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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1节二鸦之战(11)

    第41节二鸦之战

    上午十时四十五分,以联军第二十六步兵团、第四十九步兵团、马德拉斯土著第三十七步兵团共计三千九百人,排列成六个方阵,在一阵对面的清军听来非常古怪的,类似唢呐一般的音乐声中,从山坡后缓缓出现的眼前。

    若是除了新军之外的任何一支部队,都会为眼前的景致看呆了眼睛,幸好新军有华尔等的美国教习,清军才不致一时迷失,不过也大感有趣:“真的如安迪教官所说的那样呢这样行军过来,难道是他**的的做活靶子的吗?”

    鲍猛烈的把马鞭的空中挥舞了一下,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都他娘的别说话准备射击”

    话音未落,山坡后传来凌厉的炮击,英军的9、12磅野战炮开始进行炮火压制了。

    清军士兵立刻卧倒,但仍有倒霉蛋被炮弹击中,当场死于非命,与此同时,清军炮火开始展开反击,部分落在联军的方阵中,部分砸向了山坡后的敌军炮火阵地。

    双方都大有损伤,但令清军大开眼界的是,对方似乎全然不会将迎面轰击过来的炮火当成死神的召唤,反而迈着整齐而快的步伐,大踏步的前进。“大人,这怎么办啊?”

    “魂账东西。在军营中教过你的都忘记了吗?开枪射击啊”眼见英军越来越近,脸上的尘土似乎也清晰可见,士兵们居然胆怯起来。听见主官的命令,忙不迭的举起后膛快枪,向对面的敌军射。

    后膛快枪的射程不能算很远,加以士兵是心中紧张,十个人中,倒只有三个人是能够瞄准了目标射的,其余的,不是打到了天上,就是钻进泥土中去了。

    英军果然是久经大敌的武装,战力非常高,眼见对方阵营已经在射程之内,方才不慌不忙的平端米涅步枪的枪口,齐声轮射,“砰砰”

    旧式火枪,射的时候烟雾非常浓烈,一阵排枪放过,彼此对面不见,耳边传来战友的惨呼之声和叫骂声,看看队伍前列大批的士兵应声倒下,大片的血污,染红的身上的棉衣。赶忙又人把伤兵抬下去救治,身后的兵士更加慌,几乎全然忘记了当年在营中所学到的战术,糟糟成一团,各自射击着。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

    彼此的火炮都已经成为了无用之物,这时候考验的只有双方士兵哪一个的精神更加强悍了,浓烈的硝烟风吹不散,乒乒乓乓枪声大作中,清军士兵开始有了溃败的先兆,前面的士兵也就罢了,站在后排的士兵一个个纷纷回头他顾,看那样子,似乎随时准备着脱离队伍。

    英军参与这样的战斗多了,眼见敌人势弱,脚步迈得更加有力,手中的火枪快的装填子弹,击的度也更快了。

    额尔金名为联军英方指挥一员,实际上却是文职,眼见态势大好,开心的笑了起来,“将军,似乎清军的战力比想象中的还要低呢”

    格兰特无暇他顾,用望远镜向山下看着,确实如同额尔金所说,缓坡下战场上的形势己方占优,其中一个阵营的清军已经有了溃散的迹象,另外一方阵营,倒还能坚守阵地,不过寡不敌众,也扛不住多久了,当下转身下令,再派上三个由印度军为主的步兵团,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冲开清军的防线,为后续部队开路。

    “什么四个时,中国人就会说大话照这样看来,用不到一个半时,面前的这股清军就给自己冲垮了。”格兰特心中如是想着。

    缓坡下,肤色黑黝黝的印度士兵快步前进,如同英军一样,持火枪向清军阵营猛烈射击。

    大片大片的清军士兵倒下去,更让剩余下来的战士心惊胆战:“怎么办?英国人越来越近了,我们……我们跑吧?”

    另外一个士兵眼巴巴的望着站在一边指挥战斗的曾国荃,“不……行的谁敢动,九帅……一定会杀头的”

    刚才说话的士卒没有办法,只得端起快枪,向对方射击,几子药瞬间打光,却似乎连一个敌人也没有击中,真可恶,平日里自己射击很准的嘛,这一次是怎么了?

    正在兵士慌成一团,几乎不成队伍的时候,有一个无比生硬的声音在军阵中响了起来:“记住教官教给你们的,就能够在战场上留下一条命来……”

    这个人连续喊了三遍,声调非常高,清军士兵都听出来了,是那个平日里不大为人瞧得上的美国教习华尔说来也怪,一听到这个平日里觉得无比难听的声音,清军士兵的双脚似乎不是那么颤抖了:华尔曾经说过,和英军作战,当以精神压倒对方为上,一旦为对方气势所夺,平日里有九成功夫,也就只能挥出两成了。

    这样一想,士兵端起快枪,顶在自己的肩头,瞄准了一个英军士兵的胸膛,屏住一口气,扣动了扳机,眼见对方的胸口开出一朵灿烂的血花,兵欢呼一声:“弟兄们,果然……”话音未落,对方的一颗子弹飞过来,从他的额头射了进去

    个人之勇在这样的战场上并不能挥太大的作用,双方的兵士距离接近到5o米的时候,清军终于抵抗不住压力,曾国荃所掌的一营率先溃败了下去:“这些人根本不是人快跑啊”

    曾国荃猛的冲上几步,挥起刀砍杀了几个领头逃跑的兵士:“都给我退回去。”

    “大人,弟兄们都要给鬼子杀光了……坚持不住了啊”

    “魂账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就是要你们临阵脱逃的吗?给我转身杀回去”

    兵士互相看看,有心转回去,又怕英军的子弹,不回去,曾国荃双眼通红,手中的长刀上血迹斑斑,看这幅样子,杀个把人全然不在话下,就在一个犹豫间,身后跟上来的英军子弹击,将几个溃逃的士兵当场击倒

    其中一个倒在地上,伸出手去:“毛……救我”

    给他喊做‘毛’的年轻人向前冲了几步,听见战友的呼唤,满脸痛苦之色的回头,用力一咬牙,又掉头奔了回来,架起地上的兄弟,向前走不出五步远,子弹凌空飞来,将两个人同时击倒在地

    曾国荃目眦欲裂,正待指挥,突然胸前一热,低头看看,血顺着开了窟窿的前衣襟涌了出来:“大人受伤了,快点救大人”

    亲兵涌上前来,架起曾国荃,抬到了后面,这一处为联军和印度军队闯开的缺口,在这一刻之间,又有了扩大的迹象。

    曾国荃神智未昏,兀自挥动双手,“快点……派人”

    “大人放心。”亲兵队长胡的哄骗他,“鲍大人的霆字营已经堵上口子了。”

    曾国荃双目微阖,口中喃喃自语着:“那就好,就……好。”

    格兰特眼见形势大好,当即下令,全军进攻,一定要趁势闯过安山湖这一道清军的防线剩余的一万余联军士兵,除却炮兵要照顾自己的位置,不能参与进攻之外,各自端起火枪,从缓坡后冲出来,加入到了进攻的阵营中。

    长瑞随同赛尚阿、曾国藩几个呆在对面的一面高坡上,眼见清军败势将成,英军全线压上,而统帅兀自不肯动手,真有点扛不住了:“汀公,曾大人,让卑职带人上去吧弟兄们……怕是坚持不住了”

    曾国藩已经知道弟弟受伤的消息,不过身为军中主帅,时机未到,也只有咬牙坚忍:“不行,再等一等。”

    “大人”

    曾国藩瞪起一双三角眼,怒声喝道:“长瑞,你敢军前抗命?”

    听曾国藩一声怒吼,长瑞不敢多说,诺诺的退到一旁:“卑职不敢。”

    战势的进展于清军越来越不利,战场上只有鲍的霆字营和曾国荃的浦字营余部仍自咬牙苦战,幸亏英军所求并不是为了歼灭清军,只是要闯出一条生路来,所以除了正面相抗的联军队伍之外,倒没有其他更大的压力,否则的话,也早为对方冲垮了。

    鲍一边指挥兵士还击,一边不停的回头张望:大帅,怎么还不按计划展开啊?

    在联军的队伍败退下来之前,赛尚阿几个接到京中来的上谕,皇帝的旨意不能有半点折扣之处,只不过,考虑到英军为求生路,定然会不顾一切的猛烈进攻,而清军总兵力在两万六七千上下,其中一万两千余人的新军,另外有山东将军和带来的一万四千余绿营兵士。

    但在曾国藩看来,和所带的兵士,战力薄弱,怕是很难强行抵抗得住对方的拼命进攻,一旦开始溃退,不但起不到阻敌的作用,相反的,还会拖累友军。反倒不如将这些人暂时弃置,留待最后关头,情势好转的时候,让他们上来——这些人都是习惯打顺风仗了——或者能够起到一点作用。

    曾国藩深通理学,于人心更是熟稔,他知道,清军与联军在这山东腹地相遇,注定要有一场殊死拼杀,而己方有三不可及。

    第一便是彼此心情不同:清军本土作战,虽并无后顾之忧,但相应的,军士的杀敌热情也就不会太高。而联军则是为个人生命而战,其中玄妙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就是彼此战力不同。新军纵然是天朝新练武装,终究是成立时间太短,比不来联军的百炼成钢。

    第三就是战法不同。华尔当初在军营中,也曾经多次为众人解说英军这种古怪到了极点的作战方式,一开始大家都不肯相信:哪有这样作战的?岂不是排队给别人当靶子吗?

    曾国藩倒不至于以为华尔在大言哄骗,因为除了华尔以外,担任双方通译的容闳也从侧面和他有过同样的表述。这就使得曾国藩不得不在战前考虑:当士兵们见到英军这样特殊的进攻方式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惊骇莫名了新军况且如此,多年来从未有过临战经验的山东省内绿营兵士又当如何?

    有了这…不及之处,若说正面相捋的话,己方怕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没有办法,只好另寻对策。曾国藩考虑再三,拿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这样的,先由两至三营的兵力正面抗敌,除了消灭敌人之外,更加重要的目的,是将对方的兵力全数调动出来,然后,其余部队从侧翼进攻,把重点放在印度军队身上。集中打垮这支作为附庸的部队,一旦成功,再派出和统帅的绿营军队,起最后的总攻击。

    战法报到御前,皇帝命人回了三个字的朱谕:“知道了。”于是曾国藩几个人知道,皇帝诏准了作战计划。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选择哪一营担任正面阻击的任务。经过选择,曾国荃的浦字营和鲍的霆字营雀屏中选了。

    其余李元度的青字营、林文察的明字营、朱洪章的卫字营,还有一个是程学启的忠字营作为总预备队,等候山头信炮响过之后,会同和的部队,从隐藏之地冲出来,一举全歼联军。

    曾国藩千算万算,漏了两条,第一他没有想到格兰特如此稳妥,迟迟不肯将全部军力都投入进来,以致时间上一拖再拖;第二他没有想到,曾国荃的浦字营居然垮得这么快,而且还连累得弟弟也受了重伤?

    赛尚阿名为统兵大臣,实际上在军中的威望不及曾国藩远甚,看他双目微阖,脸颊抽动,话都不敢多说,在一旁和奕山垂手肃立,竟似是比亲兵的站姿更加拘谨有礼。

    曾国藩强自忍耐着,半天的时间抬眼看过去,联军的士兵已经全数投入了战场,再无虞会有旁的岔子出现,这才向长瑞点点头:“点燃信炮吧”

    “喳”长瑞大声答应着,回身吩咐:“点炮”

    一道火光冲上天空,炸出了一朵灿烂的云霞,在联军侧翼隐藏着的四营兵士早就等得心急火燎了,好容易看信炮点燃,兵士们抄起快枪,怒吼一声,突然出现在了联军侧翼,向兀自愣的印度军队起了猛烈的进攻

    格兰特呆了片刻,心中大叫糟糕自己又一次落入清军的陷阱里了。印度军队只是一个接触,就给清军杀得不成样子,连带着的英军和法军,也全然给溃散下来的印度军队裹挟着,冲散了队形,便知道大事去矣

    随在新军身后进攻的,是和带领的一万三千余绿营兵士,虽然这些人各方面都及不过新军,不过胜在人多势众,呼喝着冲锋而至,倒是极有威势。

    突然加入战团的这六千余生力军,再有其后蜂拥而至的一万余清军的冲击,立刻拖垮了本来就已经心惊胆战,两天来惶惶不可终日的印度军士的勇气,口中胡的用母语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一窝蜂般的四散奔逃

    恐慌的情绪瞬间蔓延开来,英法联军也开始放缓脚步,转头看去,眼帘中,是铺天盖地涌出的清军士兵,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便是英军士兵再有钢铁般的神经,在这友军裹挟之下,队形开始魂,进而演变成了总体的溃败。

    “命人告诉鲍,带着霆字营的兵士退出战斗,到旁边休整,同时命令李元度、林文察和程学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联军所部统统留在安山湖边”

    “喳”戈什哈轰然应诺,转身下去传令。

    清军狗撵鸭子一般,兜尾猛追,联军已经完全失却了方向感,慌不择路之下,居然有不少人逃到了安山湖已经结冰的湖面上,等到暂时脱离接触,回头一望,清军居然站在岸边未作进攻?

    额尔金胡的擦了把头上的汗水,转眼望望自己身边的兵士,英法印三国的士兵都有,总人数大约是在三四千人上下,“怎么了?中国人怎么不攻击了?”再找格兰特,却不知道给冲到哪里去了?

    “爵士阁下?”

    额尔金不通兵士,不过这时候也由不得他了,只好暂行调度管理之权,“各部队主官,队伍,准备再战”

    英法的部队纪律相当严明,印度军队则是服从惯了的,士兵就着冰面或蹲或站,自己随身的弹药,预备着等清军攻击过来的时候,再与对方展开一场正式的搏斗。

    对面的清军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包围圈,圈外可以听到风中传来的阵阵呼喝,不用问,队在围剿那些与大部队脱离、形单影孤的敌人了。

    等了有半个时辰的时光,外围的枪声明显的寥落下去,额尔金知道,这一次随自己出征的将士,除了现在身边尚有的这四千余人之外,其他的或被被杀,或者做了清军的俘虏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绝对不会投降的。

    包围的清军分开道路,后面有炮兵推着己方以及缴获的英军的山地炮出现的山坡上,步兵开始缓慢的后撤,炮兵上前,装填炮弹,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爵士先生……”开战之前和格兰特将军打过交道的那个中国士兵又出现的不远处,带着通译缓步到了近前:“我想有必要提醒您,您和您的部队所站立的位置,是在一片已经结冰的湖面上只要我军开炮,炸开冰面,后果不堪设想到那时,只怕爵士阁下再想改变自己的决定,也已经太晚了。”

    翻译的话顺着寒风飘过来,联军这时候才定下神来,打量自己立足之地,可不是吗?用脚扫开湖面上的积雪,下面1ù出的,是青黑色的冰面,根本不有士兵不死心,用步枪的枪刺狠命的冰面上戳了几下,近二尺厚的冰层下面,是刺骨冰寒的湖水。

    这样的地方,正如中国人说的,根本无需进攻,掉转炮口打过来,轰开冰面,这数千人就都要喂了湖中的鱼虾一瞬间,联军兵士的脸色如地上的雪一般的惨白,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额尔金,“爵士阁下?”

    额尔金正在犹豫,刘铭传又再说话了:“爵士先生,格兰特先生已经为我军俘虏,为了表示我大清的诚意,我方会派人将将军阁下送过去,请您和将军阁下为您身边的战士和军中同袍着想的角度,审时度势,顺应天命”

    这倒是联军没有想到的,果然,刘铭传退开几步,由两名中国兵士押着格兰特将军上了冰面,松开手臂,向他摆手,示意他自去。

    格兰特满身泥土、雪沫,头上、脸上、一片污泥,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给清军捉到的,狼狈到了极点,慢慢的迈动双腿,沿着冰面到了额尔金等人的身前,“爵士阁下,我们输了。”

    “将军,也不必如此难过……”额尔金劝无可劝,叹息一声,“您是一军之长,现在这等情形之下,您可要拿出一个办法来啊。”

    “我?”格兰特黯然低头,不愿意让众人看见泪水落下,自己本来还以为能够像义律那样,在异国的土地上建立功勋,殊不知,自己能够为人记住的,大约也只有在投降文件上签署下的自己的名字吧?

    “请转告中国大宪大人,就说我,大英帝国远征军统帅,詹姆斯赫伯格兰特中将,向贵国政fǔ投降。并希望贵国能够按照事先约定的那样,保证我以及我的僚属的人身安全。”

    “请您放心,将军阁下,我朝皇帝陛下有谕:两国交战,无所不用其极,一旦战事终结,我方愿尽到一切责任,保护贵国士兵、官长的人身及sī有财产的不受侵犯。”刘铭传心中这份得意就不用提了连续两次,劝降英国海6军队归降朝廷,这份荣耀,便是一军统帅的赛大人,也是不曾尝到过的吧?

    达成了初步的投降协议,李元度、林文察带着兵士越过冰面,其中有两个人还搬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到了英军阵地前,先派人收缴了对方的武装,行事之间到了规规矩矩,没有半点打骂、**的动作,至于各人的sī人财物,也一并被收缴了上去,由两个男子一边收拢,一边快登记。

    格兰特立刻追问:“先生,按照我们刚才说过的……”

    “请您放心,所有我物品在经过检查,属于兵士各人所有的之后,会逐一返还,绝不会缺少任何一件的。”

    此时也容不得额尔金多说旁的,在清军李元度等人的带领下,步上岸边,到清军大营请降。

    照例是暂时把联军将领与兵士分开来安置,清军一边开始清理战场,英军一路奔袭,沿途丢弃的辎重、武器不计其数,这些也不必细表,等到僧格林沁的马队赶上来的时候,只引来了友军的一番哄笑:“来晚喽要是等你们到来,只怕英国人早就跑得没影儿啦快回去吧,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啦”

    听着新军和和的绿营兵口中的讥讽之词,僧格林沁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只好翻身下马,到帐中与赛尚阿等人相见,“僧王,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

    “汀公为国建立不朽勋业,着实令人可钦可佩”僧格林沁和赛尚阿同为门g古贵戚,彼此的sī交甚好:“等日后回京献俘,皇上定有嘉赏,容老夫在此先恭贺一番”

    “不敢。这都是皇上谆谆训诲、指授方略,我等方有今日奏凯之声。若说功劳嘛,自然是皇上为第一大功。”

    “自然,自然。”僧格林沁话锋一转,问道:“不知道我军伤亡数字如何?”

    “阵亡的有三千三五百人之多,受伤的也在两千人上下。”赛尚阿叹了口气,“就连曾沅浦,也身中一枪,到现在还未曾醒来哩”

    “可是曾涤生的九弟?”

    “便是此子。”赛尚阿点头答说:“不但这样,他所统带的浦字营的兵士是临战之际,第一个出现溃逃军士的。……”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接着说道:“军法无情啊”

    “那,曾国藩呢?”

    “到帐中探望兄弟去了。”

    说话间,有帐外的戈什哈挑起门帘,曾国藩低垂着头进到里面,抬头才看见僧格林沁,赶忙跪倒行礼:“给王爷请安。”

    僧格林沁把他扶了起来,“不敢,涤生兄,快点起来。”紧接着问道:“沅浦老弟的伤情怎么样了?”

    “医官说并无大碍,九弟身子结实,只要静养几日,就可以了。”

    僧格林沁默然良久,本想说几句话劝劝他,却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想想也真是替他难过。新军正式亮相,偏就是自己的弟弟管束不力,身犯军法。若是杀了,心中不忍;不杀,又如何服众?他做这个军中主将的,真是面临天下第一大尴尬境遇

    赛尚阿有意岔开话题,口中说道,“来人,到帐中去看看,折子可拟好了吗?若是好了,赶快派折差送往京中。”

    曾国藩忽然伸手一拦,“王爷、汀公,请稍带片刻,待我代九弟起草谢罪折并请求回避折之后,容折差一道恭呈御前,可好?”

    “涤生老弟,此事……”赛尚阿有心接纳曾国藩,故意说道:“此事虽有沅浦失于管束之责,但兵危战凶,兵士有所瞻顾,也是可以接受的。况且说,不也没有引起太糟的结果吗?”

    “汀公苦心回护,国藩岂有不知,只是军法如山,又岂可为了曾国荃是我的血亲兄弟,而有所偏袒?”他说:“今日开了这样的恶例,日后军中再有如斯情事,是管还是不管?”

    赛尚阿还待再说,奕山在一边话道:“汀公,涤生兄所言大是。我等做臣子的,总要精白一心,上shì英主。想来皇上圣明烛照,更且仁厚待下,此事,还是留待圣裁吧。”

第42节二鸦之战(12)

    第42节二鸦之战(12)

    赛尚阿派出的折差一路六百里加紧红旗报捷,英法联军全面投降的好消息传到京中,沿途百姓如同过年一般的热闹起来,皇帝身在九重,也能够听见城中乒乓大作的爆竹声,害得六福左顾右盼,不时派太监出去探问:“怎么了?是哪里打*吗?”

    奕在前,柏葰几个鱼贯在后,也失了常度一般的加快脚步,蜂拥到了养心殿前,皇帝正站在门口,众人脸上满带着兴奋的红光拜倒行礼:“皇上?刚刚接到赛尚阿来的捷报,英国远征军在山东登州府辖的安山湖边,向我天朝全面投降了”

    “真的吗?”皇帝一把接过奏折,展在手里草草浏览了一番,“好赛尚阿、曾国藩不负朕望做的好”

    柏葰在一边无比庄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如今之事令奴才想及高皇帝时,金川作1,前前后后十几年,十万军士埋尸草地,三位极品大员失事诛戮,方有了结果。今日我皇上面对外侮,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方能有这未及两月之内,全歼敌军的盛世伟业。奴才以为,我皇上实乃天朝第一圣主如今当晋大帝尊号,以为天下臣工,四海百姓共同钦仰之意”

    皇帝仰面向天,感受着这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感觉,喉咙中哼了几声,“走吧,我们到殿中说话。”

    众人跟在身后,在暖阁里重新跪好,皇帝盘膝坐在软榻上,“现在有几件大事要做。第一,翁心存,你即刻起草祭告天地社稷与列祖列宗的祭文,朕要亲自到天坛、奉先殿祭告;第二传喻山东、直隶两省。赛尚阿、曾国藩等回京之际,两省总督、巡抚一下所有文武,都要到驿路接送,京中自亲王以下,到潞河驿迎接;第三,将士们凯旋到京之日,朕亲自到德胜门外迎接。”

    “皇上……”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当年傅文忠远征金川,大事底定班师还朝的时候,高皇帝不也是出城迎接的吗?更何况,我天朝临敌外侮,三军将士用命,能够于两月之内全数d清,大长了国威、军威于域外蛮夷各国,朕出城一次,也是该当的——此事就毋庸再议了。”

    奕总觉得这样做,有点荣宠太过,然而今天皇上的精神头极好,不宜固劝,还是容赛尚阿等人自己辞恩吧,想到这里,碰头行礼:“喳。臣弟都记下了。”

    “所有在战场上的有功之臣,着赛尚阿和曾国藩拟个折稿上来,为国征战、浴血拼杀的将士们,朝廷一定要大加褒奖。”

    “呃……”奕打了个楞,从袖口中又拿出一份奏折:“皇上,这是曾国藩单独上的,《为曾国荃管束不力,兵士临阵脱逃并恳请回避折》。”他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简单的把折子中的内容说了一遍,皇帝一面看折子,一面听他解说,过了半晌,把折子放在一边:“此事,你们是怎么看的?”

    “臣等以为,曾国荃虽有管束军士不力之过,但新军将士,初初临敌作战,士兵又是第一次见到英人战法,难免会有恐慌,更且说,并未造成全军崩溃的恶果。再有,曾国荃身负重伤,若是朝廷再有重谴的话,曾国荃忧惧之下,若是就此身逝,朝廷少了一员虎将,更容易伤了兵士之心啊”

    皇帝在这片刻之间脑子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听奕说着话,闲闲的端起几案上的**,啜了一口。却始终没有说话。

    奕心中惴惴,皇帝威势越加,每日里见面奏答的时候,经常是听了很久,却迟迟不肯有任何心意流1ù,对自己或者同僚的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圣意难测这也让他答对之间,更加的心谨慎了。

    “曾国荃的伤势,很严重吗?”

    “是。”奕碰头答说:“曾国藩在折子中说,曾国荃的伤势贯通前后,失血极多。缮折拜之际,尚无有清醒迹象……臣想,曾国藩是皇上登基之后一力提拔而起,委以重任的,断然不敢有欺君之言。请皇上明察。”

    “此事,容朕想一想。”皇帝摆了摆手:“今后几天城中怕是又要大大的忙碌一番了。老六,你是分管着总署衙门的,想来此番事了,各国公使都要到衙门中去探听虚实,把这件事向众人通报,彰显我天朝威风。”

    “喳。臣弟记下了。”

    “柏葰,你是分管兵部的大臣,朕想,英夷经过教训,当不会再为鸦片一物倾国而战,不过也不能有半点大意。着令广东,重新修建被损毁的炮台,并将此番虎门沿线个炮台的失败认真钻研一番,拿出具体的解决办法来、所以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同样的问题,不能出现第二次。”

    “是,皇上的话,奴才一定晓谕兵士,做到防微杜渐,再不可重蹈往日覆辙。”

    “老六留下,其他的人下去吧。”

    柏葰几个知道,皇帝还要就总署衙门以及日后与各国j往的事情要和恭亲王面授机宜,当下不再停留,各自碰头而出。“六福?到总署衙门去,让宝鋆、李鸿章、容闳、荣禄、锦华几个,到养心殿见朕。”

    让六福去传旨,这一会儿的功夫,皇帝问奕:“老六,在你看来,曾国荃之事,是可以放过的吗?”

