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反客
庆忌走到前庭时,任府中已是火光冲天,杀声阵阵。左右兵卫一齐拥上来,庆忌问道:“潜进我府的人都解决了?”
梁虎子一身甲胄,抱拳行以军礼:“是,些许小贼,已经被卑下们全部斩杀。”
庆忌嗯了一声,从再仇手中接过自己的长矛,霍地举起,喝道:“出!”大门打开,众兵卫立即随着他一拥而出。
自从听任若惜说隔壁意欲对她不利的那些人马应是展跖,他便没有把自己的详细计划说与展大夫知道,此时听到杀声阵阵,不知所以的展大夫和孔丘都急匆匆跑出来,住在附近的手下和孔丘的门徒也都衣衫不整地提着兵刃抢出来,却被樱桃笑嘻嘻地拦住。
樱桃颈部胸部烫伤,此时不宜动武,所以尽管他再三请命,庆忌还是安排他守在展大夫门外,护侍家门。樱桃笑嘻嘻言道:“展大夫、孔先生,两位不必惊慌,且回房中宽坐,有我家主上在,些许小事,不敢劳动两位大人。”
展大夫跷脚看看隔壁大火,又见满院子刀枪剑戟,不禁叫道:“这……这是生了什么事?”
樱桃笑道:“两位大人请看,如此良宵美景,文人观之诗意大,武人观之心胸豪迈,我家主上么,正是看此美景不胜心喜,所以……杀人放火去了。”
展大夫登时起急来:“杀……杀的什么人?庆忌公子引兵去攻任家了么?”
此时申健带了人赶来,一听樱桃正和两位大人扯皮,连忙上前一礼,说道:“大人误会了,是有贼人觊觎成府财帛,趁夜来袭,我家主上起兵迎敌去了。”
展大夫瞠目道:“这……怎地成府院中一片安静,倒是隔壁起火?”
申健一本正经地回道:“贼人摸错了地方而已。”
展大夫听了为之气结,孔丘一扯他袖子,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展兄,我们回房去吧。庆忌公子虽然年轻,但做事向来有分寸,等他回来,我们便知端倪。”
大街上,此时几队士卒横行街市,到处叫嚷:“吴国庆忌公子捕贼缉盗,良善人家关门闭户勿要出来,以免误伤人命。吴国庆忌公子……”
这些人往复叫嚷,周围人家听了都紧闭门户不敢出来,那大户人家都集结家人,手执兵刃把紧了门户,生恐乱兵闯了进来,一时成府、任府这两处庄院杀声震天,外边街上却不见人走动。
任家家丁护院用的全是自己的老人,驻于此处的四百名家将又全是任家子弟兵,整个任府可谓滴水不漏,外人根本渗透不进去。他们前两夜窥视过几次,府中家将日夜巡弋,想要投毒也不可能,所以这一仗唯有硬攻。
莫风领着些机灵的部下趁夜摸入任家,本想到处点起火来,接应众家兄弟的强攻,不想刚刚进入任府,黑暗处一声锣响,那些堆在墙角、空地远离住房的柴堆“蓬”地一声自己就烧了起来,顿时火光冲天,使他们无所遁形。
紧接着“铮铮铮”弓弦响起,无数枝羽箭不知自何处射出,许多盗贼中箭倒地,莫风仗着身手灵活,一见不妙立即贴地翻滚,辗转腾挪,逃到一株树后,片刻功夫,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吴越一带不擅于箭,若是两军交战,吴越两国士兵许多根本不懂用箭,一箭射出,便鸿飞冥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那只是普通参战的国人,并非人人不擅用箭。至少这任府的家将不但个个精通武艺,而且箭法出众。如今这时代,一个拥有巨大财富的大家族,必须拥有强大的武力、更要依靠强大的政治势力才能生存下去,这是他们生存的本钱。
“糟了,任府早已有备,这可如何是好?”莫风暗暗着急,对方的冷箭层出不穷,不要说是夜间,就算是大白天,手中没有盾牌,他也不敢硬冲。就在这时,攻向正门的古君海一见宅中火起,立即率三百盗贼强行攻打正门。
他这三百盗贼约有百人手持藤盾短刃,后边的都是长矛大戟,做的就是肉搏准备,气势汹汹冲到正门,使两人以绳索系一石磙,“砰砰砰”甩砸大门,只砸了片刻功夫,还不等他们撞断门闸,那大门已轰然打开,骇得撞门的盗贼连忙弃了石磙逃下阶来。
大门一开,古君海立即着人备战,盾牌顷刻间竖成一道墙壁,“墙”隙中矛戟探出如林,森然对准任府。任府大门洞开,两排火把如河流般涌出,呈雁翅状分列在右,中间走出一员小将,身着鳄鱼皮的札甲,头顶铜盔,手中一杆锋利的长矛,腰畔绊甲丝绦上还挂着一柄短剑,正是任若惜任大姑娘。
任若惜面噙冷笑立在台阶之上,瞟了眼古君海严整的军阵,嘿然道:“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深夜来访的是何方贵客?”
古君海一见是任家大小姐亲自迎敌,心中不禁暗喜,他们真正的主攻目标在后宅,在任家那百车兵甲上,任大小姐在此,任府家将必然多集于前庭护卫,后宅人手空虚,那主上展跖就更易得手了。
古君海的作用是诱引敌方人手,能多吸引任若惜一刻是一刻,她既然出来了,倒不急着进攻,于是哈哈笑道:“任大小姐请了,某奉我主展跖之命,来向小姐讨些兵甲,还望小姐不吝馈赠,以免双方伤了和气。”
任若惜一双妙目向左侧微微一横,那眼珠灵动,在火把下看得清楚,古君海下意识地随着向左方看了一眼,那边正是成府方向,却未见什么异状。
任若惜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展跖门下,难怪敢打我任若惜的主意。本姑娘就在这里,你败了我,宅中兵甲任你搬去。”
古君海狞笑一声:“既如此,可莫怪我不客气了,给我上!”
古君海一声令下,近三百名强悍盗贼以剑刃击打盾面,砰砰响声如同一阵沉闷的战鼓,整个方阵向前涌动。与此同时,任府内一声大喝,突然无数流星越墙而出,抛向古君海的本阵,立时引起一阵惊叫。
古君海的后阵都是长矛手大戟士,手中并无盾牌,这一阵火流星呈抛物线状掷入人群,他们没有盾牌阻挡,立时许多人被火流星击中,有的头衣裳起火,惊得连蹦带蹿,有人以矛戟挑拨火流星,那火流星一碰碎裂,着火的碎片四下乱飘,引得更多人纷纷闪避,整个阵形顿时大乱。
第二批火流星投掷的更近了一些,古君海大喝:“举盾!”盾牌纷纷举起,护住盗贼头面,可是就在此时,高墙上突地齐刷刷冒出一排箭手,开弓射向剑盾手的胸腹、小腿,许多人中箭倒地,原本严密的阵形顿时现出几个缺口。
任若惜再不怠慢,大喊一声,挺起长矛便冲向敌阵,所有家将一拥而上,双方顿时战在一起。就在此时,成府大门敞开,庆忌领着手下的兵将冲了出来,兵锋所向,正是任府大门前混战成一团的双方勇士。
第029章 严阵
春秋时候,古风尚存,两国交战时便是一国之君只要亲上了战场,也要披甲冲锋,与敌肉搏的,一国如此,一家更是如此。任家无子,任家长女若惜,自幼便习练的一身武艺,莫看娇滴滴一个女儿身,入则大家闺秀,出则不让须眉,文武俱是一流。
她一杆长矛在手,几个回合下来,便有五六名盗贼死在她的手中,做为主将,她身旁有两名武艺最是出众的家将护持,替她挡却袭来的戟矛刀剑,任若惜如虎加翼,这一个小三角阵杀入盗贼丛中,竟是所向披靡。
任大小姐身娇肉贵,她亲自杀入敌人本阵,极大地鼓舞了家将们的士气。所有的家将随着任若惜奋勇争先,个个骁猛如虎。
古君海见任若惜出战,料想宅门必然还要涌出不下两百员家将护侍,他只盼宅中冲出的任府家将越多越好,那样后宅压力便可大大减轻,却不想任若惜只领着四十多名家将冲击他的本阵,后面大门轰地一声关上了,墙头上的弓箭手也倏然不见了踪影。
古君海正觉纳罕不已,成府大门敞开,庆忌亲率百五十名兵将冲出来,自他本阵侧翼动了攻击,古君海大惊失色,这才知道任若惜所恃者不在院中,而在成府。看这情形,主上的计划早在对方预料之中,今晚的大计怕是难成了。
可是此时明白已经太晚,古君海不知任家后宅战事如何,只能盼着主上那边仍能得手,是以硬着头皮冲了上来,趁着庆忌那队生力军尚未绞杀过来,全力向仅有四十余人的任家阵营动疯狂攻击。
古君海使一柄阔剑,接连劈杀三名任府家将,冲到任若惜对面,大喝一声,双手持剑当头劈下。任若惜右手侧便有一个家将小阵,原可退让闪避,但她杀得性起,又自恃武艺,陡见剑来,竟不闪避,急把手中长矛一架,只听“喀嚓”一声,那支长矛被一剑斩断,任若惜大惊,这才急急抽身后退,剑尖自对峙双峰间一划而过,皮甲上划出一道裂痕。
古君海抢步上前,又是一剑,任若惜左右两位家将齐齐迎上,一以长矛架开剑刃,又以短戟刺他腰肋,古君海“嘿”地一声,拧身倒退一步,利剑收回,荡开了那柄短戟。
任若惜险些命丧他手,不禁大怒,她一手持断成半截的青铜矛,一手拔出腰间短剑,仗剑持矛,左右开弓,剑锋甫从一名趁机迎上来占便宜的盗贼颈间划过,扬起一天血珠,短矛便“噗”地一声贯入另一名盗贼的小腹。
左边家将替她格开一件兵器,右边家将却被古君海迫退一步,古君海厉喝一声,一剑如电光霹雳,将他右臂连着手中兵刃齐肩削下,痛得那家将惨呼一声,踉跄退下。
任若惜一见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向他扑来,两剑相交,“铿”地一声响,二人身形错开,古君海退了一步,身形站稳,挥剑架开了任若惜家将刺来的一矛。任若惜力不及他,全力刺了这一剑,脚步虚浮,落脚处又正在方才家将被斩处,脚下一片湿滑的血迹,站立不住多退了两步。旁边一看持剑架盾的盗贼见有机可趁,举手一剑劈开,斩处正是任若惜纤秀的颈项。
“大小姐小心!”远近但凡看见这惊险一剑的任府家将都惊恐大叫,可是他们欲待救援却来不及了。就在这时只听霹雳般一声大喝,乌沉沉一道黑影横空掠过,那盗贼眼见一剑就要让任大小姐身异处,眼中都放出凶残兴奋的光来,忽地惨叫一声,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凌空倒跃,离地约有两尺多高,摔出三米多远,撞开了正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砰”地一声仰摔于地。
这时才有人看清,他的身上贯着一杆长矛,这一矛的力道好大,将他一百多斤的身子**去,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就在他被长矛带起的同时,古君海见机不可失,也是一剑朝任若惜刺来。只听不远处又一声大喝,古君海眼角瞟见一缕毫光,当下想都不想,本欲挫进的身子反向后仰,一柄利剑贴着他的鼻子尖便飞了过去。
任若惜先被古君海惊出一身冷汗,刚刚站稳了身子,那柄飞剑便到了,擦着她的肩头飞过,把她系甲的彩带削断,半片胸甲都跌落下来,任若惜的小脸顿时吓得全无颜色。
先掷一矛又掷一剑的庆忌大步奔来,一见这情形自己也吓了一跳:“失误!失误!纯属失误,本想解围来着,哪知差点儿把这美人一剑干掉,看来这兵器还真是不要随处乱丢的好。”
他大步抢过来,不好意思再向任大美人邀功,只一抬脚,踢起地上一杆长矛,凌空抓在手中,抖矛一轮,“呜”地一声破风怪响,扫清近前丈余方圆,大喝一声道:“庆忌在此,展跖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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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府以有备算无备,展跖这一遭可谓是处处受挫。负责放火扰敌的莫风固然失败,左右佯攻的刘煜也寸步难进,任家的墙又高又厚,墙内侧有兵士掩蔽行走的道路,他们在墙上放箭、掷火流星,以长戟劈砍敢强行攻上墙头的盗贼,刘煜人手太少,手中又缺少必要的攻坚工具,只能望墙生叹,哪里还攻得上去。
展跖引人绕到后墙处,这里有一条河流,侧耳听听,墙上没有动静,展跖大喜,连忙让人将备好的木排架在河上,来到任家后墙根下,使力士砸墙。
经过两夜的暗中窥探,他已了解宅中的警卫布置,后园中防守最是严密,任家车辆虽在城中府内,每晚巡弋的家丁也是往来不绝,现在虽有前面强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又有喊杀声遮掩,但只消砸上几槌,墙内家将必然觉,所以催促甚急。
那墙都是夯土垒就,“铿铿铿”几大槌下去,墙体受力,砸下几方泥土,但整幢又高又厚的土墙却依着矗立,墙内已传出叱喝叫喊之声,一时鸣梆四起。耳得听前宅杀声惨裂,展跖急,命力士轮番砸墙,竭尽所能,终于在夯土墙上掏出几个洞来。
手下立即将准备好的工具传到前边,以粗麻绳绞紧的木杠被顺进墙里,竖起顶住泥墙,墙内守卫似乎没料到他们不是翻墙而入,而是试图拖倒整面高墙,墙洞中先伸出几柄长矛搠了几下,然后便有人高呼取剑戈来。
展跖更不怠慢,数百盗贼训练有素,趁着这难得机会拖着绳索象拔河一般喊着号子拖墙。如是者几次,只见那墙摇晃了几下,轰地一声被他们拖倒,泥土冒着烟尘砸进河里,溅起一片水花。展跖再不迟疑,立即身先士卒,冒着墙倒带起的灰尘冲进院去,高声喝道:“叶羽不得恋战,寻兵甲运走,其他人随我……”
他说到这儿两眼便是一直,后院中枪戟林立,至少不下三百名任府家将肃然站在院中,排成十五个小方阵,都是剑盾手、长戟士、弓弩手这样远近兵种、长短兵器搭配的阵形,火把在夜空中燃烧,火光中的任府家将面对突然闯出的贼众,神色肃然,一动不动。
各方阵中央,是一角高台,台上一个四角小亭,亭檐翘翘如钩,亭中站着八个虎士,人人按剑,手举火把,中间两个披甲执矛的小将,身材看来有些瘦削,年纪似乎也不大。
叶羽又惊又疑,凑到展跖面前道:“主上,古君海在前宅强攻,至少也该吸引了一半的人去,任府一共不过四百名家将,再分一部分应付左右骚扰佯攻的人,哪还有这许多人候在这儿?而且看他们衣甲鲜明,神色从容,竟似早知我们要来似的,这……”
此时,高台小亭上,任冰月一手拄矛,一手按剑,得意洋洋叫道:“呔,前方来的强盗,哪一个是展跖,快快跪到本姑娘面前受死!”
