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在人们对盖茨比的好奇达到顶点期间,有个星期六晚上,他家的灯光竟然没有亮起——如同当初莫名其妙开始那样,他的特里马乔83生涯莫名其妙结束了。起初我倒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那些轿车满怀希望地驶入他的车道,只待上不到一分钟,就大失所望地离开了。我怀疑他可能病了,于是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有个面目狰狞的陌生男佣打开门,狐疑地斜眼看着我。
“盖茨比先生病了吗?”
“没有。”过了片刻,他才勉为其难地补上“先生”两个字。
“我最近没看到他,所以有点担心。请跟他说卡拉威先生来过。”
“什么先生?”他相当无礼地问。
“卡拉威。”
“卡拉威。好的,我会跟他说的。”
他猛然砰地把门关上。
我的芬兰女佣告诉我,盖茨比上星期解雇了家里所有佣人,另外请了五六个来,这些人从不为了回扣到西卵村的商店买东西,而是通过电话订购数量不多的日常用品和食物。杂货店的小伙子说厨房脏得像猪圈,村民普遍认为这些新来的根本不是佣人。
第二天盖茨比给我打电话。
“你要出远门啦?”我问。
“没有,老兄。”
“听说你解雇了所有的佣人。”
“我需要不会说闲话的佣人。黛熙最近经常来——都是在下午。”
原来这整座大酒店会像纸牌搭的房子那样倒掉,只是因为黛熙看不顺眼。
“他们是沃夫希姆的手下,正好要找事情做。他们都是兄弟姐妹,原来开过一家小旅馆。”
“我明白了。”
他打电话来是受黛熙之托——我明天能到她家吃午饭吗?贝克小姐也会去。半小时后,黛熙亲自打来电话,发现我愿意去,她似乎很欣慰。可能会有事发生。可是我不敢相信他们会选择这样的场合来摊牌——他们居然准备落实盖茨比那晚在花园里提出的计划,让黛熙和汤姆从此恩断义绝。
隔日天气很热,虽然暑气将尽,但那天肯定是当年夏季最热的。当我乘坐的火车从隧道驶入阳光里,只有国民饼干公司84火辣的哨声打破了正午炙热的静寂。车厢里的稻草座席简直就要起火,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起初还矜持地任由汗水浸湿她的束腰衬衣,后来她的报纸也被顺着手指流下的汗水弄湿,这时她热得整个人都蔫下来了,发出绝望的哀叹。她的钱包啪地一响掉在地上。
“哎呀!”她惊呼。
我吃力地弯下腰,把它捡起来,递还给她。我拈着钱包的一角,把手伸得长长的,表示我对它并无非分之想——但周围的每个乘客,包括那位女士,还是怀疑我想将其据为己有。
“好热啊!”售票员对那些熟悉的面孔说,“这鬼天气……好热!……好热!……好热啊!……你们觉得热吗?热不热呀?热……”
我的车票回到我手上时,已经多出他的手留下的黑印。天气这么热,怎么还会有人关心他亲吻过谁的红唇,谁的眼泪流湿了他胸前的睡衣口袋呢!
……盖茨比和我站在布坎南家门口等待着,这时门厅里吹出微弱的风,带来一阵电话的铃声。
“我家主人的尸体?”管家对着话筒大声说,“对不起,太太,我们交不出来……今天中午太热了,碰都没法碰!”
其实他说的是:“是的……是的……我看看。”
他放下听筒,向我们走过来,看上去有点冒汗,伸手接过我们的硬草帽。
“夫人在客厅恭候两位!”他响亮地说,毫无必要地指出了方向。在这么热的天,每个多余的动作都是对生命能量的浪费。
由于窗户外面都装了遮阳篷,客厅里很阴凉。黛熙和乔丹躺在巨大的沙发上,好像两身银像,各自压住自己的白色长裙,以免被嘶嘶响的电风扇吹动。
“恕我们不能站起来招呼你们啦,”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乔丹涂了白粉的棕色手指在我手心搁了片刻。
“马球高手托马斯·布坎南先生呢?”我问。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他的声音,粗着嗓子低声地在门厅里接电话。
盖茨比站在绯红色的地毯中央,好奇地四处看看。黛熙望着他,发出甜腻而兴奋的笑声,有些细小的粉末从她胸口冉冉升起。
“有人造谣说,”乔丹压低声音说,“打电话来的是汤姆的相好。”
我们默不作声。门厅里的声音变得愤激起来:“非常好,我根本就不想把车卖给你……我又不欠你什么东西……下次别在午餐时间来骚扰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他挂上话筒说给我们听的,”黛熙嗤之以鼻地说。
“不是啦,”我安慰她说,“这门生意如假包换。我正好有所了解。”
汤姆猛地推开房门,庞大的身躯霎时把门口堵住,然后阔步走进客厅。
“盖茨比先生!”他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憎恶,伸出他那扁平的大手,“很高兴见到你,先生……尼克……”
“给我们弄点冷饮来啊,”黛熙大声地说。
看到汤姆又走出客厅,她赶紧站起来,走到盖茨比身边,捧着他的脸往下拉,向他的嘴亲过去。
“我爱你,你知道的,”她喃喃地说。
“别忘了有女客在场,”乔丹说。
黛熙转过头来,满是不解的神色。
“你也可以亲亲尼克呀。”
“这女人多么低俗!”
“我不管!”黛熙昂然自若地说,随即在砖砌的壁炉前跳起舞来。然后她想起来天太热,又羞赧地坐到沙发上,这时有个穿着整洁的保姆领着一个小女孩走进客厅。
“乖——宝贝,”她哄着说,同时伸出了双手,“来妈妈这里,妈妈最爱你啦。”
保姆把手松开,那孩子从客厅门口冲过来,害羞地把头埋进她母亲的裙子里。
“乖乖的宝贝啊!妈妈的粉有没有沾到你黄黄的头发呀?快站起来,跟客人说‘你好’。”
盖茨比和我轮流弯下腰,握住那只畏缩的小手。然后他一直惊奇地盯着那孩子看。我想他以前并不相信这个孩子真的存在。
“我还没吃午饭就穿上漂亮衣服了,”那孩子说,热切地转身给黛熙看。
“那是因为你妈妈需要你来长脸呀,”她弯下腰去亲亲那女孩细细的白皙脖子,“你真美啊,你绝对是个小美人。”
“是的,”那孩子镇定地承认,“乔丹阿姨也穿着白裙子。”
“你喜欢妈妈的朋友吗?”黛熙把她转过来,让她面对着盖茨比,“你觉得他们漂亮吗?”
“爸爸在哪里?”
“她长得不像她父亲,”黛熙解释说,“她长得像我。她的头发和脸型都像我。”
黛熙又往后靠到沙发上。保姆向前踏上一步,伸出她的手。
“来吧,小帕。”
“再见,乖女儿。”
那个很有家教的女孩被保姆拉着,恋恋不舍地回头望,被拉出了客厅。这时汤姆正好回来,端着四杯装满冰块的金酒。
盖茨比拿起他的酒杯。
“看上去蛮冰凉的,”他说,显得很紧张。
我们慢慢地、贪婪地喝着酒。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有人写文章说,太阳一年年变得越来越热,”汤姆友善地说,“好像过不了多久,地球就会掉进太阳里——哦,不对,我说错了。恰好相反,太阳是一年年变得越来越冷。”
“到外面去吧,”他动员盖茨比说,“我想让你看看这个地方。”
我随他们走到外面的阳台。碧绿的海湾在闷热的空气中波澜不兴,但见一艘小小的帆船慢慢地向远海爬去。盖茨比目送它航行了片刻,然后举起手,指着海湾彼岸。
“我就住在你家正对面。”
“是啊。”
我们的眼睛越过玫瑰花丛、炎热的草坪和海边无精打采的杂草。那艘小船的白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下缓缓移动。前方是扇贝般的海面和许多美丽的小岛。
“这是多好的运动啊,”汤姆点着头说,“我真想去跟他玩上个把小时。”
午饭是在餐厅吃的,那里也很阴凉,大家强颜欢笑地喝着冰凉的麦芽酒。
“今天下午大家做什么好呢?”黛熙大声说,“明天呢?今后三十年呢?”
“别担心,”乔丹说,“等到秋高气爽,生活又会重新开始。”
“但这天太热了,”黛熙固执地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什么事都是乱七八糟的。我们到城里去吧!”
她的声音在闷热中挣扎,不停地拍打着它,把无影无踪的它变得有形有状。
“我曾听说有人把马房改成车库,”汤姆对盖茨比说,“但把车库改成马房的,在下还是第一个。”
“谁要去城里?”黛熙毫不动摇地说。盖茨比的眼光向她飘过去。“哎呀,”她高兴地说,“你看上去真酷。”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开始凝望着对方,旁若无人的样子。黛熙勉强把眼光降到餐桌上。
“你总是这么酷,”她又情不自禁地说。
她刚才说过她爱盖茨比,现在汤姆·布坎南亲眼看到了。他惊呆了。他微微张开了嘴巴,看看盖茨比,又看看黛熙,仿佛刚刚认出黛熙就是他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个人。
“你很像广告里那个人,”她毫无察觉地接着说,“你知道的,广告里那个人……”
“好啦,”汤姆赶紧插口说,“我完全同意去城里。走吧——我们大家都去城里。”
他站起来,眼睛仍在盖茨比和黛熙之间瞟来瞟去。没有人动。
“走啊!”他有点生气了,“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想去城里,那就动身啊。”
他强压心里的怒气,用有点发抖的手拿起杯子,把剩下的麦芽酒一饮而尽。黛熙开口让我们站起来,大家都走到外面热气腾腾的车道上。
“我们就这样走吗?”她反对说,“这样就走了啊?也不让人先抽根烟?”
“午饭的时候每个人都抽了很多烟。”
“哎呀,你开心点好不好,”黛熙恳求他,“天气这么热,你就别发火了。”
他没有回答。
“随便你吧,”她说,“走吧,乔丹。”
她们到楼上去准备,我们三个大男人站在车道上,用脚把滚烫的石子拨来拨去。一弯银月已经悬挂在西天。盖茨比想要说话,又改变了主意,但这时汤姆已经转过身来,期待地看着他。
“你这个地方有马房吗?”盖茨比勉强地说。
“沿着这条路过去,走大概四分之一英里就到了。”
“哦。”
大家默默无言。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城里去,”汤姆毫无风度地说,“女人的头脑里总是有这些古怪的想法……”
“我们应该带些喝的吧?”黛熙在楼上的窗户喊道。
“我去弄点威士忌,”汤姆回答说。他进了屋子。
盖茨比动作生硬地转向我。
“在他家里我什么话也不能说,老兄。”
“她这人说话不经头脑的,”我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我欲言又止。
“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他突然说。
正是如此。我以前没想到。黛熙的声音确实充满了金钱——她那抑扬顿挫、银铃般叮当悦耳、铙钹般清脆动听的声音蕴含着的,正是这种无穷的魅力……仿佛她是白色宫殿里高高在上的公主,是黄金铸就的女郎……
汤姆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抓住一个用毛巾包住的大瓶子,跟在他身后的是黛熙和乔丹,她们头上都戴着闪亮的小帽子,手臂上披着薄纱。
“大家都坐我的车去吧?”盖茨比提议说。他摸了摸滚烫的绿皮座椅。“我应该把它停在阴凉的地方。”
“你这辆车是手排挡吧?”汤姆问。
“是的。”
“很好,你开我的跑车,让我开你的车到城里。”
这个提议让盖茨比很郁闷。
“我怕汽油可能不够用,”他表示反对。
“汽油还有很多,”汤姆粗声说。他看了看油表。“就算用光了,就找个药店呗。现在药店里什么都有卖。”
听完这句显然毫无意义的话,大家默不作声。黛熙皱眉看着汤姆,盖茨比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的表情。这种表情我觉得非常陌生,又隐约能够认出来,仿佛我只听人用言语描述过。
“走吧,黛熙,”汤姆说着用手将黛熙往盖茨比的车上推,“我开这辆马戏团的花车带你。”
他打开车门,但黛熙走出了他的臂弯。
“你带尼克和乔丹吧。我们开跑车跟在你们后面。”
她走到盖茨比身边,拉着他的外套。乔丹、汤姆和我坐进了盖茨比那辆车的前排座位,汤姆试探着推动那不熟悉的挡位杆,于是我们冲进了逼人的热浪之中,将他们甩得不见踪影。
“你看到了吗?”汤姆气鼓鼓地问。
“看到什么?”