    “臣弟以为,不可放过。”

    “为什么?”

    “新军背负朝廷重托,更是皇上钦命练兵大臣,多年来投入重金打造而成,不但是我天朝军士的脸面,更关乎皇上的令名。曾国荃身为一营之长,不能统帅士兵,临敌作战,反倒在兵势危急之时,在他的营中先出现了溃逃现象,纵使最终并无恶果出现,仍自大失颜面。若是日后临战,有人照样学样,皇上这数年来的苦心,岂不是都要付之东流了吗?”

    “你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是真的能够放下个人之见,所谋都是为我大清绪统万载传承”

    “臣弟不敢。臣弟是先皇血胤,在臣弟的心中,皇上及我大清江山社稷,才是时刻挂念在心的,其他的事情,臣弟不敢多多上心。”

    “说得个不敢多多上心”皇帝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曾国荃当日请缨,担任阻敌重任,本就应该有为国献身的觉悟。偏偏却管不住自己手下的兵士,这样的人,便是再有才华,又当如何?”

    几句话的功夫,皇帝做出了最后的决断:“传旨。曾国荃身为一营之长,不能管束兵士,临敌溃逃,本当以军法斩之,故念其身中枪伤,骤加挞伐之下,有不忍言之事。法外施仁,免去曾国荃军中所担各职,容留其在营中养伤,待伤势缓和之后,即刻解回原籍,终生不得从军、入仕。”

    “另,光武新军浦字营所属兵士,临阵脱逃,置友军于不顾,几乎葬送新军主力于一役。传旨,光武新军浦字营曾国荃以下,伤亡不计,一概暂时扣押,待回京之后,尽数处斩”

    奕大吃一惊,“皇上,浦字营中尚有幸存兵士3oo余名,难道都要为……”

    “笑话不要说是3oo余名溃逃的军士,就是光武新军全体军士,若是有敢于溃败弃友军于不顾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手软”皇帝面容一片冰冷,低头看着奕,带着教训的口ěn说道:“老六,你记住,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军营之中,丝毫容不得半点恍惚游移。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患无穷啊”

    话是这样说,但是为联军投降而举国欢庆的时候,居然要一口气杀掉三百多人,也太过酷厉了一些吧?正待为这些人求求情,殿外宝鋆几个唱名入内,“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哦,都进来吧。”

    几个人进殿碰头,皇帝看了看,双tuǐ一偏,落到空处,奕跪行几步,捧起了靴子,“朕命人传你们来,是为日后英夷来使并各国使者从中调停之事,有些话,要和你们说在前面。”

    “是,臣等恭聆圣训。”

    皇帝突然中止了这个话题,转头看向跪在一边的容闳:“容闳,你看过这几日来的宫门抄了吗?”

    容闳是咸丰六年的年底,随同宝鋆、荣禄几个赴美访问回来之后,为皇帝捡拔而起,擢升为总署衙门从三品的主事的。闻言赶忙碰头:“是,臣看过,也曾经……。”说来也怪,在北京居住多年,他的汉话虽然能说,终究是不很利落,甚至比不过那些驻华多年的领事馆的公使或者随员流利,说话的时候总要认真考虑考虑,方能出口。

    “……臣也曾经细细拜读。”

    “那么,你认为,朕在诏旨中说的,命赛尚阿、曾国藩等统兵大员,于联军俘虏好生照看,不可有**、打骂;更不可有伤害的举动,是出于何意?”

    这道诏旨是容闳真心拥护的,他毕竟在国外生活多年,虽不曾亲历战阵,但看到的各种文件、卷宗多了,知道西方人即使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也总是保持着彬彬有礼的翩翩风度,倒是国人,胜利自然是趾高气昂,对于战败的一方,也从来是**不断。兵士教养好坏,一目了然。

    如今听皇上问起来,容闳碰头答说:“皇上有这样的旨意颁下,实乃是仁厚……明主,臣想,不但是我国百姓人人钦服,就是那些战败的敌军,也会认为皇上是……”

    他实在是斟酌不出合适的语言,呆了片刻,口中说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将来这些人若是能够门g皇上开恩,放回故乡,口口相传之下,该国的百姓也会知道,我大清并不是如彼邦人所想见的……那样。”

    皇帝扑哧一笑,拦住了奕要出口的斥责之语,“你的意思,朕很能明白。你是想说,我大清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野蛮之国的,是不是?”

    “臣不敢。”

    “这又不是你自己心中所想,不敢什么?”皇帝笑着说道,“朕命人善待联军俘虏,想来朝臣之中大不以为然之人甚众。这些人啊,只当这一次天朝完胜联军,是祖宗保佑,上天眷顾,朕在京中指挥若定,将士用命所致——这样的话未必是不对,不过,还有一节,是他们不肯、不愿承认的。那就是,天朝巧计百出,联军骄兵心态。方有今日之果”

    “这一次的胜利,本是多重因素重重累加之下才有的。若真的惹怒了对方,引对方倾国来战,又当如何?难道仅仅凭着三万余的光武营、神机营的兵士就真的能够起到纵横疆土,保家卫国的重任了吗?偏偏眼目所见,不过一朝所得,嘿”

    皇帝啜了口**,又说:“此番对待联军战俘,以圣人仁恕之道待之,想来就正如容闳方才所说的,等到事态全然恢复旧貌,这些人回国之后,街谈巷议之下,皆以为我天朝与之同为文明之国,于宣扬朕的文治之功,难道不也是大有可观的吗?”

    “是,皇上圣虑周远,布德育化,达于外邦,这不但是我天朝之幸,更是列祖列宗未曾及至的伟业啊”

    皇帝为宝鋆的一番话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

    天使宣读过朝廷的旨意,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面色灰白碰头行礼:“奴才领旨,谢恩”

    起身之后,命帐中的亲兵领着天使下去用饭休息,帐中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恩赏有加之余,又带来这样一道即使在僧格林沁看来,也过于残酷的诏旨:“汀公,真的要把士兵们全数处死吗?”

    思及一年来在天津军营,帮助曾国藩、江忠源几个办理练兵事宜,一万余新军将士,即使不能一一叫上名字来,总也有一番情意,现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命不可违啊”

    曾国藩默然无语的坐在一边,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如此不念及兵士辛劳之苦,只为心中有几分胆怯,便要将这数以百计的年轻人悉数以军法处斩?好在不是在军前就要执行,一切待回京之后,向皇上求求情,或者,念在自己多年来练兵有法,此番又是剿灭英法联军有功的份上,能够缓从一步呢?

    心中胡1想着,和几个人拱手告别,赛尚阿知道他心中烦1已极,也不好强留,由着他自去了。

    回到自己的帐中,桌案后一个正在低头书写着什么文字的男子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大帅,可是有天使……大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曾国藩惨然一笑,“仲岳所说不错,正是有天使赍旨而至。”

    “大人,可是有事关沅浦老弟的旨意?”

    曾国藩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帐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口中说道:“沅浦统军无能,便是皇上有任何重谴,也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只是啊,……”

    叫仲岳的男子是曾国藩当年在湖南讲学时候的朋友,姓罗名泽南,和曾国藩一样,也是湖南人。少年聪慧,不过多次赴试不第,后来也断了进仕的念头,在家乡设管授徒,他的教授内容与方法别具一格,不仅应举业,而且授之以礼、乐、射、御、书、数,通称为六艺之学和经世致用,既习文,又习武,因此学子云集。

    门下弟子除了曾国荃、曾国葆兄弟之外,还有王錱、李氏续宾、续宜兄弟等。可算是云蒸霞蔚,济济一堂。

    等到曾国藩以文职领兵,身边只有一个江忠源,每日公文往来,大感吃力,当即给皇上上折子,请求征召罗泽南到天津来,在军中帮衬一二。皇帝自然准奏,因为怕罗泽南像江忠源当年一般,不愿以书生领军而为清流耻笑,特意下了一道旨意给湖南巡抚骆秉章,着他赍旨到罗府。

    罗泽南的面子落得十足十,这可真是有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滋味了。当下碰头领旨,一路关山跋涉,到了天津。开始以正六品军中文牍主事之职,帮办军务。

    在罗泽南之后,又有李元度、李续宾、蒋益澧等人纷纷来投,曾国藩量才器使的眼光高人一筹,李元度给他安排在军中补上了名字,几年磨练下来,因为人才难得,又通晓文字,让他自领一营。而李续宾、蒋益澧几个,虽同样安置在军中,却是负责往来案牍、公文之事。

    此刻听他语气中流1ù之意,倒似乎除了曾国荃之外,对旁的人还有重责?都停下了手中的笔锋,抬头凝视:“大人,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是这样的……”

    蒋益澧年少戆急,听曾国藩说完经过,不假思索的离座而起,“大人,这得争便是不念将士在这年bī岁近的日子里甘冒雨雪,与敌接战之苦,只说百姓所言,法不责众,也断然没有尽数屠戮的道理吧?”

    曾国藩知道蒋益澧的脾xìng,倒也不以为忤,多年来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是出于怕他和那些各省聚集而来的丘八在一起,沾染上恶习,惹出什么大祸来的考虑。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不想吗?那也要回京之后,向皇上面求,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啊”说完他转头看向罗泽南,问道:“仲岳兄,你以为呢?”

    罗泽南低头不语,沉默了半晌,方始开目张口,“光武、神机二军所定章程,皆是报请御前,由皇上钦定的。其中‘临战溃逃,置友军于不顾’这两项罪名,处置都是唯一的斩决。芗泉所言,固为人情之常,却也难抵军法如山啊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罗泽南所说的,曾国藩自然也知道,不过若是将浦字营中剩余的3oo余人尽数处以军法,只恐大胜之后,士气正旺的光武营,须臾之间就会变得人心惶惶,甚至引起军士的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说起来有些过jī,却也非是杞忧,想到这里,曾国藩说:“那,我若亲自缮折,请皇上法外开恩,仲岳兄以为如何?”

    “更加不好。”罗泽南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你以为,如今论及朝中大臣,恩眷之隆,可有过于大人的吗?”

    “这,未有。”

    “这便是了。皇上于大人恩宠有加,并国无双。甚至咸丰五年,派汀公、竹修两个从旁帮办军务,也不过是碍于物议,不得不尔。大人想想,这数年来,大人所保荐的,朝廷无一不用;大人所劾的,无不立刻黜落。嘿嘿,这份荣宠,似乎也只有宪皇帝当年的年亮工堪堪可比啊。”

    曾国藩一双短眉深深地皱起,用自己比作年羹尧,是他心中大恶的。罗泽南在自己身边有年,不会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偏又有这样一番话,就不能不深究其详了。他也不动怒,只是手捋着颔下的短髯,用一双眸子盯着罗泽南。

    罗泽南继续说道,“若是说有人在皇上面前为这一营将士求恳,皇上从轻落,也并非无能。不过,以大人今时今日,是决不可行这等自蹈虎尾之法的。”

    “这是为何?”

    罗泽南很意外的看着他,似乎以为他见不及此是很奇怪的事情一般:“大人?”

    曾国藩楞了一下,也瞬间明了其中缘故。自咸丰四年以后,他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领兵部shì郎衔,奉旨到天津演新军,数年下来大见其功,将士用命,各方拥戴,其势已成一介雄藩,汉员统兵自来为朝廷大忌,不但是满清耆宿,就连清流中人,也无不心中隐忧。

    皇帝虽不以为曾国藩会有什么不臣之心,但各方声音蜂拥而来,也不好不略作妥协,所以才有了咸丰五年,赛尚阿和奕山的启用。

    今天罗泽南所说的,正有内中深意:各方已经为曾国藩权势日重而有所瞻顾,他又市恩于营中兵士——便是皇上还能够忍得,旁的人观感如何?

    想通了这一层,曾国藩无奈的拱手苦笑:“若非仲岳兄提点,只怕……嘿嘿,嘿嘿”

    “这犹不算什么,依仲岳看来,大人除此一事之外,于兵伍章程之中,还另有更大的麻烦哩”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令帐中的几个人都是一愣:“老师何出此言?”蒋益澧第一个问道。

    罗泽南不是故作惊人,而实在是此事关系极大,当初不说,只是时候未到,而现在,却是不吐不快了。“大人练军以来,一切军中细务,均由大人一言而决,虽是倚畀深重,却也是福兮祸所依。旁的不说,只是这营中如今所用称呼,便是大大的犯了忌讳。以各营掌管之名名之,例如浦字营、霆字营、忠字营等等。传扬出去,给人问一声:光武新军是朝廷所养,还是sī人部曲大人如何作答?”

第43节余波未静

    第43节余bō未静

    山东奏凯,数万联军兵士举手投降,好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数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这一次赛尚阿等人班师回京,皇上又有诏旨,一路所到之处,督抚以下官员士绅远接远送,沿街百姓烟火爆竹香huā醴洒徂豆礼敬,软红十里满眼豪侈繁华,尽目皆是胁肩馅笑之辈,贯耳全听阿谀奉迎言语,威势达到了顶点。

    曾国藩心里不耐,又难以违旨,只是催轿攒行。刚刚到了京外三十里的潞河驿,又有奕、柏葰、肃顺三人代天子郊迎,满城彩坊相衔红绫裹树,黄土道上万万千千人拥如蚁,都聚来瞻仰钦差风采,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凯旋;起火、雷子、二踢脚、地老鼠、万响鞭炮响成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流泪,一座北京城竟掀动了,比过元宵节还要热闹了去。

    赛尚阿几个不敢拿大,向奕行了礼,便弃轿不用,徒步挽辔而行,直到德胜mén前,闻得鼓乐之声,遥见龙旗蔽日,黄雾般的幔帐旗旌,便知是御驾到了

    远远看过去,黄锺、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种种宫乐越发响振起来,六福率队为前导,三十六名太监抬着yù辂大乘舆徐徐出了城mén口。青缎三层垂檐之上方轸龙亭,上遮云龙圆盖,中间须弥座上一人,头戴天鹅绒纱台冠,酱sè江绸夹袍外套着石青金龙褂,腰间束金镶松石线钮带jīng致挽成丹凤朝阳huā样垂着,两手扶栏面含微笑,点漆一样的眸子亲切地看着曾国藩——正是咸丰皇帝了。

    赛尚阿只远远睨一眼,几步趋跑上来伏地泥首叩头高呼:“奴才赛尚阿,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两手扶着两个xiǎo苏拉太监肩头庄重地拾级下轿来,环视一眼密密匝匝的百官队伍,上前扶起赛尚阿,笑道:“一别数月,朕着实惦念着你们。此番全胜而归,非惟军事战争而能局限,天朝与列夷政治从此畅通无碍,此皆尔卿等不惮涝苦处心积虑忠堇体国,所以有此局面,甚慰朕衷啊”

    赛尚阿重重的碰下头去,口中大声答说:“奴才焉敢贪天之功?自奴才束发受教,即累méng宣宗、今上谆谆训诲,天语叮咛不绝于耳,忠爱之心罔能去怀即办差稍有微劳,皆皇上平日提携训导之故也今仰赖天子洪福,德被化外之余顽,王师一举烟霾尽消,夷狄顿伏王纲,此皆我皇上仁化万方,德被草莱之故也。奴才忝居受命之臣,与有荣焉……今méng皇上不次奖掖,恩遇礼隆自古人臣所不能拟比。感念之余思之反增悚惶惚作……”

    这也是背熟了的奏对格局言语,赛尚阿边流泪边述说,思及前情,jī切深情出自中怀,皇帝竟也听得泪水滢滢,半晌才回涕作笑,说道:“真是的,朕也跟着你作这儿nv情长之态了这时候这场面不是长叙的时候。随朕来,乾清宫大筵群臣,我朕与你等促膝谈心”说着转身,六福忙高叫:“万岁爷回驾了”

    皇帝酒量甚浅,不过今天的日子,难得开怀的痛饮了几杯,待到大筵散去,年轻的天子略有些熏熏然,回养心殿休息了片刻,用过醒酒汤,把赛尚阿、奕山、曾国藩几个招了进来:“这一次你们奏上来的军中请功将佐的名录,朕都看过了。已经知会兵部和吏部,一概优先录准,等过几天吧,朕就让军机处拟旨明发。”

    “朝廷于兵士有嘉赏,是皇上的恩。臣等更应该感戴天恩之外,警戒自励。”奕山碰头答说:“皇上,”

    “嗯?”

    “皇上请恕奴才不敬之罪。只是,奴才想,浦字营中幸免于战阵的三百余兵士,奴才恳请皇上,法外施仁,宽免了他们的死罪吧?”

    皇帝酒意上涌,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赛尚阿,你怎么看此事?”

    “是。奴才以为,军中有军法,临阵脱逃是不赦之罪。皇上于这些犯了军法的兵士有任何处断,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奴才未敢因战功在前,更加不敢因涉案兵士众多,有丝毫回护。”

    皇帝点点头,接过了赛尚阿的话头,“朕这几天啊,也总是在想。三百多人,若是真的要一起杀了,朕心中也略有不忍之意。只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人身犯军营,所犯的又是军法,朕也不得不问询你等的意思。曾国藩,你怎么说?”

    曾国藩在一边坐着,闻言立刻跪倒,“皇上,臣以为,不论是三百人还是三千人,也不管是犯了国法、家规还是军法,都要按律治罪”

    赛尚阿大吃一惊,曾国藩怎么这样说话?难道真要看着这么多人一起掉脑袋吗?皇帝也是一愣,“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皇上,臣在天津练兵有年,上承皇上指点,下有同僚帮衬,将士用命,方有几日xiǎo成。不过,此番带军出战,臣细心观察之下,也给臣发现,营中兵士虽是士气高昂,却也暗藏隐忧。”

    “是什么隐忧?”

    “营中兵士,各分部属,皆以一营之长来sī下命名。便如鲍超所统带的第三营,因其字chūn霆,兵士自称‘霆字营’而不名;李元度字次青,所统第四营,兵士皆以‘青字营’自谓。总是臣处事之间只顾大局,不关xiǎo节,方有这等置朝廷谕旨所言,在在言明之事而不为兵士重视之举,皆是臣的疏忽,臣忘却本分,请皇上治罪。”

    “怎么好端端的把话题扯得远了?”皇帝双目微亮,一摆手,示意他站起来,“你刚才说,营中兵士cào演之际多有隐忧,除了这一节之外,还有什么?”

    “是。还有一节便是,兵士各以营为归属,对营中袍泽尚能体怀有加,对旁的营中的弟兄,却横眉冷对,不屑一顾。平日尚且是如此,一旦接战,种种弊端更加分明。与英酋格兰特、额尔金等双方共抵的时候,担任前锋的霆字营与浦字营,就是为了不能守望相助,以致为对方冲垮,几乎功败垂成。”

    “也就是说,兵士仍旧是各自为战,全不懂战场之上,友军之间彼此合作的重要xìng?”

    国藩答说:“圣明无过皇上,正是此意。”

    “这确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不过暂时尚不足为患,更主要的是,曾国藩能够在一战之中发现以上种种弊端,总还有规正的时日。”皇帝不再谈及此事,转而说道:“还是说正经事吧。曾国藩,你以为,这些兵士的处置,该当如何?”

    “…………”

    “你是在天津多年的统兵大员,于新军军务比之赛尚阿和奕山要熟稔得多。不用怕,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得到皇帝的鼓励,曾国藩这才大着胆子进言,说:“臣在从山东回京的路上,静夜之中也曾长思以往。总想找个什么办法,宽免了这些兵士的罪责。即使念及他们当初在营中训练刻苦之情,似乎也有可悯之道。只是,臣转念一想,兵士训练、cào演,本是承平时刻所必行,只是为将来一旦有警,对敌之际多一份保命之机。”

    “而此番浦字营兵士,却全然忘却兵士立身根本,面对外敌,仓促jiāo火片刻之后,即行败退不论从那一方面来讲,都没有可以留这些人在世上的道理故而臣以为,为天下计,为从今以后我天朝兵士再有战事,浴血不退计,这一营的兵士,也万万不能容留”

    “曾大人,大胜之后,朝廷居然要处斩三百余名有功战将,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皇上?”赛尚阿厉声斥道:“难道你只为什么日后兵士浴血不退,就要将酷烈之君的名头,落到皇上身上吗?”

    “汀公这话臣不敢苟同。”曾国藩立刻顶了回去:“兵士扛枪吃粮,乃是本分。如今连本分二字都守不住,朝廷仍自不肯做任何处置,将来其他兵士有样学样,初初jiāo战,就仓皇而退,不说练兵数年来皇上的辛苦,就是朝廷每年数以百万计的饷银,岂不是也等若是扔到水里去了吗?”

    奕在一边听着、看着,心中估量,赛尚阿和曾国藩所说,各占情、理,不能说谁说的不对,这几天来,为这三百余兵士的xìng命,军机处也吵成一锅粥,他和柏葰认为,军法如山,不可因人而改,总要给天下人竖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日后方可震慑那些当兵当成油子的丘八。

    孙瑞珍和翁心存却以为不妥,盛世不可用重典,这是圣人的话,况且说,连杀三百多人,引起新军兵士的哗变,罪莫大焉。

    皇帝当然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偏这样的案子又不能jiāo刑部议处,把兵部、军机处的人招到御前问问,也是口舌争锋不断,最后nòng得他也烦了,将此事暂时压下,说等赛尚阿几个人回来再问问他们的意见。

    赛尚阿越说越jī动,“照曾大人这样说,便不分良莠了?第二营把总张xiǎo星,父子均在营中,儿子张虎今年只有19岁”

    他回身跪倒,大声奏答:“皇上,张虎训练之时非常勇敢,双方jiāo战之际,也是枪法如神,眼看老父为英军炮火所伤,张虎几yù拼命,最后是给营中其他兵士裹挟之下,身不由己败退下去——皇上,请恕奴才不敬——难道这样的人,也是不杀不足以匡正民心,不杀不足以使旁的兵士敬服军法的吗?”

    皇帝心中一动,有些事是他不知道的,此刻听赛尚阿说起来,方知在这三百余人中大有可悯之数,不过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万万不肯承认,反倒瞪起了眼睛:“赛尚阿,你是三朝老臣,就是这样和朕躬说话的吗?”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万万不敢咆哮圣君之前的。”

    “都下去学学什么叫礼法,再到朕跟前来饶舌”

    本来好端端的庆功会,为皇帝突然而至的怒火闹得人人不欢,赛尚阿几个碰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双足落地,登上靴子,“老六?陪朕走几步。”

    “是。”

    君臣两个也不多带随从,举步出了养心殿,天sèyīn沉,怕是要下雪了,“老六,你昨天说,接获从香港发来的电报,说英国人的特使已经从伦敦出发了?”

    “是。这一次来的特使名叫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是一个议员。在英夷轻犯海疆之前,该议员在议会慷慨陈词,直指首相之非……。”

    “哦?”

    “是。据经由英夷政fǔ委派,与总署衙mén多方jiāo好,并担任此番调停的美国公使哈利.赫尔曼所言,该议员在英夷国内是少有的温和派,主张jiāo好天朝,于妄动刀兵之念,从来都是反对的。”奕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口中解说:“臣弟想,是不是可以通过英国来使,与之重新展开友好合作?”

    皇帝脚下不停,口中说道,“这是下一步的事情,暂时还谈论不到。”

    “是。”

    “老六,以你所知,朕此番优待联军战俘,列夷可有什么反响?”

    “是。哈利公使曾经和臣弟说,天朝于来犯之敌成俘之后,多方优待,不但是我皇上圣明仁厚,更且可见,天朝……”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听的话?”

    奕红着脸庞一笑,说:“哈利说,这是天朝步出蛮荒,走入文明之国之兆”

    皇帝扬声大笑起来好半天的时候,方才止住笑声:“老六,这一次英人前来,朕想,第一是两国休战达成协议,第二,便是会商jiāo换战俘的条件。后面一件事,朕会给你临机决断之权,前面一件事,除了鸦片进口要从今以后例行禁止以外……”

    奕躬身听着,却听不见他继续下去,抬头看看,皇帝正若有所思的考虑着什么:“皇上?”

    “哦。朕走神了。”皇帝笑一笑:“此事啊,等过几天你和总署衙mén及军机处的人一起递牌子进来,朕好好和你们解说一番。”

    奕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这个话题止住,也不敢多问,躬身答应一声:“是。”

    皇帝继续举步向前,“老六,在你看来,浦字营中剩余兵士,可有宽免之道吗?”

