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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天宝风流txt下载     天宝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贺寿一

    安步缓行回了小院,刚进院门,唐离就听到郑鹏的愤怒的叫声传来道:“你这下贱的奴才,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谁让你动我的画,少爷我打死你……”

    听这声音,唐离诧异之下加快步伐进了书房,就见丫鬟碧儿此时正跪在地上,额头已经鲜血淋漓,犹自磕头不绝。满脸都是惊恐,过度惊吓之下,眼神都已涣散无光,而旁边的郑鹏,正拿着一只青玉镇纸不断向她身上打去,旁边的书桌上,一副卷轴上面水迹隐隐,墨色花成了一团。

    “阿鹏,别打了”,抢步上前,唐离一把抓过小胖球手中的镇纸。

    小胖球满脸通红的转过身来,见是唐离,总算忍住没有大骂出声,但脚下却没闲着,重重一脚将碧儿踢翻过去。

    “出什么事了,值得你这么大火?”,插身在小胖球身前将两人隔开,唐离按住他的肩膀问道。

    “这贱婢把我给奶奶贺寿的礼物给毁了,少爷我非卖了她不可”,身子挣扎着还想上前,小胖球恨恨的说道。

    “就是那副画?再画一副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副画!阿离你不知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请梁州桑南泉所作,不说下人来回的花用,单是润笔就花了五十贯钱,本想着这次能寿宴能搏个彩头,请奶奶退了姐姐冥婚的,如今都被这贱婢给毁了”,说到这里,小胖球恨声又起,躬身使劲就向往前冲。

    桑南泉这个名字唐离丝毫不陌生,此人居住于山南西道的梁州,自小就酷嗜绘画,后来游历京师拜在吴道子门下做了两个月的记名弟子,本来有些天赋,再加上名师光环,再回梁州也就名声大震了,如今在江南诸道也算是声名显赫。

    “毁也已经毁了,你就是把碧儿打死有什么用?”,唐离牢牢挡在小胖球身前,半步不让。

    “阿离你让开,少爷我今天非要打死着贱婢。有用没用,也好出口气。”,在郑鹏心中,碧儿这等奴婢实在与家中牛马没什么区别,尤其是他平日本就不喜欢这些下人,如今暴怒之下,还真有要打死阿碧的想法。

    “抽什么疯,给我坐下!”,见这小子实在混蛋的紧,好说不行的唐离也来了火气,厉喝声中,一把将郑鹏摁倒在旁边的胡凳上。

    素来都是温文恬淡的唐离突然飙,不仅阿鹏惊的一愣说不出话来,就连地上蜷起身子的碧儿也抬起红肿的眼睛,傻呆呆的看着少年。

    合府下人,有谁敢跟他这位大少爷如此说话?静默了片刻,小胖球才反应过来,抬手指着唐离,“你……你……”,脸涨的通红的他极度震惊下,一时间竟是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小小年纪心怎么这么狠!,你奶奶喜欢画,再画一副送她就是了。莫非一副画比碧儿的命还值钱。”,口中不以为然的说着话,唐离顺势上前将倒在地上的阿碧给拉了起来。

    “就这贱婢,连十五贯钱都不值……阿离,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反应过来的小胖球收了怒色,不敢置信的说道。

    “阿离你跟少爷说说,千万别卖我,千万别卖我呀!我给你磕头了,我给你磕头了!”,见唐离上前,不敢起身的阿碧突然抱住他的腿,哽咽着声音说道,边说,还不住磕头。

    “放心,不会卖你的,起来吧!”,身在唐朝,唐离也知道说什么“人人平等”没有半点作用,索性也不费那口舌。只柔声安慰她道。

    “你这贱婢,让你起来就起来,真是个下贱坯子!”,一句话说完,小胖球也不理会碧儿的拜谢,直管扭头追问唐离道:“阿离,你也会作画?”

    “下去裹裹伤吧!放心,不会卖你的。”,目送着碧儿一瘸一拐的走出房去,唐离转身看向小胖球,想说什么话,最终还是一叹做罢。

    “她犯了这么大错,今天就是打死这贱婢也没什么!好了,不说她了,阿离你真会作画。”

    看着月来几乎形影不离的小胖球,唐离却突然生出种陌生的感觉来,听着这些话,更是让他感觉心冷,自穿越来此,虽然生活贫寒些,但经历穿越、再度为人的他倒也能平淡视之,毕竟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能拥有一个家和真正的亲人,这就是世间最大的财富,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他宁愿受些苦出去做事挣钱,只要能养的起母亲,平淡但温馨的日子他也过的安之若素,至于以前做的那些差事,他并不觉的有什么丢人,但从今天看来,他这些想法还真是错了,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身份实在太重要了,无论你如何勤劳肯干,品行才学如何,一旦身份低微,在别人眼中依然还是贱民。

    前时在阎苏生店中,他没有这种感受;后来在花零居,关关的身份比他更低,所以他也没有感觉,至于那些街坊,都是小家小户的百姓,大家也都没什么区别,他自然也感受不到这些。穿越四年来,今天从碧儿身上,唐离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身份、等级”这两个词沉甸甸的重量。

    “如果今天这事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跟这郑鹏关系不是这么好,那这小胖球会不会也骂自己‘下贱奴才’……”,沿着这突然而起的想法生下去,唐离只觉阵阵寒意自背心间涌起。

    “自食其力,凭本事吃饭,走到那里也不丢人”,这个本来最普通,也是被唐离视为理所当然的想法,从这一刻起,开始隐隐松动。

    “阿离,阿离,你倒是说话呀!”,见唐离莫名其妙的起了呆,心急火燎的小胖子凑上前来说道。

    唇角绽出丝丝苦涩的笑意,突然感觉有些意兴阑珊的唐离淡淡道:“说吧!你奶奶喜欢什么画?”,当此之时,他实在没有用“老夫人”这一尊称的兴致。

    小胖球倒是没听出什么不对来,经过前边的俗讲及这月来的相处,他实在对唐离有着一种说不明白原因的信心,此时听他说会作画,顿时兴奋的站起身子道:“真的,那可就太好了!祖父死的早,我也没见过,只听姐姐说奶奶跟他感情很好,所以我这次才想着请桑南泉给祖父做画,这样的礼物肯定能让奶奶喜欢,只可惜被阿碧给毁了,这贱婢!阿离,你会不会画人物?”。

    “人物画!”,唐离闻言莫名一笑,眉眼间流淌着说不出的自信,也不多言,只淡淡道:“先把你祖父的临摹像拿来,另外,府中所有关于你祖父的信札等物品能找来的都找来,如果有侍侯过你祖父的老家人在,也一并给我叫来!”。

    “临摹像有,是我四叔所作,不好看。这次桑南泉就是依着它画的,我这就去拿来,不过……阿离,其它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小胖球儿身子一动,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赶紧去,那儿那么多废话”,自见过刚才那一幕后,唐离再对这小胖子说话,分明有了几分不同。

第三十二章 贺寿二

    本书写作过程中,得‘锅锅‘兄帮助良多,特在此致以谢意.

    ……………………

    日子一天天过去,郑府的热闹也日甚一日,在老夫人寿诞正日,这种喧腾也到达了最顶点。

    被阵阵花鞭爆裂声惊醒,唐离打了个呵欠睁开眼来,却见窗外仅仅是晨曦初露,长叹声中起了身来,他知道今天这个日子注定是别想好睡了。

    自唐开国以来,天下即是以“崔、卢、李、郑”四姓为贵,这四家以诗书继世、礼法传家,上接六朝余绪,历数百年传承,其地位已经是根深蒂固,荥阳郑氏虽是排名最末,但这等威势又岂容小觑?再加之对于金州而言,本州使君大人老母寿诞,但凡有点儿身份的,谁不要来趁趁热闹?前几日的热闹不说,今天天还没亮,迎客的花鞭就已炸响,唐离也知道,不折腾到天黑,只怕这些花鞭是再也不会停了。

    懒懒的起身,唐离梳洗罢来到书房时,见里边一片寂静,素日天刚一放亮就会准时而来的董老夫子也没了踪影,看到如此情形,少年忍不住心生感慨。说起来,这董夫子与他一样都是负责小胖球儿学业的,就因为他占着个“师”的名分,今天就能盛装赶赴正宴;而自己这“伴读”,就因为份属“家人”,所以无论功绩如何,也就只能躲在一边儿,象今天这种日子,别说参加宴会,非经传唤,连正堂也不能踏上一步。

    想到这些,纵然本不在乎什么宴会不宴会的唐离,也忍不住一声低叹道:“身份哪!身份”。

    “阿……阿离,来用早膳了”,正当唐离心中感慨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道,扭头看去时,却是手捧着一个托盘的碧儿在阶下呼喊自己,第一次用“阿离”称呼自己,这小丫头害羞的不敢抬头。

    “叫阿离就挺好,你的伤怎么样了?”,下了台阶,唐离接过碧儿手中的托盘,边向右厢房走去,边微笑问道。

    “多谢阿离昨天救命之恩,我的伤已经好的多了”,落后半个身子而行的碧儿低声说着话,看向唐离的眼中满是感激。

    “什么救命之恩,阿碧,你这话我可不敢当”,走进厢房,正往高几上放着托盘的唐离听到这话,忍不住哈哈一笑。

    “少爷起身后就到老夫人那儿去了,今天是回不来了,阿离你不用等,赶紧趁热吃”,边替唐离布着碟碗儿,碧儿口中犹自道:“救命之恩!我可一点儿没说错,我们这些下人命贱,昨天要不是阿离你,少爷真会打死我的,还在前年,老爷身边的阿桃在打扫书房的时候弄脏了一本书,就被郑管家行家法用小杖给活活打死,更何况是我昨天的事儿,五十贯,那副画可是值五十贯哪!开元二十一年,我爹卖我来府上的时候,也不过只得了五贯钱。”

    说到这里,阿碧的语声有些低沉,唐离见状,连忙一笑道:“阿碧你今天怎么没去前院当值,来来来,坐下我们一起吃就是。”

    “我额头上有伤,象今天这种日子是不能出去见客的”,指了指自己红肿的额头,阿碧在唐离的示意下坐下了身子道:“不过这样也好,难得好好的松闲一日”。

    “五贯钱!算不得少,但也不是太多,好生想想办法凑够了钱赎出身去,以后也就不会再挨打了”,见这小丫头情绪总是不高,喝着大麦粥的唐离开解她道。

    “赎身!现在怕是得要二十贯钱才成”,见唐离面露不解的神色,碧儿放下了手中的长著,煞有其事的为他扳着指头解释道:“买的时候是五贯,这多年吃的穿的也得算钱吧!还有当初买进时在官府备注卖身契的钱,如果赎出,这又得给官府再交一笔,就这两笔钱就不少,另外,还有每月的月例钱也都得如数补出……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二十贯都是少的。再说,就是凑够了这些钱,老爷不肯让赎也还是不行,总之,这事我是不敢想了!”。

    这段话说出来,室内的气氛难免一闷,唐离有心说话,但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留下一声轻微的长叹。

    “就是赎出了身子又能怎么样?一日落身奴籍,就算得了自由身子,别人也还是看不起,到时候想找个人家都难,以前夫人身边的翠儿姐姐,心高的很,最终赎出了身子,但出了府却没一个好人家肯要她,找了多少大脚婆子,拖了三四年,最终还是嫁了个卖菜的行脚,就这还天天要受腌杂气,被夫家人轻贱,积郁之下染上了病,没过半年也就去了,从此以后,我们还在府上的也再淡了这心思,留在府上,虽然难免打骂,但好在吃穿不算委屈,出去后,那可真是什么都占不住了。”,比唐离还要小上一岁的碧儿,说起这些话时,言语间的无奈及脸上的神情简直与她的年龄太不相衬。

    这番话说的唐离顿时没了什么吃饭的心情,碧儿见状,也是吁声一叹道:“我自打进府,就被分在少爷身边服侍,以后等他大婚了,也还是要跟过去。只求老天保佑,少爷越大性子能更好些,如果不行,那也是都是命。但……阿离……你……”。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见碧儿欲言又止,唐离遂追问道。

    一瘸一拐的起身,碧儿向门外张望了一番后,才又回来坐下身子道:“阿离,你是好人,昨个儿又救了我的命,这话我不能不说。”

    “但说无妨”,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唐离面容也是一肃,放下手中竹著,端正了身子道。

    “阿离,你真不该入了这府来。纵然是少爷的‘伴读’,但也终究还是下人!你要跟阿三他们一样,是个没本事的,单为混个饱肚倒也没什么,但阿离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就凭着你的才学,做下人总不是个长法。现在时间短倒还没什么,但一旦做的久了,以后再出去不管干什么,都难免被人轻看一眼。”,话至此处,碧儿愈放低的声音道:“再说,阿离你现在已经把郑管家给得罪的苦了,这人心深的很,他当管家又有十来年了,又是老爷的族亲,在府中的地位谁也动不了,虽然阿离你现在得宠,但时间长了又怎么样?人谁没个错处,一旦被他抓住把柄,有什么事还真是难说。老爷们都是生性凉薄,没谁会真正在乎一个下人的!老爷、夫人靠不住,就咱家少爷那性子,也照样靠不住,阿离,得了机会就赶紧走吧,这不是你该呆的地处儿,我听夫人身边的青儿姐姐说,郑管家这几天可没在老爷身边说你坏话,再不走……哎!”。

    唐离毕竟来大户人家时间短,碧儿说的这些,他还真没想过,此时听来,还当真是令人心惊,尤其是郑管家之事,更是最直面的威胁,此时一等阿碧说完,他已跟上问道:“那郑管家说我什么坏话?”

    微一沉吟,才听碧儿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听青儿姐姐说,郑管家连日在老爷夫人身前说你不守尊卑,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你品行不检,对小姐……对小姐……图谋不轨。”,语声一顿,碧儿蓦然又急促道:“阿离,小姐两次订婚,夫家都是未娶而亡,这是最硬的克夫命,谁沾上她都会倒霉的。再说,你的身份……这是不可能的,老爷夫人最看重郑氏的家声名节,一旦这上面出了事儿,你就是再受宠,那也是要丢命的,郑管家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给你上这眼药,阿离,小心,千万小心哪!”

    半刻的静默后,碧儿才见面寒如水的唐离蓦然一笑道:“碧儿,多谢你今日所说的一切,我唐离足领盛情了,来日自有后报!现在我想问你,那郑管家平日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目露骇然之色的看了唐离一眼,碧儿沉吟片刻,再想起昨日之事,终于将牙一咬道:“前些日子听阿三说,郑管家……”。

    外边喜庆的花鞭声声炸响,而在这小院中却别样的弥漫出丝丝阴寒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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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贺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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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白日正午之后,刺史府里面的喧闹静寂了几分,当然,并不是说寿宴已经结束,只不过最为重要的客人都已经在中午的正宴中招待完毕,至于其它6续而来的人,郑府也早已准备了流水席面随时供应,一排六十张桌子张开,那怕你只提了二两栗米也贺寿,也照样会得到接待,甚至有那至贫的连栗米也拿不起,只要嘴甜些,说上一句:“祝老夫人寿比南山”这样的吉利话,里面的桌子上就会有你一个位子。

    开元天宝年间,大唐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其重心仍是在北方。山南东西两道因辖地多山,所以即使在江南,也算的是穷乡僻壤之地,本地的老百姓自然没有淮南道扬州人那样的识见。今番刺史府办寿宴的气派只让他们啧啧赞叹,议论良久。时隔十余年后,依然有人不断提起。

    早晨起的早,中午又是一阵紧张的忙碌,但此时站在刺史府文渊楼里面的郑氏宗族子弟,却个个都是神态紧张,不敢显露出半分疲态,因为,一年一度的家族考较就要正式开始了。

    文渊楼乃是一州刺使处理本州文事的所在,此时却楼门紧闭,外泄的烛影中,只见楼外有许多穿着新衣的家人们守在楼侧四周,整个气氛看来肃穆的很。

    “我郑氏传承百年,能有如今之声名,全在‘诗书礼仪’四字,至于这每年的大校,更是祖宗家法,今天多有嘉宾,多余的训诫话语也就不多说了,子文,领着他们叩拜至圣先师,然后就开始吧!”,端坐正中,花如银的郑老夫人说完开场白,就起身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到了一边。

    “不孝子谨遵母命”,毕竟这等事情要男人主领才行,郑刺史恭谨应了一声后,闪身而出,带领着族内一帮男丁向大厅正堂处的夫子像行叩拜大礼,他们这一行动,旁边应邀前来嘉宾如王缙等人也随即跟上,作为一个读书出身的士子,在这等事情上是不能落于人后的。

    当此之时,场中站着的除了郑家女眷外,也就只有翟琰等寥寥数人。

    行礼即毕,随着郑老夫人一声“考校开始”,庭内十数个年不满十六的少年及少女都跨步上前,等待出题。

    “只看这一年一次的考校,即知郑家百年世族的名声不为幸致!如此作为之下,也难怪历代以来能够人才迭出!”,看着厅中那些整齐站成一排的郑家后人,翟琰不无赞叹的说道。

    “那是……”,低声耳语的王缙刚接了这两句话,就听身后站立的郑氏女眷群中一个担忧的声音传来道:“我家小二这还是第一次参加大校,你看他那样子着实紧张的很,万一连《论语》都诵不上来,这可是太丢人了。”

    “她二婶,有大房在,你担心什么?那郑鹏肚子里有多少货你还不知道,别说玉儿年纪小,他就算再差,也总比那混世魔王强吧!可可儿的,把心放回肚子里。”,一声“嗤”笑,旁边另有一个妇人小声劝解她道。

    听到这隐隐约约的对答,王缙与翟琰相视窃笑,看来无论是世家高门,还是小门小户,各房争风却是一般无二。

    “哎呀!不对,子文兄是大房吧!他家少爷若真是如此顽劣,那唐离这伴读……二人再次对视后,不再闲话,都转过身子静心等待考校开始。

    “今日来的都是嫡系各房,人数既然少,那咱们也就变变规矩,十四岁以上男子先诵经后作诗,各房女子能诵《礼记》、《论语》即可,至于八至十四岁各房男子,作诗本不是你们的课业,但需熟诵五经方可,现在就开始吧!”,老夫人定下章程后,就见郑使君等人站出身来,规避了自己子女,各找人考校。

    女眷群中,站在排头位置的郑夫人看着自己胖球般的儿子,心下也是惴惴难安,刚才妯娌儿们的那些闲言闲语她已听的多了,甚至她毫不怀疑刚才三房之所以说的那么“大声”,根本用意就是想让自己听见,只是身为长房儿媳,遇见这种窝心事儿,她既不能说什么,更不能翻脸,只能寄望于阿鹏能给自己挣一口气回来。

    “鹏儿,你是长房长孙,过来,今个儿人少,奶奶要亲自考校你”。郑老夫人的这句话,让刺史夫人的心“突”的一下高高提起。

    不仅是郑夫人,大房郑鹏的顽劣与草包在整个郑氏家族中已是人所共知,此时见老夫人要亲自考校她,顿时将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一处,这其中,跟大房关系好的自然是隐隐担心;至于三房那些人,只看她们的脸色,也知是在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了。一时间,除了那些低诵经文的少爷小姐们,几乎满厅的目光都盯在了那个小胖球儿身上。

    感受到这形形色色的目光,郑鹏的脸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红,随即就见他立即挺直了胖胖的身板,尽量沉稳着步子向郑老夫人身前走去。

    世家人物,除了才学之外,最看重的先就是风仪气度,小胖球这一亮相,虽然动作仍显稚嫩,但行动间的这份沉稳及眉眼间刻意突出的自信,还是让人眼前一亮,顿时,大厅中响起了连串儿惊讶的轻“咦”声。

    “纵然老夫人不告知身份,我也知此子的伴读定然就是唐离”,细细看了小胖子举手投足的动作,王缙微微一笑,侧身向翟琰低声道。

    “噢!何以见得?”