他冷冷地望着我,看来已经明白乔丹和我早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是个白痴,对吧?”他说,“也许我确实是,但我有——我有一种第二知觉,它有时候会告诉我该怎么办。说了你也许不信,但科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前紧急的情况占了上风,将他从理论的深渊边缘拉回来。
“我对这个家伙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他接着说,“调查本来可以更深入的,只可惜我……”
“你是说你请灵媒了吗?”乔丹幽默地问。
“什么?”看到我们哈哈大笑,他大惑不解地说,“灵媒?”
“问盖茨比的底细啊。”
“问盖茨比的底细?不,我没有。我是说我对他的经历做过一番小小的调查。”
“然后你发现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的,”乔丹帮腔说。
“牛津大学毕业的!”他完全不信。“就凭他那副鸟样!你看他的西装都是红色的。”
“可他就是牛津毕业的呀。”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吧,”汤姆嗤之以鼻地说,“或者什么叫这个名字的烂野鸡大学。”
“喂,汤姆,既然你这么瞧不起他,干吗还请他到你家吃午饭呢?”乔丹生气地质问他。
“是黛熙请的,她在我们结婚前就认识他了——天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这时我们都有点心浮气躁,因为麦芽酒的后劲上来了。由于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默默地开着车。等到艾克堡医生那双褪色的眼睛在马路的尽头出现时,我想起了盖茨比的警告,怕汽油不够用。
“剩下的油足够开到城里了,”汤姆说。
“但那边就有个汽修厂,”乔丹表示反对,“天气这么烤人,我可不想车开到半路走不了。”
汤姆暴躁地猛踩刹车,车子突然激起阵阵尘土,停在威尔逊的招牌下。过了片刻,老板从汽修厂走出来,两眼无神地盯着轿车看。
“给我们加点油!”汤姆粗鲁地大喊,“你以为我们停下来干什么……欣赏风景吗?”
“我生病了,”威尔逊毫不动弹地说,“今天一天都很难受。”
“怎么回事?”
“我累坏了。”
“难道要我自己动手吗?”汤姆质问他,“刚才在电话里你听上去很精神。”
威尔逊吃力地离开阴凉处,不再靠着门框,喘着气拧开油箱的盖子。他的脸在阳光下是绿色的。
“我也不想打扰你吃午饭,”他说,“但我特别需要钱,我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你的旧车。”
“你觉得这辆怎么样?”汤姆问,“我上星期才买的。”
“很漂亮的黄色轿车,”威尔逊说,使劲地摇动把手。
“你想买吗?”
“非常想啊,”威尔逊孱弱地笑了,“其实不想啦,但另外那辆可以让我赚点钱。”
“你要钱干什么,这么突然?”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想要离开。我太太和我想到西部去。”
“你太太想去?”汤姆惊得叫了起来。
“她说了有十年啦,”他一只手扶着油泵休息了片刻,一只手替眼睛挡住阳光。“现在她不管想不想都得去。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跑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激起一溜灰尘,车上有人挥着手。
“多少钱?”汤姆恶狠狠地问。
“我前两天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威尔逊说,“所以我想要离开。所以才会打扰你,问你那辆车的事。”
“多少钱?”
“一块二。”
在热浪无休无止的拍打之下,我开始有点糊涂了;我先是感到大事不妙,然后才明白威尔逊的疑心迄今尚未落到汤姆身上。他已经发现梅朵背着他,在别的世界有某种生活,他惊慌得生起病来了。我看看他,又看看汤姆;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汤姆也发现了相同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无论是智力的高低还是种族的不同,都不如生病与健康的差别来得复杂。威尔逊病得十分厉害,看上去一副罪不可赦的样子——好像他刚刚搞大了某个无知少女的肚子。
“我会把车卖给你的,”汤姆说,“明天下午我派人送过来。”
这地方总是让人隐隐感到不安,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时我觉得后面好像有点不对劲,于是转过头去。在众多垃圾堆的上方,艾克堡医生的巨眼依然监视着这里,但过了一会,我发现不到二十英尺开外,另外有双眼睛正在特别专注地看着我们。
第17章
汽修厂楼上有扇窗户的帘子被拉开了一点点,梅朵·威尔逊俯视着那辆轿车。她看得很出神,都没发现有人正在看着她,一种接一种的感情偷偷爬上她的脸庞,就像冲照片时各种东西慢慢地显露出来那样。她的表情既熟悉又奇怪——我常常在女人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但它出现在梅朵·威尔逊脸上显得毫无意义和不可理解,然后我明白了,原来她那双因妒忌和惊恐而睁得很大的眼睛盯着的不是汤姆,而是乔丹·贝克。她误以为乔丹就是汤姆的妻子。
头脑简单的人不犯浑则已,犯起浑来就非同小可;等到我们驱车离开时,汤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妻子和情妇在一个小时前似乎还对他死心塌地,但现在很快就要与他分道扬镳了。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门,我怀疑他既是为了追上前方的黛熙,也是为了远离身后的威尔逊。于是我们以五十英里的时速朝阿斯陀利亚疾驰而去,然后在高架铁路蜘蛛网般的支架之间,我们看见了那辆不徐不疾的蓝色跑车。
“第五十街附近那些大电影院很凉快的,”乔丹提议说,“我喜欢夏日午后的纽约,大街上冷冷清清的,有一种非常诱惑的感觉——熟透的感觉,就好像各种稀奇古怪的果实随时会掉进你手里。”
“诱惑”这两个字让汤姆更加不安,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跑车已经停了下来,黛熙示意我们停到旁边。
“我们去哪呢?”她大声说。
“去看电影怎么样?”
“天气太热了啊,”她表示不满,“你们去吧。我们就兜兜风,然后再跟你们会合。”接着她勉强又憋出两句开玩笑的话。“我们约好在某个街角碰面吧。你们要是看见一个男人吸着两根香烟,那就是我。”
“别在这里吵架好不好,”汤姆暴躁地说,这时有辆货车在我们后面按响了咒骂的喇叭。“你们跟我来,到中央公园南边,广场酒店前面。”
他数次回头去望他们的车,如果他们被交通灯拦下,他就会减速,直到他们进入视线。我想他当时很害怕他们会拐进某条小巷,永远地驶出他的生活。
但他们没有那么做。比去看电影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居然坐进了广场酒店某个套房的客厅。
走进房间之前那阵漫长而混乱的争吵我已全然忘了,我只深深地记得,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内裤像一条黏糊糊的蛇,不停地在我的双腿间爬来爬去,冰凉的汗珠在我后背滚滚而下。当时黛熙先是提议我们租五个浴室洗冷水澡,然后又提出更为可行的建议,“找个地方喝点冰镇薄荷酒”。每当有人提出新的想法,其他人就会反复地说“这个主意不好”——我们七嘴八舌地把酒店前台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以为,或者假装以为,我们这样很好玩……
房间很宽敞,也很闷热;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可是打开窗户后,乘隙而入的只有自公园灌木丛吹来的热风。黛熙走到镜前,背对着我们,站着梳理她的头发。
“这套房好漂亮哟,”乔丹装出乡巴佬进城的样子,敬仰地赞叹说,引得每个人都哈哈大笑。
“再打开一扇窗,”黛熙头也不回地下命令。
“没有窗啦。”
“那么打电话让他们送把斧头……”
“最好别再喊热了,”汤姆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嚷个不停只会让天气热上十倍。”
他解开毛巾,把那瓶威士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你能别说她吗,老兄?”盖茨比淡定地说,“说要进城的人也是你。”
大家都不说话了。挂在钉子上的电话簿突然啪地掉在地上,乔丹立刻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但这次没有人笑。
“我来捡,”我主动说。
“还是我来吧。”盖茨比查看那根断开的绳子,“嗯!”了一声,好像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把电话簿丢到椅子上。
“这是你的口头禅,对吧?”汤姆冷冷地问。
“什么口头禅?”
“你满嘴都是‘老兄’。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喂,看着我,汤姆,”黛熙从镜前转过身来说,“如果你准备进行人身攻击,我马上就离开这里。快打电话叫服务员送点冰块来喝薄荷酒。”
汤姆刚拿起话筒,压抑而炎热的空气中突然响起激情澎湃的音乐,我们侧耳细听,原来是门德尔松85的《婚礼进行曲》,从楼下的舞厅传来。
“这么热的天,居然还有人结婚!”乔丹惊恐地说。
“你可别说——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结的婚,”黛熙回忆说,“六月的路易斯维尔!有人热晕过去了。晕过去那个人是谁呀,汤姆?”
“毕洛西,”他没好气地回答。
“对了,就是毕洛西。他的外号叫‘方块’,是个做纸盒的。真的,不骗你。他来自田纳西州的毕洛西。”
“他们把他抬到我家,”乔丹添油加醋地说,“因为我家和教堂只隔着两座房子。他赖了三个星期,后来我爸将他赶走了。他走后隔日,我爸就去世了。”隔了片刻,她补充道:“这两件事没有任何联系。”
“我认识孟菲斯的比尔·毕洛西,”我说。
“那是他的堂弟。他走前把整个家族的历史都说给我了。他送了我一根高尔夫球杆,我现在还在用呢。”
音乐声渐渐消歇,仪式正式启动,一阵持续很久的欢呼声飘进窗户,随之而来的是断断续续的叫好声,然后是激情澎湃的爵士乐,宣告舞会已经开始。
“我们老啦,”黛熙说,“如果我们还年轻,我们就会站起来跳舞。”
“别忘了毕洛西的前车之鉴,”乔丹警告她,“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汤姆?”
“毕洛西?”汤姆努力回忆着,“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他是黛熙的朋友。”
“才不是呢,”黛熙否认,“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是坐你包的火车来的。”
“是的,他说他认识你。他说他是在路易斯维尔长大的。火车快开的时候,阿萨·伯德把他带过来,问是否有位子给他。”
乔丹笑了起来。
“他可能是为了搭便车回家吧。他跟我说他是你在耶鲁的班长。”
汤姆和我茫然地看着对方。
“毕洛西?”
“首先,我们没有班长……”
盖茨比的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转来转去,汤姆突然望着他。
“对了,盖茨比先生,听说你是牛津毕业的。”
“倒也不能这么说。”
“是吗?我听说你去过牛津呢。”
“是的——我是去过。”
大家默不作声。然后汤姆用怀疑和侮辱的口气说:“你去那里的时间,大概跟毕洛西去纽黑文差不多。”
又是一阵沉默。有个服务员敲敲门,端着捣碎的薄荷叶和冰块走进来,但直到他说了“谢谢”并轻轻地关上房门,大家都没有说话。
“我刚才跟你说我去过那里,”盖茨比说,
“我听到了,但我想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是在1919年,我只待了五个月。所以其实不能说我是牛津毕业的。”
汤姆四下环顾,想看我们的脸是否反映出他的怀疑。但我们都在望着盖茨比。
“那是停战后他们为部分军官安排的机会,”他接着说,“我们可以去英国或者法国的任何大学。”
我真想站起来,拍拍他的后背,为他叫好。我对他的信心又完全恢复了,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况。
黛熙站起来,强作欢颜,走到桌子旁边。
“把威士忌打开,汤姆,”她发布命令似的说,“我来给你弄点冰镇薄荷酒。然后你就不会这么丢人现眼了……你看看这些薄荷叶子!”