第44节余波未静(2)

    第44节余bō未静(2)

    一听这话,奕便已经明白,皇帝心中有了悔意,认真的考虑片刻,奕说道:“臣弟有句话请皇上斟酌,如若委实舍不得,皇上不妨可以兵士担点责任,这样不伤大局,兵士的命也就保住了。”

    皇帝一愣,回身望着奕,始终没有说话,奕给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后背发紧,桩子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倒是可行之计。新军整训数年来,朕虽多次与曾国藩有批示,终究是雾里看huā,隔了一层。”皇帝站了一会儿,继续举步前行,口中说道:“若说训诫不力,朕也着实是要担一点责任的。”

    奕想了想,皇帝若肯于下旨担责,便如同罪己一般此刻自然不必提,兵士的xìng命可保无虞,但日后应景儿起来,便是极大的麻烦。一时间心中有些失悔,不该贸然进言的。

    兄弟两个在内中走了几步,皇帝回身一笑:“老六,你的那个大妞啊,着实是可爱这数日以来,全仗着她在朕身边不时笑语欢声,方能一解兵事政事繁仍之苦哩。”

    奕笑了,“臣nv不过xiǎo有聪明,自当年经皇上圣心调教一番之后,略脱童稚。此番méng招入宫,种种luàn言luàn动之处,皇上不但不以为非,反温语相加。臣弟惶恐无地。”

    皇帝微觉得遗憾的摇摇头,“可惜啊,大妞是个nv儿,若是个男孩子……”他笑着说:“朕一定会更加认真调教,为我天朝再添一贤王到时候,老六,便是你,怕也要给比下去喽”

    这样的话奕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着说道:“经由皇上调教,这个……未来的成就,自然不一般的很。”

    皇帝再一次大笑起来,“罢了。今天暂时就谈到这里,你跪安吧——明天,你和总署衙mén的人递牌子进来。朕还有话要说。”

    打发走了恭亲王,皇帝脚下不停,带着惊羽和六福几个,到了皇后所居的钟粹宫,得到通传的皇后先一步迎了出来,在mén口接驾:“臣妾参见皇上。”

    帝后有二十余日不见了,自两国战争凯衅以来,百凡大事均须皇帝一言而决,心中又时时挂念前方军情,连晚上休息、睡觉都很不安稳,一来没有那份心思,二来也不愿意为夜来军报惊扰到后宫后妃,第三便是冬至祭天大祀,皇帝天父地母,夏至、冬至两次的圜丘大典,极为隆重,需要斋戒数日,不享乐,不招寝,故而也轻易不肯翻牌子shì寝了。

    前方大胜的消息传回京中,皇后等自然也知道了,带领宫中姐妹朝服相贺,夫妻众人方才见过一面。难得今天政务空闲,皇帝到了宫中。

    “大冷的天,怎么不在屋中?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不要到院子里来了?”

    “臣妾愧méng皇上关爱,只是,礼法不可废。臣妾统领后宫,更当为姐妹们做出表率才是的。”

    “算了,这样的事情,朕说不过你。走吧,我们进去说话。”

    进到钟粹宫中,寒冷的空气被阻隔在外,屋中一片暖洋洋的,皇后帮着他脱下靴子,又命柳青青取来一chuáng英国人进奉来的玫瑰huā瓣图案的毯子围住双脚,皇后在炕沿上坐下来,陪丈夫说话。

    “臣妾听连英说,皇上为庆功而举的大筵已经散了,大约等一会儿就回到臣妾的宫中来了。”钮钴禄氏笑了一下,“臣妾命人准备,不想……”

    “你是说,朕来晚了吗?”和皇后在一起,皇帝心中一片平安喜乐,也略脱了痕迹:“让你久等,倒是朕的不是了。”

    “臣妾不敢。臣妾岂敢因一己之sī,而耽误皇上料理国事?”

    “哈秋”皇帝突然打了个喷嚏,“皇上,敢莫是受了凉了吗?”皇后立刻吩咐,“李莲英,去传……”

    “不用”皇帝唤住了mén口的李莲英,“不过是xiǎoxiǎo受凉,没的惊动太广。”

    皇帝有旨,皇后自然不能多说,再一次落座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劳圣心之事吗?”

    “是啊。”皇帝说道,“其实也说不上是烦劳了,只不过,新军军营中出了点事。”

    清朝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听他说起正经事,连话也不敢多说了,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他把事情说完,方呆呆的问了一句:“那,皇上,这三百余兵士,就都要杀了吗?”

    “朕也觉得为难,自皇考弃天下而去到今天,将近十年中,各省报上来,由朕亲自勾决的人犯,每年也不过200余人,如今一天之内就要杀掉……哎”皇帝叹口气,语气中满是不胜忧愁,“其中又有很多,是确有可悯的。让朕好为难啊”

    “那,若是皇上分别对待呢?”

    “做不来的。若是分别对待的话,只怕这三百余人中,每个都有可恕之情,你想想,到时候,朕是杀还是留?”

    “这?”这本来就是皇后不懂也不敢多问的,一时语塞了。

    “不提这些,六福,到御膳房去看看,可有什么新进来好东西没有?”皇帝一面脱下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吩咐。

    “奴才已经去看过了,有关外进的银鱼、野jī;甘肃进的黄羊;安徽进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奴才让他们预备了一个头号的火锅。”

    “好”皇帝望着彤云密布的窗外,“‘晚来天yù雪,能饮一杯无?’你通知膳房,今天晚上朕就在皇后房中shì膳。”

    “是”六福承旨,“今儿晚膳,皇后在钟粹宫伺候。”

    “去传吧,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儿,朕有点饿了。”

    皇后笑了,看宫nv站得远远地,便轻声说道:“说得那么可怜这两天吃斋,怕真的是饿着了?”

    皇帝也笑,“可不是今儿得好好补一补。”

    于是六福下去通传,皇后在炕沿上陪皇帝说着话,另外一边,变通平常传膳的那套例行规矩,屋内留下两名宫nv,廊上只是六福和李莲英伺候,皇后陪shì着皇帝,浅斟低酌,笑声不断地用了一顿十分称心如意的晚膳。

    皇帝仍旧是不喝酒,一边浅浅的啜着**,一边任由皇后为自己布菜:“你也坐下来,和朕一起吃嘛,这样的事情,由惊羽和青青来做就是了。”

    殿中伺候的,正是皇帝从江宁带回来的柳青青和赵惊羽,一个在皇后身边担任宫nv,连带着学一些规矩,另外一个由皇帝亲自调教,数月下来,大见其功之外,更是迥异其趣:柳青青谨言慎行,恭敬有礼;而赵惊羽却活泼可爱,言笑无忌。

    每日里呆在皇帝身边,政事之余,皇帝会故意寻一些话题,和她斗斗嘴,开开心,说说笑笑间,更是让惊羽姑娘的一颗芳心,全数系到了年轻的天子身上。

    这在宫中不是秘密,连六福、杨三儿几个皇帝身边的近shì对惊羽也是恭敬有加,就是知道,用不到多久,这个和自己一样做宫婢的nv子,就会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样的冷灶,此时不烧,更待何时?

    但奇怪的是,皇帝虽多有调笑,却从不过礼,似乎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玲珑可爱的xiǎo娃娃来看待,始终未有宠幸之事。在六福几个看来,分外觉得奇怪。

    谈笑晏晏之间,帝后用过了晚膳,残席撤下,两个人坐在软榻上说话,“皇上若是真的喜欢,就把青青和惊羽收了吧?左右两个姑娘也是从江宁给您带回来的,总不能就这样放在宫中吧?”

    “此事再说吧。这个赵惊羽啊,朕很喜欢和她说话。你知道吗?她从来不会为了朕是皇上,就顺着来说,经常和朕顶嘴呢”

    皇后依偎在丈夫怀里,微有些不悦的一皱眉,“怎么还有这样不懂规矩的?”

    “你别责怪她,是朕特准她这样说话的。成天听那些大臣们口中的颂圣之言,朕有时候真觉得腻歪透了。朕和她江湖论jiāo,也着实是不愿意让她变得规行矩步,nòng到后来,变得千人一面。”

    “主子宠她,是她的福气,今后,可也不能让她不分时候,不分地方的胡闹。此事啊,皇上就不必管了,由臣妾去说。”

    皇帝心中有些后悔,不该和皇后说这些话的。只是整肃宫禁,是皇后的职责,自己也不好多言:“你说归说,也别吓到孩子,好啵?”

    皇后握住丈夫的手,轻笑着点点头,“臣妾记下了。这一次,只有臣妾和她两个人来说,不让旁的人在旁,总行了吧?”

    “这样就是最好。”皇帝说,“秀儿,你的手有点凉啊?不是身子不舒服吧?”

    “不是。臣妾生来怕冷,每年一到冬天,总会难过非常——这也是从xiǎo就有的了,皇上不必为臣妾挂念的。”

    皇帝低头望着她,温情的为她梳拢着额头垂下的头发,“咸丰四年的时候,朕记得你怀了身孕,却是为了此一节而至xiǎo产,是不是的?”

    皇后叹了口气,“大约是孩子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吧?也是臣妾福薄,不能为天家再添子嗣。”

    “朕和你都还年轻,你又是最心善的,送子观音即使要送子嗣过来,也是第一个要给你——担心这些做什么?”皇帝说,“哦,从明天起,你别在钟粹宫住了,朕让内务府再好生修葺一番,把这些窗户、mén框之类的,再行填补严实——xiǎo民都说:针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呢你又是怕冷畏寒的身子骨,暂时就到……宝月楼去吧。”

    皇后一惊而起,“到宝月楼?”

    “是啊,那里是高皇帝宠幸西域香妃所建,全数是穆斯林风格,用的几乎都是石材,密不透风之外,更建有土耳其浴室,朕回头让太医院准备一些暖身的yào材,你用其来泡泡澡,于你大有好处的。”

    皇后心头一暖,为丈夫的关爱怜惜几乎落下泪来,只是宝月楼在禁苑之西,距离养心殿很远,若是搬到那里去住,只怕本来就不多的夫妻谈天的次数,就更加少了:“皇上疼惜臣妾,臣妾感戴莫名,只是,宝月楼距此遥远,又是寒冬季节,便不提皇上去到那里,路上受寒,臣妾心中不忍,……”

    皇帝扑哧一笑,“朕明白了,”他说,“你是舍不得朕,是不是?”

    皇后娇媚的脸蛋红彤彤的,却勇敢的点点头,“臣妾不敢欺瞒主子,实在是舍不得皇上。”

    “这样啊?那就算了。不过钟粹宫暂时不能住了,你搬到养心殿去吧。白天不提,晚上,也好和朕说说话。”

    皇后大为惊讶,养心殿是皇帝的寝宫,便是有翻牌子招嫔妃shì寝留宿其中的,也从来都是要在天明之前,移驾回自己的寝宫的,怎么让自己住到那里?“皇上,这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朕的话就是规矩,就这样定下来了。左右也不会很久。白天你在姐妹的宫中说话谈天,晚来到殿中去。等到钟粹宫这边的事情竣工了,你再搬回来,不就好了吗?”

    皇后惊讶过后,心中喜欢,笑着点点头,“臣妾领旨,谢恩。”

    皇帝将她拥在怀中,轻wěn着脸颊,就在你侬我侬的时刻,忽然,他停顿了片刻:“哦,朕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不过,此事要劳烦皇后的凤驾,帮朕一个忙。”

    皇帝难得留宿,皇后给他wěn的正在情热如火,听他说话,迟疑了一下,昵声问道,“皇上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只管说就是了。怎么……还说帮忙呢?”

    “不是,此事确实有些难为人。”皇帝扶起了她,“你明天到养心殿去,当众为光武营兵士求恳,让朕留他们一条xìng命,你说怎么样?”

    皇后赶忙忘情的坐了起来,“上养心殿?”一惊之后,继而又有些兴奋,目光流动一下又黯淡下来,摇头道:“……我不敢……那不和戏本儿里唱的,鼓儿词里说的一样了……您是圣君,这些人又有取死之道,我说什么好呢……”

    皇帝笑道:“朕来教你,他们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进殿他们都得老实跪下,怕他们什么?圣君也得贤后来配你就说——兵士虽身犯军法,例在不赦,不过年级他们初初征战,心头难免慌luàn,此番对敌之时,也称得上勇武二字,况且听说,这幸存之兵,上至一营统带,下到庶伍士卒,无不个个带伤。以此观之,兵士们尚有为国效力之心,只凭这一点,就足以免了他们的死罪。不如就此施恩放过,留待日后,为国出力——看他谁驳得了?”

    皇后心里jī动,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说道:“皇上有命,臣妾自然遵旨。可这毕竟带着干政味道,若是给人留下皇上听fù人之言轻赦罪人的口实。可怎么好啊?”

    “这一层你放心,朕还有后命,总之不会让这样的事情成为成例的。”皇帝主意大定,心中放松,“你想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言施恩,救了三百余人的xìng命,便等若是造了两百多层浮屠,想想吧,上苍有灵,又该是怎么样的施福于你?”

    “皇上说错了,是两千多层浮屠才是的。”皇后嘻嘻笑了起来。

第45节余波未静(3)

    第45节余bō未静(3)

    养心殿中,皇帝叫大起,群臣拜倒行礼之后,六福唱喏一声:“起”

    皇帝居于御座上,眼睛从左至右的望一遍群臣,开口说道,“自本年九月二十六日子时,英夷火炮轰击沙角炮台,以致两国战端发衅以来,两月时日,荏苒而过,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下依新军将士用命,终将妖氛扫清,还百姓一片澄蓝天宇。”

    赛尚阿第一个说道:“这都是皇上运筹帷幄,调派指授得法,奴才等不过受一点雨雪载途辛劳,比之皇上圣心时时垂念之苦,实在算不得什么。”

    “朕践祚之初,就曾有上谕颁示全国,朕méng先皇不弃,以神器相托之重,行事之间当以‘公正’二字奉为圭臬。此番有功之臣,不得无赏。”说着话,他微微点点头,六福捧起上谕,高声诵念:“……méng古正红旗都统赛尚阿,领兵有方,威震域外,进东阁大学士,封二等威远侯,并赏振威巴图鲁嘉号,赐紫禁城骑马;驻天津帮办军务大臣曾国藩,领兵得法,使我朝新增数万虎贲之士。更于安山湖一战,指挥得当,全歼来犯之敌,加兵部尚书衔,封一等靖安伯,赏穿黄马褂,西直mén内赐宅邸一所。以上二员,均允准在立功省份,建立功祠。”

    “……驻天津帮办军务大臣奕山,进新军提督衔,赏豪壮巴图鲁嘉号,赏穿黄马褂,并赏一年俸禄;驻津cào演新兵大臣长瑞、江忠源,赏赐双眼huā翎,并赏食一年俸禄,吏部各加三极记录在案;驻津办理军中文牍主事罗泽南、蒋益澧、李续宾等,各以道员任用,遇缺题奏。”

    “……山东巡抚椿寿、山东布政司劳崇光,山东按察司张桂,于上谕中所jiāo代之公务剀切xiǎo民,出力匪浅,各赏食一年俸禄,并赐锦缎五匹,登州府治下百姓,为国分劳,更应嘉奖。着免去登州府下百姓两年赋税。其余英夷所寇之地,大有破败之处,皆由本省藩司,具折陈报。钦此”

    “皇上处置分明,条理不差,臣等感戴莫名。”

    六福合上上谕,退到一旁,皇帝继续说道,“此番事了,除了有功之臣要多方褒奖,使肯于为国出力的将士,各有所归之外,于有过的,朕也决不能宽容”

    赛尚阿听他话中之意依旧不肯放过浦字营中剩余的将士,心头突突直跳,鼓足了勇气越众而出,“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吧。”

    “是。奴才以为,浦字营兵士初接战阵,所见又是从未知道的古怪战法,临战之时,烟气大章,兵士目不能视物,一旦可见,便是敌已到阵前。故而心中……”

    “照你所说的话,鲍超所统带的兵士,难道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吗?难道他们就是百战之军了吗?兵士溃逃,只为胆怯畏战。这样的人若是不杀,日后再有战事,士卒有样学样,还谈什么保卫家国?”

    “这,”赛尚阿为之语塞,仍旧不死心的继续陈言:“皇上,一次斩决三百余人于兵营之中,奴才深恐伤了皇上爱民之心啊。”

    “你糊涂”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吓得众臣忙不迭的跪了下去,“朝廷养新军已历三年,千日中,兵饷、后勤、补给无一或缺——曾国藩,江忠源,你们两个是在天津练兵最久的,朕问你们,这三年之中,可有一次,是朝廷于新军所需,有所驳回的吗?”

    “回皇上话,从未有过。新军所需军姿、粮饷等物,不待迁延时日,每到月初,都由户部派人按时解到。臣不敢欺瞒皇上,平常军中所属长管为之伤神之事,臣在新军之中从未感觉到。”

    “赛尚阿,你听见了吗?三年之间,只是光武营一军,就huā去了朝廷不下600万两的银子,银子huā出去,却落得一群接战之下,四散溃逃之兵。你认为,朕杀了这样的人,会伤了朕的爱民之德吗?”

    “这,奴才糊涂,奴才糊涂。请皇上处置。”

    “不过嘛,这三百余人中,也并非尽数皆是可杀之辈,并如同曾国藩报上来的,有一个叫胡xiǎomáo的兵士,于败退之际,听闻有袍泽呼救之声,该员回身搭救,虽最后其事不成,自己反倒也为英夷击伤——但仅凭他这番守望相助,临危不惧,救助同伴的行为,朕以为,便可以免其一死”

    三百人都要杀,只有一个胡xiǎomáo因为一念之仁而为皇帝开金口免死,无不让人升起祸福无常的古谚来:“至于其他人,朕本来也想法外施仁,但为日后兵制大行其道计,也不能不狠下心肠了。军机处,拟旨:光武军镇标第二营剩余兵士三百零九名,于战事胶着之际,不战而逃,弃友军于不顾,几乎使朕全歼英夷于安山湖之战略付诸东流,天理、国法、人情皆无可恕之道。着兵部尚书,军机大臣柏葰赍旨到西山锐建营,将营中所属兵士逐一验明正身,今日午时,即刻行刑”

    柏葰眼圈一红,君前不敢失仪,连忙跪倒碰头,“奴才领旨。”

    “还有,所有被军前处斩的兵士,虽是犯了军法,不得不凌厉处置,朕也终究不忍,命户部,按照个人的籍贯,所属,命其家中所在省份,派专人送上一百两抚恤银子,以慰其伤痛之情。”

    “皇上处置得当,公sī分明,臣等不胜感服之至。”

    “朕这样做,不是为了邀名,而是要告诉天下所有从军吃粮的兵士,若以为朕会顾及‘法不责众’的古训,而放过那些在战阵之中轻易放弃,不思进取的兵士,就是打算了算盘不要说今天只有光武营新军镇标第二营的三百余名幸存将士,就是新军此番战斗中全数溃逃,放任英夷从容逸去,朕亦当毫不留情的将这些人全数绑至军前,逐一开刀”

    皇帝说着,也真是动了怒气,朝冠上镶嵌的东珠来回摇动,一张手机]看}}ωαp白皙清秀的脸蛋涨得通红,“还什么霆字营、浦字营、清字营?你们问问自己,所统带的是国家军力,还是sī人部曲?嗯?”

    林文察、朱洪章、李元度吓得魂飞天外从山东回京的一路上,听蒋益澧、曾国藩说,皇帝为军中sī下里以统带长官的名字自谓,大为不悦——仔细想想也是的,国家每年huā大把的粮饷练就新军,居然个个冠以长官之名号,岂不是当年年羹尧所统帅的大军只知大将军,不知皇帝的朝章故事在本朝重又上演了吗?

    思及年羹尧被祸之快、之惨,李元度几个魂梦不安。在回京的一路上,全无得胜归来的那种骄傲与兴奋,反倒像死了老子娘一般的愁眉不展,并一再告诫营中兵士,再不准他们以清字营、忠字营自谓,转而称呼为镇标第几营。

    但兵士大多是未读过书的贫苦百姓,这样的称呼既绕嘴又麻烦,表面上奉命唯谨,到了下面,兵士们根本不理长官的忧谗畏讥之心,各自照旧称相谓。

    这样的事情管不胜管,李元度找老师和大帅问计,蒋益澧也很觉得为难,“若是军中这样的情致给朝中御史知道了,本来大人以书生领兵就是分外遭嫉的,在本就危如累卵的局面上再落子不慎的话,就真成了必输之局了。”

    “那,以仲岳兄之见呢?”

    “如今也只有以退为进。上表朝廷,自陈多年练兵以来,大人身心俱疲,兼有老太爷患病在乡。大人行奉养之策,请求皇上恩准还乡——先避一避风头再说。日后,凭大人入朝以来,皇上的恩眷,要想起复,料知也未必的难事。”

    至于李元度几个,在蒋益澧看来,只要曾国藩暂时离了军营,皇帝念及他们的军功,料想不会有事。

    曾国藩此刻也没有更多办法可以打这个‘劫”只好点头答应。谁知道还不等自己的条陈奏上去,皇帝就为此事发作了开来:“朕真是不明白,兵士草莽无知,军中各营领兵的将佐,难道也都是不知礼之所将的吗?任由这样的称谓流传其间,不但不以为非,反倒沾沾自喜?真是可耻”

    曾国藩碰头有如捣蒜,咚咚作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这都是臣于练兵之际,管束无方,兼以部属统带,……”

    “该是你的事情,便是有人为你担责,你也跑不掉骗得了天下人,还能骗得过朕躬吗?”皇帝半真半假的说道,“你的过错,在于见识不明,更且为乡梓之情méng蔽住心头一汪清澈。”

    他本来有心趁这个机会多多训诫他一番,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曾国藩是他极赏识的大臣,这数年来饱受清流讥评,在这里,自己总要为他留几分颜面才是的。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等你回府去,写一封服罪的折子上来,朕批一下,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是。皇上不以臣大非之处为处置,臣感戴天恩。”

    皇帝游目四望,看着下面的群臣,慢吞吞的说道,“以后不论是谁来领兵,都要记住,你们所统带的,是朝廷的兵士,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sī人部曲若是再给朕知道,有谁敢于任由兵士从旁鼓噪吹捧,自以为得计,而不做任何管束的话,朕不管他是一营之长,抑或是军中统帅,都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柏葰赍旨而行,乘轿出了西直mén,一路向西,近巳时,才到了位于西山脚下的锐建营。这里除了锐建营所驻防之外,尚有从山东一战中载誉归来的光武军的三个营,其中除了被打得几乎垮掉了的浦字营之外,还有李元度的清字营和程学启的忠字营,hún杂其间,暂时安置。

    听到中军通传,有兵部尚书柏大人赍旨而至,锐建营统领阿勒jīng阿忙整理戎装,从中迎了出来,“奴才正白旗满洲副都统,锐建营统带阿勒jīng阿,恭请皇上圣安。”

    “圣躬安。”柏葰答了一句,上前扶起阿勒jīng阿:“阿大人,此番要多多劳动大人及营中弟兄了。总要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更不能出任何的luàn子才是的。”

    三百余名浦字营的兵士身犯军法,等候皇上一言而决,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不但这些人成天如同媚娘的孩子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就是阿勒jīng阿,也分外觉得难过。从理字上来说,这些人自然该死;但论及个人,又觉得过于狠辣了。他能够做的,也只有尽可能的一视同仁,不让这一营兵士受什么欺辱。,

    今儿个听柏葰一说,阿勒jīng阿用力揩了一把颔下的胡子,“涛公,皇上还是不肯恕过吗?”

    “只恕过了一个人,叫胡xiǎomá葰摇摇头说,“其他的三百零九人,今天午时,即刻行刑。”

    “三百余名同袍一朝赴死,只余下一个胡xiǎomáo,真不知道叫人情何以堪?”阿勒jīng阿掉了句文,把心绪拉了回来,“大人放心,卑职一定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来人传军法司”

    军法司传到,即刻吩咐下去,军法司姓吴,闻言一咧嘴:“大人,军中没有这许多的刽子手,三百多人,逐一开刀的话,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那怎么办?”

    “卑职倒有一计。”吴司官说,“军中配备有火枪,不如就以火枪行刑,既快又准。弟兄们都是用惯了的,保证又快又准。”

    阿勒jīng阿转头问柏葰,“大人,您以为可行吗?”

    “皇上圣旨中倒没有说一定要这些人尸首两分,不如就改为用火枪吧?总要给将士们留一个囫囵尸首。”

    有了柏葰的一句话,阿勒jīng阿放下心来,“那好,老吴,你去准备三百零九名平日里枪法最好的弟兄,让他们手底下干净利落一点”

    消息传来,哭声震天浦字营除曾国荃在山东养伤,伤好之后即刻递解回原籍,永不叙用之外,其余三百一十人由一个叫赖克金的参将统领,鱼贯从各自帐中走了出来,身上的号衣浆洗得青中泛白,虽是待罪之身,却不减兵伍豪气。

    眼见这军中袍泽面临的悲惨命运,周围兵士开始鼓噪起来,柏葰用力一拍醒目,从案后站了起来:“现在宣布圣旨和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案由。在法场犯规者,一律由锐建营当场擒拿”

    这一下把周围人吓得不敢在说话了,在一片寂静中,在围满了军营的锐建营与其他二营光武新军兵士的目视下,赖克金轻打马蹄袖,跪在了香案前,听柏葰宣读旨意:“……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诚,不意兵士豪杰中,竟尚有如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者,心地卑污,临阵脱逃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诚不能感恪众人耳,易胜愧愤。前有余步云失陷镇海,先皇断然处置之事天下周知,而光武新军不知殷鉴,悍然自触军法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纲?旨下之日,即着将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之下绑赴刑场,立决正法,由柏葰监视行刑。”

    一听到这里,周围一片哗然,从旁边围观并维持秩序的人丛中,有一个人强行分开队伍跑了出来,到赖克金身边,同他跪了并排:“大人,饶命啊请大人上书皇上,卑职镇标第三营参将杨士成愿意以身家xìng命作保只求大人给皇上说说,绕过二营弟兄们的xìng命吧?”

    柏葰不认识此人,闻言点了点头,“杨士成,既然你也是军中参将,想来你也知道,军法无情这四个字吧?二营兵士临危退却,放弃阵地,弃友军于不顾,几乎使皇上全歼来犯之敌之圣望化作泡影。本官问你,凭这几条罪名,又如何能够恕过?”

