼了。”
无端挨训,陈三郎不甘示弱:“秦前辈,你可是南阳学院的廪生,也没见你对上呀。”
被戳到了痛处,秦羽书差点蹦跳起来,顾不得表面的礼仪,指着陈三郎开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还敢顶撞!”
陈三郎哈哈一笑:“秦前辈,收钱作保,何谓恩义?麻烦你瞧不起人、胡乱教训人之前,仔细想一想,你并不是我的谁谁谁。给脸不要脸,被打脸,就莫怕痛。”
“你。”
秦羽书为之气结,他善读诗书,可在辩驳方面,却是弱项,并无多少经验。若真是被逼得爆粗,可就斯文扫地。
不过他身边的友人士子可不干了,很快就从知晓情况的人口中得知陈三郎的身份来历,一个个群情汹涌,要用口水沫子将这个不懂圈子规则的陈三郎给淹没掉。
所谓口诛笔伐,三寸不烂之舌,也是很厉害的,何况这么多张嘴,这么多条舌头,根本不给陈三郎任何反驳的机会。
铺天盖地的批评声,让华叔惊呆了:心想这下糟糕,少爷想脱身不得脱一身皮才行?
一些出身富贵的士子,身边都跟随着书童仆人,见状纷纷开始捋衣袖,摩拳擦掌,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上来动手,好好教训陈三郎一番。
“苦也!”
大事不妙,华叔瞧了瞧少爷那副竹竿身材儿,又看了看自己的这把老骨头,无论怎么掂量,肯定不会是人家的对手。实在没有想到来寺里拜一炷香,却招惹了偌大一场风波来。
“少爷,你先跑,我堵门。”
小声在陈三郎耳边说道,要他先走。
陈三郎眉头一挑,紧抿着嘴唇,也不言语,突然大踏步上去,走到墙壁前。
墙壁前竖立一张木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先前是为秦羽书准备的,只是他不曾下笔落墨,笔被搁置在那儿,笔尖墨犹浓。
陈三郎伸手去拿起笔,拿得很稳,完全不假思索,提笔就往墙上留白处书写起来:
“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这是一行楷书,每个字都写得端正,笔墨很浓,非常精神。和分曹公的上联紧紧挨着,互相呼应,看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对子:
上联: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曰:明月送僧归古寺;下联: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珠联璧合,对得天衣无缝。
陈三郎对上了分曹公的绝对。
这是在场众多书生士子所不曾想到会发生的事情,纯属意外,刹那间都有些怔住,鸦雀无声,傻傻地看着墙壁上的两行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普遍都感到不好受。
分曹公名,古寺绝对,这是很多文人骚客跑来朝山寺的一大原因,久而久之,渐成习惯。不少书生士子心中都怀有一份希冀,希望自己能对得上,然后就此扬名,甚至得到分曹公青睐,踏上似锦前程。
但现在,绝对被对上了,也就等于希望落空,如何不让人感到失落?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对上绝对的,居然是陈三郎……
“咦,人呢?”
片刻有人醒过神来,却发现提笔落墨的陈三郎已不见人影,出寺而去了。
第十九章:失之交臂,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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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郎奔出寺外,左顾右盼,要去找刚才那个年轻道士。只是四下人群熙攘,哪里还找得着人?心中莫名一动,望向山下,就见到湖水荡漾,飘出一叶孤舟,年轻道士站在船头上,他背负一柄剑,乘船远去。
“这个道士,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奇人异士?”
从红鲤鱼,从许氏父女,陈三郎隐隐知晓这个世界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尽可能地去了解多一点。人天生就有求知欲,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得住的。
可惜与道士失之交臂,内心感到有些失落。
“少爷,少爷,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华叔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陈三郎眨了眨眼睛:“华叔,你刚才不是让我先跑的吗?”
“呃!”
华叔一愣神,有点心虚地往后面瞄,见没有人追,这才心安,咧嘴笑道:“少爷对出了对子,把他们都镇住了。”
老怀欣慰,越发感觉现在的少爷不同往昔。换了以前,被这么多人瞪着,围着,少爷估计要被吓得缩成一团,战战兢兢。
人无胆,何以成形?
华叔虽然不太懂读书人的事,但做人方面,却是老江湖。
两人沿着石板路下去,登上等候的乌篷船,艄公划动撑杆回去。
……
“上了,上了!”
这一日上午,华叔跑得飞快,一点都看不出老迈的迹象,满脸红光地冲进陈三郎的房间:“少爷,你考上了府试,现在是童生了。”
童子试三关,只要考过前两关,就是一个童生身份。童生不属于功名范畴,而是读书人的入门级称号,有别于白丁。只要考到了童生,即使第三关院试没考过,但明年再来参加童子试,也不需要再考县试和府试了,直接可进行院试,省去许多门槛功夫。
陈三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他看似淡定,可说不紧张,完全自欺欺人。固然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可文章经义这种东西,仁者见仁,谁能打包票一定会被主考官看上呢?
古来今往,惊才绝艳却被刷下来的才子比比皆是。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冤,说玄虚点,就是气运在作祟。
现在的陈三郎经不起失败,困境如笼,目前能闯出去的一条路径,就是科举之路。
他必须趟过去。
华叔很是兴奋,一个劲念叨:“少爷,你考到了童生,我们赶紧回去吧,告诉夫人,她不知会多高兴呢。”
“好。”
收拾包袱行李,两人奔出城去,来到码头坐船回泾县。
泾江水浩荡奔流,气势飞扬,恰如陈三郎眼下的心情。
傍晚时分,赶到泾县城外,堪堪在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回到家里。
陈王氏得知喜讯,又一次留下了欢喜的泪水。想当初陈父早逝,三郎年幼,生意无人主持,被迫转手与人,折了现银,一心要培养陈三郎读书成才,好有个盼头。不曾想命途多舛,三郎考不得试,蹉跎至今。天可怜见,终于开了眼。
赶紧开始张罗,准备三牲拜神。
是夜,陈三郎来到水井边上观望。哗啦啦的,水波作响,一尾红鲤浮现。它似乎感受到陈三郎内心的喜悦之情,表现活泼,居然还吐出一连串的水泡。
陈三郎会心一笑,照旧捧出一卷书,琅琅读着。
读书声传出去,传到邻居的院落中,那黄大婶听见,对着自家的胖儿子训道:“你听三郎多刻苦读书,人家考到童生了。明天开始,你也得进私塾勤奋学习。”
胖儿子心中嘀咕:娘亲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而是说千万不要学三郎,读书读成了个傻子,一点用都没有……
第二天,陈三郎特意买了五斤好肉,又备一匹布,两盒点心,来到私塾,拜访杨老先生。
“三郎,羽书修了一封书信给我,说你目无尊长,屡屡冒犯于他,甚至做出忘恩负义之举,可有此事?”
杨老先生面色严肃,颇有不愉。
陈三郎眉头一挑:这秦羽书还真是极品,告状告到蒙师这里来了。
所谓“蒙师”,就是启蒙之师,和“座师”等相对。天地君亲师,这师的位置相当重要。欺师之罪,国法难容。
当下陈三郎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让杨老先生判断。
听毕,老先生叹了口气:“羽书此子,少年得志,心气未免傲了些。可是三郎,既然羽书是你的保人,又是前辈,纵然有时候说话过分了点,你也不该当面顶撞。这样子,很不好。”
这就是纲理伦常之下的大道理了,长幼有序,不可僭越,越过了,就是有罪。
顿一顿,杨老先生又语重心长地道:“三郎,你现在考得童生,假以时日,将踏上科举之路,更应该谨言慎行,该低头的时候,低头也无妨,何必一定跟人过不去呢?跟人过不去,往往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陈三郎晒然一笑:“先生,学生倒不是这么觉得的,我觉得一个人的头太容易低下去,以后就很难再抬得起来了。圣贤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你这是……”
老先生为之哑然,没想到陈三郎不但不听劝,还抬出圣贤说法。不禁一跺脚:“三郎,你这个脾气,日后一定会吃亏的。”
陈三郎回答:“众生碌碌,皆为利来,总得有些人吃亏才行。”
老先生神态愕然,无言以对:这个学生,变得很陌生,却依稀又有熟悉的意味。
是的,似曾相识。
想当年,年轻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一身抱负,热血激流,以天下为己任,总想着做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不畏权贵,铁骨铮铮。只是当屡屡碰壁,头角渐钝,所有锐气烟消云散,这才明白,原来雄心壮志,只是年少无知。
陈三郎这是要走自己的老路呀。
但不知怎的,望着这个年轻学生坚毅而倔强的脸容,所有规劝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只能叹息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
离开私塾,陈三郎略显沉重:以前性情浑噩,不觉如何,如今许多观念上的分歧矛盾,却都不可避免地涌现出来。
该如何处之?
服从,而或斩开?
不知不觉来到晚晴桥上,怔怔地凝视着泾河水面出神。
一片寂静,看不到游泳的鸭子,听不到青蛙的鸣叫。感觉有点古怪,陈三郎摸了摸下巴,他记得,以前这一带可是生气漾然的,那时候,见着一群羽毛洁白的鸭子呱呱叫着嬉水,还曾心血来潮地吟了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
现在,是怎么啦?
“咦!”
很快,陈三郎又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桥墩之下,原本该是大片翠绿的水草不知何故,竟然都枯死了,草茎枯黄,毫无生机。
“春天里,芳草也会死?”
不过他不是什么专家,虽然感觉奇怪,但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作罢。
“少爷,少爷快回家,出事了。”
华叔一路小跑地喊道,神色惊慌失措。
陈三郎赶紧问:“华叔,发生了什么事?”
华叔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二姑爷出事了。”
二姑爷,就是江草齐。根据江家前来报讯的小厮说,江草齐犯了命案:
上午之际,江草齐一如既往地在乡上开摊,他习惯一边卖肉,一边喝酒,到了中午时分,就有了几分醉意。这个时候,浑家二妹送饭过来。在路上却遭遇到麻烦,一伙外乡人路过,见她颇有姿色,就忍不住出言**。
二妹严词叱喝,但对方却越发过分,领首的公子哥儿命令手下抓住她,就要霸王硬上弓。
幸好丫鬟机灵,趁机逃脱,赶紧跑到乡上报讯。
江草齐大怒,提着杀猪刀来救人。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很俗套很简单,对方看着江草齐势单力薄,就嚣张地围殴而上,不料被江草齐打得落花流水,倒了一地。然而为首的公子哥儿态度跋扈,说他是黄县丞的侄子,江草齐敢动手打他是自寻死路,只有立刻跪拜道歉,再送二妹给他耍一耍,才有活路可走。
看着衣衫被撕烂、差点受辱的妻子,江草齐胆向恶边生,一记杀猪刀捅入那纨绔的胸膛,结果了这厮。
那些随从见状,唬得魂飞魄散,四散逃走。
出了命案,二姐也惊呆了,反应过来就叫丈夫赶紧逃命。
江草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若走了,你怎么办?”