“且慢,”汤姆喝道,“我还有话要问盖茨比先生。”
“请讲,”盖茨比礼貌地说。
“你去我家到底是想闹什么事?”
他们终于翻脸了,这正中盖茨比下怀。
“他没有闹事,”黛熙绝望地来回看着他们俩,“闹事的人是你。请你自重一点好不好。”
“你居然要我自重!”汤姆不敢置信地说,“难道现在最时髦的事情就是袖手旁观放任来路不明的无名小卒跟你的太太**吗?哼,如果这样才算时髦,你尽可认为我很古板……这年头大家开始蔑视家庭生活和家庭制度了,我看接下去规矩都要被废掉,连黑人和白人也可以通婚了。”
他脸上涨得通红,满嘴胡说八道,好像他自己正在独自守卫着文明社会最后一道防线。
“这里大家都是白人,”乔丹嘀咕说。
“我知道我人缘不好。我没有大办宴席。我看在这个现代社会,你非得把家里变成猪圈才能交到朋友。”
我虽然很生气,大家都很生气,但他每次张开嘴巴,我都忍不住想笑。这人满肚子男盗女娼,竟然能够装得如此道貌岸然。
“我有话要告诉你,老兄……”盖茨比开口了。但黛熙猜到了他的用意。
“别说!”她无助地拦住了话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我们都回家了,好不好?”
“好啊,”我站起来,“走吧,汤姆。没有人想喝酒。”
“我倒想听听盖茨比先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的太太并不爱你,”盖茨比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她爱的是我。”
“你肯定疯掉了!”汤姆脱口而出。
盖茨比猛然站起来,显得非常激动。
“她从来没有爱过你,你听到了吗?”他大喊,“她会嫁给你,只是因为当时我很穷,她又不想等我。这是个可怕的错误,但在她心里,她从未爱过别人,她只爱我!”
这时我和乔丹都想走,但汤姆和盖茨比争先恐后地硬要我们留下——仿佛他们都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仿佛能够见证他们的争风吃醋也是一种荣幸。
“坐下,黛熙,”汤姆想要装出父亲教育女儿的口气,但装得不像,“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我已经告诉你怎么回事,”盖茨比说,“已经有五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汤姆转过身严厉地看着黛熙。
“你跟这个家伙来往了五年?”
“不是交往,”盖茨比说,“我们无法见面。但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彼此相爱,老兄,而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常常想笑”——但他眼里毫无笑意——“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哦——原来不过如此。”汤姆粗壮的十指像牧师那样合了起来,向后靠着椅背。
“你疯掉了!”他破口大骂,“五年前的事我不管,因为那时我还没有认识黛熙——我真他妈不明白你怎么能接近她,除非你是从后门给她家送杂货的。但别的都他妈是一派胡言。黛熙嫁给我的时候很爱我,她现在也爱我。”
“不,”盖茨比摇摇头说。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她确实爱我。问题在于,有时候她脑袋里会有些愚蠢的念头,也不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他自以为是地点点头,“更重要的是,我也爱黛熙。我偶尔也会寻欢作乐,干些傻事,但我总是会回来,我心里一直是爱着她的。”
“你真恶心,”黛熙说。她转身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让整个房间充满了颤抖的谴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吗?我真奇怪大家没有把他那些风流韵事说给你听。”
盖茨比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黛熙,旧事不必再提了,”他满怀期待地说,“那已经无所谓。只要告诉他真相,说你从来没有爱过他,那些事就被永远地抹掉了。”
她茫然地看着盖茨比。“是啊,我怎么可能爱过他呢?”
“你没有爱过他。”
她犹豫了。她眼带哀求地看着乔丹和我,仿佛她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仿佛她一直以来根本什么事也不想做。但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没有爱过他,”她说,显得很勉强。
“在卡皮奥兰尼86时你不爱我吗?”汤姆突然问。
“不爱。”
楼下舞厅里沉闷而令人窒息的音乐声不停地顺着空气的热浪飘上来。
“那天为了让你的鞋不沾水,我背着你走下酒钵山87,当时你也不爱我吗?”他哑着嗓子温柔地说,“黛熙?”
“请别说了,”她冷冷地说,但话音里的怨恨已经消失。她看着盖茨比。“你看,杰伊,”她强作镇定地说——但她那想要去点香烟的手却一直在发抖。突然间,她把香烟和燃烧着的火柴丢到地毯上。
“唉,你想要的太多了!”她哭喊着对盖茨比说,“现在我爱你——这还不够吗?过去发生的事情我没法改变。”她开始无助地哭起来。“以前我是爱过他——但我也爱你。”
盖茨比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你也爱我?”他喃喃地说。
“连这句话也是骗你的,”汤姆恶狠狠地说,“她早就忘了有你这个人。哼——黛熙和我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忘记的。”
这些话似乎刺痛了盖茨比。
“我想要跟黛熙单独谈谈,”他语气坚决地说,“她现在太激动了……”
“单独谈我也不能说我没有爱过汤姆,”她痛苦地坦白说,“那不是真话。”
“那当然不是真话,”汤姆赞许地说。
她转身面对她的丈夫。
“别装得你好像很在乎似的,”她说。
“我当然在乎啊。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照顾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盖茨比有点惊慌地说,“你再也没有机会照顾她了。”
“真的吗?”汤姆睁大了眼睛,哈哈地笑起来。现在他已经淡定了。“为什么呢?”
“黛熙要离开你。”
“无稽之谈。”
“但我是要离开你,”黛熙很勉强地说。
“她不会离开我!”汤姆突然盛气凌人地对盖茨比说,“她肯定不会为了一个连结婚戒指也要去偷来的大骗子离开我。”
“你怎能这么说呢!”黛熙哭着说,“求求你,我们走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汤姆又是破口大骂,“你是梅耶·沃夫希姆的猪朋狗友——目前我就知道这么多。我摸过你的底细——明天我还会继续打听。”
“随你的便,老兄,”盖茨比镇定地说。
“我已经揭穿你那些‘药房’88的老底。”他转过身看着我们,快速地说,“他和这位沃夫希姆在这里和芝加哥的小巷收购了许多药房,公然把酒精摆到柜台上卖。这是他的鬼把戏之一。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私酒贩子,我猜得没错吧。”
“那又怎么样?”盖茨比礼貌地说,“你的朋友瓦尔特·蔡斯不也做这行吗?他可不觉得丢人。”
“你弄了个圈套让他钻,对吧?你让他在新泽西坐了一个月的牢。天哪!你应该听听瓦尔特对你的评价。”
“他来找我们的时候几乎破产了。他非常高兴可以白捡一些钱,老兄。”
“别叫我‘老兄’!”汤姆大声说。盖茨比没有回话。“瓦尔特本来想揭发你违法赌博的,但沃夫希姆恐吓他,要他闭嘴。”
那种陌生然而可以辨认的表情又回到了盖茨比脸上。
“药房的生意只是小儿科,”汤姆慢慢地接着说,“你现在做的事才厉害,连瓦尔特都不敢对我说。”
我望向黛熙,她正惊恐地看着盖茨比和她丈夫。我又看着乔丹,她又开始平衡下巴上某样看不见但很有趣的物品。然后我望着盖茨比——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虽然我很讨厌人们在他花园里散布的那些谣言,但他的表情特别凶恶,看上去确实像是“杀过人”。恨不得把汤姆杀死的神情在他脸上盘桓了片刻。
这种表情消失之后,他开始激动地向黛熙说话,矢口否认一切,为尚未有人提出的罪名辩白。但他说得越多,黛熙越是听不进去,越是往后退得离他更远,所以他放弃了,只剩下业已死去的梦想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继续在挣扎,还拼命地想要去触碰那再也不可企及的,还痛苦而又不绝望地想追上房间对面那已消失的声音。
那声音又求着要走。
“求求你,汤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她惊恐的双眼表明,她原来的决心和勇气无论有多大,现在全都消失了。
第18章
“你们俩回家去吧,黛熙,”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
她望着汤姆,显得很是惶惑,但他坚持这种大方的轻蔑。
“去吧。他不敢再对你怎样的。我想他已经明白,癞蛤蟆终究是吃不上天鹅肉的。”
他们转头就走,片言不留地离开,就这样像幽灵般意外地、决绝地不辞而别,连我们的同情也弃之不顾。
过了片刻,汤姆站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尚未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想来点这玩意吗?乔丹?……尼克,你呢?”
我没有回答。
“尼克,你呢?”他又问。
“什么?”
“想来点吗?”
“不了……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又一条艰难凶险的十年之路摆在我面前。
到了晚上七点,我们随着他坐进跑车,启程赶回长岛。汤姆不停地说话,意气风发,哈哈大笑。但在我和乔丹听来,他的声音遥远如同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或者火车从头顶高架铁路驶过的轰隆声。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乐于将他们那场可悲的争吵连同城市的灯火抛诸脑后。我三十岁啦——眼看又是十年的孤独,单身的朋友将会渐渐变少,澎湃的激情必将缓缓淡薄,而我的头发也将会日见稀疏。但我身边还有乔丹,她不像黛熙那么傻,不会把早该遗忘的梦想年复一年地藏在心里。当我们驶过昏暗的大桥时,她那苍白的脸娇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感到非常欣慰,也就慢慢忘记我的三十岁生日毁于这件可怕的事情。
我们就这样在凉爽的暮色中向着前方的死亡驶去。
警方前来盘问时的主要目击证人是米迦勒斯,这个年轻的希腊人在垃圾场旁边经营一家咖啡馆。那天他在闷热中睡到下午五点才起床,然后漫步走到汽修厂,发现乔治·威尔逊病恹恹地坐在账房里——病得很厉害,脸色像他的头发那般苍白,而且浑身发抖。米迦勒斯建议他上床休息,但威尔逊不肯接受,他说去休息会少做很多生意。他的邻居正在进行劝说时,楼上传来激烈的吵闹声。
“我把我太太关在楼上了,”威尔逊冷静地说,“她会在那里待到后天,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米迦勒斯目瞪口呆;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半点也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人。平常他总是忙得筋疲力尽,在不干活的时候,他会搬张椅子坐在门口,望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每当有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无精打采地笑笑。他什么事都听老婆的,从不自己做主。
所以米迦勒斯自然想弄清到底怎么回事,但威尔逊什么都不肯说——反倒开始疑神疑鬼地审视他的邻居,盘问他在某日某时做了什么事。米迦勒斯越听越不自在,这时正好有几个工人从门口向他的餐馆走去,他赶紧趁机告辞,想着过会再回来。但他没有回去。他说他只是忘记了,没有别的原因。他七点过后又走到外面,并想起了刚才的对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的声音,在汽修厂楼下破口大骂。
“你打我啊!”他听见她喊,“把我扔下楼啊,你打我啊,你这个肮脏的懦夫!”