    杨士成一愣,呆呆的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站起身来,向周围呼喝:“弟兄们,锐建营的弟兄们,我等同为军中袍泽,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

    柏葰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妄图鼓动兵士的hún账给我拿下了”

    身后的中军一拥而上,把杨士成按翻在地,胡luàn的堵住他的嘴巴,拖到了一边。柏葰兀自恨恨的说道:“此间事了,本官再找你算账”

    经过这样一番闹剧,柏葰稳了稳心神,继续念到:“查: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之下兵士,山东人士胡xiǎomáo,于溃败之际,不顾己身,勇于救助被创袍泽。一念之仁,上感于天。朕以仁孝治天下,取其仁义之气,免其死罪。钦此”

    宣读完旨意,柏葰停了片刻,“胡xiǎomáo?”

    人丛中sāo动了片刻,一个身材中等,满脸稚气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卑职……胡xiǎomáo,在。”

    “皇上于你有恩旨,还不领旨谢恩吗?”

    胡xiǎomáo就是在战场上搭救战友,却同时给英军的子弹击中的那个xiǎo兵,他受的伤不是很重,休息了几天,已经不碍事了,闻言赶忙趴下去,砰砰的碰头:“谢主隆恩”

    “起来吧,退到一旁。”

    胡xiǎomáo起身yù行,走出队伍之后,回身看看地上跪满的弟兄,他年轻人jī情上涌,猛的回身又跪了下去:“大人,卑职不敢独自……求生,愿意与兄弟们一同赴死”

第46节余波未静(4)

    第46节余bō未静(4)

    柏葰一愣,随即大怒:“胡xiǎomáo,皇上的旨意,岂是你想领受便领受,想推拒便推拒的?来人,把他从队伍中拉开”

    胡xiǎomáo难过的放声大哭起来,“我不要我要和我哥哥一起死哥哥……”

    胡xiǎomáo兄弟两个从军,大哥也是此番被斩杀的众人之一,听弟弟哭得难过,做兄长的也是泪水涟涟:“老2,听话,皇上……总是念在你有功,方免了你的死罪,今后……好好的,听话……”

    “大哥……”军法司的中军一股脑的涌上来,把兄弟两个强行分开,安置到了另外一处。

    吴司官上前一步,低低的声音对柏葰说道:“大人,时辰快到了。”

    “哦,刽子手已经准备好了吗?”

    “回大人的话,已经找了309名平日里枪法最好的军中弟兄,只不过,……”

    “不过什么?”

    “弟兄们都说,打靶杀敌不在话下,这样对着自己弟兄开枪,心中不忍啊。”吴司官说,”都心里打鼓,怕承应差事,出了什么岔子。”

    “笑话这些人难道是什么功臣孝子来的吗?都是身犯军法的犯军,有什么不忍的?告诉他们,这是皇上的旨意,办砸了差事,他们不但帮不到这些人,让他们多受一枪之苦,连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这句话说得非常不漂亮,只是彼此身份相去太过悬殊,吴司官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下去知会弟兄们了。

    午时整,新安排下的行刑队全数到场,怀中抱着快枪,站到众人的身后,先由赖克金领着兵士碰头谢恩之后,原地跪好,低垂下头颅,等待柏葰下令的一刻到来。

    柏葰看看天sè,回头问道:“阿大人,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到时候了。”阿勒jīng阿一句话没有说完,辕mén外一匹马带着嘹亮的马嘶声而至,马上的男子坐立不稳,被掀了下来,给辕mén口的兵士拉住,口中兀自大喊大叫:“柏大人,柏大人,总是卑职统军不力,不关弟兄们的事啊请大人回奏皇上,一切罪责,由曾某人一身承担只请皇上恕过这些弟兄们啊”——竟然是在山东养伤的曾国荃,不顾伤势,赶回京中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二营的兵卒更如见到母亲的孩儿一般,口中呜咽有声:“大人,统带大人……大人,救救我们啊”

    柏葰顾不得下令开枪,命令兵士暂缓行刑,先让人把曾国荃带了过来:“曾国荃,你好大的胆子皇上旨意中写的清楚明白,着你在山东养伤,伤好之后即刻回到原籍,你居然未奉旨意,就sī自进京?”

    “大人国荃有罪,罪在不赦此番事了,便是皇上有千般重谴,国荃亦当甘心领受。只是,战场之上,兵士有过,全在卑职管束不力,和我的这些弟兄们不相关啊请大人上复皇上,曾国荃愿一身担待,只求饶恕我的这些弟兄们。”

    “曾国荃,你昏悖不要说你抗旨在先,xìng命不保。便说凭你一条xìng命,居然也能换来这三百余人的xìng命?你好大的面子?”柏葰厉声怒斥,“来人把曾国荃绑了待此间事了,本官再治你这抗旨之罪”

    曾国荃不敢反抗,乖乖让人捆了,押在一旁。泪水流了满脸,望着自己营中这待死的弟兄们:“弟兄们,国荃无能,救不得大家,等到泉下相会,国荃再与众位弟兄赔罪”

    柏葰担心夜长梦多,再一次问过阿勒jīng阿时辰,一只手高高举起,“行刑队”

    三百零九名兵士举起手中的快枪,顶在各自目标的后脑上,只求能够一枪毙命,给同为军中袍泽的他们一个痛快,就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了,同时口中爆喝一声:“喳”

    柏葰心硬如铁,正要下令开枪,辕mén外又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且慢行刑有恩旨”

    阿勒jīng阿心中大喜,也顾不得柏葰如何观感了,口中喝道:“且慢行刑,有恩旨到了”

    一句话令众人同时看到了希望,阿勒jīng阿离开监斩台,快步迎了过去,和来人说了几句,满营数万计的兵士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两个人嘀咕了几句,方始转了回来,是一个宫中的太监,身材高大,手长脚长:“皇后娘娘有懿旨,命柏葰暂缓行刑”

    自大清开国以来,杀人无数,也时有临刑时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皇后娘娘懿旨下令的,还是闻所未闻,连跪在地上的兵卒带柏葰也惊呆了:“娘娘的懿旨?公公莫不是开玩笑吗?”

    “怎么,柏大人以为我是在假传懿旨吗?”

    柏葰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收拾心情,跪倒请了皇后娘娘的圣安,起身之后问道,“请教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啊?”

    来人正是李莲英,他恨柏葰刚才说话不懂规矩,冷冷的撇撇嘴,“这个,主子娘娘的话,奴才还敢多问吗?”

    柏葰迎头碰了个钉子,不敢多说。

    突然又一阵哗噪,辕mén外一队快马远远飞驰过来,这会儿不用通传,外面站岗的兵士打开辕mén,肃顺在养心殿的太监护从下,一直来到监斩台前,从容下马,南面而立,徐徐说道:“有旨,柏葰跪听”

    “奴才柏葰”柏葰快步过来,疾速打马蹄袖跪下,“——恭聆圣谕’”

    肃顺看也不看他一眼,说道:“皇上说——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临养心殿面圣请旨:光武新军镇标第二营兵士,虽所犯为国法、军纪所不容,然其在军营训练时,奋勇争先,更且为同僚爱戴,尚属有用之材。皇后愿亲保兵士免刑,冀其将来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于黎元众生之至意,朕以仁孝治天下,尤不yù拂皇后圣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二营兵士死刑,仍jiāo西山锐建营中囚禁,以待后命。”

    “……惟国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轻破。谨告臣工百姓,着永不为例。其步卒亦当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负朕法外特施之恩钦此”

    柏葰立即叩头高呼:“万岁,万万岁——奴才当即遵旨照行”

    赖克金、杨士成、曾国荃几个泪水流了满脸,以头触地,高声大喊:“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柏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肃大人,曾国荃抗旨进京了。”

    肃顺一愣,“哦?有这样的事情?在哪里?”

    皇后突然而至,为违犯军纪的兵士求情,皇帝顺应所请,免了这些人的死罪,又连派李莲英和肃顺到西山大营传旨,本来云破见月,令养心殿中一派和煦之气,不想肃顺jiāo旨回宫,奏陈的一件事,令曾国藩面sè大变

    “曾国荃……进京了?几时的事情?”

    “回主子爷的话,是今天上午午正前后。”

    “现在呢?”

    “奴才命锐建营统带阿大人将其暂时还押在营中,并jiāo代阿大人,不允许他和旁的士卒接触。”

    “统军无能在先,抗旨不遵在后,嘿嘿曾国荃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哩”皇帝心中觉得非常为难,曾国荃身受重伤,所统带的二营又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他的本意是将其留在山东,日后逐回原籍,也算是保全之计。日后等到适当的时候,一道旨意就可以起复的,不想他居然敢抗旨而行?这就bī得自己不能不有个态度了。

    “拟旨。曾国荃违抗圣旨,sī自进京,论罪当属大不敬,依例斩立决。”皇帝语气一顿,又继续说道:“故念其伤势并未痊愈如初,仍留军营中积养沉疴,一旦伤势好转,即刻jiāo由刑部还押,按律治罪行刑。”

    “喳。”

    皇帝摆了摆手,“议了一上午,全无半点结果。都乏透了——曾国藩留下,旁的——都跪安吧”

    看众人鱼贯而出,皇帝的怒气怎么也压不住了,从御案上下来,站到曾国藩的身前,厉声训斥:“可恶,曾国荃太可恶了你身为他的兄长,平日里是怎么训诫弟弟的?他这般胡闹,朕便是心中再有保全之意,也要处处束手束脚”

    曾国藩立刻明白过来,更加知道,曾国荃这番作为,实在是给皇帝出了个极大的难题“臣训诫不力,以致臣弟做出这等大不敬之事,臣死罪”

    皇帝难过的叹了口气,“朕本意是真想留下曾国荃,只是,若是为他一人开了恶例的话,日后,旁的人再有这等情事,朕是杀还是不杀?”他说,“朕知道曾国荃是个人才,若是旁的罪过,便不提他是你的兄弟,朕也会网开一面,只是这一次……”

    曾国藩怔怔的落下泪来,君前不敢嚎啕,勉力忍着悲声,“皇上待曾氏一mén,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难以答报。今日臣弟身犯死罪,臣不敢求其免死,只求……臣只求皇上能赏其一刀之刑,湖南曾府上下,均存殁感戴圣恩”

    “好吧,朕答应你。总要让曾国荃不受**之苦——这是朕唯一可以做到的了。”

    “是”曾国藩勉强擦擦眼泪,伏地奏答:“臣管束兵士不利,请旨免去统带新军并练兵大臣之职,回湖南祖籍,奉养老父。”

    “这不行”皇帝立刻摇头,“免去你练兵大臣倒是可以,不过你说回乡,断不可行你起来说话。”

    待曾国藩站起来,皇帝说道,“新军初建,已经略见成效,,此番对联军作战,不论的战况还是战果,都是国人都看在眼里的。朕想,英夷数年之内,当不致再为鸦片一物与天朝再做饶舌之举,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各省推行新军之政这其中,除了你之外,光武军各营所属的兵士,特别的那些百战之士,都不能留在天津,让他们到各省里去,一来有了经验,可以传授给新军兵卒,二来,也可以起一个帮带的作用——你身为光武军统兵大员,还要从中多多出力呢”

    曾国藩一边听着,一面脑中盘算,心里佩服:光武军所练之兵,不提李元度等人,便是普通步卒,也大多识得几个字,此番经历战阵,国家封赏提拔之外,更有这般圣意若海——一旦这些人分派下去,各领一军,便是天然的好教官而即使每一个人教出十名兵员,国家便平添了十余万虎贲之士?

    想到这里,便如同受了针砭一般的jīng神一振,顺着皇帝是思路说了下去:“各省绿营,虽是良莠不齐,但只要能够去芜存菁,再以新军cào练之法练之,则兵势强盛,指日可待矣”想了想又进言道:“皇上,臣以为,不如打铁趁热,即刻就将此事晓谕下去,由各省而来的兵士各回原籍属地,帮衬着署理汰撤冗兵之事?”

    “唔,这件事可不行你想想,汰撤各省绿营冗员,是如何遭嫉,又是如何黑幕众多?本来心如赤子,一念报国的兵士,一旦沾染进去,立时就会给变得蠢如狗彘,双眼直盯着那些阿堵物了。此事万万不可行”

    曾国藩惭愧的一笑:“皇上所言极是。便不提这些未经圣人教化的兵士,就是臣当年,在天津办差的时候,每每有客登mén,奉上的种种托请银子,也着实是令臣心旌摇动,不可自持呢”

    皇帝扑哧一笑,“这样的事情,你就是不说,朕也明白。所以啊,先要开始在各省大力汰撤庸兵,等这一步完成了,再把新军兵士逐一分派下去——你就留在京中,入值军机处,专负其责吧。”

    曾国藩当初就是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出京练兵的,这一番得胜回朝,入值军机处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当下也不多做辞谢,跪倒谢恩。

    正事有了着落,皇帝略略舒展了一下身子,“忙了一上午,朕也有点饿了。你就留下,和朕一起用膳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47节余波未静(5)

    第47节余bō未静(5)

    用过了午膳,曾国藩趋前跪倒谢恩,“起来吧。”皇帝端坐在软榻式的宝座上,让他站了起来,“朕记得,上一次和你共同进膳,还是在道光三十年的冬天吧?多快啊,一晃已经七年了。”

    “是,臣有幸皇上赏食,更天语慰切,多年来从未敢有片刻或忘。每每思及前情,臣铭感五内之外,更时刻以皇上当年所说之语自励,只求能够为我皇上分忧节劳。”

    “朕当年说过,于你,将来是要有大用的,这一次你练兵有成,不过iǎ可之事”他笑了笑,问道:“朕记得你是肖羊的,今年有四十五岁了吧?”

    “是。皇上圣记无错,臣虚度四十五ūn。”

    “有了京中、外省历练之资,又未到垂暮之年,嗯,正是为国谋效的大好岁月——老六人虽然干练,终究是年轻了一点,有时候,会少一点沉稳。日后你进了军机处,不要担心遭了什么人的忌。该说的话,就说;该进的言,也要进,明白吗?所谓不招人嫉是庸才嘛”

    “是,皇上天语教诲,臣铭刻肺腑,定不敢因人废言,因人害事。”

    “这就是了。”皇帝一转脸,看见六福站在口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

    “皇上,六爷率总署衙的几位大人到了。”

    “朕看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皇帝瞪了他一眼,“六爷也是你叫的?连官称也不会说吗?掌嘴”

    六福丝毫不敢怠慢,噗通一声跪倒,挥起双手,噼里啪啦的开始狠ōu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自呈有罪账的奴才,让你不懂规矩”

    左右打了三十几下,皇帝方始放过,“行了滚下去吧。”

    恭亲王几个在殿外等了片刻,再见六福都是一愣:两侧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都打破了,宝鋆嘴快,又好玩笑,明知道他一定是言语间惹怒了皇帝,故意和他捣蛋:“陆公公,您这是怎么了?和谁有仇也用不到自己打自己出气啊?”

    六福心中大恨不过自当年在仍旧是祯皇贵妃身边听用的高如意一事之后,他知道皇帝最恨就是内胡进言,一旦犯了这一节,二话不说,拉下去活活打死故此这个哑巴亏只能是自己吃定了脸上装出一副笑容,给奕行礼:“王爷,皇上召几位大人进去呢。”

    奕知道,太监没有气量大的,宝鋆言语无忌,只怕暗中给六福恨上了,不过这时候无暇他顾,领班入内,到暖阁中躬身行礼:“臣等叩见皇上。”

    皇帝一摆手,示意曾国藩继续安坐在杌子上,“你先不要走,朕招老六他们过来,是要为日后和英夷谈判之际,不置有什么舛误、武断之处——你此番带兵,战后又是和格兰特、额尔金、英格丽等人沿途多有jiā流的,也在一边听一听。”

    “是。”

    皇帝这才摆手说道:“都起来吧。”

    几个人站起来,奕从袖口拿出一本折子,恭递上前,惊羽接过,转jiā御前,《英夷派专使南来,为两国罢兵休战事》。

    皇帝眼睛扫过,问道:“不是说,英国的那个什么特使要到明年的年初才能到北京的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是。回皇上话,这一次北上赴京的来使,是英国驻华公使,英夷轻犯海疆之后,为我天朝驱逐出境的奥德里奇暨英国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爵士。据电传司所得电报称,此二人北上,是为两国jiā换战俘之事,与我天朝先期磋商的。”

    皇帝笑了,“此事,你们总署衙那边是怎么议的?”

    “臣弟等均以为,联军悉数投降,除却亡故的兵士之外,总也有一万七千人上下。其中又有大半,在接战之时,或轻或重,被伤在身,我天朝均要一一诊治。其中靡费甚重,臣弟以为,不如顺势而下,就此将部分伤员,送jiā英人带回。更可jiā换回我天朝被俘兵士,彰显我皇上爱民如子的圣德。”

    皇帝面带微笑的听着,转头问曾国藩,“老六的话你听见了?你怎么看这件事?”

    “臣也附议。总要将天朝兵士jiā换回来,安定天下臣民之心,方是上策。”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是只知其一,不识其二。天朝子民,羁于英人手中,是这一次一定要换回来的,不过嘛,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想来能够悟通此节的,也只有一个容闳了吧?容闳?你于此事有什么看法?”

    容闳当然于此事有一己之见,不过总署衙这边,只谈中国兵士为英军所俘,并通过彼此jiā换,将这些人解救回来,旁的事暂时还谈不到,故而也轻易不敢进言。这一次听皇上问道,不能不说话了;“是,臣以为,数万将士战败而降,身在我中华之国,彼此消息断绝,英夷之国中,定然是群情汹涌,不可收拾了。”

    “故而,臣以为,我天朝当借此时机,与英夷展开谈判,将先皇年间所签之条约,逐一废除还百姓一片海清河宴的锦绣江山。”

    皇帝笑了起来,“容闳说的话未必是错,不过,与朕此番不惜和英夷刀兵相见,也要达成的目的,全然未有相侔处老六,朕问你,你以为,英夷此番寇边,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奕等不止一次听皇帝说起过,当先答说,“皇上曾训诫臣弟,英夷不通礼法,只知利益二字。此番轻犯海疆,也是为皇上于当年行禁烟令之后,英夷商人所贩运之鸦片烟土,在中国全无销处,故而兴兵,只为天朝能够收回朝命,重新允许鸦片在我中华土地上往来自由。”

    “说得没错。不过,朕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为鸦片商人动用武力,除却这等军械、饷银等uā用之外,两国开战,必然会因此而令到其他一些正经和我天朝做生意的商人大受影响。而时日迁延的越久,这些人的利益就会受到越大的影响,这一次这个什么劳什子奥德里奇子爵和巴夏理联袂北上,说他们是为换俘而来也未始不可,不过在朕看来,为英国商人能够在广州等口岸重开贸易,才是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哩””皇上圣虑周远,臣等拍马难及若是如此一来的话,我天朝便等若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倒要让那些英国人好生急上几天。”

    “通商之事嘛,确实可以再放一放。英国商人等得越着急,于国内那群账行子的怨气就会越大。最好,能够换掉巴麦尊,才是顺遂了朕的心意呢。”

    听皇帝言出无忌,众人想笑又不敢,不过不以为然的神è却是掩饰不住的:焉有一国之尊的首相,只是为商人的怨气而被更换的?

    皇帝又说道,“此番英使前来谈和,总会又有一番口舌争辩。不过,司法管辖权,我天朝一定要拿在手里。也省得英夷不肖之辈横行无忌,心中只以为我天朝拿他们没有办法,到处胡作非为。”他说:“刑名之课,最关iǎ民之心。这些人或者不通什么圣人教化,不过,谁的理屈,却是一目了然。若朝廷为当年条章所限,处处畏首畏尾,定会令人耻笑。”

    奕想了想,自作聪明的说道:“臣弟当初懵懂无知,幸得皇上点名方才知晓,天朝与列夷所签条章中有‘最惠国’待遇,‘一体均沾’条款,臣弟想,英夷如此饕餮不足,日后定会生出事端,不如借此机会,一并废除了它?皇上以为可好?”

    “这件事啊,不但关系到中英两国,更且西方列夷无不从中得利。倒是不好贸然从事。容朕再想一想吧。”

    “是。”

    “第二就是军费赔款,除却被英人损毁的虎要塞各炮台修葺费用,着两广总督陆建瀛一一报来之外,更主要的一部分,就是要把这几余两万的联军兵士每日所需、所用、所uā费的银子,都要算在其中”

    容闳和荣禄不约而同的扑哧一笑:“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臣糊涂皇上恕罪。”

    皇帝在几个人脸上扫过,“你们是不是认为朕这般锱铢必较,失却人君之风?”

    一听这话,奕不敢怠慢,先一步跪了下来:“臣弟不敢。”

    “你们啊,总以为天朝无所不有,又抱着与人为善的心思。即便对方是敌国将领,我天朝也应以礼相待,是不是?”皇帝慨然摇头,“错了以礼相待是一回事,刀兵之后,为我天朝俘获,寓居数月,靡费不菲,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可为一谈的。”

    “皇上,臣弟以为,英人为我俘获,好生料理将养之外,更且准许其留住其间,可谓仁义厚矣。只是,若是以此为据,向其国所要种种uā用之银……请皇上恕臣愚钝,窃以为非所宜也。”

    “要是照你们这样说法,则《江宁条约》中所定的‘因大清钦命大臣向大英官民人等不公强办,致须拨发军士讨求申理,今酌定水路军费一千二百万两,自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之后,逐年还清’,”皇帝的记极好,把江宁条约中有关赔款的细则复述了一遍,随即问道:“这番内容,你又怎么说?”

    “臣弟以为,正是因为英夷野蛮无耻,我天朝才不该行以此法,否则的话,又与该国何异?”

    奕一番话把皇帝的话全数驳了回来得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这……”

    曾国藩眼看着不是事,从杌子上滑落在地,碰头答说:“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吧。”

    “是,臣想,十数日以来,皇上频颁诏旨,晓谕山东、直隶各省,将省内羁押英夷兵士好生安置,不可**、不可打骂,不但天下人感念皇上一片仁慈,就是英夷士兵,怕也是心中怀恩,日后若能还身故国,定会将这番中华君主的盛情厚谊,播撒四方。”

    “你不必说这些颂圣的话,有什么话,就和朕直接说。”

    曾国藩脸一红,又碰了个头:“臣以为,两国相争,兵士无辜,若说疆场相见,彼此生死相拼,各逞肺肠,原也是题中之义。待到彼此罢兵休战,于彼此战俘代之以礼,容之以尊,正是我天朝自祖宗肇基以来奉行不悖之无上之法。”

    “只是,臣想,英夷于二十年间,两次为利之一字轻犯疆圉,百姓顾念先皇及皇上两朝圣恩,更深恨列夷虎狼行径。此番优待敌国,若说事后狷介不取,不但从军将士心中不服,就是百姓,恐也会认为我天朝是怕了英夷蕞尔iǎ国。”

    “故此,臣愚见:英夷在我天朝uā用之数,着户部、兵部详加计算,待英人北上之后,按明细开列——不可不要,不可多要——英使见有帐可查,即使心中不愿,也不好觍颜推拒了。”

    “也好。此事着……”皇帝正要说派曾国藩去办理,一转念间,又吞了回去,改口说道:“着肃顺去办。他在户部多年,这等事,难不住他。”

    曾国藩呆了一下,肃顺在朝中大有贪名,是他在天津办差也听说过的,让他去做这样的差事,只怕英国人要大大的伤一笔财了,这样看来,皇上还是不肯放过借机从英国人身上捞钱的主意呢

    心中想着,嘴里含糊的答应了一声:“是。”

    “你刚才说的话啊,朕倒是想到了另外一节,便是关于两国相争,互相俘获敌国兵士、将佐一事。不知道在广州城外,被英夷所俘的我天朝兵士,可有如斯待遇吗?”

    “这,自两国开战以来,彼此消息断绝,种种细情,臣弟一无所知。”奕答说,“不过以臣弟想来,英夷终究也算文明之国,不会有太多**之事吧?”

    “若是jiā由英夷看管,料想也不会有大碍,只怕是落到那群可恶的阿三手中,可就难以料理了。”

    奕几个听不懂,什么叫‘阿三’?又不好动问,只得揣着闷葫芦,在一旁跪着:“你们先起来。”

    皇帝双uǐ一偏,落到地上,口中说道,“老六,趁英使到来之前,你在京中知会各国驻华领事衙嗯……”他在暖阁中来回踱着步子,一面走,一面斟酌:“就以此次中英两国冲突为契机,我天朝率先发起,邀各国共商国是。其主旨,就在于各国jiā战之间,如何对待彼此的战俘话题”

    他忽然转过身来:“你们怎么看此事?”

    “请恕臣愚钝。臣弟想请皇上的旨意,此番会商,是否要容英夷参与进来?”

    “当然英国、法国、美国、挪威、丹麦、瑞士、德国。凡在京中的驻华使领场馆,都要逐一通知。此事若是得成,不但日后天朝在国际间威风大涨,就是再有战事出现,也无虞将佐兵士在被敌方俘虏、脱离战场之后,有任人**之事发生了。”

    曾国藩愣愣的听他说完,神情庄重的跪了下去,重重的碰了三个响头,大声说道:“皇上圣恩泽被苍生,不但我惠及天朝子民,更且圣意怜惜外邦。此等种种,皆上古圣皇难以企及。臣有幸奉明主,……”

    曾国藩情见乎词,一派至诚,皇帝都给他说得难得的害羞起来,“行啦你也不必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下去之后,好生办好你的差事,才是正经。”A!~!

