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一 孤胆
每天两更,这是第一章。)
张问被关在陈家庄的一间屋子里,寻来了生员陈淮,拿了知县的印信去找那沈家派来的人。过了一会,门外就有人说话了,是那两个看门的在招呼寒暄,大概是管事的人来了。
那管事的并不进屋,只隔着门扬声道:“得罪了,这是个误会。”又对看门的说道:“把门打开松绑,将里边的人放了。”
不一会,看门的两个人就开了门,进来给张问和曹安松绑,一边热乎地说道:“您二位别往心里去,咱们也是为别人办差,哥俩给二位陪个不是。”
张问向门外看去,那管事的人已经走了,门外闹嚷嚷的,尽是些村民。沈家的人既然知道了张问在这里,也用不着再关着张问,倒也做得爽快,直接就放了。不过这件事沈云山或者沈碧瑶肯定很快就会知道。
张问阴着脸,一肚子绝望走出房门,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淮,陈淮忙将印信塞回张问的手里,“那姓王的叫学生……还给您。”
曹安靠近陈淮低声道:“口风把严实点。”
这时候村口闹哄哄一片,魏忠贤等人已被绑了进来,张问忙走到屋檐下的阴影里,调头从另一边走。
“这几个人挖的是陈相公亡女的坟,土还没盖好!”“丧尽天良,短阳寿的……”“还是尽快送官府!”“先揍一顿再说,乡亲们,往死里打!天杀的!”
村子里火把密集,亮如白昼,黑烟熏的许多人花黑一张脸,加上脸上的怒气,个个看起来都凶神恶煞。群情激愤的村民围了上来,立刻拳脚相向,魏忠贤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大声惨叫。
魏忠贤早顾不得装深沉,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刁民,眼里还有王法吗?咱家要灭你们全村!”
村民中有人听出了意思,又加上魏忠贤那尖声尖气的声音,就有人喊道:“是太监,这几个人是太监!”
这乡里的村民脑子里哪有太监的厉害印象?也管不得许多,继续殴打。几个太监上身绑着绳子,双臂动不了,就像一根根人棍,在地上滚来滚去,被人像踢球一般踹,一身都是泥土,头散乱鼻青脸肿不成*人样。
有人干脆将太监们的裙裤脱了下来,肆无忌惮地嘲笑,“没卵子的,死太监!”
魏忠贤满脸通红,怒到了极点,躺在地上嘶声大骂,立刻有人在他的胯间狠狠踩了一脚,“啊……呀……”魏忠贤的痛叫声惊得村里的鸡都“果果咯!果果咯……”地乱叫。
揍了半天,几个太监都是一身伤痕累累,被人绑在树上,只等天一亮就由乡老带人送往官府。
天亮后城门刚一打开,张问和曹安倒是抢在了前边进城。早上开门这会,住在城外的小摊小贩,还有一些城厢的菜农赶着进城卖早市,人非常多,张问曹安混在人里就进城去了。
张问回到县衙,感觉末日已近,逃无可逃,得先安排身后事。这时候张问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也许那颗心早都麻木了,有的,只有不甘心。
他进屋就把床搬开,去取藏着的银票,有一万多两的巨款。上回收缴上虞客栈王四家的“赃款”,大部分都进了张问的腰包。
吴氏见张问一回来就翻腾,走到门口问道:“大郎,你找什么东西?”
张问站起身来,手上已多了一叠银票,塞到吴氏的手里,说道:“钱,一万六千两,后娘收着,以后的日子,您可能得指望这些银子了。”
吴氏看着手里的银票,听张问话里不对劲,愣愣道:“大郎,生了什么事?”
张问寻了把椅子坐下,端起案上已经凉了的茶灌了一口,“这事说来话长,总之,这次我恐怕没多少时日了……后娘不用问,我自己的事还能不明白?”
张问从来不开玩笑,吴氏听罢眼泪就忍不住吧嗒只掉。张问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无论从哪方面说,我绝不是什么好人,本来活在这世间,也就是想给小绾讨回一个公道,唉……”他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人算终不如天算……谁人又能尽窥天机?”
吴氏扑倒在地上,痛哭失声,抱住张问的腿不住摇晃:“求你别说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能不死,我自然不愿意死。”张问冷冷地看着案上搁着的长剑,心道如果自己有张盈的身手,起码能去拼一回命。
吴氏软在地上,将张问的长袍下摆哭了个尽湿,张问也不管,让她自个哭个够去,他犹自低着头沉思着:他娘的,老子还能坐着等他们来杀?
张问已准备孤注一掷,先想个法,看能打动张盈帮忙不;如果不能,就自己动手,潜回京师,藏于闹市,寻机拼命。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这些刺客都是士人,能有多强的武功?男人得靠胆子!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不过这种干法张问已经试过了,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老子堂堂进士,要死也要死出个样子出来。
张问低头见吴氏身体颤,一脸泪水,便掏出手帕递给她,“您别哭了,带着银子回老家去,起码有个户籍。找个靠得住的人嫁了,守节没什么意思,贞节牌坊不过就是一道门,而且不定能得到。银子您私下要留一份压箱底,以备无患,这世道什么都不亲,只有银子最亲。”
“不!如果大郎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吴氏不依不挠。张问也不理她,对着门外喊曹安。
曹安进来后,张问交代道:“曹安,你侍候了我张家两代人,我没什么留给你,京师那院子,你留着养老吧。”
“少爷……”曹安动容地跪倒在地上。
“起来,跪着干啥?那是你应得的,我还觉得给你的东西薄了,要是还剩几亩地也好。”
曹安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着袖子抹着眼泪。张问继续说道:“还得交代你最后为我办两件事,第一件,把我后娘送回老家安顿好;第二件,我要是死了,如果能收得着尸身,就烧了,把骨灰洒张家后院那口枯井里。”
“我不去!”吴氏腾地站了起来,突然见着案上剑,伸手进拔了出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就是和大郎好怎么了,曹安,把我和大郎烧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
说罢便要抹脖子,张问伸手抓住剑锋,一股鲜血顿时从剑身上滑落。
张问冷冷道:“您急什么?这时候死了,不是给我徒添麻烦?把银票拿来!”
吴氏见张问受伤,急忙丢下剑,心疼地按住他的伤口,听见张问的话,她便毫不犹豫地把一万多两银子放到了案桌上。
张问笑了笑,看来这后娘还真是个死心眼的人。银子这东西俗气,充满铜臭,可再亲的人,谈到钱,说不定就不亲了,用银子看人,一看一个准。
“曹安,银票归你了,她用不着。”
吴氏为张问包好伤口,张问也不多说,换了官袍,说道:“上城厢的村民,很快就会把人送衙里,我先去把事处理了。”
张问走到签押房,也不升大堂,只待村民把太监送来,打了村民。魏忠贤等人早已被打得半死不活,皂隶也不认识,直接投进大牢。
典史龚文报来收押名单,张问直接说道:“找郎中给这几个人看伤,然后放了。”
龚文不解,提醒道:“堂尊,乡民们说,那几个人是挖坟的重罪,堂尊是不是要审……”
张问端起茶杯不饮,也不说话。龚文急忙躬身道:“是,堂尊既用印,下官立刻放人。”
张问心中没有对错,也没有好坏,已经到这种时候,他不爽那帮商贾,就偏要反着干。商贾们不是又想借这件事,多个太监的话柄么,老子偏不买账,放了,有什么证据说是太监干的?要查我失职,猴年马月去了!
几个太监悄悄回到客栈,一个个狼狈不堪。魏忠贤一肚子怒火,要是依着他的性子,恨不得把那狗屁村子一把火烧了,将村里的人全部活埋。但当他们走到朱由校住的房间门口时,魏忠贤已经将报仇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更多的是害怕。
门口一个信步巡视的人见着他们几个鼻青脸肿的样子,冷冷说道:“主人已经等了很久了,还不进去?”
魏忠贤等人躬身入门,刚一进去,就听见暖阁里咳嗽了一声,吓得太监们腿一软,扑通就伏倒在地上。
“啪啪……”魏忠贤使劲扇着自己的脸,“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而王和贵则一个劲咚咚磕头,直磕得头破血流。血从额头上流到他的眼角,王和贵只能眯着眼睛,眼皮直颤。双手手心按在地上,连血也不敢擦。
虽然朱由校极可能根本就没看外面。
里面一个声音道:“起来吧,这事错不在你们,在我失算了。”
魏忠贤急忙道:“是奴婢们该死,要早些去,就能脱身了,唉,都怪奴婢胆儿小……那坟地里,荒郊野林的,就是大白天的,也没人去呀……”
朱由校咳嗽了两声,他不是装比,是喉咙真像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身子骨就是感觉不利索,朱由校问道:“上虞知县名叫张问?”
“是、是,回世子殿下,张问是丙辰年的进士。”
“你们能这么出来,不容易……”
段三二 仗义
一日两更,这是第二章)
张问坐在暖阁里,合上面前的账目,高升急忙上来换茶。张问道:“今天是腊月初几了?”
高升道:“回堂尊,初二。”
张问低头沉思,黄齐被人下毒是冬月二十二,张盈说那毒是十日毒暴毙,今天该是第十日了。张问已经向魏忠贤透露了消息,魏忠贤如果想让黄齐死,今天应该不会让黄齐拿到解药。
高升侍立一旁,黄仁直坐在旁边的案桌边翻开着来往公文,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平常。张问说道:“腊八节快到了。”
高升道:“可不是,小的家里都在准备菜果,准备熬腊八粥了。要是家底实的,那腊八粥才好喝呢,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香甜可口。”
张问也不管高升,只低低地吟唱道:“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这时门外急冲冲地奔进来一个皂隶,揖道:“禀堂尊,黄税使死了,尸体在城隍庙。”
张问故作吃惊道:“案现场控制了没有?”
皂隶道:“回堂尊,就近巡检已经带人将城隍庙围了。”张问站起身来,说道:“备马,本官亲自去勘察现场。”
衙门公差等人簇拥着张问赶往城隍庙,路过县衙街时,张问在马背上听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孩童们稚嫩的童谣:“红萝卜,蜜蜜甜,看着看着要过年……”
上虞县的城隍庙顶为悬山顶,七架梁与金柱之间用三升斗拱架,大殿四壁,结构独特。栋梁雕刻刀路明快,雄浑遒劲,极具明代建筑风格。庙外有个空地,百姓的公众娱乐节目,很多都在这里,如摆戏台等,也是小摊小贩的理想场所,人流量比较大。
张问赶到城隍庙的时候,案之地已经被公差控制,众多百姓在外面围观,马捕头正带着皂隶驱赶百姓。
“怎么死的,有目击者没有?”张问问道。皂隶答道:“回堂尊,报官者及路人数人,已行看押。”
包围案之地的皂隶给张问等人让开道路,张问走进去,左右看了看,说道:“周围无打斗痕迹,尸斑淡紫,死亡时间半个时辰以内。”
边上的书吏冯贵急忙挥笔记录。
“衣衫端整,无刀剑棍棒伤,肤体流脓,眼口耳鼻有黑血流出……指尖黑,疑为中毒身亡。”张问从皂隶手中取过手套戴上。
领官、书吏衙役等人听张问处理得十分娴熟,哪里还有以前那样的昏庸劲?都在心里想着,敢情这堂尊以前是故意装孙子?
张问从箱子里取出银针刺探脓血,见银针变黑,便回头对冯贵道:“以银针探之,银针乌黑,脓血有毒。”
衙门里人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半个时辰以后,张问审问目击者,一一备案签押,然后命人将尸身运回县衙仵作房。
因为黄齐是税使,死在上虞县是件不小的事,张问立刻亲自斟酌词句上报上峰。等这些例行工作都处理好了,张问开始寻思张盈的事。这种毒张问从来没见过,黄齐的死,沈碧瑶定然知道是张盈动的手脚……
张问叫来曹安,叫他去风月楼找老鸨。这时候沈宅里没有人,张问也不知道沈家的人在哪里,张盈也神龙见尾不见,只有风月楼的人,才能联系上沈家。
吃了午饭,曹安便回来报信来了,说风月楼的人叫张问下午去寒烟那里。张问会意,换了身衣服,便出了县衙,坐轿去风月楼。
老鸨带着张问上得阁楼,奴仆立刻在楼梯处放上一块牌子:修缮房屋。老鸨恭敬地退了下去。张问左右一看,整栋阁楼都没有什么人,楼底下许多着布衣的人走来走去把风。
张问走到寒烟那屋门口,敲了敲门,只听得寒烟的声音道:“公子请进。”张问遂推开房门,撩了一把长袍下摆走了进去,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摆设,焚着香饼,进门便能问道一股清香。只是天气渐渐冷了,多了一盆无烟炭火。
寒烟正站在暖阁外面,见了张问,作了一个万福:“妾身见过公子,公子请到暖阁里坐。”张问说了一句不必多礼,便绕过屏风走进暖阁,边上有间耳房,上了珠帘,张问左右没见着其他人,心道沈碧瑶恐怕在那耳房里面。
果然那珠帘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妾身见过张大人,男女有别,恕不能相见,请张大人见谅。”
风月楼的头牌,挂牌就三十两银子的名妓寒烟,这时候几乎成了一个丫鬟角色,为张问端茶倒水,然后退出暖阁。有沈碧瑶在,她除了几句客气招呼话,连话也说不上。
张问在案旁坐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上城厢的事,想必沈小姐已经知道了……本官多说已是无益,此次前来,是想说清另一件事。”
沈碧瑶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张大人请讲。”
张问道:“黄齐今天死在城隍庙,沈小姐应该也得到了消息,是中毒死的,下毒的人是笛姑。”
珠帘里面沉默了一会,沈碧瑶才说道:“张大人前来,不会只想说这件事吧?”
张问揣摩了片刻这句话,继续道:“毒是笛姑下的,但是笛姑原本只想救人,并没有打算杀黄齐,黄齐之所以中毒而死,是因为下官从中作梗。”
张问难得说了一回大实话,沈碧瑶却略有惊诧道:“笛姑并未开罪于大人,大人何以要从中作梗,现在又为什么对妾身说这些?”
张问想了片刻,这事要说清楚,得从原因说起。
“李家的老六李仁义,是本官的仇人,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但本官一直记在心上,为了消除李家的戒心,本官费劲心思做了很多事。现在看来,是枉费心机了。”
沈碧瑶道:“大人只身处事,绝非常人所能,假以时日,如有势依托,定然不会在上城厢那种小事上出纰漏。”
虽然沈碧瑶是张问的对手,但能说出这么一句中肯的话,实在也非平常女子。她说的并没有错,如果张问有势力,有人可用,还需要亲自去上城厢的墓地么?
张问心道,假个屁时日,老子还有机会么?
“本官在午门佯装胆小懦弱,在上虞佯装昏庸,包括授沈小姐以柄,都是为了隐藏目的。但本官总不能一直这样吧,一直这样就做不成事了,在上虞县待着如何报仇?所以本官又要设法依附足够与李氏抗衡的势力,恰巧世子微服浙江,路过上虞县,被本官知晓。他们想用黄齐做替罪羊,所以本官就要设计为世子杀了黄齐。杀黄齐很简单,把笛姑下毒的事泄漏给世子的太监,黄齐就取不到解药了。黄齐就是这么死的,和笛姑无关。”
珠帘里边良久无语,沈碧瑶在想张问说的话。
张问也在沉思,这个原因说得是合情合理,只有合情合理,才显得真诚。但是从上城厢挖坟事件就可以看出,沈碧瑶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肯定会找出张问话里的漏洞。
最大的漏洞就是,世子要用黄齐做替罪羊,杀黄齐需要张问过手么?张问和宫里啥关系都没有,凭什么让张问参与密事?其实这一点连张问自己都没想明白。
谁又会想到,原因不过就是魏忠贤是个傻叉呢?