她随即冲进夜幕之中,挥舞着双手,嘴里大喊大叫——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门口,惨剧已经发生了。
那辆“死亡之车”——报纸是这么称呼它的——并没有停下来,它从渐浓的夜色里冲出来,肇事后稍微减缓了车速,然后拐了个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玛福罗·米迦勒斯甚至连车身什么颜色都没看清——他对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的。另外一辆前往纽约的轿车在开出上百码之后停住,开车的人匆匆回到梅朵·威尔逊身边,这时她已经被撞得当场毙命,扑倒在路上,浓稠的黑血和尘土混在一起。
米迦勒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旁,可是撕开她仍然汗津津的衬衣之后,他们发现她左边的**已经和身体分开,摇摇晃晃地挂着,没有必要再去听她的心跳了。她的嘴巴张得很开,嘴角有点裂开,仿佛是被她毕生积蓄的巨大活力冲出来时划破的。
看到三四辆轿车和围观的人群时,我们还隔得很远。
“车祸!”汤姆说,“那很好。威尔逊总算有生意可做了。”
他减缓了车速,但仍然完全没有停车的打算,后来开到近处,看见汽修厂门口许多肃穆专注的脸庞,他才不自觉地踩下了刹车。
“我们看看怎么回事,”他有点狐疑,“看看就走。”
这时我听见汽修厂不停地传出一阵含混的哀嚎。我们下了跑车,向汽修厂门口走过去,这时才听清原来是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反复复地喊着“我的上帝啊!”
“看来出大事了,”汤姆兴奋地说。
他踮起脚尖,隔着前面的人头向汽修厂里面望去,那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挂在摇摇晃晃的铁丝罩里。然后他发出一声惊呼,强壮的双手猛地左右开路,拨动人群钻了进去。
围观的人群骂骂咧咧,很快又合上了,我根本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情况。然后又有新来者把圈子打破,我和乔丹突然被挤了进去。
梅朵·威尔逊的尸体裹着毛毯,然后外面又包着毛毯,仿佛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她还着了凉。尸体摆在墙边的工作台上,汤姆背对着我们,弯腰看着它,浑身纹丝不动。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巡警,他满头大汗,拿着小本子涂涂改改地记录着人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四壁萧然的汽修厂里面来回激荡,起初我找不到它的来源——然后我看见威尔逊站在比外面高出一节的账房门槛上,双手抓住门框,哭得前俯后仰。有个人正在轻轻地跟他说话,时不时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但威尔逊不听也不看。他的眼睛慢慢地从摇晃的电灯往下看到墙边摆放着尸体的工作台,跟着又突然朝上看着电灯,片刻不停地、痛不欲生地哀嚎着: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这时汤姆突然抬起头来,茫然地扫视了汽修厂之后,含含糊糊地对那警察说了几个字。
“玛——”那警察正在说着,“——佛……”
“不对,是福,”希腊人纠正他说,“玛福罗……”
“我跟你说话呢!”汤姆厉声说。
“福——”警察说,“——罗……”
“希——”
“希——”这时汤姆的大手猛拍了拍他的肩膀,于是他抬起头问,“你想干什么,伙计?”
“怎么回事?——我想知道。”
“她被车撞了。当场撞死。”
“当场撞死,”汤姆呆呆地重复着。
“她跑到马路中间。那婊子养的连停都不停一下。”
“有两辆车,”米迦勒斯说,“一辆开过来,一辆开过去,明白了吗?”
“往哪个方向开?”警察机灵地问。
“两辆是对开的啊。是这样的,她”——他的手抬起来向毛毯指去,但半途又停住,掉到他身边——“她冲出去,从纽约开来的那辆车把她撞了个正着,时速估计有三十到四十英里。”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这里没有名字。”
有个肤色较浅、穿着很讲究的黑人走过来。
“那辆车是黄色的,”他说,“很大的黄色轿车。是新的。”
“你看到事故了吗?”警察问。
“没有,但那辆车后来从我边上开过,我看时速不止四十英里。五六十英里都有了。”
“到这里来,让我们记下你的名字。让开点。我要记下他的名字。”
这番谈话中有几个字肯定被正在账房门口前后摇摆着的威尔逊听到了,因为突然间,他呼天抢地的哭喊有了新的内容:
“不用你们来告诉我那辆车是什么样子!我知道那辆车是什么样子!”
我看着汤姆,发现他肩后的肌肉在外套下面收缩了。他赶紧向威尔逊走过去,站到他面前,用力地抓住他的上臂。
“你要振作起来,”他用粗豪的声音安慰地说。
威尔逊看到是汤姆,惊得脚尖都踮起来了,接着又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幸亏汤姆把他扶住了。
“听着,”汤姆轻轻地摇着他说,“我一分钟前刚从纽约来到这里。我把前面我们谈到的那辆跑车开过来了。今天下午那辆黄色的轿车不是我的——你听到了吗?我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它。”
只有那个黑人和我站得足够近,能听清他说的话,但那警察发觉汤姆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于是把严厉的眼光投过来。
“怎么回事?”他质问。
“我是他的朋友,”汤姆转过头说,但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扶着威尔逊的身体,“他说他认得那辆肇事的车……那是一辆黄色的轿车。”
那警察隐隐觉得有点蹊跷,于是怀疑地看着汤姆。
“你的车是什么颜色?”
“蓝色的,是跑车。”
“我们刚从纽约过来,”我说。
有个人刚才开车跟在我们后面,他证实了我的话,于是警察又转过身去。
“来,看看你的名字有没有写对……”
汤姆像提着玩具般把威尔逊提进账房,安排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走回来。
“就没有人过来照顾他吗?”他威严地盯着两个站得最近的人说。他们彼此对视,不情不愿地走进了账房。汤姆等他们进去就把门关上,踏下那一级台阶,刻意不去看那张工作台。经过我身边时,他低声说:“我们走吧。”
他有点不自在,那双权威的胳膊把仍在围观的人群推开,我们跟着走了出去。这时正好有个行色匆匆的医生走过来,他手里提着药箱,这是半小时前有人情急之下去请来的。
汤姆开得很慢,直到我们过了弯道——然后他的脚猛踩油门,跑车飞也似的在夜色里穿行。顷刻间我听到一阵粗哑的哽噎声,看到泪水在他脸上滚滚而下。
“那该死的懦夫!”他咒骂说,“他连把车停下都不敢。”
布坎南公馆突然浮现在我们面前,周围是黝黑而萧瑟的树木。汤姆把车停在门廊旁边,抬头望着二楼,但见葡萄藤中有两个窗户灯火通明。
“黛熙到家了,”他说。我们下车时,他瞟了我一眼,轻轻地皱起眉头。
“我应该在西卵让你下车的,尼克。今晚我们没有事可做了。”
他整个人都变了,说话很严肃,口气也特别坚决。我们在月光中沿着碎石路走到门廊,他仅用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这个难题。
“我打电话叫出租车来送你回家,等车来的时候,你和乔丹最好到厨房去,让佣人给你们弄点晚饭吃——假如你们想吃的话。”他打开门。“进来吧。”
“我不进去了,谢谢。那就麻烦你帮我叫出租车吧。我在外面等就好。”
乔丹拉住我的手臂。
“你就不进来了吗,尼克?”
“不啦,谢谢。”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想要一个人待着。但乔丹又逗留了片刻。
“现在才九点半,”她说。
我宁可被打死也不愿进去,这些人的嘴脸我今天已经看够了,突然间那也包括乔丹在内。她肯定从我的脸色上看到了什么,因为她猛地转过身去,快步登上门廊的台阶,走进了屋里。我双手抱头坐了几分钟,然后听到里面有人打电话,是那管家在叫出租车。于是我慢慢地沿着车道走开,远离那座房子,打算到门口去等。
走不到二十码,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盖茨比从两株灌木之后现身,踏进了车道。我当时肯定觉得特别怪异,因为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那套粉红色西装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我问。
“就是站在这里,老兄。”
反正那看起来像是不可告人的勾当。因为我总觉得他就要去洗劫这家人,就算他身后的灌木丛露出许多邪恶的脸,“沃夫希姆的手下”的脸,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你在路上看到什么麻烦事了吗?”他隔了半晌问。
“是的。”
他欲言又止。
“她死了吗?”
“死了。”
“我想也是,我跟黛熙说那人肯定被撞死了。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免得到时她会太过吃惊。但她倒是表现得很勇敢。”
听他的口气,好像黛熙的反应才是最重要的。
“我抄小路回了西卵,”他继续说,“把车停在我的车库里。我想应该没有人看见我们,但我也不能确定。”
这时我已经极其讨厌他,所以觉得没有必要指出他错了。
“那女人是谁?”他问。
“她姓威尔逊。她的丈夫是那家汽修厂的老板。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哎,我想把方向盘抢过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突然间我猜到了真相。
“车是黛熙开的?”
“是的,”他沉默片刻之后说,“但我当然会说是我开的。是这样的,我们离开纽约时,她非常紧张,她觉得开车能让情绪镇定下来——这个女人冲出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和对面一辆车擦身而过。事情发生得太快,但我觉得她似乎是想要跟我们说话,好像我们是她认识的人。哎,黛熙起初打了方向盘想避开那个女人,但看到对面的车就要撞上来,她吓得又把方向盘打回去了。在伸手去抓方向盘的刹那间,我感到车身一震——肯定当场就把她撞死了。”
“把她胸口撞开一个大洞……”
“别说了,老兄。”他畏缩地说,“反正——黛熙拼命地踩油门。我让她停车,但她不肯,所以我拉动了手刹。然后她昏倒在我膝盖上,我就把车开走了。”
“她明天就没事啦,”他随即又说,“我只是想在这里守着,看他会不会因为下午不愉快的事情而怪罪她。她把自己的房间锁起来了,如果他准备动粗,她就会把灯关掉再打开。”
“他不会碰她的,”我说,“他现在脑子里没空想她。”
“我信不过他,老兄。”
“你准备等多久?”
“有必要的话我会等到天亮。反正要等到他们都上床睡觉。”
这时我突然有个新的想法。假设汤姆发现开车的人是黛熙,他可能会怀疑这里面有阴谋——他可能会胡乱猜测。我向那座房子望去,楼下两三个宽敞的窗户亮着灯,黛熙在二楼的卧房透出粉红的光线。
“你在这里等着,”我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吵架的迹象。”
我沿着草坪边缘走回去,轻轻地踏过碎石路,踮起脚尖走上露台的台阶。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我看到里面没有人。我绕过三个月前那个六月晚上我们吃饭的餐厅外面的门廊,来到一小片长方形的光线下面,我猜透出灯光的窗户里面是厨房。百叶窗帘被拉起来了,但我发现窗台处有道缝隙。
黛熙和汤姆面对面地坐在厨房的桌子上,两人之间摆着一盘冷炸鸡,还有两瓶麦芽酒。他神情专注地朝桌子对面的她说话,说到动情之处,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黛熙的手。她时不时抬起眼看他,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看上去并不高兴,没有人去碰鸡肉或麦芽酒——但也不能说他们不高兴。反正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画面是很亲密温馨的,任谁看到了都会说他们是在推心置腹地密谋什么事情。
踮着脚尖离开门廊时,我听见出租车正在黑暗中向这座房子驶过来。盖茨比仍在车道上刚才那个地方等着。
“里面很安静吧?”他焦急地问。
“是的,很安静。”我迟疑地说,“你还是回家睡觉吧。”
他摇摇头。
“我要在这里守到黛熙去睡觉。晚安,老兄。”
他把手插进外衣的口袋,背过身去,继续紧张地监视那座房子,仿佛我的在场有损他的守望的神圣性。所以我只好走开了,留下他在月光下伫立——徒劳地守候着。
第19章
我彻夜难眠,海湾里有个雾号89不停地悲鸣,我生病似的在怪诞的现实和狰狞的梦境之间辗转反侧。天快亮时,我听见有辆出租车开上盖茨比的车道,便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开始穿上衣服——我觉得我有话要告诉他,要赶紧提醒他某些事情,等到天亮就太晚了。
穿过他的草坪时,我看到他的前门依然敞开着,他靠着门厅里的桌子站着,表情很沉重,可能是因为情绪低落,或者整晚没睡。
“没有什么事,”他凄楚地说,“我等到差不多四点,她走到窗边,站了片刻,然后把电灯关掉了。”
我们摸黑在许多宽敞的房间里搜罗香烟,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这么大。我们掀起许多大帐篷似的窗帘,在黑暗中摸着无数英尺长的墙壁去找电灯开关——有一次我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一架幽灵般的钢琴。到处的灰尘多得不可思议,而且那些房间都很闷,好像很多天没有透过气。最后我在一张陌生的桌子上找到烟盒,里面有两根干瘪的香烟。我们把客厅的落地窗打开,坐在黑暗中抽了起来。
“你应该离开这里,”我说,“他们肯定会查出来那是你的车。”
“现在离开这里,老兄?”
