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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乌纱txt下载     乌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段八三 老宅

    “张大人在哪里?”黄仁直和沈敬在各个衙门都没找到张问,直接找到了张府。却被张问府上的人告知不清楚,黄仁直指着那青衣小厮骂道:“赶快进去问曹安,耽误了事儿拔了你的皮都顶不了罪。”

    只见黄仁直身上穿着大红色的仙鹤官袍,牛比轰轰的样子,旁边的矮个子黝黑老头沈敬也是红袍,两个人都是大员,那青衣小厮不敢怠慢,让他们稍等。

    这时有个见识比较多的门丁悄悄说道:“刚才火那个老头子是黄仁直,老早就跟东家打天下,咱们得小心应付。”

    青衣小厮听罢急忙进去找曹安报事,走到前院的一间倒置房时,遇到另一个家丁道:“曹总管前几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小厮只好回到大门,对黄仁直说曹总管也不在。

    黄仁直怒道:“府里没一个管事的人?”

    这时沈敬忙拉住黄仁直道:“老哥别动肝火,何必和这些奴仆一般计较,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

    黄仁直问道:“什么法子?”

    “找夫人问去。”

    黄仁直想了想,既然张府的管家曹安不在,张家院子里的女人也不一定买他们两个老东西的帐,找张盈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于是黄仁直便点了点头,和沈敬一块离开了大门口,上马车去紫禁城找张盈去了。张盈一般在设在紫禁城的玄衣卫总衙里,就算不在,衙门里的人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其他事儿咱们还能和元辅商量着办,可这事儿不让张大人亲自拿主意成么?”黄仁直在马车上说道。

    沈敬点点头道:“老哥所言不差,这事儿必须得大人拿主意,否则别人要是知道是咱们擅自处理的,唾沫都得淹死咱们。你说这上书要大人登基,怎么是熊廷弼的人最先跳出来?我此前还想着可能是西大营的那些老将或者朱燮元,却没想到是熊廷弼。”

    沈敬是黄仁直的同乡,又是黄仁直推荐到张问面前的,所以和两人几乎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当初他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酒瘾也犯得厉害,惨不堪言,幸亏有黄仁直这个同乡引荐找了份差事,日子才过得下去。他倒是没料到混了十来年竟混出人头地了,比考进士都容易……所以屁股正才是王道,跟对队伍最关键。

    黄仁直摸了摸胡须说道:“以前我也没料到是熊廷弼,不过事情生了之后一想倒是合情合理。贤弟想想,这几年朝廷倾全国之力平定辽东,这是多大的功绩,以后封侯封爵还不得论功行赏?可偏偏每次都是朱燮元在前面立功,熊廷弼在后面搞后勤,这次大人回京之后,仍旧这么安排。熊廷弼镇守辽东那么多年,总得设法扳回一次局面不是?”

    沈敬听罢点点头:“上折子那个冯西,我查过档了,和熊廷弼是同乡,平日也有书信往来。熊廷弼在朝廷外边呆了那么多年,手段倒没有太生疏,用一个小官打头阵试探试探,成了功劳是他的,不成也罚不到他头上。”

    “正是如此。”黄仁直捻|着胡须,看着外面的路,已经到棋盘街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现在天启帝死了,信王在西北的浪头也快被杨鹤扑下去了。当今天下,满朝全是咱们的人,新军一百多万上下也全是咱们的人,都盼着开国论功行赏,天下大势一目了然。冯西上书张大人顺应天命登基的事儿,全天下都看着,大人的态度就是一个信号,不得让大人亲自拿主意么?”

    沈敬脱口道:“要是大人问起咱们有什么建议,如何回答?”

    黄仁直白了他一眼,说道:“贤弟老糊涂了么,事儿不是明摆着,当然是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冯西,然后不动声色升他的官。朝臣的眼睛都睁得老大,眼见这么副情况,大伙儿还不明白?”

    “老哥真是……老奸巨猾。”沈敬笑骂道。

    他们在东华门下车,先去了内阁衙门,然后派人进去问张盈。过了许久,回来的人传来张盈的话:张问在老宅。

    张问的老宅就是青石胡同里那所破旧的院子,是张家的祖宅。黄仁直等人只好又辗转赶去老宅。他们的马车行到青石胡同口,这胡同太窄,无法行大车,他们只好下车步行。

    冷清幽深的胡同,两旁的宅子大门多数没有向着胡同这边开,几乎看不见有人走动。张问达之后就搬离了这里,两边的房屋照样破旧,突然有一众身穿华服的人走在其中,倒显得十分突兀不相称。

    沈敬纳闷道:“大人到老宅来做什么?”

    这时黄仁直突然作恍然状,压低声音道:“是了,前些日子不是死了遂平公主么?大人恐怕是因为这件事儿……”

    沈敬看了一眼黄仁直,说道:“……大人不像那样的人吧?”

    黄仁直瞪眼道:“难说。”

    沈敬道:“如果真是为这事,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后宫佳丽三千,没两日就忘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理是这么个理儿……”黄仁直突然揶揄地笑道,“对了,听说老弟新纳了个小的?看不出老弟还老当益壮啊。”

    沈敬老脸一红,“咱们谁也别说谁。”

    黄仁直笑道:“咱们从小玩到大,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家里有两个姿色不错的,要不咱们换换?”

    既然找到了张问在哪里,他们心里也不急了,有说有笑地走到张家老宅门口,黄仁直回头对跟班道:“敲门。”

    生锈的铜环“哐哐”响了几声,没过一会,角门就开了,竟然是曹安亲自开门。虽然曹安只是张家的奴仆,可他是看着张问长大的人,张问心腹中的心腹。黄仁直等人心里清楚得紧,比较客气地说道:“哟,怎么是曹总管亲自开门?”

    曹安笑道:“黄大人沈大人大驾光临,老朽自然要亲自开门。”

    其实是张问没有带别的奴仆回老宅,曹安也不说破,继续笑着脸道:“咱们少爷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正在静养,所以……招呼不周,请二位不要见怪。”

    “没事,咱们就不进去了。”黄仁直一挥手道,“不过朝里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要大人拿主意,你看能不能问问大人的态度?”

    曹安道:“方便对老朽说么?老朽进去帮二位问问。”

    黄仁直遂屏退左右,将小官冯西上书请张问登基的事儿说了,又说道:“冯西是蓟辽督师熊廷弼的同乡。就这么对大人说,其他也不用多说,大人会明白的。”

    “好,老朽这就去问,请你们稍等,怠慢怠慢。”

    曹安说罢便转身走进院子,老宅的院子很小,就是个二进的四合院,从北角的一个月洞门进去就是内院,整个地方一目了然。

    只见张问正坐在院子中间那口枯井旁边的青石板上,手里拿着一个瓷罐,正慢腾腾地抓起瓷罐里白灰忘枯井里面扔。听见曹安的脚步声,张问头也不抬地问道:“曹安,来的人是谁?”

    那口枯井深不见底,黑漆漆的死寂洞口就像人的心……这种意象还让人不禁联想到女人的阴|部。

    “礼部尚书尚书黄大人,还有沈大人,他们说有个小官冯西上书言登基事……冯西是蓟辽督师熊廷弼的同乡。想听听大人的态度,怎么处理?”

    “熊廷弼?”张问一面抓起一把白灰丢进井里去,一面沉吟道,“他们都找到这里来了,这事儿确实挺重要的……以内阁的名义斥责冯西,让黄仁直知会吏部尚书崔景荣,让崔景荣亲自过问,过段时间找个理由升冯西一级,调到京师来做京官。”

    因为是朝廷大事,曹安谨慎地在张问面前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确认并无差错,这才出去给黄仁直和沈敬传话。

    张问伸长脖子,向井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冒出一股莫名的好奇,又仔细往里面看了许久,这才作罢。

    他呆坐了许久,然后把手里的瓷罐直接丢进井里,片刻之后,听得里面“哐”地一声闷响,又看了一眼手上的白灰,拍了拍手,大喊道:“打盆水来。”

    不一会吴氏便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如今张问在这里住了几天,就叫了曹安和吴氏两个人来,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

    这时候他觉得住在这里还舒坦些,不过他是回不到以前了,这皇帝他不当也得当,不当他甚至有性命之忧!

    要么虎视天下,看谁不顺眼就杀谁;要么成为新贵势力的共同敌人被抛弃……他要怎么选择完全没有悬念。

    张问把手伸向井口,让吴氏倒水冲手,将手上沾的白灰都洗进枯井里。不经意间,他的目光从吴氏身上扫过,忽然觉得她十分性|感。

    已经三十出头的吴氏韵味犹在,更别说当初和张问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她才二十来岁。这么一个丰腴的女人和张问住在一起,让他心猿意马也是人之常情。

    张问总觉得今天吴氏特别诱人,可细看之下,她的衣着举止一如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领口有两粒纽扣没扣,露出一点空隙,可以看见锁骨之处的肌肤,还有上襦里面露出了一点白色亵衣的下摆……大概是干活的时候不注意,这才导致衣服细节上不太严整,不过这样倒是更有韵味……

段八四 小雪

    旁晚时分光线渐渐暗淡下来,青石胡同里十分安静,此时万籁俱寂,纷扰的俗事仿佛都远去了,让张问感觉十分惬意。木窗开着,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凉如水的空气,充分享受着此刻的宁静。可谁又能完全避免俗事的烦扰呢?

    外面那口枯井里的两个女人就完全不用烦恼了,可她们已是死人。先前张问手里端的那个瓷罐,装的就是朱徽婧的骨灰。明朝公主下葬有一定的礼制规格,不过朱徽婧的墓里只有几件她平时穿过的衣服,而她的身体已经被张问下令烧掉,骨灰刚刚让他洒进了老宅的枯井里。但张问不想死,他如果那么容易就放弃生,这么多年来他可能已经死上了好几十遍,死了又死。世上大多数人都在艰难地求生,可见活着确实是一件好事。

    外面的枯井里埋着他喜欢的两个女人,他也没觉得伤感,实际上他心如磐石,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不过他喜欢老宅这个地方,来到这里仿佛回到了最初。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宁静,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了,弱肉强食的争斗也仿佛远到天边,这样他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人有时候需要孤独。

    夜幕快要降临,张问关上窗户挡住寒风,掌起了油灯,从袖子里摸出一册《太祖实录》,慢慢读起书来,另一本《大明日记》也在旁边的桌子上。要是在平时,太祖实录这样的资料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不过现在张问想看什么书都可以,只要是世上存在的书。

    他一边看一边寻思,开国之后如何控制局面?历史上开国之君的事迹并不少见,朱元璋就是最近的一个。但是张问觉得不能完全借鉴朱元璋的干法,否则可能天下大乱。

    明朝开国之初的状况其实很好,先是从鞑子手里夺得的江山,皇朝更加名正言顺。天下初经大乱,一统天下之后更容易进入治世。

    张问现在面对的状况却不同,天下并未大乱,而且是在一个汉人王朝的基础上建立另一个汉人王朝,在儒家普世道德观上这是以臣谋君,名不正言不顺……要是一不小心,可能导致国家分裂,进入军阀混战时期;也可能变成五代时期那样政权频繁更替,因为中央政权无法得到天下的认同:你可以当皇帝,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想来想去,觉得必须要依靠已有的功臣集团。明太祖可以把厉害的功臣都除掉,因为当时明朝在天下人心中已是正统;如果张问也依样画瓢把自己的功臣除掉,极可能就会给其他人可趁之机,趁机摘桃子。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只觉得身上一冷,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寒风从窗户缝隙里灌进屋子,外面的风好像吹得更大了。

    他打开木窗时,外面的情景给了他一阵惊喜,只见昏暗的空中飘起了小雪。雪片就像活物一样在空中胡乱飞舞,这该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时只见窗外雪花飘荡中吴氏正抱着一床被子向这边走来,张问遂起身打开房门。

    吴氏走近说道:“今晚又是风又是雪的,我给你添床被子。”

    “哦。”张问回到椅子上看着吴氏忙乎,只见她的头还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好像刚刚洗过澡,身上只穿了一件缎子,可能是身子没擦干以至于一些地方浸湿了贴在肌肤上。

    她走到床边,把被子丢在床上,又弯着腰整理,这个姿势让她撅起了丰腴的屁|股。张问坐在她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翘臀。

    女人的曲线真是神奇,凹凸有致有如行云流水,就像最精妙的书法笔画一样。吴氏那撅起的肥美翘臀往上一到腰间,曲线就急转而下骤然变窄,柔韧的腰身婀娜多姿。

    张问不由得将手里的太祖实录轻轻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后把手放在了吴氏撅起的屁|股上。

    “啊!”吴氏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张问。张问的目光立刻被她胸前的大东西吸引过去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比吴氏那两团东西更硕大的乳|房,衣服根本就压不住它们的饱满。

    吴氏的脸就像喝了酒一样红,她怔怔地看着张问,紧张地喘着气。

    张问伸手把住了她的胸部,触手处只觉得就像棉花一样柔软。吴氏身体|颤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张问的手把自己的两团捏成各种形状。

    她突然挣脱开来,说道:“我要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站住!”张问有些怒气,“你穿成这样过来给我送被子,是什么心思我还不明白?犯得着装模作样?”

    吴氏摇摇头,青丝在空中飘荡,“我……我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不该这样……”

    张问听罢缓下口气劝道:“你从梅花庵回来之后,身份已经改变了,又正值壮年,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更没必要每天背着道德的包袱。道德是什么?因为律法只能维持社会的基本运转,于是需要道德来让人们守规矩,如果大家都不守规矩,世上不是乱套了?但是你和我并没有妨碍他人,管那么多干甚?”

    吴氏茫然地看着张问,几乎要哭出来:“你别和讲大道理,我又不懂。”

    张问:“……”

    “总之这样是不对的,以后我不这样了……”吴氏说罢便欲离开。张问哪里容得她走,大步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腕往回一带,吴氏便撞到了他的怀里。

    张问顿时闻道了一股成熟的香味,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子,丰腴香甜。吴氏还要挣扎,他便用一只手臂箍住她的腰肢,任她怎么挣扎也不管用。

    “你的奶|子长那么大,腰身却婀娜多姿……”张问嘿嘿笑道。

    吴氏听到张问口里说出如此粗鄙的话来,脸上更是像涂了胭脂一样。她的头脑混乱,真想逃掉,可张问这么一箍真是有效,无论她上蹦下跳都毫无办法。

    她挣扎了一阵,力气用尽,大口喘着气身子软终于不挣扎了。张问见她不再折腾,便将她推倒在床|上,只用一只手按住她的细|腰,她便怎么也爬不起来。

    “快让我起来!”吴氏沉声喊道,她也不敢大声嚷嚷。

    张问道:“你就是笨,力气没多少,还只知道用蛮力。我按着你腰,你一个劲往上挣扎有用吗,我是你的话就往旁边挣。”

    吴氏听罢就向侧面挣扎,果然从张问的手里挣脱开来。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张问已扑倒过去,又只用一只手臂环抱住她的腰,他的骨头大身体结实,比较沉,这么一来吴氏又没辙了。

    “现在要怎么才能挣脱?”吴氏微张檀口,愣愣地看着张问,也不是她是真是假。

    “没办法了。”张问笑道,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撕,只见两团硕大的白|嫩柔软便弹了出来。

    他遂埋下头,伸出舌尖在一粒红豆上轻轻舔了几下,吴氏的身子旷了很多日子,又正值虎狼之年,哪里受得了,随着张问的舌头每一次动作,她的身体便颤|抖一下。

    突然她用力一挣,张问一不留神,被她按翻了过去。可是这次吴氏没想着要逃,她的眼睛几乎都红了,飞快地摸索着张问的腰带,可越急越解不开。张问愕然地看着她,她的头凌乱,眼睛红,气喘吁吁,实在疯狂。

    她忙乎了半天,怎么也解不开张问的腰带,差点急得哭出来。张问笑道:“别急,夜还长,日子也长,还有几十年可以及时行乐。”

    吴氏带着哭腔道:“你能别讲大道理么?现在是你这该死的腰带怎么解开的?”

    她一急,张问反倒不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表情和动作,觉得很有意思。

    这时只见她抓住张问腰间的衣料使劲一撕,可惜得是没撕动,张问穿的是厚棉布料子,没点手劲别想撕破。吴氏咬住牙关,喘了一口气,又试了几下,还是撕不动。

    她看了一眼仰躺在那里悠哉游哉的张问,生气地说道:“再这样我走了!”