    “你且细看,这郑鹏无论行走的步伐,还是眉宇间故意做出来的矜持与自信,都能看到唐离的影子,唯一区别的就是骨子里所带的那份从容与散淡。而这的确是学不来的。毫无疑问,他现在是尽力在模仿阿离!”

    “不错不错,你看他走路时轻捻衣襟的那个小动作,都跟唐离一个样儿!王兄好眼力。”

    听到这句赞语,很为自己眼力自得的王缙轻轻一笑道:“听刚才的话,似乎子文兄这位少爷以前不堪的很,所谓伴读如半师,咱们且来看看唐离调教出的这个弟子究竟如何?”。

    郑老夫人此次前来金州,感觉自己这个孙儿言行举止与往日所闻全然不同,长房长孙毕竟身份不同,所以才动了心思今晚要亲自考校他,此时小胖球还未开言,单是这番若合礼仪的动作已引得郑老夫人微微颔而赞,慈祥笑道:“乖孙儿莫要紧张,但将你平日所学一一诵来让奶奶好生听听,我郑氏既为奉儒守官之家,至圣先师的《论语》自然就是第一要义,你且从这个开始吧!”。

    “谨遵祖母慈命”,绷着脸躬身一礼后,就见小胖球儿微微侧了身子,语声朗朗道:“子曰:‘学而时习之……”。

    自听唐离说他在家中越受宠爱,就越能为姐姐说话后,郑鹏月来憋着心思就想今晚出彩,开始时还不免紧张显是有些磕磕绊绊,越到后来熟练之后反是愈自信,不仅经文如流水一般汤汤而出,声音也是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其他那些接受考校的少爷小姐们都不自觉的停了下来,转身诧异的看向这个“草包”兄弟。

    “停住,停住,好乖孙儿,奶奶现在已经知道你诵经诵的熟了。只是你能解其经义吗?”,约大半柱香的功夫后,满脸笑容的郑老夫人制止了小胖球儿,赞赏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刚才所诵:‘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其义理如何?”。

    见儿子今天如此争气,本在一旁听的眉开眼笑的郑夫人见婆婆突然来了这一出儿,心中又是一紧。只因唐代幼童蒙,都是先诵下整部经书,然后先生再做讲解,所以说诵经属于第一步的基本功,而讲解经意,那就属于第二个学习阶段了。依着郑鹏以前的表现和现在的年龄,能如此诵出经文来,已经算是表现极为不俗,又岂能指望的太高。

    人同此心,整个大厅中愈的安静起来,这其中三房那声突兀的“嗤”笑,就显的如此刺耳。

    “奶奶所提,出自《泰伯》篇,其经义是:夫子曰:‘士子应当坚定的相信儒家之‘道’,努力的学习它,并誓死保全它。不要进入危险的邦国,也不居住在祸乱的邦国。当天下太平的时候,就出来做事;不太平,就隐居。如果政治清明,而自己贫贱,这是耻辱;反之,如果政治黑暗,而自己却富贵了,这也是耻辱。”,挺胸凸肚,语声朗朗的郑鹏侃侃而言,只让本家族人看的目瞪口呆。

    “说的好!那‘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又是何意?”,老夫人脸上笑意愈浓的跟上问道。

    “这章是出自《学而篇》中,经义为:‘君子,吃饭的时候不要求饱足,居住不要求舒适,对所承担的职司勤劳敏捷,说话却谨慎。能到有道之士那里去虚心求教并据此匡正自己,这样,就可以算得上是好学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胖球毫不迟疑的流利回应道。

    “好好好,乖孙儿说的好,那你能不能给奶奶辩一辩这句话中‘君子’二字之意?”,老夫人这句话一出,简直就是满厅哗然,就连因为唐离的缘故而对小胖球大有信心的王缙都是微微摇头,觉的郑老夫人这题目出的委实是太难了些。

    背诵经文这是第一步,是基础中的基础,而解释其义理,则是在第一步基础上的“通经”,属于更高一层次的学习。但老夫人此时提出的“辩经”,却与前边两步有着本质的差别,所谓的“辩”,也就是“探幽”与“凡”,这已经是由“学习”进入了典型的“研究”状态,且不说郑鹏以前的基础如何,单就这个问题本身,实在是早已越了他的能力范围,别说他这等小孩儿,便是大多数成年士子,若非专研《论语》,也都还是属于学习,而到达不了“研究”的境界。

    这个高难度的问题一出,果然让郑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略等了片刻,正当郑老夫人要出言话之时,却见摸着脑袋的小胖球儿喏喏开言道:“《论语》本经中‘君子’这个词出现的次数多,意思也都不太一样!例如那《雍也篇》中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中的‘君子’二字,说的就是标准,而其他的有时指‘有位之人’,有时指‘有德之人’,若说是这一句,应该是‘有德之人’的意思。”,勉强说了这些,郑鹏再也说出什么了,沉默片刻后,才转过身子期期艾艾道:“奶奶,对不起,孙儿让你失望了。”

    “有德之人、有德之人”,口中喃喃将这四个字反复念诵良久,王缙才蓦然击掌道:“辩的好,实在辩的好,诚然前人之所未见”。

    王缙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让旁边的翟琰一惊,扭过头来不以为然道:“王兄,有什么好,值当的你如此?”。

    “翟兄,这可是《论语》,我儒门第一经典哪!自此书成日,关于此句中的‘君子’二字,就是无数历代先贤加以注解,汉时经学大盛,当时大儒董仲舒、郑玄,再到后世王通,直至我大唐贞观间的国子祭酒孔达颖,就是编注《五经正义》的那个!谁不曾注解过?只不过他们大多注的都是‘有位之人’,然则细思来,却总是让人觉的不甚妥帖,没想到今天却从这小小孩童身上听到如此妙解,大缘法,诚然是大缘法!”,说着说着,王缙愈激动起来,就是连连击掌不绝。

    拍了拍额头,郑使君闭目片刻后再次睁开眼睛看向郑鹏,简直不都不敢相信这个小胖球就是自己的那个儿子,今天这孩子能诵出经文来,他已经要感谢皇天厚土了,而后这个往日的顽劣居然能释解经义,到最后更是开始辩经,虽然辩的粗浅勉强,但毕生浸浮《论语》的郑老爷岂能听不出其间的价值所在?眼前一切的一切,都让郑使君极度震撼下,感觉到不真实起来,呆了许久,一股莫名的惊喜开始在他心底生,到最后这种喜悦如同山洪爆般汹涌而来,若非身处大庭广众之下,郑子文真想不顾风仪的跪到地上,大喊一声:“祖宗显灵,劣子终于开窍了!”。

    至于郑夫人,他虽然听不出小胖球话语中的价值,但凭借女人天生的敏感,她准确的把握住了每一个向她飘来的惊诧、羡慕,直到嫉妒的眼神,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就是她所希望得到的最好的夸赞!尽管内心深处一再提醒自己要矜持、要有长房风范。但从未体味过如此美妙感觉的刺史夫人,最终还是忍不住激动,微微涨红了脸,而她“无意间”瞟向三房的那一眼也就显的如此幽长而又耐人寻味。

    “好我的乖孙儿,奶奶不失望,奶奶高兴!你真是我家小神童!子文,他的塾师是谁,赏,一定要重赏!”,满脸欢颜的郑老夫人将小胖球紧紧搂在怀中,心中的欢喜实在难以言表,如同郑氏这样的大族,远房旁支出人才不如嫡亲出人才,嫡亲里边,各房出人才又不如长房出人才,而长房长孙简直就是理想中的状态,作为未来的族长人选,长房长孙表现出众,不仅于无形中消解了未来可能生的族长权利之争,更能名正言顺的聚集人心将家族扬光大。心中高兴之下,老夫人连声叫出的这两声“赏”,听来也就显的豪气十足。

    听到郑老夫人吩咐赏,小胖球艰难的探出头来叫道:“奶奶,不是塾师,董先生天天就会让孙儿诵书,别的什么也没讲。是阿离,孙儿学的这些,都是每天下午阿离给讲解的,那个‘君子’的辩义,也是听阿离说的,奶奶你该赏他才是!”。

    当其时也,满厅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今晚大出风头的小胖子身上,他的这声喊叫可谓人人皆闻,片刻静默后,就听“阿离是谁?阿离……唐离……”的私语声四处响起。

    “阿离呀!阿离,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旁坐的王缙听到小胖子说出这个名字来,倒是并不吃惊。顿了片刻,他才幽幽一声叹道,只是叹息未完,他又蓦然想起一事,猛的扭转身子对若有所思的翟琰道:“两诗,我找家兄要两他最得意的山水诗与你,阿离你就不要再跟我抢了!如何?”。

    翟琰这次的反应倒是反常规的平静,良久之后,才见他侧身淡淡一笑道:“纵然令兄是一代诗佛,但凭着阿离如此风仪才学,王兄以为他会愿意到令兄身边做个下人身份的侍墨书童吗?”。

    “会……会吧!”,说话之间,麻衣少年那双从容坚定却丝毫没有半点卑微神色的眸子闪上心头,王朗官的这个“会”字就显得如此底气不足。

    “阿离?是你那个伴读唐离吧!不错,他容貌风仪都不错,举止也合乎礼法。乖孙儿放心,奶奶断不会亏待了你的身边人。子文,这事交给你了!治家如治军,赏功罚过是第一要义,这个唐离一定要重赏才是。”,经小胖球提醒,老夫人又想起了那个衣着虽然简陋,但风仪却很有几分清华的少年,遂扭头对下站着的郑刺史吩咐道。

    见郑老夫人高兴,很有几分心思的小胖球扭动着身子,用撒娇般的语气道:“奶奶,今天是您的寿诞,孙儿有一副礼物送给您。”,一句话说完,就见他快步跑出了大厅,不一会儿的功夫,双手小心的捧着一支卷轴而回。

    “好乖孙儿,有心了”,郑老夫人呵呵笑着示意身边侍侯的两个贴身丫鬟打开卷轴,只是一瞥之间,她的眼神就再不能离开,脸上的笑容也如同遭遇寒冰般蓦然冻住……

    由于老夫人坐在最上位上,其他人自下看去,都只能看到卷轴的背面,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这应是一副人物画,但毕竟看不到真切内容,郑老夫人这突然的变化让她们茫然不知其原因所在。

    见小胖球呈上的是一支卷轴,旁坐着的翟琰早就动了心思,此时见郑老夫人看画后如此表情,本就不甚拘于礼法的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坐中起身凑上前去观看,这一看,几乎是瞬间的功夫,他脸上的好奇全数化为震惊,到最后,竟是忍不住失声而出道:“阎家兄弟、大小尉迟……

    ……………………………

    说明:叶子的确喜欢儒道各家的一些原典、如《论语》,《庄子》、《道德经》等,但由于这本不是我的专业所在,所以我的喜欢也跟大家一样,只是涉及个皮毛而已,本章所引,不过是出于小说写作需要,还请精通此道的方家看过后一笑而罢!要是真有书友为此跟叶子辩经,那我也只能是瞠目结舌了!另外,关于“有德之人”的解释,我是取自大6国学大家杨伯峻先生的《论语》研究成果,特在此加以说明!

    以叶子的码字度,今天累的吐血,共更新出八千字,诚然算的上是级Rp大爆了,还请书友们也集体爆一回,有票票儿、收藏什么的,都狠狠的来砸我吧!!!谢谢!

第三十四章 贺寿四

    顶着朦胧月色,带着丝丝醺然酒意的唐离由书房漫步开去,本来今天无事,只是早上的那番交谈却使他没有了回家的心情。一度穿越、两样人生,经历了沧海桑田巨变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三流大学里的愤怒青年。如果连人生都可以因为一个闪电而另样来过,那世间还有什么事是看不开、看不惯的呢?就如同经历生死周转可以让人大彻大悟一般,此时的麻衣少年对人生、甚至对生命本身都产生了一种荒诞而虚无的感觉。昔日的许多想法,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苍白的笑话,没有半点意义。唯一真实的只有生活本身,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上天重新赐予他的那个家,守护好这些与他情感血肉相连的人,这才是真正的真实。

    也正是缘自于这种想法,年龄本该不大的唐离习惯了四年来平淡的生活,经历了两度人生,也使他更加明白,平淡的与亲人相守,给自己的心一个真正安宁的休憩,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所在。所以,他能够坦然的在“十一岁”时去阎苏生店里打工,去花零居给关关伴萧,乃至今天到刺使府来当伴读,做自己的能做的事,得自己该得的那份钱,承担起那份责任照顾自己该照顾的那些人,如同后世世界中千千万万普通市民那样的过日子,这就是四年来唐离全部生活的写照。他从来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对,也没觉的自己所做的事有什么低贱?这种生活使从小就是孤儿,后来到了青年时代又是烦恼不堪的他觉的很安心,也很满足。

    但是,这种信念在今天随着碧儿的一番话被全部打破。“身份、地位”这两个词象两条毒蛇般苦苦的缠绕着他,的确,一个甘于平淡的人本不该在乎这些,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穿越者,他能不在乎身份地位,但是他能不在乎这两样东西背后所承载的一切吗?

    不仅是在唐朝,在任何一个王朝时代,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几乎就代表着一切,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尊严。在后世,没人会问你出身,只要你真正有能力,总能得到别人的看重。但是,在唐朝,出身就已经决定了所有。世家高门天生就能让人敬重,贫寒子弟纵然再有才学也不可与之相比,甚至更有那些隶身贱籍的,无论如拼命,也只能是别人呼喝的对象,也许只因为一个小小的错误惹来主人不高兴,就会被乱棍打死,跟打死一只鸡,或者一只狗没有任何分别。

    唐离能平淡的看待并接受简单的生活,他不认为,同时也没有想法要去“解放”别的那些“受苦大众”,但自己本身连最基本做人的尊严都得不到保障,这对骨子里扎根有现代基本人权平等思想的他来说,却是难以接受,再者,一个小小的郑管家都可能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这个事实本身已足以造成足够的震撼。

    如果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母亲和蝈蝈将承受怎样的生活,仅仅是想想,唐离已感觉到不寒而栗。

    坚守四年的生活观一朝崩塌,无所谓伤心,但对于麻衣少年来说,心中也的确是五味杂陈,在这个时刻,院外传来的那连片花鞭暴响声,就显的更具有讽刺意味,如此的时刻,唐离选择了酒。

    捧着一支青花酒瓯在书房中呆呆的坐了大半天,窗外的那片四方天空也逐渐黯淡下来,当弯弯的月芽儿晃晃悠悠挂上了天际的时候,爆竹声终于渐渐的消歇下去,拂衣而起的少年斜斜的走出了小院,无所谓方向,也无所谓到那里,他需要的仅是让清凉如水的夜风吹开脑海中的那片混沌。

    新月的光芒极其晦暗,这朦胧的月光照在少年的麻衣上,拖出一道明灭之间歪歪斜斜的影子,孑孓前行……

    “吱呀”的推门轻响声,唐离只觉鼻中一股淡淡的花香传来,轻轻的摇了摇手中的酒瓯,感受到晃动的份量后,少年莫名的一笑,复又继续前行。

    淡淡的月色蒙上高低参差的花树,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一如唐离此时的心境,说不清道不明,感受到脚下碧草的柔软,脑中醺醺的少年索性俯身脱下了脚上的那双麻履,将之勾于右手后,光着脚向花树更深处漫步而去。

    …………………………

    夜晚的月儿湖看来是如此平静,偶尔一闪的粼粼水光反射出一片惨白的月光,是那么的清冷!永远都是一身白衣的郑怜卿悄无声息的坐在湖边,目光却凝聚在远处楼宇飞檐上高高挑起的大红寿灯上,那花灯红的如此耀眼,仅仅是远远的这么看去,似乎也能感受到它的温暖……

    呆呆的看着红灯,白衣女子面上那块儿洁白的纱巾渐渐映出了一道水痕,开始还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点儿,随后串成串而连成线,直到模糊一片。

    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但今晚,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看到这些花灯……

    “哭出来伤在脸上,强忍着伤在心中,哭吧!”,突然响起的声音使郑怜卿一惊,随即,这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使她心底本能反应道:“是他?”,也许是惊慌,也许是被人看到哭泣的羞涩,她的脸微微的红了一红。

    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今晚偶遇白衣女子,唐离并没有往日那种一颗心晃晃荡荡停不住的感觉。

    顺势趺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身前水纹微荡的月儿湖,麻衣少年淡淡说道:“我很快就要走了,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走!”白衣少女口中的这个字更象是呓语,犹豫与徘徊,她那只正向前迈的脚,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一站一坐,背对而立的两人谁也没有现,她们朦朦胧胧的影子早已在草地上重合一处,紧紧的,再也分不清那个是你,那个是我……

    “在伽愣寺山门俗讲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的你穿着现在一样的衣衫。”,扬手喝下一口瓯中的春酒,少年淡而清朗的声音续道:“只看你当时为山南、为大唐祷告时的虔诚,我已知你定然是个好姑娘”。

    白衣女子没有出任何声响,但她那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却分明轻而细微的抖了一抖。

    “上次,在内花园中见到你,只为那两只雏燕,我更加肯定了这种看法,对了,那两只幼燕伤势可都好了吗?”。

    回答少年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我要走了……也许……”,再饮一口春酒,淡而苦的笑容出现在少年的唇边,他的心底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微酸楚,后世二十年,加上今生四年,唐离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也许……也许我想说的只是,那两个人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一个好姑娘,就因为你太好,而他们福太薄,所以才会如此!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也完全没有如此折磨自己!”。

    一口气说完这些,少年的心中好过了许多,然而片刻的松爽之后,浓浓的遗憾却又自心间涌起,“也许,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刚才微微的颤抖化为此时剧烈的抽搐,以至于想要疾步走开的白衣女子此时再难以迈开脚步,而那面素白的纱巾上,点点滴滴再次滑落……

    除了偶尔的夜鸟低鸣叫,淡白的花园中再没有任何声响,除了那轮孤寂的上弦月,完全沉入自己内心世界的少年男女都没有现,远处花树后正有一道鬼祟的黑影正屏气凝神,悄无声息的向月门处走去……

    …………………………

    金州刺使府文渊楼,因有老夫人上坐,郑氏族人自然不能没规矩的上前围观,所以翟琰的这声叫喊是厅中众人愈惊诧,一时间都将目光紧紧盯在了他身上。

    “什么阎家兄弟、大小尉迟,翟兄,收声!”,说来,今晚是郑氏一年一度的族内大校,翟琰如此作为分明显的有些越礼,同为观礼嘉宾,王缙起身上前,轻拉着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