很快,县里的捕快衙役就来到高田乡,将江草齐五花大绑,披枷带锁,关进了牢房。
受此打击,陈三郎的二姐支撑不住,晕倒过去,家中无人做主,就有小厮跑到泾县里找陈王氏。
晴天霹雳,陈王氏也是六神无主,就叫华叔来找三郎。
赶回家中,刚进门就听到娘亲的哭声:“原儿,怎么办,该怎么办?要不你马上写一封书信去给你大姐和大姐夫,请他们帮忙打官司吧。”
妇人第一时间就想到嫁在南阳府的大女儿,毕竟大女婿陆达是公门中人,应该有门路。
“嗯。”
陈三郎答应下来,又叫华叔去乡下,接二姐等人进城。
陈王氏自然没有异议,全凭儿子做主。
第二十章:风雨如晦,人命似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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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华叔接人入城,除了二小姐外,还有两名丫鬟,五名门客——江草齐有江湖义气,好助人,能聚人,久而久之,就有些人成为他的门客。
门客不止五人之数,不过有一些人听闻主人家犯了命案,作鸟雀散走掉了。但整体来说,选择留下的人占据了多数。
这让二妹感到欣慰,自家丈夫平日里仗义疏财,总算带眼识人。
陈家祖宅面积不小,能把所有人安置下来。
日落西山的时候,出去打探消息的陈三郎回来了。
消息不容乐观。
那黄县丞来自平昌县,在泾县已经当了两年县丞,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活动能力很强。由于现任县令贺志明年纪过大,不用多久就会致仕。据说他致仕之后,继任县令者,就是黄县丞。
正是基于这个背景,黄县丞把家眷从平昌县迁来。其膝下无子,一直视侄子为己出——这个侄子,就是被江草齐一记杀猪刀干掉的那个。
噩耗传来,黄县丞又气又怒,亲自跑到贺县令面前告状诉冤。
江草齐被拘到县衙,本来该立刻升堂审讯,不过贺老县令感染风寒,卧病不起,只得吩咐先将人关进牢房里去。
陈三郎很担心这个。
自古牢狱多枉死,在里面弄死个人,然后随便整个因由,实在太正常不过,别人也无从追究。
多年以来,泾县在贺志明的管治之下颇为清明,老县令铁面无私,很多官司都能做到秉公处理。江草齐这个官司,依据王朝律法,最后判决结果很可能是刺配充军,罪不至死。
问题在于,黄县丞会轻易放过他吗?
陈三郎没有和黄县丞接触过,但潜意识里明明白白,黄县丞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尤其是当下老县令病倒,很多事务都让他代理的情况之下,要做手脚,实在简单。
这一层,陈三郎不敢跟母亲,以及二姐说,怕她们担心。
傍晚,天空飘来乌云,不用多久,响起闷雷,很快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细雨朦胧,将泾县笼罩住,有一种隐晦之感。
酒馆门可罗雀,只得一个客人——武馆的许馆主。他从早上一直喝到现在,醺醺然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样子。
对于他这副样子,没有人感到奇怪。让酒馆老板和店小二奇怪的却是以许念娘这样的喝法,居然还没有喝死,倒有些稀奇。但活也好,死也好,有钱买酒就好。
忽而有人撩开酒馆门口的帘布,一个面目有些陌生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他看着像个读书人,只是双目狭长,间或闪烁出阴鸷的光芒。
中年文士扫了一眼酒馆内的环境,目光在许念娘身上转了转,很快忽略过去,迈步走进厢房里头。
这酒馆虽然简陋,但里面也设有厢房包间,消费比起外面大堂高了一个层次。
店小二很热情地上去招呼。
中年文士一口气点了八个菜,多是荤,牛肉鸡肉猪肉,都有,外加三坛好酒。
豪客,绝对的豪客。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赶紧出去张罗。
约莫半刻钟,门口的酒帘子又被人掀起,一个包着头的胖子走进来,径直就走入中年文士所在的包间。
“石牢头,你来了,请坐。”
中年文士笑着迎上来。
那石牢头还礼道:“黄县丞有请,石某怎敢怠慢?”
中年文士干咳一声:“石牢头,此言差矣。不是黄县丞请,而是小弟做东,可要分清楚哦。”
石牢头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顿时恍然,赶紧道:“是我粗鲁说错话了,张幕僚莫怪。”
两人坐好,等酒菜上齐,就开始推杯换盏,吃喝起来,间或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这一顿酒,足足喝了半个时辰。
张幕僚从怀中拿出一包事物,放到石牢头身前,压低声音:“石牢头,拜托你的事,就有劳了。”
石牢头拿起事物,掂量了下,分量十足,一张肥脸笑成朵花:“太客气了,些微小事,举手之劳。”
张幕僚就笑道:“那三日之后,静候佳音。”
石牢头道:“其实需要的话,明天我就能办妥。那姓江的妄称好汉,却无背景;至于陈家这边更不值一提,出了个软蛋子,好不容易才考得个童生,不足为虑。”
张幕僚笑了笑:“不宜过急,人刚进去就出了事故,容易招人猜疑。不管怎么说,现在老县令还在呢。”
提及贺志明,石牢头往地上啐一口,嘟囔道:“这个老家伙,自己不喜欢吃肉,还不给下面的人喝汤,这不是断兄弟们的财路吗?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我们早憋了一肚子气,苦恨发泄不得。”
对于他的牢骚,张幕僚笑道:“呵呵,石牢头,只要你办好了这一件事,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想及坊间传闻,石牢头双目一亮:“张幕僚但请放心,这事包在石某身上。”又喝了一杯酒,这才笑眯眯地揣着银子离开酒馆。
“哼。”
张幕僚嘴角闪露冷笑,丢下一块银子付账,也起身离开。
夜幕卷上,下雨天气,不见星月,很是黑暗深沉。
趴伏在厅堂木桌上的许念娘悠然而醒,长长伸个懒腰,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到了外面,被一阵风雨扑打在脸上,整个人突然间变得清醒,目光刀子般锋锐,嘴里喃喃道:“我不管闲事,已经很多年了……”
风雨飘扬,一盏灯火落寞。
陈王氏、陈三郎、陈二妹坐在灯火边上。
灯火映照,木桌摆着一封封细丝雪白的银子,还有不少碎银,铜钱,将桌子堆得很满。
先前计算过,这里共有三百多两银子。
陈王氏怜爱地看着女儿:“二妹,这里的银子你先拿着,不要怕用钱,若是不够,娘亲还有。”
“娘!”
陈二妹再也忍不住,扑进陈王氏怀里大哭——她自是知道娘家并不算富裕,近年来一直多出少进。
“娘,你把钱给了我,那三郎怎么办,他还得娶亲,还得去考试呢。”
陈三郎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姐夫安康。一家人齐齐整整,比什么都重要。我日后进京赶考,考个状元,插花骑马,春风得意,大把人送嫁妆抢着把女儿嫁过来,现在这点钱算得什么?”
被弟弟这话逗得心情一松,但很快,陈二妹又秀眉紧蹙,满腹忧愁:天下最不好惹者是官司,一旦沾惹上,轻则劳心费神,重则家破人亡。故而在这个世界,老百姓对于官司都是避而远之。平常时候,即使受到委屈,受到打压,但也习惯逆来顺受,反正能不上衙门,就绝不上去。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忍一忍就好。
现在江草齐出了人命官司,想要在牢里过得好一点,少受点折磨,家属方面就必须出大价钱打点才行。
这是惯例。
至于用多少银子,完全没有数。
银子水一般花使出去,效果很明显。第二天,陈二妹和陈三郎就进了牢房,见到江草齐。
江草齐气色还不错,身子完整,并没有遭到刑罚。这是因为还没有正式上堂审讯的缘故,也是因为家里用了很多钱,用在牢头狱卒身上,通了关节,他们在对待犯人的时候,会比较“温柔”一些。
见着身穿囚衣的丈夫,陈二妹不禁悲从心来,痛哭出声,好一会才被劝住。
陈三郎忽道:“二姐,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姐夫说。”
陈二妹一怔,最后还是听从了,走了出去。她不知道弟弟要跟丈夫说什么,但肯定是一些很重要的话语,重要得,也许关系到丈夫的身家性命。
监牢中,江草齐听完陈三郎的话,很是惊诧地打量着这个小舅子,真没想到陈三郎能如此条理清晰地说出那些话来。沉默半饷,才缓缓道:“三郎,姐夫欠你一条命。”
陈三郎一摆手:“你是我的姐夫,何必说那些见外的话。如果能捱过这一关,你们远走高飞,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会再见。”
江草齐目光炯炯:“三郎,你实在是令姐夫刮目相看。也罢,出了这趟事,姐夫我也想开了。我双亲早逝,苦守个猪肉摊子这么多年,过得很不快活。正好出去闯荡一番,见识见识这个天下。”
他本就是个性子沉稳的人,遇事不慌,现在身陷囹圄,却也不失本色。
“时间到,该出去了!”
狱卒在外面督促。
陈三郎对江草齐一拱手,隔着木栏:“姐夫,保重。”转身走了出去,在经过外场的时候,见着一位胖子牢头坐在那儿,目光游弋不定地瞟过来。
嗡!
陈三郎感受到怀中紫檀木剑匣里的异样,是袖珍小剑。
自从剑锋启蒙,整柄剑发生了一些非常玄妙的变化,如同具备了灵性。
更恰当地说,它原本就是有灵性的,只是不知何故被蒙昧住,失去了那份灵性。后来经陈三郎不断喂血温养,才慢慢恢复过来。
现在这柄剑,预感到某些不好的事物,就主动示警,传递给陈三郎知晓。
陈三郎表面上若无其事,走出了牢房。
石牢头一直目送他离开,这才收回目光,嘿嘿一笑:这江草齐的家人还真是舍得花钱,很对胃口。可惜呀,这条命,却是黄县丞交待下来,一定要拿走的,再多的钱也救不了。
第二十一章:民心若铁,官不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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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用了针,吃了药,贺县令的病却越发沉重,整天昏睡着。这样的状态,不可能理事。
黄县丞当仁不让地成为代理县令,并将情况汇报到南阳府去,请知府大人禀告州里,尽早定个章程下来。
贺县令原本定于明年致仕,但现在的状态,恐怕得提前。他退下来,黄县丞顶上去,顺理成章。之前黄县丞已打点明白,现在就差一个正式的文书和名义而已。
既然代理县政事务,审讯江草齐命案就成为首要。不过这两天,县里风言风语,说江草齐所杀之人,是黄县丞的亲侄子,黄县丞理该避嫌。
这些舆论背后显然有人在引导,在鼓动,不用多久,命案的整个过程都被清晰地揭发出来——黄县丞的侄子**民女在先,企图用强,才有后面江草齐愤起杀人之事。
这么一说,民众们的立场纷纷倾向于江草齐那边去了。
民心不可欺,对于恶霸地痞之类,最是深恶痛绝。之前县里的吴赖头就让许多人憎恨,曾多次告到县衙里。但吴赖头是个老油条,欺榨良善,却又有分寸,不过火,贺县令也拿他没办法,最多就是吃两天牢饭而已,出来后,依然是那个令人头疼的泼皮无赖。
但黄县丞侄子的做法就相当出格了,意图强、暴民女,这还得了?如果不被江草齐杀掉,日后在县里头岂不是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大伙儿还有好日子过吗?
如此一来,老百姓觉得江草齐护妻杀恶霸,反而是为民除害的侠义之举。
江草齐素有侠风,在乡下帮助过许多人。那些人闻讯后纷纷自主来到县里,要为江草齐求情。这更让人觉得江草齐杀人之事,事出有因,应当法外开恩。
过不多久,又有一条重磅性的讯息在市井坊间流传开,说侄子被杀,黄县丞暴怒无比,要想方设法害死关在牢里的江草齐。故而如果江草齐不明不白地在牢里死了,肯定是黄县丞的手脚……
阴谋论向来是最具有传播性的话题,更不用说有理有据的阴谋论,于是乎,该讯息一出来,立刻就传得满城风雨。
讯息传到黄县丞的耳朵里,他气得将一套精美的茶盏摔得粉碎:“查,看究竟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散布谣言!让钟捕快带人巡视,但凡传播者,都锁回衙门。”
那中年文士张幕僚赶紧劝道:“大人请息怒,此事万万不可。如此过激反应,恰恰落入别人的圈套,假如事态闹大,激起民变,可就不可收拾了。”
黄县丞其实也是一时愤怒,才做出抓人的决定,现在听幕僚劝说,渐渐冷静下来,霍然醒悟:自己目前还只是代理县令,万一民心有变,闹将起来,眼看着要到手的乌纱帽可就悬了,前功尽弃。
想到这,不禁出了冷汗:“张幕僚,依你之意,该如何处理?”
张幕僚回答:“现在的形势,让石牢头下手已不可行,应当叫他罢手。”
黄县丞面色阴沉:“那我们就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可恶,庄儿之仇,岂能不报?”