    张问这才从床上爬了起来,让她撅起翘臀趴在床边上,抓住她的裙子下摆往上撩起,又褪下她的亵|裤,那丰腴圆润的臀部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他解开自己的腰带,掏出那活儿……吴氏感觉到了烫的硬家伙,回头说道:“别磨蹭了,快来吧。”

    就在他摸索寻找地方的时候,吴氏的一只手从两|腿|之间伸过来握住那活儿放到该放的地方,另一只手抓住张问的胸襟向前一拉,只听得“哔|叽”一声,他便如小船推开了层层破浪一般,进入了那层层皱褶的红白|嫩|肉之所。

    他的双手把住那挺|翘的触感如缎一般的臀部,温暖润滑的感觉就如腾云驾雾一般。

    随着张问一前一后的运动,伏着身子的吴氏胸前那两团柔软悬在空中如水一般波动不已。

    ……饶是外面飘着雪花,吴氏也是汗水漉漉,青丝沾在额头和脸颊上,更添妩媚。她向后仰着头,脖子上的血管都突了出来,就像在遭受什么大罪似的,但是张问知道她不是在遭罪,是快乐到了极点。

段八五 罪恶

    吴氏三十出头正是战斗力旺盛的年纪,有她陪在老宅,让张问夜夜**好不快活。白天他就练练剑看看书,晚上就在温柔乡里乐不知返,日子一直这样到腊月足不出户。

    他倒是快活了,却把朝廷里的事抛在一边不管,让朝臣非常烦恼。大部分事内阁辅和部堂都可以商议出折中的办法解决,有些事却完全没办法。

    腊月初,辽东大捷传报京师,官军将沈阳城墙轰得四分五裂,占领了大清的都。这本来是天大的喜讯,可朱燮元同时回了一份密报:大将章照完全不听督府指挥,在辽东各地任意妄为,大肆纵兵,强|奸、抢劫、屠杀各种坏事做尽,整个辽河以东的地区民不聊生,尸横遍野。

    这事儿让朝臣大为恼火,辅顾秉镰就当众大骂:“朱部堂和熊督师都是中枢要员,连一个武将都指挥不动,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任这些骄兵悍将肆意妄为下去,朝廷威信何在!”

    对满人干什么罪恶勾当,大家并不太计较,反正非我族类,他们以前干过的坏事现在报应到了自己身上而已。众人愤怒的是章照这厮胆子太大,竟然不听节制。

    黄仁直等老臣也跟着辅痛骂,细述章照的不是,但大伙就是口头上表示态度,并没有说该怎么办。

    户部侍郎商凌是近几年才上位的,属于年轻一派的官员,他就不怎么了解这个章照的来头,见状便说道:“这件事不是很容易解决么?章照虽有战功,也不能藐视朝廷,他违抗督抚命令按律当诛,将其押解回京问罪便是。”

    商凌这么一说,内阁辅和各个部堂大人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顾秉镰才说道:“是该这么办,可章照是追随张阁老近十年的老将,在辽东战场又屡树大功,除非张阁老亲自表态,咱们谁愿意自作主张拿他?”

    顾秉镰的头胡须全白,现在更加苍老了。他算厚道的,直接就点破了玄机。

    众人合计了一下,最后顾秉镰又说道:“上回是黄大人和沈大人找到了张阁老,这回还得劳烦二位去问问这事儿该怎么办,不然武将都不听督抚节制,咱们这朝廷还拿来干什么?”

    ……

    章照率军进入沈阳城(盛京),只见冰雪满地,周遭的城墙塌方多处,已被重炮轰得一片狼藉。城中到处都火光闪烁烟尘弥散,四处“乒乒乓乓”的零散铳声一直就没消停,乱兵正在到处杀人干坏事。

    这时叶青成策马而来,回顾了一眼周遭的惨状,对章照低声说道:“朝里传来消息,说你不听节制要拿回去问罪,你是不是让手下收敛一些?”

    章照道:“什么不听节制?是朱部堂大还是张大人大?”

    叶青成愕然道:“张阁老给你命令纵兵劫掠了?”

    “几年前就说了,当时京师保卫战后,我与张大人一起回京,看见路上被建虏肆掠后的景象,他便对我说:以后你带兵去辽东,让建虏也尝尝这滋味。现在我不是按张大人说的做?”

    叶青成道:“都多久的事了?再说当时大人可能就是有感而随口说说,现在还记不记得都两说。而今负责辽东事的人是朱部堂,你不听他的,就是抗命以下犯上,拿你回去问罪都是轻巧的。你听我一句劝,老老实实呆着,指不定以后还能封个侯什么的,下半辈子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岂不快活?”

    “不成,老子对建虏这口恶气憋了十几年,现在非得出气不可!管那劳什子朱部堂干甚,他要是敢动我还需要向朝廷密告?不早就把我拿了。”

    叶青成耸了耸背上的巨剑,叹了一口气:“你以为自己是风?其实不过是沙子而已……这话可是你说的。”

    章照嘿嘿冷笑道:“如果我是朱部堂,直接下令屠灭建虏全族!”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肚子,“驾!”地喊了一声,策马从军队旁边奔过,一边大喊道,“兄弟们给我杀建虏,什么事儿本将扛着。”

    刚进城的这些部众听罢也分成几股向街巷中奔去,加入乱兵的行列。一些人把战车也拉进了居民区,用炮对着民房一顿乱轰。从生火灾的房屋里逃出来的人更加悲惨,被官兵拿着枪当靶子打得血肉模糊。整个城市犹如人间地狱,到处都在生屠杀惨案。

    部将前来禀报皇宫已经被官兵围起来了,那地方普通将领不敢随便哄抢,便先告诉章照。章照遂带着部下一路前去盛京皇宫看个究竟。

    这座皇宫是在大政殿等原有建筑上扩建的,代善称帝之后又修建了大清门等,权作皇宫使用,其实并不是很大。清朝皇帝代善和众亲王大臣已经逃奔老寨(赫图阿拉),这皇宫里也没剩什么重要人物。

    章照等人走到大清门前,他从马上下来,提着单刀在门口踱了几步观看着这道皇宫的正门,它的模样倒有些像北京紫禁城的午门。面阔五间的硬山式建筑,房顶满铺琉璃瓦,饰以绿剪边,山墙的最上端南北突出的四个墀头,三面用五彩琉璃镶嵌而成,纹饰为凸出的海水云龙及象征吉祥的各种动物。

    在门前看了一阵,章照指着前面喊道:“把炮推过来,给我轰了!”

    部众听罢便从别处调来一辆战车,对准这座做工精巧的建筑。战车下方有两门弗朗机炮,上面有两挺连珠琵琶铳,只听得“轰轰”两声巨响,炮管后方白烟喷出,两枚开花弹砸进大清门爆炸,顿时琉璃瓦片四散飞溅。

    琵琶机关枪也一阵咆哮,扫得前面木片砖块上下翻飞。章照觉得破坏得不够,又叫人运来一门重炮轰击。

    没过多一会,这座富丽庄严的大门就成了一片废墟,雕画着艺术品的木头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章照率军冲进了皇宫,将里面的大政殿十王庭等建筑也毁坏了一番,又堆上燃烧物纵|火,把盛京皇宫糟蹋殆尽。

    他们又冲进清宁宫,这座宫殿是皇帝和皇后起居的地方,旁边的一些小宫室也住些妃子。现在清朝皇帝和皇后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不过一些不重要的后妃和宫女没能带走,还在里面战战兢兢地等待不知什么命运降临。

    她们的运气不好,偏偏攻打盛京的人是章照。章照此时就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一般,根本就不讲道理,大手一挥,手下的官兵便冲进去行先|奸|后|杀之事。

    章照在罪恶之中无法自拔,竟然下令将一个后妃的衣服脱光,割掉了她的乳|头,让她在冰天雪地里挣扎,然后和众人围观取乐。

    有些将领都看不下去了,想劝章照几句,却见章照正哈哈大笑,遂不敢开口。

    这时叶青成骑马从后面奔了上来,看见雪地里满面绝望恐惧挣扎的女人,他拔出背上的大剑,从马上跳下来,一剑劈了过去,那女人的头颅便滚落在雪地里。

    叶青成红着眼睛盯着章照:“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章照停止大笑,抓住叶青成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这叫一报还一报,老子喜欢!”

    叶青成冷冷道:“你喜欢杀人是吧,这样乱杀是不是太慢了?咱们把全城的人都赶出来,一块用枪炮屠掉不是更好?”

    ……朱燮元很快也到了沈阳,一路上他看见的全是尸体和被焚毁的村庄,几乎人烟灭绝。这些事显然是章照干的,其他几路军队并不敢违抗朱燮元的军令。

    朱燮元愤怒异常,在他看来,可以处决建虏的官员将领,甚至可以杀俘,但是屠杀平民这样的事就是天大的罪恶。

    “章照呢!”朱燮元大声咆哮,“把章照给我叫来!”

    他派人去寻章照后,从一道被乱兵砸坏的门里走进去,只见院子里躺着几具惨状异常的尸体,其中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竟然浑身**着丢在露天里,那女人浑身瘀青,死前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大腿分得很开,阴|部血肉模糊,肠子竟然从下|阴处被拉了出来。

    “来人,把她埋了。”朱燮元脸色白毫无血色。

    过了许久,派去的人回来说道:“章将军正在城东,他说有要事脱不开身,等一下才来。”

    “放肆!”朱燮元按住腰间的剑柄。

    这时旁边的一个红袍官儿拉住朱燮元的手,沉声道:“部堂息怒,咱们找个地方歇着,等朝廷里来信儿,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再说这些满人在关内掠杀我汉人百万计,死不足惜,犯不着部堂动怒。”

    朱燮元冷冷道:“叫人去请不动他章大将军,老夫亲自去。”

    朱燮元遂带着人马来到城东,只见城外的空地上布着重兵,中间成千上万的百姓正在雪地上挖掘。朱燮元策马过去,寻到章照,指着中间那些百姓道:“他们在挖什么,地下有金银?”

    章照忙客气地打躬作揖道:“末将拜见部堂……哦,他们在挖坑,也就是自掘坟墓……”

段八六 闺秀

    章照这次胆子实在大,每天都在干屠杀的勾当,碰上攻陷盛京这样的好日子,一天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命挂在他手里。他这样的人死了下地狱估计阎王爷都虚他,如果有地狱的话。

    朝廷也没能及时阻止他,北京朝廷就像一台效率缓慢的巨大机器,从容不迫按部就班,但度实在慢得要死,就像那种大明特有的蒸汽车,又笨又慢,比走路还慢。张问集团无疑就是这台机器的中枢,但此时张问呆在老宅里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青石胡同里的这所宅子的大门依然涂的是黑漆,是以前张问任小官的时候应该有的规制,后来搬了家,这里就依然保持着原样。

    门口竖着两盏戳灯,上面写着“张”字,灯光暗淡,点缀在如此深幽的巷子里,倒有几分像鬼宅……

    趁着旁晚,玄月正在东厢房里向张问汇报近期情况。张问独居在这里,当然不是完全不管庙堂……他又不想死。

    张问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玄月站在旁边说道:“在内阁‘坐记’的人禀报,众大臣合计之后,要让黄大人再来找东家问章照的事……”

    “坐记”就是派爪牙到各处衙门蹲点,看着动静,听着别人说话,北京的各部衙门都会有玄衣卫的人盯着。按照明朝的法律,朝臣平时不能没事就纠集一帮人聚在一起,这样就是谋反嫌疑;要碰头开会,当然也会有人在旁边监视。

    玄月又道:“章照这次公然违抗督抚的命令,从京师到地方的大臣全都非常不高兴,认为他是有意挑衅文官权威。从辽东玄衣卫分司传来消息,章照也有话说,他说几年前东家就亲口允许他这么干,所以他听东家的不听朱部堂的。”

    张问瞪眼道:“我说什么了?”

    玄月道:“东家和章照一起路过被建虏劫掠后的村庄,看到惨况对章照说:你以后带兵去辽东也让建虏尝尝这味儿。”

    “我说过吗?”张问作回忆状。

    “这本来就是章照找的借口,我看他是铁了心要报复建虏,除非东家下令把他抓了,否则他不会听辽东那些当官的。”

    张问揭起桌子上的茶杯盖子,在水面拂|弄片刻,说道:“管他做甚?我又没看见,他杀多少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数字,如此而已。我看我的书……”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资治通鉴》,又说道,“一会你出去时给曹安说,要是黄仁直来找,就找个借口推了。”

    “是。”玄月疑惑地应了一声,并未明白张问为什么要这么干。片刻后,玄月又问道,“东家也想屠灭建虏?”

    张问道:“以前这伙人扬武扬威得意忘形,现在要灭族了我是打心眼里开心,可总有人会跑到更北边的深山老林里当野人。不过这样的小族被打趴下一次,几百年都恢复不了元气。女真人在宋朝强过一时,趴下之后到现在才爬起来,如今又遭重创,千年之后也不知能不能恢复,千年之后的事儿,咱们管得着吗?”

    玄月道:“东家所言甚是,恶有恶报,建虏这次可是遭了大跟头。”

    张问拍了拍手里的通鉴,说道:“建虏确实可恶,但我们最大的麻烦从来就不是建虏,而在内部……写书的古人早就看明白了,他们仿佛有先见之明,几百年前就把今天的事都写得清清楚楚。”

    玄月惊讶道:“东家……手里的书写了现在咱们的事?”

    “陈酒换新瓶,都是一回事。”张问道。

    刚才玄月进来之前,张问正看到唐中宗的部分,神龙政变之后李显登基,他面对了十分尴尬的处境,功臣集团彼此呼应有架空皇权的趋势。

    这时候张问就在想:如果我称帝了,下面那些功臣如果铁板一块,我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这次章照和朱燮元等人闹翻,倒是一出妙手偶得之的好戏。张问有自己的想法,当然不会听了大臣们几句头头是道的话,就真觉得逮捕制止章照是好事儿。

    这时只听得玄月说道:“没有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好。”张问抬起头应了一声。

    玄月走出去之后,轻轻带上房门,外面的雪地里响起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张问几乎是百无聊赖,不过赖住这样的寂寞脑子才能更清醒。

    此时称帝登基已然不远,但张问其实心里不太愿意登基,他现龙椅上面非常危险……毕竟攫取一个在普世价值观里的正统王朝是不合法的,说不定等他前脚推翻明朝,后脚就被人以大义的理由搞翻,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道德有时候没有用,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但有时候不道德的事儿就可能成为敌人的武器,让他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暗算自己……最可怕的是敌人来自内部,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说不定今天就亲如兄弟的人明天就捅一刀。

    作为明朝臣子的出身,称帝很危险……至少张问觉得非常危险,身在其位才明白那种孤独和惶恐。

    但不称帝更危险。不称帝就是和所有的新贵集团的利益作对,还有一条:纵观青史,有几个权臣得到善终的?张问不能一直当权臣,这条路就是一条黑路。

    ……

    一日早晨,黄仁直和沈敬再次来到张问的老宅,却被曹安告知:“最近少爷意志消沉,没心思见客。”

    门口那两根戳灯还杵在那里,不过里面的灯已经熄了。

    黄仁直忙道:“没事,咱们就不进去了,曹总管帮忙问件事儿……”

    还没等黄仁直说出什么事,曹安又摇头叹息道:“少爷也没心思听老朽说话,这些日子还真不是时候,要不二位过几天再来?”

    黄仁直疑惑道:“张大人怎么了?”

    “老朽也不知道,少爷不想见客,这事老朽也做不了主。”

    沈敬拉了一把黄仁直道:“曹总管说得对,咱们为难他也不是办法。”

    两人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张问的宅子,从青石胡同往外走,黄仁直十分纳闷:“这节骨眼上,大人在干什么,都呆这宅子里快一个月了!”

    沈敬也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章照的事还不打紧,这些日子从中央到地方,力谏大人登基称帝的折子如雪片飞来,都争相表明立场,生怕慢了一拍。大人还是一直呆在这里,朝廷的事儿怎么弄?”

    黄仁直深以为然,他们最是着急,作为完全依靠张问上来的人,让张问做皇帝对他们最是有利。

    更何况现在除了张问出头穿上龙袍,新党这么些人谁有能耐代替?没人服众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到时候各自为政天下大乱,谁都没好日子过。

    又或是有人打着中兴复辟的幌子重新扶持明朝皇帝,那张问下面的一干人等难道要洗干净了脖子等人家来杀?