沈碧瑶在寻思,且不论真假,张问为什么要专程跑过来为笛姑开脱?沈碧瑶最先想到的当然就是张问是多情种,不然他连进士前途荣华富贵都不要,老惦记着给死了那么多年的表妹报仇干什么?
张问暗自想,张盈(笛姑)看起来不像个冷血无情的人,史上的高明刺客,多是恩怨分明的人。这次老子替她扛死罪(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她起码应该感动一下吧。张问在猜测,张盈会不会因此答应帮他去杀李六。
毕竟张问这么一个读书人,要提剑去杀人,杀实力强大侍卫众多的李家老六,不太容易成功,张盈却要专业得多。张问临死也要把那李六拉来垫背。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沈碧瑶才说道:“张大人说这些,是想妾身不要为难笛姑么?”
张问道:“笛姑是沈小姐的人,和本官何干?但上回本官来上虞赴任,在船上遭浙党刺客袭击,如果不是笛姑,本官早已死了。本官绝非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时候害她,所以说明白了好。”
沈碧瑶道:“张大人放心,黄齐算什么人,妾身不会因为一个黄齐,就为难笛姑。”
段三三 沿江
一天两更,这是今天的第一章。)
张问从风月楼出来,到得街面上,顿时就感觉热闹起来。摊贩们吆喝着,买主们讲着价钱,面铺门口的小二笑容可掬,生活其实也可以是这样的。张问轻轻叹了一口气。
“高升,让轿子先回去,咱们走走。”
几个人顺着沿江坊走路,走到街西,就是那座拱桥文昌桥,说是乡绅们积德修建的,好让上虞的士子们得以天佑,金榜题名。
张问走上桥去,果然看见桥身上有字,每次从这里路过,多是骑马坐轿,这次才现上边写着出资人的姓名。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张兄请留步。”张问回过头,见是张盈,不过瞧着她那身男装,张问不禁露出了笑容。
张盈头戴四方巾,穿着程子衣,腰中间断以一线道横之下竖三十六摺,倒真像一个翩翩儒生。饱满的额头亮晶晶的,面目秀丽,投足之间也没有多少女儿之态,当成公子爷看,是十分的俊俏。
张问笑道:“哟,咱们在这里相遇倒是巧了,白蛇传里的姻缘,是不是也从一道桥上开始的?”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高升,高升忙作了一揖,带着跟班远远地跟着。
张盈背着手,脸色沉静道:“张兄这时候还能油嘴滑舌,佩服佩服。”又把双手拿到胸前,款款揖道:“不管怎么样,张兄今日的心意,愚弟感怀在心。”
“好!”张问突然叫了一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张盈疑惑地看着张问。张问回礼道:“贤弟这一揖,当真是有神韵了,愚兄忍不住就叫好了,勿怪勿怪。”
张盈嫣然一笑,张问顿时呆得站在原地,喃喃道,“我现在真的明白,幽王为什么敢烽火戏诸侯了。”
张盈背过手,笑着对张问勾了勾手指,张问忙附耳过去,只听得张盈说道:“不瞒您说,妾身几年的笑,都一并留给大人了。”
这时桥上不远处,一对男女正在看江面上的风景说着话,女子拽着男子的胳膊说:“相公,你就吟诗嘛。”
男子憋着红脸,指着头上的冬日吟道:“太阳出来绯红……”又指着桥道:“晒得石头梆硬。”
张盈听罢和张问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张问笑着说道:“今儿这事,愚兄其实另有目的。”
“哦?那兄台不如说来听听。”
张问学着她的动作勾了勾手指,张盈只得无奈地附耳过来,只听得张问说道:“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李家的仇,本官还记着。我是指不上报仇了,今天为你做这件事,是想让你帮忙了个心愿。”
张盈比张问矮了半个头,垫起脚尖,在张问耳边轻声道:“妾身也想告诉大人,您要为妾身背黑锅,可是瞒不过少东家的心思。所以很遗憾,您今天的事儿,是白做了,少东家心里亮堂着,明白是我的过错,和大人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桥上过路的一个中年儒士见张问和张盈两个年轻人,在那里公然做着如此亲密动作,以为是断袖,儒士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张问听罢故意眉头一皱,手在栏杆上轻轻拍了几拍,然后回头说道:“既然如此……我还可以为你办一件事,以此交换。”
张盈沉声道:“兄台是高看我了,我就算自绝后路,愿意帮您,事情也没那么容易成功。”
张问道:“总比我自己去办,机会要大些吧?”
张盈听罢抬起头,仔细看着张问的眼睛,又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兄台太执著了。”
“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
张盈款款揖道:“请兄台指教。”
张问看了一眼她腰间革袋上挂的红色香囊,指着香囊道:“你知道他在何处么?你妹妹应该就在他手里吧?”
张盈低头一看,张问指?的密事,不能轻易泄露不是。我也不会说出去,只想知道你说的那个‘不必要’是怎么一回事。”
张盈拉过来一根小板凳坐下,说道:“我的交换条件,一定会让大人满意,您放心。”
张问伸手在炉子上烤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从《大明日记》上看到的,上面记录说当今的世子酷爱木工建筑……当然,现在看来,恐怕世子是故意深藏后宫,欲借魏忠贤之手清除为利益所得者谋划争斗的所谓‘正直官员’,整顿朝廷财政危机。”
他说到这里,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要是朱由校没有那次意外,多活几年,大明朝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都和张问现在面临的近忧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张问只有一个念头,也顾不得多想,继续说道:“世子藏于后宫,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声色犬马,都可以消磨时间,同样能达到效果。那他为什么偏偏要做木工呢?我觉得,原因就是世子本来也爱好这个。”
张盈点点头,“大人说的很有道理。”
张问闭上眼睛,喃喃道:“办正事不误个人喜好,世子还真是个性情中人。那么他这次私服浙江,是不是也会满足一下小小心愿?咱们上虞,哪个地方的建筑木雕最为有名?”
“名气大的,恐怕得属曹娥庙,其雕刻、壁画、楹联和书法四绝,饮誉天下,有‘江南第一庙’之称……大人的意思是世子会去曹娥庙?”
张问点点头。
张盈想了片刻,又问道:“那我们怎么知道他何时去,如何遇得见他?”
“过几天就是腊八节,腊八节除了吃腊八粥,大伙会做什么?当然是敬神供佛,曹娥庙今年不仅热闹,还有个节目。听人说有人寻来能工巧匠,用木头雕刻了曹娥像,将在腊八节公示。这种好日子,世子能不去吗?”
张盈嫣然一笑:“佩服、佩服,怪不得少东家这么关心张大人了。”
张问摇摇头苦道:“她是关心怎么杀我,怎么向李家邀功吧?”
“大人这个交换条件,我很满意,接下来给大人的东西,大人一定也会满意。”张盈心情好了许多,面上的表情轻松了起来,看来她妹妹张嫣对她真的很重要。
“大人眼下并无危局,反而是个机会。”
张问疑惑道:“哦?这个说法确实非常新鲜,非常出乎意料。”
张盈抬头左右看去,只有清风吹皱的江水,很远处才有有几条船,但依然放低声量道:“少东家欲对付李氏已经很久了,无奈李氏树大根深,很难动摇。张大人志同道合,又有如此见识,实在是少东家不二的盟友,怎会相害?”
张问一听大喜,什么喜怒不露于面都是扯淡,那是力度不够刺激不够,这时候张问已按耐不住喜悦,脸色都红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沉声问道:“这……是真的?沈小姐和李氏有何过结?”
张盈犹豫了片刻,说道:“少东家二十有余,至今未嫁,以女儿之身而全掌沈家,大人可知为何?”
张问不用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张盈,静待下文。
段三四 曹娥
一日两章,这是今天的第二章。)
曹娥江上一叶孤舟,白鹤掠水。舟上炉火正旺,正好烤手。张问和张盈说起沈碧瑶和李氏的过结。张盈道:“张大人听说叶枫吗?”
张问摇摇头,不得不说,他人还是太年轻,阅历限制,关系网不是很宽。张盈又复问道:“那大人总该知道叶向高吧?”
“前辅大臣叶老,学生久闻大名。”张问听说起叶向高,不由得肃然起敬,下意识自称学生。张问自己虽没有那么崇高,但是对于那些心系社稷真正为国为民的国家栋梁,张问是打心底尊敬。就是更以前的辅张居正,虽然舆论褒贬不一,但张问知道这些人,才是真正有清宇内之大抱负的人,也是心底尊敬。
张盈道:“叶枫就是叶向高的孙子,貌若潘安,才华横溢。他虽在浙江这一带不是很有名,但在福建,名门闺秀,无不闻叶枫之名。十年前,叶向高奉旨巡视浙江,出门游历时恰逢沈家老爷沈云山,老爷善弈,而叶向高更是爱棋如命,二人相见恨晚,把棋言谈,相处甚欢,相互引为知己。于是两家便定下姻缘,就是少东家和叶向高的孙子叶枫。”
“哦……”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盈继续说道:“不料李家的七妹早已心仪叶枫,闻得这个消息,不择手段算计,阴狠之极,将少东家致残方才罢休。而少东家却只有将恨意藏在心里,只有李七妹知道这事。后来叶向高罢相,沈家便以此为借口,解除了婚约。”
张问顿时明白了此中原因,他也相信张盈说的话,有的人是不需要怀疑的。
他听到“致残少东家”一节,不知道沈碧瑶哪里残了,难道是被李七妹破了相?张问顿时觉得十分遗憾,脑中响起沈碧瑶那纯净得如天籁之音的语调,还有她的智谋和聪慧,无疑都十分合张问的口味,就算是破了相,也是人间难寻的极品红颜。
张问想到这里,说道:“你说沈小姐欲与本官结盟,将以何种方式结盟?”
“这个我还不知道,少东家也没有透露。”
张问心道既然沈碧瑶二十岁了都没嫁出去,那联姻是最牢靠的方式了,但张问略一思索,并没有提出来。自己虽是进士出身,但是和德高望重的叶家比起来,自己是太寒了些,而且张问心里有些堵,就算是为了结盟才联姻,他也不愿意中间还插着个叶枫。
所以张问暂时放弃了以前想勾引沈碧瑶的想法,他常常毫无廉耻不择手段,但是对于女人,却有一股子犟气。就算将来要娶沈碧瑶,也得先弄死那叶枫,管他是好人坏人。
张问看了看天色,说道:“太阳西斜,咱们就靠岸吧。腊八节那天我到文昌桥等你,我们一同去曹娥庙。”
“好。”
过了几日,腊月初八,张问一大早就起来,吴氏熬了一锅八宝粥,张问喝了一碗便去签押房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下令今日晚间取消宵禁,增派巡检等事宜。
然后换了身衣服,也不带跟班,独自去了文昌桥。张盈已经站在桥上等着了,今天她仍旧是男装,但穿得是裤褶服,这种短袖服饰属于戎服,东周后期赵王“胡服骑射”传入中原的,几经改变成了汉服的一种。大概是因为今天可能要动手,穿长袍不方便。
张问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就你一个人么?他身边的高手肯定不少,能应付得过来?”
张盈在张问耳边低声道:“沈家里面有李氏的人,少东家认为世子是对付李家的绝好人选,所以不愿让李氏知道世子的真面,也不愿将世子来上虞的消息泄露。只能靠自己。”
“这样不行。”张问一边走,一边思索,低声说道,“就算你找到了妹妹,也带不走。这样,到时候你找到了她,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借口捉拿案犯,调快手攻击曹娥庙,你们趁乱就走。”
张盈揖道:“如此最好。”
二人说罢分头行动,张问复回县衙,写朱砂牌票,调集弓马快手百余人,各带兵器,宣称要突袭抓捕要犯。大批兵马清理了码头,张问便率人上了一艘伪装成商船的兵船,从水门出,沿曹娥江西行。曹娥庙就在江边。
张问从小船先上岸,临走前交代领官:“待本官与线人接触,确认之后便信号,你们一看见信号,立刻将庙宇围住攻打,控制场面。”
官吏劝阻张问不能亲自涉险,张问道:“本官身着便衣,有甚危险?况线人只听命于本官。”众人愈觉得张问高深莫测,手里有密牌。
曹娥庙坐西朝东,背依凤凰山,面向曹娥江,是为彰扬东汉上虞孝女曹娥而建。到了现在,曹娥在百姓心中就成了神,庙里常年香火不断。
今天更比以前热闹,求神的人络绎不绝,因为燃烧了太多香烛,庙子上空烟雾缭绕乌烟瘴气。张问从罩墙、御碑亭、山门过去,到得戏台,再里面就是正殿、曹府君祠。戏台旁边有许多兜售香烛纸钱的商贩,更有卖“开光”饰品的,如赶集一般。
在戏台下边,张问寻见了张盈,便挤了过去,张盈也靠了过来,低声问道:“准备好了么?”
“兵马正在江面上,随时可以动手。你看见你妹妹了?”
张盈下巴一扬,示意了正殿的方向,“正在祈神,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和她相认。”
“慢着。”张问摸了摸额头,“他来这里是为了看雕刻的,现在还没有揭幕,这样就忤了他的兴致,恐怕不妥。等他看得尽兴了,咱们再办事。姓魏的认识我,也不知道来了没有,咱们先到后边去。”
两人混在人群里闲逛,张盈突然面有伤感地说道:“要是他真心对我妹妹好,我原本也不必强求,只是那地方,勾心斗狠,妹妹太善良了,我怕……”
“据那本子上说,他对妻子兄弟很好。”张问只能这样宽慰一句。他心里想的是,说不定就算找到张嫣,张嫣已经爱上朱由校了呢?翩翩少年,皇子皇孙,不是小姑娘们的梦中情人么?
过了一会,张盈指着正殿门口低声道:“他们出来了,周围果然有不少假扮成游人的侍卫。”
张问寻着张盈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偏瘦,面有病色的少年在重重保护之下,旁边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应该就是张嫣。
魏忠贤等人不在身边,大概是被打伤了脸才没有出来。
那少年就是朱由校!张问的注意力全部被朱由校吸引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竟有如此心机,当真是自古英杰出少年。只见他举止雍容大气,目光沉稳,还是世子就已有帝王之气,哪里有半点昏庸感觉?
张问又见朱由校脸上毫无血色,常常咳嗽,心道朱氏血脉真不咋地,个个病恹恹的。当今万历皇帝也是一身病,张问听人说皇帝是扁平足,走不得远路,几年前走路去京师郊外求雨,那次步行求雨倒是感动了许多百姓,也感动了上天,果真就下雨了。
万历皇帝的孙子朱由校,看样子身体也不太好,不过就是落水一个意外,导致二十几就死了,身体好本不至于那样。张问在心里叹了一气,这个世子,要是命长,谁也保不住会是一代霸主。
不多久,那蒙着布的雕像被人抬上了戏台,果然朱由校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木雕确实是他的爱好。张问对木雕没什么兴趣,对建筑倒是有些兴致,所以对那曹娥雕像不太注意。众人都围观揭幕过程,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一片太平盛世。
这个时候,张问又去看朱由校旁边的小女孩,就是张嫣,她将来可能是皇后,也不是小人物。这时一个念头闪过张问的心里,要是张嫣真成了皇后,那她姐姐就是皇亲国戚!张问心里盘算着,如果我娶了张盈,不也成了皇亲国戚了?
皇亲国戚,就是皇帝的自己人,皇帝皇后的姐夫!那样的话,李家的人还敢在老子面前上窜下跳?