张幕僚撸了撸胡须,摇头晃脑地进言:“大人,稍安勿躁,只是让姓江的多活几天罢了,属下有一计。”
“哦,快说。”
“以属下看,江草齐很可能判刺配流放,流多少里暂且不说,但长路漫漫,他能走多远才是关键。既然现在风头浪尖,不好在牢里动手,但出到外面,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黄县丞双眼一亮:“你的意思是安排心腹押送,然后在路上趁机……”
右手一挥,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张幕僚道:“大人英明,正是如此。”
黄县丞想了想,觉得此计可行,阴笑道:“好,就这样办了。你再去找石牢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有,派人到坊间查访,揪出那个躲在后面摆弄是非的人,本大人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现在闹这么一出,让他进退维谷,很不好做,一口闷气憋在心头上,极不好受。
张幕僚领命而去。
雨中的武馆,倍显冷清。
今天许念娘难得地没有去酒馆喝酒,而是坐在武馆檐下,看着滴落成帘的水珠,怔怔出神。
许珺看见,轻声问:“爹,你又在想娘亲了?”
许念娘眼眸中的柔情很好地收敛起来:“不是,是想另外的事。”
“另外的事?”
许珺一怔,她不明白另外有什么事能够让父亲心神恍惚。
许念娘呵呵一笑:“我原本想管一桩闲事,不过现在看来,人家并不需要。”
“人家?”
许珺还是不大明白。
许念娘负手望天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被我看走眼的人,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运筹帷幄,有模有样嘛。”
说到“书生”,许珺似乎明白过来,她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举一反三,幽幽一叹:某个书生,也已好一阵子没有到武馆练武了,他遇到了麻烦,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帮一把?
许念娘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忽道:“许珺,至少目前为止,你和他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帮得他越多,就害他越多。”
许珺垂下头去:“我知道了。”
……
关于江草齐的命案,目前贺县令审不了,黄县丞不能审,依照官场惯例,只能提交给南阳府。
事关重大,知府大人苏冠成审阅宗卷后,亲自赶到泾县,升堂开审——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对于杀人之事,江草齐供认不讳。然后问讯过陈二妹、陈家丫鬟,以及黄县丞侄子的亲随们等人,苏冠成就做出了判决,判江草齐刺配流放五千里。
对于这个结果,陈家倒能接受。流放虽然苦累,但总比充军好。要是判充军到凉州去,就和被杀头没有什么区别了。
要知道凉州乃夏禹王朝最北方,乃苦寒战乱之地,去到那里,九死一生。
判决之后,苏冠成又宣读了一项任命书,是扬州刺史大人颁下来的,就是确认贺县令致仕,任命黄县丞为泾县县令。
本来朝廷命官罢免或任命,都需要经过吏部审核批准,才能生效。但近年来,由于当今圣上沉迷仙道,整天念经吃药,要追求长生不老。导致朝纲松弛,对九州刺史的约束力大不如前。久而久之,地方政权的力量在不断膨胀,隐隐成割据之势。**品之类的任命罢免决议,都是直接由刺史大人做出,然后再禀告朝廷批准。
局势在向着某些不可测的方向发展,有见识的人感觉到山雨欲来,于是感叹:“这个天下,要变了。”
而方外之人勘察风水,就见到夏禹龙气垂垂老矣,九州各地却各有新的龙气蠢蠢欲动,在慢慢凝结,是谓“潜龙”。
当潜龙出,显出爪牙,争夺夏禹龙脉,天下必乱。
闲话不提,言归正传。
判决下达,即时执行,就有两名官差给江草齐上了重重的枷锁和脚镣,要押送他出城。
不过临行之际,也是准许家属喂饭送行的。
陈王氏早做了饭食,还准备了一坛好酒,陈二妹亲自喂丈夫饮食。至于官差那边,自也不会冷落,陈三郎把好吃的送过去,又暗地里塞银子。
官差拿了银子,却不多说,态度耐人寻味。
见状,陈三郎心里亮堂堂的。
办妥事务,苏冠成打道回府。县衙里,贺志明病情略有好转,和新任县令做了简单的交接,由家人扶携着,离开县衙,出城还乡。他在任多年,管治清明,深得清官之誉。老百姓闻讯而至,送青天伞,哭喊相送,很是不舍。
然而县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多名官吏额手称庆,欢天喜地。
官民之别,形成鲜明对比,颇具讽刺意味。
黄县丞……不,黄县令得偿所愿,成为一县之尊,心情大快,但想及被害的侄子,就禁不住内心怒火焚烧:“张幕僚,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东家上位,张幕僚水涨船高,也是春风得意,忙道:“大人,都安排妥当了,出五百里,张甲李乙就可动手。”
黄县令点头赞许:“好,不杀此獠,难泄心头之恨。”顿一顿,又问:“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回大人,江草齐双亲早逝,身边也没有什么能人,那些门客都是闲汉伴当,空有蛮力,毫无谋略。属下查来查去,想来想去,只有一人最可疑。”
“哦,是谁?”
“陈三郎。”
听到这个名字,黄县令一愣:“你说的是陈家之子,那个考了三届童子试,曾交白卷的陈三郎?”
“就是他。”
张幕僚很肯定:“属下已经查明,这陈三郎以前有悚场之疾,才考不得试。今年不知何故,此疾不药而愈,已经考得童生了,下一关,是院试。”
“哼,区区一介童生,就敢跟本官作对,简直不知死活。”
对于小小童生,黄县令根本不放在眼里。但这个时候,他也不能马上就去找陈三郎的碴,新官上任,理应先求稳,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身家清白的读书人,而且正在参加童子试。
“那就先等等吧,如果此子考不过院试,拿不到功名,以后大把的机会能够整死他。”
想着,黄县令把内心的杀机压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黑心害命,野林丧命
(有读者反映说本书写了七万字不见主角修仙,我不确定修仙的定义如何,本书是古典仙侠,或者说“历史仙侠”更准确些,和主流的玄幻修真有点不同,主角**修炼杀人夺宝之类的情节不会太多,具体可参考南朝拙作《穿入聊斋》和《人神》。)
前几天下了雨,道路显得泥泞,人走一会儿,浑身都沾染到泥巴,颇不好受。
“你这个贼奴才,走快点!”
官差张甲叱喝道,啪的,手起鞭落,狠狠地抽在江草齐身上。
鞭子加身的感觉真痛,江草齐嘴角都抽了抽,咬紧牙关忍住。
押送犯人流放,千山万水,风吹日晒,是个很苦的差事,被安排到这样的差事,没有人觉得开心。在路上,肆意虐待犯人出气是稀松平常的事——除非家属出了大价钱打点。
陈三郎给了两名官差红包,但红包里的钱少得可怜,一人才五十文。这点钱,打牙祭都不够。
本来想额外获得一笔丰厚收入的两名官差非常不爽,对待江草齐自是毫不客气。
但话说回来,就算陈家出再多的钱亦是打水漂。两名官差是被挑选出来的,昨晚他们就得到张幕僚的面授机宜,还各自得了一包银子:目的只有一个,在半路上找机会做掉江草齐。然后在外滞留一段时间,再大摇大摆返回泾县交差。
这个流程,对于他们来说驾轻就熟。
当前距离泾县还近,两人不敢下手,就继续走。**了,找地方吃喝。至于江草齐,只能等他们吃完了,捡些残羹冷饭果腹。
当天夜里,宿于一间路边小客栈,吃过晚饭,两名官差走到一边窃窃私语:“张哥,押送这个贱汉实在不耐烦,不如咱们提前下手,结果了这厮,然后去逍遥快活,岂不痛快?”
张甲道:“你有什么主意?”
李乙悄悄道:“这一带我很熟,西南十里外有一座野鬼林,荒无人烟,最适合下手。”
野鬼林!
听到这个名字,张甲吓了一跳,面色都有些变了:“那里可是乱葬岗,多年以来,不知扔多少死尸去那边,邪得很。据说生人进去,往往都出不来,否则怎么会叫做‘野鬼林’?”
李乙吞了口口水:“张哥,你我乃公门中人,正气凛然,不用怕那些脏东西。再说了,光天化日之下,能有什么问题?”
顿一顿,又道:“错过了野鬼林,再想找适宜的地点,就得数百里之外了。”
被他说得意动,张甲面有狠色:“好吧,就听你的。不过这姓江的是练家子,有些本事,我们得事先做多些准备才行,千万不要失手,坏了大人好事,那就难以交差。”
李乙得意一笑:“披枷带锁,纵然他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一不做,二不休,等会咱们再‘请’他滚一盆洗脚水,就是霸王再生,也得乖乖趴着。”
张甲竖起大拇指:“还是老弟办法多。”
很快,李乙就找店小二弄来一盆滚水,端到江草齐面前,砰的放下,皮笑肉不笑地道:“江草齐,今天爷心情好,伺候你洗脚。”
见这盆水热气腾腾,滚烫无比,双脚浸进去,还不被烫成猪蹄子?江草齐心思玲珑,双脚一并,不肯就范,怒道:“你们莫要欺人太甚!”
李乙不和他做口舌之争,伸出手去掰江草齐的脚,一定要按到滚水中。
江草齐练了二十多年功夫,岂是等闲?虽然手脚都戴了锁链,但还能做点小幅度的动作,奋起力气,左脚将大盆滚水踢倒在地。
滚水泼落,几滴水珠溅到李乙面上,烫得生疼,他勃然大怒,唰的拔出腰刀:“你这贱汉子,找死!”
张甲赶紧过来将他拦住:“不要冲动。”
要是在客栈将人犯杀死,事态就失控了,很难交差。
被拉到一边,李乙犹自愤愤不平。
张甲低声劝道:“明天带他到野鬼林,一刀结果,你何必跟一个将死的人怄气。”
“哼,也罢,就让他多安乐一个晚上。明天到了野鬼林,我要亲自下刀子。”
张甲乐得他出头,满口答应。
一夜无事,第二天凌晨时分,李乙就跳起来,挥动鞭子,赶江草齐上路。
天蒙蒙亮,路上行人罕见。走了一个时辰,路径越发偏僻荒芜,抬头四望,都是苍莽山林。
江草齐疑心大起:“两位官爷,怎地往这边走了?”
张甲喝道:“如何走,官爷自有分寸,轮不到你废话。”
又走了一个时辰,地面被过膝的野草覆盖住,基本找不到路了。野草丛中,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横陈,像是隐藏在草丛里的怪兽,看着让人心慌。间或有乌鸦鸣叫,声音瘆人,心惊胆战。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一座黑黝黝的松树林出现,位于坡地之上,清一色的老松木,针叶成团,很是密实,阳光都照不进去。
林子边缘,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子。这些,都是坟茔。有坟地埋葬,其实还是好的,不少尸骸随便用草席之类的裹住,往地上一扔,日子久了,就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子。倘若骨架子被野兽践踏过,就四分五裂,变成一根根骨头。
野鬼林历史悠久,据说两百年前就形成了。那个时候群雄逐鹿,王朝更迭,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死的人多了,根本无从讲究,随意扔到一处就算。
于是有了野鬼林。
兵荒马乱的时代,人活着艰难,野兽也难,常常跑到林子来,撕咬吞噬人的尸体。饱食人肉,以至于有野兽成妖——当然,这都是市井坊间的传闻说法,具体真假不好说。
看见这一座凶恶的林子,张甲心里打鼓,眼勾勾望着李乙,意思是让他先走。
李乙却也是发虚,用刀鞘杵着江草齐,要人犯先进去开路。
江草齐倒不怵,迈着步伐,一步步进入林中。视线一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腥臭味。
两名官差对视一眼,张甲冲李乙打个眼色,意思就是说“不用进太深,就地将江草齐杀死算了”。
他们也不敢再深入,这林子邪得很,谁知道里头究竟有什么。
李乙点了点头,站在江草齐身后,悄悄拔出腰刀,就要一刀捅过去。
“呱!”
猛地一声怪叫,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非常突兀而吓人。
李乙心一颤,手腕哆嗦,腰刀差点拿捏不稳。
轰轰!
