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八 功亭
御门内的光线有些黯淡,因为今儿是阴天,看样子要下雨,也因为大明朝宫殿的布置用了许多深色的基调。皇宫并非到处都是金黄色,挂在御座前面的帘子是深紫色,甚至太后的礼服都是以青色打底。这样的基调让宫殿显得有些陈旧,仿佛充满了阴霾。
张问正上奏太后:中兴元年以来,大明不仅要抵御日渐骄狂的蛮夷,而且完成了新政的推行,其中涌现出大批精忠报国的文武人才,为大明的尊严和强盛作出不可磨灭的功劳,朝廷应予嘉奖,并以此鼓励更多的人励精图治,中兴大明。臣请请太后恩准,在承天门外修建一座记功亭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三九 丧钟
雨淅淅沥沥,紫禁城宫殿的飞檐上水流如线,让天地之间潮|湿而阴冷。冷风灌进殿中,青色的幔维随风而舞,烛火摇曳不定,光线忽明忽暗。
穿着蟒袍的太监李芳气喘吁吁地向乾清宫天桥上急奔,他身体很胖,又缺乏锻炼,跑了一阵便大张着嘴,喘得嗓子眼咸。他的脸色苍白,抓着拂尘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扶住天桥上栏杆歇了一口气,继续向西暖阁奔去。
西暖阁内传出来叮咚的琴声,悠扬如春雨,只是这琴声和李芳的焦急心情实在不搭边。
李芳跑到西暖阁门口时,也不叫外边的太监通报,径直就跑了进去,太后李芳一进去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咚!张嫣轻呼了一声,心神一茬,指甲套掉了,娇嫩的指尖触到了琴弦,顿时被又细又紧的琴弦割破了皮肤,娇艳的鲜血啪嗒一下滴在琴面上。
张嫣眉头一皱,抬起头来,刚要作斥责,却见李芳一脸焦急,仿佛出了大事,张嫣便改口道:李芳,生了什么事儿?
侍立一旁的宫女急忙跪倒,拿着白手巾为张嫣包扎手指,那手巾染上了鲜血,就像被画上了点点桃花。
跪在软塌下边的李芳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宫女。张嫣见状挥了挥手,屏退左右。
这时李芳才颤|声道:禀太后,皇爷皇爷驾崩了!
突然暖阁内骤然变亮,闪电一闪,瞬间之后便咔地一声巨响,让张嫣和李芳二人全身都是一颤。
李芳脸色惨白,他不是为小皇帝伤心,而是对政权交替之际未知命运的恐慌,此时此刻李芳的心情就像窗前的幔维一般摇曳不定。
张嫣已经忘记了指尖的疼痛,她颤声道:派人通知张问了没有?
李芳道:玄衣卫的人已经去报信了。奴婢派心腹守着皇爷的房间,里面的人都不准出来,消息暂时还没有泄漏出去。
你做得很好。张嫣冷冷道。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太监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太后,奴婢有事禀报。
张嫣道:传他进来。
李芳便对着暖阁外面喊道:太后叫你进来。
一个太监躬身疾步走进暖阁,跪倒道:礼部侍郎周治学等几十个官员聚集在午门,大逆不道地说皇爷皇爷仙去了,嚷嚷着说要进来哭丧!太后,是否要传旨锦衣卫将他们全部捉拿问罪?
张嫣一听愕然,心道宫里边肯定有外臣的眼线,她只是没有料到外臣会知道得这么快。张嫣握紧纤手,冷冷地说道:先别动,等张阁老来了再说。
午门外面,一群王公大臣正聚集在城楼下,有的甚至已经披麻戴孝放声大哭,更多的人则围在那里持观望态度。宫门紧闭,外面的一队披甲侍卫严阵以待,自然不会随便放人进去。
这时张问和张盈骑马奔到了午门,他眼见面前的情况,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些官员的消息比自己还快。
张阁老张阁老众人复杂的目光都聚集在张问的身上。张问没有下马,冷冷地扫视了一遍众官,目光在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身上停留了一会,说道:消息还没被确认,你们就这么着急披麻戴孝,是急着寻死?