第48节故态复萌

    从江苏学政任上扈驾还京之后,袁甲三被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成了一品大员。袁甲三心仪前贤,一心想做个风骨棱棱的的铁面台长——都察院又称柏台,左都御史身为御史之长,又为人称为台长。

    上任不足两月,已经参了好些人。其中就有在广东一战中那个贪生怕死的广州将军穆克德讷和那个领命出兵增援大角炮台,却半路拖延,等到炮台失守,立刻带人折返回来的罗建功和他的副将赵有德。像这样的人,自然是一参就准,穆克德讷以及罗建功等人,统统被贬去了官职,前者还给押回京中待审。

    袁甲三眼见广东防线不堪一击,面对英人的炮火、攻势全数败下阵来,心中又急又怒,上了一封折子,连陆建瀛也参了,说他在任上:‘不休武备,不知典兵,每日醉心夷物,玩物丧志’,方才有了今日‘丧国威于一役’之恶果。

    这份弹章呈上去,给皇帝留中不发——很显然,皇帝心中还是有意保全陆建瀛的。袁甲三反感益深,而且颇为困huò,不知道他何以要这样子卫护陆建瀛。口虽不言,心中却并不掩饰他的不满。

    到后来,联军海陆两军全面投降,袁甲三大约的猜出来一点:皇帝是怕严旨苛责之下,陆建瀛为避不测之灾,只有组织民勇,强势反击,只求能够给朝廷挽回一点面子——殊不知,越是这样的话,就距离皇上心中所求越远

    若真是在广东省内引发连场大战,东南半壁惨遭兵燹,生灵涂炭不在话下,连yòu敌北进,聚而歼之的计划也要全数落空了。

    话是这样说,但在他想来,陆建瀛身为两省总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虎mén要塞更是广州重中之重的海防前线,开战之后十余天的时间就给英军打垮,炮舰兵锋直指广州城下,害得一城百姓人心惶惶,即便圣心另有默算,也难抵陆建瀛抗敌不力的罪名。故此打定主意,一待事了,还是要上表章,弹劾他一番

    这一次听六福宣召,由听差伺候着整理朝服,一路进宫而来。他来得晚,肃顺和阎敬铭已经到了御前了。两个人都是面sè严肃,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阎敬铭和他一样,也有不痛快的事。

    户部向来便是美缺、féi缺。宋朝就有‘吏勋封考,三婆两嫂;户度金仓,细酒féi羊’之说。除此之外,京官养廉,另有津贴,名为‘饭食银子’,户部专设一处,名曰‘饭食处’,专司其职。而户部堂官的饭食银子最称优厚,每月有一千两之多。

    阎敬铭在部中以正sè立朝,兼以他是从户部主事一路升上来的,于部中所有潜规陋责无不熟稔,故此户部各司、处主事任谁也不敢欺瞒,都知道,落到阎敬铭手中,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不过,他这般断人财路的做法,也深为户部上下所深恶,都盼望着向咸丰二年前后那样,皇上选派他出京办差,去得越远越好,越久越好。最好途中遭厄,死在外面才真正是顺遂了大家的心意。

    这样的声音阎敬铭当然也听到过,却根本不理。他每月薪俸都是国家正用,数目很是不少,但自幼家贫,秉xìng刻苦峻厉,饮食起居无一所求,冬夏两季的朝服只各自备了两袭,轮流穿用,为同僚看做笑话一般,他也不当回事。

    肃顺履任户部之后,有意接纳,命自己府中的下人到街上,为他做了几身新朝服送到阎府去,怕他在家中的时候不肯收,故意在他入朝之后送去,不想当天就给送了回来。附带着一封八行:“隆仪心谢,原璧奉还。”

    肃顺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府里的下人,愤愤不平:“真正是脸丑心也怪居然还有这样不识抬举的?”

    阎敬铭力行节俭,最恨人有种种奢靡之举,今天就是这般:除却军机处的一日三餐有御膳房伺候之外,六部都有自己的厨房,所花用的银子统统归户部饭食处管辖,除了这些人的饮馔之外,一些外省进京办理差事到来,也有一笔公出的银子作为款待费用,要由饭食处负责的。

    前数日的时候,两广总督陆建瀛所派的差役进京商讨虎mén炮台沿线整修报销事宜,户部和兵部派司员核准之后具折陈奏,除却被炸毁的沙角炮台、大角炮台等地之外,还要在上横档山,下横档山等地多修炮台,并为预防英人再度从山下间道,施以诡计,要在以上另行修建搭建在山脚下的兵营、驻防营地。百凡种种,共计要花费银子贰佰十七万两之多。

    这本是朝廷正用,阎敬铭无话可说,不过,户部、兵部款待外省同僚,在京中多番吃请,就花了不下六百两银子,惹得他大怒,“北京一桌燕翅席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不到半月之期,就花了六百两之多?你们看看,这还像话吗?”

    光吃饭自然是花不来这么多,不过在坐的都是通人,更加知道,外省官差进京公务,不会只是吃酒那么简单,其中或有同年、或有同乡、或者同出一mén,多年来天各一方,难得在京中见上一面,彼此馈赠礼物,吃酒、看花、请名伶,等等开销,都是要在公帐上花销的。这是无人不知的积弊,不过从来不肯有人指出而已。

    阎敬铭到部之后,多方稽查,这样的风气为之一清,不过这一次,天朝打了一个漂亮之极的大胜仗,很多人以为便是给他知道了,看在举国欢庆的份上,亦当宽容一二。

    谁想阎敬铭根本不买账,反倒更加怒火不息,大声斥道:“尔等是不是以为朝廷大胜外敌,就可以借此机会,大行赂遗之事了?告诉你们,只要本官还在户部一天,就休想得逞这笔银子,我不管你们如何筹措,三天之内若是填补不到账的话,我就一一具折严参”

    众人看他脸sè铁青,料知说不进话去,都求助似的望向肃顺,那番意思,是请他出面缓颊,肃顺双目微阖,权当没有看见,“尔等终究是十年苦读,正途出身,行事之间多多想想朝廷、皇上。少打那些什么自己的xiǎo盘算——都下去吧”

    一干人等没有办法,嘟着嘴巴退了出去,阎敬铭叹了口气,看着张开眼来的肃顺,扯开脸颊苦笑了一下:“雨亭兄,兄弟种种冒昧之处,还请大人见谅啊。”

    “哪里丹初老兄一心为公,行之铁面,我佩服还佩服不来呢焉有责怪之意?”

    “圣人言:唯nv子与xiǎo人为难养也。诚不我欺朝廷养着这样一群蛀虫,便是有千万身家,早晚也要给他们蛀光了——长久下去,如何得了啊?”

    正在胡思luàn想,六福传旨,两个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西华mén进宫,到了养心殿,唱名而入:“天降大雪,朕刚才出去走了一圈,于文人sāo客,大勘yín咏,于百姓xiǎo民,却要顾虑多多。担心市价不稳,担心房倒屋塌,一家人lù宿街头——朕已经让西凌阿知会大兴、宛平两县各衙mén多处探访,断断不能容许一家一户有冻殍之人。肃顺,阎敬铭,你们两个是户部尚书,各处的粥厂虽是有旁的衙méncào持,你们也要随时派人盯着。嗯?”

    “是。奴才等都记下了。”

    “户部和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兵者国之大事,又是关系到广东海防,该花的银子,省不得啊”皇帝无奈的笑一下,盘膝在软榻上坐好,“就准了陆建瀛所奏的数额吧。”

    “是。”

    皇帝把他们两个人叫来,并不是为了这两件事,而是另有jiāo代,说了几句枝节的话,随即说道,“还有一节,刚才恭王几个来过,谈及英使北上,为两国jiāo换战俘一事,与总署衙mén展开会商,朕想了想,英夷此番战败,天朝所羁押的联军战俘几近两万人,而我天朝为对方俘获的,不足千人。这其中的差额如此悬殊,列夷兵士在我国寓居多日,人吃马喂,种种靡费,浩繁已极所以,户部和兵部汇总一下,看看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到底用去了我天朝多少银子?一律加一倍,找英国人讨要”

    肃顺还当自己听错了,望望阎敬铭,又抬头看看皇上:“主子,您是说,加一倍吗?”

    “是不是太少了点?那就加三倍好了”

    “诶?”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话一出口,便成了旨意,肃顺和阎敬铭同时咧开了嘴巴,难过的答应一声,“喳”

    “朕刚才为此事和老六他们大大的打了一场口舌官司,不耐烦再和你们重复。”皇帝抢先一步说道,“朕对待联军士兵已经全然尽到了圣人所说的礼仪二字,对英法夷国,没有这份必要朕也没有这份打算,正好相反,总要让这些满脑子只想着通过武力征服天朝,达到将鸦片重新输入,害我国人的国家,尝到一点教训”

    肃顺干干的咽了口吐沫,碰头答说,“皇上之言,开臣茅塞。当年先皇时,英夷以战胜之资,趾高气扬,多方需索。便是连兵船越洋而来的花费,也全数记到我天朝的头上——实在也是要让他们学会一点规矩和教训了。”

    “朕过几天会下旨,着你们两个也参与到与英夷使者的会商之中——和我天朝作为jiāo换之用的联军战俘,一律选印度人。英国人和法国人,一个也不许放过。留着他们,朕还要和英国人做买卖呢”

    “臣也以为,经过这一番对策之后,当可收折冲樽俎之效。料想英夷即便意中不满,为兵士能够安然返乡,也只好强自忍痛了。”

    “就是这样的话。”皇帝说道,“万余将士,说多不多,不过在万里之遥的异域落在天朝手中,将士的家中,又焉得不急不燥?只要能够拖延几日,英国人想不拿钱出来,也不行了。”

    肃顺一笑:“圣明无过皇上。奴才也以为,便不提英国人舍得不舍得银子,失得失不得这份脸面,为了兵士能够回家,也不得不拿钱出来,买他们的xìng命了。”

    “等到英国人来了……”皇帝突然向外招招手,示意袁甲三进来,继续对肃顺说道:“你和总署衙mén的人随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健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联军兵士见上一面,也好从本国人口中知道,我天朝从未虐待过战俘——袁甲三,你知道朕为什么找你来吗?”

    甲三一愣,皇帝突然转而问自己是什么意思?看他脸sè不善,赶忙碰头答说:“臣不知道。”

    “现在京中街面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总有那些豪mén悍仆,仗着自己主子的势力胡作非为朕刚才出宫一趟,眼见在打磨厂前街,两家的马车塞住道路,彼此的御手吵嚷叫骂,一直到巡街御史到了,方才收敛归去——这还成话吗?山东道御史是干什么的?成天猫在柏台的衙mén中,等着官司上mén吗?”

    按照都察院的职司,山东道御史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mén、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都要买他的帐。

    听皇帝问起,袁甲三赶忙碰头:“臣司风宪,为皇上耳目所寄,京中出了这样的刁奴,总是臣办差不利,职多未尽。上贻君忧,请皇上处置。”

    “现在的山东道御史,朕记得是何桂清吧?”

    “是。皇上所记无错,正是何桂清,咸丰六年补上的山东道。”

    “降他两级,罚俸一年。”皇帝心中想着,口中说道,“袁甲三,朕知道,你是个有风骨的,选你做左都御史,掌领柏台,也是看中你不畏权贵的这份忠诚耿直之气。不过,在御史台坐镇,第一要处处出以公心,万万不可为身居上位者隐晦其词,更加不可为什么同年、师弟之谊心有畏缩。只要你弹劾得对,有证有据,清明在朕,还怕什么人敢在一旁说什么吗?”

    袁甲三脸一红,柏葰和他有同年之谊,虽然这件事他并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要因为这一层情谊略有隐晦,只是皇帝骤然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很显然的,以为他有结jiāo军机大臣的嫌疑了。

    这是不能不辩驳的:“回皇上话,臣méng皇上捡拔,更托以腹心之任,心中只有上shì主知,旁的人,旁的事,臣全然不知,也全然不管”

    “你能够有这样一番心思,朕便没有不保全你的道理——下去吧,朕和肃顺他们还有话说。”

第49节故态复萌(2)

    第49节故态复萌(2)

    打发袁甲三退下,皇帝余怒未息,“主子不似主子,奴才不似奴才,朕真是不知道,载垣和柏葰同是入值军机处的大臣,居然就这样任由府中的奴才在外横行无忌?还是两个人彼此就不和?借这个机会,故意向对方示威?”

    肃顺陪着笑脸,哈着腰说道,“若说旁的人,奴才不敢说。怡王嘛,从来都是xiǎo心谨慎的。”他这样说道:“当年皇上恩拔他入值军机处,怡王对奴才说,他自问菲才,百无一用之人,不敢说有什么人所未见的政见,不过是赤胆忠心,上报主知罢了。”

    “至于柏大人,奴才想,他于主子的一份心思,于怡王也是一般无二,只是,奴才听闻,柏大人清廉如水,朝廷正途俸禄之外,狷介不取,府中的景况不要说不似军机大臣,就是部院xiǎo吏,怕也是要比之豪奢得多。府里的下人也很少,多为当年旧人,兼以柏大人慈悲心肠,下人们有时候在外面惹了祸,只要回府向柏大人哭求一番……”

    “朕明白了。”皇帝率直的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奴才于柏葰敬爱有之,而畏惧之心则全无?”

    “圣明无过皇上。”肃顺答说:“只是,柏大人与奴才相jiāo不深,奴才也未知其详,很多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怕是当不得真的。”

    阎敬铭在一边奏答说道:“臣以为,便是真的,只要着柏大人回府将下人们好生训诫一番,责打一顿,亦当收效。”他说,“左右这些人都是柏大人府上的奴才,不同于朝廷部员——旁的人若想越俎代庖,总还是有些忌讳。”

    阎敬铭的话让皇帝频频点头,“是啊,还是你见识深刻。其实,朕本来也想借机好好敲打他一番,若是不行的话,命京中有司衙mén过问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xiǎo看了这些奴才,真要给主子惹出大祸事来,不但连累了自己,更会害得做主子的xìng命难保”

    他沉yín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阎敬铭的话说得很对,旁的人贸贸然过问,柏葰会怎么想?”他叹了口气,“只有他自求多福吧。”

    肃顺和阎敬铭同时觉得不以为然,柏葰是méng古勋贵,又做到与国同戚的军机大臣,错非是证据确凿的谋反大逆案子,几乎绝没有刑杀的可能,更不必说,府中的几个奴才,能够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到主子要失掉xìng命了?

    阎敬铭眼睛一转,忽然又跪了下去,“皇上,臣有过,请皇上处置。”

    “这……是怎么回事?”

    “臣于部中司员,有管束不力之过,……”阎敬铭把今天在户部大堂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身为本部堂官,司员出了这样的借机贪墨、挪用公中款项中饱弊物,臣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肃顺,阎敬铭所说的,可属实吗?”

    “是。阎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阎大人明察秋毫,已将所有账簿一一调出翻查,方才知晓。并已命所有贪墨官员,于三日内,将所挪用款项补齐,……”

    “打了一场胜仗,下面的人就瞅准了朝廷上下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开始伸手捞钱了?贪墨、**”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炕沿,口中喃喃自语,“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皇帝心中难过极了吏治**,实在是第一大弊政,偏偏自己两世为人,所经历的不同世界,都全然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他心中思量:若是依他的本意,便要将这群hún账行子全数逐出庙堂,只是,这样的事情,在天下人看来,不过是细故若为此而驱散大臣,这朝廷中,还有何人可堪立足?

    阎敬铭两个跪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不知所以,抬头看去,大吃一惊皇帝低垂着头,眼圈中满是泪水,一派泫然yù泣的表情。

    天子垂泪,岂是等闲?肃顺赶忙爬了几步,也忘记了忌讳,抱住皇帝的双tuǐ:“主子,您……不可为这等xiǎo人忧急,伤了龙体啊?”

    惊羽也吓呆了,不论是当初甘子义的言语粗鲁,还是变身而成大清天子之后的至尊无上,他给自己的感觉从来都是谈笑风生,处置政事也是从容不迫,便是英夷寇边这样大的事情,也是含笑用兵,不见半点惶急神sè,今天……是怎么了?

    nv孩儿慌luàn的跑出去,拧来一把热热的手巾又转了回来:“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是**不除,吏治不清,日后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和这样的事情比较起来,兵制改革,与英人会商谈判,倒都变成不急之务了。

    接过手巾,擦了一把脸,放到了一边:“阎敬铭,这件事你做得对,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贪墨之事,本来就是偷针偷金之恶。若不能防微杜渐的话,日后不知道要做出多么hún账之事来呢”

    “是。皇上圣心所料半分不差。臣也以为,这些人看数年来皇上以身作则,政事清名,若说一开始就伸手大捞钱,料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这一次不过是借公务之便,行个人赂遗之事——若是ménghún过去,日后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想堵住这个窟窿,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所以说,朕绝对不允许这个窟窿有扩大之势”皇帝全然恢复了平淡的颜sè,笑着说道,“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和杜师傅学《老子》,读到‘五sè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时,心中不解,向老师请教。”

    “老师说,这是圣人教化我等,过多追求珍稀的财物,使人的德行受到伤害之意。朕少年懵懂,心中大以老师所说为然——今天看来,杜师傅所说,实在是不足论啊”

    “便如同肃顺吧,你身兼多职,每月的俸禄银子、养廉银子有多少?你吃用所huā又须多少?更加不必提年节赏赍,你在朝臣之中,都是第一份的吧?却仍自未餍所yù,饕餮不足?上个月你过生日,万青藜为哄你高兴,一次就送了你良山一千五百亩的土地,你也笑纳了,是不是有的?”

    肃顺心中叫苦,他知道,只要提到贪墨的政题,皇帝一定会想到自己没奈何,只好免冠碰头请罪:“奴才……奴才……méng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奴才……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奴才真是无耻之辈””

    皇帝给他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差事,剥去你的黄马褂,听候旨意处分……”

    肃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碰头行礼,仓皇而退。

    阎敬铭一时间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下这样的辣手肃顺权倾朝野,片言之间为皇帝贬黜而出,日后传扬出去,旁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一言建功,这可怎么得了?

    正在他思量间,皇帝问道,“阎敬铭,你在想什么?”

    “啊,臣没有想什么,臣以为,皇上惩治贪墨官员,天下百姓无不仰望圣德,只是,肃大人于国有功,入仕以来,也是勤勤恳恳,众所共见,一旦得咎,皇上也要为其留几分体面……,”

    阎敬铭全然失去了灵便的口才,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嗫嚅的半天才挤出一句:“才好彰显天恩啊?”

    “朕几次为贪墨之事训诫肃顺,奈何朕德微薄,终究难抵黄白之物动人心魄此番雷霆处置,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也不必有什么狐悲之心,更加不必担心旁人说什么。”

    阎敬铭汗透重衣,语不成句的碰头下去:“圣明无过皇上,臣……”

    皇帝断然处置肃顺,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这一次为求震慑百官,倒也不必和阎敬铭隐晦了,“肃顺是朕面前得用的奴才,多年来,正如你说的,总算xiǎo有功劳。不过,朕处置他,也正是为了要告诉天下人——如肃顺这般的人朕都不肯放过——遑论其他?”

    “臣明白了。”阎敬铭立刻通晓了过来:“皇上是借肃大人,行杀jī儆猴之法?”

    “杀jī儆猴?猴子见得多了,早就不怕了不要说是杀jī,就是杀猴,也只有为那个倒霉的猴子哀叹几声,转过头去,继续伸手捞钱——这些人啊,朕见得太多太多了。左右铡刀不临头,他们是永远也学不来悔改的。”

    阎敬铭有点听不明白,壮着胆子问道,“那,皇上的圣意又将如何决断呢?”

    “朕本来想,成立一个新衙mén,专mén负责稽查、管理、官员与商贾、百姓的来往情事。该衙mén都有过问权责,后来想想,若是这样的话,只恐威势过重之外,更容易使天下人人心惶惶,便放到了一边,现在看来,即使朕有心与人为善,也不能了。”

    阎敬铭暗暗思量,若真成立这样一个新衙mén,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惩治**,实际上是专为刺探百官sī弊而设,大失天朝恢弘气度,比之同文馆,只会更加遭旁人的忌讳“皇上,臣倒以为,朝中官员若说贪墨,有之;不过多数还是好的。彼者多来自民间,幼承庭训之外,更深知百姓疾苦,是故行事之间,总也会为百姓留一线生机,倒不至有需索过多之弊。想来彼等人眼见皇上痛加晓谕,当上体天心,再不敢有鱼ròu之事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新衙mén,也只是朕心中所想,要具体实施下去,还有着太多的问题和难处。总不能兴一利之外,又多一弊。种种章程,朕也会详加考量。等到时机到了,再行jiā说:“至于现在嘛?还是以商课之法中允许商贾进言之策,略加改进,也就是了。”

    “圣明无过皇上。臣不过是庸人杞忧,不过臣以为,民告官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怕什么?那行得正,坐得端的,就不必怕人告圣人著《chūn秋》,忧惧的也只有那些luàn臣贼子嘛”

    阎敬铭自知现在劝不进去,只好拖延下来再说,当下碰头答说,“是。皇上训诫的是,只有平日里以为百姓良善,更且仗着自己身为朝廷官员,不以残民以待是不可行的那些人,才会怕百姓讦告。”

    “就这样,你下去吧。朕也有点累了。”

    殿内空空落落,死一般的沉静下来,惊羽左右看看,六福给她使了个眼sè,示意她过去劝上几句:“皇上,您……不要生气了吧?奴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看您这样生气,奴才们心里,也都怕得紧,疼得紧……”

    皇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你不懂。朕不是生气,只是觉得难过,你想想,肃顺是朕身边最的用的奴才,又有朕管着他,还nòng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天下各省的官员呢?他们或为公事,或为sī情,把银子送到京中大佬的府上,这些钱难道是从他们自己的腰包中拿出来的吗?自然不是”

    “奴才明白的,只怕所huā的银子,十倍百倍的都要从老百姓手中再想办法要回来。”

    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惊羽,有些事啊,是朕没有和你说过,你说错了呢,朕也不好怪罪你。祖宗有制度,后宫不得干政,其实不但是后宫的嫔妃,朕身边的这些……”他用手胡luàn的向六福几个一指,“……奴才,也只能xiǎo心翼翼的伺候朕躬,但有luàn言luàn道的,都要拉下去,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惊羽脸sè吓得一片苍白,慌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奴才不知道,请皇上饶过奴才这一次吧。”

    “这一次朕是正式的告诫你。朕与你情分非同一般,不过再不能有下次了,明白吗?”

    惊羽慌luàn的点点头,眼圈中噙着的泪水滴滴滑落,颤抖着声音碰头答说:“是,奴才记下了,今后再不敢了。”

第50节英使北来(1)

    第5o节英使北来(1)

    第5o节

    奕几个鱼贯而入,在拜垫上屈身跪倒:“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都起来吧。”

    “是。”奕站起身来,开口说道:“皇上,臣弟得天津府胡林翼并派到天津与英夷接洽的荣禄的连衔回奏:英使已经从天津启程,沿途由兵士护持着,向北京赶来了。”

    皇帝笑着点点头,“朕计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英使在海上白白等了一个月,想来海风冰冷,该让他们心中的火气消减一点了吧?”

    “臣弟倒以为,英夷铩羽,本就没有什么和天朝讨价还价的本钱,容他们在海上漂流旬月,也正好煞一煞他们的傲气。”

    “老六,你是不是以为,经此一战,我天朝就能说,即使英夷举国而来,我大清也全然不惧了呢?”

    听皇帝这样说话,奕不敢大言,想了想,躬身答说:“臣弟不敢这样想,只是臣弟以为,我皇上英明神武,天下官民众志成城,即便再有来犯之敌,亦当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你这不过是颂圣之声,算不上什么高明之见。”他说,“暂时不必谈它了,英夷此番北上,你们可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吗?”

    这个问题似乎是问军机处全体,实际上能够答说的,也只有兼管着总署衙门的恭亲王奕了。近一月以来,通过与各国使馆的接洽,得到大多关于英国政fǔ的情报,虽都是明面所见,却也很能起解之用了,“臣弟知道。——”

    十一月初九日,只用了三天时间,从香港出的,以旗舰威尔士号为的十二艘兵舰便开抵了大沽夹河的入海口,正是寒冬飘雪的季节,根本没有条件驶进内河,只好在清军岸防火炮的射程之外下锚停泊,准备一旦看见岸上有联军出现,就不惜一切的向岸边靠拢,把兵士接到船上来,折返南行。

    等了有两天的时间,望远镜中,只能看见很少量的大清兵士出没,偶尔有几个平民打扮的汉子和他们打招呼,说着什么话,希望出现的联军士兵,连一个也看不见。

    同船而来的奥德里奇子爵和巴夏理商议了一下,以为距离额尔金爵士收到国内出的电报已经过去了一星期之久,便是爬,也该爬到海岸边了,此时不到,一定是出了很大的意外,此番从香港出,只以为到了岸边,搭载上联军兵士,便即刻南归,所带的物品不是很多,多等下去,消耗不起。只好下令船队转向,先回到香港再说。

    船抵码头,立刻得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和伯麦将军一样,额尔金爵士率领的联军为清军阻击在安山湖一线,突围不成,全数缴械投降了

    奥德里奇大惊,急急追问,“那,相阁下怎么说?可是要继续派兵吗?”