张问一个人在那里不住盘算,不住展望未来的时候,揭幕式已经完了,张盈碰了碰张问,说道:“可以开始了吧?”
张问点点头道:“你去和妹妹相认,即是姊妹,那少年应该不会阻拦。但你不能表露出知道他的身份,否则有些麻烦。”
反正魏忠贤那几个太监也不在,没人认识张问,张问也跟着过去,他想就近看看朱由校,将来的皇帝。不远的将来,开春就是万历四十六年了,一年多时间之后,就是皇帝
……如果那本日记真是来自未来的神物的话,张问通过长时间的研究细读,觉得可信度很高。日记上记录了就近的一件大事,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建州女真人努尔哈赤颁“七大恨”起兵反明,还有四个月就可以完全确定真假。不是未来的神物,不可能预知这样的大事,时间、细节、檄文内容“七大恨”,是凡人能预算的么?
段三五 张嫣
“二妹……”张盈一声轻唤,跟在朱由校身边的张嫣回过头来,脸上一喜,就要奔过来。虽然张盈穿着裤褶服一副男人打扮,但张嫣焉有不认识自己亲姐姐之理?
朱由校身边的侍卫反应十分灵敏,两个人立刻就挡在小姑娘前边,张嫣眼泪哗啦直流:“快让开!”
朱由校见是个俊俏的男人在唤张嫣,眉头一皱,问道:“嫣儿,他是谁?”
“她是我姐!大哥哥,快叫他们让开。”张嫣那小脸蛋上挂着泪珠,整个一梨花带雨,叫人生怜。朱由校这才细看前边的张盈,果然是个女的,便轻轻说道:“让开。”两个侍卫忙毕恭毕敬地让在一旁。
姐妹相见,相拥而泣。张问这才看仔细了那张嫣,果然是个美人坯子,肌肤如凝脂一般,水汪汪的眼睛,小鼻小嘴,脖子嫩白纤长,臀部紧而翘,纤腰楚楚,十分可爱。不过现在还太小了,要把她当作女人来看的话,略显稚嫩,胸平缺乏性感。
只听得妹妹张嫣说道:“有几个人闯进我们家,把我抓走了,我想叫姐姐,可姐姐不在,他们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叫。”
姐姐摸着她的脑袋问道:“他们欺负你了吗?”
“没有,他们对我很好,特别那个大哥哥,我要什么,他就叫手下去找,找不回来还要被打骂,我见他们怪可怜的,就让大哥哥不要责备他们,他们就很喜欢我,对我可好了。”
张盈叹了一气,问道:“妹妹,你想和大哥哥在一起吗?”
妹妹眨巴着大眼睛道:“姐姐我们一起和大哥哥在一起吧,大哥哥说他有很多钱,姐姐就不用再出门挣钱了,我每天都可以和姐姐在一起了。”
张盈对皇宫没有好感,当然不会答应。不过张问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他下意识已把张盈当成自己的女人,虽然还没有弄到手。
朱由检听罢看向张盈旁边的张问,问道:“他是……”
张问指着张盈脱口而出道:“这是拙荆,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你的人抓我妻妹做什么?大丈夫当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妻妹没有父母,我做姐夫的便是长辈,尔等行径,和恶霸何异?”
张问心下不甚爽快,管他是什么皇子皇孙,你又没明说,先占个长辈的便宜再说。张盈听罢脸上一红,轻咬了一下下唇,当此权宜之计,她低下头并未反驳。
妹妹这才打量一番张问,家里一直就缺这样的男人,见他长得好看,很是顺眼,她还以为是姐姐刚嫁的人,便拽住张问的手臂甜甜地喊道:“姐夫。”
朱由检旁边一个随从听张问竟敢责骂世子,怒道:“我家公子看上的人,是她的福分,几世修来的功德,你瞎嚷嚷什么?”
张问看向那人,说道:“问一句,你家是哪里的?要不咱也去你家把你妹妹虏来,让你也修一份功德?”
朱由检脸上挂不住,说道:“王顺,休得无礼!”
“是、是。”那人急忙躬身立于一旁。
张问看着朱由校道:“听你这么说一句,倒不是个不讲理的主。我看事儿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咱们得先为妹子的终身考虑不是,我妹子尚待闺中,清白却受了污损……你先别高兴,得先问我们妹子,愿意跟谁。她要是不愿意,咱们也不问你要损失,不缺那点,但朗朗乾坤王法如天,人我们得带走。”
张问最愿意的结果是让张嫣跟着朱由校去当皇后,但是自己的心思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所以要这么说。不然以笛姑的头脑,还能不品出味儿来?她没那么傻把自己的终身送给一个另有目的的男人。那样的话就算张嫣真做了皇后,张问没把她姐姐张盈弄到手,什么都是白搭。
不过张问听出张嫣稚嫩的话中,说“大哥哥”很好,要什么给什么,应该会愿意跟着去。张盈一个刺客,应该很少回老家,张嫣死活呆家里也没多大的意思。
张问想罢问张嫣道:“妹妹愿意跟谁?”
张嫣抽了抽小鼻子,看看姐姐,又看看张问,稚声说道:“我要跟姐姐、姐夫!”
张问:“……”看来还是亲人对小女孩有安全感些。
朱由检听罢咳嗽了两声,拿手帕擦了擦嘴,说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既然你说妹妹的清白受了污损,我绝非做事不负责的人,我们一概理亏之处,都在聘礼上补足如何?”
张问听到世子亲口说出聘礼,看来他是真打算娶这小姑娘作为正妻,大明皇族为避免外戚专权,皇后皇妃几乎都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所以世子要娶张嫣这样的平常女子,皇室并不会反对。
另外张问对本朝最有好感的是挺有骨气,从来不把大明的女人送出去“和亲”,可谓是一毛不拔,别人的美女可以送进来,要咱们送女人,门都没有,不服就刀兵相见,虽然不定能打赢。
张问想到这里,虽然他很想做皇亲国戚,但既然小妹妹叫老子一声姐夫,就没有硬塞出去的道理,再说硬塞出去也做不了皇亲,张盈不会嫁给自己。
“理亏就是理亏,我妹子不愿意跟你,这事儿暂时就打住,你要是真有诚意,就按规矩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媒正娶。妹子,咱们走。”
这时朱由校的侍卫挡住了张问等人的去路,一个人呵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问回头对朱由校道:“哟嗬,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张盈低声道:“少和他们废话,信号。”张问听罢一想,娘的,要是了信号官兵冲进来,朱由校还能不知道我是谁?和皇家抢女人,这胆儿也太大了吧。
这时朱由校也很不爽,真***胆大包天!一个平头老百姓,给你好言好语,那是看在张嫣的份上,不然老子和你废话干什么。
朱由校忍不住说道:“张嫣是我的女人,不管她愿不愿意,都是我的。”
话都说这份上了,张问心下自觉难办,得罪未来的皇帝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可在张盈面前又软不下这口气。张问看了一眼张盈,生怕那张酷似小绾的脸露出失望来。
张问心下又寻思,表面上老子又不知道你是世子,这不叫抢女人,这叫保护妹妹,有什么过错?再说,看来这朱由校是铁了心喜欢张嫣,既然诚心,回去之后叫他爷爷一道圣旨,不就把小姑娘弄进宫了?除非张盈想让这个柔弱的小女孩跟着她跑江湖受苦拖累,不然没得办法。
如果按张问的推理的话,张问就是朱由校的亲戚了,朱由校没事搞自己亲戚干什么。
想罢张问不再犹豫,掏出一个竹筒一拉,一枚烟花就破空而去。
朱由校旁边的侍卫见状,喝道:“将他们拿下,保护公子离开!”
张问大喝一声:“本官乃本地知县,代天子牧上虞,尔等要拿谁?想造反吗!”曹娥庙里的人听得这一声暴喝,都转过头来看着张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朱由校听罢哭笑不得,你是代天子干,我是天子一家子的,你牛个鸟蛋啊。朱由校笑道:“张问?”
张问道:“正是本官,你们要干什么?官兵马上就会将整个庙子包围,跑得掉吗?”
朱由校取下腰间的一块玉牌,递给旁边的人,“叫他看清楚了。”张问早知道他是世子,心道那玉定是宫里的东西,拿过手一看,果然是御制,当即装作毫不知情道:“下官眼拙,不知贵人驾临鄙县,失敬失敬。”
侍卫怒道:“还不跪下?”
张问心里有些闷气,便脱口而出道:“下官有进士功名,按大明律,只须跪天子,当今天子春秋鼎盛,这位贵人定非天子,下官有礼了。”说罢作了一揖。
侍卫正要呵斥,朱由校反倒笑了,举手制止侍卫,说道:“张问是是嫣儿的姐夫,我要是以身份压人,反倒在嫣儿面前显得小气了。张问,你去制止官兵,我不想弄得人人皆知。”
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喝“闪开”,在展现男人风范的马捕头骑马冲了进来,后边的弓马快手蜂拥而至,朱由校忙低声说道:“不要泄漏我的身份。”
那马捕头带人冲到张问面前,一路上是鸡飞狗跳,搅得庙里大乱。马捕头从马上十分潇洒地跃下来,揖道:“属下拜见堂尊,庙已被公差包围,要犯定然插翅难飞。”
张问看了一眼朱由校,说道:“还插翅难飞,黄花菜都凉了,还来做什么!”
马捕头脸色尴尬道:“这……属下等人一看见信号,便马不停蹄飞驰而来……”张问道:“得了,事情都黄了,收队。”
“是、属下遵命。”
几个皂隶跟了上来,带着兵器保护张问,马捕头自带大队回去。朱由校不多说话,也带着人出了庙。既然身份已让张问张盈等知道,朱由校的手下知道该怎么办妥,用不着他自己操心。
段三六 祝庄
(预告:第一折已近尾声,即将更新第二折“萨尔浒决战之浙江政略”。)
张盈最后还是让她妹妹张嫣随朱由校去了,这也是沈碧瑶的意思。因为张嫣天生就善良柔弱,不可能跟着姐姐混江湖。再说朱由校是要娶张嫣为正妻,并没有亏待了她,所以张盈也没有强留。
张问对小女孩没有兴趣,当然不会干涉,再说张嫣进宫对他只有好处。
又过了几月,万历四十六年四月间,有消息传来,东北干旱大饥,女真人努尔哈赤颁“七大恨”,起兵反明,明朝朝野震动。
张问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完全确认了手里的这本《大明日记》的真实性。不久绍兴知府竟然亲自拜访上虞,张问意识到,自己要升官了。
果然不几天,沈家就传消息来,让张问去商量事儿,因为县衙不方便说话。沈碧瑶现在不住原来的沈宅了,那里曾经被当成过税厂,一座六进的大宅子就这样空了下来。
沈碧瑶住在城外十里地的“祝家庄”,在那里有座庄园。祝家庄,就是传说中经典爱情故事“梁祝”,祝英台的故乡。
张问骑马出城前去,他来上虞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名气很大的地方。游玩是需要时间和心境的,张问无疑没有那个闲心,这次倒是顺带看看。
祝家庄地处半山区,南、西、北三面环山,庄前有玉水河,河呈南北长条形,与开凿于西晋的四十里河贯通。沈家庄园就在那玉水河畔,周围种着大片桃树,时值四月,桃花盛开,分外壮丽。
那庄园隐在花林之间,有山有水,养鹤养花。张问不得不感叹,其实做沈家这样的地方,比做官活得滋润多了。
沿着花瓣漫天的小径,张问在沈家奴婢的带引下进了庄园。庄园里十分静谧,只有一阵清幽的琴声,更添幽静之感。当张问走进一座亭楼时,门口的少女为张问开门,“嘎吱”一声轻响,琴声便停了。
沈碧瑶照样在珠帘后面,张问看不见脸。她第一句话就是:“别离在即,妾身刚刚为大人弹了一曲,就当送别吧。”
张问听罢明白了,自己肯定是要升官了,沈家已经从朝廷得到了消息,所以才会别离。张问叹了一声道:“花飞舞,琴声幽,远影催人愁……不知本官会调往何地,沈小姐可有确切消息?”
这时沈碧瑶那通常都不带感情的音调竟然有些哽咽,“杭州,浙江盐课提举。”
张问听罢心里有些疑惑,要知道一省盐课提举司提举是从五品,自己就算没降职之前,不过也是六品,在上虞也没干出什么政绩,怎么就升了一级了?
当然可能有张嫣的缘故,但是朝中大臣为什么会同意不明不白让张问升到这样重要的位置?盐课提举司提举虽只是从五品,但衙门最大的官就是提举,这个衙门权力极大,直属中央户部,连布政司都管不了,是油水十足,多少人挤破脑袋向干那位置啊。
张问自然有些高兴,自己这样的资历能升到那样的位置,更大的权柄指日可待。他压住心里的兴奋,听出沈碧瑶的语调不对,便先从小事问起:“沈小姐何事伤感?”
里面沉默了良久,才听见沈碧瑶道:“伤别。”
张问寻思着,分别就分别,有什么好伤的,莫非这沈碧瑶已经被自己打动,心仪自己了?张问又想起她以前订亲那“貌似潘安”的叶枫,便试探道:“落……叶无情,问有情,不知伤叶还是伤那一声问?”
沈碧瑶品出味来,说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也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当初不过是父命难违,哪来的情?”
张问哦了一声,心道等老子牛叉了帮你出那口恶气,妈的。他心情气愤之下,又想起装比的朱由校,一并不爽起来。但想装也得有实力不是,本来还是个孙子,装个屁,先爬上去才是正事。
张问心里污秽一片,口上大胆地说道:“既然如此,问情有情,何必自伤……要不我回去之后就准备聘礼?”
里边没有声音。张问有些自卑,便说道:“是我唐突了,请沈小姐见谅。也是,我这样的人,怎么能高攀沈小姐呢?”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沈碧瑶的意思是张问猥亵后娘逛妓院,都是生存所逼,“大人不必这样说,是我配不上大人。”
张问听罢差点喊说来:怎么配不上,嫁给我,以沈家厚实的财富宽广的人脉,咱们一起图大事。
张问忙说道:“我已经听张盈说了,沈小姐受奸人所害致残,但我要是在意那个,也不值得沈小姐伤感了。”
他心道,至多就是脸上被人弄了疤,关什么事,灯一熄,干什么事不都是一样?而且内助也不靠相貌。
沈碧瑶听罢又羞又怒道:“这小蹄子,这样的事也说了……不行,大人趁早收回这个念头。大人喜欢张盈,我早已知道。再说大人在世子面前宣称是张盈的夫君,现在官场上的人都知道了这层关系,木已成舟,否则这欺瞒之罪,大人如何担当?”
张问心道,两个一起嫁不就行了?这时候他猛地回过味来,这事不对劲,两个一起娶,谁做正妻,谁做二房?张盈她妹妹受世子宠爱,将来就是皇后,没道理姐姐做二房的;让沈碧瑶这样的大家闺秀做二房还是不妥,张问算老几。
过了良久,沈碧瑶的声音冷静了下来,说道:“我视张盈如姊妹,今天叫大人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想在这幽静之处为你们主持婚事,大人不反对吧?现在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张盈是大人的妻子,所以婚事不能张扬,我将张盈交给大人,为她操办婚事,也好不让她留下遗憾。”
虽然张盈和张问是同姓%?实张问看那大明日记,也觉得惊讶,建州女真屁大点一个地方,居然吃了大明,和蚂蚁吃大象也差不多了。不是一帮傻叉乱整,拿人堆也压死他们。
张问和沈碧瑶言谈毕,便住在庄园上,准备婚礼。要是按正规的来,应该有六节礼仪:问名、纳采、纳吉、纳征、请期、迎亲。但张问和张盈的这次婚礼,不想让外人知道,就简约了许多。
不过“庚帖”等事前的准备是不可少的,就是两人的八字,算来要吻合。庄里已经收拾了,贴了红纸,挂了灯笼,布置了新房,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喜庆……
段三七 听雨
“呀,下雨了。”一个白衣婢女轻轻一呼,从天井里小跑着躲进屋檐下,见着穿作大红新郎官袍的张问走进来,急忙作了一个万福,让于道旁。
张问看了一眼那天井里的脚印,无处不在的桃花花瓣被踏上了污泥。突然有一丝伤感泛上心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许多快事,陪伴自己的不再是小绾了。
他蹲下去,捡起几瓣花放进袖袋,迈步走进了北面的女房。“嘎吱”一声,推开新房,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
红红的烛火,还有并拢着双腿拘谨紧张坐在床旁边的新娘,红红的头巾,大红的嫁衣。都那么柔情如火。
张问转身轻轻关上房门,细细一听,一阵叮咚的琴声,空灵而忧伤,穿破伤花与雨点,穿透雕窗幔维,传入新房中。那是沈碧瑶的琴么?