张问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皇帝并没有驾崩,这些哭丧的官员就是大逆不道诅咒皇帝,其大罪诛灭九族都不为过不过皇帝是真死了,张盈的心腹亲眼看了才去告诉张问的。
众人顿时安静了一些。张问不再管他们,策马来到午门前,说道:我奉太后懿旨进宫,开门!
不多一会,宫门便嘎吱一声沉重地打开,刚开了一条缝,张问便驾地喊了一声,和张盈一起奔进了午门。
张问二人来到乾清宫前,从马上下来,正遇到太监李芳,张问便说道:传令敲钟丧。
李芳吃了一惊,愕然道:张阁老,是不是急了点?
张问道:这种事儿瞒得住?大臣们早就知道了,如果不尽快丧,别人还以为咱们有什么阴谋。先丧,然后把先帝灵柩停放到乾清宫,一会大臣们来了要到先帝灵前哀悼。
李芳知道太后都会听张问的,既然是张问的意思,他也不用去请旨,随即便说道:好,咱家这就去办。
当张问刚刚走进西暖阁时,宫中就便响起了沉重的丧钟之声。只见御榻上的太后震惊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屋顶,仿佛可以从空中看到声音似的。
太后,丧钟是臣叫人敲响的。张问说道。
张嫣见到张问二人,忙从御榻上站起来,走到张问面前,怔怔地无言以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张问。
他的冷静让张太后心里安定了不少。每当危急的时候,张问反而更加镇定,这是因为他有无数次的历练,他明白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心放淡一些反而成功几率越大。
现在应该怎么办?张嫣颤声问道。
张问踱了两步,说道:丧钟已响,满城都已知道皇上驾崩,一切都按照丧的常例来,太后应该下旨在京的三品以上地方官、五品以上京官进宫哀悼先帝;稳定官府衙门的政令,顾阁老在内阁,他知道怎么办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在先帝灵前拥立新君。
太后和张盈都看着张问,太后不禁问道:立信王继承帝位?
张问点点头:现在皇家最近的血脉,只有信王,如果不立信王,根本就说不过去。名不正言不顺,等于是承认我们操纵大明朝廷、擅自废立。
张嫣听罢心里顿时一紧,她的肩膀在微微|颤,突然干呕了一阵,两颗晶莹的眼泪滑了下来。她害怕地说道:要是信王登上大位,掌握了大权,现我肚子里他会怎么对我?
任太后那悲惨的模样顿时浮现在张嫣的脑海中,让他全身冷。任太后真不是一般的悲惨,她自己变成那样,现在连唯一的儿子也夭折了,不过朱慈炅的夭折和张太后一党没有关系。实际上最不愿意看见朱慈炅死去的人,就是张太后一党。
张嫣的嘴唇都白了,她那张美丽的鹅蛋型俏脸就像遭霜的花朵一般憔悴。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害怕
张问忙道:太后不要担心,小心孩子你放心,只要我张问还在人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人,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时候的张盈却完全和她的妹妹不同,张盈那模样,就像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似的,又像眼前生的事儿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依然松垮垮的毫不在意。张盈软软地说道:妹妹要听相公的话,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大事,什么阴谋阳谋别去管它。
嗯
张盈又说道:咱们怕谁来着,从中央到地方无数的新浙党官员不还要听相公的?最精锐的铁军西大营不是相公的嫡系?谁他|妈|的把咱们惹急了,让这天下改姓张不就得了?她的话中居然带着脏字,从这么一个清秀的女人口里说出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张问无语地看了一眼张盈,但对她那牛哄哄的话并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中听。他说道:太后下旨拟诏,诏信王从河南封地回京继承大位。
到了下午,朝廷百官都陆续来到了乾清宫,在哀乐中哭拜。张问也换了衣服,披麻戴孝去哭丧。
死去的皇帝不过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于朝臣们来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自内心悲伤的理由恐怕对于三党大臣来说,面上在哭,心里不知道都乐成什么样了。
于是这哭丧哭得很有意思,时而奏哀乐,时而大哭,而且非常整齐有节奏感。哭时众人一起大哭,哭得死去活来,比死了亲爹还伤心;停时就一起停,没有一个人出声,简直做到了感情收放自如,达到了行云流水般的境界。
如此哭拜了一阵,突然一个老头大呼道:皇上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什么没有人宣读遗诏?