“去大西城90住几天吧,或者到北边的蒙特利尔。”
他不肯走。在不知道黛熙接下来要怎么做之前,他是不可能离开的。他这是抓住最后的希望不放,我也不忍心劝他松手。
正是在那天晚上,他跟我说起来他年轻时追随达恩·科迪的奇闻轶事——他会告诉我,是因为在汤姆的恶意打击之下,“杰伊·盖茨比”这个形象已经像玻璃般碎裂,这出长久以来引人注目的大戏终于落幕。我以为他会毫无保留地将往事和盘托出,但他只想聊聊黛熙。
黛熙是他认识的第一位“大家闺秀”。他从前也曾多次在未表明身份的情况下接触过这类人,但和她们之间总是隔着无形的铁丝网。他发现黛熙正是他的梦中情人。他常常登门拜访,起初是和泰勒军营其他军官结伴,后来是独自去的。黛熙的家让他惊奇不已——他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豪宅。但它之所以有那种令人屏声息气的紧张气氛,却是因为黛熙住在这里——尽管在她看来这地方平淡无奇,就像他看军营外的帐篷那样。他总觉得这座房子很神秘,似乎楼上的卧室是他前所未见的豪华与凉爽,而走廊里总有许多欢乐而美好的活动,还有很多浪漫的爱情故事,不是早已是陈年旧事的那种,而是鲜活的、清新的、芬芳的,像闪亮的新款汽车,像舞会上永不凋谢的花朵。他也因为有许多男人爱过黛熙而兴奋——黛熙在他眼里因此而变得更有价值。他觉得她家里到处都有他们的存在,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些感情的痕迹和回声。
但他知道,他能走进黛熙家里纯属偶然。无论杰伊·盖茨比的前途有多么光明,他目前只是个身无分文、家世贫贱的年轻人,而那套军装给他带来的无形魅力也随时可能消退。所以他尽可能地利用他和黛熙相处的时间。他贪得无厌地、毫无原则地攫取所有他能得到的东西——终于,在某个安静的十月之夜,他迫不及待地占有了黛熙,占有了她的身体,因为他其实连跟她拉手的资格都没有。
他可能会瞧不起自己,因为他肯定是用欺骗的手段占有她的。我倒不是说他假装成百万富翁,而是说他刻意给黛熙营造一种安全感,让黛熙相信他的家世也是那么显赫——他完全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好。事实上,他没有这些能力——他和黛熙门不当户不对,而且毫无人性的政府随时可能将他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但他没有瞧不起自己,事情的发展也跟他想象的不同。他起初可能只是逢场作戏——但后来却发现自己弄假成真。他原本也知道黛熙不落俗套,但没想到一位“大家闺秀”竟然是如此的不落俗套。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她那富裕的家,那富裕的生活,彻底消失了,留给盖茨比的是——失落的心情。他觉得离不开她了,这就是全部的结果。
再次相遇已是两日之后,当时盖茨比患得患失,好像他反倒吃亏了似的。现成的灿烂星光照亮了她家的阳台,在柳条长椅悦耳的吱嘎声中,她转身面对他,他情不自禁地吻上那美妙的嘴唇。她早先染了风寒,声音变得比平时更加嘶哑,也更加动人,盖茨比深深地体会到,惊人的财富能够锁住和保留青春与神秘,华美的衣服能够让人面貌焕然一新,而像白银般光彩照人的黛熙安逸而骄傲,人间的困苦挣扎完全与她无缘。
“我无法向你描述当时发现爱上她之后我有多么吃惊,老兄。我甚至曾经希望她会甩掉我,可是她没有,因为她也爱上我了。她以为我的知识很渊博,因为我懂的东西和她完全不同……唉,我就这样忘掉了所有的雄心壮志,在爱河中越陷越深,而且突然间我并不在乎。既然跟她畅想未来能让我得到更大的快乐,去做那些伟大的事情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奔赴海外之前最后那个下午,他抱着黛熙,两人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那是个寒冷的秋日,房间里生着火,她脸颊红扑扑的。她偶尔挪动身体,他随之稍微调整手臂的位置,中间还亲了她乌黑发亮的秀发。那个下午让他们得到了短暂的安宁,似乎是为了给他们留下深刻的记忆,以便面对第二天即将开始的长久分离。在相恋的那个月里,他们从未如此亲密无间,也从未如此心心相印:她沉默的嘴唇轻轻地摩擦着他穿着外套的肩膀,而他则轻轻地触碰她的指尖,仿佛当她已经睡着似的。
战争期间他的表现非常出色。在上前线之前,他已经是上尉军衔,阿贡森林战役之后,又得以升任少校,负责指挥师部的机枪连。战争结束,他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国,但由于某些意外的情况或者误解,他被派去了牛津大学。这时他很担心——黛熙在信里表示对他非常失望。黛熙不明白他为何不能回去。她感到外界的压力,她想见到他,想有他陪伴在身边,让她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正确的。
因为黛熙是个妙龄少女,而她所处的又是纸醉金迷、寻欢作乐的势利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轻歌曼舞尽日不息,声色犬抡年无休。萨克斯管彻夜吹奏着如泣如诉的“毕尔街蓝调”91,上百双金色、银色的舞鞋踢起闪亮的灰尘。到了茶歇时间,这首低沉而甜蜜的热门歌曲依旧不断地回荡着,而许多新鲜的面孔宛如被那些铜管吹落在地面的玫瑰花瓣,在舞厅里到处飘来飘去。
在这个暧昧的宇宙里,黛熙又开始抛头露面;突然间她又每天和五六个男人约会,天快亮时才昏沉沉睡去,而缀着珠子的雪纺纱晚礼服连同干枯的兰花,被乱七八糟地丢在床边的地板上。她内心一直迫切地想要做出决定。她想要现在就解决她的终身大事,马上就解决;而帮她做出决定的力量——是爱情也好,是金钱也好——必须是非常现实而且近在眼前的。
那股力量终于在孟春时节由于汤姆·布坎南的到来而出现了。他相貌堂堂,家世显赫,这让黛熙觉得非常有面子。她毫无疑问是纠结过,但后来又感到如释重负。收到她的信时,盖茨比还在牛津。
长岛天已亮了,我们打开楼下其他的窗户,让客厅里充满渐渐变成白色、又渐渐变成金色的光芒。有一棵树的影子突然横伸在露珠之上,幽灵般的鸟儿开始在墨绿色的树叶里歌唱。空气缓缓地、令人愉悦地流动着,也算不上是风,预示着今天将是个凉爽而美好的日子。
“我不认为她爱过他,”站在窗边的盖茨比转过身来,带着自信满满的眼神看着我,“你要知道,老兄,她今天下午太激动了。他说的那些话让她有点害怕——让她觉得我好像是个无耻的骗子。结果弄得她语无伦次的。”
他苦闷地坐下来。
“当然,她也可能短暂地爱过他,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哪怕在那个时候,她也是更爱我,你明白吗?”
突然间,他说出一句很奇怪的话。
“反正,”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你觉得这句话除了表明他对这场恋爱投入了无法估量的感情和想象,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他从法国回来时,汤姆和黛熙仍在度蜜月,他情不自禁地用所剩无几的军饷,踏上了前往路易斯维尔的伤心之旅。他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踏遍那些他们曾在十一月的夜晚并肩走过的街道,重游了他们曾开着她的白色跑车去过的旧地。就像黛熙家的房子在他看来比其他房子更加神秘和美好那样,在他看来,这座城市弥漫着伤感之美,尽管她已经远走高飞。
离开时他隐隐觉得,如果再努力一点,他也许能找到她——而现在是他把她抛弃了。硬座车厢——他已经身无分文——很热。他走到火车末端敞开的地方,找了张折叠椅坐下,车站渐渐远去,许多陌生建筑的背面在两边移动。然后火车开进春日的田野,有辆黄色的电车并排行驶了片刻,车里的乘客也许曾在街上偶然见到她那张苍白而充满魅力的脸。
铁轨拐了个弯,这时火车背对着太阳向东前进。太阳渐渐西沉,漫天的余晖似乎正在祝福她生活过的这座正在消失的城市。他绝望地伸出双手,仿佛只是为了抓住些许空气留作纪念,以便记住这个因为有她而变得美丽的地方。但在他模糊的泪眼中,一切消失得太快,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那最鲜活、最美好的部分,永远地失去了。
九点时我们吃完早餐,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气候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空气里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那个园丁,盖茨比原来那批仆人中仅剩的一个,走到台阶下面。
“我今天准备把游泳池的水放干,盖茨比先生。树叶很快就会落下来,它们会把水管塞住的。”
“今天先别放,”盖茨比回答说。他扭头看着我,略带歉意地说:“你知道的,老兄,我整个夏天都没用过游泳池。”
我看看手表,站了起来。
“我那班车十二分钟后开。”
我并不想到城里去。那天我根本没有心情上班,但还有别的原因——我不想离开盖茨比。我错过了那班火车,接着又错过了一班,终于还是走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最后说。
“一定要打,老兄。”
“我中午打给你。”
我们慢慢走下台阶。
“我想黛熙也会打过来,”他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指望我会证实他的话。
“我想也是。”
“好吧,再见。”
握手之后,我就走开了。就快走到篱笆时,我想起某件事,于是转过身去。
“他们都是烂人,”我隔着草坪大声说,“那帮混蛋全部加起来也没你高贵。”
第20章
我总是很高兴我说出了那句话。那是我对他仅有的恭维,因为我自始至终是看他不顺眼的。他先是礼貌地点点头,随即脸上绽放出那种灿烂而会意的笑容,仿佛这是我们多年以来心照不宣的事实。他那套华丽的粉红色西装在白色台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我想起了三个月前初次拜访这座古旧大宅的那个夜晚。当时草坪和车道上挤满了人,暗地里猜测他的为人是多么的龌龊——而他就站在这些台阶之上,隐藏着他纯洁的梦想,挥手向他们道别。
我感谢他的热情招待。我们总是为此感谢他——我和其他人。
“再见,”我喊道,“谢谢你的早餐,盖茨比。”
进城之后,我勉强抄了一会无穷无尽的股票行情,随后坐在转椅上睡着了。快到中午时,电话把我吵醒,我吓得额头直冒冷汗。电话是乔丹打来的;她经常在这个点打给我,因为她行踪飘忽,要么在酒店,要么在俱乐部,要么在某些人家里,要不是这样我很难跟她取得联系。平常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是很清凉的,仿佛有片草皮从某个高尔夫球场飘进我办公室的窗户,但今天听起来很干涩。
“我离开黛熙的家了,”她说,“现在我在汉普斯塔德92,今天下午要去南安普敦93。”
也许这时离开黛熙家不失为明智之举,但这个举动惹恼了我,而她下句话更让我生气。
“你昨晚对我不是很好。”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有什么关系呢?”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算了——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我今天下午不去南安普敦,到城里来找你怎么样?”