他走到床前,慢慢揭开张盈的盖头,这个快意恩仇杀人不眨眼的女侠,此刻低着头,脸上红扑扑的。张问笑道:“以后的日子,你陪我走吧。”
张盈抬起头,脸上更红,那亮晶晶的饱满额头,亮晶晶的美目,让张问思念小绾。张盈低低地说道:“你听,有琴声。”
张问:“……”
“你更喜欢谁?”
“……”张问心道女人谁不吃醋,哪怕“情同姐妹”。
张盈没听到他的回答,垂下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伤感。张问忙道:“更喜欢你。”
她笑魇如花。
张问心道你可以吃沈碧瑶的醋,你可以和沈碧瑶争……但是你要是和一个死人争,争得过来吗?
“相公……”张盈羞赧地低低叫一声。张问叫了一声娘子,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她身上一颤,将脸躲进张问的胸膛,柔声道:“相公你听,外面有沙沙的雨点声。”
她的声音很温柔,比任何时候都要柔,都要甜蜜,甜得有撒娇的味道。张问唔了一声,“欲验春来都少雨,野塘漫水可回舟。”
张盈紧紧抱住张问的腰,喃喃地说道:“你说我们要是像这里的梁山伯祝英台一般,化蝶双双飞该多好。”
“嗯。”张问闻着鼎炉里烧印镌的清香,混合着桃花香气,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回头看时,床头放着一张吴中云林几,几上放着一个盈瓶,内有朝露花瓣。
这时又听的张盈说道:“我们不用管那么多事,找个地方安生过日子好不好?”
张问一怔,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想到的不再是花落知多少,他的心思已经想到了浙江省即将到来的风雨,乃至整个大明朝面临的“萨尔浒之战”。
“可我还得去杭州赴任。”张问轻轻说道。
“哦,那仇一定要报么?”张盈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张问看着被风吹得吱吱作响的窗户,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新娘道:“不仅是因为报仇。这次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与那日记上记录的毫无偏差……那上面记录的二十余年之后大明为蛮夷所灭,后又遭外狄瓜分的事,应该也无多大偏差,实令人痛心。”
张问看着张盈身上穿的大红礼服,五彩妆花、织金刺绣、翠珠堆满的金累丝头饰,说道:“我还是更喜欢汉家衣冠,还有这高堂广谢、曲房奧室,古琴字画,像日记上记录的蛮夷生活,有甚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就算要隐居,隐到哪里去?”
张盈眉头轻皱,又转念一想,我喜欢他,不就是因为他心有慆壑大志么,要是让他每日居于家中长吁短叹,也不见得快活,张盈想罢便说道:“相公是天,妾身一切都依相公。”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张问起身挑了一下烛芯,然后将张盈的绣花鞋脱下来,将她的纤足放到塌前的滚脚凳上,他坐到床边,又去解她的衣带。张盈的脸更红了。
这种立领礼服,将脖颈上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的,一拉开衣带,解开金纽,张盈的纤细白皙的脖子便露出来。张问心中躁动,便去吻她的小嘴,良久之后才放开她,两人轻轻喘着气。
洞房之夜,张盈的脸上了妆,嘴唇上压过红纸唇红,张问吻了一阵,嘴上也涂上了朱红,张盈拿眼悄悄一看,见张问嘴上朱红一片,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盈一笑,当真是比窗外的桃花还好看,长长的睫毛颤动,左脸上有个小酒窝。张问心道她要是常常笑,我可能都要多活几岁。当此花烛夜,张问自然不能让她失望,当即解下身上松垮垮的腰带,脱圆领衣服。
张盈犹自坐在床边上低着头没动,张问心下纳闷,她没准备验身的白娟垫在身下么?这时候张问突然想到,这女子跑了那么久江湖,会不会已经不是处子了?不管如何,张盈今后就算张问的结妻了,结妻如果不是处子,多少让张问有些不爽。
但都入了洞房,张问心里叹了一气,就算是那样,也只好将就用了。要是在普通百姓家,没有那块白娟,新娘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张问将她身上脱光,两人**相对。张盈的胸部比较小,但是**上的两点嫣红却如樱桃一般大,一般颜色。张问便把头靠过去含住,只听得莺地一声,那粒樱桃涨了起来,变得更大了。
她随即软在张问怀里,身上如化水了一般。张问惦记着自己老婆是不是处子,急着就将她抱于腿上,握着活儿往里塞。
“啊、相公慢点。”张盈一声痛叫,一滴冰凉的泪水吧嗒掉到张问的裸肩上,让他心里一怔,这女子刀光剑影过来的,能把她的眼泪痛出来,恐怕……他忙埋头用手在腿间一摸,摸了一手的血。
张问顿时笑了,柔声宽慰道:“没事,女的都有这么一回。”看来是因为张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沈碧瑶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要准备白绢这一节。他一边说话一边暗中用力,一下捅进去半截,长痛不如短痛。
张盈一声惨叫,自觉音量太大,急忙张口就咬住面前的东西,那是张问的肩膀。张问立马痛得叫出声来,脸都变得扭曲。张盈放开张问的肩膀,一股鲜血顺着肩膀流到张问的胸前。
张盈脸色苍白,忙用手按住张问的伤口。她的小银牙被血染红,嘴角如食人的妖精一般妖艳,光滑的身体因为刺痛轻轻颤抖着。
张问看见血,心里竟十分兴奋,他的心理是有些扭曲。兴奋之下挺了挺腰,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膀子上又是一阵刺痛,被张盈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张问便耸动了几下。
“相公、停一停、妾身、床上好多血……”张盈那涂了唇红的嘴唇都变白了。
张问低头一看,床榻上被血浸红了一大片,忙将她微颤颤的身子搂在怀里,安慰道:“你那膜太厚,所以才这样,并无大碍。”
两人休息了一阵,张问自觉难受,那玩意如烧红的铁棍一般陷在肉里,又想行快活之事。张盈心有余悸,遂让张问仰躺下,她要自己慢慢动。
洞房之夜,对张问来说只有占有的满足感,而身体却备受煎熬。但见张盈受伤甚重,也只得作罢,她已经又累又乏处于半昏迷状态沉沉睡去。张问挺着一根铁棍,看着上面的幔维顶篷,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张问厚着脸皮带着新婚的张盈去给后娘吴氏请安,这场景确实很尴尬。吴氏的眼睛闪过伤感。
张问只得当作没看见,夫妻俩在吴氏面前跪拜之后,领了一个红包,便转身出门,在门口正撞见沈碧瑶答应从风月楼送回来的寒烟。
寒烟看了一眼旁边的新娘,酸溜溜地作了个万福,“妾身给官人请安。”
张问听出语气里的醋意,心道没事找事,青楼姑娘还能明媒正娶不成?大明律,官吏取乐人为妻,杖六十,并离异;民籍取妓女者,杖八十,并离异。
妓女只有两条出路,一是给人做小妾,还是犯法的,不过这时候基本不管了;二是嫁给贱籍为妻,也是犯法的,但没人管。
张问想罢觉得这女人的心思实在难懂,就欲撩拨一下寒烟,回头对新娘张盈笑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张盈看了一眼寒烟,冷冷道:“相公风流留情,这会儿又挖苦妹妹作甚?”说罢挽起寒烟的手说道,“妹妹,咱们走,别离他。”
“呵呵……”张问摸着下巴笑了,这张盈果然是心思精细的人,又追了上去,问道,“按例,归宁、双转马,还去不去了?娘子的娘家是哪里的?”
张盈回头道:“咱们省的过场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个,娘家没人了,省了吧。”
两个女人暂时就住在祝庄,张问自回县衙处理公务,等着上边调职的文书去了。
段一 形胜
四月底,任命张问为浙江盐课提举司提举的公文就加急到达了上虞县,加盖了户部、吏部、都转运盐使司等几个衙门的大印,催促张问即刻上任,延迟则问罪。
张问不敢延缓,即刻清理了上虞各仓库库存,税收等事宜,列成帐目,到绍兴府交了帐,便携家人乘船西去杭州上任。一行人除了雇佣的力夫,有张问的娘子张盈、后娘吴氏、小妾寒烟、管家曹安等数人。
浙江省水路四通八达,张问等乘船入钱塘江,再行一段水路,便可到杭州了。到达闻堰镇的一个沿江村庄时,因已航行了数日,曹安要上岸购置食物日用,张问见岸边有个小菜店,便携家人上岸吃顿饭。
张问看着那插在门口的旗子,回头对几个美女笑道:“江南小菜店,有醋可吃了。”吴氏和寒烟被说中了心思,脸上都是一红,张盈白了张问一眼。
张问见罢娘子的白眼,继续道:“我没说错啊,有诗为证:虎丘攒盒最为低,好事犹称此处奇;切碎捣韮人不识,不加酸醋定加饴。哈哈……”
三个女子听罢表情各异,吴氏装作严肃,寒烟扶着张盈面有羞涩,而张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懒洋洋地走路,好像多说一句话就要累死一般。
跟班和力夫在外面的凉棚下坐了,而张问则带着三个女人去里边。一个老头急忙为客人们掀开水帘,乐呵呵地说,“客官里边请。”这小店这时生意冷清,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客,老头子心情很好,他这店,就指着来往的商客。
“翠丫,快上茶。”老头子向里边喊了一声,只听得一个吴腔“哎”地应了一声。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张问心下愉快起来。
小菜店里的菜,都是用梅酱、酸醋、饴糖捣碎而成,张问和吴氏对这个口味不是很习惯,只当作尝鲜。张盈和寒烟是江南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寒烟见那侍候的姑娘模样儿可爱,还顺手打赏了一串额外的铜钱。
这时两个短衣光膀的汉子撩开水帘钻进店子,那老头见罢脸色顿时一变。一个汉子笑嘻嘻地说道:“哟,冯老爷子,生意不错嘛。”
“今天就这么一趟客人,利又薄……”
“少废话,上个月的平安银子,您还没交,咱们又该收这个月的了。”一个汉子拿眼瞟了一眼那被唤作“翠丫”的姑娘,冯老头忙低声道:“翠丫,里边去。”
那翠丫忙怯生生地往厨房去了。
张问低声问曾经是老江湖的娘子:“啥是平安银子?”
张盈本来正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听罢张问的无聊问话本想不理,但想着他已是夫君,不理不行,便说道:“江河上有靠漕运吃饭的人,贩卖私盐,收取沿江客栈饭馆的份子,税比官府,就是平安银子。”
张问一听大怒,腾地站了起来,对门外喊道:“来人,给本官拿下!”坐在外边吃东西的两个力夫听见张问的声音,便走了进来,张问一瞧,力夫和那两个短衣壮汉一比,简直和猴子一般弱,当下郁闷,看向旁边的娘子张盈。
张盈这时候已不穿那玄衣了,穿着对襟大袖的背子,梳着桃心鬓戴玉簪,一副贵族妇人的打扮。张盈这时候没有微皱,这相公真是多事,和咱们什么事没有,去出那头干什么。张盈不动声色,坐着没动,她自觉穿这身衣服不便和这些莽汉动手。
两个莽汉行走江湖,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惯了,初时听到张问自称本官,声色俱厉,还吓了一跳,却见进来这么两个小子,当下就乐了,一莽汉瞪了那两个力夫一眼,喝道:“还不滚?”
力夫为难地看着张问道:“大人,小的们只会挑抬,拿人却是不会……”
张问大窘,这时下不了台,正色道:“尔等乱贼,欺压百姓,国法不容,识相的赶快滚蛋,休得骚扰良人!”
莽汉才不管你是官还是吏,手里没有武力,他们就不怕,听到张问怒斥,不惧反笑,这时见张问旁边的三个女人各具姿色,只有张问一个男人,却长了一张不禁风霜的白脸,便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
莽汉色迷迷地看着长相最秀丽姿态最婉约的寒烟,寒烟名妓出身,随便一坐都是韵味十足。张问见他这样看自己的女人,气不打一处来,提起板凳就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莽汉没料到张问这么一个书生样赶动粗,躲闪不及,急忙拿手臂格挡,板凳砸在手臂上,疼得那莽汉大声痛叫,恐怕骨头都折了。
二人大怒,瞪着张问就要出手,只见那两个莽汉长得比张问高了半个头,臂圆腰粗,张问与之斗殴哪是对手,心下也有些虚,但因要保护自己的女人,张问心下一狠,腰间又未带佩剑,正要去抓桌子上的碗往他们头上砸。
莽汉哪容得张问再动手,转眼间已跳将过来,碗大的拳头呼地一声就朝张问脸上招呼。张问不会武功,临阵也不及躲闪,心下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这一拳只能挨了。
不料正在这时,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那汉子突然抱住拳头弯下了腰,痛得面目狰狞。肯定是张盈出手了,果然听得张盈冷冷道:“想打我相公,找死!”
话刚落,她手里的另一双筷子已飞了过去,“哧”地一声,那盯着寒烟看的汉子双眼各插上了一支筷子,鲜血长流,哭爹喊妈。拳头上插着一支筷子的莽汉见状大吓,正欲求饶,张问已经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莽汉在地上滚了几圈,将两颗牙齿和着血水哇地吐了出来。
寒烟和吴氏已吓得抱成一团。
片刻之间,两个人高马大的人就躺在地上痛叫起来,张问犹不解气,骂道:“老子上任了,带人灭了***老窝!”
不料店家老儿却奔了上来,拦在中间弯腰讨饶道:“别,大侠手下留情。”老儿一脸哭相道,“哎,您这是……老朽这小店还如何经营得下去呀……”
张问听罢十分郁闷,帮忙出头却连声谢都没有。这时张盈说道:“这小菜店定然再开不下去,这些漕帮会报复出气。我看你们祖孙只能回老家种地了。”
张问心道得,算我遇上了,好人做到底,便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放到桌子上,说道:“拿回去,另外做点小生意……你们两个,拿绳子来,把他们绑回杭州,交由官府处置!哼,本官不杀你们,自有王法杀你们!”
店家老儿这才千恩万谢收了银子。张问等人这才出门去岸边上船,张问看了一眼旁边的三个艳丽的女人,从包裹里翻出自己那柄佩剑出来,自语道,“如果我刚才带了剑,一剑就捅死一个,也不用娘子辱了斯文。”
张盈摇头笑了笑。张问愕然道:“不信么?你相公我文武双全,想当初在上虞带兵平乱,亲手斩下贼子头颅,提在手里,万千乱贼莫不敢前。”
“只要和相公在一起,妾身就觉得好安全哦。”寒烟趁势挽住张问的胳膊笑魇如花。张盈没好气地说道:“我身上直打冷颤……”
一行人一路说着话,张问觉得心情大快,和佳人同舟,就是不一样。时间过得很快,下午时便到了杭州。曹安去城中雇了车马到码头接了张问,一行人才乘车进城。那叫一个繁华!