    “你看这画,你看这画!”,孰知此时的翟琰简直就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王缙的话直若未闻,眼睛片刻也不稍离那三尺卷轴,口中随口说出的这么两句话,也因为太过激动,音量不仅没有半点减少,反而愈的大声起来。

    只是他如此言语,近在咫尺的郑老夫人却是丝毫没有什么反应,原本随意而坐的身子无形中已是挺的笔直,紧紧盯着画卷,她脸上的表情也由初时的极度震惊,变化为现在浓浓的哀怨与追忆,而那双眸子中,此时却无形中篷起了一层淡淡的云霓,其间有怀念、有嗔怪、有倾慕、甚至更有点点娇痴……总之,这一刻的老夫人再不是那个慈祥而威严的郑家老祖宗,鹤童颜中,绝似等待远归良人的陌上少*妇。

    “逆子,你干的好事!”,下而立的郑使君诧异的看着这一切,因无老夫人召唤,如今嫡亲各房都在的情形下,他也不便越礼上前,及至见到十余年不曾稍呈柔弱之态的母亲此时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眼眶濡湿,掉下泪来,顿时心中一紧,再也顾忌不得太多,口中骂着呈上画轴的郑鹏,脚下已是一步跨上前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母亲切莫伤……啊!……父亲……”。

    俯下身子劝慰母亲,说话间郑使君偶一抬头瞥向画卷,顿时身子一震,口中无形声。

    三尺卷轴,树树腊梅临风绽放,花树掩隐下,使那栋雅致书房仅露出一壁飞檐及半扇窗扉,隐见窗内书几上素琴一张、香炉袅袅。在如此书香淡雅的氛围中,一树虬曲多姿的梅树前,正有一个身量颀长的团衫儒士半侧着身子持酒而赏,看他面上容貌直与郑使君有七分相似。

    郑使君越看越是吃惊,与以前见到的那些画像相比,这副已经脱了“酷似”的范围,也不知这画师用了何等手法,虽是纸上人物只露出了半边脸庞,但那眉、那眼,却是如此生活灵动,纵然远远而观,画中人面上露出的那副雅洁与脱俗也清晰可感。

    更让使君大人吃惊的是,此画的画师用心极深,画中人持杯时并不如众人般用的食指,而是拇指与中指轻捻。其他如系缚腰间锦带时所挽的陶然结,都是其父生前特有的癖好。

    此画从最小的细节到画中人面容的临摹,再到书房、素琴、腊梅等背景的选用,无一不合于上代家主,而将这所有相融合,就用画笔造出一个最为真实生动的境界,从面容的逼肖升华到人物气质与风仪的契合。使人一眼看去,纤纤君子、温润如玉,宛若生人。

    注目画卷良久,郑使君神思飘飞间似乎又回到了垂髻幼年,那时的父亲最喜梅花,而其中更以凌雪更盛的腊梅为最,每到花开之时,他总会带着自己徜徉于书房前广植的梅林中……心入画境,不觉之间,眼中已是雾生潮起。

    小胖球今日献画,本是为邀宠而来,及至见到祖母一看画卷却是哭了起来,甚至连素来最重风仪的父亲也是如此,一时间不免心下惴惴难安,等了片刻,又听不到人说话,他的感觉愈糟糕,当下再不顾其他,顺势上前一头扎进郑老夫人怀中,稚声道:“奶奶,孙儿不好,惹你伤心了,奶奶别哭了,孙儿看着难受!”,口中边说,身子犹自扭动个不停,他这等撒娇功夫,只让那些堂兄妹们看的嫉妒钦佩不已。

    小胖球的这番动作,是郑使君蓦然惊醒,此时他已然明白素来刚强的母亲为何今天会如此失态,只因这画对于他们这些亲人而言,委实太过于勾人神思。不知不觉之间,已使人心坠画境,他身为人子已经如此,更何况伉俪情深、数十年相知相守的老夫人。

    微微侧身之际,郑使君抹去眼中的水气,才低下身子轻声道:“有外客在此,母亲莫要伤心!”。

    微微扭头看了儿子一眼,一脸茫然的郑老夫人才蓦的醒了过来,低头抱住小胖球儿,再抬起头时,除了眼圈依然微红之外,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

    绝不再看那卷轴一眼,移目四顾,见满厅中人都是满脸好奇的盯着身前的画幅,老夫人向两个贴身丫鬟略一挥手道:“去,让他们也都看看这个。”

    谁知那两个丫鬟一动,目光紧盯着画卷、手上犹自比划个不停的翟琰也痴呆呆的跟着上前,旁边的王缙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拉住,片刻之后,这位画圣幼徒才醒悟过来,恋恋不舍的看了那卷轴一眼后,长叹声道:“五十年了,不想今日在这山南竟然又见阎氏人物、尉迟画风。”

    不等王缙开言,眼光瞥过卷轴的老夫人闻言接话道:“现在儿孙辈们在看画,翟先生名门子弟,丹青圣手,趁此时机不妨略做解说。”

    目光跟着两个捧画的丫头转动,翟琰闻言微微一愣后道:“好手法,着实好手法呀!”。

    “当世人物,若论丹青之妙,有谁能更胜道子先生,你翟少兄如此出身,此画纵然再好,也不至于让你忘形如此吧?”,见这翟琰跟得了魔障一般,到现在还盯着被捧走的卷轴,王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旁边出言道。

    “若是令兄在此,定能看出其中玄妙”,没好气儿的对王缙说了一句,翟琰侧过身子,微微躬身一礼道:“回老夫人话,适才这画若单论技艺而言,其实仍有许多瑕疵,例如梅干的勾勒、人物衫纹的细处运笔等等,都算不得绝佳,但晚生之所以赞其好画,只因此画之中包含着三种现已失传的丹青技法。”

    “噢!翟先生不妨细说来听听”,因为此画描绘的对象别有不同,老夫人大感兴趣的追问道。

    “丹青之艺,依照各人心性嗜好不同,其所擅长也是不同。例如本朝之中,若论佛道人物及寺院壁画,家师自是第一”。言说此话时,翟琰言语平淡,绝无半点自夸之意,但话语中的自信,却是溢于言表。

    吴道子盛名千古,在生前的开元天宝间,即已与善草书的张旭被时人并称为“书画双圣”,这地位已是举世公认,没有任何疑意,所以听他这话,郑老夫人母子并王缙都是点头称是。

    “若论善画马及各种异兽,却需推韦氏世族之韦无忝为第一、其余张藻擅画松、冯少府擅画龙,王太晟善山水等等,人有不同,其所擅长也是各自不同。”将这些背景加以介绍之后,翟琰略提音腔道:“然则要论及俗家人物,自我大唐开基建国百余年间,绝无一人能胜过贞观朝阎氏兄弟,其中,更以阎中书立本冠绝一时。”

    听他这句说完,王缙等人顿时明悟,太宗贞观朝,这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可谓声名四播、风1iu一时,其中尤以弟弟立本画名更著,又因他后来曾于高宗朝位居中书令、同平章事,身为宰相之尊,所以此时翟琰依惯例称其为“阎中书立本”。

    “《秦王府十八学士图》、《历代帝王图》,包括现在长安供奉的《凌烟阁功臣图》都是阎中书丹青妙笔。阎氏家传技法,画人物最重资料收集,重人物背景的理解与融合,我尝听家师言,中书昔日奉太宗饬令绘《历代帝王图》时,曾耗时数年,精研典籍,后根据其所处时代、地区及不同年龄和经历,包括施政得失,通过不同的坐姿、表情、服饰等等恰如其分的加以描绘,画成之日,太宗感叹竟日。适才所见这副画卷中,只看他场景布置及手足姿态,无一不是遵循于此”。翟琰言之于此,口中啧啧赞叹不绝。

    “大小尉迟又如何?”。听这些前朝名人掌故,王缙兴味大增,翟琰话刚一听,他随即开言问道。

    “也是太宗朝,西域来了一对僧人,一名尉迟质那,一名尉迟乙僧,这二人都以善画驰名,又因二人份属父子,所以并时人并称为大小尉迟。适才画卷中的构图‘洒落而飘逸’,绝是大尉迟的画风,至于眉眼间的细笔,用笔紧劲如曲铁盘丝,正是小尉迟所擅长。本来我还不敢肯定,但一看到画中人物的着墨,某实敢以脑袋担保,绝无差错。”,说到这里,翟琰简直就有些咬牙切齿之状了。

    “哦!这是为何?”

    “凹凸花!用色沉着,堆起绢素而不隐指。只有这种西域画风处理阴影的晕染手法,才能绘出最真实的凹凸花效果,你看,你再去看那画卷中人物的衣衫,是不是有凹凸花!”,从牙缝中挤出这番话,黑面暴牙的翟琰此时看来简直就有几分狰狞,“尉迟父子、阎氏兄弟一代风1iu,可惜随着他们身死,这两派的独门技法已久不见于人世!我随师傅学画十年,专攻用色,平生以不得习晕染法为最大恨事,天可怜见,今天居然让我再睹此秘技,此天佑我,天佑我也!”,双手紧攥成拳,此时的画圣幼徒声音嘶哑、语近癫狂。

    见翟琰如此激动,听说刚才那幅画卷居然有如此来历,郑老夫人相顾瞠目,片刻之后,才见郑使君看向小胖球,正色道:“鹏儿,前些时日,你到书房私自取走你四叔的临摹,更到帐房支领钱财五十五贯,说,都送到那里去了?”。

    “郑小四这贱奴才,居然敢不听我话,来日少爷再收拾你。”,小胖球心下暗骂那帐房一声,口中却不迟疑道:“我也是为了给奶奶大寿置办礼物,钱送到山南西道梁州桑南泉那里。”

    “桑南泉?绝无可能,此人曾在家师坐下习艺两月,绝无这等技法”,自郑使君开始追问这画的来历,翟琰的目光就再没离开过小胖球儿。

    翟琰黑面暴牙,原本就貌丑,此时心中激荡、神情过于专注下,看来分外怕人,小胖球儿只看了他一眼,随即扭头道:“我话还没说完,桑南泉那副拿回来被阿碧给毁了,刚才那副!是阿离昨天画的。”

    “阿离?”,今天第二次从小胖球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郑老夫人母子并翟琰二人都是一时哑口,太过吃惊之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静默良久,才见王缙以手抚额,口中喃喃道:“伴读!……唐离……阿离呀!阿离,你到底是什么人哪……

    正在此时,就见文渊楼门轻推,一身簇新宝蓝缎衫的郑管家疾步走了进来,看他脸上强抑兴奋不能的表情,混似刚刚被天上掉下的金元宝给砸过……

    …………………………

    写文事实在太累,紧赶慢赶,才刚刚结束,连校对也来不及了。玄宗朝开元天宝间,这实在是中国两千年王朝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但反过来,叶子选择这个时期来写,日子也着实不好过,琴棋书画、声色歌舞,想写好这那一样都是最耗心力的活计。

    目前唐离还只是在偏僻的山南金州,一旦它日到了“黄金之城”的长安,那就要命了,且不说玄宗与杨贵妃,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还有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这等边塞大家,诗人且不说他,另外还有舞王公孙大娘、草圣张旭、画圣吴道子、药王孙思邈………中国王朝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向开元天宝间这样,集中出现了如此多的一流人物,数着数着,我的头都晕,这那一个人物不是名垂后世、风1iu千古的人物……

    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叶子今天又Rp爆了,不止是字数,写这种文事实在太耗心力,大家也爆爆,给票票、给收藏吧!谢谢!

第三十五章 转关一

    “母亲,那唐离入府之前,阿沅曾经查验过他的身世,听说他自十一岁起就在本州坊市一家卖笔墨的小店中做工,那店主也姓阎,却是个酒鬼。当时下人奏报的时候,儿子倒也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此人极有可能是阎氏后人,可惜他人现在已经不在金州!”,正俯身给老夫人解说着唐离的过往经历,郑使君一瞥间见管家到了,顺势抬头道:“郑九,你来的正好,明天就派人去坊市细细打听,查一下那阎苏生到底去了何处。”

    “小的见过老夫人、老爷,这事小的明天一早亲自去办。”,躬身行了个礼,郑管家忙不迭儿的应承道。一句话说完,就见他站直了身子道:“老爷,小的还有一件紧急之事奏报。”

    “母亲也在,有什么事但说无妨!”,王缙二人身份不俗,当着他们的面跟管家“咬耳朵”毕竟不雅、也显的小气而有失风仪,郑使君遂一挥手道。

    “老爷,此事关乎小姐……”,郑管家期期艾艾道。

    “小姐怎么了?”,看管家神情异样,说到的又是最让他心烦心痛的女儿,郑使君顿时紧张起来,迈步上前,变色高声问道。

    见管家躬身凑近,郑使君眉头一皱,轻轻避了避肩膀,听他耳语。

    “唐……尔之所言可是属实?”,郑管家话还不曾全部说完,使君大人已面色急变,强压着声音嘶声问道。

    “千真万确,现在人还在后花园中”,见老爷急怒如此,郑管家眉间喜色一闪,斩钉截铁道。

    “每逢大事有静气!有佳客在此,子文,到底生何事,使你惶急如此?”,族人聚集,外客在侧,见儿子与管家如此形状,更勃然色变,郑老夫人脸色也随之一变,沉声问道。

    当此之时,郑使君也顾不得太多,回过身来低声向老夫人耳语其事。

    “恩,恩,原来是如此小事,值当的甚么,你随我走上一遭就是”,听完使君所言,老夫人脸色全无半点变化,反是微微一笑,向王缙二人道:“府中奴才们无用,办事不得力,出了些许小事,我母子还需少陪片刻了,二位尊客但请安坐品茗便是,若感疲乏,也可先行休憩,稍后老身自会命子文前去陪礼!子仪,后面的考校就交给你了,若是怠慢了尊客,仔细着家法!”,唤过二子上前,交代了这些后,郑老夫人起身略一福礼后,才在使君大人的搀扶下起身而去。

    款款慢步,面带慈祥笑意的老夫人在满厅“老祖宗”的礼送声中出了文渊楼。

    “郑九儿,此事若有虚妄,老身立时杖毙了你!”,身后文渊楼门刚一关上,原本满脸慈祥的郑老夫人立时面寒如冰,向郑管家冷声说了这句后,才微微侧身向使君大人吩咐道:“你亲自去,找几个亲信下人,需是姓郑的本亲宗族才好,顺便把阿沅也叫出来,小心莫惊动了别人!”。

    郑使君应声“是”后急急去了,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前面带路,去后花园!”。

    …………………………

    “除了那次跟鹏弟偷跑出去听你俗讲,四年了,我从不曾出过府门!以前,我也曾烧过龟甲,摇过卜筮,这原都是命,需怪不得别人!恨只恨我生在这郑家,纵然想削做个比丘、黄冠也不可得!守节……为一个从未见过的死人守节……这原都是命,都是命!我只恨自己不早死了,死了也就都解脱了……”,数年间从无机会如此酣畅说出心中的苦,郑怜卿话还不曾说完,极度哽咽之下已是再难为继。

    倾尽瓯中最后一口酒浆,唐离只觉它是如此的苦,自郑怜卿开口叙说以来,他就再不曾说过一句话,只是酒喝的愈的快,而嘴中也愈的苦。

    那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话语,他不愿意说;但除此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所以,趺坐向月的麻衣少年只能沉默的倾听着她的诉说。

    他原以为自己后世今生的生活已经算得上苦,但比之眼前的白衣女子,他才知道,难以言说的苦才是真正的苦;他原以为唐朝的女子都是拥有极高的自由度,但现在却才明白,这个认识对于郑氏这样的“百年华族”并不适用!

    诗书继世、礼法传家,高门巨族在获得世人推崇的同时,也必定要付出比普通人家更多的自律,这种自律经过数百年的承传与加固,到如今,已展到残忍的地步。

    她是荥阳郑氏长房大小姐,这本该是个极为尊贵的身份,但现在,她只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她不能梳妆打扮、她不能穿时新艳丽的衣衫、她只能永远以一身素白来彰显郑氏家族女儿的节烈。她不能见客、她不能随意走动,除了那个无人去的内院和这个笼罩在夜色下的后花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那里?这个气派华丽的刺史府,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放大的监室。除非必要,没有人敢靠近她,就连那身份最低的洒扫仆役,也不愿意跟她说话。做为以儒门正统自居的郑氏族人,连出家做尼姑和道姑,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会关心她。她还活着,但是在别人眼中,她早已经死了。她现在活着就是为了死,以便为郑氏族谱烈女篇再增加一个名字;也为世人赞颂郑氏家声时,再增加一份最新的论据……

    ………………………………

    “翟兄,你又要做什么?”,文渊楼大厅中,王缙一把拉住急欲起身的翟琰,低声问道。

    “出事了,是唐离,一定是唐离!子文兄和那老夫人都是怪怪的,我要去看看”,低声说了一句后,急切的翟琰又要起身。

    “就你聪明!刺使大人刚才那模样我也见到了,甚至连他那声‘唐’我都听的清清楚楚,但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去,窥人私事原本就不是君子所为,何况你我如今还是如此身份!坐下,待会儿且听子文兄如何解说。”,见翟琰如此,王缙真是急了,借着大袖的遮挡,紧紧拉住他的衣襟不放,这番话说的也是又快又急。

    “晕染法!失传秘技,十年期盼哪!现在只要事关唐离,那怕最小的可能我也得去,就算为此得罪郑氏,某也在所不惜了!”,一说道晕染法,翟琰刚刚平复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顾盼之间,王缙竟在他的眼中看到有丝丝火焰闪耀。

    低头一声长叹,王缙无奈松手道:“此事恕为兄不能陪你了,好自为知吧!”。

    略拍了拍王缙臂膀,向正主持考校的郑子仪做了个内急的示意后,翟琰迈步向外走去。

    “某有事欲见你家主人,尔可知其下落?”,走出文渊楼,面色沉静的翟琰向迎上前来的郑府家人淡淡问道。

    这些家人今晚都是只于楼外伺候,并不曾进过厅中,自然不知道其中事由,但他却认识眼前这个黑面暴牙的丑货是来自长安的贵客,先是叉手行了个礼后,才见他赔笑道:“方才我家老爷来叫了几个人,去了那里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应该是去了后花园,只是这本是小人猜的,做不得准。”

    “叫人!”,闻言翟琰心中一紧,略挥了手道:“甚好,我自去寻他便是,多谢了”。一句话说完,他已是循路而去。

    这声“多谢”说的那家人真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觉的这位尊客的黑面也不是那么丑了,直到翟琰走出老远,他犹自探而望。

    前几日茶会时,这后花园翟琰原本就来过,此时他循着旧路,刻意放轻了步子寻去,堪堪刚走到月门处,就听到唐离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道:“小子夜来了无睡意,闲游后花园时偶遇小姐,因觉失礼,遂即刻退走回避,堪堪刚到月门处,就见老夫人及郑使君大驾到此。管家此言,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夜空之中,麻衣少年的声音一如茶会时候,清朗而从容……

    “唐离、小姐,后花园……”听到这几个词,翟琰心中一动,小心前行几步后,将自己隐于月门外的暗影中后,悄然向内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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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章 转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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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距离月门不远的花园内,郑老夫人母子并四五个家人站做一处背对而立,而与他们对面的,正是那个少年,因隔的远,看不清面上表情,但在如此夜晚,朦胧的月光清辉披洒在那身疏落的麻衣上,手持酒瓯的唐离让人感到一种别样孤寒的飘逸。

    而在他的侧后方,更有一个白衣女子静静伫立,如此月色,如此地界儿,如此曼妙的身姿,看来就如同一副画卷,在这个瞬间,翟琰竟有走上前去揭开她的面纱一睹尊容的冲动。

    唐离话刚说完,翟琰就见一个背对自己的胖胖中年汉子开言道:“狡辩,老祖宗、老爷,他来此至少已经三柱香功夫了,绝不是刚刚才到。”,只看这人的身形,分明就是刚才曾到文渊楼厅中的郑管家。

    “噢!今日老夫人大寿,府中事务繁多,总理一府,郑管家该是忙碌的很才是,为何居然还有闲心来关注我这小小伴读的行踪,莫非……”,当此之时,唐离话语中依然听不出半分惊慌。

    “郑九入府十年,往日办差如何,今日寿宴又是如何!老夫人及二位主人自有定评,容不得你这小小伴读非议。”,毕竟在大户人家历练多年,郑管家见话不对,也不等唐离说完,即时顶了回来。

    “管家既然办差勤勉,那今天又如何有暇来关注小子,这三柱香之说……”。

    “嘿嘿”两声冷笑,在夜晚是如此刺耳,笑声未收,就听郑管家道:“枉老夫人及二位主人如此厚爱器重于你,纵然是条狗也该知恩图报才是,不成想你唐离居然丧心病狂如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做下如此败坏郑氏声誉之事。”,见自己的话惹来对面少年脸色一变,管家愈兴奋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我就让你心服口服,李杉,出来!”