众盗哗然大怒,展跖却脸色铁青,当机立断地喝道:“机密已败,事不偕矣,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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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0章 若有情
叶羽忿忿地道:“主上,我们的人手不弱于她,怎能不战而退?”
展跖嘿然冷笑:“我们是盗,干的可不是攻城掠地的买卖,事不可为,便该及时身退,知不可为而为之,即是不智。恋战不去,所为何来?”
说罢,他大喝一声:“退!”
展跖是中国史上第一个为黑道、绿林道定下道上规矩的人,一共五条,一是踩盘子务要详尽,把准备下手的目标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二是临战勇敢,奋力争先,不可畏死;三是道上兄弟要讲义气,敌若势强,不可背友先逃;四是见机行事,转寰如意;五是获得财帛,分脏要均。
这五条道上规矩,叶羽做为他亲近的属下自然一清二楚,一听他声色俱厉,再不迟疑,立即凛然听命,立即喝道:“任家有备,事不可为,退!”立即率着左右潮水般退去。
任冰月一见对方动静顿时愣住,她这三百家将都是自幼配合演练,彼此熟稔之极的人,最是精通联手作战,三百人足以挥出五百人的威力。今晚姐姐把兵力全都交给了她保护兵甲车辆,她排布下如此阵势,本想做件大事在姐姐面前露一手,怎么敌人不战而退了?
台下十五个小方阵的家将们也措手不及,只零星射出几枝羽箭,伤了几个强盗,于展跖人马却无什么大的损害。任冰月急急道:“快,给我追上去,莫要放跑了他们。”
左右家将徐水和仲常连忙劝道:“二小姐,大小姐吩咐,我们的使命便是保护兵甲车辆,寸步得不离开,不得有一件兵器落入展跖之手。如果拔军追击,阵势自乱,万一展跖趁势反攻,恐怕于我们不利。”
任冰月想起姐姐严词嘱咐,顿了顿足,追杀的命令终究未敢出,只得看着那些盗贼从容退去。
展跖退出任府后院,回头一看,见任家家将阵列整齐,只在院中守候,并无一人冲出来厮杀,不禁暗叹一声,他纵横齐鲁,还从来不曾逢此大败。他知道任家势力非同等闲,是以早早做了准备,调集的都是各处盗贼精英,料想这百车兵甲一定可得,如今消息泄露,对方早已有备,纠缠过久,本地牧守再引军夹攻的话,纵然夺到了兵甲车辆,也来不及运出城去了。今日已是全无机会,展跖只得死心作罢。
一时鸣金四起,那时盗贼还没有“风紧,扯呼”、“点子扎手,并肩子扯活”一类的道上切口,喊的不是“密码”,而是“明码”,一时到处都响起:“对手太强,退出城”的叫喊声。
前方苦苦支撑的古君海一听消息,打一声唿哨,便引着所部四散而逃,庆忌兵力有限,此时是夜间,四下路径他又不熟,也不分兵追赶,只在前门外齐声大呼:“庆忌在此,大盗展跖逃之夭夭了。”
庆忌使人这么喊,倒不是为了吹嘘自己名声,而是为了让街坊四邻全都听见,明日市井间传扬来,那就是他庆忌和展跖在此一战,把任家撇开了去,以免任家私售兵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眼见各处盗伙纷纷退却,庆忌收起兵器,微喘着粗气看向任若惜,任若惜杀了这半天,手脚都有些软了,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几绺青丝都粘在洁净的前额上,白?的脸蛋上一酡娇红。
她正举手拭汗,瞧见庆忌向她望来,不由启齿一笑。庆忌走到近前,低声道:“任姑娘,请带你的人回去,明日天明,依计而行。”
任若惜正待说话,心里蓦地幽幽一颤,明日,就要与他各奔东西了,从此天遥路远,还能有相见之日么?任若惜思之不禁黯然,不知什么时候起,庆忌这个她千方百计想要回避的人,在她的芳心中已经悄悄印下了一个影子。
可是此时满地死尸,众目睽睽,纵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若惜嘴唇翕合几次,终于垂,只低低说了一声:“多谢公子高义。”
“公子,您的矛!”
阿仇找到了庆忌的长矛,他看不出庆忌与任若惜两人面面相对的隐隐情愫,冒冒失失地呈了上来。
庆忌白了他一眼,“恶狠狠”地去抓长矛,手指刚刚搭上矛杆,一只柔荑已抢先握住,庆忌和阿仇齐齐一愣,任若惜抓矛在手,自怀中掏出一方绣帕,仔仔细细地将矛杆上的血迹慢慢拭净,风轻轻吹着她散落下来的一绺头,于这血腥之中别有一番温柔滋味。
拭净了矛杆,任若惜才双手捧矛,送到庆忌面前:“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告退!”
庆忌略微出神,随即接过长矛,低声道:“姑娘不必客气,回宅去吧。”
任若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而去,墙上窥伺动静的庄丁传下讯号,大门洞开,任若惜当先走入,任府家将抱起战死的同伴跟在后面。
庆忌当街站着,只见任若惜走进门去,遽尔转身,站在门下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瞬也不瞬。任府家将鱼贯而入,大门又缓缓闭拢,“砰”然一声,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庆忌把那幽怨复杂的眼神尽收眼底,大门一关,庆忌便“嘿”地一声,把矛往地上一顿,双手攥紧,心中狠狠誓:“有家难归、有国难回的日子真是痛苦。大丈夫一朝无权,便连个喜欢的女子也不能追求,就算为此,我同他阖闾也是斗定了!”
不知是不是融合了两人的记忆,现在有点双重性格,豪情抒罢,庆忌的心思便下了道,**地想道:“他朝我若得国,能纳此女为妃,让她夜夜为我拭‘矛’,岂不妙哉?”。
庆忌嘴角一丝“无耻”的笑容还没露出来,就听远处叱喝连声,一串灯笼火把遥遥奔来,中间一辆战车,战车舆侧插着可供替换使用的戈、殳、戟、酋矛。战车上居左一名甲士手执弓箭,居右一名甲士手执长戟。
前方座上端坐两人,左边是御者,右侧是主将。车到近前,御者一勒马缰,四匹健马长嘶止步,右侧端坐的主将扶车而起,此人年约五旬,浓须垂胸,顶盔挂甲,手执一杆大矛,他威风凛凛四处环顾,嗔目大喊道:“此处出了何事?大盗展跖何在?”
庆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看到这位老将军,他不知怎地想起了港片里的香港警察,胡惠中、李赛风……,唉……没来由的涌起一阵伤感和惆怅,真是往事不堪回,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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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英淘
本地牧守公孙卷耳大人来的正是时候,整条街上死尸遍地,庆忌义正辞严地大讲他在途中如何救下鲁国闻人孔丘,因而结怨大盗展跖,展跖如何一路跟来,又占了白府做贼巢再三挑衅,直至今晚生大战,说得有鼻子有眼。
路上救了孔丘,有孔丘及其弟子为人证;白府是贼巢,一搜便知端倪;昨日贼人骚扰,结果庆忌部下破门斩,全城士庶皆可作证;至于今晚的一场恶战,这不,双方死伤无数,证据都在地上摆着呢,更狠的是,还有弃暗投明的十余名展跖部下,把他们叫出来一说,众口一辞说是展跖报复庆忌,引起今夜大战。
公孙卷耳闻言拍案大怒,成碧夫人可是季孙氏一脉,季孙氏乃是当今鲁国执政,若是她的庄园被人烧了,家中仆佣被斩被掳那还得了?庆忌更不用说了,听说朝中季孙大人力主用他,如果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自己罪莫轻蔫。
虽知那展跖是展大夫的兄弟,这时也不能循私枉法私纵大盗了,公孙卷耳立即传下令叫,命四城紧闭,缉拿大盗。片刻功夫有人来报,东门城守被厨子曾?卞给杀了,开门放跑了数百大盗,公孙卷耳闻讯更是跳脚大骂。
这位大夫性情粗犷了点,虽然身份高贵,骂起人来可有点不中听,什么妈妈奶奶、祖宗八代的词儿都往外带,听得展获满脸悻悻然的,只得故作不知。孔丘站在一旁冲着卷耳大人挤眉毛弄眼睛,示意了半天,盛怒之中的公孙大夫才醒悟过来,连忙敛了敛袍袖正儿八经地向展获大夫道歉,展获唯有苦笑不已。
展获苦笑着向公孙卷耳还了一礼,又向庆忌施礼,惭愧地道:“庆忌公子,展氏家门不幸,出此忤逆子弟。仲尼幸为公子所救,否则若为吾弟所害,展某一生难安。不意展跖却因此迁怒于公子,幸好公子无恙,不然展某真是……唉……”
庆忌笑道:“展获是展获,展跖是展跖,大夫不必道歉,庆忌往来于天下,什么风浪不曾见过?些许小事,大夫不必挂在心上。”
公孙卷耳不知自己城中还有何处受了骚扰,急于出去巡视城池,展获大夫因为事情是因自己小弟而起,心中不安,便也主动请缨,与他一同去了。庆忌又将他对公孙大夫编的经过对孔丘重复了一遍,其中尽多凶险之处,听得这位圣人也连声惊叹。
这一番折腾,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庆忌探望了受伤士卒,直至天色微露曙光才回到卧室。此时任府后院却仍忙碌不休,幸好后墙临河,河外一片荒林,并无人居住,无人看得到任府中数百家将忙碌的身影。
他们将一袋袋泥土运到墙根下,和了米汤重新夯实,大半夜的功夫下来,等到天色明亮,拖倒的那面墙已经重新矗立了起来,墙外残土使人尽数扫进河水,纵然有人看到,也不晓得昨夜这堵墙竟然曾经被大盗拖倒。
天色大亮后,昨夜的一场大战成为今早漆城市民最热门的谈资,昨夜远近住户已经听到不断有人高呼的展跖、庆忌之名,再经过成府家人和公孙卷耳部下们的确认,这场公子庆忌与大盗展跖的pk正式被传播开来。
大盗展跖在齐鲁一带的名声比庆忌还要响亮,昨夜一战,展跖损兵折将,连夜带人逃出城去,庆忌顿时威名大振,还没到中午,就有许多本城的壮士纷纷赶来投靠。庆忌却之不恭,留下又恐里边混有奸细,幸好樱桃就是本地人,便让他出面招纳,严嘱非他知根知底的人便尽量推却,以免鱼目混珠。
等到中午,樱桃喜孜孜地赶来向庆忌汇报:“公子,经过挑选,婉拒了一些年老年少、身体病弱的人之后,卑下共收留壮士八十二人,名册在此,请公子过目。”
庆忌吃了一惊:“有这么多人?”