众人顿时白眼相对,皇帝才两岁,话都说不了多少,有个毛的遗诏啊。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喊道:太后驾到。
只见张嫣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乾清宫,她穿着丧服,表情悲伤,但是没有眼泪表情可以控制,可眼泪实在没法控制,张嫣并不善于表演,不过她依然拿着白手帕轻轻揩了揩眼角,反正没有盯着她看。表示一下丧子之痛是必须的,朱慈炅也算是张嫣的儿子,虽然不是她生的。
一个大臣说道:老臣请太后尽快下诏册立新君,稳定社稷。众人纷纷附议。
张嫣尽量用悲伤的语气说道:李芳,宣旨。
李芳走上前来,在先帝的灵前高声道:太后懿旨:先帝驾崩未有遗诏,太后作主,立信王朱由校继承大统。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十 信王
入夜之后,雨已经停了,路面还很潮湿。宫殿檐下都换上了白纸灯笼,但刻意的哀伤布置并没有丝毫影响人们的争斗之心。
礼部侍郎周治学从紫禁城出来,上了马车,径直就往家里赶。他还穿着丧服,脸上的皱纹因为憔悴的脸色看起来愈深了,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刚才哭的时候流了老泪所致但是他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反而觉得傀儡小皇帝死得好。
周治学轻轻挑开车帘,顿时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皇帝驾崩,酒肆、乐坊等场所都关闭了,本来也刚下了雨,上街的人不多,使得街面上比往常冷清了不少。
他回到家等了一会,便有四五个官员从后门被带进来了,他们有都察院的御史、有六部的官员,都是站位明确的京官。
周大人。几个官员进屋之后便先向周治学作揖。
诸位都坐下说话。周治学一边回礼,一边用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扫过。最边上有个瘦小的老头五六十岁了,年纪最大,但是官最小。他姓杨,名叫杨聪,才学和品行都很优异,可就是面相不太好,嘴有点歪,加上两腮又瘦,怎么看怎么不像中正之士,他的仪态极大地影响了仕途,否则他这么老的资历又在党争倾轧中熬到现在,起码都是部堂级别了那只歪嘴实在罪大恶极。
大伙分上下坐定,周治学的管家亲自上了茶。周治学对管家说道:叫人守着,五十步内不得任何人靠近。
是,老爷。
周治学脱掉身上的丧服,端起茶杯说道:这件事关系信王的安危,关系我大明社稷兴衰,希望诸位不要泄露半分。
那个歪嘴的杨聪说道:老夫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就算身家性命不要,也不会泄露一丁一点。
众人纷纷附和,正义凛然地表示赞同。杨聪又道:周大人,咱们一得知先皇病危的消息,就已派人与信王联络。为防奸党率先下手、到河南矫诏谋害信王,咱们早已秘密派人保护信王北上。按时间算,这时候信王应该到开封了吧如今诏书已下,谁能率军保护信王进京就是护驾之功,周大人可联络上地方将士了么?
周治学冷冷道:信王的行程,是王大人在负责,为了保密,他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所以我也不知道。咱们各自做好分工,为了整个大局的安全,不要打听太多的事。
是,是。杨聪忙道,老夫关心则乱,一时失言。
这时周治学好言道:都不是外人,没什么。渔仲,你们和孙老、汪大人可取得联系了?