就见东南、西南两个方向,各有两团毛茸茸的事物扑腾而至,都看不清楚是什么怪物,只见到一身皮毛,长长的舌头猩红。既像人,又像山魈,反正极其凶恶吓人就是。
“鬼呀!”
下意识地李乙发出惨叫,连滚带爬。他跑得急,慌不择路,竟是一路冲向林子深处。
张甲也被吓得不轻,手脚冰冷,但他毕竟还保持一分理智,转身朝外面逃跑,片刻之后,就走得不见人影。
“哈哈!”
爽朗的笑声从怪物口中传出,四个怪物人立着,伸手扯掉身上的伪装,显露真容,可不都是人来着,是四名青年。
江草齐认识他们,沉声道:“你们都来了。”
这四人,乃是他平时关系最好的门客,分别叫做“莫轩”、“叶桐”、“孙离”、“周天宇”。
四人纷纷帮江草齐破开身上的枷锁,见着一道道伤痕,无不忿然:“江爷,我们该把两名黑官差杀了。”
江草齐摆了摆手:“让他们去吧……对了,三郎有没有来?”
莫轩回答:“来了,但他身子虚,慢了些,在前面歇着。”
由头到尾,所有的计划安排都是陈三郎在布置,包括舆论导向,包括现在的营救活动。他早料及黄县令不会轻易放过江草齐,所以从两名官差押解江草齐出城,就一直有人盯梢。
这才能预先在野鬼林埋伏,并不费吹灰之力地扮鬼将两名官差吓走。
“姐夫,我在这里。”
陈三郎晃悠悠地走过来,这些日子,为了保全江草齐,他煞费苦心,想尽了一切办法。其身子骨本来就弱,寝食难安之下,更有些支撑不住。
“三郎!”
江草齐上去将他紧紧抱住,眼眸有泪光闪烁:这个文弱小舅子竟真得做到了,救得自己安然脱身。
陈三郎道:“姐夫,姐姐已经收拾细软在安华镇等待,你过去和她汇合即可。此地不宜久留,快点走吧。”
江草齐的目光扫在四名门客脸上,问:“你们真得愿意跟随我这一个罪人浪迹天涯?”
四人毫不犹豫回答:“我们既然听从了三郎吩咐,来此营救江爷,就做好了一起走的打算。”
“好兄弟。”
江草齐赞一声:“我江草齐今天以性命发誓,一定要带你们打出一片前程,拼得一场富贵。”
四门客慨然回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走吧。”
众人正要离开野鬼林,突然之间,林子深处传出一声惨嚎——是那官差李乙的声音,他似乎遭遇到了不测,惨叫之后,再无声息。
林子外围不远处,一人正探头探脑张望。却是先前逃跑出去的张甲。他跑出两里地后,转思一想:江草齐和李乙都陷在林子里,他一个人如何回去交差?
就想转回来看个明白。
这个时候,张甲听到了李乙的惨叫,听得他一颗心都凉了,知道大事不好,不管如何,自己先跑了再说。
他刚转身,就发现身后一丈处不知何时蹲着一头皮毛灰白的巨狼,一双绿森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张甲被它盯得心里发慌,拔出腰刀,紧紧握着壮胆,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将这头畜生赶走。
“桀桀!”
巨狼张嘴发出类似人的怪笑声,嗖,身形快如闪电,一爪掠过张甲的喉咙要害。
实在太快,张甲甚至能看见鲜血飞溅而出,然后他才张开嘴,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但他自己,却永远听不到了。
第二十三章:恶狼潜藏,童子撒尿
(感谢书友“桐叶藕花”的万币厚赐,成为《斩邪》第二位堂主,非常感谢!)
听到李乙在树林深处的哀嚎,一行人感到不妙,正要冲出林子,不料外面又传来张甲的惨叫,这是腹背受敌的节奏呀。
铿!
四名门客赶紧拔出随身兵器,有朴刀有短剑,孙离把持的兵器最为沉重,乃是一柄开山斧。
叶桐递给江草齐一把解腕尖刀——作为凶器,江草齐的杀猪刀被县衙没收,拿不回来了。
个个都有兵器,唯独陈三郎两手空空。
在筹谋整个营救计划过程中,因为有四大门客在,对付两名官差绰绰有余,在正常状况下不会发生激烈战斗,他就没有做战斗准备,也根本轮不到他这么个文弱书生出手。
非常顺利地把官差吓得落荒而逃,可没想到横生枝节,出了别的事故。
陈三郎眼睛往地上一扫,不管三七二十一,捡拾起一株手臂粗的树丫。这根木棍做武器不错,够长够粗,砸到身上肯定很痛。他尝试着挥舞了一下,却感觉轻飘飘。
啪!
木棍居然拦腰而断,脆得很。原来已枯朽不堪,里面都被虫子蛀空了。
陈三郎一脸愕然。
关键时刻,江草齐十分沉着,低声喝道:“护住三郎。”
在他看来,陈三郎是读书人,战斗力几等于零,必须是重点保护对象。
四名门客围成一个圈子,将陈三郎保护在中间。
江草齐又道:“这林子有点邪乎,我们先冲出去再说。三郎,你要跟住。”
“没问题。”
陈三郎爽声回答。
这个二姐夫还是不错的,颇有大将风范,审时度势,指挥得当。难为他以前当个屠夫,真是埋没人才,如果适逢乱世,未必不能闯下一番基业。
六个人齐刷刷往林外冲去,脚步蹬踏在地面,有枯叶被踩碎、扬起。
“咦!”
手持尖刀冲在最前面的江草齐惊讶地叫了声,猛地停住身形。
门客周天宇问:“江爷,怎么啦?”
江草齐面色凝重:“有点不对。”
“哪里不对?”
“我记得进入林子不深,最多十丈。但现在我们跑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出到外面。”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发现问题了。举目四顾,林子幽深,常年照不进阳光,一株株老松树,树形古拙弯折,树皮皱裂,像一张张老人的脸。看上去,和刚才营救江草齐的地点没有什么不同,仍然在林子里头,完全看不到林子边缘的迹象。
莫轩问:“会不会是我们走错方向了?”
江草齐回想了下:“应该不会。”
他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距离这么短,怎么会走错方位:“再往前走一段看看。”
这一次,他们特意放慢脚步,步步为营。但足足走了半刻钟,前面依然是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株株老松树生长着,地面落叶堆积,都腐烂了,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闻着很不舒服。
“我们迷路了。”
江草齐实在想不到问题出在哪,一咬牙:“叶桐,你上树冠看看。”
只要爬到一株树冠上,看到外面光景,就能判断准确的方位。
“得嘞!”
这叶桐长得高,体型矫健,把短剑插回鞘,往掌心吐一口唾沫,双手搓一搓,选定一株老松树,吭哧吭哧就往上爬。
松树多枝桠,爬起来很容易。不多一会,他就上到树腰。
突然之间,陈三郎感觉到了什么,大叫一声:“叶桐小心!”
叶桐也是机灵,平日在乡下经常打架,身手相当灵活。双脚勾住一根树丫,整个人倒挂下来。
唰!
一条巨大的黑影从上空掠过,要是他躲慢一点,就会被黑影撞到。
“哎呦妈呀!”
叶桐被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爬树了,飞身跳下来,和江草齐他们站在一起。
“什么东西?”
刚才太快,诸人没有看清楚。
“像是一头狼。”
陈三郎神态谨慎。
“狼?”
叶桐做了个夸张的神色:“狼都能跑到树上去了?”
狼爬树,可是件稀罕的事儿。
“我怎么知道……”
陈三郎一耸肩,内心的紧张有多无少。
江草齐目光熠熠地看着他:“三郎,刚才你怎么发现有狼的,还及时提醒?”要知道叶桐爬树的时候,大伙儿都抬头看着,没有谁见到树上有狼的存在。当然,也不排除光线晦暗,枝叶茂盛导致看得不清楚。
陈三郎含糊回答:“我只是感觉不对劲,所以叫了声。”
实则却是他感受到紫檀木剑匣中的袖珍小剑,先前一刹那小剑示警,是以知道必有情况发生,下意识就喊了。不过此剑存在,被陈三郎视为平生最大秘密,不想暴露出来。
再说了,如此玄乎的事物,说出来也不好解释。
一匹狼倒不足以让江草齐等人惊惧,哪怕它是一匹能爬树的狼。以他们的实力,就算跑出头老虎都能应付得了。而狼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群集性,数量多起来很要命,单单一匹孤狼就不够看了。
“这头狼不简单。”
陈三郎忽而又提醒了句。
一不小心被一头狼吓出一身冷汗,叶桐觉得丢了面子,要找回来,就笑道:“虽然它会爬树,但仍只是一头狼而已,没什么可怕的。上个月,我在马子山打鸟,跑出头狼,被我活生生宰了。”
这倒不是他自吹自擂,而是实有其事。将死狼拖下山,一张狼皮卖了一贯钱,都换酒喝了。
“但这头狼,真得不简单。”
陈三郎不为所动,又强调了一遍。能惊动小剑示警,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狼。剑锋启蒙后,他隐晦间能感到剑上传递过来的某些讯息,虽然零碎不堪,不连贯不清楚,但感觉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往往却是最真实的。
然而诸人都有点不以为然,包括江草齐。陈三郎是读书人,读多了几本书,脑子比较好用,有计谋策略,套句圣人话语,叫做“劳心者治人”。在这些方面,的确有独到之处。但运筹帷幄,出谋划策始终是纸面上的东西,与具体实物上的经验有相当大距离。
比如说一县之尊,让他发号施令,管人审案,也许能做得很好,可叫他下田种地,那就完全不行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是有大量实例证明的。
故而陈三郎一介读书人,没有下过田没有上过山,怎么知道狼简不简单?估计先前也是瞎猫碰死老鼠,才发现狼的。
相比之下,江草齐等人常常组团翻山越岭,进行狩猎。曾捕杀过狗熊野猪,野牛豹子,狼更杀不少,经验相当丰富。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江草齐盲目相信陈三郎,才是疯了。
“不管如何,大家小心点。”
江草齐说着,紧紧握住解腕尖刀,目光四下扫视,却没有发现那匹狼的行踪,不知躲哪儿去了。
叶桐问:“江爷,还要不要上树?”
沉吟片刻,江草齐道:“先观察一下,嗯,我们再走走。”
六人又开始移动,足足摸索了一刻多钟,四下场景依旧,找不到出去的路径。
孙离嘀咕道:“江爷,这个林子邪乎得很,你说会不会碰到了脏东西,鬼打墙了?”
听到“鬼打墙”三字,江草齐霍然醒觉,一拍大腿:“很有可能。”
在民间说法里头,鬼打墙可以说是非常典型的事例了,深得人心,让很多人深信不疑。
终于找到问题所在,江草齐很是兴奋:“要破鬼打墙,最好用的法子就是童子尿,大伙儿快脱裤子撒尿。”
他是结婚几年的人,自然不是童子,所以不用脱裤子。
抬头看向孙离,孙离巍然不动,瓮声瓮气道:“江爷,你不会以为俺还是童子吧。”
好吧,这一位身上有钱财立刻就进城找姑娘的,他要是童子,那些被找过的姑娘可得哭死。
又看向莫轩。
莫轩头摇得像拨浪鼓:“江爷,你是了解我的。”
江草齐当然了解,这也是一位鸟闲不住的主,每次孙离进城,都少不得他作伴。
迎上江草齐的目光,周天宇干咳一声:“江爷,我今年四十岁了。”
言下之意,是说“咱是老江湖了,老江湖还能保持童子之身吗?”没想到这厮外貌粗犷,说话这么有含蓄。
江草齐无语,目光瞄上叶桐:“叶桐,你今年才十九岁吧,最年轻是你了。”
叶桐摸了摸头,有些扭捏地道:“不好意思,江爷,上个月我和乡上的阿花妹好上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们郎情妾意,**,一时把持不住……”
他平时喜欢听书,眼下文绉绉套了几句词,听得人牙酸。
江草齐叹了口气,最后看着陈三郎:这个一心读书的小舅子总该是个童子吧。
四位门客也是眼瞪瞪地望着陈三郎。
陈三郎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举起手承认:“我是童子。”
江草齐笑道:“既然是童子,还等什么?赶紧脱裤子撒尿呀。”
陈三郎脸皮微红:“被你们看着,拉不出来呢。”
诸人皆无语,只得齐刷刷转过脸去。
陈三郎也不怠慢,宽衣解带,把鸟儿溜出。哗啦啦,水声畅快,淙淙然,打破了野鬼林的寂静。
第二十四章:林中恶战,剑锋立功
(感谢“龙盟”的万币厚赐,成为《斩邪》第一位护法;感谢“莫轩意”的万币厚赐,成为第三位堂主,幸福的感觉接二连三地扑面而来呀!)