    沈敬这么一说,黄仁直也十分焦急起来,皱眉问道:“大人这么长时间对朝廷不理不问,是故意这么干,还是真有点什么?”

    “我看这事儿悬,说不定真像上回我说的,遂平公主的死对大人打击太大。”

    黄仁直把山羊胡都吹了起来:“扯吧!这不是瞎扯淡么!”

    “难说。”沈敬看了一眼黄仁直,他的脸黑,眼白分外显眼。他想了想又说道:“记得十年前大人对付李如梓的事儿么,不就是为了他的一个表妹?这回遂平公主死后,听说他把公主的骨灰给拿走了……这人呐,说不清楚。”

    “老夫觉得这种可能比较小,可大人为什么不理朝政?咱们什么都听他的,也没人让他心里不舒坦不是。”黄仁直皱紧了眉头,一脸愁苦道,“这事儿得以防万一,不就是个女人么?我看大人要是不呆在老宅,回家去,一院子的莺莺燕燕,还去想一个明朝公主干甚?”

    “老哥说得有道理,可怎么让大人回家去?”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了青石胡同,上了大车,马夫吆喝一声,马车在侍卫的包围下启动了,他们在车上也免不得长吁短叹一番。眼看光宗耀祖荣华富贵的好事儿就在眼前,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马车走上大路,外面骤然变得热闹起来,黄仁直挑开车帘,正看到一处楼阁上的牌匾:水云间。不由得脱口念了一遍。

    沈敬随口问道:“什么水云间?”

    黄仁直白了他一眼:“这名儿一看就是处青楼。”沈敬顿时灵机一动:“要不给大人送几个女人过去?”

    黄仁直摸着山羊胡,眼睛一亮:“这法子值得一试,就算办砸了咱们也是一片好心,没什么大错……这青楼姑娘心思活络,不定能把大人哄高兴了。”

    沈敬道:“弄几个姑娘不好吧?那些言官整日吃饱了没事干,非得抓住咱们的小辫子骂得鸡犬不宁,咱们的老脸往哪搁?”

    黄仁直撸|着胡须点点头:“在理,况且青楼姑娘逢场作戏可以,能解大人的心里的烦恼就有点悬,咱们得找一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才行。”

段八七 箱子

    要就近在京师找闺秀,一打听便有个现成的,就是鸿胪寺丞罗良臣的女儿罗娉儿,在京师十分出名,听说是秀外慧中十分可人,多少才子纨绔惦记着。其年方十八,早就该嫁人了,可罗良臣眼界高,任是登门说媒的人络绎不绝,硬是没一个他瞧上眼的。

    上回倒是有个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才貌俱佳,还寻了个由头到罗家拜访,罗娉儿也躲在耳房里偷偷看了,对他的相貌和言谈举止都十分满意。可罗良臣断然拒绝了,因为那年轻人虽说有功名,但家世一般,也没听说上头有什么关系,罗良臣并不看好他的前程,而且觉得门第也不般配。

    罗良臣家也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往上推几代,代代都有人在朝为官,人脉也不窄。但到了如今张问政权时期,罗家已经彻底边缘化,虽说也占着正南坊的一处宅子,但和周围的朱门大户比起来实在寒碜得慌,罗良臣一直心里就不痛快,出门也觉得低人一头。

    正南坊这地方,罗良臣这样无权无势的分掌迎宾事的小官,实在是见谁都得低声下气回避的份儿。因为正南坊靠近东华门,无论上朝还是上衙门都方便,新贵集团盘踞朝廷之后,大伙们纷纷把府邸置办在这里,一到早晨,出门的官儿都呼啦啦一片绯色衣服……罗良臣这样的青袍官,在这里地位可想而知。

    罗家门庭黯淡,除了一些在罗良臣看来不三不四的人家惦记着他的女儿,几乎没人上门。有人听说罗娉儿的芳名,想过来看看,要找半天才能在正南坊的角落里现他家的门。

    黄仁直和沈敬来这里,也是同样找了半天。他们倒是颇给面子,亲自下访,毕竟要人家的掌上明珠,态度要有诚意才对。

    看着正南坊里的清雅明媚景色,黄仁直也忍不住说道:“这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要不咱们两个老兄弟也在这里置处院子?”

    沈敬摇摇头道:“要来你自个来,我不太喜欢这里,瞧瞧这街上连个小酒馆都没有,像正南坊这种大酒楼我不爱来,还是热闹的小酒肆有趣,还便宜。”

    两人一路说着话来到罗家门前,叫人送上了拜帖,不一会,很少打开的大门便大大地打开了。

    家奴分列两边,罗良臣小跑着出了大门,身上已是穿戴整齐正儿八经就如要去参加大朝一样。他的脸白,有些老年斑,是个清瘦的老头儿,一看就是长期脱离劳动缺少锻炼的地主阶层。面对黄沈二人来访,罗良臣除了惊喜,还有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黄仁直是什么人,部堂大员,张问集团中心的人物,真正的圈内人;沈敬是西官厅副堂官,正堂官是兵部尚书基本不管西官厅事,他手里拿的可是兵权!这在官场上那是一句话就能影响别人身家前程的人物,在这些小官眼里那更是天仙一般不敢仰望的存在。

    罗良臣手脚哆嗦,弓着身子诚惶诚恐地说道:“下官罗良臣拜见黄部堂、沈大人……”

    黄仁直带着笑脸轻轻扶了一把罗良臣,也不等他说完,便大手一挥,说道:“抬进去。”

    只见一溜子兵丁胥役抬着七八口大箱子,不由分说便径直抬进罗家门槛,罗良臣一时也没闹明白状况,指着那些箱子结巴道:“这是……”片刻之后,他猜着这些箱子里面好像是丝绸珠宝之类的玩意,就仿佛明白了。

    黄沈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来贿赂他罗良臣这么一个管迎接宾客的官儿,罗良臣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自家的闺女,感情这俩老伙计亲自来下聘的?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罗良臣脸色难看,急忙说道。瞧这事儿干的,还没说是谁家少爷,先把财礼送来了,也太霸道了吧。罗良臣顾不得害怕权贵,心忧起万一想娶他女儿的人是个诸如残废白痴之类的货色还怎么办?

    “使得,使得。”黄仁直的脸都笑烂了。

    要说他其实也纳闷,自己堂堂的部堂大人,竟干起这样的事儿来了,不过一想到这事儿的深层关系,大的是国家长治久安,小的是个人千秋功名半辈子荣华,黄仁直也就想开了。

    旁边的沈敬一言不,现在他感觉十分不自在,但这事也和自己有关系,不能全推给黄仁直,这才跟着一起来的。沈敬个子矮小,皮肤黑糙,长得像个劳苦农民,特别是脸黑得真够可以,眼睛白多黑少,点缀在一张黑脸上分外显眼,此时他的眼神就十分尴尬。

    而门前的罗良臣恰恰长得很白,他也不高,和沈敬站在一起一白一黑倒也相得益彰。他看着黄仁直的笑脸,窘迫地说道:“黄部堂如此是何……”

    “嗳,咱们进去慢慢说,罗寺丞不会让咱们一直站在外面喝西北风吧?”黄仁直继续保持着自认为和蔼的笑容,但是他的面相两腮深陷留着个山羊胡和笑容一搭配怎么看怎么像奸笑。

    罗良臣急忙一边告歉一边请二人到正厅上坐。

    黄仁直好言抚慰道:“罗寺丞不必担忧,东西送过来了,咱们的事儿谈得成就留下,谈不成你给老夫送回去就是。”

    他说得倒是轻巧,东西都给人家送来了,罗良臣要是再送回去不是摆明了不给面子,啪啪地扇黄大臣的脸么?

    黄仁直这样做也是有考虑的:一方面当然要给罗良臣压力,亲自来办的事儿,当然要尽量一步到位办成;另一方面,那毕竟是罗良臣的亲生闺女,如果他真的不愿意,为了疼爱的掌上明珠,是值得冒风险顶住压力把东西送回去的,真要是这样黄仁直也就不难为他了。做人还是不能做得太绝,黄仁直一把年纪了,还是明白的。

    黄仁直和沈敬也不客气,自坐于上位,罗良臣站在下,待黄仁直连说了两次“坐,坐下说话”,他才忐忑地在一把梨花椅上坐下。

    “这儿说话方便吧?”黄仁直看了看门外。

    罗良臣道:“方便,方便,下官已经吩咐下去,闲杂人等都回避了。”

    “好。”黄仁直半眯着眼睛,撸了一把山羊胡,沉吟片刻后说道,“最近朝臣都在为一件事上折子,罗寺丞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罗良臣听到这里,立刻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虽然不明白黄仁直为什么要说这个,他也不管那么多,急忙表态道:“知道,知道,鸿胪寺同僚联名上书,下官也签了名字的。”

    黄仁直点点头:“天道所在大势所趋,这样做是对的,当然有个别人想趁此百年难遇的机会用性命换一个青史上留名,那只是例外。”

    “黄部堂说得是,下官上有老下有小,绝不是图虚名的人。”罗良臣小心对答。

    “那就好,嗬嗬……”黄仁直不禁把手放在了胡须上,做出极难开口的样子,“是这么一回事,张大人……你知道老夫指的是谁,嗯,最近情绪不太好,老夫等就想为大人排忧解难,找个能贴心的人儿去陪陪大人……”

    黄仁直一边说一边观察罗良臣的脸色,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黄仁直又说道:“要是在大明朝,官宦人家的女子还不能做妃子……罗寺丞是明白人,以后你们家的闺女在圣人旁边随便说句话,可不是比什么都管用?当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事儿可以看作好事,也可以看作坏事,关键看罗寺丞怎么个想法。你要是真不愿意,老夫还是那句话,把东西送回去便是,咱们同朝为官,老夫做事还得凭良心。”

    这话儿是好听,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要是得罪了他,就算他黄仁直有心胸,身边拍马屁的人不得趁机给罗良臣使绊子讨好黄仁直?

    罗良臣唯唯诺诺,一时也没想清楚。黄仁直也不愿多说,便站起身道:“别处还有事儿,老夫先告辞了,怎么办全凭罗寺丞的态度。”

    “下官恭送二位大人。”罗良臣生硬地说道。

    等黄沈二人走后,罗良臣的老婆王氏才从后院出来,她是个福的妇人,高大壮实,瘦老头的老婆很多都比较胖,倒是有些奇怪。

    王氏见到如许多财物,倒是没有财迷心窍,隐隐猜到了什么,逮住罗良臣责问是怎么回事。罗良臣心里装着事儿,便不耐烦地说道:“妇道人家,问东问西干甚?”

    “你是不是把咱的闺女卖了!”王氏不依不挠,扯住罗良臣的衣袖。

    罗良臣怒道:“你懂个屁,该干嘛干嘛去!”

    王氏立刻掏出手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嚷嚷道:“今儿你非得给我说明白不可,要是好事你拉着一张脸干吗……你不会要把闺女给人家做小妾吧?”

    “放屁!我罗良臣官宦世家,会把闺女给人做妾?”罗良臣踱来踱去,心道张问是要做皇帝的人,虽然不是做他的正室,那起码也是个嫔妃,明面上说比什么诰命夫人的地位高。

    答应了黄仁直对罗良臣当然是有大大的好处,他犹豫的是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女儿,宫廷那地方对缺衣少食的普通人来说挺有吸引,但对官宦家的女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段八八 一席

    鸿胪寺丞的老婆王氏泼辣得紧,又最心疼她的宝贝女儿。眼见家里突然搬来这么多财物,罗良臣却拉长一张脸,王氏直觉就不对,拉住罗良臣不依不挠非得要个说法不可。

    王氏只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已有举人功名,这几年一直在苦读经书准备科考奔前程,明年就是春闱,早早就搬到郊外的清静寺庙读书去了,而今只剩下女儿罗娉儿,不仅知书达理而且最是知人冷暖,简直是王氏的心头肉|肉,要不是女大当嫁没办法的事她还真不愿意将女儿嫁出门去,心里的一桩心事就是给女儿找个上好的夫婿。

    罗良臣被老婆缠得心头烦,拉住她沉声恐吓道:“来的人是礼部尚书黄部堂,这样的人物亲自来咱们家,你明不明白厉害!”

    罗家虽是书香门第,可丈人王家却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董观念,没让王氏识几个字,她更没什么大见识,这时候被罗良臣用外边的大事一忽悠,果然有些效果,她瞪着无知的眼睛道:“什么尚书部堂,也不能干欺男霸女的事,何况咱们罗家也是官场上的人,欺男霸女也不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

    “官场上的人?和黄部堂这样的人物比起来算什么。”罗良臣在老婆面前编排自个,心里着实也憋屈,又低声把黄仁直也贬了一通,“我实话告诉你,看上咱们娉儿的人,黄部堂也只配给他当跟班!”

    “尚书当跟班?”王氏的嘴张成了哦型。

    罗良臣把老嘴凑到王氏的耳边小声说道:“那人就是张问。”

    这下子王氏明白了,她总归在官宦家,当然知道张问是谁,这人可不是什么善主,谋朝篡位的心思路人皆知。王氏的身子不由得一|颤,但依然咬牙坚持道:“不管他什么来头,咱们也不能对不起娉儿!”

    罗良臣生气道:“妇道人家头长见识短,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咱们罗家王家百十号人一块给抄斩了男为奴女为娼的时候,我看你找谁哭去!”

    说罢他一拂袖,烦闷地向外边走去。

    这时已到黄昏时候,街面上的灯早早就点亮了,沿街上高楼朱门,门口杵着的戳灯亮如白昼,就像人家火红的家势一样。那些朱门门口站的豪奴也是衣着光鲜,抬头挺胸不可一世。罗良臣再看看自个,惨白的肤色寒碜的衣装,实在憋气得慌,难道老子一个朝廷命官,竟然还比不上人家的家奴?

    在这一的心态下,他看那些豪奴的眼色,仿佛都在嘲笑自己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还不到五十岁,模样已是个小老头,每天夹着尾巴做人实在窝囊得慌。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上边没人,好事哪轮得着自己?

    现在罗良臣这境况,面对今天黄仁直到来的事,无疑受到了巨大的诱惑。黄仁直说得对,张问一登基称帝,自己的女儿就是嫔妃,娉儿论模样和心智,说不定能得宠封个贵妃什么的,那他们罗家就大了。再不济,自己为黄部堂牺牲这么大,连亲生女儿都舍得,以后也能算是黄部堂的人了吧?上面有人罩着,什么好事儿不得找着自己?

    罗良臣一面低头沉思,一面又受到良心的拷问,再说娉儿自己也不定愿意进宫,自己不能自私到强逼女儿吧。

    起先他说什么抄家灭族那是故意说来吓吓家里那婆娘的,就算真的把财礼给黄仁直送回去忤了他的脸,事情也不可能严重到那一步,怎么说罗良臣也是个当官的不是……这么一想,罗良臣顿时意识上,其实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不然脱口便对婆娘说这些干甚?

    在纠结的心态中,罗良臣往回走,回了家门。

    “爹爹,饭摆好了,正要叫人去找您呢。”一个声如黄莺一般好听的声音把罗良臣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说话的人正是他的女儿罗娉儿,罗良臣闻声看去,只见女儿身着一件柿袖紫花白底上襦,下着浅色襦裙,脚踏绿色绣花小鞋,淡扫蛾眉杏眼如水,身材高挑,看见她,这冬天的冰雪仿佛都提前融化了,春风也提前到来了。

    罗良臣自个长得不高,但娉儿和她哥两个孩子都身材颀长,儿女倒是更像舅舅。

    她这样的身段气质,就是在京师这样的大地方,也是拔尖的人,罗良臣愈觉得一般的寒酸子弟不配娶他闺女,非得皇帝家的人才不至于埋汰了。

    走进上房,只见饭桌上摆着七八个碗碟,无非就是萝卜丝、白菜什么的,中间只有一个荤菜。明朝官俸本来就少,罗良臣也没捞着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平时在场面上应酬也需要银子,这日子过得不甚宽裕。

    还好这几年朝廷财政好转,官俸都是足,逢年过节还有各种补贴,罗家也算凑合……顿顿白饭白面在老百姓家是不敢想象的。如今大明最缺的就是粮食,两线用兵百万,各种人员加起来光是战区就有好几百万人不产粮光吃饭,大批粮食运往边塞,国内粮食也是相当得紧张。

    罗良臣心里装着事,没什么胃口,便对罗娉儿说道:“等会儿来吃,你进来,我有话先给你说。”

    王氏一听马上激动地嚷嚷道:“吃饭为大,你连饭都不让别人吃了?”