在座的一个人说道:孙老就在北直隶,已经联系上,只是汪大人的家乡离京遥远,来往不便,下官已派人过去了。
孙老便是孙承宗,汪大人便是汪在晋,都是前段时间请辞回乡的三党大员,部堂级别的官员。
周治学点点头道:只要信王一登基,便会召回孙老、汪大人等被奸党罢官的大臣,孙老德高望重,说话更有分量,到时候情势就会越来越有利于我们。我大明朝的兴衰在此一举,望诸位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为澄清天下的那一天戮力。
众官抱拳道:下官等谨记。
周治学哼了一声道:记功亭是乱臣贼子是记功亭,对大明朝来说就是一个罪行亭,只要咱们办成现今的这件大事,诸位名垂青史便不再是难事。
这时有人说道:张问果真大胆包天,敢对信王动手?这和谋反篡位有何区别,他为什么不干脆自立为帝?
周治学道:信王登基之日就是张问一党走向坟墓的日子,他们欲加害信王是情理之中的事这和自立篡位当然有区别:加害信王,越权行废立之事,中正之士虽敢怒而不敢言;自立称帝,就等于公然谋反,天下必群起而攻之。
周治学站了起来,透过窗户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突然长叹了一声:阳光不知何时来,黑夜不知何时去
西官厅衙门,张问和许多嫡系文武也在连夜商议。有的人丧服都还没来得及脱下,但是没有人心里想着死去的小皇帝,尽管他们先前在乾清宫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满心关注的都是新皇继位的事儿。
武将章照、叶青成等人的情绪最是强烈,他们十分愤怒地嚷嚷道:打建虏、打叛军,都是咱们在流血,血里火里打滚,才保住了这大明的江山。现在可好,信王一登基,咱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么?到头来能给咱们好果子吃?妈|的,这公平么?
太后为什么要下诏让信王登基?再弄个朱家的小孩上去坐坐不就行了,或者干脆禅让给咱们张大人做皇帝算了!
大人,要不反他|娘|的,您做皇帝,兄弟们不要身家性命也拥护您。
对,对,让咱们大人做皇帝,兄弟们也有个盼头,大人起码会给咱们这些开国功臣封个公侯做做,拼了一辈子,也让儿孙们继承点东西不是。
武将们义愤填膺,文官们倒是沉得住气,都在一边琢磨,一边看着张问,等着他的态度。
这时张问平举双手,平息住众人的吵闹。大家见张问要说话了,都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十分期待地看着他。
张问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少安毋躁,我张问什么时候把你们往火坑里推过?难道我愿意看着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因为庙堂争斗而背上恶名、死不瞑目?成王败寇,只要我们败了,无论有多大的功劳,都会被人抹黑,记功亭里的事迹就会被人篡改!
众人再次嚷嚷起来,沈敬喊道:大家先别急,大人的话还没说完。
张问继续说道:所以,咱们自个拼出来的东西,要靠自己去保卫!太后下诏信王继位,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但是他信王能不能走到龙椅上,也得先问问咱们同不同意。
这下武将们听明白了:把信王弄死不就行了?
张问道:我不能登基称帝,否则朝廷政令就会失去威信,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会明目张胆地割据地方,不听调遣但是我们也不能任人鱼肉,更不用遮遮掩掩。要对付信王,并不是什么阴谋,大家都知道,知道又如何?要干什么事,用实力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说道:大人,老夫有话要说。太后已经下诏信王继位为帝,万一信王在地方上号令守备军簇拥着他一起进京,咱们该怎么对付他?难道要调大军直接开战?