樱桃笑道:“公子,漆城本是繁庶之地,人口众多。年轻儿郎谁不想建功立业,谋个出身?公子英勇之名冠绝天下,一经传开,大家自然都愿奉公子为主,做公子的马前卒。”
庆忌哈哈一笑,说道:“好,这些人就统交于你率领,你要善待他们如同兄弟,悉心传授他们技击之术,来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他们就是你的基础。”
樱桃一怔,迟疑道:“公子,樱桃原本一介破落武士,刚刚投到您的门下,人微言轻,恐怕难以胜任……”
“嗳,英雄莫问出身,你在瓦舍间的勇气哪里去了?你怕别人说你难胜此任,那便干出一番大事来叫人家承认你的本领,那时纵有谣言,也当不攻自灭。”
樱桃神色激动溢于言表,嘴唇翕合一番,忽地翻身拜倒,慷慨道:“公子如此看重,樱桃定不负公子信任。”
庆忌微笑着将他扶起,问道:“对了,樱桃,你本姓什么?名字就叫樱桃么?”
樱桃赧然道:“实……实不敢有瞒公子,樱桃虽是武士,却出身卑微,并无姓氏,亦无名字。幼时好啼哭,家父常以樱桃逗我,一吮樱桃,卑下便笑逐颜开,是以家父便叫我樱桃。”
庆忌点了点头,略一思忖,道:“你这名字太女气了些,不如本公子赐你一名一姓,将来成就一番功名事业,汗青史册亦载大名,你看如何?”
樱桃先是一呆,继而大喜,他连忙拱手作揖,颤声道:“愿求公子赐下名姓。”
撮尔小民,浑噩一生,顶多有个名字,代代相传的姓氏是没有的,庆忌是吴国公子,亲口赐姓与他,那是莫大荣耀,难怪樱桃喜不自禁。
庆忌道:“樱桃是你亡父所起的名字,为人当有孝义,父亲起的名字也不必全然抛弃了。依我看,从今往后,你便改樱为英,以英为姓,英雄豪杰的英。这桃呢,便换为大浪淘沙的淘,大浪淘沙,方显英雄,如何?”
“樱桃……英淘?大浪淘沙,方显英雄!”甫得名姓的英淘郑重跪倒,大声道:“公子赐我名姓,由今日始,卑下便姓英名淘,今生此世,英淘追随公子,定不辱此名喻意!”
第032章 似无意
日上三杆时,漆城北门一行客商缓缓赶来,昨夜展跖大闹漆城,以致今日漆城检查十分严格,可是不知验看了那头辆车上客人的什么东西,城门立即大开,那行客商到了城门处畅通无阻,一路放行。
车入城中,其中一辆轿车掀开了车帘,车里端坐着一名黑袍大汉,身高八尺,体健而威武,虽是端坐车中,却仍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般,浑身上下散出凶猛的味道。
这人年近四旬,重眉朗目,面如重枣,一部卷曲的大胡子,倒有七分与孔丘相似。只是眉宇之间隐隐有不怒自威之气,那种久居上位者养成的睥睨顾盼的威势却非孔丘能及。
他这一行车辆拐入豪门聚居的街巷,经过成府时,望着门旁高杆上“吴国庆忌”四个大字,这人目光一闪,微微地笑了笑。
车马继续前行,过了成府、任府,前方又是一处院落,与任府毗邻。此时庄园大门早已畅开,台阶上铺了行车的木板,车队丝毫不停,就这么直接驶了进去……
午后,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唱着,艳阳高照下,树影没精打采地婆娑起舞。水池中游鱼懒洋洋地拖曳着尾巴,在如镜的水面下轻轻摆动着身子,钻到荷叶阴影下吐着泡泡。
其实四月中旬还算不得太热,只是齐鲁地方炎热气候来的本来就早,今年尤甚,一没了风,就令人闷热难耐了。假山石的阴影下,庆忌穿着短衫和?裤,赤脚卧在竹席上纳凉。
这时节桃、李、枣、杏、梨、橘这些水果还未成熟,旁边几案上除了一碟桑椹是鲜果,都是点心干果之类。昨夜忙碌半宿,现在还真是有些倦意,躺不多久,庆忌便已睡眼朦胧,脑袋渐渐自竹枕上滑下。
这一磕,他就醒了,白妮见状,忙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庆忌枕着温腻柔滑的一片,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道:“唔……,天色还早啊……。”
“公子若是倦了,歇息一下也无妨,不如回房去睡,婢子给您……打扇。”
白妮说到这儿,脸上便是一红。虽说豪门大户家的侍婢给贵客侍寝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也是她们应尽的一项义务,可是亲口说出自荐枕席的话来,还是不免羞涩。
庆忌却不想碰她,他做不到象那些士大夫们一样,理所当然地把这些侍婢都当成一件享乐的工具。她是成府的侍女,不是出卖色相的妓女,这心理关并不好过。庆忌便懒洋洋地道:“不睡了,方才只是打了个盹儿。”,
白妮眸中微现失望之色,一旁夷薇正扇着一只煮茶的小炉,见此情景,不禁向白妮掩口偷笑。庆忌枕在白妮的大腿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扭动了一下身子躺得更舒适一些,白妮便持了一把蒲扇为他扇着风,掂起一粒紫红色的桑椹递到他的唇边。
桑椹还没有熟透,味道甜中有醉,生津止渴,庆忌张开嘴将那桑椹吞下去,暖风徐徐,玉人在侧,倒也歇得惬意。就在这时,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庆忌闭目听了一会儿,双目一张,微微侧耳听去。
只听歌声袅袅,悠悠唱道:“东方之日,照临下土。十亩之田,播厥百谷。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每有良朋,况也永叹。温温其恭,小心翼翼。有觉德行,邂逅相遇……”
庆忌霍然坐起,心道:“任家小姐已交付了货物,即将远行了。”
白妮问道:“公子,怎么不歇着了?”
庆忌爬起来去趿木屐,急急说道:“去,取我甲胄兵器来。”
白妮呆了呆,应道:“是,公子稍候。”
白妮急急奔去,庆忌又对夷薇道:“茶先凉着,等我回来再喝。你去前庭,告诉梁虎子、冬苟、英淘,点齐本阵兵马,随本公子出城围猎。”
夷薇闻言,忙也弃了小扇,匆匆向前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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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雨其蒙,杨柳依依。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如川之流,绵绵翼翼。风雨如晦,维天之命。其泣皇皇,悠悠我心。兕觥其?,不可方思。春日载阳……”
“铮”地一声,最后一句“与子偕行”还未唱出,琴弦忽地绷断,任若惜呆了呆,拂袖而起,淡淡说道:“启程吧!”
出漆城向东北,任若惜的百余辆车子缓缓而行,众家将前后环侍,有数十名武士分别走在前左右三方两箭之地处,以防有人埋伏。由于兵甲武器已经交付,现在车辆上只有钱物财帛,料想危险已经减轻,所以家将们的神色还是比较轻松的,只有任若惜骑马走在中间,时时回顾观望,眉头微微蹙着,看不出一点交付了重任后的轻松愉悦。
任冰月时时窥探着姐姐的表情,侧身对青羽低语道:“青羽,我看姐姐好似不太开心呢,是不是我昨夜又做了甚么惹她不开心的事啦?”
青羽到底长她几岁,比这豆蔻年华十三妙龄的少女懂了一些男女情事,她微微一笑,对任冰月低声说:“小姐噤声吧,可别给大小姐听到了又要恼你,大小姐是不开心,不过却与你无关呢。”
“咦?”任冰月张大双眼,傻兮兮地道:“这可奇了,任府上下也只有我惹了她时,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她才会生闷气,旁人还有哪个能叫她这般闷闷不乐的?你快告诉我,我替姐姐出气去。”
青羽“咭”地一笑,拿这个愣头青小姐也有些无奈。就在这时,右翼探路的武士打马如飞赶了回来,他驰到任若惜身旁,抱拳禀道:“大小姐,前方里许现数百甲士,沿河而下,与我等并肩同行。”
任若惜一惊,急问道:“可曾探明是什么人?”
那武士脸色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卑下靠近看过,他们是……庆忌公子的人马。”
“嗯?”
任若惜神色一动,纤掌在马背上轻轻一按,腾身而起,双足轻巧地站到了马背上,手搭凉蓬向前方观望片刻,再落后马背上时已是双眉弯弯,有如弦月.
她用鞭子在马股上轻轻一抽,偏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无须理他,继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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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古道边
好一个无须理会,任大小姐这一路上那双眼睛可是尽在右边那一路行军的庆忌兵将们身上转呢。只可惜离得太远,她又不好认真打量,想从人群中找出那个人来却是千难万难,这一来不免有些心绪不宁。
再说庆忌,他走的这条路是河堤上的小路,路途狭窄,不利于车马行走,不过他的兵士多是步卒,用来拉练行军倒更合适。尤其堤上有柳,杨柳成行,走在树荫下倒也凉爽。
沿河有许些农户人家居住,散住在树林、草丛之中,这里的美丽风光充满原始味道,就象一个童话世界,在后世,要寻这样的美景,可只能到高山大泽深处,人类破坏尚不明显的地方才看得到了,在这里却是随处可见。
齐鲁一带属于东夷,东夷人身材高大,民风淳朴,鲁国虽然是执行周礼最彻底的地方,但是只限于城池中的居民,也就是国人。乡野之间的庶民是野人,尚不在教化之列,所以一路上常见穿着袒臂小衣和短裙,裙下露出一双浑圆美白大腿的东夷少女,或提蓝行于田埂上,或赶着羊儿在草丛中唱歌,庆忌的兵士见了不免大呼小叫一番。
柴屋佳丽,上古遗风,庆忌也看得的两眼亮。这样的打扮与21世纪何其相似,真不知为了什么,许多人类的行为、思想,中间硬生生拐了一个大弯,总要经过几千年岁月,才能反朴归真。
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一条大河,叫落马河。落马河直通沂水,他听任若惜说过,到了落马河,她们就要换乘船只,到了阳关就进入齐国境界了,庆忌沿堤而行的这条河也是通向落马河的。
天空已渐渐有了暮色,前方一马平川,可能是雨季河水泛滥时冲刷过,这里是大片平坦的沙地,没有树木蒿草,只有齐膝深的青草,青草尽头处一条大河,远远看去就象环绕在碧绿草原上的一条银亮玉带,玉带上点点黑影,就是来往穿梭的船只。
庆忌站住身子四下观看,横亘于里许之外的落马河到自己脚下是一片平川沙地,自己沿堤而行的这条河到这里打了一个弯,横着拐向右侧,然后才蜿蜒入河。右侧是一片五六里地长远的平地,尽头处是一处高丘,丘高而陡峭,一片黄土坡上长满片片密林。
庆忌吁了口气,心想:到了这里应该无虞了,只消上了船,不信他展跖手眼通天,水路旱路都能调动无数人马再来打劫报复。
回头看看任若惜的车队还在路上缓缓而行,庆忌便令全军就地休息,一些士兵们纷纷躺倒在松软的草地沙地上,有些人则跑下河沟去,用皮盔汲了水痛饮。庆忌坐在马上,遥遥看向任家车队的方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见见她。
他的部下都是粗豪的汉子,纵然精明如梁虎子,猜出主上所谓围猎练军,实则是保护任家车队北上,也未想到这其中还挟杂着私人情感。倒是英淘心细如,看出了一些端倪。
他虽不知昨晚前街血战的详细经过,不过八卦男阿仇回来后已经向他和白妮、夷薇等人大肆吹嘘过一番,公子如何一矛掷飞一名大盗,如何一剑逼退大寇古君海,如何斩敌无数,任若惜如何芳心倾慕,亲手为他拭净沾血的长矛等等,其描述与后世小说中的男主角王霸之气一爆,八方豪杰纳头便拜的形容大体相似。
英淘当时听到这里便上了心,他是本地人,任家的货物南来北往,虽然任大小姐并不时常亲自带队往来,但是她的家人对漆城人来说却不陌生,从她的家人口中了解到的任大小姐素来心高气傲的任大小姐,又甚爱洁,让她不避腥膻地为一个男子擦拭兵器,两人之间的关系恐怕不只是合作那么简单了。
这时见庆忌高坐远眺,凝目望向任家车队方向,便走到近前劝道:“公子,今日一别,来日相会不知何日何期,不如去见上一见吧?”