    “放肆!想我罗家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你不懂夫妻尊卑之礼?规矩都被你坏了!”

    王氏的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我不能让你把娉儿往火坑里推,你叫他们来抄斩咱们全家好了!”

    罗娉儿愣愣地问道:“娘,什么抄斩,爹犯事儿了?”

    王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道:“那人谋夺人家的江山也就罢了不关咱们的事,现在倒好,看上什么就是什么,非得强取豪夺,还让不让人活了……”

    罗良臣一听大吃一惊,那张白脸变得更白,大步走上前去捂住王氏的嘴,沉声道:“京师这地儿厂卫无孔不入,大嘴巴说什么,你想害死咱们?”

    王氏使劲拿开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准他们把我的娉儿抢走。”

    罗良臣皱眉道:“没大见识就罢了,小见识也没有?难道你要把咱家娉儿留在家里一辈子做老姑娘?”

    罗娉儿一听差不多明白了,好像是关于自己的婚事,她自知这事应该父母做主,除非父母问自己的意见了才能说句话,否则问东问西多羞人的事儿?可见娘亲气成那样,仿佛并不同意是被人逼迫的,她就忍不住说道:“爹,这是怎么回事?”

    罗良臣坐到饭桌旁,旁边放着一个装着洗手水的铜盆,他也没洗手,本来就不打算吃饭,只是皱眉说道:“其实这件事并不是坏事,要是等张阁老坐上去了,想做个嫔妃那可得经过多少道挑选才行。而且新朝的规矩还不知道怎么定,说不定为了防止外戚干政还会延用明朝的规矩,官宦家的人想进去还不成……”

    “张问……”罗娉儿瞪大了杏眼,吃惊不小,她实在没有料到自己能和张问扯上关系。

    罗良臣盯了她一眼,罗娉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不该直呼别人的名字,她随即说道:“他不是日理万机么,怎么有空来逼迫爹爹……”随即她想起了张问好色风流的名声。

    罗娉儿读了不少儒家主流取向的书籍,对张问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感,他至多算曹操那样的枭雄,还不一定比得上曹操。而且她的骨子里有骨子清高,对这种以权势逼迫他人为所欲为的行为更是反感。在她理想中的婚事,希望嫁一个有能耐有才学的有志青年,相知相守,像上次那个年轻举人就不错,可惜爹爹嫌人家的门庭不好,所以她只得作罢,这事儿还得听父母的才对。

    而张问这样的人妻妾成群,估计很多他的女人名字都叫不出来也有可能,如果跟他,在院子里勾心斗角有什么趣味?

    罗娉儿颦蛾不悦,闷着不再说话。她见亲娘十分伤心正在那里抹眼泪,忙拉住娘的手好言宽慰道:“娘别太担心,哭坏了身子才是大事。哪里有这般严重,咱们要是不同意还真能抄家?张阁老现在忙着要做皇帝,这时候肯定在想法设法给自己正名,怎么会在这样的关头胡来呢,传出去多影响他的声威。”

    罗良臣听罢赞许地看了一眼女儿,小女倒是蕙质兰心,一下子就把事儿看明白了,光是这份见识在女流之中就十分难得。

    “其实这事儿可能并不是张阁老的本意,就是黄部堂等人的主意。”罗良臣沉吟道,“黄部堂是想趁机塞一个人在张阁老的身边,自个的地位才更安稳,现在朝中各方恐怕都准备在新朝格局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虽说没有被直接抄家这般严重,但是这事并不简单。咱们家一直就是明朝的官员,纵观今古,官宦世家要想在改朝换代时延续地位,哪个不是见风使舵急忙拥护新朝,想方设法地攀上新的关系?唉,当此关头,咱们如稍有不慎,我罗家的官运就在我的手里完了……”

    就在这时,罗娉儿突然面无表情地说道:“女儿一切都听爹爹的安排,绝无半点怨言。”

    罗良臣对她突如其来的表态感到十分意外,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想她哥哥寒窗苦读的辛苦白费,还是怜悯自己这个两鬓斑白的父亲?

段八九 进门

    老爷,申时黄部堂派人来说,一会要到府上拜访。小人估摸着老爷到了散班的时辰,就早早地过来禀报了。”罗家的一个仆人在正南坊大街上碰上了罗良臣,在马前躬身说道。

    罗良臣画酉下班,离开鸿胪寺署衙,正骑着马回家,听说黄仁直要来他也没有太惊讶,因为昨儿他已经知会黄仁直同意上次说的那事儿了,估摸着他应该要来接人。

    正是散班的时辰,许多散班后无事可做的官员都赶着回家,这正南坊又住着大量的官员,很多是前呼后拥仪仗俱全,导致街面上有点堵。所以罗良臣选择骑马上班实在是明智之举,不然他这样级别的官儿停轿让路都够得受。

    平时那些同僚见着他也是佯作没看见,也不管他是不是要执礼招呼,大摇大摆地路过便是;今天却是不同,大理寺卿沈光祚居然也对自己点了点头,虽说人家依然保持着派头只是点点头,可也是给了面子,十分得体呢。

    罗良臣心道:黄仁直和自己的关系,大概已经传出去了。

    ……黄仁直今儿再次亲自上门,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一看罗娉儿,虽然她芳名在外,但黄仁直想亲眼鉴别一下堪用不堪用还是有必要的,随便也可以交代几句。

    他今天没穿官服,只穿了身灰布旧袍,就是张问经常穿的那种款式,一副落魄文人的打头,随从也很简单。进了罗家的门,被罗良臣迎到上房,分上下坐定,仆人看茶。

    不一会,应黄仁直的要求,罗良臣便唤女儿出来见礼。只见罗娉儿脸上蒙着块轻纱,香风扑面,虽然看不大清面相,不过那高挑的身段倒是让黄仁直十分满意,特别是腰长而柔韧很有些韵味。举止之间也是款款有礼,到底是翰墨之家出身,投足便十分优雅得体。

    黄仁直点点头道:“好,好,我倚老卖老自称一声世伯,以后你就当我是家里长辈好了……唔,百善孝为先,你侍奉圣人身边之后,也要念着父母的恩情,常常问候问候,多听令尊的嘱咐啊。”

    这话乍一听就是句客套话,可是却暗藏玄机。黄仁直以后当然不能再和罗娉儿见面,不然罗娉儿不就很明显整个一眼线么?不过她的父亲罗良臣投到了自己门下,只要她能听父亲的就好。

    罗娉儿心里亮堂堂的,她也想通了,自己过了十八年好日子,全凭父亲的恩情,为什么不能为家族牺牲一点呢?以前她到西市外面地方周济饥民的时候,看着那些人的苦难,她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人不能把好处都占尽不是?

    她想罢便轻轻地说道:“世伯教导得是,晚辈正想为家父求件事儿,家父有个心愿是到礼部任职,要不世伯成全了家父?”

    黄仁直听罢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看着罗良臣道:“令千金可教,可教……这事不是什么难事,嗯,罗大人现在是鸿胪寺丞五品官,过几天平调到礼部来做郎中罢。”

    罗良臣成了他黄仁直的下属,以后他有什么事吩咐罗良臣不是更方便了?见到罗娉儿如此上道,黄仁直不开心干什么呢。

    “谢部堂栽培。”罗良臣也是大喜,非常开心。礼部沾着一个礼字,好像是什么清高的清水衙门,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什么度牒之类的收入基本不用上交多少,简直是坐着收银子。

    眼见自己一句话就让两个长辈如此开心,罗娉儿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暗自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黄仁直收住笑容后,正义凛然地说道:“明朝国祚二百多年,如今气数已尽,大凡末世最是容易纲纪大乱,天下祸乱相互攻击民不聊生,当此之时须有圣人出世平息纷争。而今天下,只有张阁老有此威势与民太平!为天下计,为万民计,我们都应辅佐张阁老重建礼乐盛世……娉儿,老夫让你在张阁老身边侍奉,是看中你们罗家身家清白知书达理,希望你能够在旁提醒张阁老心怀天下,勿要为私情所困,你可知道老夫的苦心啊。”

    罗娉儿款款道:“晚辈谨遵世伯教诲。”

    黄仁直满意地离开罗家,打通关节便将罗娉儿送到了张问的老宅。时张问从玄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当时就觉得这老家伙实在胡闹。

    这时玄月说道:“这个罗娉儿在京师很有点芳名,这事儿一传出来市井皆知,要是东家把她送回去,可同样是毁了她的清誉,反倒让罗良臣难堪。”

    张问看了一眼玄月:“你说得对……何况这黄仁直打得是一石二鸟的算盘,我与他已经这么久的交情了,就遂了他的意吧。罢了,叫吴娘收拾间厢房出来,把人收下。”

    玄月抱拳道:“属下遵命。”

    ……罗娉儿被人用轿子从青石胡同抬进来,这青石胡同原本就是个比较偏僻的小胡同,不仅简陋,而且人烟稀少十分安静,倒是让罗娉儿心里有些害怕。她担心莫非被人骗了?但转念一想,黄仁直堂堂的礼部尚的人也不只一个两个,他应该不敢胡来的。

    她的内心忐忑,便于轿中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外面的一个人说道:“这里是张阁老的祖宅,地方偏了点,您放心马上就到了。”

    果然没过一会,轿子便抬进了一处院子停下来,抬轿的人和跟随的人很快就相继散了。罗娉儿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这院子的简陋让她颇感意外,陈旧的房屋,不甚宽敞的地方,格局也是十分粗陋,好在房屋看起来还挺结实的。

    今天她穿的是大红色礼服,还是她的娘亲手为她缝制的,都做好几年的衣服了,今天是第一回穿。艳丽的罗娉儿往这深灰背景的老院子里一站,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反差。

    这时雪地里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罗娉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丰腴的妇人正向这边走过来。那妇人皮肤光滑白净,身材丰满,特别是胸|部就像要把衣服撑破一般,可穿的衣裳真是老土,罗娉儿也不知道是她是什么人。

    过来的人就是吴氏,她走到罗娉儿跟前,打量了一下,说道:“刚才我在为娉儿姑娘收拾厢房,让你久等了。”

    收拾厢房?这人是个奴婢么,罗娉儿蕙质兰心,只看了一眼吴氏,就觉得不像个奴婢,因为她的眼神和举止没有半点卑微恭敬的感觉,倒像是个和蔼的大姐姐。罗娉儿不敢唐突使唤别人,也没有行礼,万一真是个奴婢对她行礼不是闹出大笑话来了?

    “你是……”

    吴氏顿时“哦”了一声,撩了一把耳边的头,笑道:“瞧我,忘记介绍自个儿了,你叫我吴姐就行了。”

    罗娉儿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女子,能让她叫一声姐的人,自然也要地位相当,她马上就明白了:此人也是张问的妻妾之一。

    这时候罗娉儿才急忙屈膝见礼,二人客套了一番。

    今天的所见所闻真是让她颇感意外,她实在想不到权倾天下的张问居然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而且他的女人居然这副打头,跟一个小地主媳妇儿似的。

    吴氏一面说着话,一面带着罗娉儿从北角的月洞门进了内院。一路上没见着人,连一个丫鬟奴婢都没见着,这时吴氏说道:“老爷来这里就是想清静,没带别的人来,就连那些个侍卫都在隔壁和巷口铺子住着……没几个丫头干活,却是不太方便,不过以前我照顾老爷就习惯了,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娉儿妹妹住得不习惯。”

    罗娉儿忙道:“没事没事,我还怕张阁老府上人多,应付不过来得罪人呢,没想到遇到吴姐这么好的人,比什么都好了。”

    吴氏听到这句话嫣然一笑,“一听娉儿妹妹就是个知道冷暖的人,不同一般的官家大小姐。”

    罗娉儿苦笑了一下,心道什么官家大小姐,还不是只够资格做你们家老爷的小妾。

    两人一路沿着院子旁的廊道走到西厢房,这里就是罗娉儿住的房间了。进了屋子顿时一暖,房间里烧着上好的无烟炭,罗娉儿回顾四周,这房间里面却是大不相同,布置得淡雅精巧。她一看旁边摆的椅子,竟然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不知价值几何!这玩意可是从南洋远途运输过来的,而且非数百年不能成材,是天下最名贵的木料,一般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使用。

    吴氏笑道:“老爷亲自吩咐曹安派人从那边的府上搬些家用过来,曹安对老爷的话从来都是实办,这些东西希望娉儿姑娘用得还习惯。”

    罗娉儿道:“家父为官清廉,家里也置办不起这样的物什呢,让吴姐费心了……对了,一会有什么家务活吴姐带着我做,我不能让吴姐侍候着吧。”

    “粗活每天早上会有人来做,不过烧水煮饭侍候老爷得我自个来。你今天刚到别着急,我一会给你打热水过来,洗个澡歇着。”

    罗娉儿忙说刚才过来之前就已沐浴更衣,吴氏这才作罢,让她先歇着然后就出去了。

段九十 黄历

    在张家老宅里住了一夜,罗娉儿晚上还有些害怕,这里太安静了,可以说是死一般的沉寂,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也是忽明忽暗叫人好生心悸,犹如鬼宅一般。人都喜欢热闹祥和的地方,真不知那张问是怎么想的,竟然专程住这样的宅子。

    昨天一整天到今天早上,罗娉儿也没见着张问,他好像一直呆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因为晚上对面的东厢房里亮着灯。他也没说要见罗娉儿,仿佛当她不存在一样。

    一大早,罗娉儿听见外面有人“呀呀”地怪喊,她便从窗子缝隙里往外一看,只见好像有个男人在练武。这个人一定就是张问了,罗娉儿很想知道张问长啥样,她便轻轻将木窗推开一个缝,拿眼睛往外面看。一看之下,倒是现张问生了副很好皮囊。

    罗娉儿打内心里对自己被纳到张府这桩事没什么好感,顶多就算是一桩没有感情的交易,她早就认了。不过既然是交易,对方的样子长得好看些总归是好事,看到张问的长相之后,罗娉儿倒是苦中暗喜了一下。

    因为在窗户缝里看,罗娉儿也不怕失礼,便仔细看了许久。张问的样子让女人看着十分得养眼,且又不同于城里那些漂亮后生一般、模样或举止总让人觉得有股子脂粉气,他那张脸线条刚毅流畅、阳刚俊朗,让罗娉儿觉得有道阳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样,不过就是他的眼睛阴沉了点。

    柔美的雪花悠扬落下,随着张问的身形飘扬,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染俗气的上古剑客,那柄牡丹重剑被他舞得犹如穿针弄线一般轻巧优雅。此情此景,倒让罗娉儿觉得十分美好。

    张问把一整套“叶青成自创剑法”练了几遍,花去了半个多时辰,罗娉儿躲在木窗后面也看了半个多时辰,等张问收住剑势后,她才现腿都已经站麻了,几乎动弹不得。

    吃过吴氏做的早饭,又听见对面东厢房里传来了读书声:“……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中气十足气势雄浑的读书声让罗娉儿忍不住也侧耳倾听。可等张问练完剑,读完书,就再也没有了动静,任罗娉儿屏住呼吸专心倾听,也再也听不见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罗娉儿突然想起吴氏大概在做午饭了,她决定去帮忙。从小就过惯了饭来张口以来伸手的日子,做饭罗娉儿自然不会,不过打打下手眼见什么做什么应该还是可以的。既然到了张府,她决定好好融入新的环境,吴氏给罗娉儿的印象不错,和她相处好了以后在张家也好有个照应,就怕被人孤立背后使阴招,那样的话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灶房在外院,罗娉儿披了一件斗篷便从月洞门走出去,找吴氏去了。

    果然吴氏正戴着个围腰在灶房里忙活,见罗娉儿进来,忙道:“哎哟,你到这里来作甚,别弄脏了衣服。”

    罗娉儿笑道:“吴姐姐能做的,我也应该做,我给你打打下手吧。”

    “得了,瞧你这双手,就不是做这种活的人,别客气了,歇着去。”吴氏轻轻把罗娉儿往外推。

    “我能行的……我去洗菜。”

    吴氏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家又不是缺人做家务,府上那些人谁干这个,会舞文弄墨鼓瑟吹笙才是正经。那些玩意我却不会,再说这些活儿我做习惯了,没事做我闲着反倒不知干什么。听姐姐的,客气什么?”