您多虑了。黄仁直摸着自己的山羊胡缓缓说道,如果信王真的拥兵北上,太后便可以下诏说新皇被人挟持,乱臣图谋不轨;然后以清君侧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一 密档
阴暗的长街,两边砖木结构的明式房屋黑影重重,楼阁上挂着灯笼,灯笼的光线幽冷异常,十分黯淡。风灌进这街道出呜呜的轻响此情此景,就像阴间鬼都一般。
京师入夜后已经戒严,偶尔有巡检的兵丁皂隶打着灯笼从长街上经过。他们看见街道上有一辆马车和一队人马,正想上去盘问时,一个皂隶轻轻说道:玄衣卫的车。于是众人便急冲冲地从街道上通过了。
马车旁边,一个身穿青衣头戴帷帽的女子正躬身立于车帘之旁,低声说道:禀总舵主,一个时辰前现都察院御史杨聪、礼部郎中陈可友等五人进了礼部侍郎周治学府邸后门,历时三刻而出。
当这个青衣女子称呼总舵主的时候,周围的玄衣卫都对那青衣女子肃然起敬,因为只有张盈那些老一批的干将才敢称呼总舵主,其他人都只能称呼指挥使。
这个青衣女子叫巧娘,是张问几年前在福建一个乡村救下的女子,然后送到张盈那里,做了玄衣卫。当时白莲教在延平府的坛主姓金,金坛主派教众到地方收粮其实和抢粮差不多,其中有几个教众在一户人家里现巧娘姿色不错,便动了淫|心,把巧娘的丈夫和公婆都打死了,抢出了巧娘,不料韩阿妹率军经过,张问也在军中,正遇到这件事儿,顺手就惩治了凶手,救出了巧娘。
车帘后面的张盈依然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她软软地说道:东厂那边不是给了咱们这几个人的密档么,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巧娘跟着张盈好几年了,早已历练出来,对处理各种事务十分娴熟,听见张盈询问,巧娘便躬身答道:那几个官员,没有谁是干净的,欺上瞒下、送礼受贿、霸占民产等他们都做过。其中御史杨聪最过分,中兴元年三月,杨聪看上一个民女,欲纳作小妾,却不料彼女已有婚约,杨聪便托在地方上做知县的好友寻了个由头,将男方逮捕入狱,以此胁迫彼女就范。那女子曾与未婚夫海誓山盟,抗拒不过,便上吊自尽,男方于狱中听闻,绝食而亡。这宗命案就是两条性命,但杨聪上下打点,又对两家百姓威逼利诱,就摆平了这件事,至今逍遥法外。
张盈听罢淡淡地说道:杨聪的旧账有些严重了,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咱们去杨聪府上。
一行人遂护着张盈的马车向杨府而去,走到一所宅子前面停了下来。那宅子的前门是一道厚实的朱漆大门,上面还有铜环,门厅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照亮了门板上的两幅门神画像。
门神好像可以阻挡邪气鬼怪,但是,却阻挡不了活人。
马车刚一停下,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撞开!这时巧娘的声音道:慢着,办事不能让总舵主省心一些?大半夜的惊动四邻有什么好处,去敲门。
这时一个玄衣女子便走上前去,抓住门板上的铜环急急地敲了一阵。过得片刻,里面就有人喊道:是谁在外面敲门?
女子道:玄衣卫执行公务,快开门,否则罪加一等!
里面嚷嚷了一会,把角门打开了,只见里面站着七八个人,都是家丁打扮。一个老头走了出来,左右打量着一番外面的人马。
巧娘说道:怎么?要看玄衣卫的印信么?