    随着郑管家一声喊,就见不远处的花树后走出一个绫服少年,此人看年纪当与唐离差相仿佛,身形也一样的颀长,只是气度未免差的太远,疾步上前向郑老夫人等行礼时,未等开言,腰已塌了三分,更添几分委琐之相。

    “小人李杉,原是与他一起应募入府,现在老爷书房当差,今晚小人无事出来散步,却偶然看见唐离神色慌忙的往后花园来,小人见他行动鬼祟,就动了心思暗自跟随,结果就看到他……小……小姐……在湖边私会!老夫人、老爷,论说起来小的毕竟与他同日入府,自该有一份香火情分在,本来不想报知郑管家,孰知这唐离太不自重,小姐要走,他不仅出言制止,更有许多淫浮*实在不堪的很,小人也是愤他太不守尊卑、太不知自重,又感念老爷、夫人素日待我的情分,才……才禀知管家的。随后回来,见他仍然在此,更惹的小姐连连啜泣,事情前后小人都在,老夫人、老爷,小人敢拿身家性命担保,郑管家所说,绝无一字虚言。”,这李杉连串话说完后,更看向唐离一声长叹,露出满脸惋惜神色,看他那表情,还真是有情有意的紧。

    这李杉自小相貌俊秀,也颇有些小聪明,是以行事历来吃亏不多,这次借着老姐攀上了郑府管家,自以为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旦入了刺使府自然能够哄的老爷开心,到时候得个“察举”的名额,自然也能混个官身,富贵前途可期。孰知本来计划好好的单人应募却被唐离横插了一杠子,而进府以来,更事事被眼前这人给压住一头,且不说相貌不如人,气度风仪更是有天渊之别。天天听到唐离出彩得宠的消息,让他简直嫉妒欲狂,无奈才学实不如人,也就只能咬牙隐忍,前几日听到郑管家说要对眼中钉下手,让他“把握机会”后,他便时时紧盯着唐离不放,今晚终于见功。当此之时,看到对面那个穷酸少年终于落入网中,李衫面上虽然故做惋惜,其实心下欢喜的几乎就要炸开,连月受气,今天一朝得报,还能在老爷夫人面前立下如此大功,这当口儿,那心情还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呀!

    李杉这番话一出,郑管家固然是洋洋得意,郑老夫人并使君夫妇却是面色大变,于郑氏而言,女子自小启蒙便需学《孝女经》,这“男女大防”四字可谓是女儿家立身第一要义,纵然是未嫁之身,这样与年轻男子夜间私会已是大违礼仪,何况这郑怜卿更是三嫁之身,虽说她现在被定的乃是冥婚,但毕竟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现在与她私会的对象更是本府伴读下人身份,此事一旦传出,不仅赵郡李氏断难甘休,更必将大损荥阳郑氏声名。光是想到这里,连暗影处躲藏的翟琰也是面色大变,深感不妙,场中气氛一时骤然绷紧。

    一想到此事的后果,郑使君纵然再爱重唐离才华,此时也顾忌不得了,正当他欲要下令捕人之时,却见对面那少年却是脸色不变的哈哈一声大笑,这笑声如此突兀,尤其是自他口中出,更让郑老爷气怒攻心,旁边早有郑管家冷然叱喝出声道:“既入本府,自当受本府家法拘管!死到临头,你还笑个什么?”。

    “入府十年!哈哈,我笑你受恩深重,却不思报效,实在猪狗不如!;我笑你自作孽、不可活!;我更笑你昏聩不堪,自以为能以愚笨心思蒙骗老夫人及使君大人知人之明!有此三条,岂不可笑。”,当此之时,这麻衣少年不仅没有半分紧张,反是酣然而笑,看向郑管家及那李杉的眼神中,也满是讥诮。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唐离,你休得血口喷人!”。

    “到底是我血口喷人,还是你‘郎舅’二人合伙行诬?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管家大人!你莫非真忘了张老实不成?本城景山坊郑管家该不陌生吧?至于张李氏,郑管家当是更不陌生吧?”,这招杀手锏一出,少年见郑管家二人立时应声色变,也不容他们辩驳,唇角冷冷一笑后,口若连珠道:“尔当日来本州不久,既与张李氏这蛇蝎毒妇勾搭成奸,淫人妻女已是大恶,可恨你犹不知餍足,丧心病狂之下,更伙同奸妇毒杀其夫。事机败露之下,又以荥阳郑氏声名压人,更以刺使府管家身份肆行无忌,管家大人,莫非你真以为打断了张阿牛的腿脚,此事就能永远遮掩下去不成?公道自在人心,一人可欺,十人可欺,则百千人又当如何?众言昭昭,如今之金州,荥阳郑氏清誉、刺使大人官声皆因你而毁于一旦。而今,你更因与我之私愤,侮小姐清白于众人之前,入府十年!难道这便是你对大人的报答不成?禽兽之心如此,你视天心何在?视我大唐律令何在?又视使君家法何在?”。

    斥问刚停,稍一喘息,少年复扭身向那面做死灰的李杉冷声笑道:“你自幼父母多病,生计艰难,全仗邻居张老实家接济才苟延残喘得生,后尔姐既嫁张家,张老实为尔之父母延医请药,养老送终。更待你实若亲弟,衣食供给之外,更不吝花费送往私学蒙。其所行种种,虽名为姐夫,实不啻为再生父母,可恨你为冀图荣华,既知郑管家恶行,不仅不报知官府为之申告,更恬颜无耻认贼做亲。说!到底是一个‘察举’名额蒙了你的心,还是原本你就只长了一颗黑心!如此无孝、无义、无廉、无耻,当日与你同日进府,实属我唐离毕生之辱!似你这等猪狗不如之辈,今日安敢再侮小姐清名?汝心所想,视吾好欺耶?视使君大人好欺耶?视郑老夫人好欺耶?”。

    依《大唐律》,三亲以内不得举证,郑管家与李杉虽无其名,却实有其实,如此以来,他们所言即不足采信。少年这番痛快淋漓的连珠话语,只让场中雅雀无声,郑使君等人万万料不到事情居然翻出如此波澜,一时震惊之下,竟是无言可。

    稍过片刻,面色铁青、头上华无风自动的郑老夫人扭头之间,见郑管家面色惨白,喏喏难言,心底蓦然一凉,随即一股恶气上涌,头晕目眩之间,竟是站立不住,多亏身后使君夫人急忙伸手搀扶,才堪堪站稳。

    以手抚额,片刻沉默之后,才见老夫人睁开眼来,双眼含威目视那几个家丁道:“尔等经常出入府第坊市之间,说,郑九之事可是属实?”

    身为郑府下人,又是郑氏远支族人,如此形势下老祖宗亲自动问,这些家人再不敢隐瞒,低头颔道:“是”。

    这声“是”字出口,郑老夫人无言闭目一声低叹,再睁开眼时,也不见她开言,转身之间,已是重重两掌掴在了使君大人脸上,“修身……齐家……逆子,你就是这样齐家的不成?你不爱惜自己前途官声也便罢了,又将置家族令名于何地?可叹我与汝父一生谨慎,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肖子出来?今日你需怪不得为娘心狠,我虽欲饶你,奈何家法不容!祖宗不容……”。话到最后,老夫人急怒攻心,竟是就此昏晕过去。

    “娘,娘……”,刚刚跪下身子的郑使君见老夫人昏到,也顾不得面颊红肿,起身就于夫人身前,声声惶急叫道。

    郑管家被唐离突如其来的一闷棍打的彻底蒙了头,此时接连见使君挨打、老夫人晕倒,才慌过神儿来,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嘶声嚎道:“造谣,老爷,你听老奴说,唐离是在造谣,您万万不可相信哪……”。

    蓦然转过身来,眼中充血的郑使君咬牙一个窝心脚,已将郑管家踹倒在地,口中更冷声道:“来呀!请家法,用复礼杖给我毙了这两个狗才。”

    一听这话,郑管家长嚎声一窒,而那原本瑟瑟抖的李杉也已应声倒地,看他那模样,竟是被生生吓晕过去。

    “老爷,夫人,那唐离的确是与小姐有奸情,冤枉,我冤枉啊!”,见那往日对自己谄媚无比的家丁此时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手脚被架起的郑管家顿时再次放声大嚎。

    “给我掌嘴,他若再敢说一句,你们就准备领家法吧!”。见如此关头,郑管家犹自说出这等话语,使君大人向那家丁厉声吼道。

    “蓬蓬蓬”三声皮肉交击之声,郑管家被争先恐后的三拳给打落满嘴牙齿,鲜血长流之下,乌拉声中,却是什么也说不清了,随后更有一个家丁见他还在声,生怕触了老爷的霉头,当下撕了衣襟紧紧堵住他嘴。

    “慢着,行家法之际留他一条性命”,被儿媳掐人中穴唤醒的老夫人虚弱开言,惹来正被拖地而行的郑管家连连点头,血迹斑斑的脸上也乍然现出惊喜之色。

    “好生看着,莫使打死!改日升堂明断、申领刑部‘勾单’、明正典刑,你家老爷官声清誉、我郑氏百年声名全在这贱奴身上了,总要金州百姓能见着才好。”,老夫人精神不济的这番话语,却使郑管家面上的惊喜瞬间凝固,淫人妻女、谋夺人命,这两条均属“十大逆”重罪,一旦坐实,量刑最低也是斩立决,至高可判凌迟,只看老夫人之用心,郑管家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下场,冷汗如雨溢出的同时,他已彻底昏死过去。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回去!”,向面蒙白纱的女儿一声厉喝,郑使君见唐离皱眉间面露不愉之色,本就烦躁不堪的心中怒火升腾,不假思索,开口便道:“来呀!把这不守尊……”。

    使君话语堪堪说到这里,就听月门外一声长笑道:“中午酒饮的太多,文渊楼着实气闷,本意来这后花园中散散,不成想子文兄也在此地,咦!阿离居然也在?好好好,我正急着找你,巧遇,着实巧遇呀!”,说话声中,一人自月门处施施然而来,朦胧的月辉下,只看这人黑面暴牙的模样,却不是翟琰更有何人?

第三十七章 转关三

    “噢!老夫人和嫂夫人也在此地!失礼了,某实在是失礼了!”,走进几步,翟琰似才见到郑老夫人一般,口中告罪连连,人也躬下身去行礼,这套功夫做足之后,才见他走近前来一把拉住唐离,呵呵笑道:“今日若非老夫人寿诞,我还不知阿离你是如此深藏不露,居然身怀失传已久的西域晕染之法!某随家师学艺十年,尝以不得习此为恨,今日既然为我所知,那是再不肯离你半步了,纵然是以枪棒驱逐,某也决计是不肯走的。”

    翟琰突然出现,又自说自话的来了这么一出,倒让郑使君感到措手不及。暗自庆幸郑九儿那贱才是被从角门拖出,应该无人看见。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免惴惴猜测刚才那家丑此人是否知道,纵然知道,又知道了多少?心中这两样心思翻腾不休,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府中佳客来的多,喧闹之中下人们见有机可趁,竟然偷了酒吃”,只这片刻的功夫,刚才还是憔悴不堪的郑老夫人已是恢复常色,微笑续道:“这也就罢了,偏生这些个奴才吃了酒又借机撒疯,连打带骂闹腾起来,着实不成体统,下人们还真约束不住,只有我老婆子母子亲自走上一遭了。尊客刚才来后花园时必是听到些嘈杂声响,家风不谨,扰了清兴,惭愧,惭愧呀!”。

    瞪大眼睛听完这话,翟琰暴牙一龇道:“老夫人说笑了,荥阳郑氏家风不谨!这句话说出去,普天下只怕无人肯信的!家大户繁,下人们多了,这些事原本难免,当不得什么!我说刚才来时隐约听见有人呼叫,却是为了这个!一通小板下去,保这些奴才们多深的酒也该醒了!万不值当得老夫人生气的”。

    说话之时,郑老夫人那隐含威芒的眸子片刻都不曾离开过翟琰的丑脸,却见他神情自然,没有半分异样,再想想刚才文渊楼中这人失礼的样子,当不是个有心机的,至此,她才算放下心来。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离一眼,郑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唐离此子身为本府伴读,能得尊客如此看重,老身也是与有荣焉,只是现下尚有一些家事处理,还请尊客先行,待料理妥当,老身自会命他前往请见。”

    得了这话,翟琰放下心来,他心下本知郑老夫人要说什么,但面上却毫不显露,拱手道:“这说的什么话,实实折杀晚辈了!老夫人但请行事就是。”,一句话说完,才见他又转过身来重重一拍唐离肩膀道:“老夫人此间事了后快来我处,某在客舍温酒以待,你我二人禀烛切磋画艺,岂不快哉!”。

    目送翟琰瘦高的影子消失在月门前,后花园中暂又归于寂静,片刻之后,郑使君正待开言,却听老夫人道:“子文、阿沅,且暂回书房。”,转身动步,行出丈许距离后,才复听淡淡声音传来道:“唐离,你也来吧!”。

    使君书房治备的极为雅致,两扇半开的菱形雕花竹窗间,习习凉风轻轻拂来,因是夜晚,所以外罩的毫州轻容窗幕也已放下,这种至轻至薄的纱中极品即能阻挡虫蚁,又不妨碍观赏窗外夜景,反倒是愈添了几分朦胧的柔美。墙角一侧花几上,正有一笼杏花艳艳正放,为素淡的书房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春意。其间书几等器具本是由楠木制成,再加上那一炉袅袅轻燃的鸡舌香,直使人感觉心平气定,实在是好个观书赏墨的绝佳所在。

    即入了书房,郑使君夫妇搀着老夫人坐定后,方才分立左右以为服侍,连他们都已无座,更惶论身为伴读的唐离了,轻惮麻衣立于书案之前,迎着郑老夫人探究的目光,略带一丝淡然笑意的少年面上无喜无怖,一如往日的从容。

    足过了半柱香功夫,寂静的书房中才听到老夫人沉声开言道:“适才在后花园中,你与我那孙女都说了什么?”。

    刚才唐离矢口否认曾与郑怜卿交谈,此时突听这一问,不免微微一愣,本待要开言再说旧辞,却于偶尔一瞥间看到郑老夫人唇角间稍纵即逝的讥诮笑意,少年略一沉吟间,开口道:“小子游园之际偶遇小姐,也不过是说几句开解心事的言语罢了。”

    见唐离直承其事,郑老夫人微微一愣,旁边的郑使君早勃然色变道:“果有其事,那你为何适才却砌词狡辩。”

    只是使君大人的怒火到了唐离这边,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少年的声调依然从容,“若此间另有他人在此,小子依然会执旧辞。”

    闻言更怒的使君大人正愈再说,却吃母亲眼神制止,只能闭口不言,再次打量了少年许久,郑老夫人蓦然开言道:“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淑女之思?”。

    突然听到这话,不仅是唐离,纵然郑使君夫妇也是大吃一惊,就连那今晚始终不一言的郑夫人,此时也是口齿喏喏,欲要声。

    举手轻挥,郑夫人制止了使君夫妇的躁动,只将一双渊深的眸子紧紧盯住唐离,其锋利处似乎要将少年的身子给撕开,直达那血淋淋的心。

    可怜的唐离后世今生加起来的二十四年中,从不曾遇到过如此问题,饶是他心志坚定,一时间也是踌躇不定。

    “我该怎么回答?”,犹豫之间,梨花树下、月儿湖畔的那个白衣身影自然浮现了出来,似是为了避开这些,摇摇头,目光游移不定的少年见到郑使君脸上毫无掩饰的不屑及郑夫人那不可思议的神情,心底一颤,竟莫名生出一股火儿来,不等他更做思量,嘴中已是脱口而出道:“是”.

三十八章 转关完

    “正是”两字刚刚出口,唐离心下猛然打了个突儿,而郑使君夫妇脸上则是蓦然色变,看那神情,竟似受了人言语侮辱一般。

    紧紧盯住唐离,老夫人眼中的激赏之意一闪而逝,“好,有胆气!”,沉声赞了一句后,才见她微微一笑,续言道:“依我《大唐律式》,天下之民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遵官律,杂色不得为婚,也就是说,这良贱之间是绝不能互结婚姻的,否则一旦坐实,不仅官府会强行拆解,女方充为官奴,男方轻则徒刑两年,重则更会流徙三千里”。

    见老夫人突然说出这话来,少年自知她更有后话,遂也并不插言,静等下文。

    说的是这等最容易令人忘形的男女婚姻之事,少年又是如此小小年纪却能沉的住气,看在老夫人眼中,这份“静气”也就愈显的难能可贵,微一沉吟,见唐离并不接言,她才又续道:“当日你来我儿府中应募,并不曾花押卖身契约,论说起来你现在依然是良人身份!但与我那孙女儿毕竟有了主仆之实”。

    “是”

    “再则,且不论这《大唐律式》,自魏晋六朝历隋而至唐,博陵崔、范阳卢、赵郡李及我荥阳郑氏这四族,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绝不与寒门士子通婚。”,任是老夫人说的平淡,然而话语之中,任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傲然之意,话语至此,片刻沉默之后,才见她前倾了身子,紧盯着少年,微微笑道:“说了这许多闲话,现在老身倒是要再问上一句,唐离,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了淑女之思?”。

    “是”,没有半点拖延,少年径直迎上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于前次相比,唐离此时的回答没有半点儿犹豫与迟疑,从他那从容而清澈的眼神中,老夫人看到最多的就是坚定,甚至还有一点……傲然,是的,虽然想起来这很奇怪,但郑老夫人感受到的却的确如此。

    “噢?”,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字,拖音却是如此悠长。

    “小子幼年时尝听过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对此,小子深以为然!”,淡淡一笑,少年也紧盯住郑老夫人道:“再则,老夫人既然能在如此雅静之地,与我这小小伴读说这许多‘闲话’,总不会是无的放失的。”

    闻言,老夫人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才见他抚案起身,展颜笑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唐离,老身倒不曾错看了你!”