民间说法:童子尿性凉,味甘,能驱邪去秽,和黑狗血、驴蹄子并称“驱魔三**宝”,纯天然的。
当下陈三郎宽衣解带,酣畅淋漓地朝着四周喷洒了一通。
江草齐听着水声,心里一叹:小舅子是个读书人,斯文人,不得不做此粗俗之事,难为他了……
“嗯?貌似没效果。”
瞪大眼睛顾盼,周围一切皆无变化,树木还是树木,落叶还是落叶,一点动静都没有。
叶桐伸长了脖子看,打趣道:“三郎哥,莫非你的童子尿是假的,什么时候破的身子呀?”
陈三郎满脑门都是黑线:这民间说法不靠谱,童子尿也是尿,浇花淋草算施肥,驱邪什么的,还是先绑紧裤腰带再说吧。
江草齐自是深信小舅子是童子身,这一点毋庸置疑,童子尿没功效,只能从另外的角度看待问题,寻找解决办法。
“叶桐,继续上树吧。”
“没问题。”
叶桐答应得干脆,不过有了第一次教训,怕那狼又伏在树上袭击,就多留个心眼,取一柄匕首咬在嘴里,要是狼还敢来,必须给它一刀子。
哼哧哼哧地上树。
江草齐等人也是全神戒备,仰高了头注意着。
“小心!”
陈三郎又喝。
树上叶桐一手勾住一杆树丫,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匕首,凝神以对。但是树上并没有出现狼的身影,风平浪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难道这次是陈三郎神经过敏了?
“孙离,小心!”
陈三郎直接叫出了名字。
“嗷呜!”
一团灰白身影骤然从一株松树后面扑出,裹挟着一股劲风,刮得地上的落叶飞舞。
孙离想也不想,开山斧横扫过去。
砰!
斧头挡了个空,皮毛灰白的巨狼一个腾挪,非常灵巧地闪避开去,尾巴一扫,狠狠地抽打在孙离的肩膀上。
他痛得大叫一声,急中生智,翻身就一个赖驴打滚——作为非武林高手,这一招可是必备的救命招数,是在无数次街头混战中练出来的,滚得那个娴熟啊,就算武林宗师也未必做得更好。
唰!
凶历的爪子划过虚空,正是刚才孙离所站着的位置。
江草齐反应很快,他本就是群体里武力最高的,虽然一路披枷带锁饱受折磨,但元气未伤。解腕尖刀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命中狼腰。
“好!”
但下一刻,诸人没有看到狼身有鲜血飞溅。
江草齐这一刀,如刺铁石,竟刺不进去,尖锋打滑,歪到了一边去。
“怎么可能?”
他心头大震,视线范围蓦然出现一只乌黑爪子,来不及让开,只有本能地后仰。面颊火辣辣的痛,已被爪子撕了一块血肉。
“江爷!”
周天宇和莫轩同时急叫,一个挥舞朴刀,一个挺着短剑,奋力朝着恶狼身上招呼。
“我来也!”
在树上的叶桐怪叫,飞身俯冲下来,配合周、莫两人进行围攻。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平时配合惯了,倒也不容小视,颇具杀伤力。
“桀桀!”
恶狼发出骇人的笑声,身影一退,退到三丈外的一株松树下,双眼绿光如火焰,盯着陈三郎等人,像盯着一群死人。
这么两三个回合,其实就几呼吸间事。恶狼攻击如风,差点让孙离和江草齐都进了鬼门关。
江草齐脸颊被抓了块皮肉,血淋淋的,看着可怖。
诸人紧紧地团在一起,手执兵刃,神色紧张地看着恶狼。
江草齐吞了口口水:“三郎,你说得对,不得不承认,这它奶奶的真不是一头简单的狼。”
废话,就恶狼刚才表现出来的攻击力,岂是一般狼所能具备的?更不用说刀锋刺不进的怪异之处。
陈三郎被紧紧地护在中心,挤得难受,问道:“姐夫,你伤势如何?”
江草齐摸了一手血,往地上啐一口:“没事,我还得感激这头畜、生,恰好把脸上的刺字给抓掉了。”
他被判刺配流放,脸颊刺着字,等于是标记,同时也是罪人身份的污点,一生难以擦掉。现在被狼爪将刺字撕掉,等伤口愈合,就成为疤痕。虽然创痛,但比起碍眼的刺字来,却更顺眼些。
陈三郎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姐夫,这头狼出没于乱葬岗,没少吃人肉,恐怕爪牙有毒。”
江草齐一愣神:“这个你也知道?”
读书人,读四书五经,都是正典。而人肉尸毒之类,却是很偏门的杂学了,非经验丰富的人不得知。
陈三郎含糊回答:“读多几本书而已。”
这个时候,江草齐也不多问,感觉伤口处真得隐隐有些发麻:“天宇,你帮我处理下伤口。”
周天宇等人出来就不打算再回去,因此家当都带上了,其中包括金疮药等事物,赶紧取出,带江草齐退后几步,处理伤口,先用酒水清洗,再敷药。
这个疗伤过程非常痛,江草齐是个硬汉子,哼都不哼一声。
“嗷呜!”
恶狼见到对方阵型有点松散,出现机会,开始慢慢逼近,狼腰微微躬起。这是在蓄力的表现,一旦暴动,就会是致命一击。
“点火!”
陈三郎忽而叫道。
“对,狼怕火!”
莫轩恍然大悟,赶紧摸出火折子。不知是否心慌,手打滑,弄了两次没把火燃起。
呼!
恶狼扑腾而起,恶狠狠地扑杀过来。
“该死!”
孙离骂了一句,抡起开山斧就劈;叶桐一咬牙,挺起短剑乱刺。
然而恶狼的速度实在太快,超越了他们的招数阻挡,转瞬间就突进到跟前来,腥风扑鼻。
还是打不着火的莫轩顿时心慌,下意识就往旁边跃开。这一跃,后面的陈三郎就完全暴露在恶狼的爪牙之前。
“糟糕……”
莫轩猛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再想弥补已来不及,他都不敢再看,生怕看到陈三郎被狼爪撕成碎片的惨烈景象。
“三郎!”
在一边接受疗伤的江草齐大惊失色。
谁也没有注意到陈三郎手中那一柄袖珍小剑,锋芒乍现。
暴起的恶狼突然感觉到某种刺骨的危机,立刻本能地放弃身前的猎物,掉头要走。
太迟了!
寒芒一闪,风一般脱手飞出,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穿透了恶狼坚固的头颅。
整个过程,风驰电掣,肉眼不可见。
那一边,莫轩终于点着了火,仓促间往恶狼身上一扔。火苗一团,落在灰白的皮毛上,竟分外干燥,哔哩啪啦就焚烧起来。
浑身着火的恶狼顽强地跑出了两三丈,这才倒下去。
江草齐等人不禁有些呆住:虽然说狼怕火,可也不至于被一团火苗就烧死,实在过于简单了些。要知道,这还是一头不简单的狼。看样子,都有几分成为妖怪的火候。若是让它继续吃人,或者真有可能蜕化为妖。
不过事实摆于眼前,此狼的确在烈火中被烧得一动不动,死于非命。他们自是不知道,其实狼被烧之前就已被陈三郎的袖珍小剑杀死。
“叶桐,你去检查一下。”
江草齐吩咐道,转头看见陈三郎一屁股坐在地上,额头直冒虚汗,脸色苍白,以为他被吓蒙了,过来安慰道:“三郎,你没事吧。”
“没事。”
陈三郎勉强笑了笑。
“那就好。”
叶桐捡了根树丫去拨弄火堆,笑道:“烧死了,烧得就剩下一副骨头了。这狼好生奇怪,好像浑身都是油膏,一点就着。”
不管怎样,它死了,再无法作恶。
说也奇怪,灭掉恶狼,一行人朝着外面走了十来丈路,就走出了迷阵,来到外面。
今天阳光明媚,众人心头一松,有着重见天日的喜悦。
原来被太阳照耀着的感觉,就是幸福。
接下来是离别,江草齐带着四名门客向安华镇进发,与等待在那里的陈二妹汇合,然后浪迹天涯。
江草齐说,他有一个梦想:策马奔腾在北方的大草原上。
北方,就是凉州了。
万水千山,要去到那边,一路上不知经历多少艰辛,但陈三郎相信,姐夫肯定可以达成他的梦想。
梦想,不就是一个吃苦的事儿吗?
挥手作别,陈三郎独自掉头回泾县,略显孤单,走在荒凉的路上,唱起无人听过的歌谣。
今天他是很难回到泾县了,黄昏时分,见前面有人家就过去投宿。
入夜之际响起雷声,不多久,又下起雨。春天的季节,真是女人的心,说变就变,谁也琢磨不透。
雨水飘洒向大地,飘洒向野鬼林。
从高空看,这一座林子郁郁葱葱,连绵成片,起码有好几亩的方圆。白天的时候,陈三郎他们所活动的地方,不过是小小一隅罢了。
林子深处,针叶成簇成团,里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突然划过的闪电,才能透漏些光芒,隐约见到其中景象——白骨森森,满地尸骸。
林中一块开阔的地面上居然建筑着一座颇为气派的坟墓,通体用成块的石料砌成,显得干干净净,不生杂草。
咔嚓咔嚓。
声响怪异,坟头的石块簌簌松落,随后一只芊芊玉手探了出来。
这只手好美,晶莹如玉,春葱若兰,指甲还涂画着淡红色的花汁,显得娇媚无比:“是谁,杀了我的尸狼……”
幽幽的声音从坟茔传出。
只一瞬间,闪电消失于天际,天地黑暗,再不辨事物了。
第二十五章:小剑斩邪,大人动怒
(南朝唯一读者群“南天门”:200702009,要唾弃作者,鞭挞作者,调、戏作者的兄弟姐妹们,请进!)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问题是,我现在真得很穷呀。”
午时,书房,陈三郎坐着发呆,书都看不进去。
送别江草齐,距今已有一段日子。经此一事,陈家元气大伤,为了打点县衙,为了多给江草齐夫妇盘缠,陈王氏把家中大半积蓄都拿出来了。
拿出来之前,担心陈三郎心有疙瘩,妇人就先询问儿子。
陈三郎态度比母亲还坚决:“必须给,在二姐和二姐夫最困难的时候,咱们能帮多少,就是多少,半点不用含糊。”
钱哗啦啦用出去,现在的陈家,差不多就是个空架子。
昨天唯一的丫鬟小翠支支吾吾地提出要走,陈王氏叹了口气,也不强留,还拿出两贯钱给她。
小翠拿着钱,忽而嚎啕大哭,说夫人对她那么好,她决定不听父母的说辞,要留下来。
人心肉做,对别人好,总还是能收获到一点感恩的。
这让人觉得温暖。
至于华叔,他早就放言要老死在陈家,自不会离开。
家有忠仆,是一大幸。不过开门油米柴盐七件事,样样都要钱,压力真不小。
陈王氏颇为后悔当初盘掉生意时,没有用钱购买田地,而是选择全家窝在县城里头啃老本,断了经济来源,以至于眼下坐吃山空,陷入困境。左思右想,她买回两台织布机,和小翠一人一台开始织布,然后华叔拿出去卖。
听着“咿咿呀呀”的织布声,陈三郎黯然心酸,觉得自己很没用,在这个家最需要人挺身而出的时候,却只能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
读书写字其实也是一种营生,关键在于他能在院试里脱颖而出,获得秀才功名。如果拿不到功名,一切都是无用功。
“一定要考到秀才!”