杭州才是真正的江南大都会,有人口八十万,人挤人喧嚣无比。街道两旁有廊道通行,路人走街道两旁的廊道;中间行车行轿,络绎不绝。店铺商家鳞次桔比、摊位成群,都挂着大牌子,写明出售货物种类,手艺店便写行业,繁华而有序。
商铺种类繁多,让人眼花缭乱。有茶楼、茶坊,都挂着水帘子,屋内支起炉子,牌子多数写着:梅汤、和合汤、胡桃松子泡茶;有酒馆、酒店,旗子上写着大大的“酒”字,如果是大酒店,就更加气派,有阁儿百十座,周围都是绿栏杆,四处青楼窑子里的妓女粉头道酒店赶趁,怀抱琵琶,弹唱曲儿,或鼓瑟吹笙,替公子王孙食客斟酒;有各色食店、面店、杂货铺、绸缎铺、当铺……
张问挑开车帘,观赏着沿途景况,眼前的盛况,让人诗兴大,对车中美女吟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整个杭州城,以钟楼为中心辐射街道河流,钟楼附近有中街、上街、下街等等。马车车夫说中街上官府衙门密布,张问便命车夫赶往中街。
段二 开中
中街街口的牌坊旁边,设有一个小监狱,有在街上参与斗殴等小型治安案件的,便会被抓到街口监狱打一顿,关几天。
张问的马车过了牌坊,进入中街,街上各司衙门密布,省里分管各种事务的机构很多,户部、兵部、刑部等等都有分司。张问拿印信给街口的皂隶看,皂隶便去盐课提举司通报。
张问便趁空隙时间,在马车上换了官袍,从五品官袍依然是青色,不过补子变成了白鹇。同车的张盈说道:“沈家在杭州有几个商铺,还有一处院子空着,咱们就不住衙门了吧,妾身带后娘和寒烟妹妹去收拾院子,相公处理完公务,妾身叫人到衙门接相公。”
张问以为善,便叫曹安和内眷一起去帮忙管理家务。过了不多一会,便见几个穿着青袍绿袍的官儿骑马带着轿子迎了过来。
只听得一个像公鸭叫唤一般的难听声音道:“下官浙江盐课提举司同提举,陈安上,恭迎大人。”
皂隶为张问挑开车帘,张问让那些官儿弯着腰等着,慢腾腾地端正了一下乌纱帽,这才从车上走了下来,陈安上等官员忙又作揖。张问这才换了一副笑脸,回礼道:“有劳诸同僚相迎。”
只见那从六品同提举陈安上三四十岁,矮个子,皮肤黑糙。天庭不甚饱满,按面相是该早年穷困,怪不得长了那么副模样。而且嘴巴前凸,皮肤又粗,跟个刚剃了毛的猴子似的。
张问换了官轿,长官在列,几个官员不能乘轿,便骑马相随,众皂衣左右相拥。当然排场比上虞县的时候低调多了。上虞县是个小地方,张问就是最大的官儿,所以想怎么招摇就怎么招摇;但在这杭州省府,布政司、按察司等等高级衙门多得是,一个盐课提举就算不得什么了。
一行人到达盐课提举司衙门,过了照壁,进大门之后就看见了仪门,按规矩皂隶已开了旁边的小门。因为张问现在是提举衙门的人,而仪门大门只有迎接其他衙门的同级或者上级官员才开。
进了仪门,如上虞县衙一般就是大堂院落,各级衙门除了一些细节不一样,大概的构造都是这样的封闭四合院,大堂公座便在这院落的正北面。
张问走向大堂时,只听得四声鼓响,皂隶拉长了音调道:“巳时三刻,长官上任,叩谢皇恩……”张问便在喊声中走进大堂,皂隶分左右排列。北面暖阁里有个屏风,除此之外大堂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
等张问走进来,吏房书吏签押公座,当众将椅子抬上暖阁,放到屏风前面。皂隶抬那那公座是相当的慎重,它本身是把普通木头做的椅子,只是象征着等级和权力。
然后皂隶又将公案抬上暖阁,小心摆正,摆放上山字式笔架、墨笔、红笔、砚台、签筒、王命、印匣。张问这才慎重其事地走上暖阁坐了,官吏纷纷来揖拜见,张问收拢各司表目,整个上任仪式完成。
张问从麒麟门退入签押房,开始处理公务。那些仓库帐目张问是不会看的,前任离任时已经向上官交差了,面上不会有问题,有问题光看这些东西也不可能看出来。张问只看重要公文,特别是中央下达的。
那像“刚剃了毛的猴子”似的同提举陈安上走进签押房,做了一揖,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小折子,双手呈到张问面前说道:“下官等恭祝大人上任,略备薄礼,聊表心意,请堂尊笑纳。”
张问笑着接到手里,也不翻开,猜得到肯定是礼单,笑看着陈安上。陈安上见状心下莫名有些紧张,忙生硬地陪笑了一个,白生生的牙齿露了出来,和黑糙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张问的妻妹攀上了皇长孙,深受宠爱,这样的消息,同僚们怎么会不知道?张问心下感叹了一气,这次上任和在上虞上任,遭遇是完全不一样。原因就是上次是以得罪上面的人的身份,下放的;而这次是升官,而且有后台。
这陈安上是哪边的人?张问一时不太清楚,或者是根本没能攀上上边的浙党或东林?这个答案,张问要从这张礼单上去找。
于是张问便当着陈安上的面翻开了礼单,陈安上神色顿时一喜。张问见状又立即合上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什么陈安上急迫地想张问翻看礼单呢?因为礼单上的礼比较贵重。陈安上要送重礼份子,就已经出了陋规常例中恭祝上官上任的“份子”范围,在讨好上官的同时,是想巴结上去了。所以张问得到了答案,陈安上等人还没有比较靠谱的后台。
张问心下比较愉快,这样也好,免得以后做事的时候,内部不协调,精力只需要用在上峰那里就行了。张问便将礼单在手里试了试,好像在试它的重量一般,然后说道:“这份礼有几斤几两,本官已经掂量出来了。”
陈安上心道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白脸,故意装葱?看也没看就知道了?他心里盘算着的时候,笑着用公鸭声音奉承道:“是、是,下官们的那点心意,大人怎会不知道呢?”
张问将礼单放到案上,皮笑肉不笑道:“咱们一个衙门办事,也不是见外,但话要说明了的好。本官初上任,你们就送这么一份礼,是不是太重了?要是有别人知道了,不得告我受贿贪墨么?”
“这、这事只有下官等几人知道,不会有其他人注意的。”陈安上的眉毛成了八字形,一副可怜样,“咱们这点孝心,就是想大人多多照应提携,别无他意……”
张问拿起公文,头也不回地说道:“好了,换一份吧。咱们只要把事儿办好了,该提携的自然会提携。”
陈安上忙收回了礼单,轻轻用袖子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他被这么一弄有些迷糊了,心里没什么底。这时又听张问问道:“户部下的这份公文,你们看了?”
陈安上便靠近了些,看了一眼张问正在翻看的那份公文,说的是协助有司衙门整顿盐课的事,陈安上道:“盐课已实行‘开中折色’许多年了,好像是……”
陈安上斜眼向上作回忆状,他说话的声音实在难听,如公鸭叫唤,又如锯木头。
张问给他补充道:“是弘治四年,叶淇为户部尚书,上疏‘召商纳银运司,类解太仓,分给各边’,改全国盐课为开中折色。”
“对、对,大人博闻强记,下官佩服。开中折色的办法已用了百余年,一向行之有效。户部突然独要浙江改回‘开中纳米’,这法子可是洪武年使用的了,下官等实在是想不明白,只等大人到来主持大局。”
“开中纳米”、“开中折银”,都是盐课使用的徭役律法。因为盐巴是国家垄断物资,利润丰厚,所以由官方一手控制,没有官方授权,任何买卖盐巴的商铺私人,都是重罪,称为贩卖私盐。
洪武至弘治的时间,使用的就是“开中纳米”制度。商人往九边各地输送粮食等军用物资,支援国防,然后按多寡到盐课司领取“盐引”,再凭盐引到盐场去买盐巴来销售,这就是“开中纳米”了。
通过输粮、输米或纳粮米及其他军用物资领取盐引到盐场支盐经销的方式,来解决边疆驻军的吃、穿、用,从而巩固边防。这种办法在那个时代是行之有效的,一时朝臣称快,上疏歌颂党国:坻京露积,士饱马腾,无枵腹之忧也,胡马不窥于长城,无蹂躏之扰也。
歌颂完了,对商人长途跋涉的艰难却只字不提。因为那个时候官僚的解构和现在不一样,不是一个利益圈子的人。掌握权力的官员谁管你商人如何,兵强马壮国家强盛他们就满意了。
但任何制度都有时效性,不可同日而语,随着大明商品经济的展,以前的法子行不通了,连续出现了几次盐引拥堵,明朝爆经济危机。商人们不愿意长途跋涉去送粮,盐引销不出去。前期朝中大臣采取了好几种手段疏通,缓解了经济危机。
但是有危机就会呼唤改革,弘治年间,叶淇出任户部尚书之后,大刀阔斧,全国改革,实行“开中折色”。
开中折色,其实就是拿银子去买盐引。
改革得到了全国官吏的拥护,一时又是歌颂党国:体恤民众,官民称快。因为这时候的掌握权力的官员,成分已经变了,与大商贾大地主有了利益的交集,当然就要体恤商人长途运粮的痛苦了。
其实那两种开中制度就一句话:开中纳米,给镇守边关的将士送粮食,换盐引;开中折色,给朝廷送银子,换盐引。
两种制度前后能够推行,都是因为得到了文官们的支持,不然就免谈吧。改革谈何容易,大多数改革都是哄老百姓,主要看手里有权的人,站在什么利益立场,古今同理。
张问听罢陈安上的牢骚,笑道:“上边要改,自然有要改的道理。”
段三 湖畔
陈安上用公鸭叫的声音说朝廷要浙江盐课改回洪武年使用的“开中纳米”,大为不解,便向张问请教。
张问说上边要改自然有要改的理由,作为敷衍,心道陈安上虽然长得丑点,可也是进士出身,哪有一点都看不明白的?不知这拔毛猴子是在装傻,还是考老子。
陈安上道:“要改为什么独独让咱们浙江改?这法子能不能管用还另说,能改得过来么?”
张问喃喃说道:“东北边一个叫野猪皮的人拥兵数万造反,朝廷欲大举用兵,奈何国库空虚。这上边不也说了吗,辅方阁老从各部调出五十万两作军费,欲筹足一百万两往辽东,供川云新军用度,又请旨皇上开内帑补足,可内帑也不充裕不是。咱们浙江历来是大明粮仓,当此大敌关头,对平乱作出点贡献是应该的。”
陈安上为难道:“理是这个理,但是私盐从来是屡禁不止,一旦实行开中纳米,定会导致盐引拥堵,盐价上扬,在暴利之下,贩卖私盐更是趋之若鹜,禁之不禁,如之奈何?”
张问点点头,在面前的纸上画个圈,问道:“户部有人下来监察改盐吗?”
“浙江清吏司户部郎中杨大人已到浙江,监察浙江输粮,浙江清吏司另有户部主事王化贞调到杭州……另外左大人升浙江道监察御史,也到了杭州。”
张问一边听,一边在纸上画圈,一共画了三个圈,又问道:“熊廷弼熊大人也来杭州了吗?”
陈安上惊讶道:“大人真是不出书斋,便知天下事!熊大人由南直隶调改杭州学道,也从京城到杭州了。”
张问又画了半个圈,放下毛笔,站了起来。陈安上忙去看纸上的圈圈,不知所然,张问回头道:“陈大人要是真对这个有兴趣,就三个半圈……不对,”张问又返回身来,加了半个圈,“三个圈,加两个半圈,呵呵。”
提举司的作息时间和县衙是一样,张问在衙门里呆到酉时,便签押各司条目,然后下班。
张问刚走出衙门,便看见一个熟人,黄仁直。黄仁直摸了摸胡须,站在街边等张问走近了,便面带笑意地作揖道:“张大人别来无恙。”
“哈哈,黄老……”,张问面有喜色,快步走了上去,也作了一揖,两人互拜。
黄仁直摸着下巴的胡须,笑道:“生计多艰,不知大人还用得着老夫做幕友么?”
张问笑道:“我欠你们的银子,可是已经还清了。”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黄仁直看向身后,两个作青色直身长衣的年轻人便作揖道:“属下等拜见大人。”黄仁直道:“沈小姐怕大人在杭州没有趁手可用的人,他们从现在起只听命于大人一个人。”
张问看了一眼,两个作直身男装的年轻人明显就是女的,呵呵一笑,对黄仁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上车再说。”
张问与黄仁直同车,相对而坐。黄仁直是沈碧瑶的私人,现在张问已经和沈家一个鼻孔出气,所以对黄仁直已不用像以前那样防范了。
黄仁直摸须,浑浊的眼睛看张问时,闪出一丝精光,随即笑着调侃道:“大人在上虞扮昏,可把老夫蒙过去。”
张问恬颜道:“情势所迫,不得已啊。但是当初黄先生在上虞县在旁指点,实令我受益匪浅。现在还望黄先生不计前嫌,你我携手如初。”
“不敢指点,大人能用得上老夫在旁辅佐查漏补缺,老夫领些银子买酒,也就心安理得了。”
张问笑道:“先生雅兴,高才换酒,洒脱至斯,令人佩服。正如诗中所言……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身在闹市,两人相互说了些闲话,马车向西行了许久,才停了下来。张问下得车来,先就看见了西湖,面上一喜,回头道:“住在这里,真是一大快事。”
旁晚时分,西湖岸边是车水马龙,士女群集,歌吹如沸,灯笼早早就点亮,让人感觉不到夜幕的降临。其繁华喧闹更是延伸到湖面上,楼船上的灯笼映在水中,如有千百个月亮。游船已经形成庞大的产业,在杭州,其规模不比酒楼差,王孙公子雅士最爱泛湖游乐。
这繁华之处,是美女如云,不仅乐人才抛头露面,大明到现在,江南的风气已经十分开化,姑娘媳妇都爱逛街,特别在杭州,更是莺莺燕燕目不暇接。朝廷三申五令要整顿风化,根本无济于事。随着大明城市经济的空前繁荣,女人们根本不会守在闺房里,而是广泛地参加社会交往。
朝廷下令:女子不准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结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修寺建塔,莫庙宇烧香,莫看春看灯,莫轻见外人,莫轻赴酒席……等等,法令基本是一纸空文,女人们什么都不遵守,特别是求神拜佛,吟诗作对最是喜爱。
连传统悠久的教条“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扯淡了,杭州书香门第娶妻,要是女子连字都不识,丈夫不会觉得是德,觉得是在朋友面前丢脸。
“美女可真多啊!”张问看着黄仁直笑道。黄仁直摸须呵呵一笑。
几个人进了宅子大门,这是个三进的小庭院,门厅是江南独特的通风敞口厅,院子里有天井,左右有廊道,屋檐宽大,因为江南多雨,合“四水归堂”。
院子不大,但是张问知道这个小院子,在这个地段,价值在万两银子以上。沈家将这么一处院子直接划给张问居住,财力不容小窥。张问看向黄仁直道:“沈小姐如此厚赠,又给房子又给人,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笑了笑,不置可否。一个白衣少女迎到第二进的月洞门门口,作了个万福,“东家请这边,奴婢们已经准备了晚膳,东家要先喝会茶,还是现在就用膳了?”