    侧身绕过书几,脸上依然残留些许笑意的郑老夫人踱步间,缓缓道:“自前隋弃九品观人之法,立科举选士以来,其间历经变革,遂于神龙间则天武后朝成为定制。明经、明法、明算,道举等等,这些名目虽多,其中却以进士科独自矜贵,一朝金榜题名,旬日之间便可名动天下,侪身‘衣冠子弟’,换言之,这便是当今寒门子弟最好也是唯一变更身份的途径。”

    话至此处,已经到了唐离身前的老夫人蓦然面容一肃,盯住少年那清澈的眸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我郑府嫁女之时”。

    丝毫不回避老夫人的眼神,少年清淡的笑容不变道:“小子家贫,为奉养母亲,已于四年前自解了州学,既不入州学,便不得乡贡生身份,没有这身份,又如何前往长安应举?”。

    “这金州州学你却不能再入,老身可送你前往本道观察使驻跸所在,此地不论户籍,只要是山南东道子弟都可入学,你补入这‘道学’的名额自有老身去办。但老身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此后你能否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取得乡贡生名额,前往长安赴进士科试,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应声答应,少年的眼中闪烁的是一如往日的自信。

    ………………………………

    目送少年的麻衣消失在书房前小径的暗影中,郑使君语带不解道:“母亲,您……”。

    “不要说了,为娘自有安排”,转过身来,郑老夫人打断了使君的话语,而她看向儿子的眼眸中,此时也满蕴的都是慈祥,伸出多有皱纹的手轻轻抚上使君脸上那依然未曾消失的红痕,良久之后,才听她柔声道:“子文,还疼吗?”。

    郑氏上代家主是个典型的温润书生,持身严正却待人温软,相比之下,倒是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家主夫人更加外柔内刚,从小,无论是在家中还是族亲聚会,使君大人更多感受到的都是母亲的严厉,这一状况历四十年而未有变化,今晚却突然见到老夫人如此温情流露,使君大人一愣之后,只觉鼻中蓦然一酸,眼眶间也已隐隐热。

    “你这孩子,还真是跟你那苦命的父亲一模一样”,见年近四旬、身为一州刺史的儿子此时竟然表现的如此孩子气,郑老夫人心中也是一酸,抚着那红痕的手也就愈的轻柔了,“你父亲似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象你一般,侍上孝而待下宽”。

    突然说起这个,老夫人心思一时也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后,才听她轻叹续道:“子文,你须怪不得为娘。身为嫡系长房,正因你们父子都是如此温软的性子,才逼的为娘不得不如此硬起性子、铁了心肠!这多年了,族内族外,有多少人说我是花面狐、母鸡司晨……娘听了不生气,为了你们父子,为了本房能守住家主的位子,纵然说的再难听些,娘也认了。”

    “娘,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呀!”,母子四十年来第一遭如此谈心,原本就是极为孝顺的郑使君听着母亲说出如此话语,刚刚的激动加上此时的愧疚一并作,一时间竟是忍不住淌出泪来,就连旁边站着的使君夫人,也是眼圈红红的。

    “就为着你这性子,娘一直不放心将族中事物交给你,但这也不是个常法。尤其是这两年,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晚难得清净,娘就告诉你为何刚才要打你,更要告诉你将来该怎么做家主。”,眼中满溢的都是慈祥,此时微微而笑的郑老夫人再不是日间那个人人畏惧的老祖宗。

    “子文,你不要说,好生听着就是。”,轻轻拍了拍情绪有些激动的使君大人,老夫人淡笑着续道:“荥阳郑氏传承百年,什么才是本族最为贵重之物?”。

    “不,即不是家庙中祖宗牌位,也不是那千顷田产。”,微微摇摇头否决了使君夫妇的回答,“圣人曾言:‘**之外,存而不论’,神鬼之事本是人言嘈嘈,做不得准的。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儿罢了,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至于那些田产死物,就更不值当如此牵挂。”

    “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今日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耳听老夫人口中说出这话来,使君夫妇都是骇然色变,若非身前坐着的是自己母亲,只怕郑使君那“大不孝”三字早就脱口而出。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且不说官府“忤逆”之罪重罚,但是族中家法之下,也是必死无疑。

    “坐,都站起来做什么”,见儿子媳妇儿如此,老夫人神情丝毫没有半点变化,依然那副淡淡慈祥的表情道:“对于我荥阳郑氏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家声’二字。只要这家声不毁,清誉不倒,纵然一切都丢了,咱们也都能给它找回来。”

    “正是因为有‘百年华族’这金子招牌,我郑氏子弟才能生来即得别人看重!科举、入仕、婚配等等,无论什么事,总能占个先手儿,不会吃了亏去。然则一旦没了这个,那郑氏与这街上的张、王、钱、赵又有什么区别?”,抬头看了正点头应是的使君夫妇一眼,老夫人注视着儿子道:“‘荥阳郑氏’四字的清誉是我族宝中之宝,是子孙后代立身的本钱,这也是今晚为娘重手打你的原因所在。子文,你可明白娘的难处了吗?”。

    “儿子身为一族之主,府中人犯下如此有辱家声之事,娘打的对。”,这郑使君本就不笨,此时这话说的着实是举一反三之言。

    “说的好!身为长房长孙,子文你这一生的经历太顺了些,没经历什么坎坷,就太容易信人,心性也不免失于温软,正是如此,郑九儿那贱奴才敢欺瞒着你犯下如此事来。今天,你记住娘的一句话,异日接管族中事物后只要能依此办理,纵然算不得好,倒也不至于让后世子孙骂你。”

    “母亲请讲,儿子必当牢记在心”。

    “三口之家尚且多有琐碎家事,更何况我郑氏这等大族?但千头万线,该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该闭眼的时候不妨闭眼,维持一大家子人,和光同尘四子断不可少!但有一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却是眼中半点都揉不得沙子,凡有其事,轻错重罚;至于重错,那也就无需为娘再说了。”,眉头一展,绷紧唇角的老夫人此时又俨然是那个族中人人畏惧的“花面狐”。

    “母亲垂训,儿子终生不敢或忘。”,一句说完,低头沉思了片刻,郑使君抬道:“既然是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半点都不能疏怠,那母亲为何刚才要如此对待唐离?”。

    “噢!你不明白?”,拍了拍身边的胡凳,示意使君坐下后,老夫人微笑道:“那好,娘且来问你,不如此,你又将如何处置?”。

    “唐离此子如此不守尊卑、浮浪不知礼仪,若是依着儿子,最轻也要将他拘管数月才肯做罢。”

    “子文哪!子文,长安朝中虽多有亲族照拂,但务必记住,将来你若赴京任职,三省这些纷争之地千万去不得,就在翰林院这等地方觅一个清流职司便是”,微微轻叹声中,老夫人面色大异刚才的和煦,竟是极为郑重。

    “母亲所命,正是儿子所愿”

    “好,如此就好!”,松了口气,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娘再问你,若是拘管唐离,子文你如何行事,是走官事,还是用家法?”。

    “事涉卿儿,当然是用家法。”

    “若那翟琰不来,就凭着唐离的身份,莫说拘管数月,纵然如那李杉般杖毙了他也算不得什么!但此人既已到场,你又如何行事?打死以维护卿儿清名?那你又将如何解释?好,纵然你寻个由头能遮掩过去,那翟琰可会相信?他十年所求被你一下绝了希望,此人异日会如何说话,到了长安又该怎么说咱们郑家?莫要忘了,他的师傅可是画圣吴道子!且不说此人最得当今陛下爱重,单是他个人影响,此事做不得呀!;若不打死而仅仅只是拘管,那还不如不动。”

    “训诫他一番不好吗?”

    “若拘管了他,翟琰来说情,我儿你是放不放?这也罢了,再则,如此难免将唐离给逼的太狠,也得罪的太深。”

    “他一个小小伴读书童,值当的甚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郑使君不以为意道。

    “不,子文你错了”,郑老夫人看着儿子肃容道:“此子绝不同于一般下人,只看今晚他与郑九二人的对答,即知他们之间的矛盾绝非一日。但唐离却绝不表露,一直隐忍直到刚才作,但一就是直接致敌于死,这种行事手段,再加上他如此年纪,想来端的是令人心惊;再者,此子眼神之中绝无下人的卑琐,这等人往往自视极高,但一旦受辱,也是报复最烈。娘自然是不怕他,但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好。”

    静静听完,微一沉吟后,郑使君道:“此子天赋才学极高,异日造就如何还真难定断,母亲思虑的是。但您若真是赏识他才华,本州州学自可安置,又何必绕那么大圈子送到襄州?”。

    “留在金州,与卿儿同处一城,天长地久,若他日真做出什么事来,又该如何收场?”,微微一笑,老夫人续道:“将之送往襄州,既解了这层顾虑,也好看看他到底如何?异日,他若真能高中进士,外不辱没我郑氏家声,内可增一门强亲!若是他中不得进士,凭着他那性子,不说婚事,纵是今晚与卿儿的夜会,他也无颜再提,如此也算消解了隐患。上下算来,都是有利无弊,如此岂不比你用强的好?”。

    “母亲思虑的是,孩儿佩服”,说出这句话时,郑使君言语中没有半分娇饰。

    本来似这等谈话,使君夫人是从不接言的,但此时她却实在忍不住了,边替老夫人捏着肩,边小声开言道:“卿儿现在可是与李家订了冥婚的?另外,依婆婆看,那唐离能考中进士吗?”。

    “阿离才学是尽有的,若是再经道学两年,中个进士当不是什么难事?”,或许是接到夫人的眼色,或者是蓦然想到了女儿,只这片刻之间,使君大人对唐离的称呼居然就迥然不同了。

    口中呵呵一笑,老夫人拍了拍使君夫人的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还真是半点不错。若真有那一日,赵郡李家自有老身去办。”,话至此处,她又是略一沉吟后才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太宗武后朝,自陈子昂到王勃、卢照邻再到骆宾王,这些人谁不是声名播于天下的才子,但又有那个能落得个好下场?唐离中不中得进士,除才学之外,就得看他的命数如何了!为娘今日如此安排,未必没存着这个心思,卿儿命本就薄,若是此子依然……哎!”。

    老夫人的这声长叹让使君夫人的心思愈的重了,如此一来,手下的动作不免失了劲道准头儿。

    “罢罢罢,阿沅,你去吧!把今晚这事告诉卿儿也好,这孩子再这样下去……,不管这事最后成不成,先让她有点盼头儿也好!”,一句话说完,书房中的气氛陡然沉重了几分,使君夫人红着眼圈答应了一声,福身一礼后,出房急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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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晚了一个半小时,但多打出两千字来,也算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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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章 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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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了揉酸涩的眼圈儿,臂间挽着一只青布包裹的唐离走出刺史府门很远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站定了身子,回过头来看向那连片的屋宇。

    虽然在这座阔大的府邸中只不过停留了短短月余时间,但于少年而言,却是感触良多,正是在这里,他深刻的认识到“身份”这两个字在这个时代的真实含义,从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起,他固有的生活态度及生活方式也必将生许多的变化。王图霸业!这固然是一句笑谈,但唐离知道,他现在的确需要去努力谋求一个合适的身份了,这个身份能让使得到做人的尊严、能使他过上一种体面的生活、也将使他能拥有保护亲人的能力。

    也正是在这座府邸中,少年在那个白衣女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初恋,说起来有些酸,而且匪夷所思,但后世中的唐离幼时生活孤苦,及至进了那三流大学,身为一个愤怒青年,他看不惯的东西太多,而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而拼命打工挣钱。以至于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来展开那些风花雪月的情事。不过,即使他想,又有那家少女会看上又穷又傲的他呢?至于穿越后的四年,那就更不用说了。

    二十四年的心灵历程中,突然撞入了这样一个总是笼罩在悲情中的女子,惯来心性坚韧的少年也不免闹了个手足无措,只要想想自己与那郑怜卿相处时的慌乱与失态,唐离就忍不住要在心底鄙视自己一回;再一想起直到如今他依然不知道这个将来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模样,他更是彻底的无语了。

    站在刺使府前回想起与这个女子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酸酸甜甜中,少年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至少她很善良……恩……当然,身材也非常不错!”。

    至于说他当初怎么会对她产生这种感觉?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刺使府那铺设着琉璃瓦的高大飞檐上,少年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找到一条合适的理由。

    今天的天气很好,江南春日的阳光总是如此温柔而和煦,照在那身儿洗的微微泛白的麻衣上,让唐离感觉到很温暖,听着街道上传来的辚辚马蹄声,唇角绽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少年转身而去,他的步伐如此从容,却又如此坚定……

    …………………………

    穿过熟悉的青石长街,微笑着跟两边的邻居们寒暄问好,唐离刚进了自家那敞着木门的小院,就见到身穿青衣的小丫头蝈蝈正背对着自己,向着那棵榆树在念念有词。

    一如那阳光般,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唐离感觉到心中一暖,脚下的步子也愈放的轻了,“悄悄的吓唬她一下,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回到这蔽旧却散着温情的小院,少年素日深隐的童心悄然生。

    轻轻的靠近,青衣小丫头丝毫没有觉察,心下暗喜的少年微微侧身看去,却见此时的蝈蝈正紧闭着双眼,合什立于胸前的的手掌中则夹着一个竹纸小包,口中低声念诵道:“东海大神三女郎,疗疔有神方,以药涂此疮,必使疔公死、疔母亡,疔男疔妇自受殃,星灭即愈大吉良,过时不去,拨送北方”。念到此处,忽见她抬手撮指,指向榆树叱呵道:“急急如律令!”。

    少年本想着要吓她一吓,后来听着念的有趣儿,那词儿也极是押韵,一时竟听了进去,并不曾做出吓唬这小丫头的事儿来,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她最后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儿请神上身的动作,二人隔的既近,蝈蝈动作又急,那里躲的过去,抬手之间,唐离下颌上不轻不重的吃了一肘,本能反应之下,已是“哎”的叫出声来。

    “谁?少……少爷!你回来了,你……怎么,哎呀!撞疼了吗?都是我不好,但是……”,蝈蝈也是将那句“急急如律令”喝出身后,才觉察到不对,猛然转过身来,见是唐离,圆溜溜的大眼睛立时就弯成了一道新月模样,口中说着话,她人已是赶紧凑了上来,伸出手儿替少年抚mo着伤处。

    “不过月来功夫,这小丫头居然又长漂亮了不少!”,感受到她手上的柔软,看着蝈蝈近在咫尺的娟秀小脸,唐离心中蓦然蹦出这么个念头儿来,随后,他才觉自己的荒唐,退后一步避过她的手,含笑问道:“但是什么?”。

    “谁让少爷你存了坏心思,想吓唬我!”,蝈蝈嗔笑着说了一句,那两弯新月也愈的明显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唐离还能再说什么,遂微笑着变换了话题问道:“对了,还有你刚才口中念叨的都是什么?还一套一套儿的!”。

    “噢!这个是禁疔疮的禁咒”,指着手中的竹纸小包裹,蝈蝈正色道:“是跟这个药膏配合着用的。”

    “疔疮?谁长了疔疮,是母亲?”,说话声中,面色一变的唐离转身就要向屋内跑去。

    孰知他刚动步,就被蝈蝈一把拉住了衫角道:“前些时候伽愣寺前施粥,夫人说这是给少爷你做功德,一定要亲自去,累着了身子,这几日还没彻底缓过劲儿来,这才刚刚睡下,别去扰了才是”,见唐离满脸关心的神色,小丫头才又微微一笑道:“夫人近些日子虽然身子累些,但精气神儿却旺的多了,连张郎中都说夫人宿疾渐好,少爷你就放心吧!”。

    “那你这……”

    “前些日子劳碌了虚火,夫人左臂上起了个小红疔,我就去找了张郎中,他来看过后,说倒也没什么妨碍,给了这副药膏,又教了我这禁咒的诀儿,说只要贴过一副,自然也就消了”。想是见了唐离高兴,蝈蝈的眸子自弯成新月模样后,就再也没有恢复过。

    听蝈蝈这番解说,再看她脸上笑意晏晏的表情,放下心来的唐离朗朗一笑道:“用药就是用药,念个什么禁咒?还疔男疔妇、疔公疔母的!”,闻知母亲无碍,他又恢复了回家的好心情,想起这小丫头刚才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笑。

    “呸,呸,呸,快拍拍树,拍拍树这些话就不作数了!”,正色说着这话,见唐离愈笑的厉害,蝈蝈绷起脸道:“我听张郎中说,长安专给皇帝大官儿们瞧病的太医署中,除了医、针博士外,还专门安置的有咒禁博士!别说咱们这些普通百姓,就算兴庆宫里的杨娘娘长了疔疮,也是要念这个的!少爷,别笑了,快来拍拍树。”

    听小丫头说出这番话语来,再看她脸上郑重其事的表情,唐离慢慢收了笑容,知道现在说什么“无神论”没什么用处,他也不多费这口舌,一如蝈蝈所说,伸出右手在榆树上拍了三拍。

    在他拍树的同时,蝈蝈已是闭上眼睛,复又双手合什,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她说的既快,声音又低,唐离只隐隐约约听到“少爷冒犯……恕罪……保佑夫人……”这些散碎话语。

    看着她那无比虔诚、喃喃默祷的模样,唐离心中没来由的丝丝感动涌起,堪堪等到蝈蝈祷诵完毕,重又露出一张清秀的笑脸时,他忍不住正色开口道:“蝈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见到少爷那双温情注视着自己的眼眸,青衣小丫头莫名的脸儿上腾起了一丝羞红,只是待她正要说话的当口儿,却听房内一个柔婉中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道:“是阿离回来了吗?”,只听这声音,分明是唐夫人自小睡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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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佛诞一

    月来少见,唐夫人的身子微微瘦削了一些,脸上手上也黎黑了不少,但看她的精神却如蝈蝈所言,的确是好了许多,此时端坐在粗木桌边,手捧使君大人出具的那份信笺,唐离分明看到母亲因为激动,脸上双颊间竟出现了团团晕红,而捧着绢纸的手也开始颤颤的抖动起来。

    “阿离你要到襄州入道学,好好好……”,不过短短两页的信笺,唐夫人却读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结束,放下书笺,激动不已的她说了这句话后,竟是不知该何以为继,无意识的重复说了多句“好”后,才面向西方,闭目合什,口中不停默念起来。