“不要了——今天下午不行。”
“非常好。”
“今天下午不方便。有很多……”
我们就这样聊了一会,然后突然间无话可说。我不知道是谁先把电话啪地挂掉,但我知道我无所谓。那天我没有办法隔着茶桌和她说话,就算她因此和我绝交我也没有办法。
几分钟后,我给盖茨比家打电话,但电话占线。我试了四回,最后总机被我惹急了,跟我说这条线路正在专门等候底特律打来的长途电话。我拿出列车时刻表,在三点五十分那班车上画了个小圈。然后我又靠在椅背上,想要理清思绪。现在是中午,时候还早。
那天早晨,当我乘坐的火车路过垃圾场时,我故意走到车厢的另一边,避免看到出事的地方。我觉得应该会有很多好奇的人整天围在那里,几个小男孩寻找泥地上黑色的血迹,还有人添油加醋反复讲述那次事故,后来越说越玄乎,连自己也不信,于是不再说下去,梅朵·威尔逊的悲剧下场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在我想倒回去讲述那夜我们离开之后汽修厂发生的事情。
大家费了好大周折才找到死者的妹妹凯瑟琳。当晚她肯定破了她自己不喝酒的惯例,因为到达汽修厂时她已经醉得晕头转向,人们说救护车已经前往法拉盛94,她完全无法理解。等到大家让她听明白这一点时,她立刻昏了过去,仿佛这是整个事故中最难以忍受的部分。有个人可能是出于好心或者好奇,开车带上她,追赶她姐姐的尸体去了。
午夜过后很久,依旧有络绎不绝的人来到汽修厂前面围观,而威尔逊还在里面的沙发上前后摇晃他自己的身体。有一阵账房的门被打开了,每个人都走进车库,忍不住朝里面看。最后有人说这太过分了,并把门关上。米迦勒斯和其他几个人陪着威尔逊;起初有四五个人,后来变成两三个。再后来米迦勒斯不得不恳请最后那位陌生人多留十五分钟,而他则回到自己的地方,煮了一壶咖啡。在那之后,他一个人陪着威尔逊到天亮。
三点左右,威尔逊不再断断续续地嘟囔了——他变得越来越镇定,开始谈起那辆黄色的轿车。他宣称他有办法找出谁是那辆黄色轿车的主人,然后他又连珠炮般地说两个月前他妻子从城里回来时鼻青脸肿的。
但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他气得发抖,又开始用哽噎的声音大喊“我的上帝啊”。米迦勒斯赶紧想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们结婚多久啦,乔治?别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回答我的问题。你们结婚多久啦?”
“十二年。”
“生过孩子吗?喂,乔治,别乱动——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们生过孩子吗?”
许多硬壳的棕色虫子不停地攻击着昏暗的电灯,每当听到外面有汽车呼啸而过,米迦勒斯总以为是几个小时前那辆肇事逃逸的轿车。他不喜欢走到外面的汽修厂,因为摆放过尸体的工作台上血迹斑斑,所以他浑身不舒服地在账房里走来走去——天还没亮,他已经很熟悉里面的每样东西了,并时不时地在威尔逊身边坐下,劝他安静下来。
“你平时去教堂吗,乔治?你可能很久没有去教堂里吧?要不这样吧,我打电话到教堂去,请个牧师过来跟你聊聊,你觉得呢?”
“我不信教的。”
“你应该信教的,乔治,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你肯定去过教堂啊。你不是在教堂里结婚的吗?听着,乔治,听我说。你不是在教堂里结婚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回答这些问题所费的精神打断了他摇晃的节奏——他暂时安静下来了。那种迷离恍惚的神色又回到了他萎靡的眼里。
“打开那个抽屉看看,”他指着写字台说。
“哪个抽屉?”
“那个抽屉——那个。”
米迦勒斯打开离他的手最近的抽屉。里面只有一条贵重的狗链,是皮做的,还镶着白银。它显然是新的。
“这件东西吗?”他拿起狗链问。
威尔逊怔怔地点点头。
“这是我昨天下午发现的。她试图狡辩,但我知道它肯定有古怪。”
“你是怪你太太买了它吗?”
“她用纸巾把它包起来,放在梳妆台上。”
米迦勒斯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他给了威尔逊十几个理由,说明这条狗链也许真是他太太买的。但威尔逊显然已经从梅朵口中听过这些解释,因为他又开始低声地说“我的上帝啊”——米迦勒斯又安慰着提出了几个解释,但他完全听不进去。
“我看她是他杀的,”威尔逊说。他的嘴巴突然张开了。
“谁?”
“我有办法找出来的。”
“你生病了,乔治,”他的朋友说,“你的精神太紧张了,别胡思乱想啦。你最好想办法安静下来,等天亮了再说。”
“他谋杀了她。”
“那是意外,乔治。”
威尔逊摇着头。他皱起眉头,微微张开嘴巴,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坚定地说,“我很容易相信别人,也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但有些事情我要是弄明白了,我心里会有数的。车里肯定是那个人。她冲出去想要跟他说话,可是他不肯停车。”
米迦勒斯也看到这个场面,但他原来没想到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当时他认为威尔逊太太冲出去是为了逃离她的丈夫,而不是试图拦住某辆车。
“她怎么会搞成这样?”
“她这个人城府很深,”威尔逊答非所问地说,“唉……”
他又开始摇晃,米迦勒斯站在旁边,手里揉着那条狗链。
“你有没有什么朋友,乔治?我帮你打电话给他们。”
这是个渺茫的希望——他几乎可以肯定威尔逊没有朋友: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片刻之后他又高兴起来,因为他发现房间里有了变化,窗外的天空渐渐变蓝,黎明已经不远了。大概五点钟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蓝得可以把灯关掉。
威尔逊无神的双眼望向外面的垃圾场,那边有几片奇形怪状的阴云,被微弱的晨风吹得飘来飘去。
“我跟她谈过,”沉默良久之后,他咕哝着说,“我说她也许可以愚弄我,但她愚弄不了上帝。我把她拉到窗边”——他勉为其难地站起来,走到后窗边上,把脸贴着窗上的玻璃——“我说:‘上帝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做过的每件事。你可以愚弄我,但你愚弄不了上帝!’”
米迦勒斯站在他身后,吃惊地发现他正在看着艾克堡医生的眼睛。那双苍白而巨大的眼睛刚刚从消失的夜色中显露出来。
“上帝看到一切,”威尔逊又说。
“那是个广告牌啊,”米迦勒斯开解他。他觉得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于是把眼光收回来,重新看着账房。但威尔逊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他的脸紧贴着后窗的玻璃,不停地向着晨曦点头。
到六点米迦勒斯已经累得不行,听到有辆轿车停在外面,他心里很是感激。来者是昨晚到这里看热闹的,他答应过会回来帮忙。于是米迦勒斯去做了三个人的早餐,他和那个人把东西吃掉。看到威尔逊情绪比较平稳,米迦勒斯就回家睡觉去了。四个小时后,他醒过来,匆匆赶到汽修厂,这时威尔逊已经走了。
他的行踪——他始终是步行的——后来被人查了出来:先是去了罗斯福港,然后到嘉德山庄95。他在那里买了个没有吃的三明治和一杯咖啡。他肯定很累,而且走得很慢,因为他走到嘉德山庄已是正午。他到此为止的行踪并不难查明——有几个孩子说看到有个人“疯疯癫癫的”,几个开车的人也说曾看见他在路边盯着他们看。随后三个小时他就消失了。警察根据他对米迦勒斯说过的话,说“他有办法找出来的”,推断他这段时间是在走访附近的汽修厂,打听那部黄色轿车。可是又没有哪个汽修厂的人说见过他,也许他有更简单、更确定的方法,可以找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下午两点半时他已经走到西卵,问人盖茨比家怎么走。所以那时他已经知道盖茨比的名字了。
下午两点时,盖茨比穿上他的泳装,吩咐管家如果有人打电话来,就到游泳池通知他。他先到车库去拿一只那年夏天给许多客人用过的气垫,司机帮他把气充好。然后他叮嘱司机千万不能把那辆敞篷车开出去——这个要求很怪,因为右前方的挡泥板需要修理。
盖茨比扛着气垫,向游泳池走去。他路上停下来过一次,稍微调整了垫子的位置,司机问他要不要帮忙,但他摇摇头,随即消失在那些叶子正在变黄的树木里。
没有人打电话来,但管家没有去午睡,一直等到下午四点——那时候就算有电话打进来,盖茨比也早已接不到了。我总是想,盖茨比本人并不相信电话会响,他也许觉得无所谓。如果我的设想没有错,那么他肯定已经明白他失去了原来那个温暖的世界,已经为怀有一个梦想太久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他肯定抬起过头,透过那些可怕的树叶,发现天空是如此的陌生;而当他发现玫瑰是如此的丑陋,照耀着稀疏青草的阳光是如此的残酷,他肯定会感到不寒而栗。他宛如处于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具体而又虚假的世界,在这里,可怜的幽灵呼吸着空气般的梦想,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就像那个脸色灰白、形迹可疑的人,他正在枝叶蔓生的树丛中,偷偷摸摸地向他走过来。
司机——他也是沃夫希姆的手下——听到了枪声,后来他说他没有联想太多。我从火车站雇了车直接赶到盖茨比家,听到我急急忙忙冲上前门台阶的脚步声,他们才反应过来可能出了事。但我坚信他们那时已经知道了。我们四个人,司机、管家、园丁和我,默默不语地赶到游泳池。
游泳池里的水轻轻地荡漾着,因为清水从一头流进来,又从一头排出去。那只负重的气垫毫无规律地漂浮着,所到之处激起淡淡的涟漪。一阵微风吹来,几乎吹不皱水面,却扰乱了它偶然的航程,尽管它还负载着偶然的重担。几片树叶落在它上面,使它慢慢地旋转,像圆规的腿那样,在水里画出一个淡红色的圆圈。
直到我们抬起盖茨比往屋子走之后,园丁才看见威尔逊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这场浩劫就此告终。
第21章
时隔两年,当时的情形我已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天下午、晚上和第二天,络绎不绝的警察、摄影师和记者在盖茨比家进进出出。大门拉起一条绳子,有个警察守在旁边,挡住想看热闹的人,但附近的小孩很快发现他们可以从我的草坪进去,因此游泳池边总是有几个目瞪口呆的孩子。有个气定神闲的人——可能是个侦探——在弯腰视察威尔逊的尸体时,使用了“疯子”这个词,这句言之凿凿的无心快语奠定了隔日媒体的报道基调。
那些报道大多数是噩梦——荒诞不经、琐碎无聊、兴致勃勃、无中生有。当米迦勒斯供认威尔逊怀疑他太太红杏出墙的证词曝光之后,我原本以为这个事件很快会演变成桃色新闻——但凯瑟琳非但没有胡说八道,居然还守口如瓶。她也展现出惊人的勇气——她那双眼睛在修整过的眉毛之下坚定地看着警察局派来的法医,发誓她姐姐从未见过盖茨比,她姐姐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又说她姐姐从来没有做过越轨的事情。她说得连自己都信了,用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仿佛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污蔑。所以威尔逊被说成是“因悲哀而行为失常”,于是这件案子变成了最简单的命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其实所有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最让我失望的是,站在盖茨比那边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一个人。从我打电话到西卵村报告惨剧的消息开始,但凡有关于他的猜测或者具体问题,人们都会跑来问我。起初我既诧异又困惑,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看到他无声无息,安然地躺在他的房子里,我渐渐明白了:大家都来找我,是因为没有别的人感兴趣——我的意思是说,别人完全没有兴趣来料理他的后事。
我们发现他的尸体之后不到半个小时,我本能地、毫不迟疑地给黛熙打电话。但她和汤姆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出门了,而且还带着许多行李。
“没说去哪里吗?”