张问见那白衣少女的可爱鹅蛋小脸,玲珑身段,得体举止,绝非随便买的奴婢,回头对黄仁直道:“连侍女也是小姐送的么?”
那少女笑着脸道:“东家不记得了么?去年您去沈宅,进了西庭,就是奴婢给东家引的路。”
张问一拍额头,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哈,我说怎么看起来这么面熟。”其实他压根就不记得了,不过实在不想让如此美女失落。
“黄先生,一起吃饭,还喝什么茶,中午在衙里吃那一顿,简直难以下咽……你叫什么?”张问又回头问那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笑嘻嘻地甜声道:“奴婢名叫珍儿。奴婢是东家的人了,东家赏赐奴婢一个名字哦。”
“真儿……就赏你个名儿,叫假儿吧。”
白衣少女嘟起小嘴不快,这名字确实难听。张问哈哈一笑,“居西湖之畔,有诗曰淡妆浓抹总相宜,你又穿白衣浅纹褶裙,就叫淡妆吧。”
“谢东家赐名。”
张问又道:“去叫夫人她们一起吃饭。”
“是。”
黄仁直忙道:“大人内眷在此,老夫就不便叨扰了。”张问道:“黄先生不必见外,张盈不就是笛姑么,先生又不是不认识,当初在京师,不是先生和她一起来相识了,我岂能娶此良眷贤妻?”
黄仁直这才笑着答应了。
白衣少女淡妆将张问等人带进第二进院子,院子里栽满了桃树,林间小径上飘满了落花,空中也纷纷扬扬,美丽得如人间仙境。这院子原来是沈碧瑶的,看来沈碧瑶不是一般的爱花,在她居住过的地方,无一不是种满花树。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张问都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了,他虽出身地主家庭,还是第一过这般奢华的生活。这些都容易让人沉迷丧失斗志,张问不由得提醒自己。如果没有权柄实力,什么东西都是过眼云烟。
穿过一片桃花林,就看见一塘荷叶,荷塘中间有个小亭子,岸边有房屋数间。张问走近之后,见那几间房有亭、谢和敞室,周围养着白鹤,还有鸡鸭等家畜,这里定是主人闲时休闲娱乐舆情的地方,因为没有窗楹,四面透风,不适合居住,居住应该在第三进院子的内宅里。
最大的是一间敞室,前面种着梧桐树,后面种着竹子。张问和黄仁直进去之后,看了一番这敞室,自然是幽雅所在。前后没有墙壁,通风又便于观景听琴。
敞室不能悬挂书画,中间有一张大几,两旁各有无屏的长榻一张,木几上摆着大砚台一个和青绿水盆一个。北窗有湘竹塌一张,可以高卧。
张问和黄仁直推让一番,坐在中间的长塌上,不一会又走来了几个白衣少女,将北窗的湘竹塌抬开,放上桌子板凳,开始摆饭。
张问和黄仁直刚坐下,就听得不远处响起了琴声,张问寻声望去,寒烟已经坐到了旁边的亭子里,焚香凝神,开始拨弦。
段四 煮酒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几案上有建兰一二盆,塘边奇峰古树、清泉白石;敞室中湘帘四垂,望之如入清凉界中。
亭中有白衣寒烟,缓缓送来叮咚琴声,青丝随风而动,玲珑身段,娇美面容,如仙子下凡。张问和黄仁直坐的桌子边上烧着一个小炉子,温着美酒,丫鬟美婢陆续送来佳肴,摆放在桌子上。
“良辰美景,知己一二人,煮酒广论,今日我们就来个煮酒论英雄如何?”张问心情很好,朗声笑着。这庭院之中,全是沈家的人,张问深感沈碧瑶的厚爱,老婆都是沈碧瑶给的,所以已经不把沈家当外人。
黄仁直摸着胡须呵呵一笑:“很久没有这般放开胸怀了。”
桌子上很快摆上了满满一桌子,有山珍,鹅、鸽子、斑鸠;有海味,炙蛤、鲜虾、燕菜、鲨翅;有各色蔬果,层层架叠,以示美观,称为“果山增高碟架”。
不一会张盈就在那奴婢淡妆等白衣少女的带引下,款款走进了敞室,她身作浅绿绫罗侍女装,交领衣裳让她纤纤玉脖露出来,配上如丝一般乌亮柔滑的秀,让人赏心悦目。
张问看在眼里,心道如此美妻却常常在房事上不能尽兴,定要想个法子调教一番。但是作为正妻,在家中的地位仅次于男主,自然不能像调戏小妾一般猥琐,张问不好意思破坏自己在张盈心目中的印象。
这时候张问无疑间见到亭子里弹琴的寒烟,她是名妓出身,什么手段不会?张问顿时计上心来。
“妾身给相公请安。”张盈走到桌前,款款施了一礼,从容淡定,她无论是男装打躬作揖,还是作典雅装扮作万福,不一不是形神具备。她缓缓转身又对黄仁直施了一礼,“妾身见过黄先生。”
黄仁直摸着胡须笑看着张问道:“以前笛姑都是叫老夫黄老,现在却突然改口了,老夫还不是很适应呢。”
张盈那亮晶晶的饱满额头下面的美目一笑,秀目变长狭,黑睫毛以玉白肤色为背景更显可爱,走到张问身边,说道:“妾身随了相公,自然随相公称呼黄先生了。”
张问顿时被张盈那一笑笑呆了,只觉得眼光昏花,已看不清远处的景色,心里竟然扑腾扑腾跳将起来,不由得感叹道:“这漫天的桃花,怎比得上娘子一笑之万一?”
张盈一乐,柔声道:“相公,黄先生在旁边呢。”
张问看了一眼黄仁直,自然要让这老夫子看看,以前的笛姑这会儿是怎么听我的话的,便说道:“娘子,还不快给黄先生倒酒。”
张盈便用左手托住右边的长袖,慢慢地端起酒壶给黄仁直斟酒,动作要慢才显得优雅。张盈无疑悟性很高,悟透了各种动作的神韵特点。
“黄先生请,我先干未敬。”张问双手举起酒杯,仰头酒杯见底,“一杯酒,一段英雄论,黄先生以为,当今时局,朝廷广调天下兵马集往东北,谁可当大事?”
黄仁直喝下酒,拿手帕小心擦了擦胡须,那几根山羊胡是他最爱玩的东西,不得不保护好了。黄仁直调侃笑道:“当今天下可称英雄者,惟大人耳?”
张问一愣,随即就明白黄仁直用《三国演义》里曹操的“惟使君与曹耳”在调侃。张问也不是没有幽默感,随即很配合地看向天空。这个动作是揶揄三国里,曹操刚说完那句话,天空就响了一个雷,刘备的筷子落地,不知是被雷吓的,还是被识破装比吓的。
张问看完天空,黄仁直哈哈大笑,张盈也笑魇如花。他们想起了张问在上虞学刘备的情况,不由得会心一笑。
“黄先生不是外人……别说,我还真打算争上一争。”张问不笑,正色道。
黄仁直半眯着眼睛,摸着胡须,在想张问那句话是开玩笑,还是玩真的,片刻之后,黄仁直才说道:“恕老夫直言,大人不了解辽东状况,又无实战经验……再说,大人也犯不着掺和那趟浑水。”
张问摇头道:“犯得着,犯得着……”张问压低声音道:“沈小姐与我都要对付的李氏,掌家的是李如梓,李如梓其父李成梁,不就是在辽东家的?朝廷到辽东选兵,连几千能战的都选不齐,也是李成梁敛财的功劳了。咱不学他敛财,但是辽东战事已牵动天子之怒,实乃建功立业之地。男儿何惧危局?这个地方看似危险,却暗藏极大的机遇。”
黄仁直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犹自在沉思。而张盈的脸色变得苍白,沙场上刀剑无眼,相公一介文官,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她想起一句话:悔叫夫婿觅封侯。
张盈张了张小嘴,想劝阻相公,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眼巴巴地看向黄仁直,希望他劝相公几句。黄仁直半眯着眼睛,将旁边的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果然就睁开眼睛道:“老夫劝大人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人切不可因为想尽早对抗李氏,便涉险东北。一则那是一趟浑水,二则大人才不在兵事,恐与国家兴亡无益。”
“谁说我不知兵事,先生不见上虞民变,我提三尺青峰,不是照样纵横?再说大明猛将如云,也用不着我上阵杀敌,知道怎么用人用谋便可。”
黄仁直皱眉道:“大人如何上位掌用将之权?”
“这个……”张问叹了一气,今天在衙门里,最后返回身画的那半个圈,就是自己,半个圈意思就是想去,但是基本没有机会。一个圈就是想去又有机会了。一共三个人想去而有机会,两个人想去但没机会。
张问端起酒杯,闷闷地喝了一杯,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叹道:“没有下酒菜,酒也是苦的……黄先生以为,谁会掌辽东?”
黄仁直半眯着眼睛,喃喃道:“商丘杨镐,万历八年进士,二十五年经略援朝军务;三十八年巡抚辽东,多次败女真人和蒙古人。与辅方从哲交好,齐楚浙党派系的元老,又称沙场老将,可能会出任辽东经略。”
张问点点头道:“浙党势大,杨镐确是最有可能的。但是我观今日盐课这盘棋,不简单。东林已调德高望重的御史左光斗监察浙江,又调东林人士王化贞参与浙江户部清吏司,所以我觉得事情尚有反复,说不准。”
黄仁直眯着眼睛沉吟许久,又道:“东林这边,凤翔袁应泰也得到了朝中重臣的推举,特别是兵部左侍郎张鹤鸣十分赏识应泰,以王化贞和应泰为其最得意的门生。二十三年进士,先后任工部主事、兵部武选司郎中、淮徐兵备道、按察使永平兵备道、右佥都御史。任永平兵备道时,应泰招兵买马,休整要塞,打造战舰,采办火药军械,十分得力,素有精明能干之称。连浙党那边的熊廷弼也认为他是能吏。”
张问又饮了一杯,听着亭子里叮咚琴声,想了许久才说道:“我觉得,袁应泰宽厚有余,杀气不足,治军后勤尚可,不足独当一方军政。当然,现在兵部无尚书,袁应泰又得到了兵部左侍郎的支持,也是极可能掌辽东之事的。结果如何,只看浙江这盘棋的胜败。”
张问画了三个整圈,杨镐和袁应泰算是两个整圈,还有一个整圈,这时就听得黄仁直说道:“还有一个能主辽东兵事的将才,自然就是熊廷弼。二十五年进士,先后任保定推官、监察御史、辽东巡按。在辽东时,实行军屯,缮垣建堡,按劾将吏,军纪大振。上疏备陈修边筑堡、以守为战的存辽大计,但与前辽东巡抚杨镐之议不和,督学南直隶,以严明声闻。此人有大才,严格治军,经略辽东,定可守土保边。”
熊廷弼就是第三个圈了,按资历和辽东巡按的经验,是可以担当大任的,所以张问才勉强给他画了一个圈。张问摇摇头:“和杨镐和袁应泰相比,熊廷弼出任辽东经略的可能性最低。不过要是他们二虎相争两败俱伤,朝廷无老资历可用,有一点可能起用熊廷弼。”
“呵呵……”黄仁直笑着点点头,“熊廷弼一向主张在辽东以守为战。可是纵观本朝三大征,天子无一不是用大军征伐,每每希望一战永逸,熊廷弼以守策,恐怕和皇上的攻策不符。”
张问笑了笑,三个圈正是那三个人,一个半圈是自己,想去但是可能去不成;还有半个圈,就是现在派到浙江“配合”杨镐的堂弟杨洛监察盐改的王化贞,(镐洛:镐京与洛阳的并称,王化贞此人胆大,肯定也想去,但是和张问一样,资历声望不够。
“辅方从哲令户部盐改,这是盘好看的棋啊,黄先生怎么看?”张问喃喃道,“我现在就像他们斗棋的棋盘中的一粒棋子,作为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悟性,不然瞎搞像什么话?”
段五 佯醉
张盈在旁斟酒,张问不断劝酒,不出半个时辰,已是杯盘狼藉,不知春秋几何。张问那张方正的白脸也喝红,还好酒量比较大,天旋地转之下,神智还算清楚。黄仁直已是半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处于半睡状态。
张问端起酒杯,黄仁直忙摆摆手道:“老夫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吐了。”
“不打紧,黄先生绣口一吐就是半个大明……”张问摇晃着脑袋,“如今调到杭州的左光斗、王化贞、杨洛、熊廷弼,有谁是沈家能联络上的?”
张问心里明白得紧,一边劝酒,一边在打探内情,沈家血脉单薄,没有子弟在朝为官,也就是个商贾家世,能和沈家联络的,恐怕都是大商贾李如梓一党的。
李家祖籍是高丽人,其祖李成梁原本穷得得到了大明官职之后连赴任的路费都没有,到大明起家后,其中两个儿子李如松、李如柏都继承父志,都没有作为,惟有三子李如梓从商,得到其父资助之后迅扩张,官场商场都铺的很开。
在大明朝,没有进士出身,要混出场面绝非易事,就是主持军务,如杨镐、袁应泰、熊廷弼这些人,无一不是进士出身,纯武夫只能冲锋陷阵卖命,一般无法左右军机决断。没有进士身份,混开了的,李成梁算一个,他的儿子李如梓算一个。
黄仁直半眯着眼睛道:“这个老夫也不甚清楚,不过杨洛、熊廷弼是浙党的人,左光斗以正直不阿见称,可能较小,唯有王化贞应该是可以联络上的。”
张问喃喃道:“听说两党为争辽东大权,在京师已经就交锋过一回了,可有此事?我前段时间一直闭塞在上虞,听到的风声实在太少了。”
“皇上不喜东林,无疑杨镐是最有把握的,但事关军国大事,皇上也不会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用人。东林伺机要把杨镐搞臭,在京师已经试探了一轮。时杨镐与乐人饮酒作乐,又到城郊试马,乐人坠马身亡,东林各方收罗证据,弹劾杨镐杀人。然而证据不足,以杨镐无罪。这是一个信号,是投石问路,浙党不能坐等攻讦,所以在方从哲的肯下,才布置了浙江盐课这个局。”
方从哲以国库用度不足,国内大军调集频繁为由,要浙江盐课改洪武法,向边关输送粮食。这么老的办法自然是行不通的,就像这时突然要实行夏商的奴隶制度一般行不通。但是在场面上却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要实行,在国朝,大凡事情拿到桌面上说,都是以道德的理由,有善恶之分,虽然很多事无法用善恶判断。
大伙自然不会信那些桌面上说的光明理由,对浙党的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会说罢了。让人都知道的布局,就是阳谋,浙党就好像在说:老子就要搞你们,搞袁应泰,接招吧。
但是大凡以阳谋开局,都有阴谋。阴谋是什么,张问暂时还无法得知,他喝得有点高了,只能看看展才可能明白。他不愿意真醉,不习惯真醉之后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太清,于是开始装醉,拿眼瞟向张盈,口齿不清地说道:“咦,小娘子长得好生俊俏啊。”
张盈眉头一皱,扶住张问:“相公醉了。”
“我没醉……我纵横酒桌数十年,何曾醉过?”