    经过刺使府这月来以后,唐离倒是颇能体会母亲此时的心情,毕竟他那亡夫旧日虽然官阶不高,但也是正经的“官人”,从官人到良人,身体不好的唐夫人独自带着自己,生活景遇生巨大变化的同时,心境的反差该是愈的强烈,今天,当得知自己的儿子又有了入学、科举的机会,有了重返官人身份的希望,这份激动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佛祖保佑,都是佛祖保佑啊!”,默祷了经文,唐老夫人的情绪安定了许多,“要不这施粥的功德刚完,大大的福报就着应在了我儿身上,依娘原先的心思,阿离你入了刺使府当伴读,三五年间差事做的好,讨了使君大人欢心,向朝廷‘察举’保荐,也能为你讨个安身立命的职司,纵然是不入品阶的流外官,不也比现在四处做帮工要好?谁知这才短短一月的功夫,就得了这纸笺书……”,言说至此,唐老夫人忍不住又将使君大人的信笺拿起细细端详。

    见到母亲如此,唐离心下也是高兴,因一笑凑趣儿道:“阿娘,现在也就是得个进学的资格,这还早的很呢!总要等儿子改日中个状元回来,您再这般高兴不迟。”

    “好彩头,我儿说的好彩头”,只这一句话,引的唐夫人愈的高兴了,仔细折好信笺放定,才笑着伸出手去轻抚着儿子的鬓道:“我儿好志气,说来这金州毕竟属地偏僻,国朝百年,竟无一人中过状头,若是托天之幸,阿离你真能有此造化,倒是本州第一人了!若真有那一日,阿娘能收得你自长安传回的泥金报帖,纵然是死,眼睛也能闭的紧紧了!”,这本是母子间的玩笑话语,但说到此处,唐夫人依然是眼神猛的一亮,眸子中满含的都是渴望之情。

    见到母亲如此神情,唐离微微一笑间,心下也是满满的一暖,后世身为孤儿,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传说中“望子成龙”的感觉,那滋味,果然是别有不同。

    笑过之后,他也不免心底轻叹,来此四年他倒也是清楚,若论进士之不好考,千年以还,还就数唐朝为最。不象宋及随后诸朝,一榜进士多则三百有余,至少也是二百,这唐朝每次进士科所录,最多不过三十,至少七八人,但前来考试的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多,除了正属的道州之外,还有数百个小羁縻州乡贡生参与。若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生因为其时唐廷国势太盛,覆盖住周边许多蕃国。这些蕃国因仰慕天朝,除了派遣使臣及留学生外,每岁更贡进本国才子前来长安参加进士科试,为与大唐邦内的“乡贡生”相区分,这些外邦前来参考者名曰“宾贡生”,其中犹以新罗及扶桑两国为多,但若论来者最远,当算的是中天竺之宾贡了。

    一次就那么三二十个名额,但参考的各样贡生却多达数千,百不取一的比例使唐朝的进士科分外艰难,不过也正是这种艰难,成就了进士科独自矜贵的局面。一旦有幸运儿金榜题名,旬月之间便足以名动天下,身为“士林华选”,这些新进士们只需通过随后吏部的关试,当即便可以侪身衣冠子弟,这种名倾天下的荣耀,的确是灿烂辉煌的让人想来都激动不已。

    又因为在长安中进士者,随后还需要参加由政事堂辅相公主持的曲江宴、关宴等一系列宴聚,并不能直接回家报喜,所以都是在家书中以泥金封贴报喜,年深日久而成定俗,此贴便被称为“报喜帖”,更号称为“天下第一家书”。

    想到这些,也不过是一闪念的功夫,唐离已是面上带笑道:“什么死呀死的!难得今天高兴,阿娘你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现在身子愈的好了,以儿子看,母亲长命百岁总是不会错的。”

    “不说就不说,娘这不是高兴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老夫人正色道:“入道学走科举,这才是正途,阿离既得了这机会,还需奋用功才是,那襄州既为本道要所在,道学中更是聚集了许多才俊,阿离你这几年为行孝养家荒废了学业,这一去更要多加用功,苦学它两年,争取得个乡贡生的名额。至于家里,娘身子日好一日,多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尽能养活得自己并给你积下些钱来,以为平日所需。我儿但不须为这些操心,尽管安心课业便是。”

    “娘的训诫儿子记住了”,持家四年,唐离也已是管家的一把好手,此次将要远行求学,对于家里日后的生计安排,他也早有打算。只是来的久了,别的倒不曾多变,但唐人这“孝顺孝顺,欲孝先顺”的观点却已是无形中接受的极好,心下固然别有想法,但口中却是先应承下来再说。

    “你这孩子”,心下大是欢喜的唐夫人为唐离掸去臂膀上沾着的尘土,笑着道:“到刺使府做事规矩大,这月来时间我儿吃苦了,娘看使君大人这信笺上说的时间倒也充裕,阿离你就过了佛诞节后再走,也好趁此时间好生散散。”

    “佛诞节?”

    “四月八日明星出,摩耶夫人降前佛。八月五日佳气新,昭成太后生圣人。看来少爷还真是辛苦的紧了,连后日的佛诞节都给忘了,看来还真是得好好散散”。,自老夫人醒来,见儿子回来,随即就谴了蝈蝈上坊市置办些新鲜蔬食,此时回来堪堪听到这话,小丫头一时高兴顺嘴就将这民谣给念了出来。

    猛得一听到这谣曲儿,唐离才反应过来,原来再过一日就该是四月八了,唐时佛教极盛,水涨船高,佛诞节在此时也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连长安宫里,当今陛下并百官也会辍朝一日,以为相贺。只是前几年他多忙于生计,母亲病重本就没那个心情,再加上本身对佛教并不是那么感冒,所以才忽略过了。

    “后天佛祖寿诞正日,到伽愣寺拜佛祝祷也必最是灵验,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都去,一来是为烧香礼佛,还请佛祖保佑阿离此去襄州一路平安,异日学业有成;二来嘛!那天寺中人多,咱们也好趁趁热闹。”,老夫人的这句话让旁边本是满脸笑意的蝈蝈猛的一愣,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身后小小的厨间传出一片温馨的忙碌声,被强令不准插手的唐离斜靠着院门,随意的看着长街上那些孩童们玩耍嬉戏。

    看着这些同龄大小的孩子,少年莫名的想起了小胖球来,今日向他辞行之时,还真是颇费了一些周折,这小子竟几次要冲出去找老夫人,直到少年说出这次走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另外郑大小姐也有希望退婚后,才勉强将之安抚住了。随后说了一番老生常谈的励志话语,直到此时想起当时郑鹏闻听自己要走时神情激动的不舍模样。唐离就为自己前几日对他突然而生的冷淡而暗生悔意。

    至于那王缙,在确认少年现在并没有往长安的意图后,也只能一叹做罢。毕竟能入道学,走科举正途。怎么着也比在兄长身边当一个下人身份的侍墨书童更有前途。

    要说最难缠的还是翟琰,死拉活拽非要唐离传了他晕染之法才行。但少年既知这是阎氏独门技法,在没得阎苏生允准下,也不便冒然转授于他人。

    翟琰一听这话那肯干休,说到最后甚至不惜拜倒在身前,说要认唐离为师,少年一听这话,着实吓的不轻,他对自己的斤两倒是清楚的很,虽然今次仗着一些大家技法出了个彩头,但论基本功,他与面前这位画圣之徒相比,差距实在太大,如何敢做他的师傅?好说歹说,最终定下约定,若是一年内还不见阎苏生,便将这晕染法传了给他,饶是如此,翟琰送他走时,还是一副苦瓜脸色。

    正在这思绪纷乱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唐离调整了脸色,做出一副笑意来,即将远行,他愈珍视与亲人相聚的时刻,只愿在这几日,给她们留下的每一个印象,都是面带笑容。

    四月八日天气晴好

    早起醒来梳洗毕,吃早饭的时候,就听院外街道上渐渐响动起来,这喧闹之声越来越大,等到三人收拾妥当出得门来,街市上已是热闹的不堪。

    在人群中走了一段儿,唐离只见往日那些街坊们此时都是穿了新衣,扶老携幼的满脸都是欢喜,走着走着,也不知人群中谁高喊了一声:“‘行像’的来了”,顿时引得群情激奋,探仰脖向前看去。

    一十六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前行导引,其中十二人执钟罄等各色乐器,边缓步行走之间,边奏出梵音大唱;而另外最前的四个沙弥,却是不停从臂间挽着的竹篮中仰手抛洒出片片香花。

    在沙弥队伍之后,则是四个年过六旬的衲衣老僧手捧香炉随后,香烟袅袅,口中诵佛不断。

    过了这些前奏,方是正队,只见六十四个穿半披肩的侍佛人抬着一尊硕大的佛像端正而行,只看这佛像的长大,分明是本州佛门第一丛林——伽楞寺中供奉的正殿佛。

    佛诞日行像之前,需先浴佛,此时这尊被清洗一新、重新泥金的释迦正像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端的是金光熠熠、宝相庄严,两侧民众一见佛祖金身到达,当即拜倒一地,边口中喃喃不绝,边向手捧功德箱而来的僧人们供奉钱财,有许多年老者,更是叩头连连、涕泣不止。

    唐离刚见到行像队伍到达,就微微收了步子落后于唐老夫人,正是借了这个小小的花招儿,终于不用象其他人般那样跪拜,只是满街跪倒,仅他一人站立,这感觉着实怪异的很。

    行像队伍既过,这些人才渐次起了身来,其中就有许多人展开自己所带的佛画像,随入了行像的队伍继续向下个坊区游行而去,一时间,长街为之一空。

    躬身扶起唐老夫人,唐离三人背转了方向往伽楞寺而去。

    佛诞节中,先浴佛,而后行像取的是佛行世间,观众生之苦、度万般苦厄之意。此时,伽楞寺中佛像被请出一空,僧人们也走的多了,就显的空荡了不少。唐离三人进了寺中,感觉比之街市,这里倒要清净不少。

    彼时,佛寺不仅是众人礼佛之地,更以其占地广大而成为了百姓们日常游玩的好去处,伽楞寺即为金州第一丛林,自然也是景观多有。

    “桃花!夫人、少爷,都四月天了居然还有桃花,咱们快去看看。”,青衣的蝈蝈指着前方不远处几树掩映在僧舍中的疏离桃花,兴奋说道。

    正当搀着母亲的唐离正要前行而去时,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道:“呦!这不是蝈蝈嘛!才几日不见,居然都戴上珍珠钗了!”。

    唐离应声转身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与自己年纪差相仿佛的黄衣少女,梳着代表未嫁之身的三丫髻,单论长相,倒也当的起漂亮二字。

    “小姐,您……您也来了”,畏惧的看了黄衣女子手中的马鞭一眼,蝈蝈怯声说道。

    “没规矩的小奴才,见了小姐我居然敢不行礼,敢是又忘了家法,想吃鞭子不成?”,这黄衣少女见蝈蝈对自己只是福了福身子,顿时眉眼一皱,怒声道。

    听到蝈蝈的称呼,唐离才知道这黄衣女子竟是自己当初定婚的对象,一时好奇,不免就多看了她两眼,只是再一听到她这说话,不免印象大大的恶劣了几分,只看她现在的凶悍及“蝈蝈”这怪异的名字,想必青衣小丫头前时在章府上就没少吃她苦头。

    伸出手去,唐离拉住满脸委屈、正欲屈膝拜倒身子的蝈蝈,收了脸上的笑意,只将一双晶亮的眸子淡淡看向那黄衣女子。

    只是不等那怒火欲烈的章家小姐说话,就见她身边一个鬓角簪花的年青男子高声叱道:“你这穷措大是谁,竟敢冲大头儿葱,来管我家芙妹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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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佛诞二

    这男子年约十七八之间,五官倒也清秀,尤其是那身衣衫极其华丽,也不知是用什么丝料织成,行走之间光彩闪动。虽然时下巨都大城的风1iu少年都好在鬓角间簪花为饰,但此人簪着这支却也太过于特殊了些,竟是一株名本的血相公,其时,牡丹花以雍容华贵之姿最得唐人喜爱,但多在北方种植。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在江南更是极其罕见,更别说这等名本了。

    血相公本就是以色纯而花大著称,此时簪在这男子鬓间,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去,花映光影,倒还的确有几分“人面牡丹相映红”的风采,看来着实夺人眼目的很。还隔着老远,唐离已是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气息浓烈而来。

    听此人大放厥词,言语之间极其无礼,唐离本是心火升腾,但扭头间见到他这身装饰打扮,一愣之下也不免为之绝倒,反倒将他的怒气给冲淡了不少。

    他还不曾开言,倒是旁边唐夫人微微一笑道:“这是章家芙蓉侄女儿吧!几年不见都出落的如此水灵了!想我当初见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姑娘!桂娘妹妹真是好福气!”。

    那黄衣女子自小性格粗疏,刚才猛然见到蝈蝈,也没多想就高声叫着招呼,此时见对面妇人不仅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更知道母亲的闺名,一愣之下才明白过来,饶是她生性刁蛮,也不过仅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此时面对着以前订过婚的男子,也不免心下一羞,刚才的气焰倒是消解了不少。

    “芙蓉见过婶子”,口中随意说了一句,黄衣女子趁势打量了唐离一眼后,转身离去,她如此作为,倒让那耸眉暴眼的“风1iu”公子大感意外,愣了片刻后,才不屑的又瞅了麻衣少年一眼,转身追着去了,口中犹自芙妹芙妹的叫个不停。

    “刚才那个就是江家大少爷,他家住淮南道扬州,家里丝缎转运生意做的很大,章老爷每年收的丝都是卖给他家的。”,见那二人去的远了,蝈蝈开言解释道。

    “扬一益二,这扬州可是占尽江南风1iu的繁华富庶所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流俗”,说道这里,唐离想起江大少爷的造型,忍不住又是哈哈一笑。

    “少爷,你真是……”,蝈蝈一句话没说完,也是“嗤”笑出声,连旁边站着的老夫人也不免为之莞尔。

    这番小插曲倒也不曾打扰了三人的兴致,缘着青石铺成的小径四处赏玩,约过了个多时辰,就听寺外远远传来一片欢呼,随着人群越来越近,这声音也似山崩海啸一般逼人而来,原来,是行像完毕,请佛归位了。

    “佛祖归位之后,就该开殿门了,此时敬香火越早就越是灵验,阿离、蝈蝈,咱们快走,能早得一刻是一刻”,还在山呼声刚起,老夫人就招呼二人道。

    见母亲走的急,唐离忙赶上一步搀扶着她,而蝈蝈则晃动着头上的髻跑在最前边。

    饶是唐夫人见机的快,但等三人到了伽愣寺正殿门前时,见到的已是人头攒动,将一个阔大的青石场院给挤的满满。

    “夫人,我们还是来晚了,你看这儿好多人,等轮着咱们怕是都要天黑了”,指着前方的人群,蝈蝈皱着鼻子说道。

    “可惜了,赶着阿离要出门,本还想赶着来烧前几炉香,现在看来,哎!”,老夫人的这声叹息中遗憾良多。

    “古往今来,凡是到佛寺的都想烧第一炉香,看来这点倒是并无二致!”,见母亲意兴怏怏,摸了摸颈项间挂着的玉牌,唐离微微一笑道:“儿子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阿娘如愿”。说完,不等唐夫人开言,他已向人群中走去。

    当日性空长老在蕊香居给了他这面玉牌,因见其做工精细、玉质皎好,唐离也就顺势挂带在了身上,后来更见它竟是块活玉,能得人血气而养,遂也不再取下,不成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只是他也不知到底此物能有多大效用,所以母亲面前倒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因场中等着烧香的人太多,为免冲撞了佛堂,伽愣寺派出了十多位年轻力壮的僧人守护在正殿之外,花了一柱香功夫,累出一身臭汗唐离总算挤到了殿前。

    “这位善信,请勿要拥挤,以免……”,额头满是汗水的悟相和尚话刚说到这里,就见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只晶莹的玉牌,耳边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我想见性空长老,烦请大师通禀一声”。

    随意间一瞥看去,待见到玉牌正面“万法唯识”四字,悟相原本被喧闹声折腾的昏沉沉脑袋顿时打了个激灵,双手接过翻转,背面的“诸物体相”四字赫然在目。

    “阿弥陀佛!”,口宣一句佛号,恭敬递还玉牌,满脸惊异之色的悟相合什道:“不知弘法居士大驾莅临,小僧失礼了,只是长老现正在殿中为佛祖复座诵经,实在冲撞不得。还请居士在此间稍做等候……”。

    “我倒也不是定要见着长老,只是想问一声,有了这玉牌,能安排家母烧前几炉香吗?”,这地界儿也实在不是细细叙话的所在,唐离又怕母亲、蝈蝈二人在外边等的急,是故直接插言问道。

    “施主说笑了”,闻言,悟相眼中的惊诧之色更浓,但见唐离混不似开玩笑的模样,遂微微一个苦笑道:“身为我法相宗弘法居士,如此要求敝寺万万不敢推诿。”

    “如此就好,我这就请家母上前来”,听说能偿母亲心愿,唐离心下大喜,收了玉牌,不及多说,转身往人群外走去,他如此急促,倒让那正欲请他前往知客堂奉茶的悟相又是一个苦笑,心底暗道:“本宗弘法居士身份何等尊贵,怎生信物却到了这少年手中?”。

    转身刚挤了几步,唐离忽然感觉身前人群一紧,随即四散分开,现出几个家丁护住的江大少爷来。

    此时的唐离心系人群外的母亲二人,见是他,倒也无心在意,仍自向前走去。只是此时人人都是向前,只有他一人是反向而行,所以很是惹眼,被那江大公子看个正着。

    “呦!这不是前边充大头葱的那个穷措大嘛?阿福,以前跟你家小姐订亲的就是这只癞蛤蟆?”,刚才那黄衣女子一反常态的举止实在古怪,这江大少下去之后一问那些随行的家人,知道其中细故后,心中更是暗悔刚才没让唐离好好见识见识自己的威风,此时偶然撞见,正巧章芙蓉也不在身边,当下大喜,说话间施了个眼色,那些从人们当即四下将麻衣少年给团团围住。

    周围众人见如此情状,也知不是个善岔儿,当下拼命后挤,惟恐遭受池鱼之殃。

    短短时间中两番遭人辱骂,任唐离心性再好,也不能不动无名之火,掸了掸衣衫站定身子,就见麻衣少年冷然笑道:“圣人曾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也!’,小爷的确是穷,怎及的江大公子面如春花、风1iu倜傥?”,说话之间,他已暗暗动步,只等这厮若是动粗,也好闪身到悟相等人身后,顶着弘法居士的名头,想来伽楞寺这些僧人必能护的自己周全。

    场中等候烧香礼佛的众人听少年这声清朗言语,再注目江大公子那夺人眼目的造型,越看越是忍俊不禁,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笑出声来,随后大笑之声四处响起,在这笑声中还隐隐夹杂着“面日春花、风1iu倜傥”的嗡嗡声。

    “你们这些土棒子懂的甚么?”,江大少爷的这句辩解刚出口就被淹没着无边的哄笑声中,面红耳赤的他恨恨盯了唐离一眼,恼羞成怒道:“上,给少爷我打死这穷措大!”。

    正在那些家丁应声扑上,唐离正欲退身之时,就听人群外一声略带稚嫩的声音高叫道:“好狗胆,上,给小爷我打死这些贱奴才!”。

    唐离闻声看去,只见人群闪动间,现出个家丁簇拥着的胖球儿似小儿来,而陪在他身边的两人,一个面如冠玉、神情洒逸;而另一个却是黑面暴牙、丑陋不堪……

第四十二章 佛诞三

    上的是校园网,关键时刻老出问题,不好意思!