老头借着灯笼的亮光,总算看清楚了。玄衣卫的打扮他是听人说过的,青衣帷帽,尽是女子,这些特征非常明显,而且谁没事假扮玄衣卫作甚,那是死罪。老头急忙点头哈腰地说道:不不用了。
巧娘冷冷道:还不快去把你们老爷叫起来,咱们有公务要说。
老头忙唤了一个小厮进去报信,一面喊道:快开大门,迎玄衣卫公人进府。
这时一个女子躬身走到马车面前,撩开车帘,张盈便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周围的玄衣卫腰上挂着剑,手里提着灯笼,见到张盈,便排成两列,弯腰行礼。
张盈从侍卫中间走了过去,她的表情慵懒,姿态放松,连正眼都没看那老头一下,便带着十来个侍卫走进大门。
那老头急忙跟了上去,陪着小心问道:老奴不知玄衣卫贵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大明朝的女人地位极低,在社会的各种地方,很少看见男人害怕女人的事情。但是张盈却完全背道而驰,她虽然很少说话,但所到之处,官民都卑躬屈膝、畏之如虎。
张盈仿佛没有听见那老头说话,根本就不予理睬。巧娘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指挥使大人说话?等你们老爷来了再说。
是,是,大人请里面喝茶,我家老爷很快就来。这老管家嘴上称呼着大人,但是对方却是一个女人,他总觉得这个称呼十分拗口。
张盈走进杨府的客厅,也不客气,直接便坐了上位,侍卫按剑立于两旁。杨府的人急忙送上来茶水,张盈旁边的巧娘冷冷道:别忙乎了,指挥使不会喝你们的茶,嫌脏。
是,是
众玄衣卫女子站得笔直,每当她们能够作威作福装比的时候,就十分的爽,觉得女人不做到这样,真是白活了。
过得一会,杨聪便穿戴整齐来到客厅,他的态度十分恭敬,躬身说道:下官杨聪见过指挥使大人,大人深夜大驾光临,招待不周,下官惶恐之至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玄衣卫深得太后器重,张盈又是张问的正室夫人,连东厂锦衣卫都要看玄衣卫的人的眼色,杨聪实在犯不着故作清高。他努力做出恭敬的姿态,只是他那只歪嘴让表情十分怪异,乍一看就像在阴笑一般,很是影响情感表达
杨聪并没有下跪,魏忠贤的时代已经过去,外廷官员连对司礼监掌印王体乾不用下跪,再对一个女人下跪实在难以接受。
张盈哼一声,也不多说,表情冷漠。她的心腹巧娘会意,指着边上的管家和奴仆说道:杨大人让这些不相干的人先下去,我们有要事相商。
杨聪忙挥了挥手,屏退左右,紧张地看着张盈等人。他知道,别人深夜来访,定然没有什么好事。
这时巧娘冷冷说道:杨大人,二更以后,你是不是和另外四个人去了礼部侍郎周治学家中,三刻时间之后回来的?
杨聪硬着头皮说道:是。京师遍布密探,东厂锦衣卫甚至各部院都有密探眼线,要盯上了一个官员,想知道他的行踪并不困难。
巧娘又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下官杨聪的额头上几乎都要渗出汗珠来,下官没说什么,只不过是周大人叫我们去商量一些公务。
巧娘冷冷道:杨大人,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在朝里的评价还不错,但你瞒得了别人,能瞒过我们?中兴元年二年,你为了纳妾逼死两命的事儿,咱们手里可是有备档,人证物证俱在。
这时张盈总算说话了:路怎么走都是自己选的,你要想清楚了答话,我没有多少耐心。
杨聪冷汗直流,他清楚眼前的险恶:玄衣卫不会明目张胆地逮捕官员逼供三党的事儿,但是肯定会借旧账的名头先把人弄进诏狱,一进了那地方,实在是不可想象最主要的是杨聪有实打实的把柄在对方的手上,就算死命硬抗,也难免身败名裂。
张盈又淡淡地说道:人情冷暖,想必杨大人官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也是感同身受,当你给三党抹黑之后,会生什么事恐怕说不好。
杨聪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请指挥使大人给下官指条明路。
张盈见状冷笑了一下,闭口不再说话,这时巧娘说道:今晚你去周治学家里,都说了些什么?
杨聪战战兢兢地说道:如果下官告诉了指挥使大人详情,恐下官不见容于三党,以后会被秋后算帐
巧娘看了一眼张盈,见她没有说话,巧娘便说道:只要你和我们合作,别人想动你没那么容易。
杨聪看着张盈,张盈也说道:杨大人暂时不要暴露站位,以后我会给新浙党的人打声招呼。你自己想想,万历朝以后,能在朝廷里熬上大员位置的,有几个的立场有问题?周治学不知好歹,一朝站错地方,下场如何咱们拭目以待。
杨聪听到张盈话,这才说道:周大人想帮助信王,已经安排好了,一些人负责联络在野的三党大臣,如孙承宗、汪在晋等人,一些人负责联络王公贵胄,准备等信王到京之后给予帮助,这些人有
张盈突然打断了杨聪的话,说道:去河南接应信王的人是谁?