他心里暗暗发誓,拳头握得用劲,捏得书页都皱了。
近日来城里没少闲言闲语,最活跃的就是刘家,刘夫人逢人就拍着丰满的胸口说庆幸当初没有答应把女儿嫁给陈三郎,否则的话就遭大罪了。没有了钱,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陈家是没钱娶自家女儿了,刘夫人顿时失去兴趣,目光转开,开始认真考虑城西王财主的提亲要求。
王财主今年五十一岁,是个鳏夫,的确不那么体面,但聘金肯出到三百贯,家里有屋有田,有金有银。
金钱才是最体面的,不是吗?
刘夫人问女儿意见,这个如花少女羞答答地回答“全凭父母做主”。刘夫人心中大定,当即叫人去找吴媒婆。
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但这个和陈三郎无关,他读他的书,看他的鱼,练他的武,修他的剑——袖珍小剑刺杀恶狼后,崭然有了新变化。
怎么说呢,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突然咬到一口鲜美松软的面包,整个人都精神一振。
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头狼应该是邪恶污秽的存在,小剑杀之,却能从中获得满满的正能量,那么小剑的特性品质可想而知。
陈三郎给此剑起了个名字,美其名曰:“斩邪”。
斩邪剑。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相信这把剑,也会喜欢这个名字。
它必须喜欢,主人起的。
斩邪剑发生了变化,而对于《浩然帛书》的理解,陈三郎又深入了那么一丁点——该死的一丁点,还是等于在门槛上徘徊,无法得到令人愉悦的满足。
极度渴望的追求之下,陈书生特别想去找第二只恶狼,而或类似的事物。当然,真正的妖魔鬼怪还是算了。他有自知之明,目前水平还不够。
既然不够,就继续读书吧,院试快要开考了。
“少爷,南阳府来信了。”
华叔敲门进来,递过一封信。
信是大姐夫陆达写的,就几句话,大概意思是说他公务繁忙,又远在府城,恐怕无法抽身到泾县帮江草齐打官司云云。
“嘿!”
陈三郎一声冷笑,将这封姗姗来迟的信揉成一团,直接扔出窗外。这一扔,就等于扔掉了一个亲人。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琅琅读书声,抑扬顿挫,飞出窗外,传到院落。
院落水井,水声哗啦,红鲤鱼浮现,静静地倾听着,小巧的尾巴微微晃荡,荡出一圈圈涟漪。
……
“张甲李乙两个还没有消息?”
县衙后院,黄县令沉着脸问张幕僚。
张幕僚回答:“没有。”
“哼,这是怎么回事?”
县尊发怒,张幕僚不禁擦了把冷汗:“属下也不大清楚,依照原定计划,他们应有书信汇报的。”
黄县令莫名感到心情烦躁,站起来,背负双手,踱起步,忽想起一事:“江草齐的那些门客伴当现在都在哪?还有,他老婆如何了?”
“这个……”
张幕僚回答不上。
“还不赶紧派人去查!”
黄县令一拍木桌。
“是,是。”
张幕僚连忙出去。
手下养着人,又能调动衙门势力,不用半天工夫就查出了结果,张幕僚心头大震,第一时间赶回来禀告:“大人,江草齐的浑家,还有四名门客都不见了,高田乡的住宅都变卖一空了……”
“什么?”
黄县令霍然变色,眉头皱起,脑海反复思量,结合各种境况,大致有了推断,咆哮起来:“竟敢击杀官差,好大的胆子,谁给他们这个胆子!”
咆哮声吓得送茶进来的丫鬟一个手抖,摔了一地杯盏。
“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黄县令正在火头上,一脚踢在丫鬟身上。丫鬟不敢叫痛,连滚带爬离开。
张幕僚吞了口口水:“大人的意思,是江草齐他们杀了张甲李乙,击杀官差,这可是杀头大罪呀,他们怎么敢?”
黄县令渐渐冷静:“亡命之徒,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叫钟捕头过来。还有,这件事和那陈三郎定然有着莫大关系,绝不能放过他。”
钟捕头年约四旬,个子不高,但肌肉结实,一张脸总是板着,冷酷而不近人情,素有“铁捕头”之称。不过知晓内情的人却知道,此人审讯查案,收起银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少百姓暗地里都叫他做“钟扒皮”。
在贺县令手下,他一向不得重用,直到黄县令上台才来个大翻身。衙门的人都知道,钟捕头是黄县令的心腹头马。
钟捕头来得很快:“见过大人。”
黄县令也不废话,把事情因由道出。
听完,钟捕头非常愤慨:“胆大包天,还有国法吗?大人,属下这就去将陈三郎抓起来,严刑审讯。”
黄县令一摆手:“暂时不可。”
“为何?”
钟捕头觉得奇怪。
张幕僚干咳一声:“现在事情都只是推断,没有实证。再说了,如今大人刚上位,有些事情务必求稳,以免授人话柄。”
钟捕头也是个聪明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大人要属下怎么做,尽管吩咐。”
黄县令说道:“首先,得确定张甲李乙二人的下落,然后顺藤摸瓜,查出个章程,越快越好,要赶在院试之前。”
他是担心万一被陈三郎考过院试,正式获得秀才功名,再想整治就难了。秀才见县令不用下跪,县令也不得随便对秀才用刑,都是律法明文规定的。
钟捕头一拍胸口:“大人放心,包在属下身上。”
又说了些闲话,告辞出去。
出到外面,有两名衙差凑上来:“捕头,大人怎么说?”
“跟我走就是了。”
钟捕头不多说,带着两人出城。
他们都是老衙门,办案经验非常丰富。特别是钟捕头,虽然惯于收钱,可还是有真本事的。
两个官差押解一名人犯,有路线有方向有特征,非常好找。中午的时候,就查到当初张甲李乙带着江草齐所住宿的路边小店。
线索也在此断掉。
根据店老板所言,那天一大清早两名官差就押着江草齐上路了。可是往前查询,十里开外有茶店有饭摊,要是张甲他们路过,肯定会进行饮食,但问过茶店饭摊,没有人见到他们。
明显,张甲三人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拐到别的地方去了。
可究竟去了哪儿呢?
钟捕头略一思索,四下打听,很快就打听到“野鬼林”这么一个地方。乱葬岗,传闻闹鬼的不祥之地,人烟罕至。
“当日由张甲李乙两人押解江草齐流放,本身就是得了大人指令,要在路上做手脚。本来计划在五百里外再动手,难道这两个家伙偷奸耍滑,直接带到野鬼林去了?”
很有可能。
钟捕头一咬牙:“去野鬼林。”
两名衙差面面相觑,想打退堂鼓,可又不敢直言,只得跟着。
三人到了野鬼林,并没有深入,在外围巡视一圈,毫无发现,什么痕迹都找不到。毕竟过了那么多天,期间又刮风又下雨,就算有痕迹都早被洗刷干净,哪里还寻得着?
没有线索,就无法破案,更无法回去跟黄县令交差,钟捕头心情颇为烦躁,暗道:“看来只能从陈三郎身上找突破口了,区区一个文弱书生,要拿下,还不是小菜一碟?”
第二十六章:鸟脱囚笼,鱼跃江河
距离院试只有十天了。
陈三郎抓紧时间攻读,又到杨老先生那里借阅了好些经义文章,细细研习着,争取做到成竹在胸。
这一天,华叔忽而悄悄跑到书房里来:“少爷,有些不对劲。”
陈三郎放下书卷,问:“怎么啦?”
“我发现院落外面有人在盯梢,是衙门里的人。”
其实陈三郎也察觉了,但生怕母亲担忧,就没有声张。
“姐夫逃脱的事,终归要暴露了吗?”
由于张甲李乙两名官差丧命黄泉,不可能再出现。久而久之,黄县令不怀疑才怪,能拖到现在,已是最理想的结果。原本可能遗留的蛛丝马迹消失殆尽,再想抓到把柄就难了。
“毫无疑问,现在衙门肯定都在盯着我,要从我这里寻找突破口……”
陈三郎飞快地想着:只是对方有所顾忌,才没有冲进来抓人,而是在外面盯梢。但恐怕耐心有限,说不定哪一天就按耐不住直接来横的。
国有国法,然而这法,总是存在太多的漏洞能够被人钻营。若是黄县令真得撕破了脸皮,拉下架子对付他,陈三郎这么一个童生还真没办法应付。
“如果自己现在是名秀才,周旋起来就从容许多。”
功名,对于功名的渴望前所未有强烈。
不管如何,眼下泾县已是漩涡之地,不宜久留。反正院试在南阳府举行,不如提前几天过去,只要脱离了黄县令的掌控范围,他就不能乱来。
主意打定,陈三郎去找母亲。
陈王氏没有反对:“原儿,你明天就走吗?”
“不刮风下雨的话,明天就走。我一个人走,华叔留在家。”
看见母亲欲言又止,陈三郎微笑道:“华叔要帮你们卖布呀,如何走得开?再说了,孩儿已去过南阳府考了府试,路径熟悉,娘亲不用担心。”
陈王氏叹了口气:“也罢,那你路上小心,等会我下厨烙些饼给你做干粮。”
“多谢娘亲。”
既然打算明天走,就得做好准备。衙门的人,岂会那么容易放他走?一个说不好,埋伏在半路就将他劫回去了。
必须想个法子摆脱才行。
想来想去,陈三郎想到许珺:能帮自己的,也许就她了。
出门奔赴武馆。
果不其然,身后晃悠悠地吊着两条“尾巴”。
这是两名官差,穿着便装,也不怕被陈三郎发现,大摇大摆跟在后面。
“这个书呆子,又往武馆里跑了。”
“十有**,是惦记着人家女儿。”
两个人很悠然地八卦。
“你说那许馆主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贺县令对他颇敬重的样子,难不成真是个武林高手?”
“切,什么武林高手,你听说书的听多了吧。龙不游浅水,咱们这个小地方怎么可能有武林高手?”
另一个深以为然地点头:“说得倒是,不过这许馆主的女儿可真长得美,天仙似的,看着眼馋。”
“你不要乱来,以前没少人打过这小娘子的主意,但没一个落得好。要是那么容易得手,这朵鲜花早被人**烂了,就连吴赖头这种人,见着她都得绕道走。”
“这么厉害……对了,说起吴赖头,这个家伙很多天都不见人。”
“是呀,好生奇怪,好像失踪了似的,不知跑哪儿去了。”
“管他呢,死了更好,省事。”
对于整天惹是生非的泼皮地痞,其实官差们也不爽。而吴赖头这么一个光棍汉子,父母早早被他气死,谁还理会他是死是活?其不在市井街道耍横滋事,不知多少人偷着乐呢。
看着陈三郎进入武馆,两名官差蹲在街角处,很是无聊:“捕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来盯人,盯了这么多天,也不说句明白话。”
“可不是,不如干脆点,直接锁人回去。赏他几记大嘴巴,这小子不得乖乖就范了?”
“嘿嘿,说得对,一介文弱书生,进到牢房估计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何必跟他兜圈子。”
两人发着牢骚,打发时间。
约莫半个时辰,陈三郎出来了,迈步回家。
黄昏时分,在陈宅附近的一座店铺里,钟捕头听着两名官差汇报。
“就这么多了?”
官差赶紧回答:“捕头,就这些了。这小子天天窝在家里读书,出门就是到武馆里扎马步,简单得很。”
钟捕头沉吟不语:读书写字是书生本分,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而陈三郎很早之前就到武馆里学武功扎马步,此事当时在泾县被人当做笑谈,也没什么可说的。
按照这个节奏,很难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而黄县令那边催得急,今天张幕僚又登门追问事情进展了。
钟捕头心中烦躁。
一个官差进言:“捕头,直接抓人吧。如果怕影响不好,我们就暗地里下手。以前查案办事,又不是没做过这等勾当。用个麻包把人一装,弄到偏僻地方去,想怎么审就怎么审。”
另一个官差附和道:“不就是个童生吗?事儿闹不大。大人那边稍微压一压,谁敢出头?”