    ………………………

    自郑鹏在那夜家族考校中大放异彩后,小胖球在府中的地位又与往日不同,尤其郑老夫人更是早晚两次必要见到这长房长孙才行,此时听这位正得令当行的少爷一声喊打,那些随行家人那里还有半点犹豫,扑将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出拳只怕不狠、抬脚惟恐不重,大希望能借此时机好好表现一番。

    “王兄、翟兄,还有阿鹏,你们怎么来了?”,唐离问了一句后,不等他们回答,遂又微微一笑道:“不过来的倒是正好。”

    “阿离,趁翟师这两天没走,我正随着他习画,今天佛诞节热闹,翟师说要出来转转,竟然就遇到这事儿!”,看着场中的打斗,小胖球儿头也不回的兴奋说着,这句话刚完,就听他高叫了一嗓子道:“打,给小爷狠狠打这些下贱奴才”。

    小胖球带的家人本就是抢先动手,加上人数又多了两个,只这说话儿的功夫,江大少爷的四个家丁已被合手放倒了两个,而另两人也是在勉力支撑,场中形势一片大好,而旁边站着的“簪花公子”已然面色大变。

    “阿离,这是怎么回事儿?”,隔了两天,再见时却是如此场景,那黑面的翟琰面带噱笑,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看着江大少爷那脸色,唐离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道,正当他要更说之时,却见刚才那悟相和尚排众而出道:“阿弥陀佛,伽楞寺乃佛门清净之地,还请居士止了这纷争,以免冲撞神佛。”

    这场争斗闹的颇大,正在悟相和尚劝说的当口儿,就见人群排开,许久不见的章老爷陪着一个年约四旬,大腹长身的汉子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跟着个黄衣打扮的章芙蓉。

    随着他们而来的章府伴当见同伴正在遭打,那儿肯干休,不等主人吩咐,搂袖叱喝声中,就扑了上去,一时间形势逆转,刺使府家人门岌岌可危。

    见援兵到场,江大少爷的脸色才又由白转安,斜眼瞟了瞟章家小姐,这厮脸色微红,挺胸凸肚大喝道:“打,给少爷我狠打,今个儿出了这口恶气,少爷每人赏钱五贯。”

    悟相开言说话的同时,章府家人已经到了,并直接投入战团,这一切生的太快,唐离再开口时,也只能唇角微带苦笑道:“大师这话看来是说错了对象。”

    小胖球儿自小性子就属暴劣,此时见己方吃亏,从来没受过这个的他直将苹果似的胖脸憋的通红,疾走上前几步,举起气的颤的手指嘶声叫道:“郑福,郑福你这狗才听到没有,别打了,回去给小爷叫人来……告诉我爹……不,告诉老祖宗,他孙儿快被人打死了!”

    “少……唉呦……少爷,小……的……小的这就去”,那郑福口中吸气做痛,边答应着,边双手抱头,忍住一番拳脚,低身冲将出去。

    追打郑福的章府家人见对手鼠窜而去,嘿嘿一笑声中,打了性子的他将个钵大的拳头砸向前行的小胖球儿。

    一般来说,象这等厮打,都属意气之争。既然能驱使大批家人打斗,双方都是有身份的,着下人们厮打出气便是,若非特殊情况,并不会触及对方主人,也为后事留个说话的余地,所以刚才的江大少爷并现在的王缙等人都是并不曾遭人追打。

    正是缘自于此,唐离三人见那家丁居然拳打郑鹏,当下色变,欲要抢上身去相救却也实属不能。

    好在那小胖球儿人虽小,却很是机灵,见拳临头,当即矮身倒地,虽不免弄散了髻、污脏了衣衫,但毕竟也已躲过。趁此时机,唐离三人忙上前将他护住。

    短短的功夫,双方愈打愈烈,那悟相高叫了几声见劝解不住,遂扭头道:“师弟们快来,挽手将他们分开。”

    闻言,那十几个守护殿门的僧人挽手如一道人墙般,从打斗场中而过,将双方分隔两边,纵然有收不住的拳脚着落在他们身上,也绝不还手或辱骂,但只高宣佛号而已,那旁观的信众虽觉没了热闹看未免可惜,但也为僧人如此作为叹服,一时间叫好之声响彻全场。

    被唐离扶起的小胖球儿面色先是白,虽见僧人入场,随即脸上就涨成了血红颜色的他怒指高叫道:“谁让你们停的,给小爷打,打死这些贱奴才!”。

    他虽这般叫喊,但场中落于下风的刺使府家人毕竟无法再动手,场面一时显的有点僵持。

    见双方罢斗,章老爷长吁出一口气来,身为金州人士,他自不愿意在伽楞寺这种地方与人争斗,无奈仰人鼻息之下,见江大少爷如此暴怒,深知其脾性的他也实在不便出言阻止,再则自他来后,这打斗时间太短,稍一恍神儿犹豫间便已过去。

    抬眼向对侧一瞅,见到身着麻衣的唐离,章老爷不禁眉头一皱,只是不等他有所行动,就见身边那中年人“唉呀”的惊叹了一声,疾步向对侧走去。

    似王缙这等生于承平时代的风1iu文士,虽不免在平日的诗句中来两句“男儿马上搏富贵”,但这种生在身边的暴力打斗却是从不得见,此时见双方终于罢斗,才深呼出一口气来,扭头正要对翟琰说话,却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笑道:“王郎官不在长安诗酒风1iu,何时却到了山南?既来江南却不往扬州一行,这分明是看不起我老赵了。”

    王缙闻声看去,脸上讶色一闪,随即微笑道:“好你个赵阳明,不在扬州数银子,怎么也到了山南?”

    “还不是为了丝缎之事”,拱手一礼的赵阳明笑容不变道:“且不说这些俗事,这位是金州丝商章伯阳,这几位是……”。

    “噢!这位是道子先生幼徒翟琰、翟公南;这位是本道道学士子唐离;至于这位小公子……”,王缙对这赵阳明倒是颇为在意,只是介绍到郑鹏时,却见这面上犹有恨恨之色的小胖球已是抢先插话道:“王叔父,莫要告诉他。”

    “道子先生?那个道子先生?”,赵阳明对小胖球的插话倒不在意,开言追问道。

    “还能有几个道子先生?自然是吴老供奉!”,王缙微笑反问,让那赵阳明面色一肃,再次向翟琰拱手道:“老赵俗眼不识高人,还请翟少兄莫怪,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今晚就由我这粗做个小东道,在花零居设宴,为各位压惊陪罪可好?”

    “多谢赵兄美意,只是某这两日即将返京,临行之前还想与阿离禀烛夜谈切磋画艺,请不多加叨扰了!阿离,令堂在那里,也容我去拜见一番。”,翟琰对这商贾倒是并不太在意,淡淡说话间,只略略拱手,便欲携着少年转身离去。

    落后半个身子陪在老赵身后的章老爷初时见唐离在此已是微微吃惊,后听到连赵阳明都十分客气的这位王朗中介绍他为“道学学子”,更感惊讶;及至听到翟琰之言,他更是混似脑袋上被人敲了一棒,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历开元朝三十年,画圣之名可谓已是播于天下,此时之大唐,只要一提到画,人们第一反应的自然就是吴道子三字,他深得当今陛下爱重并被尊为供奉,也是人尽皆知,在章老爷这等僻道小州的商贾眼中,这种人物实在是遥不可及,不过短短月余功夫,何以这个曾经破落小户子弟居然跟他的弟子如此相熟了?居然还是用的“阿离”这等昵称?更要去拜见其母!

    此时冲突已经平息,唐离挂念母亲也急欲要走,再说他跟这昔日的岳父也实在没什么好说,遂略一拱手,就要携了小胖球离去。

    正在此时,却听伽楞寺外一片急促的奔马声传来,不过片刻功夫,就见十几个手持公尺锁链的差人狂奔而入,只看他们气喘吁吁的模样,想必是累的不轻。

    这些公人一见小胖球并无异常,顿时面色一松,呼拉拉抢步上来就将唐离等人团团护住。

    “去报知郑老夫人,少爷并无大碍;另奏报大人,我等必将禀公办案,绝不敢有所偏私!”,听到那捕头如此说话,再看到他眼中的森然之意,蓦然色变的章老爷就觉脑袋“嗡”的一声炸响,腿脚也不可抑制的微微抖颤起来……

    …………………………

    与书友“阳明弟子”相熟已久,本章出现,还忘不要介意才好。

第四十三章 佛诞四

    “阿弥陀佛”,眼见那些公人们抖动手中铁链将欲动手捕人之时,就听一声高宣佛号之声,伽楞寺正殿处,走出一身淡黄衲衣的性空长老。

    而在长老身后,照例跟随的是身着月白僧衫的悟名,纵然此时场中形势紧张,但他一出现,那俊秀至极的容貌及飘然出尘的风姿,依然引来观者一片不小的惊呼,这其中,犹以年轻女信众居多。

    而原来骇然色变的章伯阳见性空长老来到,苍白的脸色上绽出一丝喜容,眼中满是求肯之色的道:“长老……”。

    性空长老淡然一笑,示意他无需多说后,才转向那捕快头合什为礼道:“本寺佛门清净地,今日又适值佛祖正诞,贫僧僭越,还请诸位差官暂罢争讼,示我金州以祥和。使君驾前,老衲稍后自当请罪,未知意下如何?”。

    性空长老主持伽楞寺已历一十五载,平日慈悲为怀、广施恩德,于金州城中威望实高,他这番在大庭广众之下开言求恳,那捕快头儿实难拒绝,再者,今天恰值佛诞正日,此人倒也怕冲撞了佛祖。但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放走争斗之人,的确也使他为难,是以闻听长老话后,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位施主多年来虔诚我佛,于本寺实有大功德,诸位差官今日权且罢手,老衲愿为做保,章善信必不会潜藏逃逸,今番争讼延日再做公断如何?”,性空长老多年修行,端的是洞察人心,两番开言皆是直指那捕头儿本心。

    见长老话语至此,这捕头儿那里还会拒绝,只是此间还有一位要紧人物,他虽心下已是意动,但当此之时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约束住手下公差不得妄动,随即却转眼向唐离身边的小胖球儿看去。

    当此之时,场中数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郑鹏身上,小胖球儿吃这气氛一激,刚刚平复下来的脸上又微微泛红。

    旁侧站立的王缙与那赵阳明相熟,此时若那公人真执意捕人,这老赵虽然必定无事,但他既然与章伯阳及江大公子同行,也难免会吃一锁链,到府衙走上一遭,如此不仅折了他的面子,自己以后与之相见怕也是极不好看。

    心下如此盘算,王缙见小胖球儿顿了片刻后面色转厉,遂再不犹豫,抢上一步俯身道:“世侄,今日看着世叔面上,权且放上一放如何。”

    小胖球儿闻言,虽没有立即催促那捕快头儿动手拿人,却也不说放人的话,只是绷着脸不言不语,显然是心下并不甘心。

    王缙见自己出言无效,微感尴尬的同时,也只能无言苦笑,倒是那翟琰这两日与小胖球儿接触的多,颇能知其心思,他也不说话,只略略拉了拉身侧唐离的衣襟儿。

    感觉到翟琰的示意,唐离扭头看向章老爷,见他眼中也满是求恳之意,遂微微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意,低声道:“阿鹏,你看那江大少爷的模样。好男儿当心胸广阔,此时便放他们一马又如何!”。

    从当初伽楞寺前的俗讲,到后来月来朝夕相处,小胖球心下实已对自己的这个伴读大是佩服,这从他举止之间刻意模仿唐离的动作便可知其端倪,此时既听他话,再见那江大少爷脸色白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放松了脸,露出一丝笑意。

    “看在阿离面儿,小爷今天就放你们一马。”,再次瞪了那江大少爷一眼,小胖球终于松口。

    他这句话一出,不仅是章府众人,便是连那捕快头儿也大松了一口气,生怕这位不好伺候的小少爷再变卦,此人向小胖球儿等人并那性空长老拱手一礼后,便急急领了公差出寺而去。

    …………………………

    金州多山,占地广大的伽楞寺亦是依小林山而建,自山门而入,经前中后三殿,出小角门,缘青石铺就的小径而上,便可直达山顶钟鼓楼。

    正值仲春,山下庙宇中的击罄诵经声隐约可闻,小林山上山花烂漫、翠竹如碧,间有蜿蜒回旋的小溪流水潺潺,两相呼应,别样营造出一种江南佛家丛林淡远的幽静之美。

    此时,山间小径上,正有七八人鱼贯盘旋而至山顶。

    这一行,自然便是唐离等人。

    适才那场风波了结后,唐夫人如愿以偿点燃了伽楞寺今岁佛诞节后的第一炉香,随后更得性空长老安排,前往本寺经堂诵念《金刚经》,而唐离并王缙等人则随了性空长老前往后山游冶风景。只是,这一行七八人中,不仅有那赵阳明,便是连章老爷也随行前来,不过只看他时时向小胖球儿陪笑的脸色,便知他此来究竟目的何在。

    小林山素以清秀著称,并不甚高,然而等唐离等登顶之时,依然不免额间见汗,眺望山下美景,吹拂着习习山风,着实使人心旷神怡。

    这山顶颇为平整,其间除了钟鼓楼外,更有一处造型古朴的小小院落,而与这两处建筑三足而立的却是一袭孤零零的小楼,只看它飞檐墙壁间那生长茂盛的苔衣,便可知此楼的古朴,最出奇处是连那木门上也是如此,而楼前除了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径外,各色野草蓬勃,如此看来,这楼定然是已被弃置已久。

    “此院乃是灵山堂,凡本寺年过六旬僧人皆可入居其中,不再执各色司役,但随心性研读藏经,以期参悟佛理,从而跳出沉沦苦海、脱离六道轮回,早达灵山极乐胜境。”,耳听着性空大师的低声讲解,唐离探向身前那间禅房看去,却见其中正有一位老僧伏案观经,而在他身侧地席上,散放的经书更多达数十本之多。

    在这个小院中,类似分割的禅房多达五六十间,但其中的情形却与刚才所见并没有多大区别,唐离看了几间后便兴趣索然,唇间微微一笑,率先出院门而去。

    紧贴着古拙小楼,有一株虬曲苍劲的古松,松树下置有石几石凳,人坐其上、山风拂衣,实有飘然欲举、清绝出尘之意。

    掸衣坐定,早有钟鼓楼中小沙弥奉上香茗,麻衣少年举盏刚呷了一口,便见那悟名和尚开言问道:“敢问小友,适才在灵山堂,缘何笑?”。

    “这美和尚眼倒是挺利”,唐离心下自语了一句,口中却是随意道:“只因小子刚才所见与素日所想全不一致,这一笑不过是自嘲罢了”。

    “今日难得心闲,又是置身于如此悠然境界,手把香茗,最宜清谈,阿离不妨说说灵山堂与你素来所想,到底有何差别?”,翟琰这话刚说完,就引来小胖球儿迭声附和。

    此时环境佳妙,唐离又是心无所累,一时到也来了谈兴,微微呷了一口盏中香茗后,先自淡然吟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浅吟毕,才听微笑续言道:“所谓‘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度一生’,僧人既已脱离世俗红尘、斩断亲情爱yu,本该是无所挂碍,安闲快意才是。说来只怕不恭,但刚才小子于灵山堂中所见,诸位大师年事已高,却犹自如此执着用功,虽其志可佩,却让人隐隐感到的却只有一个‘苦’字”。

    “阿离说的是,那些和尚年纪都那么老了,还天天如此,实在跟塾学一样,苦的很,的确是苦的很”,在座之中,第一个出言附和的竟然是这小胖球儿,他这番话顿时引来众人一片笑声,这其中尤以章伯阳笑的最为大声。

    “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口中喃喃自语,美和尚悟名眼中满是欣羡之色,片刻之后,才见他注目唐离,微笑言道:“小友好辞采,只用寥寥数语便造出一番出尘境界,令人听之油然而生向往之心。只是,我释门之内,无论是讲究自度的小乘佛法,还是立志度人的大乘佛法,第一要义便是明经,以此领会我佛真如,设若连经书都难以通透,又何谈自度度人?更遑论达到小友口中的大自在!”。

    唐离后世原本涉猎较多,此时见悟名竟是有辩难之意,遂也展唇一笑,开言反问道:“佛教自汉时传入东土,前有鸠摩罗什等前朝大德广译经书,后有国朝玄奘法师西度求经,其间历时数百年,所译出的经书何值万部?人力有时而穷,纵然天纵其材,又岂能一一遍阅?再则,这些佛典多是后人所撰,其中不免讹误,甚至不同佛典之间基本经义也是相互冲突,又如何可保证自己所见,便是佛祖真意?”。

    唐离所说,实是众多出家僧人心声,原本只是微笑而听的性空长老听他言至于此,不等悟名开言,已是率先问道:“然则依小友所言之意又当如何?”。

    “昔日天竺王子乔达摩•;悉达多正是有感于世间众生之苦,才毅然出家,历多年苦行,遍观世间诸相,最终于菩提树下开悟成佛,所以依小子看来,佛祖当年既是入世成佛,今日诸位大师也自当如此,终日沉迷于故纸堆中,纵然用功更深,也不过是执着于虚幻的‘名相’之辩罢了!所谓不入红尘,又如何能破红尘?”,语至最后,唐离作结的却是一佛偈: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迟。千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释门三宝,所谓佛、法、僧,僧人们历来都是苦研经义,苦诵经文以期能得脱,虽然唐开元天宝之前也有云水僧周行天下,但更多的是采用小乘佛法入道,着重点在一个“苦”字,而并非后世的“悟”。正是如此,唐离这番话语让众人直觉耳目一新。

    尤其是性空长老并那悟名美和尚,既觉眼前这少年所说与素来修行之法背离,但深思之,却又极有深意,一时沉入其中,竟是忘了开言。

    小胖球虽然听不懂唐离所说,但他既见对面那两个和尚不再说话,自然以为这次辩难是阿离得胜,高兴之下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身侧“吱呀”一响,随即就听到一个苍老却淡然绵长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老衲闭关三十年,今日却得小友一言开悟,缘法之奇,竟至于斯!”

    唐离等人大惊之下应声看去,却见那拙朴的小楼门扉轻启,自里间走出位身材瘦小、眉长盈尺的老僧来……

    …………………………

    说明:佛教义理博大精深,叶子虽有所好,但对它了解也跟大家一样,只是皮毛而已,本章所写只为小说需要,如有错误,还请方家一笑做罢!