    罗娉儿便笑着说道:“那我在这儿陪吴姐姐说话吧。”

    吴氏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家以前就琴心和我谈得拢,以后又多了个说话的。”

    张府对罗娉儿来说就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一个常常呆在张问身边的人罩着,罗娉儿想来当然是好事,便说道:“以后我经常陪吴姐姐说话。”

    她实在想不到,在灶房里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其实就等于是站了阵营,和吴氏混一块,以后必然要引见余琴心这些人,罗娉儿在后宫两派中的站位就等于是确立了……张府后院女人多,人多的地方水就深啊。

    这时罗娉儿歪头想了想,忽然惊讶道:“吴姐姐说的琴心,莫不是京师名……在琴艺上造诣颇深的余琴心?”

    吴氏一边忙活,一边淡然地说道:“就是她了。”这个吴氏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名妓算什么,要是搬出皇太后和沈氏财阀的主人,还有什么圣姑零零种种的不是更了不得了?

    等吴氏做好饭,摆饭的时候罗娉儿也帮着端碗摆筷,饭桌摆在上房里,看样子午饭三个人要一块儿吃。

    果然,摆好饭之后吴氏便去叫张问到上房吃饭,罗娉儿心下忐忑不安,竟然十分紧张,这该是自己第一次在张问面前露面,她不由得找到一块铜镜,理了理头。

    过得一会,张问便走进了上房,只见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袄,长袍也是一般的布做的。罗娉儿看着似曾相识,才想起那天黄仁直到她们家也是这么一身打头,显然黄仁直是刻意效仿张问。

    和早上练剑时的英武气势不同,此时的张问穿了一身简朴的旧衣服,浑身又有股子儒雅气息,倒有些像那些穷得叮当响自命清高的言官了。

    张问进门之后就看到了罗娉儿,他用不经意的随意神态从她的身上扫视了一下,心道:确是当得起她的名声,瓜子脸长得不错,特别是腰身很极品。

    “妾身罗娉儿见过老爷。”罗娉儿款款地作了个万福,姿态拿捏得十分到位,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有这份优雅的。

    张问做了扶的动作,没去碰她,说道:“不必多礼。”

    罗娉儿见状,心里倒有些异样,她对自己的相貌身段那是很有自信的,没料到张问仿佛有些坐怀不乱的样子。

    “坐,都坐下吃饭吧,这里算是我的老家,在家里不必拘谨。”张问一边坐上上位,一边招呼二人。

    正如罗娉儿觉得是交易一样,张问心里也差不多这么想,这个女人以前他完全没见过,对他价值也就是安抚黄仁直一干人以及明朝中级官宦;现在见到了人,张问倒是对她的那副好腰身有点兴趣,仅此而已。

    三人默默地吃完饭,吴氏又是拿水果又是端茶送水,将张问照顾得无微不至。等他漱了口,便起身准备回自个的房间,外面下着雪很冷,他乐得宅在屋子里。刚要出上房的门,张问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罗娉儿说道:“对了,这里地方小什么都没有,你要是觉得无趣就搬到‘借景园’去住,给曹安说一声就行,曹安会给绣姑说,给你安排一切。”

    张问的这句淡然的话让罗娉儿心里一凉,她的心思很玲珑,什么事儿一想就通了:虽然自己对张问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可听他的意思,好像对自己也没什么兴趣,要是把我放到大院子里养着就行,那我下半辈子不是要守活寡了?

    罗娉儿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张问妻妾成群他肯定都应付不过来,一旦被他边缘化,守活寡是情理中的事。罗娉儿心里顿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十分悲哀……关键是自己没法得到张问宠爱的话,就无法对父亲给予任何帮助,那自己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后宫争宠勾心斗角不择手段,女人们也是迫于无奈,无论为了自己的生活,还是为了娘家的利益,受宠的女人和被冷淡的人,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罗娉儿心道:必须抓住机会在张问面前表现一下。她当即就说道:“老爷请留步,妾身正有件事想说,却又有干政之嫌,不知当讲不当讲。”

    “干政?”张问愣了愣,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干什么政,朝廷里那潭浑水也是一般人能搅得明白的么,他的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饶有兴致看着罗娉儿那张俏脸说道:“没事,你先说说看。”

    “是。”罗娉儿款款施了一礼,“妾身觉得老爷遗漏一件事,刻印新的黄历。”她只点了一下,心道张问这样人自然能明白,无需多说。

    果然张问沉吟片刻之后,眼睛里就露出激动的神情来了,他搓了搓道:“好!这法子好!咦,真是奇怪了,怎么满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法子呢?”

    刻印新的黄历,自然就是以新朝为纪年印制黄历,这东西影响极大,可以给天下人大势所趋天道难违的感觉,而且先入为主地进去人们的心里,比突然宣布取代明朝自立要好得多!这事儿好像朱元璋就干过,效果十分得好,张问也可以再干一次啊。

    这下子张问看罗娉儿的眼光真不一样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到底是翰墨之家的女子……下午你到我房间里,帮我做些磨墨录字的事儿,愿意么?”

    罗娉儿一副荣辱不惊的表情说道:“妾身是老爷的人,老爷让妾身做什么,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段一 公侯

    永历五年腊月,黄河又上演了一场出文的戏,河南某知县献上了一块从黄河里打捞出来的石头,上书:大乾将兴。如此老套的情景,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上演了一次又一次,但就是这种俗气老套的东西才能让老百姓意会。茶馆里的说书人说起通俗易懂的历史故事来,一般都会说“某大帝出身时天有意象,某年黄河出书预示天机”云云,早已深入人心。

    黄河这条孕育了数千年辉煌文明的河流,经常充当了上天的代言人,恐怕它也是十分无奈……就算黄河真的出书出文,如果不利于当权者的话根本出不了地方就被控制了,只有对权势者有利的东西才能昭示天下啊。

    随着上天预示“大乾将兴”后,年底市面上又出现了一种以大乾为年号的新黄历,朝廷拒绝承认是官府行为,但也没有强加禁止。有识者意识到,张问政权的国号恐怕是“乾”。

    新黄历销量很好,购买者主要是普通的老百姓。平民的生活大多还比较拮据,用度时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用,见到新黄历当然就先买了,免得等以后又重新买一次,能省一分是一分……至于谁当皇帝,普通人谁在乎?只要天下太平,税收轻些,谁当皇帝对老百姓来说不过就是个年号,仅此而已。说不定新朝开局还会“轻徭薄赋与民生息”总归是好事。

    在乎国家大事的人,都是吃饱了有更高追求的人。

    年底捣腾了很多事儿,翻过年之后还是叙用大明永历年号,为永历六年。正月间朝臣又闹腾起来了,首辅顾秉镰率文武群臣数百人联名上书请张问称帝,张问按照章法拒绝了。

    之后一个月时间内,众臣又连进两次“劝进表”,张问终于宣布“拒弗获授,遂顺应天命,即皇帝位”。龙椅上那个小皇帝被赶了下来,张问称帝,国号“大乾”,改永历六年为开元元年(唐朝用过的年号,后世也能用,如“天启”就用过很多次。)

    既定三月初一日为开国大典,朝廷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张问集团的人,将迎来人生乃至家族的辉煌;愁的是明朝的勋亲,自个的皇朝都玩完了,荣华富贵坐着吃肥的好日子也该到尽头了。

    西大营六万班底改名为“御林军”,正式作为张问的亲卫部队,为保证其忠诚度,明文御林军将领校尉世袭罔替世代领取国家俸禄;并将在辽东的大将章照急召回京,担任御林军指挥使一职。

    这事儿让朝中大臣颇感诧异,特别是文官们十分抵触,沈光祚便当着众人的面说道:“章照在辽东违抗军令滥杀无辜,不治罪就罢了,竟然有功了!这是什么事儿?”

    其中有个文官沉声道:“听说这人在辽东抗命还抗出理来了,说是几年前今上对他说过:亮工啊,以后你带兵去辽东,也让建虏尝尝咱们这滋味。这不都说了几年了,他还记得,如此一来朱部堂禁止屠杀平民的命令自然就可以佯作没听见了……”

    经这文官一点醒,众官都“哦,啊”地唏嘘一片,作恍然大悟状,心下了然。这章照抗命抗的是朱部堂的命,却明白地表示只听张问的,这不时来运转了?

    又有人说道:“章将军听说是有举人功名的人,可不能把他当大字不识的一般武将,做事还是很有深意的。”

    “那是,那是。”

    大典之前,有许多礼仪规格需要准备,从张问身上的着装到韶乐布置,都有章法。但是众人最关心的还是爵位……

    张问召集了部堂以上的重臣在内阁衙门里商量这事儿,吵了好几天都没弄下来。张问集团所有的功臣都盯着这件事,这对他们才是最实质的东西,一旦爵位定下来,那是关系他们各家百年气运的关键。

    爵位分三级,公侯伯,至于异性王,大家压力很大,也不奢求了。不过公爵是众人必争之地,第一批一等开国辅运功臣,等于说是辅佐张问夺取江山的核心成员,将富贵荣耀之极,不得不让人垂涎三尺;那些自觉功臣不大的人,也想着侯爵伯爵,总之得弄上一枚铁劵,才不枉遇到这样的大好时机啊。

    大臣们分成两党,两边各自吹捧自己人互为声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总不能厚着脸皮吹捧自己吧,所以要让别人为自己摇旗呐喊,也要为别人摇旗呐喊。可不能全都封公爵,只能想办法让对方一派的人委屈些,把位置腾出来。

    一个个振振有词,吹捧着某某人干过什么事,作出多大的功劳。张问也做出一副虚心纳谏的认真劲来,拿着毛笔在纸上有模有样地记录。

    但他的心里清楚这两帮人在搞什么,而且他们都和后宫的人有关系。无非就是张派(张盈)和沈派两党,内外声援,想在新朝的格局中占据有利的地位。

    张问也是无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说到底,自己的根基有两处,一是后宫及外戚,二是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如果没有这两大势力,自己什么也不是,很容易就会被人搞翻。

    既然要当皇帝,他琢磨的就是怎么加强皇权,否则事事制肘被关在紫禁城里说什么都不算数,这皇帝当着有什么趣味?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反正眼下正在争权夺利的两党动不得。

    吵吵嚷嚷了半天,张问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会,这事儿让元辅带着大伙再议议,拟出个方案呈上来。”

    众人听罢跪倒在地高呼万岁,恭送皇上云云,张问挥了挥手道:“罢了,三月初一后再用礼吧。”

    今天众臣都穿着红色的官袍,唯有张问穿了一件旧布衣,因为他既已表明称帝,又没有正式登基,所以穿龙袍和官服都不合适,干脆就这么一副打头。

    他从内阁办公楼出来,走进了北面的另一栋阁楼,二楼上有些休息室,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方便繁忙的时候官吏住在这里。张问以前也时不时住过这里。

    走进一间套房,里面烧着两铜盆无烟炭暖烘烘的,在这里侍候张问的罗娉儿急忙走上来帮他脱下大衣。

    “二月春风似剪刀,却不曾想如今天儿一样冷。”张问一边说一边坐到火盆旁烤火。

    罗娉儿端来茶水,微笑着说道:“多几日晴天,很快气温就上去了,老爷喝杯热茶暖暖心口。”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只见张盈从外面走了进来。罗娉儿忙屈膝行了一礼,张盈点了点头,对张问说道:“相公,刚才妾身听说大理寺卿沈光祚居然提名公爵,这是什么事儿……沈光祚有什么功劳?妖书案的时候审了桩案子就能封公爵?”

    张盈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她自己倒是没有意识到后宫干政的痕迹太明显了,反而罗娉儿脸上也有些变色,悄悄看来一眼张问。

    张问倒是神情自若,淡然道:“大臣们议的。”

    后宫干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但就算他是皇帝,皇帝真的说一句话就能把什么事情都解决么?没法子不让后宫干政,他本来就要依靠后宫,因为自家的底子不够厚。就像汉朝的外戚干政,本身也有刘氏根基不够的原因,非一个人的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皇位是能坐上去了,大伙儿都高兴了,封侯的封侯,升官发财的升官发财,张问反而心里沉甸甸的。这王朝要怎么定新的规矩?当然会照搬很多明朝的法子,社会发展都是在以前的基础上变化的,不可能完全摒弃明朝的制度,不过既然开国,也不能完全照搬。

    张盈显然很气愤:“新浙党这帮人真是恬不知耻,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想封侯封爵。像黄仁直沈敬这样的忠臣,一直对相公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也没他们吹得厉害。好像功劳爵位都是玄吹出来的似的……”

    张问道:“黄仁直沈敬这样的老人,自然是公爵,大家眼睛雪亮,谁还能打压他们?倒是……章照这个人,怎么没人提名?江山最终还是用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咱们不能忘了武臣啊。”

    “大概是章照在辽东干的事儿得罪了朝廷里的人,谁也不愿意拉他一把。”

    张问听到这里,脸都笑烂了,心道:老子真缺章照这样敢和文官对着干的人。当即就轻轻拍了拍茶几:“西大营的老兄弟跟着我在枪炮刀剑中血里趟过来的,就算全天下都忘了他们,我张问记得,没人提名也没什么,我给他提名公爵,给叶青成提名伯爵,也好让西大营的老人心里面有个想法。”

    “沈光祚这样的人没资格谈公爵!”张盈说道。

    张问点点头:“沈光祚也就是碧瑶的亲戚,他被新浙党捧起来主要也是因为这层关系……不过他确实没干什么事实,封公爵的话难以服众。新浙党的人都不封,那不是寒了人的心?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宋应星。此人很少在庙堂上露面,闷头干活的人,但是如今我朝岁入两亿,他的大功劳不应该被人忘了。.”

段二 枚卜

    协调各方利益是一件技术活,眼看既定登基日期越来越近,张问也有些着急。待张盈离开之后,他忍不住说道:“公侯伯三等,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公道还真不容易,这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本来是皆大欢喜的日子,如果最后搞得大伙心里添堵岂不大煞风景?”

    就在张问一筹莫展的时候,便听得罗娉儿轻轻说道:“既然如此,何不用枚卜的法子?”

    张问听罢怔了怔,眉头随即舒展开了,高兴地看着她说道:“枚卜,这法子好!明朝枚卜阁臣就用这个法子,又有《书?大禹谟》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雅意十足,不错……咦,你确是常常能恰到好处地想出好办法来啊。”

    罗娉儿微微一屈膝道:“老爷谬赞妾身,这种办法老爷迟早也能想出来,只不过老爷心里有很多事要考虑周全,想的事比较多,而妾身想得少,所以就能先想出来罢了。”

    “有道理。”张问微笑着打量了一眼罗娉儿,只见她低眉下眼地躬身站在一旁,长睫毛却微微颤|动着衬托着她那双扑闪的水灵大眼睛,眼睛里就像藏着无数智慧。

    “时间不多,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们还在商议那事没有。”

    罗娉儿忙取了张问的大衣,抖了抖上面的浮尘,给他穿在身上。她那双纤白如葱的手指灵巧非常,十分细致地为张问整理仪表。当她为他抚平前胸的衣襟时,手指从他的胸膛上抚过,这种温柔让张问十分受用,他顿时感觉胸中一阵冲动,心跳加剧,不由得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感觉她的手很柔软,冰凉冰凉的,便柔声说道:“别凉着了,我给你暖暖。”

    罗娉儿的神情微微一变,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抓着手,她的心里其实有些屈辱感,便脱口说道:“大臣们都等着老爷呢。”

    她对那事儿的心理准备还不足,此时还真担心张问淫|心大发……如果他真要那样,也只能从了他,其实想来这叫临幸,是后宫争夺的重要事情之一;只不过她本能地有些抵触,理智上不会拒绝张问的。

    不料经罗娉儿一提醒,张问随即便说道:“是了,我得先过去,其他的事只能以后再说。”

    说罢他便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罗娉儿看着那道门发了一阵呆,心道:在他心里到底还是权力和朝政重要。

    枚卜,也可以说是抓阄,无论是烧乌龟壳还是抓阄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

    张问回到办公楼之后便把这法子说了出来,当然那些功劳最大的人毫无争议地可以封公爵,也有些人明确地应该封侯封伯,就不用抓阄了。抓阄的人是那些爵位有争议的,比如沈光祚、宋应星、章照这些人。

    众臣也意识到时间不多,要解决争议也没更好的法子,便纷纷附议赞同,起码抓阄凭的是运气,相对公平些。

    当然也可以说是赌,男人们心里多少有些赌性,这次的赌博真算得上豪赌,爵位这东西多少钱都买不到的。金钱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但此时金钱的重要性并不如后世,有的人有钱却照样没有社会地位,比如一般的商贾。

    计议定,大伙儿便决定通知枚卜的人明日到内阁衙门现场抓阄。

    ……章照接到通知后也是十分惊讶,他自己都没曾想着还能封爵。

    章照被调回北京主持西大营,前几天才刚到,他在校场上露了一次面便回家了。正巧几个以前的老将领到他家来叙旧,有绣姑的兄长袁大勇这些人,便在宣南坊章照的家中喝了几杯,宫里来人说封爵的事儿,让几个老将也一并听见了。

    传话的太监说完正事,又说道:“章将军,有句话儿咱家私下里说,朝里的人都没想着给您提名,只有今上说不能忘了一起真刀真枪杀敌的老将,力排众议给您提名封爵。明儿您一定赶早,咱家预祝章将军抓个公爵回来。”

    章照笑道:“借您吉言,可得给包份大大的红包。”

    那太监临走时,章照给了锭黄货,把他乐惨了。待送走太监,一块儿喝酒的将领不免嚷嚷着恭喜庆贺一番。

    章照几杯酒下肚,大声喊道:“妹子,再炒几个菜,今儿高兴多喝几杯。”

    无人应答,章照也不理睬,因为灶房里炒菜的“妹子”是个哑巴,她便是以前章照从福王手里救下来的许若杏,一开始是真当妹子养着,孤男寡女地住在一起久了就养成了情妹妹。

    这时一个将领说道:“这么说来,朝廷里是真不计较大人在辽东那回事儿了?”