钟捕头伸手摸了摸脸,做出决定:“好吧,明天等他去武馆的时候,你们就动手抓人。切记,要在人少的地方……嗯,他去武馆,不是要经过一条巷道吗?那里就很合适。”
“好。”
两名官差欣喜地应承——终于可以结束这个无聊烦闷的盯梢任务了。
是夜,明月皎洁。陈三郎坐到院落水井边缘上,却不读书。他今晚不想读书,只想饮酒。
三杯酒,量不多,因为明天要早起,要远行,所以不能醉。
第一杯敬明月: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第二杯敬这个家:生于斯,长于此,荣辱皆在屋檐下;
第三杯敬红鲤鱼:半杯酒水泼井中,半杯酒水入喉咙,人鱼忘机共陶然,是谓知己。
干了!
哗啦哗啦!
红鲤鱼似乎感受到陈三郎内心的波澜,尾巴甩动,井水翻腾,恰与三郎的心情呼应。
陈三郎仿佛醉了……
夜一点点过去,凌晨时分,第一声鸡啼,他霍然醒觉,在床上坐起,穿好衣服,洗漱完毕。
陈王氏已把他的书筪弄好,里面装着文房四宝,装着换洗衣服,装着路上吃喝的干粮清水,还装着,一位母亲满满的爱。
“原儿,这里有十两银子……家里只有这么多,委屈你了。”
“不委屈。”
陈三郎忍住眼眶的酸涩,只拿了五两:“五两就够了。”
背起书筪,迈出家门——陈王氏和华叔想要相送,被他坚决推掉。
时辰尚早,街道上非常冷清,只有赶早的贩子出来占地方,摆摊儿。
“咦,这不是陈三郎吗?背着书筪,一大早要往哪里去?”
陈宅外面的房子,两名官差住在里面,负责日夜监视,轮值的官差正打着阿欠,一个抬头,就见到陈三郎出门。
“想逃?”
他不禁跳起,去叫同伴。不过另一名官差睡得像猪一样,打着鼻鼾,叫了两声没反应。
这官差就不管同伴了,赶紧开门冲出去。
“哎呦!”
不知是否走得太快的缘故,还是半夜没睡精神恍惚,脚下莫名一绊,咕噜咕噜地摔下台阶去,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半饷回不过神来。
陈三郎不着急,慢慢走着,走到城门的时候,守门兵丁正在打开城门。等待进城或者出城的已经有些人了,当城门大开,众人就依序进出。
“疼死我了。”
官差哼哼着爬起,感到浑身都痛,稍一动,右脚脚裸钻心的痛,敢情是脚崴了。
“晦气!”
他啐了一口,忽而想起:“大事不好,让陈三郎出城了。”就要起势去追,可走不得两三步,脚疼得厉害,一步一拐,根本走不快。等追过去,人家陈三郎都不知去到哪儿了。
只得爬回屋子叫同伴,叫不醒,直接大巴掌扇到嘴巴上。
“啊,谁打老子?”
那官差终于被打醒,听到陈三郎逃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跑多久了?”
“估计这会儿都出城了。”
“不行,我得即刻通知捕头。”
撒腿就往钟捕头家里跑。
“什么,陈三郎出城了?”
钟捕头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手忙脚乱穿衣服:“不好,这小子肯定是提前奔赴南阳府参加院试了,不能让他考。”
陈三郎能否考过谁都不敢保证,但只有他去不了南阳府,就一定考不到功名。
“快,备马!”
钟捕头真有些急了,这可是黄县令交待下来的死任务,搞砸的话,以后还怎么能得到大人的信任。
得得得!
马蹄飞奔,连城里不许驰马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嘶!
马匹不知踩到了什么,突然马失前蹄,整个栽倒下来。
钟捕头大吃一惊,幸好学过武功,一个腾身规避动作做出,总算没有被摔到,但这马也无法继续骑了,只好跑步追赶。约莫半刻钟后,终于追到码头,但哪里还有陈三郎的身影,抬头眺望,就见一叶扁舟扬帆远去,很快就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不见。
鸟脱囚笼,鱼跃江河,陈三郎心情恰如江水,奔流而自由。
第二十七章:荆棘满布,谋生之路
“没用的东西,一介书生都看守不住!”
啪!
叱骂声中,黄县令一巴掌打在钟捕头脸上,五根手指印分明。
钟捕头唯唯诺诺,一声不敢吭。
黄县令气呼呼:“现在好了,让陈三郎去考院试了。”
张幕僚进言道:“大人,他未必考得上。”
黄县令眼睛一瞪:“万一考上了呢?”
钟捕头捂着脸,要将功补过:“大人,跑得了和尚跑不得庙,只要我们将他的母亲抓起来,不信他不就范。”
黄县令一声冷笑:“用什么名义抓?”
“就说江草齐击杀官差逃跑,陈王氏有串连之嫌。”
这是个好罪名,把人抓进县衙之后,怎么折腾就是另一回事了。
黄县令有些意动,望向张幕僚。
张幕僚干咳一声:“大人,属下以为不妥。”
“哦,你说说看。”
张幕僚有心表现,板着手指道:“第一,说江草齐杀人逃逸,可我们现在并无证据;第二,如果对陈王氏私自用刑,一旦传扬出去,恐怕对大人前程不利。毕竟大人新官上任,前一阵子因为此案闹得满城风雨,民心不稳呀。”
他说得婉转,但黄县令听出来了:张幕僚言下之意是说现在对陈家下手,别人很可能会觉得黄县令在公报私仇,若是事情闹大,捅到南阳府去,影响就恶劣了。
这也是之前黄县令让钟捕头先派人盯陈三郎,而不是直接抓人的重要原因。侄子之仇虽然不可饶恕,但比起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乌纱帽,又是另一层考虑。
在官场的角度看,很多事情可以做,但明做暗做,差别判若鸿泥。
黄县令钻营了那么多年,岂会不明白?
这些年泾县一直在贺县令的管治之下,民风正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做?”
张幕僚道:“两手准备,如果陈三郎今年考不到秀才,那就简单了;要是他考上,钟捕头武功高超,铁面无私,也可以找他调查的嘛。”
“调查”一词用得讲究,怎么调,怎么查,很有想象空间。
钟捕头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一抱拳:“大人,属下这就前往南阳府查案。”
黄县令一拍木桌子:“胡闹,你区区一个县城捕头,有什么资格进府城查案,僭越之罪,担当得起吗?”
钟捕头赶紧道:“请大人恕罪,属下说错了,是属下请假,要到南阳府探亲访友。”
“嗯,本大人准了,下去吧。”
黄县令很满意。
出到外面,钟捕头心情非常不爽,回到捕房中,一脚将负责监察陈三郎的衙差踢倒在地:“废物,连一介书生都拿不住,要尔等何用?”
那官差苦着脸:“捕头,我第一时间发现要去追,不曾想摔下台阶,把脚崴了。否则的话,陈三郎怎走得脱?”
“还敢驳嘴!”
钟捕头上去又一脚,把他踹到在地。说来也是晦气,衙差崴脚,他骑马去追则马失前蹄,冥冥中好像该陈三郎逃脱似的,邪得很。但不管如何,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发火都于事无补,且赶去南阳府再说。
……
武馆院落空地,许珺身穿劲装,凹凸有致的身材尽显无遗,一头长发编成一根乌黑油亮的辫子,用银牙咬住,有着一种难言的娇媚。
唰唰唰!
她手执一柄薄薄的刀刃,舞得寒光四射,矫健若龙。
嗤!
刀刃画圈,抱收于胸,漫天刀光消散,化作无形。
许念娘站在门口,微微点头:“珺儿,你的刀法进步了。”
“爹。”
许珺唤了声,因为运气剧烈的缘故,脸颊红晕未散。
“可你还是不听话,去帮那小子了呀。”
许珺咬着红唇:“你都知道了?”
许念娘眼一瞪:“女儿都快要被人拐走了,我这个当爹的不警醒点,谁知道哪一天就喜当外公了。”
许珺听得惊呆,脸上红霞腾飞,一跺脚,嗔道:“爹,你又说醉话。”
许念娘哈哈一笑:“爹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折腾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说着,出门扬长而去,奔赴酒馆。
……
盘膝坐在船头上,陈三郎心情大好。见着江流滚滚,很想振臂高吟一首“大江东去”。但想一想,还是作罢。
脱离泾县,海阔天空,对于留在城中的母亲等人,也是有所担心。但担心也没用,当前最关键是他要考好院试,获得秀才功名,才是立身之根本。没有根本,如何能和黄县令抗争?
船只抵达岸边,下了船,直入南阳府。
第二次入府城,别有怀抱。
这一趟身上所带银两有限,靠近试院价格高昂的“学区房”住不得,就选了个位置稍偏但房租便宜的客栈住了下来。不过饮食方面省不了,他一直还在喂血养剑呢,要是吃不好,身体很容易垮掉。
自从刺杀恶狼,斩邪剑有了新变化,对于精血需求有所减少,这让陈三郎如释重负。原本他担心随着小剑升级,对于血的要求会水涨船高呢。那样的话,吃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既然是减少,而非增加,那么就证明斩邪剑并非嗜血邪物,却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需要如此。这和那些传说中饱饮人血壮大修为的鬼魅之流截然不同,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就说呢,红鲤岂会存心来害他?有那个必要吗?
住得便宜吃得贵,再算上来回路费,以及一些额外花费,陈三郎反复计算,身上的那点银子非常吃紧,稍稍用多了些,都可能没钱坐船回家。
平生第一次遭遇钱不够用的困境,他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切肤之痛,那种迫在眉睫的焦虑感,有时候真得会把人逼入绝境。
由此反思:以前的自己大手大脚,真是不应该呀。
这难道就是钱到用时方恨少的真实写照?
即使精打细算地考完院试,但回家后的营生出路才是更大的难题。考不到秀才自不用说,就算有了功名,只怕暂时也难有作为。毕竟秀才只是士大夫最底层的功名而已,不具备实际的权势。
如何谋生?如何养家糊口?
从童子试到乡试,整整隔着三年之久。时间可以说相当漫长,难不成这段日子只能靠着母亲织布过日子?
不,绝不行。
陈三郎无法安然接受,那样的话,耻为人子。
既然如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谋图出路。然而一个文弱书生,无一技之长,谋生的办法真不多。想来想去,不外乎“卖字售文”。每逢新春前夕,满大街都有书生开摊儿,帮人写对联,藉此挣点钱。至于平常时候,笔墨生意极为冷清,无人问津。
君不见南阳府的那些书斋店铺,一天进不了几个客人?惨淡得很。
陈三郎想要卖字售文,连门路都摸不着。他没功名又没名气声望,谁认识他?谁会捧他的场?
这注定会是一条荆棘满布的谋生之路。
他决定这两天找时间到市面上转一转,看有没有别的机会。归根到底,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抬脚,脚下永远不会有路。
第二十八章:谋生维艰,院试开场
(不出意外的话,稍后还有一更!今天一看竟有八十四个月饼了,我得叫老婆不用买月饼过中秋了,哈哈,谢谢大家!)
市井繁华,人群熙攘——
“抱歉,本店概不接纳不知名人士的笔墨,阁下去找别家吧。”
陈三郎整一整衣衫,昂然出门:心里腹诽一句:不识货的家伙!