“没有。”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我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我想替他找个人。我真想走进他躺着的房间,安慰他说:“我会替你找个人来的,盖茨比。别担心。包在我身上,我会给你找个人——”
梅耶·沃夫希姆的名字并不在电话簿里。管家给了我他在百老汇的地址,我打电话到查号台,但等我拿到号码,时间早就过了五点,那边没人接电话。
“你能再帮我接通吗?”
“我已经接通三次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对不起。那边恐怕没有人。”
我回到客厅,突然发现里面挤满了人,开始还以为是顺道来访的宾客,随即发现其实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可是,当他们掀起那块薄布,惊恐地看着盖茨比,我仿佛听到他的抗议:
“喂,老兄,你得帮我找个人啊。你要努力去找。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有人开始问我问题,但我脱身走到楼上去,匆匆翻查他的书桌那些没上锁的抽屉——他从来没有明确地跟我说过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达恩·科迪的照片,象征着那早已被遗忘的风云岁月,从墙上望下来。
隔日清早,我派管家到纽约送信给沃夫希姆,我在信里向他打听消息,也敦促他赶紧坐火车过来。其实我在写信时就觉得这个请求是多余的。我原本以为他看到报纸肯定就会动身,也以为中午之前肯定能收到黛熙的电报——但电报和沃夫希姆先生都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除了越来越多的警察、摄影师和记者。当看完管家带回来的沃夫希姆的回信,有种愤慨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要和盖茨比联合起来,鄙夷地对抗他们所有人。
亲爱的卡拉威先生:
这是有生以来最让我感到震惊的事情,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人的疯狂行为值得我们大家深思。我现在没法过来,因为手头有非常重要的生意要处理,不能让这件事给耽误了。如果稍后有需要效劳的地方,请让埃德加送信告知我。听到这样的事情,我简直不知道身在何处,悲伤得难以自持。
你真诚的朋友
梅耶·沃夫希姆
然后他又用潦草的笔迹补充:
葬礼的事情请让我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的家人。
那天下午电话响起,总机说是芝加哥打来的长途电话,我以为黛熙终于打过来了。但话筒里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很遥远。
“我是斯拉格……”
“请讲,”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
“太让人意外了,对吧?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什么电报也没有收到。”
“帕克那小子出事了,”他语速很快地说,“他把债券摆上柜台的时候被抓个正着。他们之前五分钟刚刚收到纽约的通告,上面写着那些号码。喂,你能想象得到吗?你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种乡下地方……”
“喂!”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头,“听我说——我不是盖茨比先生。盖茨比先生死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随即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在匆促的咒骂声中,电话被挂断了。
我想应该是在第三天,有封署名亨利·盖兹的电报从明尼苏达州某个小城发过来。上面只说发报人已经动身赶来,丧事等他到了之后再办。
那是盖茨比的父亲,一个表情沉重的老人,看上去非常无奈和消沉,身上裹着阿尔斯特长外套,尽管九月的天气依然很暖和。他的眼睛不断露出惊奇的神色;我从他手上接过布袋和雨伞后,他就不断地轻抚他那稀疏的灰白胡子,所以我也没办法帮他把外套脱掉。我看他站不稳的样子,于是扶他到音乐室,让他坐下,同时让佣人去弄点吃的。但他不肯吃东西,手里拿着玻璃杯直发抖,牛奶都洒出来了。
“我在芝加哥的报纸上看到消息,”他说,“芝加哥的报纸全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我立刻就出发了。”
“我当时不知道怎样找到你。”
他的眼神很茫然,不停地扫视着这个房间。
“那人是个疯子,”他说,“那人肯定是个疯子。”
“你想喝点咖啡吗?”我问他。
“我什么都不要。我没事,卡……卡……”
“卡拉威。”
“唉,我没事。他们把小詹放哪了?”
我把他带到客厅,他的儿子就躺在那里,然后留下他一个人。有几个小男孩爬上台阶,正在往客厅里面看;我告诉他们来的人是谁,他们这才一步两回头地走开。
不久之后,盖兹先生打开房门走出来,他的嘴巴是张开的,脸上有点红,泪珠滚滚而下。他已经到了不再为死亡感到错愕的年纪,这时他第一次环顾四周,看到门厅如此宽敞豪华,门厅之后是连绵不绝的大房间,他的悲哀开始混进些许敬畏的骄傲。我扶着他走进楼上的卧室,在他脱下外套和马甲时,我告诉他所有安排已经推迟,等他来决定。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盖茨比先生……”
“我姓盖兹。”
“——盖兹先生,我觉得你可能想把尸体运到西部。”
他摇摇头。
“小詹向来更喜欢东部。他是在东部发迹的。你是我家孩子的朋友吗,卡……卡……?”
“我们是好朋友。”
“他本来有很好的前途,你知道的。他只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脑力很好。”
他边说边戳着自己的脑袋,我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会变成了不起的人。像詹姆斯·希尔96那样的大人物。他会帮助建设这个国家的。”
“你说得对,”我不自在地说。
他笨手笨脚地去弄那绣花的床罩,想把它拉掉,然后硬邦邦地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那晚有个明显很害怕的人打电话来,不肯说出他的名字,非要先问我是谁。
“我是卡拉威先生,”我说。
“啊!”他如释重负地说,“我是克里普斯普林格。”
我也如释重负,因为看来盖茨比墓前将会多一个朋友。我不希望葬礼变成报纸上的新闻,引来许多看热闹的人,所以我亲自打过电话给几个人。他们很难找到。
“葬礼定在明天,”我说,“下午三点,在这座房子。我希望你能通知其他感兴趣的人。”
“我会的啦,”他赶紧接口说,“当然,我不太可能见到什么人。但见到的话,我会通知的。”
他的口气让我起疑。
“你自己肯定会来的吧?”
“嗯,我会争取的。我打电话来是想……”
“且慢,”我打断他的话,“你就答应来吧,怎么样?”
“哎呀,其实——实际上,我目前和几个朋友在格林威治97,他们相当希望我明天陪他们。其实明天他们会去野炊。当然,我会尽量争取来的。”
我忍不住发出了“哼!”的声音,他肯定听见了,因为他接下来很紧张地说: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我留了一双鞋在那边。我在想,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请让管家把它们寄给我。你知道吗,那双是网球鞋,没有它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地址是……”
我没有听到他下面的话,因为我把听筒挂掉了。
在那之后,我真替盖茨比感到不值——某位接到我电话的绅士竟然含沙射影地表示盖茨比死有余辜。然而这是我的错,因为以前有些人经常借盖茨比的酒壮胆,然后恶毒地咒骂盖茨比,而他是骂得最恶毒的人之一,我本来不应该打给他的。
举行葬礼那天早晨,我去纽约城里找沃夫希姆;用其他方法我根本联系不到他。根据负责开电梯那男孩的指引,我推开那扇挂着“卍控股公司”98招牌的门,刚开始里面好像没人在。可是当我喊了几声“喂”也没人应答之后,隔板后面传出几句争执的声音,然后有个美貌的犹太女人出现在里间的门口,乌黑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里面没有人,”她说,“沃夫希姆先生去芝加哥了。”
前半句显然是假话,因为里面已经有人开始跑调地用口哨吹起了“玫瑰经”。
“请跟他说卡拉威先生求见。”
“我又不能让他从芝加哥回来,对吧?”
这时门后有人大喊:“斯泰娜!”,那毫无疑问就是沃夫希姆的声音。
“请在前台留下你的名字,”她匆匆地说,“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但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她向我踏上一步,双手叉腰,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你们这些年轻人以为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她气势汹汹说,“我们他妈的已经受够了。我说他在芝加哥,他就在芝加哥。”
我提起了盖茨比的名字。
“啊!”她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你能……请问你贵姓?”
她消失了。片刻之后,沃夫希姆肃穆地站在走廊里,两只手都伸出来。他拉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用虔敬的口吻说现在我们大家都很伤心,并递给我一根雪茄。
“我的记忆回到了初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是个刚从部队退役的年轻少校,胸前挂满了在战争中得到的军功章。他当时非常穷,整天穿着军装,因为他买不起便服。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走进第四十三街的维恩布伦纳撞球厅,想找点活干。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吃过东西。‘走吧,我带你去吃午饭,’我说。他半个小时内吃掉了四块钱的饭菜。”
“他做生意是你提携的吧?”我问。
“何止提携!他是我一手栽培的。”
“哦。”
“他原本身无分文,是我从阴沟里硬把他栽培起来的。我立刻看出来他是个长相英俊、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跟我说他念过牛精之后,我就知道他值得好好培养。我让他加入了美国退伍军人联合会,他以前在那里地位很高。他刚出道就北上奥尔巴尼99帮我的客户解决了某些难题。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总是这么亲密无间,”——他伸出两根胖手指——“总是在一起。”
我在想1919年的世界棒球大赛舞弊案是否也是他们联手干的。
“现在他去世了,”我隔了片刻之后说,“你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所以我觉得你今天下午应该愿意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倒是想去。”
“好啊,那就去啊。”
他含泪摇摇头,鼻毛随之轻轻地抖动。
“我不能去——我不能受这件事牵连,”他说。
“不会牵连到你的。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反正我不想受人命案子牵连。我要置身事外。年轻时我倒不是这样的——那时如果我的朋友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我都会陪他们到最后。你也许会认为这是感情用事,但我不骗你——我会陪他们走完痛苦的人生路。”
我明白他决定不去也是有理由的,所以站了起来。
“你念过大学,对吧?”他突然问。
刹那间我以为他准备要跟我搞“光系”,但他只是点点头,跟我握手道别。
“我们要明白,讲交情要在人活着的时候讲,人死就没有交情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自己的原则是,人死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时,天变黑了;等我回到西卵已经飘起毛毛细雨。换好衣服之后,我走到隔壁,发现盖兹先生兴奋地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他越来越为他儿子和他儿子的产业感到自豪,这时他有东西要给我看。
“小詹给我寄了这张照片,”他用颤抖的手指递过他的钱包,“你看。”
那是这座房子的照片,四角已经裂开,被很多人摸得很脏。他热切地向我指出每个细节。他会说“你看!”,然后看我眼里有没有赞赏的意思。他把照片给人看过那么多次,我想在他眼里,照片可能比房子本身还要真实。
“小詹把它寄给我。我觉得它是很漂亮的照片。拍得很好。”
第22章
“非常好。你后来有见过他吗?”