庆忌本来犹豫不决,听他一说,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自己实际年龄也不算小了,怎么还象个雏儿似的惺惺作态?此时相见,不如不见,象她这样高傲自负的姑娘,若是粘得紧了反而不美。吴国是早晚要打的,和她有没有缘份,到底是成友成敌,现在还不好说,见了又能如何?”
庆忌想到这里把头一摇,他翻身下马,把马缰一丢,任由马儿自去堤边吃草,大声说道:“大家就在这堤边休息一阵吧,等任家的车队上了船,我们就返回漆城。”英淘笑了笑,把一根狗尾草叼在嘴里,走到一边去了。
庆忌走下河堤,就着清凉澄澈的河水洗了把脸,又喝了几口甘甜的河水,这才走回河堤。一抬头,只见樱桃翘向远处望了望,忽然走到一株树下,向掌心啐了口唾沫,手脚并用象猿猴般爬了上去。
他站在一个树杈上,手搭凉蓬往任家车队的方向看了看,忽地急声道:“公子,情形有异,任家车队急急而来,好似后边有人追赶一般。”
庆忌扭头一看,果然尘土飞扬,他急忙跳上战马向那路上望去,果见任家车队行色甚急,由于道路上泥土干燥,车轮滚滚,腾起一片尘土,前边十余辆车子还看得见,后边滚滚一条黄龙,一切行迹尽数湮灭在尘土之中。
庆忌心中一紧,立即喝道:“集合队伍,马上从草原中穿插过去!”
第034章 万人敌
木**车走在年久失修的周道上,本来想快也快不了多少,走的过快的话就容易损伤车轴,再加上少女心思自有一种矜持,知道庆忌在前方同行,任若惜反而不愿急急地赶上去与他并肩而行了,这一来车辆的度比原来只慢不快,百余辆车子正在缓缓前行,缀后的武士突然叫道:“小姐快看,后边有追兵无数。”
任若惜闻声看去,只见后边路上足有千余人马,跑得脚下生尘,人人手执长短兵刃,看那架势,就不是好相与。
任若惜不禁大惊,手搭凉蓬再看他们服色,杂七杂八,绝不是正规军队或者某方豪族世家的家将,分明便是昨晚曾与之激战过的展跖人马。
“他们是不知我已将兵甲武器交付了买家,还是纯为泄愤赶来一战?”内中原因任若惜已来不及分析了,她只是有些奇怪,昨晚也不见这许多强梁,怎么今日人马比昨天还多?
她却不知昨夜攻打任府的都是展跖部下精英,当时还有数十人在城门处接应,城外南往的路上还有小乙带了百余辆空车准备做疑兵之用,那些赶车押车的都是展跖的盗伙,他的人马又岂会少了?
展跖昨夜事败,越想越是不愤,他从各地调来这许多人马,没有捞到半点好处不说,于他的名声士气影响更大。自他展跖之名扬于天下,还从来不曾吃过这样大的亏,这样的奇耻大辱岂能不雪?是以一离开漆城,他立即在野间集合所部,思谋反击。
他知道任若惜今日就要将兵甲武器交付给阳虎,阳虎执掌鲁国大权,地位崇高,他现在实力有限,还不能招惹阳虎,兵甲既交到阳虎的手中,那就不能再打主意了,于是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任若惜的财物上。
只是他没有预料到任若惜今日与阳虎交易完毕立即便启程上路,当他留在城中探听消息的人回来时,任若惜的车队已经出了漆城,展跖闻讯便马上率领所部一路追了来。
任府家将蔡成见盗众人数众多,急道:“小姐,左右俱是野草荒地,未必不能摆阵,看他们奔跑之,我们的车辆已来不及摆脱,不如马上以车辆为阵,仗弓弩之利与之斡旋,我们人数虽少,未必便会败了。”
任若惜摇头道:“不可,这里到处都是野草,他们若放起火来,那便大事去矣,到那时我们又逃得了几人?”
徐水打马过来,叫道:“大小姐,不若全力前进吧,过了前边山口,便是平坦沙地,那里燃不起火来,我们抢到河边再说。”
仲常反驳道:“我们的车辆在这路上只能如一字长蛇般前行,以他们追赶的度,我们到了河边也上不了船,那时阵形散乱,更加不易抵敌。”
任冰月大怒,双眉倒立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要怎样才可行?”
青羽眼波一动,说道:“大小姐,庆忌公子远远同行,似有护卫之意,不若……”
蔡成脸色凝重地道:“庆忌公子只有两百兵将,真个能以一当十么?再者,这里比不得昨夜,两家庄院相接,又借夜色掩护,万一有乡间野人看到我们联手……”
任若惜情知此时不是商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留在这儿危险确实更大,便道:“快前进,过了前边谷口再说。”
大小姐下了令,百余辆车子打马甚急,所有的远程大车也顾不得损伤车轴了,都用了最快的度全前进,将那土路辗得泥土纷扬,灰尘蔽天。这就是庆忌方才所见的场面。
庆忌的人马从草丛中急穿而过,等他们赶到宽敞的周道上时,任若惜的车队刚刚驶过山口。庆忌一见,立即下令道:“退到山口处拦截追兵。”
任若惜一边驱马前行,一边苦思应敌之策,可仓促之间哪里能想到好办法,眼见展跖越追越近,她的心中焦灼万分。看展跖追击的度,就算她冲出了草地,百余辆车子要在沙滩上排布成一个圆阵也不是顷刻间就能办到的事,被人打个措手不及恐怕是在所难免的了。
就在这时,庆忌的人马从草丛中钻了出来,任若惜一见大喜,庆忌所部不过两百余人,实是杯水车薪,可是一见庆忌出现,任若惜的心中就象有了主心骨似的,她立即勒住马大喝道:“车辆快前行,赶往落马河。其余人等尽皆留下,堵住山口。”
此时庆忌已退往山口,冬苟一见追兵众多,不由眉头一皱。他左右看看,建议道:“公子,不若分一路兵到山丘上把守,居高临下以却敌兵。”
庆忌看看旁边陡峭的黄土坡,摇头道:“我们既无利箭,坡上又无滚木擂石,这陡坡上下两难,上去作甚?看风景么?”
冬苟哑然,庆忌看看正兜转马头率队杀回来的任若惜,又看看杀声震天地扑来的展跖盗伙,情知以两家合并的五百兵对一千几百人的绿林大盗,今日怕是注定要有一场苦场了。
他持矛在手,正欲命令所部做好冲锋准备,那长矛举在空中,眼睛瞧着越追越近的展跖人马,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庆忌顿时大喜:“哈哈,展跖遇到了我,真是衰到了家,不需任家一兵一卒,只消此计得逞,我这两百人破他一千兵也能绰绰有余,啧啧!我不万人敌,谁是万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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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侠义之风
任若惜眼见庆忌两百多人堵在山口,想他纵然骁勇怕也挡不过这么多追兵,便急急嘱咐部下运车上船,然后亲率三百家将杀了回来,眼看就要冲到山口,庆忌军中忽地转出一人,快步而来拦到她的马前,高声道:“且住,马上这位可是任大姑娘?”
任若惜勒住马缰,只见这人眉清目秀,身材高挑,只是大热的天儿,他的脖颈间缠了层层鲁缟,似乎受过什么伤似的,便应道:“正是本人,你是……”
英淘施了一礼道:“我家公子吩咐,小姐尽可登船离去便是,展跖乌合之众,我家公子可以应付。”
任若惜吃了一惊,失声道:“甚么?对方可有一千余众,你家公子不过区区二百人,竟要以寡敌众么?”
英淘其实也是心中打鼓,不知道自己公子打的这是什么主意,要说是有意在心上人面前逞前吧,好象公子又不是那么狂妄自大不知进退的人。可要不是这样,又是什么原因?展跖的手下可不是扛着锄头木橛的农夫,那都是骁勇善战的大盗啊,两百对一千,就算真的能胜,那也是一场惨胜,己方人马怕是剩不下多少了。
但是公子既然这么吩咐,他也只能照办,任若惜听他肯定地应了一声是,不禁惊疑不已:“庆忌忒也狂妄了吧?展跖的人看似乌合之众,可那都是舛傲不驯的江洋大盗啊。”
这时任冰月汇合了早已联络好的数十艘大船,吩咐尽快装车上船,然后马上赶了回来,听了庆忌要英淘转述的话也变色大惊道:“他疯了不成?所谓万人敌,不过是赞他勇力而已,千军厮杀,刀枪无眼,个人再如何骁勇又能怎样?他……真是这么说的?”
英淘微笑点头,说道:“我家公子说,如果姑娘放心不下,请在此处再筑一道防线,为他观敌撩阵,在下这就要赶回阵前去了。”
任若惜点点头,目送他赶回庆忌军中,吩咐蔡成道:“车马上船费时良久,尔等在此设下第二道防线以策万一。”因为有前方两百余士卒挡住了视线,对展跖那边的动静无法看的清楚,任若惜说罢翻身下马,领着几名家将向那高丘上走去。
这高丘临路的一面,是倾斜的土坡,另一侧却趋于平缓,坡上长满青草,又有一些小树,固定了土壤,可以从此攀登。任冰月见姐姐上坡,便也下了马,与姐姐一起爬上高坡,自上而下向前观望。
山口,庆忌眼见展跖即将率人冲到,从容吩咐道:“梁虎子率本部人马散向左侧草丛,结小阵。冬苟所部做为本公子的中军,英淘,你之所部散向右翼,借高坡之助准备掩杀。你的部下还有小半使的是殳(一头裹以青铜皮的棒子),今日一战后便能换些犀利的兵器了,哈哈……”
三个兵卫眼见主将信心十足,心中虽然打鼓,脸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忙依他嘱咐整理队形,分兵占据各个有利位置。
片刻的功夫,展跖的人马就杀到了,那些大盗们身体强壮,健步如飞,持着长矛短剑,一路大呼小叫,跑了这么远的路,大盗们已经跑得满头大汗。但是他们知道对方人少,而且此处不是城里,不必担心庆忌会有援兵相助,眼看财帛女子就在河边,唾手可得之,一个个士气激昂,战意大胜。
盗伙群中有一匹马轻驰而行,马上坐着的正是展跖,虽说是轻驰,但大袖鼓风,须如飞,看起来却十分威武。展跖在马上叱咤连声,不断催促部下前进,眼看就可一雪前耻,展跖忍不住纵声长笑。
奔跑呼喝的声音惊得远近的无数鸟雀久久盘旋于空不敢落下,一时蔚为奇观。云高野旷,草伏如浪,前方山口出现一片金属的森林。无数锋利的大戟长矛攒成一片,密密匝匝地迎向展跖的盗伙,这三个方阵虽不太大,但是军容的严整,冲宵的杀气,却让盛怒而来的展跖也不禁暗暗赞叹:庆忌此人,果有将兵之道。
他目光一闪,便注意到了庆忌的存在。枪矛之前,有一位年轻的将军正横矛跃马,独立于前。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手中横着一杆长矛,矛尖向下,阳光在矛刃上聚起了一点寒芒,刺人双目。
庆忌,他一定就是庆忌!
两人的目光隔着十余丈距离倏然碰在一起,展跖双眼微眯,嘴角露出一丝狞笑,他一踢马腹,突然加快了度,也抛离本阵,独自快向前迎去。庆忌也笑了。笑容方显,他突然大喝一声,把矛向侍卫阿仇一抛,一跃下马,快步向展跖冲去。
庆忌本阵的冬苟见状大惊,待要下令全军掩杀却已来不及了,只见庆忌大步向前狂奔,展跖也是催马甚急,两下里的距离倾刻间缩短,庆忌大步向前,迎头撞上了那匹高头大马。
展跖骑马只是代步,脚下没有马镫,借不得气力,无法使用长兵器,所以他只佩了一柄短剑,一见庆忌独自冲来,展跖在马上一声大喝,挥剑劈下。可惜剑长不过二尺,庆忌在马下身手灵活,拧腰一闪避过了这一剑,随即大喝一声,一记铁拳重重地击在马耳下方。
他知道自己伤势尚未全好,此时顶多只能使出七分力来,所以又借了一点巧劲,一拳击出后,脚下随即狠狠一踹马腿,那匹马并非良骏,受他一拳一腿,再也立足不住,“轰隆”一声便摔到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展跖身手灵活,战马倾倒之际已从马背上跳下,一剑刺向庆忌,庆忌闪身拔剑,飞快地还了一剑,“呛”地一声双剑交击,各自便暗中一凛:他好大的气力。庆忌趁机退开几步,高声大喝道:“且住,听我一言!”