黄仁直站起身来,拱手道:“天色不早了,老夫告辞。”张问也不回礼,醉眼惺忪地歪在椅子上。
张盈站起身,敲了一下铜磬,那婢女淡妆便走了进来,施礼唤了一声:“夫人。”张盈道:“珍儿,送黄先生。”
黄仁直呵呵一笑,说道:“今天大人赏了她个名字,叫淡妆。”黄仁直才是真正喝得有点高了,张口就乱说。
淡妆没好气,悄悄看了一眼张盈,张盈不动声色,说道:“珍儿,送黄先生。”
“是,夫人。”
这些,张问都看在眼里。张盈亲自扶住张问回内宅,两个女侍卫提着灯笼一前一后跟着,出得这园子,就是第二进正院,北边有个洞门,从洞门进去,就是内宅。内宅住着女眷,一般不会让男客人进去。
张问一边顺从地扶住张盈,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一边寻思着,虽然娶了她,但是还未完全征服她的心。她需要什么?难道真要如她说的那样,一同隐居,让张问全部属于她才可以吗?
张盈不拒绝嫁给张问,因为张问是进士,是天之骄子,才貌俱佳,表面看来,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为了她妹妹的事,敢和世子对决。这样的人,她哪里去找?所以当初沈碧瑶对她晓以利害,她就接受了,一个女子,总归要找到归宿才算完美,归宿就是夫君,是家。
但是张问在内心里对这样的关系不太满意,他更不愿意隐居,他对天下的各种争夺充满了兴趣。张问无疑没有男女平等的想法,他自己不属于任何女人,而且占有他最多的,其实是个死人,却要求女人们从内到外被他占有。
内宅房屋长廊曲奥幽静,隔成了几个格局,而张问住的是正北的上房,从廊道过去,就是张问住的地方。进了卧室门,可以看见张问住的地方已经被重新收拾了一番,应该是去掉了一些绚丽的东西,不然就如闺阁了。
卧室的地平,为了干燥清爽,天花板未上漆,显得情节雅素。室内有一张卧榻,面向南,幔维是绫罗纱,按律正是五品级别的官员应该用的。
塌后有半间屋子的地方,人所不至,用来放置薰炉衣架书灯之类的东西。窗前有一张小几案,上面没有放东西。一侧还放着木橱木架等家具,木橱里放香药玩器,书架里放书。
张盈将张问扶到床边,为他脱袍衣帽子,闻得张问一身酒气,又将他的亵衣亵裤脱掉,不一会张问便全身**,底下那根玩意因为靠在充满女人体香的张盈身上许久,早已怒目涨立。
这时那奴婢淡妆已送走了黄仁直,走到门口说道:“夫人……”突然见到张问全身一丝不挂,脸上顿时一红,轻咬一下下唇,神色有些慌乱地继续说道,“回夫人,奴婢已将黄先生送出门了……侍书已带人拿灯笼送黄先生,奴婢提醒黄先生天黑路滑,当心走路……”
张盈见淡妆的神色,眉头轻轻一皱,扶住张问的肩膀,巧妙地挡住了他的身体,回头道:“正巧,你去打些热水来,官人要沐浴。”
“是。”
淡妆不比寒烟,寒烟大小就在青楼身,小时候就被人用药物调养,不能怀孕,专程培养为玩物。淡妆虽是奴籍,但身体是清白的,是可以怀孕的。张盈情愿张问宠爱寒烟,也不愿张问去沾这些奴婢,她至少希望张家的长子是自己所出。
待淡妆带着几个奴婢为张问准备了浴盆,张盈也不让她们侍候,自己将张问抱到盆中沐浴,可怜张问虽然身材偏瘦,但骨头架子有那么大,百多斤是少不了,却被张盈像抱孩子一般抱起。
张问的头靠在木盆边缘上,闭着眼睛半醉半睡,一副迷糊样,可心里却明白得紧,回味着被老婆抱着的美妙滋味,幽长的体香,又加上酒在体内作祟,一时欲火焚身。
但是他已装醉,不可能暴起将她按翻在地,便半睁开眼睛道:“一起洗……”
张盈想起在酒桌上他叫自己小娘子,以为这时张问还把自己当其他女人,不由得面有娇嗔,张问心里咯噔一声,忙装睡,嘴里喃喃道:“笛姑、笛姑……你倒是把脸上的玩意摘了呀……”
张盈一听,心里自是一甜。张问又叫了许多遍笛姑,作渴望相思状,张盈见他一副思念苦痛的模样,心道他莫是在梦中梦见以前的情景了吧,她心有不忍,便轻声道:“相公,笛姑来陪你了。”
说罢张盈便轻轻解下衣衫,如一条滑溜的鱼钻进水里,张开纤臂,轻柔地抱着张问。张问感受到那对比较小的柔软贴在自己下巴,可大粒坚挺的红豆又硌着张问的皮肤,很有质感,算是弥补了小胸的遗憾。
过了一会,张盈放开他,纤细的手指浇着水为他清洗身体,指尖在张问的胸膛上一寸寸移动,张问忍不住憋出一声呻吟,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叫道:“娘子……”
“相公……”张盈的眼睛迷离,就像这热水把她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汽一般。张问知道她已动情了,便把脑袋靠过去,用嘴含住一粒红豆。张盈这样的,无疑比平常女子的敏感许多,只一轻轻这么一刺激,她的手便紧紧抓住了木盆的边缘,那可怜的木头被她捏得吱吱作响,可见会武功的人手劲绝对不会小。
张盈嗯地咬牙嘘出一口气,喃喃道:“相公,你刚才叫了笛姑十三遍呢……”
张问把嘴靠到她的耳边,耳语的同时,把她的耳朵弄得痒丝丝的,显然张问侍弄女人是老手了,他轻轻耳语道:“娶你之前,我一个人何止叫了你一千三百遍。”
段六 改盐
淡雅的卧室里弥漫着热水的热气,水蒸汽在空中形成淡白的烟雾,如雾、如云、如霭。塌后的薰炉里燃着香饼,清香的白气隐隐升腾,轻柔,如张问抚摸在女子肌肤上的手指。
张问正欲放开张盈似樱桃的,张盈却死死按住他的头,不让他的嘴离开。张问无奈,只得用舌尖缠绕,牙齿轻咬着。那粒红豆充血涨,变得比樱桃还要大了,几乎要和小冬枣媲美,在张问的口腔里,经过唾液的润滑,如温玉一般滑腻,大个头又很有吸头,不比尖,含在嘴里不尽兴。
张盈双腿死死,大腿不住摩擦,脚尖向下猛蹬。水比较热,她的大腿内侧因为搓得太用力,变得红通通的。“砰!”那木盆边缘突然被张盈的手捏掉了一块,就像被咬下一个缺口,她将木头捏在手里,变成了木渣子。张问在余光里将此情景看在眼里,心下一寒,幸亏自己的骨头不是那块木头。
“啊、相公,快些……”张盈使劲按着张问的头,让他的嘴脸贴在她胸脯的肌肤上,呼吸困难,张问就如溺水的人一般难受,想吸口气力气却没她大,只得拼命吸着、咬着、舌尖添得酸疼。
张盈突然长长吸了一口气,胸口挺起来,带着一声瘆人的闷哼,身体突然软了下来。张问急忙放开她的胸,大口呼吸起来,低头看时,那粒硕大的红豆几乎肿胀起来。
张问被折磨一番折腾,活儿已硬如烧红的铁棍,如果拿东西去敲,恐怕要“嘡嘡”作响了。他见识了老婆的暴力手劲,小心问道:“娘子,咱们去床上吧。”
她软软地靠在张问的胸口,唔了一声,闭着的眼睛也没睁开,胸口起伏不停。张问听罢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到门边的湘竹凉塌上,拿棉斤将两人的身体擦干,然后才撩开绫罗幔维,将她放到床上。
张盈软软地蜷着腿,浑身一丝不挂,大腿内侧红红一片,像被开水烫伤了一般,整个一玉体横陈。张问脑子嗡嗡直响,除了想干那事,连自己姓什么都搞不清楚了。他忙小心分开张盈的双腿,只见卷曲的芳草下面那河蚌,暗色外唇里边鲜红艳丽,就像桃花的花蕊一般好看。
张问口中生津,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用双手的大拇指分开肉片,湿漉漉的下面那桃源洞穴,内壁的皱褶鲜红可爱。张盈犹自闭着眼睛休息,张问用指尖按在那狭缝上方的上揉了两下,张盈嗯了一声,面颊绯红。
他已顾不得许多,跪在张盈双腿之间,手提那根可以嘡嘡作响的凶器,就往里塞。张盈腰肢纤细,耸动的时候,小腹下面的小丘明显鼓饱起来,她咬着小银牙,皱着眉头,叫得痛苦心慌,却让人听出来她快活得要命。
张问的活儿进去时推开许多道壁的褶皱,拉出时翻起一圈肉浪,都打在了实处。铁棍裹在洞里,一挤一抽,像赤脚在泥地里跋涉,吱哧的一声连着一声。鲜红内唇都翻了出来,不出一烛香工夫,张盈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浑身抽搐起来。
一炷香工夫对张问来说,刚刚进入忘我境界,他双手握着张盈的纤腰,继续运动着。过了许久,铺在床上的毯子已经被花露浸湿,以至于张问握住她的腰的手都像刚从水里拿出来一般,滑得握不住她的腰,借不上力。
终于,张盈睁开眼睛,眼睛里全是哀求,喘着气说道:“相公、相公别再折腾了,求你了……”
张问正在紧要关头,红着眼睛道:“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了。”说罢把吃奶的力都用了出来,全身筋脉突起,太阳穴暴鼓,这才完了事,顿时像全身泡在了温水里,又乏、又舒服,如中了箭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张问的胸口咚咚直响,如升堂的时候敲鼓一般,大张着嘴如哮喘病人一般喘着气,休息了许久,湿手凉干了,就像蒙了一层糨糊干了一般不活动,又如冬天生了冻疮一般皮肤绷得老紧。
他看向张盈时,张盈已经成八字形躺在床上昏睡了过去,那芳草下面被蹂躏过的狭缝,还大张着嘴,没能合上,乳白的糨糊流了一滩。张盈是不能再承受第二轮了,张问这时还未尽兴,本想叫寒烟过来继续侍候,但想着妻妾同床的事张盈不定能接受,只好暂时作罢。这才将张盈那软得无骨一般的身子抱在怀里,拉了被子盖上睡觉。
因为得到了花露的滋润,第二天张问精神更佳,张盈却还沉沉地睡着,喊也喊不起来。张问在美婢的侍候下穿上带着青盐香味的衣服,走出房门时,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张问心下感叹了一声,吃了饭,便坐娇去衙门。
刚走到大堂,就见那刚拔了毛的猴子陈安上正焦急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双手还在不停地搓,就像冬天冻了手搓手取暖一般。这时见着张问,脸上一喜,奔过来说道:“大人,这太阳都上三竿了,您怎么才来啊?大人……”
张问见到他的模样,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我昨天刚刚上任,舟马劳顿,迟了一会儿,有何不可?”
“清吏司来人了,就是个书吏,可尾巴都翘天上去了,不就是有户部郎中的印信么,娘的,狗仗人势!”
“户部郎中?杨洛?他派人来做什么,刚刚我见你不是很急吗?有啥事,痛快点说出来。”张问一边走,一边说,“黄先生、有我的荐书那位,来了么?”
陈安上个子矮,腿短,小跑了一阵跟上张问,说道:“来了,正在签押房。杨大人派人来,催办盐改,没见着大人,说要告一状。他问咱们要盐改的具体方略,下官怎么能说还没开始办呢?下官就说,方略在大人那里,一会差人送过去。那狗屁书吏在这里指手画脚许久才走。”
张问走进签押房,见陈安上还跟着,张问便回头道:“陈大人熟悉环境,把衙门里的事儿理顺一些,免得上边的人找茬。”陈安上面上有些失落表情,只得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黄仁直见张问进来,放下手里的茶杯,摸着胡须笑道:“大人来得可早哇。”
张问走到正座上坐下,皂隶端茶上来,张问等皂隶出去之后才小声道:“昨儿醉得不轻,现在还头疼,在那些人面前可不敢说。黄先生好酒量。刚一到衙门,就听那陈大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烦事,还顺带听他了一顿牢骚。”
黄仁直端坐在椅子上,又半眯起眼睛摸着胡须玩。张问顺手翻看着公案上,从总铺送过来的来往公文,和下边各房递报的账目,该用印的用印,不用印的丢在一边了事。
“大人这回做提举,比在上虞做知县要上手快些,底下的人没那么刁钻。老夫查过了,陈安上家境贫寒,是个孝子,没有什么背景,人也还过得去。老夫来的时候,他见了大人的荐书,应酬得热情,可见是有心依附大人的。”
张问哦了一声,继续干自己的活。黄仁直呆坐了一会,又说道:“清吏司怎么应付,大人一点也不急么?人家把大人弄到这位置上,就盼着您做点事。”
“一会得去清吏司一趟,看看他们说什么。黄先生有什么建议?”
黄仁直道:“盐改显然是办不成的,可非得要让办……要办很简单,下个公文,通知有司衙门和盐场实行‘开中纳米’,定个期限,暂时依然售盐引;到了期限,便停止售盐引,只能通过纳米凭证领受盐引。按章程这么办就行了……不过还得顺带办两件事,一是立刻打击私盐,表明态度,二是严查外省食盐流入。”
张问沉思了许久,这事看似简单,手里有权,有户部明文,一道公文就可以办了。可明显商人们不愿意大老远去送粮,一则这样延长了资金周转周期,二则路途损耗不可估量,赚赔风险很大。等商人们手里的盐引用完了,可盐巴是必需品,繁华的浙江,人口密集,酒楼饭馆不计其数,没盐怎么行?带来的直接后果,盐价暴涨,还有什么后果天知道。
浙党的目的,当然不是想让张问渎职问罪,张问还没能被别人看上眼。可张问不能抵制盐改,如果流露出不满,到时候就会被顺带牵连进去,所以他决定要支持盐改,以后也好推卸责任。
准备妥当,张问便命书吏起草了方案,收拾了一番,带着方案去户部清吏司官员驻扎之处。浙党的代表、杨镐的弟弟杨洛是户部郎中;清吏司还有东林的王化贞是户部主事张问先看看他们怎么出招,然后等左光斗和王化贞有什么暗示。
段七 增印
张问去见户部的人,却吃了个闭门羹,人说杨洛不在,只收了张问的盐改方略。张问在门口踱了几步,也不能这样找王化贞,因为浙党的人现在还以为张问已经和东林的人翻脸,直接去找王化贞,就暴露自己的阵营了。
一旦知道张问还和东林一个鼻孔出气,说不定他那提举的椅子还没坐热,又要变成被攻讦的对象。
张问白跑了一趟,有些疑惑地回了盐课提举司衙门,陈安上拿着一张纸走进签押房,放到公案上,说道:“大人,开中纳米的官报,书吏已经拟好了。”
“哦。”张问打开印匣,将手放到印上时,总觉得不对劲,又将手缩了回来,“别急,等等上边的回复,一旦了官报,有窝引的商人获知确切消息,定然会抢购盐引,囤积食盐坐等盐价上扬,要慎重。”
“是、大人说的是。”陈安上会意,既然有上面的人下来,提举司犯不着自己扛任何责任,还是等上边的指示为好。陈安上也心知肚明,这盐改要成功几乎没有可能。
张问总觉得事情蹊跷,可能是去找杨洛没见着人的原因,让他产生了一种直觉。杨洛既然身负浙党重托,这会儿正是办公时间,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户部分司里,杨洛正躺在后堂的木塌有一声没一声地哎哟呻吟,只见他是个络腮胡的黑脸大汉,穿着青色官袍,户部郎中是正五品,只比张问大一级,但是他是中央的人,代表的是户部。
杨洛咬着牙,一边叫唤一边喘气,脑袋上已经插满了针,一个郎中正站在塌前,左手小心撩着右边的袖子,右手拿着一枚针轻轻插在杨洛的头里,慢慢捏着旋转。
旁边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耳大五官端正,正是王化贞,他疑惑地看着杨洛道:“杨大人,您好些了么?”