    章照笑道:“什么不计较?那叶老弟早就提名封爵了,他可是一直在我手下混,怎么没见人想着咱?”

    那将领听罢叹声道:“什么大臣部堂的都靠不住,只有张大人心里面还有咱们这帮老兄弟。”

    章照道:“没什么,以后只有当官的怕咱们,没有咱们怕他们的道理,嗬嗬,等着瞧便是,以后锦衣卫干的活都是咱们的。”

    “锦衣卫?”众将面面相觑。

    章照笑道:“这么说吧,研制火器以前不是锦衣卫南镇抚司管的么,现在已经归咱们西大营御林军管了,迟早北镇抚司也得归咱们;锦衣卫那是明朝的东西,皇上信不过,以后就该咱们西大营上来了。朝里没有咱们西大营镇着,文官只会越来越嚣张。”

    袁大勇摇晃着大脑袋道:“这么说来,以后俺们谁都不用买账,只需要听皇上的就行。”

    “自然如此。”章照道,“不过西大营真的接手北镇抚司后,我还得留下锦衣卫的一帮人,否则就凭你们吃不住那些当官的……看看你袁大勇这样的人,傻啦吧唧的不够狠,让你去对付文官,非得反被人家骑到头上不可。”

    众人听罢都看着袁大勇一阵哄笑,袁大勇被笑骂一番也不作恼,反而摸着大脑袋道:“我也不愿意去干那活儿。”

    章照仰头一杯酒下肚,又一脸装笔地说道:“咱们都觉得自个是风,其实不过是随风飘荡的沙子而已。”

    几个人喝了半天的酒,袁大勇等便起身告辞,章照亲自相送出门。刚走出门,就听见街面上有个人正在大声嚷嚷。

    章照站定,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站在当街,身上还穿着明朝青色团领官服,他正大喊:“乱臣贼子毁我社稷,以臣谋君,不忠不孝;张问小人天诛之,我大明忠义之士,绝不能丢掉气节……”

    过路的人听清了内容,都逃也似的奔跑着远离,生怕被这厮牵连了。

    “娘|的,这人得了失心疯么?”一个将领骂道。

    章照笑道:“他不是失心疯,清醒得很,无非就是趁此改朝换代的时候,想捞个忠臣义士的名声罢了,像以前那个方孝孺一般,好让人们都记得他的名字。”

    “不知道这些文人心里怎么想的。”

    章照指着街当中的人群:“来人,把妖言惑众那人抓住!”

    几个将领遂和随从侍卫一起操|刀冲上去,众人一看杀气腾腾刀剑出鞘的一干人冲来,顿时作鸟兽散,

    章照走过去,回顾四周道:“别嚷嚷了,你看大伙都像躲瘟一样躲着你,你死期到了。”

    那老头昂首挺胸,哈哈大笑:“老夫还怕死么?我大明死士千千万,今日老夫权当打头阵,要杀要剐尽管来吧!”

    章照笑了笑,看着他手里拿的一张纸,说道:“檄文?”

    “正是。”老头冷冷道,“正是征讨乱臣贼子的檄文,要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起来反抗张问那帮乱臣贼子!”

    章照道:“这张檄文让你出名应该够了,要动摇新朝恐怕远远不够……史上那篇‘试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传颂千古,可也没能把武则天怎么样,不知道您这篇文章写得如何……来人,抓了,送到西大营中军拷问!”

    旁边的将领沉声道:“大人,这种事儿不该咱们管啊。”

    “我就是管了,这人意图谋反,朝里谁还能帮着他说话弹劾老子不成?抓了!”

    众侍卫听罢取了绳子,将那老头绑了个结实,送到德胜门内的西大营中军。根本没拷打,那老头就交待了姓名官职等,名叫杨春是个给事中,并对刻印反动文章供认不讳。但章照认为他有同党,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叫人用刑。

    西大营只是一支正规军,自然没有东厂锦衣卫的那些刑罚名堂,一般军士犯事就是军棍、斩首等简单的处置,要对杨春用刑,最后没法子只好打军棍,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基本上残废。

    打完之后,章照又派人大咧咧地抄了杨春的家,将他家的奴婢都抓了起来,但没逮着他的家人,原来已经送到南方去了。办完这些事,章照才写了一份奏章递上去。

    锦衣卫的人很快也知道杨春被西大营的人抓了,还打了个半死不活,但锦衣卫都很沉默,他们心里清楚如今的锦衣卫是什么状况,还能有资本和西大营对着干不成?.

段三 宪禁

    西大营奏报杨春案的奏章递上去之后,通政司搞不清楚状况:西大营的事不应该西官厅管么,还有奏章上说的谋反案什么时候轮到军队来上折子了?通政使方敏中和几个官员商量之后,他便决定:“按规矩誊录一份,把原件送内阁了事。”

    张问现在还没正式登基,仍旧在内阁办事,内阁的工作他也兼着,章照的奏章最终到了他的手里。

    一看到章照办的这件事,张问顿时就乐了,心道:章照这人办事,真让我省了不少心。

    西大营插手管起谋逆的案子,如果得到朝廷的认同,锦衣卫的职权归属到西大营名下也就等于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正巧上午要在内阁衙门“枚卜”爵位,众大臣都要来,张问决定趁这个机会办成此事。

    红通通的太阳早早就升起,又是一个晴天。果然如罗娉儿所说,晴几天气温就会自然回升,张问在内阁住了一晚上,一大早起来没穿袄子,就穿了一件葛袍也不觉得冷。俗话说春捂秋冻对身体好,不过他仍然把棉袄丢在一边,身上顿时轻松了不少。

    在胥役的侍候下洗刷完毕,吃了点早饭,张问也顾不得练剑便直奔办公楼。顾秉镰黄仁直等大臣,还有那些前来抓阄的人都已到达,只等张问来主持枚卜大事。

    他一走进大堂,众人便跪拜高呼万岁。

    “起来吧,别拜了。”张问挥了挥手,走上公座正位,又说道,“现在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都坐下议事。”

    众人遂按高低品级分坐两边,顾秉镰起身说道:“封爵事关重大,请皇上御笔亲题。参加枚卜的人拿到什么字就是什么爵位,再无二话。”

    一个绿袍吏员立刻走到公座一旁,躬身磨好墨,张问见状便提起毛笔道:“也好,写好了让元辅主持枚卜,今天就把这桩事敲定了。”

    待张问写好纸条,顾秉镰郑重其事地传视众臣,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到一个木盘子里,让大伙来抓阄。张问看到顾秉镰那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说到底今天不就是场赌博么?

    捣腾了半天,结果总算出来,张问比较关心章照和沈光祚二人:他们的运气一般,都抓到个侯爵;倒是一向低调的宋应星运气大发,竟然抓了个公爵,让大伙都目瞪口呆。

    宋应星平时不怎么参合朝政,一心管理他的工商事务,这时稀里糊涂地弄了个公爵,笑得他嘴都合不拢。而黄仁直等人见这家伙竟然和自己一样的爵位,也是哭笑不得,但事前顾秉镰就说了“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再无二话”,人们也只好认命。

    抓阄之后,张问便叫人记录在案,只待登基那天公示。办完这事儿,张问又摸出了一份奏章,说道:“昨晚收到的,亮工(章照)抓了个意图谋反的给事中……以后这种事还会有,没办法,只有严办!”

    众臣心里明白:这事儿该御林军管?

    章照站起来说道:“有皇上的一句话,微臣责无旁贷,定然严厉处理那些心怀叵测妖言惑众的人。”

    这时终于有个文官冷冷地说道:“御林军是护卫皇上的军队,什么时候管起审案来了?”这句话真是说道了在场所有文官的心坎上。章照抓了个当官的,而且擅自严刑逼供,让大伙心里都觉得十分不妙,可顾秉镰黄仁直这些老家伙谁也不愿意出头说话,因为事关谋反,拿这事来说岂不是忠心有问题?

    自从张问执掌朝廷大权之后,明室衰微,东厂锦衣卫上边失去了靠山,没法子动张问一党的官员,他们已经消退了好几年。这时候西大营站出来敢抓官员了,而且西大营是张问一手建立起来的,靠山很硬,西大营是不是要替代东厂锦衣卫的职权?

    谁都不愿意头上平白悬上一把利剑不是,又一个文官站出来说道:“散布谋逆之言,理应严办,可也不该御林军管这事。”

    就在这时,只听得章照说道:“西大营不管谁来管?锦衣卫么,锦衣卫是谁的锦衣卫?”

    锦衣卫是谁的锦衣卫……这话说的,张问听罢几乎想拍案叫绝,他忍住没有表现出来,回顾左右时,只见众人都变成了闷葫芦,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过了一会,张问才和气地说道:“亮工说得也很在理,东厂锦衣卫臭名昭著,咱们大乾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留下来。大乾立国,先把东厂锦衣卫解散了,也是大快人心的事。至于查办逆党,亮工愿意办,就交给他去办。周礼曰‘令群吏宪禁’,就在御林军(西大营)设一个宪禁司,把东厂锦衣卫的事儿都兼了。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章照率先高呼道:“微臣遵旨!”

    过了片刻,人们都意识到一开始就和皇帝对着干并非明智之举,这才陆续附议。今日张问和章照一唱一和,非常顺利就把东厂锦衣卫的这处大权揽到皇权之下,章照的表现让张问十分得满意。

    内阁的议事散了之后,章照下来立马就着手建立“宪禁司”,下面的机构和人马不就是锦衣卫么,把里面的大头目换成御林军的人,什么都是现成的……只不过换了个名字,锦衣卫变成了宪禁司,锦衣卫校尉变成了“宪兵”,实际上换汤不换药。

    新的机构中,编制内可以世袭的校尉统称宪兵,编制外跟着办差的胥役一类的人物称为军余,这种机关还有眼线、卧底、流氓地痞等组成,形成一个庞大的管制网络,对巩固皇权作用巨大。明朝皇帝想出的一些东西,经验证明效果不错,张问也就设法延用,不过都得换个名字,不然怎么称作新朝呢。

    ……

    利益分配基本上协调好了,登基大典也越来越近,张府上的人也分批搬进了紫禁城。张府“借景园”和老宅两处房产,张问留给了曹安,并留下一干奴仆和城外的庄园给他,让曹安也当起了老爷。

    一人称帝,鸡犬升天,旧的勋亲权贵被无情地夺取了特权和财富,新的权贵疯狂瓜分了王朝的权利……张问需要这些既得利益者来拥护他的政权。

    他的老婆张盈老早就搬到坤宁宫去了,尊贵的地位奢华的生活都让她十分着迷,这里将是他统率后宫的舞台,玄衣卫衙门也在坤宁宫东南角的一个偏殿里,这个机关渗透内外势力已经不小,张盈这个皇后名副其实,恐怕没有哪个大太监敢欺负到她头上去。

    张盈便对她的妹妹说道:“以前你当皇后,太监都能欺负你,明朝连主仆之分都搞不清楚,是不是早该换咱们大乾朝了?”

    她的妹妹张嫣默然无语,完全不像她姐姐那样开心。张盈见状拉着她的手说道:“过段时间让皇上封你个贵妃,别绷着张脸,你就算做贵妃也比以前做皇后舒坦,还有咱们志贤生来就是太子,你下半辈子注定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张嫣笑了笑:“姐姐,我没有不高兴,现在我们姐妹又能在一起了,就像以前那样,从未分开。”

    ……登基前夕,张问也来到了乾清宫,这里将是他作为皇帝的住所。乾清,象征着皇帝的所作所为象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但好像总是事与愿违。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坐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殿前宽敞的月台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前设鎏金香四座,正中出丹陛,接高台甬路与乾清门相连。

    一切都庄严神圣富丽堂皇。张问站在前面的石梯上看着这样场景,感觉犹如身在梦中。

    十余年的时光犹如在昨日,他错觉自己还是一个小地主一样。这时候他心里想:刘邦夺取天下之后,是不是也会产生自己仍然是泗水亭长的错觉?

    “奴婢叩见皇爷。”一个声音把他从遐思中拉了回来,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体乾正跪在地上。

    王体乾一身青色葛袍脚蹬棉鞋,这么一身打扮倒让张问觉得有些不习惯,在他的印象里,每次在宫中见到王体乾他都是穿蟒袍。很快张问就意识道:蟒袍是明朝皇帝赏赐的,如今王体乾不穿蟒袍了,也是一种归顺的体现啊。

    张问便笑道:“你还是第一次向我跪拜吧?”