    包令摇头,“现在暂时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他说:“不过我以为,此时派兵,缓不济急,更不用提大选在即,相阁下这一次可真的是打错了盘算了。”

    在场的都是政海翻覆多年的,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对大清一战,若是能够取得1842年那般的辉煌战果的话,巴麦尊连任有望,但仗打输了,更害得数万联军将士生死不知,中国又是东方野蛮国度,战士们作为战俘,一定会饱受大清的欺凌——只是凭这一点jī起的强烈民怨民愤,巴麦尊就休想在明年十月份进行的大选中能够得势——怕是还等不到明年大选,他就要引咎辞职了。

    事实也是如此,自1842年中英一战之后的十余年间,在英国当兵成了苦差事,连番征战,死伤无数自不必提,连一个休整的机会也没有?特别是在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不久,又要派兵到遥远的东方去作战,而居然还全数败北?连同额尔金爵士也成了人家的俘虏?听说,中国人最是野蛮,在那里还有生吃人rou的习俗——这样的消息甚嚣尘上,巴麦尊辨无可辨,只好一再解释,却没有半点效果。民众的情绪越高涨,要求政fǔ出面,挽救被困留在遥远的东方的孩子们。

    巴麦尊焦头烂额,遭受了这样大的损失,没有人承担责任是说不过去的,他身为相,又是这一次对清作战的主要策划人和起人,自然也要由他来背负战败的责任——1856年的12月14日,在英国上院辞职,并向女王递j了请辞信件——他离职前签署下的最后一道相命令,就是让香港总督包令、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与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全权负责和中国展开一切必要的会商,挽救和换回被中国俘虏的联军战俘。

    奥德里奇几个人不敢多做停留,在香港休息了几天,即刻启程北上,这一次船行至天津塘沽外海,放下锚链,派人上岸投递公文,请求和中国方面就战俘j换的问题达成意见。

    中方有意拖延时日,在天津府的衙门中足足放了半个月的时间,方才用驿马转送北京,到京之后,照旧是如此,甚至1857年的新年,奥德里奇一行人都是在海船上度过的。

    过了新年五天,终于有回复传来,中方愿意就战俘谈判的问题,和英国人展开商谈,不过,从天津到北京的一路上,为保护英国使者的安全,要由大清国方面,派遣兵士护送前往。

    奥德里奇当然不肯,以我是大英帝国派出的谈判使者,不是被贵国逮捕的罪犯为由抗拒。胡林翼的答复是:“阁下诚然不是罪犯,但贵我两国现在仍处在j战国的位置。天朝百姓心如赤子,对侵略我国的夷人从无半分容忍,一路上若是没有兵士保护的话,只怕连北京都到不得,就会有生在贵专使一行人身上的很令人觉得不幸的悲剧事件了。”

    奥德里奇明知道对方是在扯谎,却也不得不防范一二,两国开战之后,位于北京东j民巷的各国使馆区普遍受到了大清官民的冲击,老百姓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国人,总之红头、绿眼睛的老外,都是一样的,幸好有清朝方面派出的兵士维持秩序,才没有闹出什么国际纠纷来,饶是如此,各国使馆里面的官员、家属也是很受了一番惊吓之苦。

    考虑再三,奥德里奇只得答应中国方面这个很无礼的请求,同意由士兵保护着,前往北京。

    听奕把经过大约的说了一遍,皇帝问道:“那么,奕,总署衙门那边,于谈判所求,可有什么成议吗?”

    “是。臣已经会同户部、兵部、暨总署衙门详加疏爬,以为当务之急,是先要将被夷人俘虏的天朝将士逐一释回,等到再无后顾之忧的时候,再与英法夷人商谈其他。至于用何人j换,本年十一月二十五的时候,皇上曾有上谕,臣弟也以为,在英法两国的专使到来之前,不宜释放两国兵士,只选以印度兵士,作为j换之兵为佳。”

    用印度兵换中国兵,是他前些日子里口谕之后,又诏准了的,故而这一节不会有什么窒碍,皇帝继续问道,“阎敬铭和倭仁前几日给朕上折子,计算之下,到十二月十六日为止,三国战俘在我天朝的各项费,就已经过了三百二十万两银子,此事,军机处是怎么想的?”

    奕一皱眉,这样的数字虚头极大,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不过皇帝铁了心要从英国人身上挖几块rou下来,百姓民也以为当年大清败于敌手,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如今风水轮流,到了我天朝打败了夷人——找他们要钱、让他们割地,也是应有之义。他身为军机辅,也不好罔顾民意。更何况是皇帝肯的?

    “嗯?”

    “是,臣弟以为,这样的数字,怕英国人未必肯于答应。若真的是就戋戋黄白之物引致两国再起征伐,臣以为,有关大局,请皇上明察。”

    皇帝逐一看过去,军机处的几个人都是面带不耐烦的神色,似乎这样的话题令他们觉得很委屈似的:这些读书人啊,满脑子想得都是圣人教化之言,却不知道,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黄白之物,才更加动人心魄哩。

    皇帝心中苦笑着,对奕说道,“老六,英国相辞职了,此事你知道吗?”

    “是,臣弟知道。”

    “巴麦尊不会审时度势,一门心思想着以当年兵舰行于江海之威,再现庙堂。殊不知一战未果,连他自己的相位也保不住了但在朕看来,你刚才所说的,英国百姓为求远征军将士平安,聚众纷议,也是其难保禄位的原因之一。曾国藩,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是。臣也以为,身为百姓民者,家国安定方是第之事。一旦家人遭难,最不可割舍的,就是家人的亲情二字。中英两国相距万里之遥,家人兵败被俘,彼此音讯隔绝,民怨沸腾,也是情理之中的。”

    “所以呢,巴麦尊最后一项命令,就是着奥德里奇几个北上,为求将被俘兵士安然带回祖国而努力,自然的,此事不成,民怨不止,英国政fǔ那边,怕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去处置旁的事情。故而在朕看来,远征军将士安然踏上故国的土地上之前,天朝不会有丝毫外敌忧患之事生。”

    奕想了想,承认皇帝的话说得不为无理,当先躬身行礼:“是,皇上训诫得极是,此事,是臣弟未能通盘考量,臣弟自请处置。”

    皇帝没有继续诘问下去,而是转了话题,“英使到来之后,先由总署衙门、户部和兵部派人随同,到西山大营去一次,让他们和被俘将佐兵士见上一面,也好证实给他们看看,我天朝这数月来,可有欺侮他们?”

    “皇上是菩萨慈悲心怀,想来英使见到之后,感戴圣恩之外,将消息传回国内,也可以大大的打消很多人的顾虑,与对我天朝的敌视之心。”

    “除了这些之外,若是有愿意以书信往来相托的,天朝也不必阻拦,由使者将其带回香港,那,就和我天朝无关了。”

    “再有,朕前天让你们议的那个关于两国j战中,彼此战俘的对待问题,各国使馆可有了答复了?”

    说到这件事,奕的声音提高了少许,“是。臣弟将皇上的圣意向列夷使馆知会此事之后,各国皆以为,这等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意,诚乃我皇上泽被万方,惠及天下的善政。各国公使纷纷表示,要将我大清天子的这番话转奏回本国,想来不日间即将有各国的回复奏上。”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有英国,与我天朝因开战的缘故,消息未通,故而尚不知情。”

    皇帝也觉得非常得意,笑呵呵的问道:“若是战俘公约能够达成,你们说,可算得是朕文治之功吗?”

    看他一副骄傲的神态,众人哪个敢做仗马之鸣?认真想想,此事若得成功,也诚然是天朝于列夷环绕之境,所做令人扬眉吐气之举,一时间养心殿内谀辞如bsp;政事闲余,难得皇帝近几天来心情极好,载垣看看是个机会,碰头答说:“皇上,奴才有事,想请主子的旨意。”

    “是什么?”

    “上月的时候,肃顺言语无忌,冒犯了皇上,一月以来,每每思及,心中悔恨难当。他……”

    皇帝的语气立刻转冷,“怎么?肃顺在府里呆得烦腻了吗?”

    载垣一缩脖子,他本来就不是精于辞令,这一吓更是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了,“正好,你退值之后,到肃顺府上去,告诉他,以他数年来的所作所为,便是拔翎摘顶,j部议罪也是他应得之咎——朕已经是看在他多年当值勤恳的份上,格外恩出保全了——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什么时候学会清清白白做人了,什么时候朕再用他”

    载垣本意是想为肃顺求恳几句,如今适得其反,心里大叫糟糕。趴下去碰了三个响头,口中答说,“是,奴才都记下了,今日退值之后,就到肃顺府上,将这番话晓谕给他。”

    “还有你。”皇帝看着他,“一年光亲王的俸禄银子就有两万两,还不提担着各种差事,担一份就有一份进项,还不够你府上用的吗?别总想到处伸手,没出息。”

第51节英使北来(2)

    到了肃顺的府上,载垣面南而立,先让肃顺行了大礼,方才说道:“……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什么时候学会清清白白做人了,什么时候朕再用他。”

    肃顺碰了个响头,朗声答说:“奴才领旨,谢恩。”

    和他一副处之泰然比较起来,载垣倒是满心惭愧:“老六啊,”他用宗室中惯常的称呼叫他:“总是我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不能为老六你……嗯,驰援,你可不要心怀怨怼啊。”

    肃顺和端华兄弟两个笑了:“不必如此戚戚,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皇上有心保全,我心里感念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敢有丝毫腹诽之念?走吧,我们到堂上说话。”

    说了几句朝堂闲话,送走了载垣,肃顺一个人站在天井当众,呆呆的出神。

    自从十一月三十,骤然为皇上重谴,免去差事回府闭门思过,肃顺难过了好久,站在府中扩大的天井中,望着周围高高的围墙,仰看着灰暗的天空下,只剩下两只枯桠的高槐,心中无端升起一阵凄凉感,仿佛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与世隔绝了一般。

    回想起就是在这座府邸里,就是在数十日之前,满堂宾客,灯火璀璨,笑语宣扬,至今思来,历历在目,但怎么也无法排遣盘踞在心中那份凄凉的感觉。有银子有什么用?他自嘲的想,做臣下的,长保帝眷不衰,方是第一荣宠之道啊没有了这个,其他便全如镜花水月一般,化作虚幻了。

    回身看看,正厅的廊下,站着龙汝霖、黄锡、李慈铭、高心燮几个清客。龙、黄两个不必提,李慈铭和高心燮都是他此番随驾南幸的时候,延请至府中的。

    李慈铭和朱希淳、胡雪岩、王有龄几个到梦中舫去,寻花访美,不想甘子义先一步到了船上,还凭空遭他的一番恶作剧,他年轻人火气旺盛,又在佳人、友朋面前大大的失了面子,总想找机会报复回来。从梦中舫回家的一路上,腹诽埋怨不断,只说不该就这样早早的下船来,想来在船上多呆一会儿,总能找到机会的。

    胡雪岩得王有龄的话,已经知道圣驾在前,不提皇上已经下船而去,容不得李慈铭再有展露长才的机会,便是现在仍在船上,为保全计,也断然不能容李慈铭有非礼之行——一旦真惹怒了他,祸从天降,如何了局?

    但没有王有龄的话,他又不敢将实情相告,只好不哼不哈的敷衍着,一路到了府中。各自回房安歇不提。第二天一早,王有龄到瞻园递牌子,皇帝见过军机处之后,将他招到御前,问铁路、问民生、问吏治、问洋务,消磨良久,正经事谈完,皇帝问道:“那个什么李慈铭,可有出身?”

    “是,据臣所知,他有秀才的功名。”

    “总算和朕有过两面之缘,你下去告诉他,让他先到肃顺府中,做一个清客,这一次朕回銮的时候,也着他一同北上吧。让他帮着自家居停,做一介骨鲠忠直之臣——日后做得好了,还有他见朕的机会。”

    跪安而出,退值回府,直到这时候,胡雪岩几个才再见到他,李慈铭本来想今天晚上再到梦中舫去,提前还做了几首词牌,意图献上佳人案头,驳赛小姐青眼相加。若是不能见到那个甘公子也就罢了,若是见到他,倒要让他看看,越中俊才的文风如何?

    王有龄目瞪口呆的听他说完,苦笑着摇摇头。想一想昨天皇上所说的话,对李慈铭年少骄狂已经圣心多有不满,今天要是他再去的话,言语冲突,搞不好皇上就有不测天威,连带着自己,也要跟着大倒其霉了。

    想到这里,不能不提点他几句了:“李小兄,风月场上偶有不谐,何关少兄才名?如此勘破不开,与人结怨,非君子颜色啊。”

    “雪公这话学生不敢苟同,昨夜船上所见,那甘子义可有半分君子之行了?”李慈铭兀自愤愤,“当众戏耍学生,增幼兄也是亲眼所见的。朱兄,你说是不是?”

    朱希淳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心中倒觉得很好笑,不过知道李慈铭的脾气,一旦笑出来,只怕他怒满胸臆之下,就会向自己发泄过来,当下点头附和:“正是如此。雪公与胡兄不在,那个甘子义一肚子恶作剧,……嘻嘻”他终于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李慈铭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学生一定要再上梦中舫,”

    王有龄心中无奈,“爱伯小兄,你可知道,这个甘公子到底是何人?”

    “还能是何人?难不成还是当今的咸丰皇帝吗?”他本是信口胡说,不料王、胡二人竟同时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你是如何知晓的?”

    李慈铭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惨白,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我……学生不知道……啊”

    胡雪岩立刻猜出来,他是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笑着回头对王有龄说,“雪公,既然李小兄已经猜到了,也不必隐瞒了吧?”

    王有龄知道胡雪岩说话的用意,既然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也就不算自己有违旨相告之罪,当下对他说道:“李兄,你长在南地,皇上的脾性略无所知,这位主子,年幼的时候最是顽皮。在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上书房的师傅,内外大臣遭受过他的恶作剧。此番南来,不过是重作冯妇罢了。”他说:“倒是小兄你,言语中有冲撞之处,皇上心中虽是不喜,终还可以以不知者不罪为由免祸上身。”

    李慈铭还是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走出来,呆呆的问了一句,“他……真是皇上?”

    王有龄一皱眉,这样语气无礼,虽是暗室交心,也是不可出口的,故念其心思激荡,不虞为外人所知,也就罢了,当下继续说道,“昨夜我等分开之后,本官请皇上的旨意。皇上言语之中说到了你……”

    李慈铭一颗心砰砰乱跳,想以道学家那般‘万事不萦于心’的训诫告诫自己冷静,终究是学识未深,做不到荣辱不念,看他闭口不言,心下大急:“雪公,皇上说我什么?”

    王有龄冷冷的望着他,“只看你这般心烦气躁,可见‘器使’的功夫下得不深。以小见大,亦可知你多年不第,不是没有缘由的。”

    李慈铭面红耳赤,恭敬的低下头去,“雪公教训的是,学生知错了。”

    训了他几句,王有龄对他说,“皇上说:‘少年人行事荒唐,朕当年也算是个中人。不过却也不曾像他这般狂妄上一次在梦中舫中见过的时候,还觉得其子尚称可教,今日一见,令人失望’”

    听王有龄转述皇上的圣训,李慈铭跪在地上,愧悔交加,直等他说完了,方始说道,“学生恭领圣训,今后当深下功夫,再不敢有骄妄言行。”

    王有龄把皇上让他到肃顺府中做一名清客的话对他讲了,然后说道,“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你的福气。肃大人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大臣,今后到了他的府上,可不要再这般胡言乱语了,知道吗?”

    就这样,李慈铭到了肃顺府上,听说是皇上亲自下旨,让他到府中来的,肃顺也吓了一跳,他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多问,招来李慈铭问了一遍,方才知晓。

    当下亲自写下聘书,用大红全贴,面写‘关书’二字,里面写的是;“敦聘慈铭李夫子,在署理户部尚书兼署内务府大臣任内,办理文牍事件,月奉修金纹银七十两,到馆起修。三节另奉贽敬纹银八两。谨订。”下面署款“教弟肃顺顿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红封套内,加个签条,写的是“李夫子惠存”。

    除了李慈铭,另外还有一人,便是高心燮,字碧湄,湖北省人,经由龙汝霖的引荐,也到肃府任清客,同样由肃顺亲笔书写聘书,不过高心燮和李慈铭不能相比,所以每月的修金只有五十两,三节另奉的致敬也只有五两。

    二人入府不久,中英交恶,皇帝御驾北返,李慈铭和高心燮也随着到了北京,高心燮不提,李慈铭自问是由皇上亲自下旨,寓居肃府的,万万不敢失了皇上的任人之明,故而大有一番任事之勇,往来公文案牍无不过问,弄得龙汝霖、黄锡几个无不又恨又妒,却也无可奈何。

    肃顺也觉得很为难,李慈铭入府之后,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大约知道来路,也听人说过李慈铭秉性骄傲,初进府时还有所收敛,到京之后,故态复萌,府中人除却自己,就没有一个人不讨厌这个新来的李夫子的

    不过,李慈铭倒也不是徒做狂妄,确实是胸中有物。两国战端骤起,广东防线一败涂地,几乎是当年镇海、舟山等地的战事重新上演了,连龙汝霖、黄锡也有为乡梓生恐不保而又了慌乱神色,只有李慈铭,全然不放在心上,照旧是每日一副名士派头。借口初到京中,想领略一番北地繁花胜景。成天不在家。

    肃顺问起他来,他只是说,“此事圣心之中早有默断,非我等可妄加悬揣的。”便敷衍了过去。

    一直等到联军掉头北上,消息传来,京中人心惶惶,物价飞涨,肃顺向几个人问计,李慈铭方才说道:“学生早知英夷所图,不再广州一地。不过是威慑朝廷尔。如今东南可称无恙,英人已成骑虎之势,只有北上胁迫,希冀一战功成,逼迫我天朝签署城下之盟。殊不知,更是求南反北,所谋大左。依学生看来,联军此番北上,能落得个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哩”

    他这样语出惊人,更是让龙汝霖等心中不忿,“照爱伯小兄说来,竟似是比拟三国的诸葛武侯一般,运筹帷幄了?”

    “学生可不敢这样说。不过是于往来公文,详加疏爬之下,略有一得而已。”

    “这也自然,李少兄入府以来,百凡种种,无不过问,自然有我等不可知的隐情于其中了。”自入府以来,很少说题外话的高心燮也忍不住出言讥讽起来。

    肃顺顾不得这几个文人之间的暗斗,继续问道:“怎么叫不幸中之大幸呢?”

    “其实此事并非无端倪可循。大人请想,联军寇边,若是只在东南一地,天朝悉数败北,朝廷这边又是鞭长莫及,唯有徒呼奈何。一旦北上,便是舍长就短,只是这粮饷一项,就足以要了联军的半条性命。前数日,学生捧读宫门抄,皇上已命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带兵南下山东,用意何在?”

    李慈铭所得资料终究有限,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也是多方思量之下的结果,不过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了,高心燮、龙汝霖几个沉默不语:这些事情以他们的才学未必见不及此,只是多日以来,总是为私情所悟,整天琢磨着蝇营狗苟,排挤同侪,忘却本分,心下大感惭愧。

    肃顺回头苦笑了一下:“一时失态,诸位见笑了。”

    “大人一心为国,忠直见性,小节处偶有疏忽,想来也不当事的。更不必提皇上圣谕有言:此番贬谪,圣意更是为保全计。大人也不必效儿女之态了。”

    “翰仙先生所言正是如此。”李慈铭也说,“大人入仕以来,总也难得有休憩时日,这一次正好养精蓄锐,日后皇上念及大人多年劳苦,一道旨意即可起复,届时精神饱满,上侍君父,正当时也。”

    “英夷北上,为战俘之事与天朝相商,我原本以为,……”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大人,学生倒以为,皇上命怡王过府宣旨,其中另有深意。”高心燮突然说道,“未必只可拘泥于大人之事论之。”

    “哦?何出此言?”

    高心燮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大人只要仔细想一想,便可知端倪。”他说,“大人,请恕学生言语唐突——大人入仕多年,蒙皇上赏识器重,各省督抚也多有孝敬,圣心未必不知,正好相反,往常时日,偶有斥责,也不过借机敲打几句,从无重谴。上月大人寿诞,万藕舲以良山地契为贺,皇上也是知道的,当日也不过训教一通,大人将地契归还,又上折子自呈罪责,皇上不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吗?今日为何又重提旧事?”

    “碧湄先生这话莫不是要我捐出多年所有,以资国用?”

    “断然不会”龙汝霖和黄锡同时喝到,二人相视一笑,龙汝霖说道:“学生曾闻,当年恭亲王为铁路大工兴建在即,其时府库空虚,皇上深以为忧虑。恭王有心捐出一年俸禄,却给皇上驳了回去。其时尚不致出此下下之策,如今府库中存银几近半亿之数,又怎会让大人自捐家资?断然不会的。”

    肃顺深深点头,紧接着问:“若不是为此,那又是为何?”

    龙汝霖和黄锡也说不出话来了,面面相觑之下,廊下有人回奏:“老爷,户部阎大人过府来了。”

    “哦?快请到堂上说话。”V!~!

第52节去国旧臣

    第52节去国旧臣

    阎敬铭与肃顺同为户部堂官,但两个人只在公事上有所jiāo晤,sī下里却从无往来,延请到正堂,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各自退下,堂上除了肃顺,就是龙汝霖几个作为陪客,在一边落座。

    肃顺是朝中红人,各省督抚、司道多有孝敬,阎敬铭最恨的便是他这般人,故而当日为皇上重谴去朝,事后想想,狐悲之余,竟是jīng神为之大快以他的为人,是断然不愿意主动登mén拜访的,这一次来,是奉旨而至——。

    军机处跪安出去,皇帝将他招到了御前,“朕前几天和你说的,于商课章程多加增补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皇上请恕臣无礼,商课章程中本来所有的商贾可从旁监督之事,关碍本来极大,不过商贾为国缴税,有建言之权,臣以为亦无不可,更可免去各省胥吏从中挪用、盘剥、克扣之弊,数载而下,大见成效,这是皇上天亶聪颖,圣心早有所见,方有今日府库充盈,国用日足之景。”

    他先大大的灌了一碗mí汤,接下去又说,“然而臣想,若是轻开以民告官之先,诚恐各省官员,畏于百姓攻讦,办事之时畏首畏尾,……”

    皇帝坐在御塌上,声音闷闷的,打不起jīng神来,“你说的都有道理,朕也想过会有这样的弊端,只不过你想想,像肃顺这样的hún账奴才,一次过寿,就收了不下十万两银子的贽敬红包,这些钱难倒是从那些有求与他的hún账行子自己口袋中拿出来的吗?还不是处处盘剥而来的?”他恨恨的说,“还不都是百姓的脂膏?长此以往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阎敬铭叹了口气,朝堂上下,沆瀣一气,贪墨成风,冰炭二敬、三节两寿、学生拜mén,立一个名目,就多了一份要钱的借口——那正sè立朝的正人君子,倒成了不合时宜?想来也真是令人觉得憋屈难过,“皇上这样说,实在令臣汗颜无地……”

    “你的品行,朕很知道,这朝臣之中,京中一个曾国藩、京外一个彭yù麟,能和你等量齐观,旁的人,才学或者还有,这清廉如水的气度、择善固执的德行,差得远喽”

    “皇上一语褒奖,荣于华衮,臣当铭记在心,以德才俱佳之臣自况,不负皇上期望之重。”

    皇帝摇摇头,不再多谈这些题外话,“你刚才说的,开百姓告官的先例,弊大于利的话不为非是,不过你想过没有?若是继续这般萧规曹随下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huā银,后任之人仍当如是,朕当年说过的,整肃吏治的话,岂不是全然落到了空处?天下人又将视朕为何主?”

    “这……”阎敬铭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支吾了几句,碰头答说,“臣并非说不可开这样的先例,只是,百姓告官,总也要有个章程,何等事能告,哪一些不能告,如何采信?接了状子之后,是jiāo本省料理,还是由京中派人探查详情,都要有个章程,下面的人才好办差啊。”

    “对、对、对”皇帝半是叹息,半是赞赏的轻声和着,“大约朕终究是年轻几岁,想到什么,就希望能够立刻得以实现,还是得有你阎丹初这样的沉稳之人,在一旁匡扶啊百姓有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唔,你似乎还不算很老嘛?”

    一句话出口,连阎敬铭这样谨饬守礼的,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啊,臣失仪。”

    “起来说话。”皇帝让他站了起来,难掩兴奋之sè的绕室蹀躞,忽然问道,“朕记得你是道光二十五年的进士,周祖培的mén生,可是的?”

    “是。臣méng先皇拔于泥途,座师是周大人。”

    “他是久掌刑部的老秋官,更且政务娴熟,当年虽为朕逐出朝堂,多年来却也时刻挂念。这件事关系甚大,你不妨去问一问他有什么意见。”

    “是,臣明白了。”

    “再有,就是肃顺这个狗才。他贪墨成xìng,处处伸手,底下的那些官呢?也时时逢迎,任他需索无度,有时候,朕真是不知道该处置他,还是该处置那些纵容、逢迎他的hún账了”

    阎敬铭心中一动:若说纵容有罪,皇帝就是最大的罪魁从咸丰四年以来,肃顺骎骎大用,朝臣无不侧目,京中犹自如此,京外又当如何?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是半点不能流lù的。

    “不过啊,朕以为,若论及兴利除弊的魄力,肃顺倒是大有可取之处。故而朕想,此事,还是由你、肃顺一起cào办起来。等一会儿你退值之后,到他的府上去,告诉他,朕留他有用之身,为国出力,若是做不到、做不好这件差事,就让他自己找根绳子了断也省的朕看他堵心的慌”

    听阎敬铭转述完皇上的话,肃顺脸sè青白,顾不得多想,碰头答说:“奴才méng皇上不弃,以重责相托,敢不效死以报圣恩?”说罢咚咚的碰了几个响头。

    “雨亭兄,皇上对我说,着我以此事询问前任军机大臣,刑部尚书周祖培的见解,我想,宜早不宜晚,不如你我现在就过府拜望?”