……
“你觉得你写得可以……嘿,我才是老板呢,我觉得不可以,客人觉得不可以,那就是不可以……”
陈三郎忍住被鄙视的愤慨,继续下一家。
……
“不用给我看,如果天天来一群人拿着笔墨给我看,我这双眼睛还要不要?出去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陈三郎灰溜溜离开。
……
“你这样的书生我见得多了,会写点字,就觉得自己是个书法家。总以为怀才不遇,总觉得给你一个机会,你就能如何如何。如果你真得这么有自信,这么有把握,何不在街边摆张书桌,即席挥毫,看有没有人买?本老板也是个惜才之人,瞧你有两分天赋。不如这样,这幅《晚晴望亭帖》乃名家‘金桂山客’所作,打个八折,二十三两银子卖给你。你买回去后日夜揣摩,定能大有补益……喂,别走呀,嫌价钱贵,可以再商量……”
陈三郎落荒而逃。
转了三条街道,问了近十家店铺,他只得接受残酷的现实。然而内心始终不甘,一咬牙,真得去买了一张书桌,准备临街开摊。
但到街道上一看,又傻了眼。
南阳府街道数目颇多,但人气旺盛的主要干道,两边琳琅满目,摆满摊子,哪里还有插足之地?
陈三郎背着桌子到处找地方,走了老远的路,好不容易看到一小块空地,心中一喜,正要过去,就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非常敏捷地冲到前头,往空地一滚,睡在那儿,随即摸出一口破碗摆在地上,手持一根竹棍敲着破碗:“好心嘞,福心嘞,施舍一文钱嘞……”
眼勾勾盯着陈三郎,非要盯到这书生掏钱为止。
“什么世道,抢我摊儿还要我给钱!”
陈三郎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背起桌子继续寻觅。
桌子不算太重,但以他的身子骨走了这么长的路也是极为吃力。不多久就喘起粗气,汗流浃背。
一刻钟后,终于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巷道口寻着个地方,放下桌子。稍作休息,开始摆上文房四宝。
陈三郎摩拳擦掌,顾盼自雄:据说本朝太祖圣上出身卑微,少年时期生活艰难,靠编织草鞋卖鞋为生。从一个鞋摊到打下一个天下,只不过用了三十年时间而已。
既然太祖的基业能从一个鞋摊起步,他陈三郎的锦绣前程从一个字摊开始,相比起来,起点已经高了一个层次。
将家当摆放得井井有条,万事俱备,就差客人光顾了。
“嗯,谁准许你在这儿摆摊的?”
来的不是客人,而是一位满脸肥肉的衙役——这个世界的衙役身兼数职,巡逻、戒卫、抓捕、工商等等。
陈三郎有点心虚:“衙差大哥,这里不能摆摊吗?”
衙差一手把握腰间佩刀,气势威猛:“也不是不能,不过要交摊位费,每天二十文,包月五百文。”
一只肥手伸到陈三郎眼前:“省事点,交够一个月的吧。”
陈三郎眼睛睁大,支支吾吾道:“小生生意还没开张,没钱,可否缓一缓……”
啪!
衙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没钱你摆什么摊,没钱就不能摆摊!快快走开,否则全部没收。”
陈三郎仓皇地背起桌子逃走,像个背着沉重负担却无家可归的蜗牛。
回到客栈,全身又累又酸,仿佛要散架似的,躺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
第一天尝试,他卖字为生的美好梦想就华丽丽地幻灭。
生活,从来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陈三郎决定搁浅,还是先集中精力准备院试吧。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难关,可不要因小失大,考不到功名,那就搞笑。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是将自己关在房间中刻苦用功,温习功课。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院试正式开考的日子。一大早,陈三郎收拾好东西赶赴试院考场。
本以为经过前面县试院试两关淘汰,参加院试的考生会少,但来到场外一看,黑压压,人数似乎比县试府试时还要多得多。
什么情况?
陈三郎好奇地观望,见到一大批面目陌生的人,其中不少人年纪都颇大了,甚至还有头发花白的。可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又不像是送考的家属。看了一圈,陈三郎终于明白过来:这些考生应该是考了无数次童子试但最终没有考过院试的老童生。
童生不是功名,但考得童生,以后每次考秀才都无需再考县试府试,直接考院试即可。
作为晋级秀才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院试的规格和难度比前面两关都有大幅度增高,而且主考人是提督学政亲自到场监察。学政是正三品的官员,隶属朝廷委派,一般出身翰林院。论官阶,比知府还要高一等。
由此可见,朝廷对于院试的重视。
而每一届童子试,被卡在院试这一关的童生数量颇多,一年年积累着,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群体,考生比县试府试还要多,也就不足为奇。
在夏禹王朝,学到老考到老,基本是每一个读书人恪守的信条。对于很多老童生而言,考不到秀才,简直死不瞑目,是以每一次院试,他们都蜂拥而至,毅力惊人。
不过这一境况到了乡试就不同了,参加乡试资格需要推荐,不是天下所有秀才都能参加。相比而言,门槛高了一大截,可以过滤掉大批老秀才,否则的话,再大的考场都不够坐,那就臃肿不堪了,对于国家选才并无好处。
随着时间流逝,来考场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陈三郎见到了何维扬——他也考过了府试,成为童生。
何维扬身边的,可不是保人秦羽书吗?
看到陈三郎,秦羽书脸黑得像个锅底。他作为南阳学院廪生,每年童子试都被许多考生争相请来当保人。
保人本是一件非常优渥的事务,根本不用做什么,就是每次考试到现场确认一下,然后就坐着数银子——这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
除了数银子,被担保人额外孝敬的人情也颇为可观,至于大宴小饮,更是等闲。而当被担保人考过童子试,获得秀才功名,他们对于保人自然十分尊敬感恩,称为“前辈”。
很多时候,这份情分回报,往往比保人酬劳更加有价值。
这些年来,秦羽书担保过的考生有很多人,但从没有遇到过像陈三郎这样的人。怎么说呢,陈三郎就像个愣头青,太不识做人。
好在这场院试是最后一场,否则陈三郎每考过一场,就是打他一次脸,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忍受。
又想到陈三郎对上朝山寺的绝对,消息传出去后文坛各方的热烈反应,秦羽书就憋屈得几乎要冲上去将陈三郎痛打一番,特别那张可恶的脸,必须狠狠踩在脚下才解气……
这时候,一声锣响:考生接受检查进场。
第二十九章:文坛秩事,考场之上
同一个考场,布局已不同,考号一间间,隔挡得更加分明,甬道上站着监考员,目光锐利地巡视着,一旦发现有考生作弊,立刻将人拿下——历朝历代,对于科举作弊的惩罚都非常严厉。
陈三郎被安排在第五十六号考舍,位于中间行列,坐在里面,抬头可望见最前面的主考席。
学政大人就坐在那儿。
在此之前,陈三郎见过最大的官是南阳知府苏冠成,现在有机会见学政大人,自是不肯放过。
学政主一州教育事宜,手握考试大权,对于读书人而言,是比父母官更父母的官,要是哪个士子能得到学政赏识,那前途似锦,不在话下。
扬州学政是中州人士,姓杜,名恒,字“隐言”,今年刚四十五岁,可以说是年富力强,前程无限。他出身翰林院,当年殿试被圣上钦点为榜眼,名噪一时。其本身才高八斗,就是一位被公认的才子,尤其善长词。曾作出一首《莺啼序》,两百四十字,工整有致,被广为传诵。
只见他身材中等,留三缕胡须,官服合体,乌纱端正,端是一表人才。想来也是,殿试能中前三甲的,不仅仅要文章出众,体型外表也非常重要。矮冬瓜麻子脸这些,就算妙笔生花,也不大可能被圣上看中,选为状元榜眼探花的。
前朝就有一则事例,有士子惊才绝艳,文压同榜,但因为外形粗鲁,圣上看着不喜,朱笔一圈,直接从一甲圈到了二甲。该名士子觉得待遇不公,心情愤懑,竟一头撞到金銮殿的柱子上,以死表示抗议。
对此,满朝文武一片唏嘘;朝野上下为之哗然。
可唏嘘哗然后,一切照旧,根本无法改变“以貌取人”的惯例。
像陈三郎现在的样子,过于瘦削,尖脸猴腮的,要是日后养不好,就算上得殿试,名次估计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好在他先天胚型还是不错的,瘦只是暂时的外在表现,慢慢调养,养个一年半载,线条就会慢慢丰润起来。
时辰未到,坐在主考席上的杜学政有点心不在焉,思绪飘飞,飞到昨天和好友宋志远、周分曹的聚会之上。
为替杜学政接风,两名好友特意在三鲜楼摆下宴席,请杜隐言会饮。三人乃同榜进士,结为知己,坐在三鲜楼上,真是心情畅快,意兴飞扬。
说着说着,就说到一则前一阵子发生的南阳府文坛秩闻。
三年前周分曹游玩映峰滩,上得朝山寺,饮酒之后偶得灵感,就在寺中墙壁上写了一个上联,但不管怎么敏思苦想,都想不到下联,只得怏然离去。此联成绝对,在南阳府文坛成为一个热点话题。
这件事宋志远和杜隐言都知道,也曾想着要对出下联,以完成好友之憾,但总是难得佳句。
前不久,杜审言游山玩水之际,忽而有所感,终于想到下联:日立传音,音下心意,意寓:泉水滴石绕余音。
想出之后,心中欢喜,准备到南阳府后再告诉周分曹,给他一个意外之喜。但就在昨天宴会上,杜隐言将下联说出时,却被告知已经有人对出了,他这个属于第二份答案。
没有抢到第一,这让杜隐言颇感郁闷,就问是谁先对出了,内容为何。
周分曹就说那对出的下联为:“双木成林,林下示禁,禁云:斧斤以时入山林。”
此句和杜隐言所想出来的,在形式上都可以说与周分曹的上联相当契合,没有明显瑕疵,相当工整。但内容上的比较,杜隐言的下联显得有点刻意空泛,有些不足。
比较之下,“斧斤以时入山林”此句,锐气显露,胸有块垒,尤胜之。
对不如人,杜学政倍感郁闷,就问作者是谁。
可周分曹摇摇头,面露苦笑说不知。
他真不知道。
当日在朝山寺,陈三郎虽然当众落UU小说墨,写出下联。可在场众人人,认识他的就秦羽书几个。
被陈三郎打脸,秦羽书岂有帮他宣扬的道理?一语不发,闷闷离去。
当消息散播开,人们再想找出对出下联者,就找不着人了。最关键的原因在于陈三郎挥毫之际,没有在后面署名——这是不常见的现象。但凡文人骚客,到景点胜地玩耍,有好诗好词,写出之后,肯定会留名的。
然后就是目击者都保持沉默,没有开口陈说。
如此一来,周分曹等人不知道对出下联的作者,一点不稀奇。毕竟来往朝山寺的游客那么多,人群复杂,很难弄个清楚。
再说了,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大案,就算周分曹也不会耗费太多的精力去询问调查,只当是一则文坛秩事罢了。对联本身,与诗词相比,就是小道,和灯谜一个层面的东西。茶余饭后,可做娱乐,但始终不是主流。
但杜隐言不是这么想,他煞费苦心想出个下联,不料被人截了胡,心情难免憋闷。
当!
一声钟响,院试开考时间到。
钟声将学政大人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紧一紧面容,抛开杂乱念头,院试才是首要的事情。要是因为某些枝末问题,坏了大事,辜负朝廷期望,罪不可恕。
想到朝廷当今现状,无心理政的圣上,隐隐割据的九州刺史,他不禁又叹了口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士大夫?希望能通过科举考试,多选拔出些贤人能士,匡扶社稷,力挽狂澜。
一摆手,沉声道:“公布考题。”
当即有三名小吏举着牌子进入考场,牌子上黑字白字,很清楚地写着院试的题目。
院试比县试府试多了一道考题,等于要多写一篇文章,主要是关于时策的东西。
多了考题,但考试时间基本没变化,无形之间,对于考生的压力就大了。
这个规则制定和脑海里的某些记忆并不相同,有着比较大的差异,但想一想就释然:时空不同,制度怎么会还保持一致,肯定变化了的。
也罢,不管怎么变,适应了就好。
凝视牌子上的考题,字字入眼,全副身心都投入进去:这一刻,他全神贯注,进入状态非常快。
读书人读书养气,气自华,气自静,比起念经的和尚,比起神游太虚的道士有过之而无不及,凝神静气,甚至更加纯粹些。
想着第一道题,陈三郎凝思领会,不用多久就提笔开写草稿——时间比较紧,必须写快点才行。
而这个,正是他的长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