    王体乾忙道:“奴婢想天天都向皇爷跪拜,只等皇爷给奴婢这样的机会。”

    张问听罢哈哈大笑,亲自扶起王体乾,说道:“我是个念旧的人,你愿意,我当然会给你机会。司礼监的印,你还是掌着吧。”

    王体乾听罢顿时一喜,高声道:“皇爷万岁万万岁。”

    张问想了想又道:“以后乾清宫以南你可以随便走动,后边你就别去了,她们对你没什么好感。”

    “谢皇爷体恤奴婢,从今往后,奴婢维皇爷马首是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问点了点头,又仰望了一眼白玉台上的宫阙,叹道:“看来以后这地儿就是我的家了,这个家真是大啊……”

段四 天命

    三月初一卯时,皇极殿大朝,为开国大典。天刚蒙蒙亮,紫禁城到处灯火辉煌,承天门上礼炮齐鸣,响彻了整个北京城。从承天门(今**)、端门,到午门,城楼上的鼓声齐鸣,雄浑非常,上朝的文武百官在中轴线上排成了长长的一串,灯笼连贯犹如一条火龙。

    张问夫妇已穿戴整齐,来到了皇极门准备上朝。大乾朝复古礼,续汉家衣冠,所以张问身上的冕服上衣为黑色,下裳为红色,身上绘“十二章”:上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纹。帽子上有十二道旒,旒也就是那种珠帘,从帽子上垂在脸前面,这玩意很影响视线,倒让张问有些不习惯。

    张盈也穿上了皇后礼服,以青色翟衣为基调,头戴凤冠,腰系玉革带,配以五彩大绶、玉佩等物,大气而隆重,她在铜镜了照了又照,对这身装扮十分满意,脸色潮|红,已是兴奋非常。

    鼓响之后,二人便一同走出皇极门,坐上了辇车,前呼后拥与众大臣一起向皇极殿徐徐而行。左右是御林军护驾,清一色的闪亮铁甲,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度合一,步调合一,走起来章法有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到皇极殿前,只见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身穿龙袍在太监的“护送”下走了出来,他便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朱由榔。朱由榔被软禁在乾清宫都好几年了,今天几乎是他第一次在群臣面前露面,可惜的是一露面就要颁布“罪己诏”,诏书都是别人写好了的。

    张问看见朱由榔出来,也不禁为他感到悲哀,很显然皇帝当得不好或者运气不好日子也很不好过,石阶上面那朱由榔就是很好的例子。

    朱由榔看着手里的诏书,惨白着一张脸,后面的太监轻轻提醒了一句,他才极不情愿地念道:“朕即位以来,天下愁苦,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禅让帝位,以息天怒人怨……”

    待朱由榔念完,张问便朗声说道:“朕上奉天命下顺民情,受禅登极,续汉家衣冠礼乐,开国大乾……”

    说罢,群臣跪拜于地,高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张问夫妇遂拾阶而上,文武百官也随即跟着上了台阶,只剩下朱由榔伏拜于道旁,凄凄惨惨好不悲凉。

    就在这时,皇极殿中的中和韶乐响起来了,在慷慨的乐声中,张问携皇后慢慢地登上了正中的宝座。这座象征着皇权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设在大殿中央七层台阶的高台上,后方摆设着七扇雕有云龙纹的髹金漆大屏风,周围摆设象征着太平有象的象驮宝瓶,象征君主贤明、群贤毕至的甪端,象征延年益寿的仙鹤,以及焚香用的香炉、香筒。

    张问坐到上面时,心跳几乎都停止了,整个大殿也仿佛悄无声息,他的全身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脑子里一瞬间竟然空白。

    旁边的一个香炉上刻着山河图形,整个天下仿佛都掌控于手中,东面的宝案上放着传国玉玺,诏案上放着诏书……这一切,真真是权力的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岁这两个意义非常的字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虽然只是祝福,但听着真是舒坦啊。在这一刻,张问意识到,一旦坐上这把椅子,自己再也不想下去了。

    俯览群臣,只看见呼啦啦的一片后背,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地伏在地上,又加上香炉里香烟缭绕,张问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起码是天上派下来的神。这时候他相信,几乎所有的皇帝都认为自己和上天关系密切,天子确有其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装作用淡然的口气说道:“列位臣工平身吧。”

    群臣谢恩之后,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按秩序有条不紊地站成队列,大伙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十分注意仪态,因为有鸿胪寺的官员专门负责纠劾那些失态的人,在殿上失态可是大事,丢官罢职都有可能。

    这时陈设在大殿中的乐器已停止鸣奏,大殿中十分安静。张问在高高的宝座上向下一看,将众人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要看到自己只能抬起头,但没人敢这样干。一种位置上的优越感顿时油然而生。

    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太监,已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因为刚才群臣在行叩拜之礼,他们是不敢站过来受礼的。张问便说道:“王体乾,代朕宣诏。”

    “奴婢遵旨。”王体乾小心翼翼地跑到诏案旁边,拿起一份诏书,走到宝座下侧,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父母为天下至,定号为乾,普天莫非乾土,率土之宾,莫非乾臣,改元开元,量德定次,论功封爵……”

    爵位是已经商量好的,现在用诏书的形式颁布天下,赐予铁劵,众位功臣的地位便合法了,虽然之前大伙对爵位争执不休多少有些不满,但现在那些情绪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听到诏书里确定了自己的爵位,那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定的好处,那些封侯封爵的人,一想到自家一跃成为了天下的权贵阶层而且用法律的形式定了下来,心下就有种说不出的高兴。

    封赏之后,又宣布大赦天下,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人,都无罪释放,新的皇朝想让尽量多的人对自己产生好感。最后宣布朝廷将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云云,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政策,可以慢慢地巩固政权。

    宣诏之后,又有有司官员唱颂词,一套礼仪步骤下来,已经到中午了。人们早就算好了时间,正好赐宴在宫中吃午饭,摆上桌案,除了皇帝和皇后,其他人都席地而坐,上菜吃饭,音乐响起,教坊司派出一干美女在中间表演跳舞,整个一歌舞升平的景象。

    ……

    登基之后的一个月,张问十分勤政,又是祭天又是天天上朝。他住在乾清宫里,每天天没亮就去皇极门“御门听政”,然后回到乾清宫西暖阁批阅奏章……以前他就干过内阁大臣的工作,处理奏章还是很有经验,当然主要还是享受上朝时那种高高在上被人膜拜的感觉。

    不料才干了一个月,他就有点受不了这种劳累的日子了,每天要处理的奏章竟然有好几百份!就算一直不睡觉干起来都够呛。天下大权集中于皇帝,要事事躬亲的话,比以前干阁臣还要累,内阁起码还有人分担。

    张问坐在御案后面,看着成堆的奏章心道:这么干下去,别说万岁,这皇帝当不了十年就累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王体乾,心道:让司礼监代笔批红倒是个好法子,但不能让王体乾一个人干,得物色个人牵制着。内阁也要增补人员……须得有平衡才是,不然我这皇帝能坐稳么?

    王体乾这段时间倒是很闲,东厂也给解散了,以前东厂的权力被玄衣卫取代;司礼监也没什么事,奏章都送到张问这里来他亲自批阅。

    张问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用不经意的口吻说道:“王体乾,最近你倒是得闲了啊。”

    王体乾本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但张问一说话,他立刻就躬身道:“奴婢侍候皇爷就是最大的差事。”

    张问道:“朕得给你找点事做……今天这些折子,你替朕批红,有特别重要的再挑出来。”

    王体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恭恭敬敬地说道:“遵旨。”

    说罢张问便站了起来,放心地交给王体乾去干,刚开始这一天两天,王体乾肯定没胆子耍花样。

    时间长了这种法子当然不行,现在内阁几乎名存实亡,只有顾秉镰一个人在里面混官俸,奏章都是直接送宫里,基本没有内阁什么事儿……要是就这么把政务交给太监,那可比明朝的制度还要危险。

    如果皇帝的精力够好,不要宰相也不要阁臣,凡事亲自朱批,这样的话皇权最强大,大权集于一身,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之后就这种状况。可是后来的皇帝就没那种精力了,只好加强内阁的权力,形成了内阁制度,实际上明朝中后期的内阁比宰相权力还要大。皇权与相权的冲突,从来没有间歇过。

    嘉靖帝设法形成了内阁首辅制,通过控制内阁控制朝政,然后他花大量的时间修道玩女人,皇位照样坐得很稳。

    张问觉得嘉靖的干法比朱元璋好多了,辛辛苦苦终于做了皇帝,有许多人间乐趣没有体验,成天耗在处理奏章上面,岂不是对不起做了一回皇帝的大好机会?

    他一边想,一边从暖阁里出来,刚到天桥,正遇到太监李芳,李芳急忙跪倒请安,张问道:“对了,正想叫人办件事,朕想搬到养心殿去住,你去安排一下。”

    李芳听罢顿时一喜,他正后悔以前跟错了主。现在张嫣都不过问事儿,李芳也就只好夹着尾巴做人,时常看王体乾的脸色,如今有机会给张问办事,他当然高兴极了……既然皇帝下旨委托他安排寝宫,那以后他就可以借机到养心殿服侍,机会不就来了?

段五 桑槐

    李芳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什么心思都喜欢表现在脸上,他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遇到和他关系很好的太监庞承平。庞承平一看李芳的的脸色,立马就说道:“李公今儿一定遇到了什么喜事。”

    两个太监都比较胖,乐哈哈的就像两尊米勒一样。但相比之下李芳的脸要周正些,圆圆的脸蛋看起来胖乎乎的很是顺眼,双下巴富富太太的样子,小眼睛总是眯着,就算面无表情也仿佛在笑呵呵的一样;而庞承平的脸却不甚协调,上小下大,两腮鼓出,看起来凶巴巴的样子。

    这大概也是李芳受到了上边赏识、而庞承平只能跟着他混的原因之一,所以就算是太监长相也是很重要的。

    “啥喜事儿?”李芳答巴着扁扁的嘴,“不过就是皇爷要搬到养心殿去住,让咱家拾掇拾掇……哦,对了,皇爷登基,按规矩是要在全天下选美的,这事儿谁在办?”

    庞承平想了想,突然想起来后就说道:“想起来了,李朝钦,乾清宫执事牌子李朝钦在办这事,王公公安排的。选了五千五百人进来,经过三道坎,现在还剩两千人了,都住在宫后苑里。”

    这选美活动是延续明朝的制度,每逢登基、皇子婚事等喜事,是必要要搞的。具体的步骤大约有五六步,庞承平说的经过三道坎,那剩下的美女就已经经过三道程序了。

    第一步自然就是“采女”,朝廷派出多路人马到全国各地物色出十三岁至十六岁的淑女五、六千人,在付出一些金银作为聘礼后,就责令其父母在某年某月里把她们送到京师,否则就是抗旨,要问罪抄斩,不干也得干。

    待所有的美女云集京师后,太监再进行第二次挑选,每百人排成一行,按年龄大小排好,逐个察看,然后淘汰一千名左右稍高、稍矮、稍胖、稍瘦的女子。次日,留下的女子们仍像上一天那样列队,太监们以极挑剔的眼光察看她们的眼、耳、口、鼻、头发、皮肤、颈项、肩膀、背部等,一一筛选。继而又让她们自报姓名、年龄、籍贯,以观察她们的音色和神态,如果口齿不清,嗓音粗浊,或应对慌张的,又须出列,这样又淘汰掉两千余人。

    现在宫里剩下的那两千美女大约就走到了这一步,质量已经算不错了。

    接下来还有一些过场:太监们以尺量那些秀女的手脚,再叫她们走几十步以观步态,再除去一千左右的不合格者。那最后一千余人又被一些稳婆带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经过又一番令人难堪的折腾之后,入选者只余下三百余人。这三百余名女子被禁在宫中一个月,由专人熟察她们的性情言论,进而判定她们的性格、作风、智愚与贤惠否,通过这一过程,挑出了被认为是“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佳丽不到一百人,即被收为宫女或封为妃嫔。

    皇宫里那数千上万的宫女,都是这么来的,皇帝身处无数精挑细选的美女当中,是实至名归。

    走完整套程序需要一两个月,李芳急欲讨好张问,自然等不了那么久,当即便说道:“随我到宫后苑看看,先挑几个新鲜的弄去养心殿侍候着。”

    庞承平也是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听李芳这么一说,想也没想,两人便一拍即合,赶去了宫后苑。宫后苑就是后来的御花园,在坤宁门北面。

    李芳一到宫后苑,便嚷嚷着叫在这里管事的太监和女官把美女们叫出来集合。

    张问刚登基不久,紫禁城里的人员职位等都变化不大,但是势方面究竟谁能得宠大伙还拿不稳,所以谁都不愿意得罪李芳。而且这厮以前很得张嫣的宠信,现在张嫣被封了贵妃,而且是皇后的亲妹妹,大伙就更不愿意和李芳过不去了。太监们只得一面听从李芳的话,一面派人去通知全权掌管选美的李朝钦。

    一大群少女被从各个房间里叫出来,到钦安殿前面集合,只见莺莺燕燕呼啦一片,直叫人目不暇接。着装也是五花八门,选了那么多女子进来,迟早又会淘汰绝大部分,不到最后宫里当然不会花费冤枉钱给她们置办衣服,所以她们都穿着从家里带过来的衣物,什么都有,有荆钗布裙的,有绫罗绸缎的,从穿着上就可以看出她们的出身。不过无论是什么出身,到了这里都没用,出身再好还能和皇家比么,唯一管用的就是长相和仪态……在这等级制度森严的时候,后宫选美倒是做到了唯美是举的公平。

    她们的表情也是忧喜不同,有的闷闷不乐,有的眨巴着眼睛十分高兴。倒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进宫,很多女子在家衣食朝不保夕,过着穷困辛苦的日子,在她们看来,皇宫这地方就是锦衣玉食的代名词,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

    也有的女子自命不凡,想体现出自己倾国倾城的价值,希望在选美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的女人。明朝时有个女子就是参加了一次皇帝筛选嫔妃的活动,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了最后,却在最后五选三的决赛中被淘汰。但她照样很高兴,因为经过如此严格的竞争,证明了她是全天下前五的美貌女子,而且沾了皇家的仙气,回家之后从此便看不起一般的男子,以至于终身未嫁。

    当然,大多数还是极不情愿地被逼的,因为美女大部分都应该出身富户,这样才更容易保持肌肤光洁,她们可不愿意到宫里守活寡,只是被逼无奈才被送来的。于是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民间一听说宫里要选美,适龄女子就急着出嫁。以至于很多牛粪都莫名其妙地娶到了鲜花。

    她们也是无奈,一般女子入得皇宫,就等同于被剥夺了终身的自由,为保住宫中的秘密,大多女子都只有在宫中等死。宫廷法规严禁宫外之人为宫女传递书信或物品,一旦犯禁,皆论以死。年老后,为防止宫人泄漏禁中之事,年老的宫女被禁锢在倪衣局,仍不可出宫。于是,女子入了宫,如果在宫内又不是有点地位的妃子等,也就意味着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和亲人相见……所以父母把她们随便嫁个人,就算再不满意,也可以和女儿见得几面,总比送进宫中不知死活来得强。

    李芳面对的就是这么一群女子,他睁大了眼睛想挑出几个绝美的来……可是突然这么一大群美女出现在面前,李芳看起来几乎长得差不多,怎么选让他十分迷茫。美女让男人喜欢,其实有情|欲在作祟,有的女人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对男人很有吸引力,这种东西自然不是一个太监可以感觉出来的。

    李芳便回头对庞承平说道:“你也帮着看,挑几个好的出来,一定要最好的,皇爷让咱家拾掇养心殿,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儿!怎么拾掇,其一当然是陈设用度,其二当然就是侍候在里面的人,咱们一定要办好了。”

    庞承平现在干着出宫采办用度的差事,那是多么肥的一个缺,全靠李芳把他当自己人提携才能干|上,所以李芳的事,庞承平当然要尽心去办,他当下就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将一对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不过他其实也比李芳好不了多少,看着一群高矮胖瘦都挑选过的身材适中的女子,实际上在他们看来外貌几乎差不多。

    就在这时,只见李朝钦急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报信的小太监。

    “哟,原来是李公公和庞公公。”李朝钦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和两个胖子太监比起来,李朝钦和一根干柴一样瘦巴,而且尖嘴猴腮的样子,李芳顿时就想到一个意境:猴子。

    李朝钦的脸颧骨较高,脸面较长,嘴骨突出,加上皮肤暗黄,乍一看还真像没进化完全的人一般。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貌似野人,脑子却并不糊涂:这俩胖家伙跑到这里来掺和什么?妈|的老子是王公公的人,他们还想来管老子?

    王体乾和李芳一向不和,李朝钦是王体乾的人,自然不用给李芳什么面子,当下便阴阳怪气地回头说道:“对了,咱家养得那只狗你调|教顺了么?”

    那小太监没搞清楚李朝钦为什么突然说起狗了,一时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应答。

    李朝钦又道:“它还喜欢去干拿耗子的事儿么?”

    这下小太监听明白了,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地说李芳那俩胖子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小太监忙配合道:“可不是,还喜欢拿耗子,教都教不会。”

    李芳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一样,这时庞承平已经跳出来了,指着李朝钦道:“妈|的,你敢骂咱们是狗!”

    李朝钦笑道:“哟哟,庞公公,您生哪门子气,咱家什么时候骂你是狗了?”

    庞承平道:“你刚刚不是在骂咱们是狗?”

    李朝钦道:“我可没说您是狗,是您非得一而再地说自个是狗。”

段六 白衫

    李朝钦指桑骂槐地说俩胖胖太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将起来,旁边那些采女乐得看他们吵架,她们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太监们拌嘴好有趣哦,有的女子还忍不住掩嘴嗤嗤直笑。

    当然她们还不了解其中争斗的残酷性,如果争夺的时候栽了大跟头,太监们结局是很悲惨的,也许化尸场就是归宿,真叫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李朝钦的模样是尖嘴猴腮,口牙倒是非常利索,说话一串一串像琵琶连珠铳一样噼里啪啦:“咱家只和下边的人说养的那条黄狗,你非要说自己是狗,还一定要是咱家那条黄狗,这什么事儿?”

    庞承平说不过,只得胡搅蛮缠破口大骂。旁边的李芳虽然没有参加骂战,但是李朝钦明显是把他一块儿骂了,李芳的一张圆脸已经拉成了长脸,不开心极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李朝钦!咱家告诉你,这事儿你要是敢来搅和,皇爷不高兴,一句话就要了你的狗命!”