    肃顺有心推拒。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人非常jīng明,只是听阎敬铭说的几句话,就知道这样的差事一旦办下来,就算是得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总要从长计议,和自己府中的几个清客认真会商一番之后再说,眼见阎敬铭盘马弯弓,自知躲不过去,苦笑了一下,“那,好吧,容我更衣,与丹初兄同往。”

    换了一身衣服,两个人乘轿出府,直奔南城周府而来,若是只有阎敬铭一个人,彼此有师弟情分,当以学生拜老师之礼,从偏mén进,从正mén出,谓之‘软进硬出’,不过与肃顺同来,就不可如此了。

    府里的下人通报之后,大开中mén,将二人迎到厅上,周祖培亲自降阶相迎,“肃大人,丹初,别来无恙啊?”

    “给老大人(老师)请安。”

    “去朝之人,说什么‘大人’?”周祖培哈哈一笑,“来,请厅中说话。”说完吩咐下人,“去,准备酒席,今晚留客。”

    挥退了下人,周祖培未语先笑,“雨亭兄,丹初,你们来得正好,我府中的厨子从南地学来一种新鲜饮馔之法,老夫吃过几次,齿颊留香,今日我们大快朵颐,一醉方休。”

    肃顺勉强派遣愁肠,强自笑道,“还是老大人疼人,肃某别无所好,只有这‘口舌之yù’四字而已。”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阎敬铭冷眼旁观,心中苦笑:老师这番故意要做出得失不萦于怀的闲豫之态,却更显得娇柔做作,见是个空挡,从旁chā话说道,“老师,皇上着学生来……”

    “容老夫行礼。”

    “啊敬铭拦住了他,“皇上并无谕旨,只是有些事,要学生向老师征询一二。”

    周祖培一愣,自从咸丰四年,为禁断鸦片一事,他受了池鱼之灾,同被贬黜庙堂,多年来每到年节,皇上赏赍不断,感念皇恩之外,更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起复,但恩赏是恩赏,起用之日却遥遥无期,久而久之,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不想赛尚阿和曾国藩领兵抗敌,卓有功勋,封赏了巴图鲁嘉号,又给赐爵,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希望。

    这一次听人说肃顺和阎敬铭联袂过府,还当事有转机,不料却只是一个‘征询一二’?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何事,可容老夫有效劳的?”

    “是这样的……”

    听阎敬铭把经过说完,周祖培大吃一惊这样的事情如何做得?一旦推行开来,天下官员人人自危,公事上再也没有敢于任事的了他几乎以为阎敬铭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又立刻知道不会,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

    “丹初,你糊涂皇上年岁尚轻,有意继武前贤,成就一代令名,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当辅佐圣主,你……怎么,这样的政令如何能够行得?否则的话,百官、外吏皆不可为矣。”

    阎敬铭一皱眉,“老师的话,学生不敢苟同。明知其非,难道就不可匡正吗?”

    “治大国若烹xiǎo鲜。匡正之法,本当缓缓图之,这样急功近利,”周祖培yù言又止,事关皇帝,不可语出不敬,便换了个语气,“开百姓告官的恶例之mén,岂不是重蹈武后朝的旧辙吗?”说着重重的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肃顺看这师弟两个有了意气模样,赶忙在一旁劝道,“芝老、丹初兄,不必如此。你等都是为了公事,若伤了师弟和气,就大可不必了。也伤了皇上的一片垂问老臣的圣心。我说,下面的,不是说,有新鲜之物要本官品尝吗?怎么,还没有好吗?”

    给他一番chā科打诨,周祖培收拾心情邀客入座,肃顺看看,桌子中间放着四个盘子,sè彩纷呈,大异其趣,他也是其中行家,认真的,分辨出来几个:绛紫sè的是醉蟹;鲜yàn如胭脂的是云南宣威火tuǐ;淡黄sè的是椒盐杏仁,还有一个sè白如雪,平滑软腻,做片状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不会是粉皮吧?他心里想着。

    下人烫了酒,是上好的茅台——还是临近新年,皇上御赐的——他自己极少喝酒,贵省进贡上来的茅台酒,都给他用来赏赐下面的大臣了,打开酒壶,酱香扑鼻,给几个人满上。周祖培用手一指,笑呵呵的说道:“雨亭兄,久闻你jīng通饮馔,且尝尝看,可知道是什么吗?”

    肃顺也不客气,伸出筷子去夹,孰料滑滑溜溜,根本夹不上来,“改用调羹吧。”

    取来调羹,舀起一匙,放在面前,肃顺低头闻闻,“似乎是海味?”

    “这叫荤粉皮。”周祖培笑着说道,“要蘸作料吃的。”

    荤粉皮何能算是盛馔?肃顺心中奇怪,再看盘子中放着的是用香油调和的姜末,也不知道‘荤’在何处?蘸了一点送进嘴里,入口方知:“这是裙边啊?”

    “味道如何?”

    “嗯,清腴无比”肃顺咽下荤粉皮,又舀了一匙:“这样子吃裙边,还是第一次。”

    “我也只是吃过两三次,做法倒没有什么诀窍,不过只是材料要好。”

    原来,裙边就是甲鱼,江南人称鳖为甲鱼,抓来宰杀洗净之后,入锅微煮,然后剔取裙边,用xiǎo镊子将上面的一层黑翳镊去,上笼屉蒸熟,拌上作料,即可上桌。做法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只是这么一碟,就要用到好几只甲鱼——一器之费抵得上平常人家十数日之粮,就显得很珍贵了。

    肃顺拱手一笑:“人言不是三代为官,不知穿衣吃放。实在是讲究不尽啊”

    阎敬铭却没有他们这么讲究,他自幼家贫,兄弟众多,用餐之际便如饿狼扑食一般,入朝为官,只等饕餮的吃相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笑话,故而一面听两个人说话,一面就没有停过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吃得肚皮溜圆儿。放下酒杯说道,“老师,此事真的就做不得吗?便不提皇上一番整肃吏治的圣意拳拳,只是看在肃大人的面子上,也请老师提点一二吧?”

    周祖培一愣,“怎么和肃大人又有什么关系了吗?”

    “皇上说,此事若是做不成、做不好的话,就让肃大人……自我了断,也省得皇上看了他堵心的慌”

    周祖培呆了片刻,沉重的摇摇头,“此事太难,太难这天底下的官,好得不多、坏的也不多,最多的是那些不好不坏的官。要说他们贪墨,并以此治罪的话,只怕人人难逃公道。可又有些人,贪墨归贪墨,办事归办事——像这样的人,若只是为了治下被其处置过的百姓的一纸诉状,即行罢官去职,换来一个鱼ròu百姓的官,不更是伤了皇上一番爱民之心了吗?”

    “那若是能够将章程中的细则分理清楚,官员犯了那些过错需去职,那些毋须呢?”

    “也不行。法令虽好,终须官员来执行,彼此之间或为友朋,或为懿亲,或为同乡、同年。彼此照应,大的说成xiǎo的,xiǎo的说成没有。天下如此之大,难道还能一一核实清楚吗?又或者彼此有仇怨在身,借机报复,xiǎo的说成大的;原本无过,或者过错很xiǎo,最后却落得个去职的下场,岂不让人寒心?”

    阎敬铭和肃顺同时停著,眉máo纷纷皱起,“要是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万难进行了?”

    周祖培本想点头称是,转念一想,此事料理不清,不但肃顺难得保全,只怕自己唯一的一条复起之路也要给自己堵死了这样想来的话,皇上命阎敬铭到自己这里来问计,似乎也是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解不开的话,一切休提;能够解得开,而且解得好,则圣心欣悦,自己也可以重入庙堂了

    一念至此,他说道,“此事啊,容老夫再多想想,总要让皇上整肃吏治,还百姓一片清朗太平的圣心落到实处才是我等的本分容我……再想想吧?”

    送走了肃顺和阎敬铭,周祖培看看天sè,时候已经不早,有心让人拿自己的名帖去把赵光请来,一来时候太晚,二来皇上圣意若何未辩其详,太多的人知道消息,于己不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己走进书房,翻找出《大清律》,细细疏爬。他也真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揣摩上意,有独到之功。他知道,民告官名为恶例,实际上若是真能够cào作得人的话,实在是无上善法

    新法一旦推行下去,百姓呈诉的案子,几乎全是那些邻里殴斗、田产买卖之类的细故这倒并不是说刑名案子就不会出差错,不过清朝刑名案子,从上至下有着非常严密的审核制度,特别是轰动一方的盗案、杀人案,刑部这边总是要将案子的所有卷宗统统调往京中,认真梳理,确认没有遗漏,方可定谳。

    即使如此,勾决的时候,还是要分为四种情况,第一种是情实,这是全然没有其他任何因素,旨到斩决的;第二、第三是缓决、可矜,一般是指案中的从犯,或者察查案情,发现有迫不得已,可资矜怜的;最后一种是留养,这是指犯人为独子,家中有老亲,年在七十岁以上的;或者节fù,守节二十年以上,只靠这个孩子的。都可以报请留养。

    处置也是各有不同,第二、第三是仍旧关在监狱中一段时间;最后一种是打一顿板子,枷号两个月,便即释放。除了第一种,其他的三种,都等于是给犯人留一线生机。

    因为朝廷有了这样实事求是的作风,地方上也很少有官员敢于草菅人命——像咸丰二年山东的崔荆南的案子,咸丰三年在湖北省出的王树汶的案子,只能算是极少数的特例。而且从这两件案子本身的结果来看,也可见朝廷对于刑名之课的重视程度——故此,周祖培有这样的信心。

    而所谓细故,则是一些民间呈讼官司,不外乎姻缘不和、赋税追比、邻里殴斗,经济往来,大多都是案情微xiǎo,却极关民生的。偏偏这样的案子,一个处置不好,很容易造成官民彼此的仇视。

    这样的案子,审理不出县府两级衙mén,大多都是随到随审,考验的是县大老爷的律法纯熟和民情通晓程度,审理得好的,两造携手下堂而去,彼此还不伤和气;断得不公的,准有一方怨气满怀,口出不逊——既伤了民心,大老爷还会失面子。

    至于民间所谓的‘告御状’,周祖培并不担心会有这样的情事出现,自从道光二十六年,他入职刑左以来,还不曾出现过一件告御状的案子,可以暂时忽略不计。倒是这些细故引发的‘陈告词讼’,却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认真的翻查了一会儿《大清律》于呈告的详情,周祖培打了个哈欠,róuróu眼睛,合上卷帙,吹熄了蜡烛,回房休息。

第53节去国旧臣(2)

    第53节去国旧臣(2)

    躺倒chuáng上,却没有丝毫睡意,一方面是兴奋:此事若是能够达成的话,自己启用有望。肃顺感念自己的助力,日后还可以凭空结一个大大的奥援,以他在皇上面前受宠的程度,若真能举荐一番的话,再入军机处也未必就一定是梦想。

    另外一方面又觉得这样的憧憬过于美好。自己所见,不过刑名之课,皇上所求的,却是以此达到吏治清明之效——顺从了皇上,便得罪了天下人,反之亦然。就不能有个两全其美

    胡luàn的想想,怎么也是难以排遣,好在新年将至,各衙mén都要封衙过年,还有的是时间供自己多加考量,不必急于一时。想到这里,他拉过被子盖好,méng头大睡起来。

    新年临近,钦天监奏陈,从咸丰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开始封衙,一直到咸丰八年的腊月十八日,重现开衙办公,为期二十五天整。

    军机处报到御前,皇帝无可无不可的准了,伸手捏捏眉间,神情有些倦怠的样子,“老六,英国特使已经到京了,是吗?”

    “是,回皇上话,英国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暨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一行人已经进京,安置在北城广化寺驿馆之中。臣弟想,等过了年之后,再与之就战俘jiāo换往来之事,展开会商。”

    “英我两国虽仍处于战时地位,但对方毕竟是代表大英帝国而来的,天朝不可失了大国气度——把我朝的规矩与他们分解明白,告诉他们,过了年之后,朕自会派人与之接洽——在这些天当中,奥德里奇若是提出,希望见一见被俘的军佐兵士的话,曾国藩,你和柏葰一起,负责安排一下。”

    “是,臣都记下了。”

    新年前君臣最后一次叫起,没有更多的政事需要料理,jiāo代了几句,皇帝退朝。

    众人却还不能走,等一会儿乾清宫赐宴,还有皇上御笔赐福寿字等等年节赏赍,在场的军机处几个人,都是早经内阁报上名单,皇帝诏准了的。

    皇帝换了朝服,出来坐了暖轿,执炉太监杨三儿等前头导引至顺贞mén外,早有shì卫西凌阿接炉,前头带路,先至大高殿拈香,转寿皇殿行礼,又到钦安殿、斗坛拈香拜礼,坤宁宫西案、北案、灶君也都祭了,又到东暖阁神牌前、佛前恭肃行礼。

    然后换坐三十六人抬明黄亮轿绕道从乾清mén正mén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场上才扶着六福的肩头下来。宫外以惠穆亲王绵愉为首、下面站着恭亲王奕、惇亲王奕誴、七贝勒奕譞,怡王载垣、郑王端华,礼王世铎、肃王华丰、méng古王公僧格林沁等宗室有几十名。

    文武官员却以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贾祯为首,以下周祖培、曾国藩、阎敬铭、袁甲三、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进京陛见述职大员一百多名,原都站着。或同乡相遇、或久别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属各自凑在一处,有的寒暄,有的说悄悄话,有的挤眉nòng眼说笑话,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正等得不耐烦,见皇帝身着朝服下轿。黑鸦鸦跪下一片。

    皇帝脚下不停,迈步进了大殿,坐在正中须弥座上,吩咐道:“叫进来吧。”

    于是丹陛之乐大起,众人按品秩肃然鱼贯而入,东边王公宗亲,西边文武百僚。贾祯和绵愉率先甩了马蹄袖,众人随班行礼,齐声嵩呼“万岁”

    皇帝眼睛一瞟,瞧见外面大xiǎo太监抬着大方桌,在东廊底下往来奔忙,这似乎是在为等一会儿的赐筵‘仪注’做准备了。

    想着,皇帝笑道:“快到新年了,臣工们忙了一年,政事清名,四海升平,本来有些话,朕想着留待元旦之日,在太和殿和大家说的,但想想那个虚排场太大,人也太多,想说说知心话也难。今儿专mén召见大员,我们君臣索xìng乐一乐。办事一年,今儿叫进来赐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礼。”他含笑环视众人一眼,臣子们忙都躬身谢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遗像前进香,心里想得很多。”皇帝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说道,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铿镪,“打太祖爷算起到朕,已是第九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开创了大清基业,世祖、圣祖承兆丕绪圣文神武祗定天下,先帝在位三十年,振数百年之颓风,整饬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没有亲睹圣祖统率三军、深入沙漠瀚海征讨凶逆的风采。但父祖两辈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这些情事都历历在目。”

    皇帝清亮的声音回响在乾清宫中,目中bō光流动,扫视着群臣,“百姓有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朕仔细思量过,于家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后人乘凉而不栽树,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因为不是代代栽树。一旦老树被伐,乘凉的猢狲自然一哄而散

    “朕一心成就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黄童白叟共享的太平盛世,就不能做只乘凉的皇帝,你们,也不要想做那不栽树的臣子。”他的表情很和煦,语气却冰寒一片,“今日告诫尔等,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犯颜直谏也由得尔,痛批龙鳞也由得尔,逆朕此志,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往年赐筵,群臣到乾清宫不过照例的念“万寿无疆颂”,君臣对柏梁体诗,叩头领宴,悄悄往怀里袖里塞些个果子点心回家与老xiǎo分享,今年却是例外,皇帝临朝数年来,接见大xiǎo臣工,总是和颜悦sè、温语谆谆,谁想这位英俊文雅得象个翩翩公子哥儿的皇帝一翻脸,不但威严骇人,其词气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剑,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铮铮有力,偌大乾清宫中二百余人都听得股栗变sè,直tǐngtǐng跪着,一声喘息之声都不得与闻。

    “今天是喜日子,本来朕想等几日再说这些话。”皇帝放缓了口气,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难得的是人到得齐全,过了年又要忙起来,专mén召集朝会似乎不必。所以随便说说——赐筵”

    赐宴以毕,皇帝起驾回养心殿,更衣起驾南书房,由六福和杨三儿伺候着,写了几张‘福’字,‘寿’字,赏赐给朝臣,等到曾国藩进书房拜倒的时候,皇帝停下了笔,“曾国藩,朕这几日一直在看你呈上来的军报详情折子,你在折子中说,英夷战法并无稀奇之处,正相反,例如这般排队前进,彼此轰杀的战术,殊无半点可取之处——实在是方家之言啊。”

    曾国藩躬身答说,“臣不敢,臣一得愚见,也是几次与我方兵士谈及之后所得。兵士皆言,英夷战法闻所未闻,初见之下心头惊骇,加以彼此放枪时,烟雾障目,目不能视敌,待烟气散尽,英夷兵士已经近在眼前,故而方有臣弟所统带之营,慌luàn溃散之举。”

    皇帝低头看着桌上的朱红笺纸,出了一会儿神,“那,鲍超所统带的第三营呢?又是如何坚守下来的?你问过没有?”

    曾国藩心中一阵失望,这样的一番奏言除却回答皇上的问题之外,另有一层用意,就是希望能够解救九弟,不想皇帝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出来,故意不理?

    当下躬身答说:“是,臣也问过。鲍超所统兵士,多有不屈之意,秉持着‘倒要看看英国人是不是铜浇铁铸之身’的念头,沉稳shè击……”

    “这就是了。兵士只要能够稳下心神来,就不虞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火枪打不死的人”皇帝点点头,抢着说道,“这一层意思,过了年,兵部那边开始着手整肃各省兵制,并照光武军、神机营之例演练新军的时候,一定要认真嘱咐下面的具体办差之人。”

    “是,皇上见识深刻,一语道破天朝兵士临敌之际最大弊端,臣自当认真晓谕,不使有半点遗漏。”

    皇帝抬起头,看着曾国藩,问道:“曾国荃现在押于刑部大牢,你可去看过他?”

    “这……臣去看过。”

    “曾国荃怎么说?”,

    “臣弟深悔往日之非,更知自己统军无能,违抗军法,几乎断送大局在前;违抗圣命,sī自进京在后,辜负了皇上捡拔其从军报国之恩,……”

    思及弟弟身犯律法,今年还好,仗着对敌大胜之机,还能有几日好活,只是罪行甚重,能够熬得过今年,到了明年,怕是没有宽免的理由了,曾国藩红了眼圈,低声说道,“臣弟说,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恩,只是,皇上”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臣恳请皇上留臣弟一命,臣愿一生茹素,并缴还皇上所有恩赏……”

    “hún账曾国藩,你也是正途出身,难道不知道社稷乃是公器之礼?朝廷的封赏,在你看来,是想要就要,想还就还的吗?”

    皇帝勃然动怒,他心中很不喜欢曾国荃,不过看在曾国藩的面子上,也想给他找一个免死的借口,不料曾国藩忧急之下,一句话说错,给他以挟功威胁的感觉,这是为上位者绝对不能容忍的。

    曾国藩呆了一下,赶忙碰头:“臣糊涂,臣……说错了。请皇上降罪。”

    “你当朕真听不出来吗?你刚才的奏答,还不是为你家那个hún账乞恩?”他冷笑着说道,“既然你不以朝廷封赏为重,则你带兵之功,也在朕可与不可之间。朕免去你兵部尚书衔,撤去所封一等靖安伯,褫夺黄马褂及西直mén内赐宅邸一所,并拆毁在立功省份所建功祠。”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在桌案上来回敲击着,“降你三极,仍留军机处行走——你可心服?”

    曾国藩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为一时之错,碰了这样大的一个霉头,这可真正是‘白日不照吾jīng诚’了

    他强咽着xiōng中的愤懑和悲哀,颤抖着身子连连叩头,泣声说道:“皇上待臣何等高厚之恩?既méng垂问,不以实言,岂不是事君不忠?皇上处置微臣,臣……岂能有不服之心?”

    皇帝冷冷的瞟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朕现在不想看见你。”

    曾国藩强忍悲戚,碰头而出。六福几个看他脸sèyīn冷,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xiǎo心翼翼的伺候着,生怕惹恼了他。

    皇帝心中邪火无处发泄,愤愤的端起桌边的**,不想动作大了一点,**飞溅而出,淋到手上,更是愤怒如狂,连杯子一同抛了出去,哗啦一声响,在清阶下摔得粉碎。

    六福几个同时打了寒战,向木雕泥塑的一般,动也不敢动了。

    南书房中一片沉静,过了片刻,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惊羽从纽襻上取下手帕,托起了皇帝的手,吹了几下,“皇上,可烫到了吗?”

    “你?”

    “哎,都烫红了。”惊羽恍若未闻,自顾自的用手帕包上他的手掌,“先包一包吧,等太医院的太医到了,再给皇上敷yào——六福,还不着人去宣太医?”

    “啊,哦”六福看皇帝没有旁的要说,如méng大赦一般的出mén而去。

    “就是找来太医又有什么用?他们用yào,都是数百年来传承而下的古方,还不及当初在梦中舫里,你和你家xiǎo姐用的偏方来的效用神奇呢”

    “皇上若是觉得好的话,不如下旨,着太医院准备一些?左右也是不很费什么功夫的?”

    佳人在旁,有意开解的说了会儿话,皇帝笑着摇摇头,“怎么,你以为朕还会经常的给烫到吗?”

    惊羽想了想,没有说话,“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只是这两次,都是主子心境不佳所致——皇上身担四海,关系天下苍生,还是请皇上保重龙体才是啊。”

    皇帝楞住了,苦笑着用手在她鼻尖点了一下:“朕身边这么多的大臣、奴才,还不曾有一个,有你这般会谲谏呢”

    说话间,薛宝善和薛福尘进到书房,二薛跪倒碰头:“奴才,恭请圣安。”

第54节开门揖盗

    奥德里奇一行人由中方士兵‘护送’进京,不料到京当天,各衙门封衙过年,将众人放在驿馆之中,居然连个问讯招待的人都没有了

    巴夏理和奥德里奇在中国有年,虽是一南一北,却也都知道中国人有过年封衙的习俗,也知道对方挑拣这样的时间容自己一行人进京,是有意折辱。但自索其解,无关大局,身边连一个能够向总署衙门传话的中国人都很少,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奈何,只好强自忍耐,新年是中国人第一大节,民间非常热闹,距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贤良馆外的爆竹之声响个不停,耳中隐隐传来欢声笑语,更显得这驿馆中孤衾难眠,奥德里奇和巴夏理心中难过极了。自问平生所遇,就以这一次所办的公务最为糟心

    到了晚上,有容闳、荣禄两个带同总署衙门的随员到了管驿,和英国来人做了通报:明天一早,军机大臣曾国藩将亲自到管驿中,会同英国来使,到西山锐建营去,探望羁困在营中的英军。法军及部分印度兵士。

    奥德里奇大喜:“贵国允许我们去探望被俘虏的军士吗?”

    荣禄点头,“一切,等到明天见到曾大人之后再说吧。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广化寺门口喧阗一片,几乘官轿和几辆蓝布后档车停在门口,两乘蓝呢子大轿停稳,轿夫压下轿杆,曾国藩和柏葰步履安详的低头而出,一只手扶着胸前悬挂的朝珠,向台阶上看了看,奥德里奇、巴夏理及随行人员已经等候在门口了,看见中国大宪到来,纷纷脱帽弯腰致敬。

    容闳上前一步,“两位中堂大人,这位是前任驻华公使奥德里奇子爵,这位是前任驻广州总领事巴夏理爵士。”

    “子爵先生,这位是军机处柏葰柏大人,这位是军机处曾国藩曾大人。”

    奥德里奇和巴夏理同时轻‘哦’了一声,他们不认识曾国藩,却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联军在山东省内一战成擒,就是由他和另外一个人共同指挥的,对于这个身材中等,不及自己和同伴胸口高的中国老者丝毫不敢怠慢:“中国大人,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个更加平和和友好的气氛下相见。”奥德里奇慢吞吞的说道,“对于发生在贵我两国间的冲突,我个人表示非常遗憾。”

    曾国藩于洋务所知不多,但曾经听奕和自己说过,知道奥德里奇和上一任的驻华公使文翰比较起来,更显得温和可人,只不过个人立场,于这样两国交往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特使先生也不必如此。”

    他说:“蒙我皇上圣心关切,又天意垂怜,特命本官前来,邀请两位特使先生,与我一起到锐建营一行,探望贵国的军士。”

    说罢转身面向柏葰:“涛公,不如就此启行吧?”见他没有更多的表示,曾国藩回身说道,“两位专使先生,请登车与我等同行。”

    奥德里奇等这才知道,原来这几辆马车还是为自己准备的,心中难得的升起一股暖意,感激的向曾国藩点点头:“既然如此,就多谢贵国的细致安排了。”

    一路无话,到了西山大营前,营中统带阿勒精阿早已经得到兵部的‘滚单’,大开辕门,让轿、马驱策而入,先给柏葰和曾国藩请了安,起身之后,问道:“中堂大人,可是现在就容英国人彼此相见?”