展跖横剑于胸,斜眼睨他,冷冷笑道:“你就是庆忌?此时此地还有什么话说,是要对展某跪地乞饶呢,还是要交待一番遗言?”
庆忌哈哈大笑,朗声道:“展跖,本公子昨夜欲与你一战,不想你却不战而逃,天下第一大盗,不过是浪得虚名,实是见面不如闻名,令本公子大失所望。今日你多带了些人来,便以为可以倚多为胜吗?哈!在本公子眼中,你这些横行齐鲁的大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本公子有何惧哉?”
展跖的盗伙闻言大哗,展跖却没有被激怒,他刚要反唇相讥,庆忌一脸傲然地又道:“庆忌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看你们一路狂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俨然一群丧家之犬。本公子若以逸待劳,未免胜之不武,传出去反污了本公子的名声,你们且就地休息,待气息喘匀了再与我军一战,本公子今日一战,要你们死得心服口服!”
庆忌此言一出,己方阵营的人听了也是一片哗然,展跖先是一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只闻庆忌英勇之名流传于天下,可是万万没想到庆忌此时只有区区两百兵丁,处在以寡敌众的不利局面还要效仿“不击半渡”的宋襄公,世上竟有如此蠢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展跖有勇有谋,原非一介只逞血气之勇的莽夫,闻言心下大喜,倒怕庆忌改了主意,立即应道:“好!庆忌公子既怕胜之不武,那我展跖便成全你一片仁义之心。哈哈哈……,儿郎们,好生给我歇着,歇足了力气,再与吴国第一勇士一战!”
庆忌听了微微一笑,举步返向自己本阵,他刚一回来,冬苟、梁虎子、英淘便一齐奔了过来,纷纷向他进言劝谏。梁虎子满面焦灼地道:“公子,万万不可啊,我们人数本就少于展跖,再容他们歇足了气力,那时再战于我军大大不利。”
“是啊是啊,展跖人马五倍于我,此时迎敌乃是以少战多,谁敢耻笑公子胜之不武?公子,咱们不能这般大方,否则吃亏的可是咱们自己呀。”
庆忌轻轻一笑,说道:“莫急莫急,你们是怕我步了宋襄公的后尘吗?宋襄公不自量力,空谈仁义,本公子又怎会效仿他的仁义之道贻笑天下?展跖的士卒虽然疲惫,但士气依然高昂,体力尚未消耗,又兼人数众多,现在动手,我们纵然以逸待劳,但好汉难敌四手,未必就能取胜。他们如今停下休息,我们的取胜的机会才真的到了。”
三个兵卫闻言齐齐一怔,迟疑片刻,冬苟诧异地道:“公子计将安出?莫非……莫非公子已与公孙卷耳大夫通了消息,稍候他会引兵来援?”
庆忌失笑道:“我又不是神人,率军护送只是防备万一,哪里料得到展跖就一定追来?此时此刻又如何通知公孙大夫。呵呵,我这一计,其实并不奇妙,而且只能用上一次,下次再用可就不灵了,你们附耳过来,本公子说与你听。”
三人凑上前来,庆忌对他们三人低语一阵,三人听了先是满脸迷惑,眨着眼睛仔细想了想,却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英淘喜形于色地道:“这样寻常的事情,竟可用来克敌制胜,若非公子言明,打破我的头,卑下也想不到,哈哈,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梁虎子和冬苟兴致勃勃地也要说话,庆忌使个眼色,低喝道:“噤声,莫让展跖起了疑心,回本阵候命。”
“诺!”三个兵卫抱拳退下,各自赶回本阵,摩拳擦掌看着展跖的人马,一个个满脸狞笑,就象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展跖那匹马折了一腿,倒在地上痛嘶不已,展跖便一剑割断了它的喉咙,盘膝坐在阵前,横剑于膝,冷笑着看向庆忌军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生怕庆忌悄悄使出什么诡计来,眼见庆忌并未分兵,亦不曾走脱一人,居高?望的部下也未现有人自草丛中悄悄潜来,展跖渐渐心安,他却不知,此时已经中了庆忌的计了。
第036章 岂有此理
任若惜在山上观战,见到庆忌力挽奔马的威风,也不禁神为之驰。她本以为大战一触即,本想不顾庆忌的劝阻,立即喝令自己的人马上前助战,不料庆忌三言两语之后竟然退回本阵,展跖的人马纷纷就地坐下休息,任若惜不禁又惊又奇,不知其中缘故,连忙使人下去探问究竟。
少顷,一名家将奔了回来,把庆忌休战歇息的话向她重复一遍,任若惜听罢大惊失色,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那些盗贼一路狂奔追来,气血沸腾、汗流浃背,已然有些疲惫,他不趁机反攻,偏要故示大方,和强盗贼人讲什么仁义,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任冰月恨恨地顿了顿足,说道:“罢了,昨日看他还算机警,想不到却是个狂妄自大的匹夫,幸好咱们的人又布了一道防线,庆忌一旦溃败,还可阻碍展跖一时,尽量拖延时间让咱们的财物登船,只是这人马的损失那就在所难免了!”
任若惜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她的眼珠在任冰月身上转了两转,又狐疑地看看山下的庆忌,忽然说道:“我看未必,也许……庆忌公子另有所恃也说不定。”
任冰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嘿!姐姐太盲信他了吧,如今这情形,他能有什么好办法?”
任若惜一笑,说道:“我倒不是信他,而是因为信了你。”
任冰月先是一呆,继而一喜,忸怩地道:“信我?姐姐信我……信我甚么,其实人家很笨的,也没提过什么高明的建议呀。”
任若惜呵呵笑道:“是呀,姐姐也知道你这丫头很笨的,所以……你都想得出这样对敌对自己大大不利,庆忌公子会想不到么?你都看得出来的东西,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所以……你说他一定会败,那十有**结果会大大不同了。”
任冰月听了姐姐的话不禁为之气结。
庆忌慢悠悠地在本阵前踱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展跖的人马,他们的神情,举止、气色,连他们额边颌下的汗水渐渐消去的痕迹也不放过,同时不停地与梁虎子、樱桃等人传递着眼色。
过了约有两柱香的时间,任若惜在山坡上已紧张的掌心全是汗水,庆忌才立住身子,大喝一声道:“时间已到,展跖过来,与本公子大战三百回合!”
展跖如猛虎般盘坐在那儿,心中早已不耐,一听此言腾地一声跳了起来,举剑大喝道:“儿郎们,动手!”
任家小姐妹紧攥着粉拳头站在坡上,张大眼睛看着坡下的战场,只见庆忌手执一杆长矛,率中军成锥字形杀向展跖,人数虽少,气势倒也骇人,左军梁虎子、右军英淘,也各率本部呼啸而上,双方人马立即厮杀到一起,大道上、草丛中到处都是肉搏叱喝的勇士。
任家姐妹站在山坡上越看越奇,只见双方甫一交手,展跖的人马就兵败如山倒,庆忌的士卒虽少,却个个都有以一当十的威风,迎上敌军时如劈瓜砍菜一般势不可挡,顿时惊的呆了。
任冰月不知展跖的贼众战力如何,任若惜却是知道的。她昨夜和这些人交过手,知道他们的战力如何,也知道庆忌的兵将战力如何。展跖的贼伙兵甲武器虽不优良,但是个个骁勇善战,武技出众,比寻常军士还要高明几分,怎么败得这般落花流水?
别说对着庆忌手下身经百战的老兵了,就是那些刚刚入伍穿着庶于衣服,手里提着一支木殳的农夫大汉,对上他们时都象虎入羊群,眼见这些大盗明明刀枪临头,却一个个手软脚软,动作迟缓,就象任人宰割的羔羊,难道庆忌给他们施了妖法不成?
展跖也是心头大恨,更恨的是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也想不到集千余善战的盗贼,甫一交手竟是这样的局面,昨日古君海只比庆忌多了不到两百人,就与他缠战那么久,今日自己亲自应敌,怎么会打成这副模样?
展跖与庆忌交手未足三合,左右的扈兵就被庆忌的扈兵斩杀,展跖是主将,自有侍卫不断补充做他的左右手,但是这些人似乎也完全不如平时骁勇,一个个趋进趋退脚步迟缓,很难与他配合进退。
眼见庆忌的两百兵丁象下山的猛虎一般,自己的人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连平时一半的战力都挥不出来,展跖气得几乎吐血,什么盗亦有道,什么圣勇义知仁,这个时候全都讲不得了,展跖目眦欲裂,奋全力架开庆忌一矛,大吼道:“撤!”
那些大盗早招架不住了,许多人不明所以,都以为庆忌有神人相助,心中先就怯了,心中一怯便没了战意,领一说撤退,立即纷纷蹿入左右草丛,展跖倒还守着义气不放,誓死抵挡,掩护自己的人马撤退。
身边有多名死士护卫,展跖还不曾受伤,但是这片刻功夫,他身边又有数十人死于庆忌军剑下。庆忌见他要逃,一矛横空,从他右侧扈从颈间刺过,带着一蓬鲜血又刺向展跖胸口,这一矛凶猛,展跖杀得力乏,眼看避不开去,一个死士抢步上前,一把推开展跖,这一矛便搠进了他的胸口。
这大盗实在悍勇,双手死死抓着矛杆,二目圆睁不肯撒手。庆忌挣了几挣,奋力甩开了他的尸体,展跖眼见手下死战救他脱身,眸中含泪大吼一声又要扑上来,古君海提着血淋淋一柄阔剑拦在他身前,一边疯虎般搏杀,一边大叫:“主上,当退则退,不可迟疑!”
展跖一怔间,便被左右拖进了草丛,事已至此,展跖只得返身逃命,一路逃,一路把牙齿咬得“咯嘣嘣”直响。自他展跖之名享誉齐鲁以来,只有别人在他面前溃逃,几时他曾落得这么狼狈过?昨日临阵而逃还可说是见机而行,今日可是实实在在的败了,千余大盗敌不过庆忌两百兵将,庆忌的人马都是天神下凡不成?
这时四野苍茫全是荒草,耳旁只听得乱七八糟一阵脚步声,就连自己的人都招呼不全,也顾不及思考其中缘由,只是借着荒草的掩护拼命地往前跑,跑得越远越好而已。
庆忌眼见展跖人马大败而逃,荒草丛中无法追赶,便令鸣金收兵,此番行险总算成功了。
山坡上,看呆了任氏姐妹,任冰月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张着嘴巴,傻傻地看着坡下闪电般击溃展跖盗众,伤亡几乎为零的庆忌兵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天啦!庆忌一定懂得妖法!”
任若惜与她如出一辙,怔怔半晌才失声叫道:“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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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欲拒还迎
任若惜拧着秀气的眉儿,开始揣测庆忌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取得这场大捷。她骨子里是有些好胜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后院见到庆忌练武时就与之对练了,此时此事她当成了另一项挑战,只可惜苦思半晌,仍然没有结果。若说庆忌是个会妖法的术士,她是打心眼里不相信,可是这坡下一战双方的表现,她思量好久,却还是摸不着一点眉目。
此时庆忌已开始命人清理战场,搬拣尸体,这一场短促的交接战,展跖留下三百多具尸,纵有些当时没死的,庆忌的人一清扫战场也就‘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半死半残的强盗如果送给当地牧守公孙大夫,他也只有处理掉,因为没有足够的监狱房间给他们住,没有充裕的粮食给这些犯人吃,要是放掉的话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继续为恶,唯一的办法反而是杀掉。在那个时代,一些现在看来不人道的作法其实是受限于当时整个社会展水平的,所以庆忌虽然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
这些强盗平素打家劫舍,每人都有浮财。他们没有固定的山寨,又没有地方寄存这些东西,所以财物都是放在身上的,这一打扫战场,庆忌手下的兵将或多或少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尤其这一仗打得漂亮,己方的伤亡微乎其微,更是全军士气大振,那些新投效的漆城勇士,握着新得手的锐利兵器,揣着鼓鼓囊囊的缴获财物,简直已把庆忌奉若神明。
任若惜和任冰月姐妹下了山,走到马旁看着,远远的庆忌军已经开始整理队列,她本想此时庆忌一定会来见见她,说些离别的话,不料候了半晌还不见庆忌过来,倒是方才传讯的那个白净汉子又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女孩儿的心思总有些奇怪,庆忌若是与她走得近了,她便要避开一些,庆忌不与她亲近,她倒有些恋恋不舍了。一见来的不是庆忌,任若惜心中顿时有些失落。只是这种欲拒还迎的心理,她自己也没有清楚地认识到。
英淘走到近前,向她斯斯文文地行了个礼,笑道:“姑娘,我家公子说,展跖盗伙已然溃败,姑娘可以放心上路了。待他日,姑娘不再忌惮我家公子的身份时,他再与姑娘煮酒把盏,开怀畅谈。”
任若惜对他自是不假辞色,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今日之事,若惜承情在心,请代若惜向庆忌公子致以谢意。”
任若惜说罢翻身上马,一提马缰似欲离去,可是目注着英淘却还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她问不出口,一旁任冰月可是早就按捺不住了,高声问道:“喂,你快告诉我,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打败展跖的?”