杨洛停止叫唤,闭上眼睛躺着,也不答话。王化贞欠了欠身,看了一眼杨洛那张黑脸,脸太黑,根本看不见脸色,王化贞又转头看向郎中,郎中道:“王大人请放心,杨大人白日突头疼,是乃阳症,肝阳上亢,肝火肝风,老夫针灸之后,只需用药调养,半月便可痊愈。”
这时候杨洛睁开眼睛,挣扎着要坐了起来,郎中忙帮了把手,说道:“杨大人要注意休息,不可操劳费心。”
杨洛满头的针,黑脑袋像个刺猬一般,唉地叹了声气,说道:“我也想省心,可现在不仅部堂、中丞关心这里的事,整个户部都指着咱们把事儿办好,我能省心吗?”
他是说给旁边的王化贞听的,意思是总督、巡抚、户部,都是咱们浙党的人,你们省点心磕头认输吧。
王化贞脸色一变,心道老子是吓大的吗,口气不善道:“改洪武法,根本就不可能!别说是杨大人,就是辅来也没办法!”
杨洛看向郎中道:“针可以取了吗?”岔开话题,心道:你王化贞除了牛轰轰说大话,还会什么?居然把辅方从哲也搬出来轻辱一番,辅招你惹你了?东林党就是嘴贱。
“大人您坐着别动。”郎中听出他们对话的口气不善,加上本来就判断出这杨大人多半就是装痛,就想把针快些拔了,好尽早离开这是非地。
杨洛又看向门口,问门口的皂隶道:“刚才你进来禀报何事?”
皂隶躬身道:“回大人话,盐课提举司提举张大人刚刚求见大人,小的们见大人身体不适,就寻了个借口说大人不在司里。”
“哦,他有什么事儿吗?”
皂隶走上来,将手里的卷宗双手呈到杨洛面前,“张大人是送方略来的。”
这时候郎中已取了针,收到盒子里,又将盒子放到药箱,拱手道:“在下先行告辞。”杨洛喊了一声送客,然后拿起案上的方略,王化贞伸长脖子要看,杨洛啪地一声又合上了,“本官还有些乏,先休息一下,这本子,一会本官看了,再和王大人商量。”
王化贞神色难看,腾地站起来,但是杨洛是上官,王化贞也不敢怎么样,双手一抱拳,连腰也不弯,直挺挺地说道:“下官还有公务要处理,告辞。”
杨洛坐着动也不动,鸟也不鸟王化贞,只对门口喊道:“长顺,进来给我摁摁太阳穴。”
待王化贞走了,那被唤作长顺的人才走了进来,恭敬地站到杨洛身后,用双手拇指给他按摩太阳穴和头皮。长顺穿着灰布衣,头束在头顶形成一个髻,头花白却没有戴帽子。
过了一会,杨洛屏退左右,指着案上的本子,说道:“念。”
“是。”长顺便拿起本子低声念了一遍,然后将本子小心放到案上,垂手立于一旁。杨洛闭目想了想,说道:“这方案少一条,你说说看。”
长顺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心道这杨洛和他哥杨镐一个德行,完全没有保密意识,也不管在什么地方,想说事就说事。
但是长顺不敢违抗主人的意思,尽量放低声音道:“是。小人以为,少一条增印盐引。一旦盐改的官报下去,商人一定会在期限内大量购进盐引,囤积食盐奇货可居。盐课司就是想不给期限也不行,因为运米往东北也需要缓冲时间不是。这样一来,短时间内筹集到五十万两军费如同囊中取物,解内阁之忧,解皇上之忧。”
杨洛睁开眼睛,呵呵一笑,“你越来越长进了。”随即又冷冷道,“东林党的人,勾结江南商贾牟利,反而动辄要挟皇上,这次他们自个跳坑,怪不得别人,哼,奇货可居,我看是投机取巧,这些窝引盐商是谁指示的?”
“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长顺见杨洛肯之后才说道,“如果我们叫张问增印盐引,张问会不会看出弥端,或者会不会让东林人士知道?”
杨洛呵呵一笑:“知道了又怎么样?这是户部拟定内阁通过宫里批红的事儿,他们要抗命不成?再说了,如今在浙江的东林党,能掺和这事儿的,一个王化贞,不足为虑;一个左光斗,可他已经去实地考察民生去了。张问?你没见他去年在午门门口吓得尿裤子?东林的人甚至愤怒得要直接刺杀他,去年在京师不是为这事儿吵了一场吗?”
“东家高见。”长顺提起笔,“小人这就代东家批复这方案么?”
“慢!”杨洛睁开眼睛,沉吟了片刻说道,“皇上之所以会肯此事,是因为能拿银子回去……要是到时候东林党的人骂起来,皇上不是也给一起骂了?皇上没错,那咱们就错了,明白吗?所以不能给他们把柄。”
长顺放下笔道:“是,有公文就是证据,所以只能口述。”
杨洛点点头,又说道:“我看这事就你去办吧,你办事我放心。”
“是。谢东家抬爱。”长顺道。杨洛给了印信,长顺正要出门,杨洛又叫住他道:“把张问拿上来的方案,给王化贞带过去,让他自个寻思去。”
长顺领了命,乘车前往盐课提举司。
张问闻得皂隶禀报,便从签押房前往后堂接待来人。皂隶又问道:“大人,仪门开正门么?”
“又不是杨洛亲自来,开什么仪门?”
张问坐于后堂正中的公座上,黄仁直和同提举陈安上站于一侧,不一会长顺就被皂隶带到了堂中。长顺拿出杨洛的印信,交到皂隶手上,张问看了确是无疑。
长顺拿回了印信,慢腾腾地走过去,却见张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当即皱了皱眉头,揖道:“在下长顺,见过张大人。”
张问唔了一声点点头,也不还礼,说道:“咱们长话短说,不知杨大人有何指示?”
长顺心下不爽,连坐也不请坐?他故意回头看了看屁股底下,意思是怎么没座位?张问却装着不懂,你一个报信的,还坐个鸟蛋。
长顺看了一眼张问,呵呵一笑,说道:“张大人果然是快人快语,好,在下就直说了,杨大人已经看了您的方案,考虑还算周全,特别是缉捕私盐贩子和联络镍司衙门防范外省盐货,杨大人十分赞赏。只是……”
陈安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也许在他的眼里,中央下来的人都十分牛叉。
长顺看了一眼陈安上,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继续说道:“只是……还欠缺一条。”
张问想了想,觉得并无疏漏,不禁问道:“哪一条?”
“增印盐引。”
“增印盐引?”张问品味着这句话,过了一会,便说道,“盐引是按盐场开采或晒盐多寡印制的,岂能随便增减?盐商买了盐引,提不到盐,官府信誉何在?”
“大人此言谬也!”长顺道,“盐场月月都有产盐,本月提不到盐,下月提便是,有何不可?”
张问愕然,心道:商贾大量购置食盐囤积,等改“开中纳米”的期限一到,没地方买盐引了,商人们自就要借机抬高价格谋取暴利。那时候,盐引该销不出去的,仍然销不出去,造成盐引淤堵;商人们却有大量食盐囤积,抬高价格。买不到新的盐引了,价格自然上扬,有什么办法?
段八 八气
公案上铺着大红云缎桌围,那颜色让张问想起鲜血。案上的红笔,可以用来勾朱杀人,印匣里的大印,转瞬之间就可以决定万千百姓的衣食。古砚、笔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儒雅,甚至墙上还挂着古琴,但是这些东西实质上并不是那么雅致,张问太明白了。
户部郎中杨洛的使者长顺,要求提举司增印盐引。张问不动声色,平缓地说道:“既然户部主持盐改,提举司理应实心用事,杨大人批了方案,下了官报吗?”
长顺长身站立,下巴一撮胡须翘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大人有此想法,杨大人十分欣慰,九边将士缺衣少粮,杨大人差在下来,就是促催大人,下官报,通知有司衙门、盐场立刻着手盐改。”
长顺说了一堆废话想和稀泥,张问却不为所动,他一直抓住事情的关键,又问了一句:“没有官报,没有公文?”
“方案岂能这么快批复?大人只需抓紧下达官报,着手盐改,增印盐引,这是户部的指示。”长顺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
张问看了一眼长顺的髻,连帽子都没戴,不过就是个家奴角色。他顿时明白了,盐改是无法成功的,不仅东林的知道,内阁户部怎会不知?等以后各自为了目的争夺完了,回到这事的出点,改盐的失败,总是有一些人罪不容诛道德败坏,做替罪羊。
不给公文,让老子去扛,不是明摆着想用老子做替罪羊吗?哼,老子会等着让你们整?
张问看明白之后,立刻放弃了力求左右逢源的打算,这个时候只能站到其中一方,方能保身。哪一方?当然是东林,各种关系摆在这里,张问没有选择。
张问冷冷道:“没有公文,你干什么来了?”
长顺愕然道:“在下是来催办公务。”
张问重复了一句:“没有公文,你是什么人,催什么公务?跪下回话!”
长顺脸色涨红,带着怒气说道:“我有杨大人的印信,张大人刚才可看清楚了?”
陈安上不明白张问为什么态度变得那么快,上午还说要尽力配合户部改盐,刚过半天,却和户部的顶上了,户部不就是要求增印盐引这么一件事么?陈安上不明所以,二仗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张问旁边小声提醒道:“大人,人家可是户部的人。”
张问的手放在公案的血红桌围上,一边紧张地沉思,一边中气十足地说道:“大明律,凡官民以品次分高下尊卑,近者东西对立,卑者西、高者东;越三级者,分上下;越四等者,卑者拜上,尊者受坐,有事则跪白。本官从五品朝廷命官,你是什么品级?命你跪下回话,有何不可?”张问最后声色俱厉道,“目无尊上,扰乱常纲,你不怕流放三千里!”
长顺听罢神情复杂地看向张问,张问瞪目直视长顺,长顺的长袍下摆微微颤动,他觉得不对味:我是户部郎中派下来的人,怎么反而要给他跪下了?
“来呀!”张问一拂袖跑,抓起山字笔架上的朱笔。长顺忙跪倒在地上,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律法明文规定,人家非要较真,你也不能硬扛不是。
陈安上愕然看着长顺跪在地上,早上这长顺就代表杨洛来过一次提举司了,那会儿他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指手画脚,简直是狗仗人势,让衙门里的人愤然,却没有办法,谁叫人家是上峰衙门的人呢?
这会儿可好,这厮不是牛吗,直接跪地上了,陈安上坐在张问旁边,也跟着受了跪,一时心情大快,同时也寻思,这张问后台不浅啊!看来朝中宫里都有人。
实际上张问并没有多硬的后台,妻妹张嫣虽受世子宠爱,但是现在还没有名分,朱由校要结婚要等到十六岁已冠才行。东林党这边,就只有李氏那帮子人可能会帮着张问。但是东林大部分人,特别是大员,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李氏控制的不是。
张问的胆气来自勇气,既然浙党要用老子做替罪羊,翻不翻脸有什么区别?鹿死谁手,看得是手段和勇气。
陈安上觉得有了大树,胆气大壮,在旁厉声道:“大人问你,没有公文,你催什么公务?”
长顺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仰起头道:“张大人,您是想抵制改盐吗?在下提醒张大人一句,改盐是户部制定、内阁票拟、宫里批红的事儿,您想清楚了?”
张问心道你威胁老子?口上立刻来了道德大义:“增印盐引,改盐官报,有窝引的盐商必然囤积大量食盐,坐等涨价,等涨上去了,全浙江那么多刚刚温饱的百姓怎么办?你们想过吗?本官身为大明的官员,上系皇上重托,下系亿兆黎民,岂能只顾一己安危,忘记职责所在!”
长顺无词可回,站起来,愤愤道:“您等着瞧。”说罢转身就走。
这时陈安上小心说道:“大人,改盐是户部下的命令,咱们提举司隶属户部,公然抵制改盐恐怕……”
“谁说我抵制改盐了?我说了吗?”张问瞪目道,“他没拿公文,我如何改?杨洛以为我要抵制改盐,定然迫不及待下达公文,等着抓我抗命的把柄参劾。我们等的不就是正式公文?”
陈安上愣了愣,随即回过味来,“大人高见。”陈安上说完心道后台硬就是不一样,说话也硬气不是。
不出张问所料,长顺回到户部分司,想着杨洛差遣他之前说的“你办事我放心”,如今事儿没办成,那可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只能添油加醋,将自己的感觉说成了事实,“张问十分嚣张,说他上系皇上,下系黎民,还说咱们改盐是不顾百姓不顾社稷,死活不愿意改盐。”
长顺自然隐去了自己被迫下跪的一节,有些事儿,被打落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吞不是。
杨洛听罢,一张黑脸愕然,眼珠子睁得老大:“他真这么说?他敢明目张胆抵制改盐?谁给他的权力,给他的胆子!谁指使他这么干的?”
长顺心道虽然没明说,不就是那个意思么,便回道:“可不是,这张问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狗胆包天。”
杨洛气得“啪”第一声拍案而已,“反了他的,就是东林硬塞到咱们清吏司的王化贞,不是出了名的胆儿大?也不敢明目张胆拒绝执行改盐!”
杨洛来回走了几圈,说道:“这厮傻啦吧唧的,还不是个听话的主,谁用他谁倒霉,不能再让他坐在那个位置,把事儿给浑搅……去,立刻下官报,限期勒令他张问改盐,哼哼,我倒是要看看,是胳膊粗,还是大腿粗。”
张问当天就从总铺拿到了户部下达的公文,当即让书吏备案,坐回公座,毫不犹豫地打开印匣,取出大印,在官报上盖印,“立刻将官报传视各司衙门,贴出公示,勒令期限一到,全浙江盐课改‘开中纳米’,停止接受盐商输银,严查各司盐引数量。”
“是……大人,要增印盐引么?”
张问指着户部下达的明文公文道:“这上边写得清清楚楚,增印价值五十万两的盐引,按数增印。”张问心道:东林那边,也没给句话,都看着户部如何改盐,这担子不能我张问一个人扛着不是,人家有朝廷的政策,改就改呗。反正以后开中纳米干不下去了,怎么收场就不关老子的事了。
黄仁直坐在旁边,眯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过得一会,又拿手去捣鼓下巴的山羊胡,这才说明他并没有睡。
张问回头问道:“黄先生以为,这样办可以吧?”
黄仁直睁开眼睛道:“户部下了明文,有何不可?大人不仅要办,还得实心了办,知会镍司衙门,协助清剿私盐窝点,让大伙都知道大人是在执行户部的政策。”
张问呼出一口气,手里把玩着一本线装的《大明律》,里面的内容,他小时候读私塾时就读过无数遍了,现在拿在手里,只当玩具,就像黄仁直玩他的胡须一般。
他看着山字笔架上的朱笔,叹了一口气道:“油盐柴米,百姓家每日愁的,不就是这个么……黄先生觉得,以后改不下去了,户部要怎么收场?”
黄仁直道:“寻几个官员顶罪,改回开中折色。”
张问和黄仁直对望一眼,黄仁直长吁短叹道:“他们这是在用官府的威信换银子。”
张问低声道:“户部缺银,又要筹备大战,底下被官员商贾制肘,谁坐那位置都头疼。皇上看得明白,同意这么干,不也是因为能拿银子回去?人人都说皇上爱钱,可皇上弄点银子还得派税使,弄得一身臊腥,被言官骂得睁不开眼睛。按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犯得着这样吗?”
万历皇帝好享乐,也有点好大喜功,和人打了好几场不是很顺畅的“胜仗”,需要银子不是,可作为皇帝来说,他弄点银子还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