    “即使要见,也不必急在这片刻之间,你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招英国降军到大帐中与故人相晤就是了。”

    曾国藩呆了一下,伸手一拦;“慢涛公,我倒以为,既然皇上以君子之心待人,我等亦不妨痛快一些,就让奥德里奇几个到羁困营中,自行与额尔金等人会晤才好——也免得我等在坐,英人难做交心之语。”

    柏葰有些不以为然,“这怕是不妥吧?”他说,“额尔金众人在我军营中羁困多日,布防操演之事尽入眼底,若是将其中机密透露出去?这个责任如何当得起?”

    曾国藩老辣已极,心中暗笑柏葰糊涂:若是真的担心英人将西山大营的兵士演练情况透露出去,日后双方再起战事,多有不便的话,又何必有这样一番做作?错非永远将额尔金、伯麦等人扣留在中国,这样的杞忧,又何尝无之?

    “涛公,我想,皇上的圣意本就是要英国专使从额尔金等人口中知晓前后经过,我等办差之际,左支右绌,非但不能收杜绝之效,反倒为夷人耻笑我天朝无从容待人之德呢”

    柏葰默喻其意,自知说错了话,脸上讪讪然的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涤生兄大才若海。此事倒是老夫糊涂了。阿勒精阿?”

    “卑职在。”

    “你亲自带英使奥德里奇等人,到羁困营中去一次,到达之后,即刻返回。不可有片刻停留。”

    勒精阿将柏葰和曾国藩引入大帐休息,命军中司务小心伺候,随即转身出来,带着奥德里奇一行人绕过军中主营,走了很远,一直到了出了大营所在的范围,方始看见面前出现了一排建设得非常整齐的营房。

    营房的周围用木栅栏围起来,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清军兵士,手无寸铁的在巡守,木栅栏的里面,有十几个联军的战士正在踢球,不时传出阵阵欢呼声,外面巡逻的清军兵士对此大约已经见怪不怪了,随意的扫上两眼,神情中一片淡漠。

    看见阿勒精阿几个人走过来,兵士行礼请安:“见过阿军门。”

    “起来吧,”阿勒精阿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一个兵士嘻嘻一笑,用天津口音说道,“军门,您这不是拿兄弟们找乐吗?谁听得懂那些洋鬼子的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瞎跑,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阿勒精阿笑骂了一声,“赵六儿,你个猴崽子就他娘的显你能”说完一摆手,“打开木栅栏。没看见有人来了吗?”

    赵六命人搬开木栅栏,正是里面踢球的联军士兵纷纷站住脚步,回头看去,眼见平日见熟了的脸孔的中国人身边,居然多出了几个和自己面貌相近的外国人?有人认出来了,和身边的同伴耳语了几句,飞快的向一排营房中跑去。

    很快的,营房中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额尔金他身后跟着格兰特、伯麦、孟托班等英法联军的军官,手搭在额头,向这边望了过来:“子爵先生,爵士先生,先生们?”荣禄一笑说道,“请允许我等就送得到这里吧。诸位先生如果要出来的话,派人向兵士打一声招呼,我们自然会过来迎接。”

    奥德里奇真诚的一笑:“多谢您,尊敬的先生。”

    荣禄一摆手,和阿勒精阿几个人退出了营区,一直到中国人的身影消失了,额尔金才上前几步,“子爵阁下非常对不起,是我让所有人失望了。”

    “不,将军阁下,这并非是您一个人的过错。中方为这一场战斗似乎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我们,既没有正确的战术,更没有完备的后勤,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保护住了数万名英勇的远征军士兵的生命,已经是您做到的最好了,先生。我想,任何一个国家的将领换做您的位置,也不会比您做得更好了”

    在营房门口攀谈了几句,额尔金领着奥德里奇和巴夏理一行人在营区转了几步,兵士的住房建的非常宽敞,两大长列的床铺,房屋的中间、两端各有一架火炉,隆冬的季节里,丝毫不觉得寒冷。

    每一个兵士的床头,都有一个小小的木柜子,用来存放个人物品,至于被褥、枕头之物,都是联军自备的,巴夏理左右看看,回头问道,“这里有联军多少人?”

    “合计是两千七百二十二人,其余的人,都安置在中国首都周边的其他各军营中。”

    “每天的饮食呢?”

    “饮食由我等自己筹备、制作。需用之物,由中方提供。”伯麦解释道,“所有花费,一概有账目留存……”

    巴夏理呆了一下,追问道,“账目?这样说来的话,你们的各项花费,都是要日后结账的吗?”

    “幸运的是,不用花小费。”奥德里奇眼见自己国家的兵士能够得到这样的照顾,心中大为见情,轻笑着开了一句玩笑。

    巴夏理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难道中国被俘的兵士,关押在香港军营中的一千余人,事后也是可以向中国人收取各种费用的吗?这真是笑话”

    额尔金和伯麦互相看看,大感尴尬,抛开彼此敌对国家的立场不提,被俘之后,中方于联军兵士的和蔼与人道,是这些人没有想到的,中国人知道他们吃不惯东方的食物,便允许联军自己在营中搭建伙房,各种材料能够支应的,尽量满足,实在做不到的,也只好以中国物产相替——味道或者不是那么纯正,但以今时的地位,也不好要求太多了。

    联军的武器被全数收缴,个人物品狷介不取,到北京之后,按照登记的清单逐一发还,而羁押在大营之中,除了开始的几天,尚有清军来回巡视,在之后,竟似是自成天地,除了不能像在国内那般的到处浏览以外,全然没有半点对待战俘应有的紧张和严酷。

    一月有余的过下来,包括额尔金、伯麦、孟托班等英法联军将领及士兵口中不说,心中却大为见情,偏偏今天听巴夏理的语出不逊,众人不好接口,营房中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额尔金问道:“子爵阁下,伦敦方面,有什么办法吗?”

    “总要先将联军的小伙子们安全带回故乡,才是第一要计”奥德里奇给他简单的解释了几句:“同时,格莱斯顿议员——哦,现在已经不是议员了,在新成立的政府中,首相阁下任命他做了外相——作为此次和中方办理一切停战事宜的总代表,已经从伦敦出发,用不到几个月,很快就要到中国来了。”

    听闻有回家希望,额尔金长出了一口气,“那可太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数万兵士返乡,也不是一朝能够得成的。这一次我和巴夏理爵士到北京来,是先期以换俘的名义,将联军中与清军俘虏数目相等之一千零六十六人悉数带离北京,其他的兵士,恐怕要等到外相阁下到来,与中方达成正式的停战协议之后,方可成行。”

    峰回路转的一句话,让众人的心又冷了下来,额尔金有着军人和绅士的双重身份,片刻之后就做出了决定:“不管是谁先谁后,我作为联军的最高统帅,一定是要等到最后一个才登上开往故乡的军舰的。”

    孟托班也说,“我和额尔金阁下的意见一样。我是法国参战部队的统帅,我也要等到小伙子们全部安全了,才最后一个离开”

    在营中转了一圈,又到额尔金等人的房中看看,时间有限,不可能容他们尽叙情怀,巴夏理命同来的通译到营区门口,向中方做了结束离开的请求,兵士跑开送信去了。

    过了一会儿,仍旧是荣禄和阿勒精阿两个人同来,打开木栅栏,奥德里奇、巴夏理几个在额尔金等人的目送下走出营区,中国兵士再度关闭栅栏。

    荣禄上前几步,微笑着问道,“专使先生所见,可还满意吗?”

    “非常感谢贵国能够秉持人道的大义,妥善安置联军兵士,令我方非常满意。”

    “满意就好,既然已经看过了贵方生活情况,请两位先生到军中大帐去,共同商讨换俘之事吧。”

    奥德里奇点头,“就烦请阁下带路吧。”

    双方在军营大帐中分宾主落座,奥德里奇先就所见到的,联军兵士受到的有尊重的照顾向中方表示了感谢,紧接着问道,“不知道几时可以容许联军方面的士兵登船返回?”

    “这个嘛,我方有具体的要求,是要提前向贵方说明的。第一,这一次换俘之举,首先要在双方战俘全数到场的时候进行,也就是说,需要贵方将被俘的我军将士悉数带至京中,然后再安排进行;第二,此次换俘,是在贵我两国尚未达成正式的停战协议的情况下进行的,故此,能够交予贵方的人员都是从属于战斗部队的印度籍兵士。英、法士兵、将官,都是不能作为此次换俘行动中的可待选人员的。”

    巴夏理用力摇晃着脑袋,大声否决吗,“这怎么行?”他说,“贵国这样做法,实在令人遗憾联军兵士不论英国、法国、英属印度国,都是属于同一个战斗序列,怎么能如此的分清彼此?”

    曾国藩不慌不忙的答说,“阁下这样的话说错了。诚如我方所说,如今情势,你我两国仍处于战争状态之下,而战端发起,不外英法两国。而印度作为贵国的殖民地,也只是裹挟前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巴夏理还想再说,给奥德里奇拦住了,在他想来,只要格莱斯顿外相一到,两国签署正式的停战协议,这样的借口自然也就不成其为理由了;而且,联军在北京的生活得到了切实的保障,也不用担心有受到伤害的事体出现,只能委屈他们多呆几日了。

    当先问道,“那,不知道第一批作为换俘的兵士,几时能够成行?”

    “只要我方的兵士能够安全返回,即刻可以参照相应的人数,逐一放行。”

    “好吧,既然如此的话,我和我的同僚希望能够得到中方的帮助,用电报线路将香港及国内发送电文,请求即刻派船北上,将贵方士兵护送到天津,并转送北京。”

    “可以。还有什么?”

    “第二,我们希望能够到位于北京周边的各地去看一看,也好知道,我方的士兵是否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这,”曾国藩和柏葰互相商议了片刻,“也可以。还有什么?”

    奥德里奇停顿了一下,巴夏理在一边问道,“请原谅,中国大宪先生们,我有一个问题要请问。”

    “哦?是什么?”

    “鄙人在军营中与同僚会晤之际,听额尔金爵士说,我方兵士在营中的一切花费,都是要在日后如数付清账目的,可有此事?”

    “有的。”

    “这,难道贵方不认为这样做太过分了吗?两国交战之后,战俘所享用的一切物资,居然要战俘所在之国如数掏钱结账,这难道就是贵国待客之道吗?”

    曾国藩点点头,“对于巴夏理阁下的话,老夫不敢苟同。大约是阁下的耳朵出了问题,总是听不清楚问题的实质?我方多次重申,贵我两国如今尚在战争状态之下,贵方战俘能够得到如此的厚待,全在我皇上圣心仁厚,不以畛域为区分,待万民如待赤子。方有如斯之事。”

    他说,“若是友朋到访,我天朝自当热情款待,如今两国战事未息,又何来招待之举?那不成了开门揖盗了吗?”

    巴夏理给他一番狡辩弄得头脑不清,支支吾吾间问道,“那若是等到两国息兵之后呢?”

    曾国藩第一次笑了:“到那时候,贵国兵士尽可以一体返回,也用不到我天朝一切奉养了吧?”V!~!

第55节天子拜年(1)

    临到天明的时候,肃顺才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却给姨太太唤了起来,“老爷,老爷?大年初一了,等一会儿还要去给四哥拜年呢”

    肃顺给姨太太唤醒了,迷迷糊糊的起来,眼睛也不大睁得开的起床、洗漱,用冷水洗洗脸,才觉得精神爽利了一些,下人伺候着,换上印有五福捧寿图样的大红夹袄,到了正堂。

    龙汝霖几个一夜未睡,却精神饱满的正在闲聊天,只少了一个李慈铭,看他走了出来,几个人纷纷站起,“大人,您起来了?昨夜休息得可好?”

    肃顺苦笑摇头,“不行了。多饮了几杯,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说,“你们几位呢?一夜未曾合眼吗?”

    “守岁之习,由来已久,学生等也习惯了。”黄锡答说,“左右现在时候还早,大人不如再休息一会儿?”

    “不睡啦。等一会儿还要拜年,还要有旁的人过府拜年——总不好失了礼数。哦,用过早饭了吗?”

    草草用罢早饭,肃顺环视一圈,似乎这时候方才发现:“怎么,爱伯少兄不在?”

    龙汝霖一笑,“爱伯新近结识了三树堂的佩芳姑娘,整日流连忘返,昨日出门的时候还说,今夜留宿,等明天一早,回来给大人拜年。”

    肃顺知道,李慈铭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等到他十五岁的时候,老太太病重,为求冲喜之意,奉父母之命,娶了比自己大五岁的表姐为妻,不料行之而不效,婚礼的当日,祖母便一瞑不视了。

    李慈铭痛彻肺肠,他本来于表姐就只有姐弟之情,这样的一番折冲,也使得和妻子的感情很大的问题,夫妻两个成了怨偶。偏妻子入府数年,一无所出——也难得二老的欢心,李慈铭更加不把妻子放在心上,常在烟花之地流连——便如同在江宁城中一般。

    “爱伯年少风流,多识温柔乡滋味,更且言语诙谐,自然也是乐户之家的恩客了。”

    黄锡很不以龙汝霖语出讥讽为然,“住温柔乡的日子,到底还早。”他说:“设想英雄垂暮日,英雄不住住何乡?”他吟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文,转而对肃顺说道,“大人,爱伯少年气盛,又是初到京中——大人总要多多劝诫一二啊。”

    肃顺摇头摆手一起来,“你当我不知道吗?只是,哎”他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对了,皞臣、翰仙、碧湄,上一次烦请几位先生参详之事,可有什么眉目了?”

    龙汝霖几个互相看看,都有点胸中之言,难以启齿的模样,这几个人都是饱学之士,在肃顺府上呆得时日不同,却也有一点共识,那就是说,若论及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居停大人在朝野上下可称第一,只是有一点,这种锐气与魄力大都是向外的,于自身……就难说得很了。

    这一次要大家为之参详的,本来就是大碍关系,一旦奏报到御前被皇上准了,只怕肃顺就是第一个要为人参劾的要真是那样的话,就真的是求南反北,所谋大作了。

    肃顺左右看看,笑着说道,“但说无妨。肃某旁的没有,只有一节:于先生之言,无不拜纳,这不但是有自信的,而且也是举坐都可以作证的。”

    龙汝霖点点头,“既然如此,学生敢不剖心以待?大人,依学生看来,皇上的本意是为肃清吏治,还天下百姓一片海清河晏之繁华盛世。只是,此事没有这样简单呢”

    “哦?何出此言?”

    “吏治之坏,首在贪墨。这是人所共知的,不过,像这样暗室往来,纵有神目如电之说,那也不过是道学君子推拒的借口,又有何人能够亲眼得见了?所以学生以为,只是这贪墨弊政,就万难根治。”

    “皞臣的话中有话,莫不是除了贪墨之外,尚有其他弊政,难以根除?”

    “正是如此。”龙汝霖说,“再说钱粮、刑名二节。两造上堂呈诉,所属府县道员自问能够做到秉公而断,终究也要有输赢分别,赢的一方也就罢了,输的一方心中怨气难平,又有皇上的旨意,可以到上级呈控所判不公,不提重审之后结果如何,百姓呈诉,上峰不能不问,不能不管,公事堆积,人人心头烦闷,下属办公吏员明明是秉公而行,偏为人讦告,心中委屈,又怕再有这样的事体,日后为公事多方犹豫,使民情不得上达,民怨不能伸张——长此以往的下来,还有谁敢于再认真办差?若是到了那样的地步,大人,所伤的不止百姓一方,连天下所有吏员的心,也要为这一道新政所疲扰不堪哩”

    他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通,肃顺静静地听着,等到他说完,方始开口,“这是你们几个人的共议吗?”见几个人同时点头,他也有点不知所措了,“那,若是这样说来的话,此事就办不得了?”

    黄锡插话道,“大人,开此等禁例之门,于百姓不过小利,于天下万千官吏却是贻害无穷。学生等皆以为,还是要向皇上陈言其不可行啊。”

    “你们说的不为无理,只是,皇上新硎初发,又是借举国大胜,威望如日中天之机推行新政,贸然封驳……?”他摇摇头,断然的中止了这个话题:“此时先不必谈,左右等一会儿还要到周芝老府上拜年,问一问他的话再说吧。”

    龙汝霖不好再说,符合的点点头,“周芝老国之重臣,又是经皇上钦点要其赞襄其中的。听听他怎么说也好。”

    肃顺看看时间不早,不再多说,准备一下,起身出府,到望衡对字的郑王府去给哥哥拜年。

    端华一身便装和弟弟相见,彼此拜过了年,兄弟两个分别落座,“怎么,嫂子不在家中?”

    “进宫去了。”端华答说,“要说起来,云主儿可真是有心人,多年以来,每年年节,宫中赏赍不断,我和你嫂子说过,她每个月月例银子有限,回头和云主儿谢恩的时候多说几句,主子的赏赐我等本不敢违旨,只不过,总是这样赏赐下来,叫我们的心里怎么好过啊?”

    肃顺有一搭无一搭的听哥哥说话,对方说的是什么却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总是云主念情,大哥也不必固辞了。”

    兄弟两个聊了几句,肃顺起身告辞,“怎么,这么急着走?”

    “不能坐了。等一会儿还得出去给人拜年。改日我再来吧。”从郑王府出来,回府登轿,一路抬着,往周祖培府上而来。

    周祖培听到门下禀告,开门迎客,将肃顺请至正厅,下人奉上茶水、点心,在一边垂手肃立。听两个人说话,寒暄了几句,肃顺转入正题,“芝老,我等身为奴才的,主子有旨意,自当早晚在心,不管能不能做成,也要苦苦支撑,就像炼丹一般,九转丹成,就是到了收功的时候了,您说是不是?”

    周祖培听他倒苦水,心中好笑,一双眼睛闪闪生光的望着他,那个意思,是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只不过像这一次,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如果真的成了,大开恶例之门,只恐天下官员,人人自危,对往来公事个个袖手——若真的这样的话,可怎么的了啊?”

    “不瞒雨亭兄说,这样的顾虑,老夫心中戚戚。不过,雨亭兄久历部务,这天下吏治之坏,在我看来,也实在是到了非得痛下决心,好好整饬一番不可的时候了。不知道雨亭兄以为呢?”

    一听这话,肃顺立刻觉得肩仔沉重,却又容不得他说旁的,当下点头,“芝老之言大是。”他说,“不过,芝老,依肃顺看来,吏治之坏,首在贪墨……”

    他把龙汝霖和黄锡几个人于新政不可行的意见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芝老以为,以上种种,便不可防吗?”

    “要说这几项嘛,亦是通人所见。不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这话怎么说?”

    周祖培正要说话,门口又有人来报,“老爷,军机处曾大人到府给老爷拜年来了。”

    周祖培接过拜帖看看,惊讶的‘哦’了一声,“曾涤生来了?开中门,老夫亲自相迎。”

    曾国藩低头出轿,抬头看看,肃顺居然也在?两个人一朝为臣,而且他在天津练兵多年,军需粮饷全靠肃顺支应,虽然都是为国办差,各负其责,曾国藩心中也很见肃顺的情,先跪下去给周祖培磕头拜了年,起来之后,向肃顺拱拱手,“肃大人也来了?”

    三个人重新入座,下人又是一番忙碌,曾国藩突然到来,自然打断了两个人未尽的话题,周祖培含笑问道:“涤生兄,今儿中午就在我这里小饮如何?”

    “正要陪芝老喝几杯,国藩便叨扰了。”

    “你且稍座,我和雨亭兄还有几句话要说。”周祖培转过脸来,继续对肃顺说,“便如你说的,贪墨不为人所知的一节吧。诚然,暗室交往,神鬼莫测,不过在我看来,既有赂遗之举,必是有所图,是不是?”

    肃顺想了想,点头说道,“是。无缘无故,谁也不会拿银子给别人送去。”

    “这就是了。你想想,若是为了官司收受贿赂,自然的,行贿一方定然是理不直,气不壮,否则的话,官司只要遇到一个不大糊涂的知县,定然能够判得顺应民意。若反其道而行之,偏袒一方,当堂审结之后,被屈的一方心中不服,到上峰呈诉,派人追查下来,受贿之举不就事实清楚了吗?”

    肃顺低头长思,半晌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给他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问道,“那,若是为求官,而行贿上峰的呢?”

    周祖培扑哧一笑,转而对曾国藩说道,“涤生,人言肃雨亭聪明一世,我看却是糊涂一时啊。”

    曾国藩前情不明,但听两个人一番对答,也大约的知晓了一二。皇上有意另开新政之门,命阎敬铭、肃顺总理其事,其中特别让周祖培赞襄其中,阎敬铭回家乡过年,不在京中,不用问,肃顺这是到周府来求计了。

    听周祖培说完,他也难得的一笑,他能够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笑着向肃顺解释:“恩出于上。雨亭兄又何必有此忧烦之态?”

    肃顺也是心思灵透之辈,给两个人一言点醒,“我明白了。若说有利可图,则在任上所行之事,有百姓、士绅、生员可以呈诉上峰;若是无利可图的话,只怕也不大会有人肯于花大把的银子求官了。芝老,可是这个意思?”

    周祖培微微笑着,点头不语。“只是,这皆是我等君子心声,以为天下都是良善之辈,行事秉持圣人礼法,规行矩步。若是有那不肖之人呢?”

    “那也很简单易办。朝中律法,正是为此等人而设”周祖培大声说道,“百姓到堂呈讼,一旦查有实据,即刻绳以重法,想来只要数年下来,天下间这般浮躁混乱的风气,当为之一清了。”

    正事有了了断,肃顺心情大好,忍不住和周祖培开起了玩笑;“芝老,是不是我近日多到您的府上来,彼此熟稔不拘礼节,引得芝老心中不满?”

    周祖培一愣,“这话怎么说?”他问道,“还是老夫有什么怠慢处了?”

    “本来嘛,曾涤生前来,您又是亲迎,又要留客饮宴,我来的时候,您可不曾这般热情啊。”

    周祖培和曾国藩哑然失笑,“好你个肃雨亭居然在这里挑我的理了?本来是不想请你的,只为你饕餮太甚,我府上的厨子一听说你来了,心中都打鼓。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说什么?”

    “那个白白胖胖的肃顺一来,府上就要有人饿上两顿,才能把他吃掉的找补回来”

    “若是这样说来的话,下一次我过府拜望,还要自己带食物了?”

    一句话出口,三个人同时大笑前来。

    大年初一的早晨起来,洗漱以毕,用过早膳,皇帝一只手端着温热得正好的**,一只手拿着几本折子在看分别是曾国藩早就呈上来的《细数英我两军战事弊端折》,云贵总督吴振棫的《苗疆事宜七条折》和崇实所奏的《扶绥苗瑶之法折》其中还有一个夹片,是《趋划苗瑶生计折》。

    这三个人一个是封疆大吏,两个是皇帝登基之后不次捡拔而起,均有密折陈奏之权。不过折子送抵御前,皇帝一直忙于新年前后的种种繁杂政务,没有仔细看过,放在密折匣子中,已经有些时日了。

    他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曾国藩所进的密匣在折子中,取出折本,奏陈中是这样说的,“……英军重在指挥灵便,各级所属,如臂使指。进攻之事,悍不畏死,臣与英夷渠魁战后研讨之时,彼方亦自坦诚相告。军中尤重纪律,犯纪之人,不论品秩,皆有军法相绳。”

    “临敌之先,英夷惯以火炮之威开路,轰鸣大作之中,泥土翻腾而起,震慑地方兵士。而步阵整齐划一,攻陷于后。又各有奇兵自间道出击,断敌后防,于广州虎门要塞之战,此种战法每每建功于一役,使天朝首尾难顾,终至三日之内,为英夷炮舰兵临城下之恶果矣。”

    “英夷战力极强,而保障有法,臣闻,英夷渠魁额尔金等人答说,本意在使联军退守登州海防,固城以守,待等海上驰援兵舰抵达,登舰远去,则我天朝兵士唯望洋兴叹矣。”

    皇帝啜了一口**,心中想着:若是如今时日就开始做海军的准备,还是过于早了一点吧?海军一旦操作起来,就是非大建奇功不能收手的,总要全盘考虑,整体勾画。旁的不必提,只是这购买技术,开建造船工厂,光是银子,怕就是如《红楼梦》中说的那样,‘泥沙一般的花出去’了

    琢磨了片刻,合上奏折,放在一边,侧目向窗外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话,已经过了巳时了。”

    皇帝有心派人传曾国藩进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今天是大年初一,朝野上下俱在封衙期,根本没有人到部视事,就是派人到他府上去传,可能他也不会在家——这样的日子,彼此探访亲友,互相拜年,到处是乐融融的场景,为了一点小事把曾国藩提了来,没的引起外人的惊惶。

    一念到此,皇帝突然觉得有点妒忌:都以为天子多么荣尊,殊不知,每逢年节的时候,却是最最寂寞的日子朕在宫中冰清鬼冷,他们倒阖家欢乐?不行,自己也得出去找点乐子去

    想到这里,荒唐的念头如野草滋生,竟是不可抑制了,拈一块云糕,漫不经心地嚼着,口中随意的叫道:“惊羽?惊羽?”

    六福闪身出来,“主子,赵姑娘不在养心殿,您昨儿个不是准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和柳姑娘在一起过年的吗?”

    “朕忘了。”皇帝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吩咐一声,“她不在正好。伺候朕更衣,朕带着你出去转转。”V!~!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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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山变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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