她这一问,任若惜和左右家将全都竖起了耳朵,不过其中大多数人并不期望能从英淘口中听到真相。如果真有什么大秘密,换了谁都会严格保密的,怎么可能说给他们听。
英淘笑道:“姑娘是问我家公子大败展跖的秘密吗?哈哈,其实这秘密说来并不稀罕,要诀就在展跖的人马是全力奔跑而来……”
英淘把庆忌说与他听的话娓娓道来,听得众人又惊又叹。
庆忌大败展跖的这一战,说穿了确实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他所利用的只是人体运动的一种生理现象。这种现象很多人可能都遇到过,比如头一天做了些大量运动,休息一夜之后运动过量的那部分肌肉就酸胀使不出力来。
这种现象几乎人人都经历过,却一直没有人把它与战争联系起来,直到宋朝年间,一位姓曹的普通将领利用它打了一场大胜仗,并载入史册,这才为世人所知。
当时那位姓曹的将领带领小股部队正在行进途中,突然被远程奔袭而来的大股辽兵包围,这位将军当时就使了此计,故作大方地请敌军休息,然后开战。结果原本如狼似虎又数倍于宋军的辽兵莫名其妙地吃了败仗。事后百思不解的宋军大将向曹姓将领问起原因,此事才为众人所知。
在庆忌后世的记忆中,曾经在一篇杂志上看过这个历史小故事,方才突然想起,便用了此计。一个正常的人仓促地爬起来时,也会觉得气血不畅、头晕眼花,何况盗跖的人是全力奔跑着追来?
果然,甫一交战,那些凶悍的盗贼便吃了大亏,平时的武勇全然施展不出,被人劈瓜切菜般一通砍,气势更衰,许多人甚至以为对方有神人相助又或是对他们施了妖法,哪里还有一点战意?
若是热兵器时代他们还不会败的这么惨,哪怕随意扣动扳机横扫一番,总也能杀死几个敌人,可冷兵器时代,兵器的威力大小取决于人,人不济事,刀枪剑戟比烧火棍也强不到哪儿去了。
天下尽多智慧之士,庆忌知道就算不公开这个秘密,别人回头反复琢磨也能明白其中道理,即便仍然不明白,他下次想请任何敌手阵前休息恐怕对方也是绝对不肯答应的了,所以干脆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任若惜听罢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缘由才觉得此事并不神秘,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样普通的现象,竟能被他应用于战场之上,以少敌多,大获全胜,这种临危不乱的急智着实让人心折。
任若惜听罢英淘的话,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庆忌军中,见他始终不曾现身,唯有轻轻一叹,说道:“原来如此,庆忌公子的奇思妙想,真是令人扼腕称奇。若惜这就要登船去齐国了,今日蒙众壮士慨然相助,若惜无以为报,现留下五车财物,请英壮士遣几个人来接去,聊表若惜一片心意。”
英淘一呆,他还未及推辞,任若惜已拨转马头向大河边驰去。
河水滔滔,任若惜的心情也翻腾不已。庆忌,先王之子、少年勇士,除此之外,还了解他多少呢?似乎对他越是了解反而越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了。人心就是这么怪,越是看不清他,便也越是忘不了。于是那人便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了……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胡逝我梁,祇搅我心……”,想不到当时抚琴一曲,今时竟已成真,只是今日一别,真的有缘再见吗?再见之日,我和他是敌是友呢?
马蹄轻踏,思绪万千,任若惜轻轻一叹,那幽怨便如淡淡清烟,笼上了她的眉梢。就在此时,远远的忽然从后面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任若惜听了忍不住“嗤”地一笑,那满怀愁绪顿时化作了温柔的春风,迎面扑来……
第038章 你来我走
庆忌率人回到漆城,经过墟市时,庆忌勒住了马,高声唤道:“英淘。”
“卑下在!”英淘急赶几步,跑到他的马前。
庆忌俯下身,关心地问道:“颈上的伤势怎么样了?”
英淘摸摸脖子,咧嘴笑道:“原本只是烫破了一层油皮,又及时敷了药,不妨事的。”
庆忌点头道:“还是小心些好,若是化脓,那便好的慢了,我可还有大事用你呢。今日一番大战,一定又蹭破了皮肤,你去寻医师重新敷一次药吧。还有,你是本地人,墟市里的买卖人应该都熟悉,多带几个人去吧,买上两口肥猪,今天晚上嘛……大家可以饮酒。”
英淘闻言大喜,转身便跳上路边大石,高声叫道:“大家听好了,主上命我去购两口肥猪,哪个力气大快些报上名来,力气大,抬回来的猪才够肥,大家也能多吃几口肥肉,哈哈!”
士卒们一听精神大振,立时有一些孔武有力的汉子便高声喊道:“我去我去,我的力气最大。”
这些士卒也不分左军右军,还是英淘招纳的新军,互相笑骂比较一番,选出八个大汉随了英淘去了。庆忌看得暗暗点头,象英淘这样的人,极易与别人打成一片,自己的部下少一点山头派系,大家融洽相处,那是最好不过。
庆忌带了人马快到成府时,恰看到侧门开着,里边赶出一辆驷马高车,后边又一辆牛车,还跟着一些背着包袱步行的汉子,庆忌勒住马缰观看,那车一路驶来,竟是那辆展大夫的座车,后边跟着人的除了几名展大夫的健仆,就是子路等孔丘的弟子了。
庆忌好奇地问道:“车内可是展大夫与孔师吗?”
轿帘儿应声挑开,里边坐着两人,正是孔丘和展获。一见他们两个,庆忌立刻跳下马来大步迎上去,笑道:“展大夫,孔师,不知二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孔丘与展大夫连忙下车,孔丘上前裣袖行礼,笑道:“庆忌公子,你可回来了,孔某本欲去前方路口等你的。公子,孔丘这就要回家乡去了,今向公子辞别。”
庆忌连忙侧身避让,说道:“孔师怎么走的这般着急,天色眼看就要晚了……”
孔丘淡淡一笑,说道:“叫公子笑话了,孔丘离家乡越近,这返乡的心便越急切,这几日思念家中亲人,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展获在一旁向庆忌连打眼色,庆忌瞧见,便不再多问,展获打个哈哈道:“公子回来的正好,且先请回府,展某送仲尼一程便回来。”
庆忌忙道:“既然孔师要返乡,庆忌也不忙回府,理当与大夫同送孔师出城才是。”
孔丘连忙摇手婉拒,展获也道:“公子不必客气,况且府上还有客人登门造访,已静候公子多时了。”
他一面说一面拉住庆忌的手,在袖中把他的手捏了一捏,庆忌会意,跟着他走开一些,展获低声道:“阳虎已到漆城,正在成府前厅相候,公子请回,展获去去就来。”
庆忌一呆,展获已拱手而退,朗声笑道:“公子请回,我这便与仲尼去了。”
庆忌连忙拱手如依,目送二人登车领着众弟子向街外走去。难怪孔丘急急离去,他当年被阳虎一番奚落,从此视为奇耻大辱,至今仍耿耿于怀。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奚落他的季氏家奴成了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而他却如丧家之犬,奔走于各国,却始终不受重用。如今阳虎既然到了,他当然不愿与之相见。
庆忌一面返身往门口走,一面想,阳虎是鲁国执政季孙意如手下第一权臣,季孙意如现在的权势犹如鲁君,这阳虎就相当于鲁国的宰相,一位宰相赴漆城亲自拜会自己一个流亡的吴国公子,如此说来,季孙意如对自己的作用很是看重啊。可是……他能给自己提供多少帮助呢?
庆忌抬起头,望向那扇朱漆大门,鲁国的权臣还没有见过他,是不可能现在就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决定的,一切还需要自己去亲手争取。此去曲阜,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可是其中的凶险和涉及到的国野之间的大局变化,远非漆城小打小闹的这两仗可比的,两相比较,那可是要难上千倍万倍了。
他挺了挺胸,深深地吸了口气,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向成府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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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虎端坐堂上,手中把盏,双目微阖,好似睡着了一般。
左右坐着他的两个门客,左为祁英,右为郑盆,祁英正细声细气地对阳虎说话,那动静就象对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好象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把他惊醒了似的:“大人,孔丘听说大人到了,自侧门匆匆忙忙地逃了,亏他口口声声讲什么礼,此人真是不识抬举。”
阳虎微微一笑,并未搭话。郑盆谄媚地笑道:“大人,孔丘埋经书、穷究学问,乃是一个不通世务、不识时务的夫子,大人位高权重,不必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倒是那展大夫,他与大人同在季孙执政门下,大人到了他不来相迎,反而施施然地送孔丘去了,分明是不把大人放在眼里,展获这个人,太狂妄了。”
阳虎脸色一沉,把酒盏轻轻一顿,二人立即住口不言。白妮和荑薇站在阳虎身后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她们是家奴,阳虎也是身份,可是这个家奴如今是季氏第一家臣,许多大事连鲁国执政季孙意如都要尊重他的意见,在鲁国,他一言可决人生死,纵使成碧夫人见了他都要拱若上宾,这些寻常侍婢岂敢慢待。
“听说阳虎大人到了?”
院中忽地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阳虎微阖的双目突然一张,眼中两道精芒攸然一闪。随着声音,庆忌一身甲胄,旋风般冲了进来,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上还带着汗水。
他明亮的双眼向阳虎一看,爽朗地一笑,顺手摘下沉重的铜盔向白妮怀里一扔,大步走到阳虎对面,站直了身子,爽朗地大笑道:“这位,可就是阳虎大人吗?”
自他一进来,阳虎就注意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个年轻人英气勃勃,神采飞扬,哪怕是带着一身尘土,脸上满是涔涔的汗水,都掩饰不住他阳刚威武的味道,即使他的动作粗鲁了一些,可是由他做出来,也自有一种高贵子弟的优雅气质。
他,就象一头孺虎,哪怕乳臭未干,哪怕虎爪尚未长成锋利,但是虎就是虎,他再年轻再可爱也没人敢把一头孺虎当成一只猫来看待。
一抹欣赏的意味从阳虎眼中闪过,他的眸子更亮了。阳虎把酒杯一放,微笑着站了起来,那孔武有力的身子一动,就象一头卧虎忽地苏醒了一般,有种很威猛的味道。
等阳虎站起来时,庆忌才现他的身高比自己犹有过之,骨骼奇大,浓眉阔目,胡子蜷曲着,相貌与孔丘竟有几分相似。阳虎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微笑着对庆忌道:“这位,自然就是曾徒手擒犀的吴国第一勇士庆忌公子了吧?”
第039章 孺虎阳虎
阳虎一站起来,祁英和郑盆便也赶紧站了起来,见主人脸上露出笑容,他们便也连忙挤出一副笑脸,只可惜媚眼做给瞎子看,堂上这一头猛虎、一头孺虎,彼此的眼中何曾有过他们的存在。
在庆忌的后世记忆中,没有有关这个鲁国权臣阳虎的记忆。而庆忌本身对阳虎的了解,也仅仅是知道他是季孙意如的家臣,足智多谋,权倾一朝,除此之外对他并无所知。所以面对着他这个权柄甚重的人,他反比面对着孔丘和柳下惠这两个千古闻名的人物更加轻松自然。但庆忌本身是大勇之人,融合了席斌记忆的他,又多了几分沉稳和智慧,虽非大智,却足可弥补庆忌性情上的缺陷,为人处事,不免多了几分油滑,便笑着奉承道:““自阳虎大人辅佐季孙执政以来,鲁国一扫文弱之风,朝野一片虎虎生气,庆忌对阳虎大人,可是仰慕已久了。”
阳虎听了这番话顿时喜动颜色,人同此理,哪怕明知对方是在奉迎自己,但是说的是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情,终究不免要眉飞色舞。
鲁国一直以来是坚持相忍为国的政策,相忍到了极致,其实就成了软弱可欺,每遇各种国事纠纷,大多谴责抗议一番而已,从不见什么实质行动,而阳虎性情刚烈,却不吃这一套。自他辅佐季孙秉政,把持了鲁国大权以来,再受齐国袭扰边境时,阳虎常常支持边军与齐国一战,有他撑腰,鲁国边军与齐国在边界上动了几次手,竟然没吃什么大亏,齐国虽然经常挑衅,但是并没有和鲁国全面开战的意思,见鲁国反应强硬,反而收敛了许多。这件事正是阳虎的得意政绩,自然闻之大悦。
阳虎展颜笑道:“哪里哪里,庆忌公子真是过奖了,公子伐楚时,攻城掠地势如破竹,今春伐吴于邗邑一战又一举而下,公子之勇举世无匹,阳虎也是久仰大名了。”
两人互相拍完马屁,同时放声大笑。旁边祁英和郑盆便也陪着哈哈大笔起来,笑声未了,祁英便哈着腰眉开眼笑地道:“庆忌公子的英勇,小人也是……”
阳虎象掸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你们下去,我要与庆忌公子好生叙谈一番。”
“呃……卑下告退!”祁英和郑盆连忙揖礼而下,灰溜溜地出去了。白妮和荑薇一见,连忙也退了出去。大厅上顿时只剩下了阳虎和庆忌两人了。
“公子请坐!”阳虎满面春风地招呼庆忌与他同坐一席,待堂上闲人退下,他凝视着庆忌,微笑道:“公子在大江上被要离行刺,以致伐吴失败,如今公子兵不满千,甲仗不全,不知今后有甚么打算呢?”