“两年前他去看过我,给我买了现在住的房子。当然,从前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们感到很伤心,但现在我明白他是有道理的。他知道他前面有远大的未来。自从发达之后,他对我非常慷慨。”
他似乎不舍得把照片收起来,又拿着它在我眼前摇晃了一分钟。随后他把钱包放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叫做《霍巴隆·卡西迪》100。
“你看,这是他小时候读的书。你一看就明白。”
他打开封底,转过来给我看。最后那张空白页上有“作息表”三个字,日期是“1902年9月12日”。下面写着:
起床……………………………………6∶00
哑铃锻炼和爬墙练习…………………6∶15-6∶30
研究电学等等…………………………7∶15-8∶15
工作……………………………………8∶30-16∶30
棒球和其他运动………………………16∶30-17∶00
练习演讲和社交礼仪…………………17∶00-18∶00
研究有用的新发明……………………19∶00-21∶00
总体目标
绝不浪费时间去沙福特家或者【某个姓,字迹看不清楚】
绝不吸卷烟或者嚼烟叶
每两日洗一次澡
每周读一本有益的书或者杂志
每周储存五块钱【划掉】三块钱
更加孝顺父母
“这本书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老人说,“你一看就明白了,对吧?”
“是的。”
“小詹注定要发达的。他总是有这样的决心。你发现他很注意提高自己的修养了吗?有一次他说我吃饭像猪一样,我还打了他一顿。”
他不舍得把这本书合上,而是大声地把每一项念出来,然后热切地看着我。我想他是相当期望我会把这张表格抄下来自己用。
在此之前不久,有个路德派牧师从法拉盛赶过来,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车来。盖茨比的父亲也是这样。等到过了三点,几个佣人都走进来了,站在门厅里等,他开始着急地眨着眼睛,担心地说不知道雨要下多久。牧师也不耐烦地看了几次手表,所以我把他拉到旁边,请他再等半个小时。但这完全没有用。谁也没有来。
五点钟时,我们一排三辆车开到了墓园,冒着瓢泼大雨停在大门口——最前面是灵车,又黑又湿,看上去很可怕;跟着是那辆豪华车,盖兹先生、牧师和我坐在里面,最后是盖茨比的旅行车,坐着四五个佣人和西卵的邮差;我们大家浑身都湿透了。就在我们开始走进墓园的大门时,我听到有辆车停下来,然后又听到有人踩着水追赶我们的声音。我回头去看。原来是那个戴着猫头鹰眼镜的人,三个月前的某个晚上,我曾经见到他在盖茨比的书房对着那些书称赞不已。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葬礼在今天举行,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大雨倾倒在他的眼镜上,他把眼镜摘下来,擦去雨水,看佣人把防水的布铺开,遮住盖茨比的坟头。
我努力地回忆着盖茨比的音容笑貌,但他已经离得太远,我只能想起,毫不怨恨地想起,黛熙没有送信或者送花来。隐隐约约之间我听到有人低声说“愿上帝保佑这位淋雨的死者”,然后那位猫头鹰眼镜先生响亮地说:“但愿如此,阿门!”
我们在雨中踉跄地朝几辆车跑过去。猫头鹰眼镜先生在大门口跟我聊了几句。
“我没能赶到别墅去吊丧,”他说。
“别人也都没有去。”
“不会吧!”他吃惊地说,“唉,我的上帝!他们以前一去就是几百人。”
他摘下眼镜,又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
“这婊子养的真可怜,”他说。
我印象中最难忘的事,是在念预科学校和后来念大学期间,每逢圣诞回西部的经历。每年十二月某夜六点,那些家住芝加哥以西的人,会聚集在古老昏暗的联合车站,而芝加哥本地的同学则已经沉浸在节日氛围里,欢乐地和他们道别。我记得车站里有很多从各所女校回来的、穿着皮衣的女生,大家冒着白气热火朝天地闲聊,每当看到熟人就兴奋地把手举到头顶挥舞,还会相互攀比接到的邀请,“你会去奥德威家吗?赫什邀请了你吗?舒茨呢?”,而戴手套的手里紧紧抓着长条绿车票。我还记得车站大门旁边停着许多芝加哥—密尔沃基—圣保罗铁道公司101的专线车,橘黄色的车厢看上去特别有欢乐的圣诞气氛。
当列车驶入冬夜,真正的雪,故乡的雪,开始从我们身边延伸而去,反射着车窗透出的光芒,沿途驶过威斯康星州境内许多灯光黯淡的小站,车厢里突然变得清冷起来。在餐车吃过晚饭,穿过那些寒冷的车厢走回座位时,我们深深地吸入凛冽的气息,恍然明白这片土地才是我们的故乡。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当我们再次习惯了清新寒冷的空气,这种奇妙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麦田、原野或者那些荒凉的瑞典小城,而是年轻时返乡的列车,是寒冷黑夜中的街灯和圣诞的铃声,是明亮窗户上的圣诞花环投射在雪地上的影子。我是属于这里的,这些漫长的寒冬让我养成了严肃的性格。而我生活的城市很注重传统,世家故宅都是以屋主的姓氏命名的,自幼在卡拉威府邸长大的我难免有点骄傲自满。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归根到底是个西部的故事——汤姆、盖茨比、黛熙、乔丹和我,大家都是西部人,也许我们拥有某些共同的缺点,无形中使得我们很难真正地适应东部的生活。
我曾为东部感到兴奋不已,也曾清楚地意识到,东部比俄亥遁以西地区好得多。那里虽然不像西部地广人稀,但生活没那么沉闷乏味,哪怕你不是小孩或者老人,也不会整天被人缠着问东问西——可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依然觉得东部的生活有点畸形。尤其是西卵,它依然会出现在我怪诞的梦境里。在我看来,它仿佛是艾尔·格列柯102的夜景:上百座既传统又荒诞的房子匍匐在阴沉的天空和黯淡的月亮之下。画面的前景是四个表情肃穆的男人,西装革履地抬着担架走在人行道上,而担架上躺着一位烂醉如泥、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人。她的手垂在旁边,手腕上的珠宝闪烁着寒光。那些男人沉重地走进一座房子——走错地方了。但没有人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也没有人关心。
盖茨比死后,东部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阴森可怕,其畸形的程度超越了我的眼睛的矫正能力。所以等到空气中升起因燃烧枯叶而生的蓝烟,寒风将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吹得发硬,我就决定打道回府。
离开之前有件事需要先处理好,那件事说起来很尴尬,很不愉快,也许本来应该不去管它的。但我喜欢把事情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不是指望茫茫大海来把我的垃圾冲走。于是我约见了乔丹·贝克,跟她聊起了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以及后来我的遭遇,她坐在一张巨大的沙发椅上,纹丝不动地听着。
她穿着高尔夫球服,我记得当时觉得她看上去漂亮得像插画,她的下巴微微翘起,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头发是秋叶的黄色,脸庞的颜色和膝盖上的无指手套相同,都是淡褐色的。我把话说完之后,她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我怀疑她是在骗我——尽管她不乏追求者,只要她点头随时都可以结婚——但我还是假装很惊讶。刹那间我在想就这样和她分手是不是错误,又赶紧从头考虑了一遍,然后站起来和她说再见。
“反正是你甩掉我的,”乔丹突然说,“那天你在电话里甩掉我。现在我不怪你,但我从来没有被人甩过,当时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我们握了手。
“喂,你记得吗,”她补充说,“有一次我们聊起了开车的事情。”
“哦,不太记得了。”
“你说烂司机只要不遇上别的烂司机,就不会出事。哎,我遇到别的烂司机了,对吧?这只怪我自己不小心看错人。我原来以为你是个相当诚实、直爽的人。我以为那是你暗地里引以为豪的道德品质。”
“我今年三十岁了,”我说,“五年前我会做违心的事情,并以此为荣,但现在我不会。”
她没有回答。我生气地转身走开,但对她还是有点不舍,也感到非常可惜。
十月底的某个下午,我在第五大道看见了汤姆·布坎南。他走在我前面,步履轻快而急促,双手稍微向前抬起,随时准备推开阻碍的样子。他的头不停地扭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瞟。我正想放慢脚步以免超过他,他停了下来,开始眯着眼睛朝某家珠宝商店的橱窗里看。他突然看到我了,于是往回走,伸出他的手。
“怎么回事,尼克?你拒绝跟我握手吗?”
“是的。你知道我对你的看法。”
“你疯了,尼克,”他脱口而出,“彻底疯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汤姆,”我问他,“那天下午你跟威尔逊说了什么?”
他哑口无言地望着我,我知道我猜对了,威尔逊在不知所踪的那几个小时果然是去找了他。我转身就走,但他跟上一步,拉住我的胳膊。
“我跟他说了真话,”他说,“他到我家时,我们正准备出门,我派人去跟他说我们不在家,他想要强行闯到楼上。他那时急疯了,我要是不说那辆车是谁的,他肯定会杀了我。走进我们家之后,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拿着一把左轮……”接着他又不服气地说,“我告诉他又怎样?那家伙罪有应得。你的眼睛被他蒙蔽了,黛熙也是,但他是个狠角色。他开车撞倒梅朵就像撞倒一条狗,停都不肯停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默念着事实不是这样的。
“你别以为我就没有受苦——告诉你吧,后来我去退掉那套公寓,看到那盒该死的狗粮还摆在橱柜里,我坐下来哭得像个婴儿。上帝作证,那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喜欢他,但我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眼中,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一切都是因为自私冷漠和思维混乱。他们是自私冷漠的人,汤姆和黛熙——他们把东西打碎,毁掉别人的生活,然后龟缩到金钱、巨大的冷漠或者随便什么让他们蝇营狗苟地相处的东西里面,让别人来清理他们留下的残局……
我终究和他握手了,否则显得很傻,因为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是在跟一个小孩说话。然后他走进珠宝商店去买珍珠项链,或者也谢是买两个袖扣,永远地摆脱了我这个乡巴佬吹毛求疵的责难。
我离开时盖茨比的房子依然空着——他草坪里的草长得跟我的一样长了。村里有个出租车司机每次载客经过大门总要停下来指指点点,也许车祸那晚正是他拉着黛熙和盖茨比去了东卵,也许他已经杜撰出一个别开生面的故事。但我不想听,每次下火车时我总是避开他。
那几个星期六我都在纽约过夜,因为对我来说,他那些灯火辉煌、光彩夺目的宴会宛在眼前,我依然能听见音乐和笑声,轻轻地、不绝地从他的花园传出来,依然能听见轿车在他的车道驶进驶出。某天夜里我真的听到有辆车停在那里,看见车灯停在他家前门的台阶下方。但我没有去看个究竟。也许是某个最后的客人,刚从遥远的地方归来,还不知道盖茨比的宴会早已曲终人散。
临走那夜,我收拾好行李,把车卖给杂货店的老板,然后走过去,再次端详这座象征着失败的荒芜巨宅。白色的台阶上有个粗俗的字眼,不知道是哪个顽童用砖块涂上的,在月光下显得清清楚楚,我把它擦掉了,鞋底在石板上磨得沙沙响。接着我信步走到下面的海边,仰面躺在沙滩上。
这时海边的公馆多数已经闭门锁户,周围几乎没有灯火,只有一点黯淡的光芒在移动,那是横穿海湾的渡轮。明月渐升渐高,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子渐渐消失,我慢慢意识到这个古老的岛屿曾经鲜花遍地,曾经是当年那些荷兰水手103眼里丰腴多汁的新世界。那些消失的树木,那些为盖茨比的豪宅让路的树木,已经呻吟着献身给全人类最后和最大的梦想。当初看到这片大陆,心醉神迷的人类肯定在刹那间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他既不理解也不渴望的美学沉思,有史以来最后一次面对某种他力所能及的惊喜。
我坐在沙滩上遐想古老而未知的世界,忽而想起了盖茨比,他第一次见到黛熙家码头末端的绿灯时,肯定也感到万分惊喜。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港湾,肯定觉得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伸出手就能够抓得到。他所不知道的是,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绝的美国原野上。
盖茨比信奉的那盏绿灯,是年复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消失的极乐未来。我们始终追它不上,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到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