    李朝钦听罢心里一冷,这家伙竟然搬出皇爷来了,他留了心眼,心道:李芳就算气极了,没不敢没事就往皇爷身上扯,这事儿说不定还真和上边有关系。

    虽然这么想,但李朝钦嘴上依然不服软,“豁!咱家是吓大的?”随即又用抛砖引玉的心思说道:“选宫女是王公公交代下来让咱家负责办的事,要是咱家办得不好,皇爷自会传谕教训,你们是来传上谕的?”

    李芳和庞承平当然不愿被这厮忽悠上假传圣旨的罪名,急忙摇摇头。

    李朝钦见状说道:“既然不是传上谕的,这件事根本就和你们不沾边,那你们在瞎搅和啥?趁早走,别自讨没趣。”

    “让咱家走没关系,到时候皇爷在养心殿住得不舒坦,对服侍的人不满意,咱家就说是你李朝钦阻挠咱家办差。”李芳仰起头,冷冷地说道。

    “皇爷让你负责选养心殿的人?”李朝钦道。

    这时李芳是更加得意了,鼻孔几乎都对着天空,双下巴因为仰着头把皮肤绷紧变成了单下巴,“皇爷金口玉言,吩咐咱家全权安排养心殿的事。哼,在这紫禁城里,什么事儿能大过皇爷的事?你也摸着肚皮想想,咱们的本分是什么,你倒好,拿着什么王公公吓唬老子?王体乾是你的亲爹主子,你眼睛里连皇爷都没有了?”

    李朝钦一听,顿时意识到不能乘口舌之快了,万一这话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别说自己不好过,恐怕连王体乾也得连累。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王体乾说的那件事:章照为什么没罪,还能封爵,委以重任,其中的玄机便是他那句皇上几年前说的话。屁股正,一正掩百丑,态度没拿对,干得再好都是白搭。

    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太监能屈能伸,李朝钦急忙服软道:“来也不打声招呼,咱家怎么知道您是得了皇爷的差事?再说选美这事还不是替皇爷办差,王公公是得了皇爷的首肯,然后才把事儿交代下来让咱家办,咱家接了王公公的事,也就是为皇爷办事。得了,既然是这样,您随便选,这些人选进来不就是侍候皇爷的么?”

    “哼!”李芳趁机找回面子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只摇尾巴的狗还想上桌子?”

    李朝钦听罢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忍了,事儿到了这个地步,吵下去对自己没有实质好处,何苦强要那股子闲气?

    二人把李朝钦丢在一旁,重新去看那些美女。莫名其妙地被气了一顿,他们更没啥审美的心思,那些女孩儿一个个都长得挺周正,他们也分不出来什么是极品,什么是普通货色。

    李芳回头看了一眼李朝钦:“这是皇爷亲口|交代下来的事,办砸了你也脱不了干系,看看,你这里哪几个好的,挑出来。”

    李朝钦冷笑道:“咱家要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好,还费那么多事儿从五六千人中慢慢筛选?”

    一句话就是关老子屁事,但李芳也没话说,确实是那么个理儿,真那么容易看出好坏,还费那劲作甚?

    庞承平见其一筹莫展,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法子,在李芳的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各种类型的都选一个,总有一个是皇爷喜欢的吧?”

    李芳道:“可你看她们,高矮都差不多,胖瘦也适中。”

    庞承平回顾了一圈,低声道:“有了,总有区别,您看她们的表现,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笑嘻嘻的,有的很热切。咱们就选三人,选一个高兴的;选一个愁的,那个什么‘西施效颦’是这么说的吧,这种货装清高,也是一种口味……”

    “蠢材,那叫东施效颦。”

    “是,小的可比不上李公的才学,得李公指点……还有那种,拿眼睛盯着咱们看,热切地希望咱们选中她的。从一笑一颦间就分出三种来,李公说小的聪明吧?”庞承平讨好地笑着。

    李芳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不枉咱家栽培你这么久。”

    两人便在花丛中穿梭,因为李芳“眼光更好”便负责看那种高兴的和热切的,庞承平看那种皱着眉头的。

    庞承平率先发现了目标,发现一个哭丧着脸的,顿时十分高兴,指着那女子道:“你,过来。”

    那女子捂着肚子,依然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走了过来,庞承平不禁问道:“你皱着个眉头干啥,选进宫里不高兴?”

    女子忙摇头道:“没有,奴家这几天身子不舒服,肚子疼。”

    庞承平很快回过神来,说道:“晦气,赶紧站回去。”

    旁边看戏的李朝钦哈哈大笑,乐得前仆后仰。

    那边李芳专门瞅准那些带笑脸的看,但大部分人被他瞅了之后都不笑了,只有一个依旧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李芳便点中了那女子。同样,这些女子都是良家子,在礼教上哪里能和“男人”对视的,见着李芳的目光,一个个都低眉垂眼地看着自个的脚尖。总算看到了一个,李芳看她时,她没有回避,反而用一对美目深情款款似的看着他,李芳大喜,遂叫她也出来。

    三个人,贴身侍候张问起居应该够了,本来养心殿也有当值的太监宫女,李芳选三个新人出来,为的就是想让张问图个新鲜。

    选到了人,李芳和庞承平带着人就走,他们来宫后苑倒不是专门来干涉李朝钦,李朝钦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李芳说道:“宫后苑那边几千个女子,最后只能剩下不到一百人入选,而且几乎都见不着皇爷,你们仨今儿遇到咱家是走了大运,以后皇爷要是喜欢你们,喝水可别忘了挖井人。”

    先前敢于迎着李芳的目光看的那女子说道:“还没请教公公的尊姓大名呢,以后皇上问起奴家等怎么来的,也好报上公公的大名,好让皇上知道公公在实心办事。”

    “哟。”李芳的眼睛顿时一亮,“瞧这话说的,可真叫人爱听。咱家是李芳,司礼监秉笔太监……刚进宫的人,你算脑子好使的,叫啥名儿?”

    那女子道:“回李公公,奴家名唤陈沅。”

    李芳点了点头:“好生侍候皇爷,把他老人家侍候好了,咱家不会亏待你们。咱家说句不自谦的话,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除了上头的主人,咱家还没怕过谁。”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向乾清宫西边的养心殿走。到了养心殿,李芳把人交给一个女官,说道:“今晚上皇爷处理完国事就会到养心殿歇息,你们没多少时间收拾,去沐浴后换身衣裳,女官给你们讲规矩时一定要用心听着。”

    说罢,李芳又对那女官交待了几句,比如一定要给她们穿时兴的衣服,装扮一定要漂亮之类的。

    养心殿后殿东西耳房外面有几间偏殿,内设有浴室,也有嫔妃等待招幸的值房。陈沅等三个少女就先被带到了那里的偏殿沐浴更衣,里面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各种用度也有准备。

    沐浴之后,宫女便在女官的吩咐下送来了李芳要求的“最时兴的宫装”,三个少女一看那衣服顿时都傻眼了。

    她们原本以为宫廷穿的肯定都是大红大紫的漂亮衣服,哪想到让她们穿的衣服竟然是轻飘飘的透体白纱,那是一种海天霞色的白衫,轻薄如冰绡,白中略带粉紫,半透明,朦朦胧胧,可谓雅中藏艳,穿在身上,隐隐能露出里面的抹胸。

    陈沅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这种半露半遮的衣服是为了诱|惑皇帝的,在她的想法里,皇帝应该是个老头子,穿着这种衣服去诱|惑一个老头子还真有些尴尬,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去设法得到皇帝的欢心,总有人想方设法去做。

    不过此时的天气还不太暖和,穿这么薄也够受罪的,希望皇帝的寝宫里有炭火。

    那女官说道:“女要俏,一身孝。这款式可是最近宫里头最时兴的,一般人还没机会穿。”.

段七 画具

    养心殿在乾清宫的西侧,从乾清宫前的月华门出去,为西一长街,过了门正对面的琉璃随墙门“膳房门”便到了。养心殿分前殿和后殿,起居一般在后殿“涵春室”,李芳也专程来到后殿检查陈设。这里的东西梢间为寝宫,皇帝可以随意居住,现在李芳差人布置了一下,在西梢间铺了床主要用来睡觉休息,在东梢间设了宝座,也放了张床为备用。

    在太监们的布置下,这里虽然比不上乾清宫华丽,倒也像模像样了。李芳对左右的人说道:“咱大乾朝立国,皇爷对咱们这帮奴婢够厚待了,如果把咱们都赶出去,咱们这样的阉人既不能回家又没有生计,死了连祖坟都进不了,能干什么?做人还得知道恩德不是,皇爷对咱们好,咱们心里也要想着侍候好皇爷不是。”

    众太监被说到了痛处,都凄然垂头,李芳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他们这些太监是明朝的太监,对张问这个篡位登极的人来说存在隐患,一句话就能把他们都撵出紫禁城,重新收靠得住的人,太监不要求文也要求武,朝廷缺什么也不缺太监不是。

    “皇爷喜欢什么,咱们就想办法弄什么,明白么?”李芳又说了一句。

    这时庞承平说道:“对了,小的想起了,上回听说皇爷喜欢画画儿,画得可好了。”

    李芳道:“那咱家怎么从来没见皇爷画过?”

    庞承平道:“皇爷每天忙朝事都忙成什么样了,肯定是没时间。”

    李芳听罢回顾左右,见摆设用度的东西好像没有画画用的东西,便说道:“那还愣着干什么,皇爷喜欢画画,那快去弄些画画用的物什放在屋子里啊,瞧瞧,连枝画笔都没有。”

    就在这时,后边一个小太监说道:“李公公要放画笔,得找紫毫笔才行。”

    李芳听那小太监的口气,便说道:“咦,你还挺内行?”

    那小太监说道:“小的在太监学堂读过书,本来是要进司礼监的,可王公公说小的的面相不好,就没能进司礼监,只好到宫里做些杂活。”

    也不知这小太监说的是不是实话,很有可能是投李芳所好故意搬出王体乾来的,因为李芳和王体乾不和,宫里的太监几乎都知道。他这般说王体乾看不上他的面相,也就是暗指王体乾有眼无珠的意思,希望能在李芳这里得到赏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好像就是这么个理儿。

    “哦?”果然李芳来了兴趣,挥了挥手,让挡住他视线的两个太监让开,看向说话的那个小太监。那太监声音倒是嫩气,细声细气的,看到了模样才知道大概有二三十岁的样子了,长得是又矮又胖,一张脸白得跟面团似的,确实是不怎么耐看。

    “胖点好,心宽才能体胖。”李芳倒是不嫌弃他,问道,“叫啥名儿?”

    矮太监躬身道:“回二祖宗的话,小的叫冯西楼。”

    “哈,倒是个雅名儿……二祖宗?”

    冯西楼道:“谢二祖宗夸奖。那些个奴婢都叫司礼监掌印王公公老祖宗呢,您是司礼监秉笔,二祖宗的名头当然能担当了。”

    李芳呵呵笑道:“你这只嘴倒是挺会说话,冯西楼,你懂画画儿?”

    “回二祖宗,小的在太监学堂呆了十余载,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

    李芳一听高兴道:“得,你以前干的什么差事就不用干了,以后跟咱家,现在就有件事儿让你去办,这梢间里缺画画的用具,你负责在宫中寻最好的拿过来摆上,谁要是敢阻拦你,就说是咱家叫你办的,咱家是奉皇爷口谕办事,谁敢使绊子就是和皇爷过意不去,不想让皇爷舒坦,明白吗?”

    “是,小的明白。”

    ……

    待得张问晚上处理完政务,乘轿来到养心殿休息的时候,这里已经收拾一新。他从养心殿正间的穿堂来到后殿,便是“涵春室”寝宫所在。一进梢间,顿时有三个穿着半透明白纱的宫女跪倒在地请安。

    张问愣了愣,只见她们的手臂、脖颈、大腿等身上大部分地方都在半透明的白纱下若隐若现,屋子里顿时充满绮丽的气氛。张问很快会意,这是李芳干的好事,因为陈沅等三个宫女身上穿得白纱看似简单,实则只有得宠的嫔妃才会穿……宫女穿这种衣服是要故意引诱皇上?那其他后宫妃子能放过这种无权无势眼高手低的宫女么。

    当然陈沅等三人是例外,她们是奉了李芳的意思才穿的,要算帐也算不到她们头上。

    “是李芳让你们到这里的吧?”张问笑了笑。

    三个宫女脸上都是潮红一片,就是那个李芳故意挑的愁眉苦脸的女子都变得羞涩非常。她们实在没想到当今皇上竟然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虽然张问已到而立之年,但本身不显老,年龄反倒增加了他的厚重气质,他这副皮囊,岂是一般的春|心萌动的小女孩能抵挡住的?

    她们都低着头看脚,竟然忘记了回答张问的话,这可是有大不敬的嫌疑。新来的宫女一般会犯这样那样的错,便会被“教规矩”,对待宫女一般很少用棍打,另有一种法子便是每晚让她们跟在“提铃者”后面走。

    “提铃者”是宫里的一种差事,根据明朝刘若愚的记载:提铃者,每日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自乾清宫门里提至日精|门,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宫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

    如果宫女犯了错的话,受罚的宫女就得每夜跟着提铃者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再回到乾清宫前。一样也要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且得与铃声相应。白天要干苦役的宫女,经这样昼夜折腾一遭,其痛苦可想而知。

    陈沅等三人刚才因为一个小的疏忽就应该被罚去提铃,好在张问并不计较,再说张问自己对宫里的这些规矩也弄不太懂。

    张问见她们那副窘态,也猜到了这是李芳挑选出来的良家女子,便摇摇头道:“这个李芳……”便不再管她们。张问每天都身处在后宫花丛之中,见到女人露点肉就上的话身体也受不了,他也慢慢地习惯了,并不是这三个宫女随便能让他兽|性大发的。

    “去打盆热水来,朕有些累了,烫烫脚睡觉。”张问走到案前坐下,回头说道。

    三人当中,陈沅胆子比较大一点,在其他两人的腿都动弹不得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应道:“奴婢遵旨。”说罢走出去打热水去了。

    这时张问发现了案上放的一套作画用具,顿时被那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只见那些东西完备又不累赘,倒像个行家布置的。

    长锋、中锋和短锋笔俱全,油烟墨和松烟墨都有,纸也是上好的青檀树宣纸,生宣、熟宣和半生熟宣各具,颜料有石绿、石青、朱京等等,另外还有梅花盘、小碟子、贮水盂、薄毯、鹿胶、乳钵等物什。

    张问想了想,李芳识不得几个字,他身边的庞承平也差不多,不过看这架势,他恐怕新收了个懂文墨的手下。

    本来张问也考虑用李芳制衡王体乾,使得司礼监更让人放心一点,可李芳在张问看来太傻,特别是在处理朝廷奏章、外廷关系等方面完全不是王体乾的对手,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法用……不过现在张问又有了新的看法。

    他想起以前的魏忠贤,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太监,估计比李芳还不如,可魏忠贤照样能玩转司礼监,他倒不是聪明学到了什么东西,而是身边有懂行的跟班辅佐,王体乾这样的人才以前就是辅佐魏忠贤的跟班之一。

    魏忠贤都可以,那李芳为什么不行?只要他能收到可以帮助他的人才。

    想到这里,张问便马上说道:“去把李芳叫过来。”

    那些宫女已稍稍从窘迫中醒过神来了,其中一个便应下来,走了出去。这时候宫女陈沅已端着铜盆走了进来,跪到张问的面前,将铜盆放下,说道:“奴婢试过了,不冷不烫,皇上试试水温还可以么?”

    说罢帮张问脱下靴子,正要浇点水让他试水温,却不料张问自己就一下子把脚放到了盆里,倒吓了陈沅一跳。

    张问本来就有股子英武的气质,举止之间哪里会太过斯文,不过陈沅看来皇上却是率性非常招人喜欢。

    陈沅急忙拿了毛巾,小心地为张问洗脚,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在想什么事儿,对身边发生的事根本没在意,就算陈沅等人穿得半藏半露好不诱惑,他也当没看见一样。

    张问穿着一身葛袍,身上除了玉,再无其他装饰,这样的着装让奴婢们觉得更加亲近,陈沅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恨不得把这个英武的美男子关在自己的世界里私养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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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介绍:
宦海沉浮,谈笑间不过半尺乌纱;
金银亿两,抵不过笑靥如花。
翻开,一副大明朝的山水人物画卷就在眼前,如身临其境;机杼声声,丝竹管弦,娇娃轻唱,如在耳际。
沉思,暗藏杀机,盛衰难料;江山零落,谁人参破玄机,一手把玩日月,尽在乌纱。
……乌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