庆忌淡淡一笑,说道:“自然是招兵买马,卷土重来。”
阳虎微笑道:“公子败一次,气势便消一分,吴王胜一次,气势便强一分。时间每拖一天,吴王的地位便更加稳固,这次伐吴不成,下次必定更加困难,公子不觉得前途缈茫,复国无望吗?”
庆忌心中冷笑:“真是鬼话连篇,如果老子真的不想复国,只想东奔西走求个活路,你肯来见我才怪!”
他哼了一声,提起案头上的青铜酒壶,就着壶嘴狂饮一番,抹了抹嘴巴,把酒壶一顿,英气勃勃的双眉一耸,昂然道:“阳虎大人竟然如此藐视庆忌吗?庆忌如今只要一亮出名号,照样有天下英雄闻风往附。而在吴国国内,姬光也未尽得民心,季子辟城自守,永不朝吴,便是一个明证。
吴国许多公卿世族心怀故主,对他弑王篡位之举不敢苟同。他们如今只是为求自保,不得不虚与委蛇,只消庆忌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危胁姬光的存在,他们对庆忌必然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
在吴国外面,卫国与庆忌是母族之国,对庆忌更是鼎力相助,有卫国之助,庆忌便有了一个根本。再说楚国,收留掩余、烛庸两位公子的虽是楚国中的两个小伯国,可是如果没有楚王的授意,这两个小伯国敢收留昔日的敌人吗?楚国虽然未见得是什么好心,但是对于有人出兵伐吴,一定是乐见其成并有心相助的。
所以,姬光现如今虽然坐上了王位,却坐得不甚稳当,庆忌若想复国,还有大把机会。前次兵败,不过是姬光使了宵小之计,试问这样的手段能使得一次,再来一次还能奏效吗?长风破浪,会当有时,庆忌复国之路虽非一片坦途,但也不是登天的难事。何来前途缈茫、复国无望之说?大人只消站到堂前问一下我庆忌的任何一名部下,他们都会告诉你,我们一定能打败姬光,还我吴国!”
阳虎目光亮,拍案赞道:“好一个长风破浪,会当有时,公子的气魄真是令阳虎叹服!那么公子此番来我鲁国,只是借道返卫呢,还是希望鲁国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庆忌心道:“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他立即坐直身子,直言不讳地道:“实不相瞒,庆忌此来,的确有意借助鲁国之力,如果鲁国肯予攘助,庆忌成功的把握至少可以再提高一成,只是不知……鲁国可愿行此义举么?”
阳虎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如果有我鲁国相助,公子成功的把握才只提高一成吗?”
庆忌道:“谋国之举,胜算能提高一成,那是何等巨大的力量?何况鲁国肯不肯攘助,要怎样相助,庆忌仍是一无所知。一成的估计,或许有些保守,但未虑胜先虑败,才能未雨绸缪。况且……”
他目注阳虎,淡淡笑道:“若助庆忌复国,不外乎借兵、借钱、借地,除此三者别无他途,三者之中,以借兵助力最大。但是以庆忌所知,就算季孙意如大人肯借我兵,恐怕也办不到吧?”
阳虎双眉一立,脸上闪过一丝愠色,拂然道:“庆忌公子此言何意?我家主公现如今是鲁国执政,权同鲁君,出不出兵,还做不得主吗?”
庆忌立即说道:“阳虎大人,你该知道,庆忌所言都是事实,如今鲁君远在齐国,鲁国的军队一半掌握在季孙大人手中,一半均分于叔孙、孟孙大人手中,若是用来卫护鲁国安危三军尚可同仇敌忾,若要他们出兵援助庆忌,除非三桓家主一致同意,否则三军互相掣肘,如何能够成事?以庆忌之见,三桓家主,对援手庆忌之事,未必意见相同吧?”
阳虎目注庆忌良久,忽然哈哈大笑,:“公子直言不讳,真是爽快,阳虎与人打交道,就喜欢直来直去。既如此,阳虎便直言相告,我家主公以仁义行天下,以礼智定国邦,对于吴国之事,我家主公自然是一力主张攘助的。只是叔孙、孟孙两家家主守成已久,不愿因公子之事与吴国结怨,累及鲁国民众,故此予以反对。我家主公虽是执政,毕竟不能独断专行,为了公子的事,我家主公慷慨陈辞、力述利害,终于劝得叔孙、孟孙两家回心转意,只是……对于如何帮助公子,三家各执己见,迄今还没有一致的意见。”
窥见庆忌神色,阳虎哈哈一笑,又道:“公子尽管放心,我家主公是决意攘助公子的,要不然,阳虎到漆城来所为何事。阳虎此来,是想迎接公子先入曲阜,有我家主公为公子斡旋,相信终能取得叔孙氏和孟孙氏的支持。”
这种国家大事,双方还不曾接触详谈,就算鲁国上下一致同意借兵,现在也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计划,这原本在庆忌预料之中,于是听了阳虎的话,庆忌作转怒为喜状,亲自把盏为阳虎斟满一杯水酒,双手奉上,慨然道:“季孙大人的高义,阳虎大人的热忱,庆忌铭记于心。大恩不敢言谢,只要庆忌有复国得王之日,必与鲁国结成兄弟之邦,守望相助,同进同退!”
阳虎大笑,庆忌是吴国公子,他虽权重,但身份地位无法与庆忌相比,不敢承庆忌斟酒,推辞再三,最后阳虎也斟了杯酒,双手奉与庆忌,二人这才举杯一饮而尽。趁着兴头,阳虎便唤侍婢摆下酒席,两人高高兴兴地把酒攀谈起来。
庆忌一边与阳虎推杯换盏,一边揣摸着他的真正来意。什么以仁义行天下,以礼智定国邦,那些冠冕堂皇的屁话只好用来糊弄鬼,庆忌是压根不信的。他想知道,季孙意如邀请自己去曲阜,是真的有心相助他,扶持一个吴国的反对势力呢,还是象后世某些国家一样,抱着奇货可居的念头,收容一个他国的流亡政治领袖,以便和该国讨价还价牟取好处。
看起来鲁国似乎没有这种意思,否则的话,阳虎根本不必向自己解说三桓的态度,大可先把自己诳到曲阜去和三桓谈条件,然后使一个拖字诀,那时自己又能如何?
他一见面就表明了季孙意如和其余两大世家的态度,似乎对自己是抱着很大的诚意的,可是有哪个政治家做出一项重大决策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政治利益?季孙意如目的何在,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
第040章 世道在争
庆忌在酒宴上不断拐弯抹脚地向阳虎试探季孙意如真正的目的,但阳虎在官场纵横多年,经验岂是他一个少年公子再加一个剧组场务的综合体就能比得过的,阳虎不想说的,休想问得出只字片语。
其实季孙意如和阳虎倒是真心想促成鲁国出兵的,原因并非为了什么天下大义,也不是想要奇货可居,而是出于鲁国内部斗争的需要。
三桓分鲁的局面已经持续了两百多年,两百多年来,三桓世家为了权力明争暗斗,同时他们又要联手对付想要集中权力的鲁君,打击新崛起的其他贵族,在这种局面下,三桓之间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互相拆台,互相扶持。
三桓之中,任何一家势力太大时,其余两家就会联起手来削弱他的势力。任何一家过于衰弱,有被君主铲除或被其他新兴贵族取代时,其余两家就联手支持他,形成了一种亦仇亦友的畸形关系。
现如今季孙氏控制了鲁国一半的军队,正渐渐走向一家独大的局面,这引起了其他两家的不安,他们便开始拆季孙意如的台,千方百计地削弱季氏的权力。面对这种局面,季孙意如既没有和他们彻底决裂的勇气,又不肯放弃已经获得的权力,以致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恰在此时,庆忌逃到了鲁国,阳虎被他的消息触了灵机,于是立即规劝季孙意如出兵帮助庆忌,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动对外战争,解决国内矛盾,在战争中利用执政的优势地位逐渐把兵权财权都抓过来。
叔孙、孟孙两家家主并非白痴,这个意向一提出来,他们就猜到了公孙意如的真正目的,因此竭力反对,意见始终难以统一,这正是庆忌被拦在漆城的原因。公孙意如见其余两家反应激烈,便打了退堂鼓,阳虎一见不妙,只好退而求其次,劝他不管如何先把庆忌接进曲阜,至于能否利用他不妨见机行事,季孙意如思忖再三,点头应允。
阳虎如此热衷集权于季氏,其实也有他的目的。阳虎如今权柄虽重,可他仍是季氏家奴,卑微的身份是无法改变的,他想挣个出身,唯有建立武功,而鲁国权力三分,他抱负再大又能如何?
因此,阳度绞尽脑汁想帮助季孙意如一统三桓之权,从而成就自己的一番大业。可惜季孙意如野心有余,霸气不足,始终不敢与叔、孟两氏决裂,阳虎无奈,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先把庆忌弄进曲阜再说。他一见面便说出三桓的分岐,也是希望庆忌能够了解一些情况,庆忌如果有办法说动叔、孟两氏,自然皆大欢喜。
庆忌见旁敲侧击问不出什么来,似乎耐心渐渐消磨殆尽,他忽然把酒杯一顿,愤愤然地道:“鲁国如今也只有季孙执政和阳虎大人还算是一方豪杰,叔孙、孟孙两位家主只知守成,毫无建树,嘿,什么相忍为国,忍到软弱可欺么?简直连蠢妇都不如。”
阳虎哑然失笑:“老成持重未必便是坏事吧?”
庆忌藉着三分酒意大牢骚:“相帮庆忌难道于鲁国就没有好处吗?鲁国北有强齐,处境堪忧。如今姬光在位,此人野心勃勃,一旦坐稳王位,西伐楚、南征越、北讨鲁,那是必然而然的事情。庆忌若得鲁国之助夺回王位,鲁国与我便有莫大恩惠,到那时,鲁吴一家,睦邻友好,成为兄弟之邦,齐国还敢再打鲁国的主意吗。叔孙、孟孙两位家主只看眼前,不思长远,如此鼠目寸光,难道不是妇人之见吗?”
阳虎笑吟吟地道:“公子醉了,用兵乃国之大事,自然要慎之又慎,阖闾现在拥有整个吴国,公子却只有艾城一地,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鲁国与吴接壤,一旦用兵,鲁国当其冲,试问怎能不加慎重。鲁国这么多年来不动干戈,难道不是相忍为国、王道之治的结果吗。”
“哈!这种自欺欺人的话阳虎大人自己信吗?”
庆忌大笑:“如果鲁军不堪一击,那时鲁国再如何相忍,再如何大谈仁义之道、再怎么有君子之风,试问诸侯会放过鲁国这块肥肉吗?鲁国这么多年来平安无事,还不是因为有武力做后盾。
可是,不思进取,不能壮大自己,不能在鲁国周围营造出对它有利的局面,这种安宁能维持多久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季孙执政不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吧?”
阳虎的目光微微闪烁着:“那么,以公子之见,我们鲁国行周礼、施王道,反而是自求取死之道了?”
庆忌叉了一块汁水淋漓的鹿肉大啖,冷笑道:“难道不是?这个天下,小至一家、大至一国,什么事都是要争的。不争的人,早晚必成虎狼腹中的食物。只有能争、肯争、会争的人,才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成为人上人。
阳虎大人若不争,会有今日的荣华权贵吗?姬光若不争,会得到吴王之位吗?庆忌若是不争,今日还能活着与大人在此饮酒吗?叔孙、孟孙两位大人瞻前顾后,能成甚么大事?依庆忌看来,这个天下,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家做主!乱世中,霸道才是王道!弱肉强食,强者得生,这世界,自开天辟地到今天,从来就是一个大争之世!”