第四十四章 佛诞完

    唐离注目看去时,只见这老僧形体枯瘦,额间寿眉黑白交杂,长逾盈尺,虽脸上皱纹堆叠,然其人说话的中气却是绵绵悠长,一时间竟是莫能辨其年岁,只是他那动静之间如古井无波的身姿,虽隔着几步远近,少年依然能感到道道淡淡然的微压如水而来。

    正在唐离等人细细打量这老僧的当口儿,就见旁坐的性空蓦然色变,脸上十余年如一日的淡定早已消失无形,面色先是白,随后由白转红,眼眸中的神色也是由初时的不敢置信转为后来的惊喜。及至等那老僧堪堪踏步出门,这位伽楞寺长老竟是起身离坐,就此拜下身去,口中欢喜出言道:“小僧性空,拜见师祖,三十年之功,一朝开悟,可喜可贺。”,话语未竟,已是声带哽咽。

    性空长老如此,王缙等人那里还坐的住,再一听他开口称呼“师祖”,众人更是相视骇然,面上惊异之外,连麻衣少年也多了几分庄重神色,尤其是章伯阳,更是与那悟名美和尚一样,过度激动之下眼眶蓄泪,若非没个僧人身份,只怕他也早已跪倒下身去。

    “钟鼓!佛诞正日,恰值本宗大德悟佛出世,静思,快去告知尔师,鸣钟以贺。”,参拜的话语刚一说完,性空长老已是回身向那奉茶的小沙弥吩咐出声道。

    “长老,这钟该鸣多少响才是?”,这面容清秀的静思毕竟还不算笨到家,只看性空眉间微一颤动,当下也不再等,蓬蓬声中,连向老僧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小沙弥跳起身来就向钟鼓楼上跑去。

    “‘师祖’为名、喜怒为‘相’,当日你师兄弟就是太过执着,三十年了,性空你竟依然未曾戡破‘名相’!阿弥陀佛!”,立身阶前,听长老如此吩咐,那老僧微微一叹,淡淡开言道。

    “徒孙愚钝,三十年来佛法少有精进,今日师祖破关而出,只愿时时服侍身前,躬聆教益。”,听老僧语中淡淡的责备之意,性空反觉心中一暖,再复叩时,眼中已隐见水波闪动,堪堪等他话语说完,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

    空山钟鸣,远播四野,这钟声淡远醇厚,直抵人心。

    唐离眼见楼前老僧衲衣微举、寿眉飘飘,面上更是一副无喜无怖的纯净,耳中再听到那声声钟鸣,一时只觉心肺间尘俗尽洗,满身清气充溢,有临风飞举之意。

    众人都已心入其境,便是连那最小的郑鹏也感觉到异样而再不开腔,一时众皆静寂,无声听那淡远钟声,而性空、悟名并那那赵、章二人则是闭目之间唇舌翕动,似是在默诵经文。

    约两柱香功夫后,一百单八响钟鸣才复结束,就见那老僧下阶前行,将一双古井般的眸子看向唐离,澹然道:“老衲七岁削于长安大慈恩寺,九岁蒙玄奘大师青眼,得以在侧侍奉经卷笔墨,二十一岁时列身家师窥基大德坐下习诵‘法相’经义,至今已历七十载了!四十年黄卷青灯,复又三十年坐关冥思,今日一朝开悟,实多谢小友了。”,这老僧说完,更向少年合什三礼。

    只听他这一串自报家门,唐离还怎敢受他大礼,见状之下忙侧身避让,揖手为礼道:“大师佛性早备,小子胡言不过稍中窍要,如何敢当大师如此!”。

    “昔日削为沙弥时,老僧以为净土在西天;后学佛四十载,老僧以为净土在人间;今日一言得悟,始知净土本在心中!”。合什三礼毕,老僧目视唐离,淡然续道。

    “由西天到人间,本是‘戡破’;由人间到心中是为‘放下’,既已放下,便已成佛,大师百年功成,终得此‘大自在’之境界!可喜可贺!”,迎着老僧的眸子说完此话,麻衣少年躬身施礼为贺。

    老僧闻言,看着少年的眸子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后,转身复又向那小楼行去,在众人注目之中,“吱呀”声起,楼门复又缓缓闭合,只留下那余音袅袅的佛偈: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祖师!”,见小楼门扉最终闭合,依然拜倒于地的性空一声悲呼道。

    “长老勿需如此,大师既已‘放下’,则这幽静小楼与十丈红尘并无区别,若小子所料不差,改日大师必会重出此楼,介时自可得见”,少年这声相劝,使性空长老神情一震,随即起身面对唐离合掌为礼道:“小友于本宗恩惠实深,老衲特此谢过。”

    “不敢,不敢”,叉手还了一礼后,唐离见性空并那悟名都有些心神不属,也知他们此时最宜静处,当下微一拱手后,便示意王缙等人离去。

    性空长老果如唐离所言般,与那悟名就此趺坐在小楼之前,并不曾跟随相送。

    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唐离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只见此时的灵山堂前,数十位垂垂老僧无声肃立,待他转过身来,老和尚们方一起合什为礼道:“多谢施主!”。一礼即毕,也不等少年回应,这些僧人已是转身复入堂中。

    一路向山下行来,唐离感觉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自己身上,且除了小胖球的钦佩外,其他人眼神中都是不可思议的惊诧,遂侧身向王缙一笑道:“莫非我长了三头六臂不成,何以如此看我?”。

    “你自然没长三头六臂,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王缙微微一个苦笑道:“某自小便随家兄向学,二十余年手不敢释卷……哎!自来金州,至今日始确知这世间竟真有生而知之者!”,这一声叹息中,直包含着无尽的苦涩。

    见他如此,唐离竟是忍不住一笑出声,待王缙诧异看来,他才笑意不减的解释道:“王兄,你这便是着相了。适才我那番话不过是胡乱言语罢了。”

    “胡乱言语?”

    “正是,适才所言,不过是看灵山堂中诸位大师太过辛苦,想让他们放下经卷,多有休憩罢了。至于那位老僧得悟,也是历七十年之积蓄,一朝爆而已。便是你我今日不来,开悟也是早晚间事。”,看众人聚精会神而听,少爷淡笑续道:“再者,便是刚才所言有理,于我也不过是空谈而已。立身红尘之中,要想堪破、放下,而终得‘大自在’,又谈何容易?其实这话也不过是‘三岁小儿说的,八十老翁行不得’,本就没什么玄虚高妙,那儿至于就让王兄感慨如此?”。

    “三岁小儿说得!怎么我就说不出来?”,王缙随口回了一句,但面上的表情却的确释然多了。

    自经历刚才之事后,目光时刻注意着少年的赵伯阳见到这一幕,眉头忍不住轻轻跳动……

    下得山来,唐离与小胖球儿三人又说了良久,方才做别。

    搀着母亲走出伽楞寺,三人刚走出不远,就听蝈蝈一声惊呼,少爷应声看去时,却是一辆急停的两驾轩车。

    “贤侄,且让愚叔请令母子一程如何?”,车门看处,露出章伯阳那张陪着小心的笑脸来……

    …………………………

    声明:这两章有关佛教的内容,乃是叶子依据往日乱翻书时的杂乱记忆而写,本来知道的就是皮毛,这样一来就更易多出讹误,还请方家一笑做罢。

    另:这两天来杂事很多,码字时间即短,构思时间也匮乏,所以近几章写来自我感觉很是混乱而生涩,目前这种忙碌的状况估计会持续到下周末,有鉴于此,叶子自明日起至下周末只能将更新无奈放缓。中午时间不太自由,特定于每日晚七点更新一章三千字左右。等下周杂事忙完,下下周,叶子一定Rp大爆将这一周的欠帐补回。以回报各位书友的支持!无论如何,请大家相信,我是的确很想将《天宝风1iu》认真写好!

第四十五章 离别

    不好意思,晚了五十分钟,但多码出来一千字,书友想必能原谅.

    …………………………

    看着昔日的岳父如此神色,少年微微一愣,随即释然,看着母亲已福身为礼,不欲让母亲知道适才之事的他微微一笑道:“佛诞节出游,本就是为散散,世叔好意,我母子心领了。”一句说完,他已扶着唐夫人继续前行。

    见唐离要走,章伯阳如何肯放,当即下了车来,跟上两步陪笑道:“正因今天是佛诞节,坊市间人太多,贤侄自是不惧的,但若是撞着挤着唐夫人,这该如何是好?”,说话间,他已伸手轻拉少年衣角,示意到一边说话。

    唇角淡淡一笑,唐离将母亲交给蝈蝈后,自随着章伯阳向旁边走了几步。

    “想我与令先尊当日结交时,不过也就贤侄这般年纪,光阴荏苒,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听说贤侄即将往赴襄州道学,我也着实为亡友高兴哪!淮生兄,你若泉下有灵,也足可安息了!”,尤其是这最后两句,章伯阳已是语带哽咽,看来着实情真意切的紧。

    无奈任章老爷说了这么多,少年却绝不搭腔,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注视着这位自说自话的前岳父。

    片刻的沉默后,章老爷的脸先是红,随即微微变青,若非此事干系实大,只怕他早已拂袖而去。

    “贤侄,世叔知道你记恨……”,尴尬陪笑的章老爷这句话刚出口,便被微微一笑的唐离插言道:“世叔说那里话来,论说你们两家本是世交。侄儿身为晚辈,如何敢跟尊长记恨,再者,贤妹有了好的归宿,愚侄也该为她高兴才是!”

    本来听前边言语,章老爷脸上已是露出微笑之意,及至到了最后一句,他蓦然又是面色一红。

    不等他说话,少年已是微微一笑道:“世叔此来是为适才伽楞寺之事吧?”,见章伯阳满脸都是希冀之色,唐离才又淡淡一笑续道:“今日之事说来实在是令贤婿太莽撞了些,不过好在郑使君这位公子与愚侄倒还有几分情分在。不说别的,只看世叔与亡父的情分,小侄也一定会居中说项的,世叔但请放心便是。天色不早了,若无余事,小侄就先行告辞了。”话语即毕,少年略顿了一顿后,便向章老板拱手一礼后自去了。

    目送搀扶着唐夫人的少年渐渐远去,看着那袭麻衣背影,章老爷的脸色变幻无定,心中着实是又喜又怒,怒的是这个小子今天居然敢如此待己,喜欢的却是今日这天大的篓子终于得以解决。所谓抄家县令、灭门令尹,虽然他在金州也算小有名气且多有资财,但在一州刺使驾前,身为商贾的他在公堂上连个坐位都没有,又那里能硬气的起来?

    “伯阳,人都已经走远了,还看个什么?”,轩车靠近,赵阳明自窗幕间探道。

    “竖子辱人太甚!”,想到刚才的一切都被赵阳明亲见,上的车来的章老爷率先开言怒道。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尤其我等身为商贾更应如是。比之某家经常向那些五根不全的阉货陪笑脸,伯阳你吃几句冷语又算的了甚么?”,见自己一句话令章伯阳脸色变好了不少,本是微笑而言的赵阳明却是微微一叹道:“不过,当日退婚之事,章兄的确办的欠妥呀!”。

    “竖子一时小人得志,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一穷酸,纵然他上了道学,又能有多大出息?”,不管章老爷现下心中何等想法,但嘴上却是绝不肯倒威的。

    斜眼瞥了章伯阳一眼,赵阳明微微一笑道:“要做官需先进学,官有多种,但章兄可知士子又有几种?”。

    见他突然扯出来这样一个话题,章伯阳微微一愣后道:“愿听赵少兄高见。”

    “这世间士子虽多,但以某之做见,却可总括为三种。”,曲指为计,赵阳明淡笑说道:“这第一,是真君子,这种读书人不仅是学那些经籍,而且也信这些经籍中所说,所以为人行事都是方方正正,决不逾越;这第二,则是伪君子,这种人学而不信,经籍所载与他们而言,是用在嘴上,而不是平日行事,所以这世上才多有那等满嘴仁义道德、暗中行事却是男盗女娼者之人;至于这第三,却是灰君子,这种人学经却不全信,但又不是完全不信,平日行事上良心倒是有的,却又抵受不住诱惑,也就是介于第一与第二种之间。”

    挥手示意章伯阳不要插话,赵阳明再次曲指道:“应付这三种人,都有不同的办法。是真君子的最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嘛!这种人即便得罪了,也并无大碍!;至于伪君子,其实也好办,做交易便是了,只要有好处,有足够的好处,什么事也能解决了;第三种人也有办法,一下上来不行,却是可以诱惑的。灰君子好犹豫,只要舍得下功夫,第一次上了手,后边的事自然也就好办了。”

    初始时,章伯阳还不太在意,后面听得多了,才觉的实在也那么些道理,及至听赵阳明说完,他半是恭维半是真心的抚掌赞道:“赵少兄好见识,难怪能做起如今这般大的场子,让愚兄拍马难及呀!”。

    微微摇头,赵阳明含笑看着章老爷道:“章兄可知适才那唐离是属于那一种吗?”

    “那一种?”,微微一愣,章伯阳跟上问道。

    “他那一种都不是,这才是我说章兄退婚之事办的欠妥的原因所在。”,绕了大个圈子,赵阳明又将话说了回来。

    章伯阳是深知眼前人底细的,听他说的如此郑重,心中一动,正肃了脸色道:“愿闻其详”。

    “某与此子也是初见,但看他适才行事,若是真君子,或许纷争本就不会生,即便生了,他也不会等那翟琰示意后才去劝说,也更不会在刚才如此对待章兄。”,见章伯阳颇以为然的点头,赵阳明续又道:“此子若是伪君子,他不仅会劝,而且见了章兄更会满脸带笑,但在暗中使什么手脚,却就不得而知了;若他是第三种,既然心下已打定主意要劝那少爷,那刚才就不会如此对待章兄,这等灰君子,行事好犹豫,但同样也是最不愿意得罪人的。”

    “既然三种都不是,事情就着实棘手了!这等人既不能欺之以方,也不能直接攻之以利,看他与王郎官等人相处时的风骨气度,诱惑怕也是行不通。再看此子行事,既能以至孝侍母,却又是个记仇的!章兄,得罪这种人,着实麻烦哪!”

    “经商多年,什么样的小人没见过?未必就怕了个毛孩子不成。”,虽微微色变,但章伯阳的话语一如刚才般硬朗。

    “别人某不知,那王缙世家出身,身为东宫六品郎官,又是王太晟胞弟,也是个轻易不许人的,现在却与那唐离如此亲近;另外的翟琰,身份也是不低,亦是如此,至于那刺使府小公子,更不消说。此子身份既无特别之处,但能得这些人看重,想必定然有过人之才华。本就是个油盐不进好记仇的性子,才学又高,章兄!只盼着他时运不要太好,否则异日……”,言至此处,赵阳明也是微微一叹。

    至此,章伯阳的脸上彻底色变,稍愣了片刻后,才见他低声道:“然则,现在又当如何?”。

    “依我看来,章兄既与他家乃是世交,现在不妨多下些功夫,此子既能如此侍母,毕竟不是个不重情分的,改日他不是将往襄州?送上一份厚重些的仪程,平日多在他家人身上下功夫,或者章兄异日能得非常之报也说不定。似你我这般商贾,虽小有资财,外人看着也风光,无奈身份太低、眼红的太多,风险也就大。所谓欺老不欺少,某之所言或许只是杞人忧天,但小心谨慎却是立身长久之本。章兄还宜三思呀!”,言语至此,赵阳明叹息声中掀开帘幕,若有所思的向麻衣少年消失的方向看去。

    …………………………

    仲春时节金州城外十里长亭

    因柳“留”谐音,又因柳树易活,所以唐人送别时,风俗以折杨柳相送。

    “邪性!柳枝都给折完了”,黑面暴牙的翟琰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柳树,口中嘀咕一句后,转身重重一拍唐离肩臂,长笑说道:“阿离,依你的才学,到了襄州道学,也不过就是取个乡试贡生的照凭罢了,来年二月科试之期,某当在长安置酒为你接风。便是你不来,某为了晕染法,也会再到襄州寻你。”,纵然十里长亭处送别的人多,环境颇是有些喧闹,依然无法压下画圣幼徒那粗豪的笑声。

    见翟琰如此,旁边站着的王缙也只能微微一个苦笑,上前一步道:“明日我与公南兄也该动身返京了。取个乡试贡生的照凭,于阿离来说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家兄好佛,改日等你到了长安,愚兄自当为你引见。”

    正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儿,就见一辆轩车疾驰而来,堪堪车刚停稳,就见一个胖球儿似的少年“滚”下车来,脚还不曾落地,口中已是“阿离、阿离”的叫喊出声。

    “现在该是跟着董先生诵经的时间,你怎么也来了。”,见小胖球急匆匆的模样,唐离心中一暖,抚着他的头问道。

    “是奶奶允准的,她还让我给你带了匹马来。”,说完这句,小胖球儿嘿嘿一笑道:“不过即便奶奶不准,我也要偷跑了出来,阿离,你先去,等明年我再长一岁,也去襄州寻你!”,他这句话惹来翟、王二人哈哈一笑。

    “把马带上来”,向后吩咐了一句,小胖球儿又转过脸来邀功道:“这匹五花连钱马是前年一个奚族胡商送的,我爹欢喜的紧,刚才奶奶嘱咐取匹马送你做脚力,嘿嘿,我就顺手牵了来,阿离,快把那破驴子给换过来。”

    “好个吃里爬外的小子,小心回去吃板子!”,翟、王二人笑声刚停,再一听这话,忍不住又是喷笑出声,直待笑定后,王缙才道:“阿离即将远行,子文兄家大业大,你但收下便是,也莫负了阿鹏一片心意。”

    见此情景,唐离很是庆幸自己执意没让母亲及蝈蝈来送行,否则哭泣伤感之下,那及得上现在满脸欢颜中走的安心?顺手接过车夫手中的马缰,少年看着小胖球似乎有话要问,最终却还是没问出口来。

    “时辰不早,我这便动身了,多谢诸位相送之情!”,送别的话既已说完,唐离翻身上马,凝视了轩车片刻后,才向下边两大一小三人拱手做别,扬鞭催马,一骑绝尘直奔官道而去。

    只看那麻衣飘飘越行越远,轩车中的白衣女子再也忍不住的红了眼眶,泪眼朦胧中,她似乎又见到了那个伽楞寺前俗讲时神采飞扬的少年、那个在燕巢下面面对自己时手脚慌乱的少年、那个月儿湖边对自己温言劝慰的少年……

    “当日你我一起救下的雏燕已能自由回翔”,隔着轻容窗幕,摇动着手中青青的柳枝,白衣女子用呓语般的声音道:“阿离,愿你此去也能一飞冲天……”

    轩车不远处,正有一个应召前来为送别作歌的歌妓轻抚琵琶,柔声唱着《折杨柳》曲词: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屡攀折,柔条安得垂。

    青春无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

    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柳,并在别离期。

    这曲中悠远的感伤与离情,一如此时白衣少女的心绪,听着听着,面上已有点点晶莹滑落……

    〈第一卷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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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风流介绍:
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多少英雄好汉?弃王图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蹉;
争霸业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惨祸,怎如我避风波行走在风流窝!;
回到唐朝盛世耍风流!;
盛世风情,翰墨飘香.声色歌舞,美女娇娘……天宝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宝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宝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