阳虎是鲁国的鹰派人物,正是武力至上的信奉者,听到‘酒醉’之后的庆忌说出了这番心里话,不禁拍案叫好,朗声大笑道:“公子这番话深合我心。来,咱们就为了这一个‘争’字,满饮此杯!”
两人举杯痛饮,就在这时,远处一声长笑,展获的声音遥遥传了进来:“庆忌公子,失礼失礼,展某回来了。”
阳虎嘴角一晒,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庆忌窥见不觉心中一动:“鲁国三桓之间固然是勾心斗角,季孙氏重用的这几个心腹么……看来也不合睦呀。”
第041章 唯血统论
展获一到,阳虎立即冷淡下来,展获见到阳虎,先是一脸惊讶,连说不知阳虎大人赶到了的话,可惜脸上却连一点敷衍他的表情都欠奉,而阳虎居然也极为配合,皮笑肉不笑的应承一番,三人往那一坐,这剩下的时间便只在扯皮上渡过了,乏味的令三人都十分别扭。
展获与阳虎的确嫌隙很深,展获世代公卿,出身名门,而阳虎虽然权柄甚重,但是论身份,展家随便出来一个都比他高贵。这是多大的差距?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就是最讲究血统的,就算喂条狗、养匹马,如果能查清它的祖宗八辈没有杂交过,那都身价倍增,何况是人呢。
贵族和家奴的身份烙印,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沟壑,同时由于出身的不同,依附在两人身边的势力群体也不同,与展大夫来往的多是世家贵族,他们坚持周礼古制,坚持贵族血统的纯正,坚持井田制和奴隶制,这和阳虎代表的那个团体的政治主张截然相反。
在周朝的井田制下,公卿的身份使他们可以不付任何报酬地驱使庶民和奴隶为他们耕种土地、开辟私田。他们生来就是贵族,贱民生来就是贱民,这种阶级关系永远不会改变,他们的权益也就永远不受破坏。
可是阳虎代表的新兴权贵则不同,他们原本是贱民,靠经商做生意了大财,然后以财富换地位,以地位换权力,再和一些破落的官宦人家联姻,渐渐的也济身于上流社会,摇头一变,成了新兴贵族了。
这些新兴贵族没有封邑、没有土地,没有足够的人来为他们服务,于是就采用一些诸用小斗收米,大斗放贷,或者减税加薪的手段招揽人为他们效力,结果许多奴隶为了得到自由之身,都从贵族封地逃出来投奔他们去了,甚至还有相当数量的平民为了过好日子也背弃了旧主。
这一来两个利益团体就势同水火了,季孙意如需要新旧两股势力的支持,把他们都招揽到了自己的门下,可是他也无力弥合这两种势力间的矛盾,就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眼见如此局面实在难熬,天色渐暮时庆忌便邀请阳虎、展获移席院中,与他的军将们喝庆功酒。两位假笑了半午的大人一听如释重负,虽觉有些自降身份,还是忙不迭地答应了,三人便移席院中,与卒同乐。
两日两捷的战果,使得兵将们士气高昂,再听说明天就可以去曲阜,士卒们更是大声欢呼起来。阳虎和展获出来后,在他们的暗中示意之下,门下早就分别占据了院落里左右两棵花树下的一角小亭。
肯到院中饮酒就已相当给面子了,他们当然不可能真的和这些身份低贱的士卒们同席畅饮。庆忌先陪他们喝了会酒,便告罪离开,走进一伙伙士兵中去了。
阳虎在亭中冷眼旁观,看着庆忌手端碰豁了口的粗陶碗,和那些粗鄙不堪的士卒们肩并着肩大声谈笑,举碗相碰时那酒都洒到了彼此的碗里。
他看到庆忌走到一口底下燃着柴火的青铜大鬲前,和士卒一样毫不嫌脏地坐到地上,一个士卒捞出一块煮得鲜香不腻的最肥的肉来盛进盘里,敬呈给他们的公子,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自内心的敬意,庆忌抽出削,把那块肥肉切成一片片薄肉,亲手分给周围每一名士卒……
阳虎看的入神,好久才目光一垂,看向他自己的面前,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口小铜鼎,鼎腹下层正燃着红红的炭火,四周镂空的烟孔里飘出袅袅的烟气,上边的鼎腹里水已经沸开了。
祁英持着木箸,哈着腰站在他旁边,把一片片鲜嫩的五花肉挟进鼎去,然后又放入蒜、萝卜条、芹菜、葑菜和白菜,最后把拌着芥茉等调料的一只小碟恭恭敬敬地送到他的面前,又双手呈上筷子,照顾的真是无微不至。
阳虎拿起筷子,从铜鼎火锅里夹了片肉,蘸了点调料送进嘴里,肉味很美,可是阳虎却有些意味索然,他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祁英见他不悦,还以为他是对食物的味道不满意,赶紧弯腰询问,阳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祁英又怎么可能明白?
阳虎忽然有些羡慕起庆忌来:“可惜……我和他不同啊,他是公子,是贵族,是天生就该高高在上的人。他走到小民中间去,别人只会说他是礼贤下士,而我走过去……”,阳虎唯有苦笑一声。
祁英见阳虎一脸落寞地看着庆忌,顿时会错了意,还以为他是怪庆忌只顾与士卒饮酒,对他照顾不周,便帮腔道:“大人,那庆忌本是吴国大王之子,身份高贵,可是您瞧他,却同一些低贱的士卒们一起盘膝大坐,放浪形骸,哪有一点公子风范。大人您远来迎他,何等礼遇?他不敬陪大人饮酒,偏去巴结那些小卒,有个屁用……”
阳虎脸色顿时一沉:“呸!长得一双狗眼!庆忌此人,实乃当世猛虎,韬光养晦,能屈能伸,象他这般,才是可堪造就的人物!”
“是,是是……”祁英碰了一鼻子灰,连忙唯唯而退。郑盆儿站在一旁微微睨着他冷笑:“阳虎自己就是出身卑微的家奴,你偏在他面前大谈什么出身,真是蠢到了家了。嘿,阳虎夸庆忌,何尝不是自怜自身?”
阳虎目注庆忌良久,忽地微微笑了。庆忌此人,观他种种行为,英勇、有谋、孚人望,却缺少城府,正是既可扶持又易控制的人物,自己一腔雄心报负,或许……真的要着落在他的身上了。
阳虎端起杯来,把烈酒一口吞下,又挟了口肥肉,使劲蘸了些芥茉大口嚼起来,让那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氤氲了他的双眼……
第042章 鲁国三桓
鲁国的都城曲阜终于到了,庆忌掀开窗帘,迎面吹来一阵清风,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城。
经过鲁国五百多年的经营,这座都城显得壮观雄伟气势恢宏。漆城虽也是繁华之地,可是和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十丈宽的城壕,河水泛着白色的浪花慢悠悠地飘过,看起来就象一幅不断延伸永无止尽的画卷。护城河内侧,以土石筑成的高十米的巍峨城墙上,衣甲鲜明的士卒们来回巡弋,绘着飞虎、飞龙、飞熊、飞豹等图案的旗帜迎风猎猎。
鲁城曲阜有城门十一座,东、西、北三面各有三门,南面有两门,每一座城门外都设有雉门,城池大门宽十余米,高有三丈,无论是吴国还是卫国都没有这种规模的高大建筑。
庆忌的军队被留在了城外,季孙意如在城外为庆忌的亲军安排了一处地方供他们安营扎寨,庆忌留下梁虎子和冬苟守营,带了英淘、阿仇、再仇以及三十余名虎卫做为亲随伴他入城。
穿过雉门,自南城门而入曲阜,迎面便是一条宽广气派的大道,道宽足有五丈。这城中,东西和南北的大道各有五条,小巷不计其数。庆忌他们走的是最繁华的一条街道。由于鲁国内城在都城偏北的地方,所以阳虎、展获与庆忌分乘驷马高车要直穿这条贯通南北的大道。
街巷市井间,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赌博蹴鞠者应有尽有,路上的达官贵人很少,车盖如云,带冠之士摩肩接踵。阳虎的家将在前方纵马开路,驱使旁人闪避让路,这一来就造成许多混乱。
那时的车辆车轴部分都探出长长的一截,为了躲避阳虎的车队,那些车马避到一旁,车多人挤,路上占道经营的小商小贩和到处游荡的行人也多,五丈宽的大道居然也嫌狭窄,不时生车轮刮碰,互相卡住寸步难行的场面。有些脾气暴躁的驱车者不免相互指责叫骂,看着那些长袍大袖、头戴高冠的人斯文扫地,挽起袖子要打架的模样,庆忌不免笑。
阳虎不知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还是特别注意在公众面前保持他的威仪,此时端坐车上却是不苟言笑,目不旁视,就象一尊泥雕木偶一般。
行在人群中,那挽臂而行的少女们瞧见这辆车上有一个英俊的少年公子,粉面星目,眉宇清朗,不免秋波频送,情意款款。有那胆大的少女顺手摘下髻上的鲜花,或者篮中的时令水果,便含羞带怯地掷在庆忌衣上,庆忌觉望去,那少女便向他嫣然一笑。
“啊!到底是大城市啊,这女子的开放,远非乡村小邑可比。”庆忌慨叹着,拈起那鲜花往鼻端一嗅,一双朗目向车下一瞟,那少女便红着脸笑起来,左右的姐妹凑趣,推她上前攀谈,少女故作矜持,忸怩不来,看的庆忌也心痒痒的,他总算见识到了未受礼教阉割性情之前的少女是如何大胆热情了。
到了内城,景色又是一变,街上行人顿时变得稀落起来,到处都是夯土高墙,一座座豪门大院只能看见飞檐斗角,墙内房舍高大、屋檐相接,也不知是哪些公侯的府第。
内城走到尽头,便是鲁国王城,三人下马,留下侍卫,过云雀桥,一步步走上三十二阶石阶,直趋飞云台上,此时已有宫门禁卫入内传报。不一会儿,两个小内侍提着袍裾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到了近前向阳虎、展获施礼,用小母鸡似的声音道:“阳虎大人、展获大人,执政大人与叔孙、孟孙两位大人正在‘知礼堂’,请两位大人陪同吴国庆忌公子入见。”
“好,头前带路!”阳虎吩咐一声,向庆忌一拱手,微笑道:“公子请。”
“两位大人请。”庆忌也拱手一笑,三人并肩走了进去,两个小内宦缩着脖子头前带路,不时还像两只鹌鹑似的频频回头,生怕大人走错了路。他们连过三道阙门,向右一拐,沿着一条临水的回廊走到尽头,便进了一栋大殿。
这座宫殿全是木质结构,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大殿长二十丈,宽十五丈,四周有回廊,大殿两旁的木架上挂着八枚一组的大型编钟,大殿尽头没有高台,只有三张几案,案后饰以屏风,屏风后面是从殿顶横柱上一直垂下来的巨大鲁缟缦布,随风飘荡,气势昂扬。
这大殿四面通风,随风飘来池水、芦苇和鲜花的气味,闻之令人神情气爽,毫无半点憋闷的感觉。一进了这大殿,庆忌便提起了全部精神,他并不东张西望,直接看向大殿尽头。
在那里坐着三个人,就是这三个人分掌了鲁国的大权,他们是代鲁君而治鲁国达两百年之久的三桓世家当世的家主。
“庆忌公子,这位就是我鲁国执政季孙大人。”
一进殿来,阳虎和展获便向殿上端坐的三人拱手长揖,然后左右一分,庆忌目注阳虎,本想他会向出面介绍殿上的三位鲁国大臣,不想阳虎一揖之后,便端着大袖倒退三步,悄然站到了一旁,反而是展获向前踏出一步,袍袖一展,向庆忌满面春风地介绍起堂上端坐的三桓权臣来。
“右边这位是叔孙大人,左边这位是孟孙大人。三位大人,这位就是吴国庆忌公子!”
展获站在堂上引荐,阳虎端立一旁目不斜视,双手合拱,大袖直垂,一副非常平静自然、谦恭守礼的模样,与他平素顾盼之间有若猛虎的气势截然不同。庆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堪堪捕捉到他眼中一抹深深隐藏着的不忿和屈辱。
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到了这知礼堂上,都不免现了原形:季氏一家奴耳。他的父祖是家奴,他便也是家奴,子子孙孙都是门下走狗的命。站在这宫城之外,阳虎威风八面,可是到了这里,他就由虎变成了犬,犬再得主人的宠爱,主人也不会要它来做知客的。
庆忌想到这里,不免为他感到一丝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