杨聪道:去年派到河南做巡按的御史王大人。
信王在哪里,和哪些地方官勾结?
杨聪小心地说道:咱们内部是有分工的,非份内之事忌讳打听。下官只知道在河南接应的人是王大人,而信王具体的行程、王大人的活动情况下官并不清楚,绝无半句不实之言!不过下官估摸着,这时候信王快到开封府地界了。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二 玉石
朝廷的人正在四处搜寻信王朱由检的时候,他和手下已从南阳府邓州到达了开封府地界。
已是三月中旬,天气晴,土夯的路上尘土飞扬,路边十几丈开外的一条小溪倒是清澈见底,水流汩汩。溪边正停放着几辆马车和一些马匹,信王和二十余心腹手下正在溪边休息,有的在吃干粮、有的在打水、有的在喂马、有的在溪边掬水洗脸,众人都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们伪装成了一个商队,看上去没有什么蹊跷,甚至还带了几车货物。
一个奴仆拿了一块软垫子放在溪边的石头上,扶着信王坐下。只见信王身材消瘦,脸色苍白,下巴尖,面相和他的哥哥天启皇帝有些相似,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信王要高一些,而且他的虚岁才十六,育还没完成,长大些了可能仪表相貌并不太难看。
躬身立于一旁的一个中年人白面无须,双下巴,中等身材,身体微胖,看起来和蔼可亲,正是信王的心腹太监王承恩。
朱由检看了一眼大路,暖暖说道:怎么还没有河南巡按王奇瑜的消息?
王承恩道:回王爷的话,按照约定的时间,就在这两天他会和我们联络。我们边走边等,我们的人应该快和他们联络上了。
朱由检忧心忡忡地说道:这两天遇到的探子巡检兵丁越来越多,比刚出南阳府那会危险了好几倍,是什么原因?这个王奇瑜真的靠得住么?
王承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因为王爷的疑心一向很重,说再多都不能让他放心。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连王承恩对这个王巡按也不甚了解,他就更不敢在王爷面前胡乱保证了。
在京师时朱由检要提防着太监和权臣,甚至他的哥哥天启皇帝他也害怕,从小就没过几天放心的日子;在河南就藩后,又时刻担忧权臣会矫诏杀他;现在皇太后下诏立他为帝,他更是如履薄冰。
可见皇帝并非天授,生的时候不对,皇帝并不好当。
朱由检又问道:我们的人已经告诉王奇瑜我们走哪一条路线了?
王承恩道:奴婢已经叫人知会那边的人了,等王奇瑜联络好了地方上有兵权的将领,便与我们汇合,一起进京。
朱由检心里充满了惧意,他看了一眼北面的一条岔路,真想下令换一条路线但是不依靠王奇瑜和那些地方官僚,他左右几个人想走到京师虎穴,岂不是更危险?
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但他对那个王奇瑜充满了疑心,还有那些愿意拥护他做皇帝的掌兵官僚是不是墙头草呢?
就在这时,只见两骑人马从北面飞奔而至,土路一窜黄尘腾空而起。
信王身边的将领侍卫表情紧张起来,这几天他们遇到的危险不少,现在都有点草木皆兵了。太监王承恩忙喊道:少安毋躁,只有两个人,看清楚了再说!
两骑奔到小溪上面的路上停了下来,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下土路。这时王承恩才看清楚,其中一个是自己这边派出去的人,这才放心下来,另一个面生,可能是王奇瑜的人。
两个骑士走到朱由检面前,一起跪倒道:末将叩见皇上。
朱由检尽管满腹的疑虑,但是此时却表现得分外和蔼可亲,他竟然站了起来,亲自扶起二人,说道:这时候不用如此称呼,快快请起。等我登上大位,定然重赏诸位。
周围的大部分人听罢,都多了一些希望。富贵险中求,虽然跟着信王十分危险,但是他是要做皇帝的人,只要拼出一条路来,好日子也就来了。
正在大家心里满怀希望的时候,突然北面的路上又出现了一队骑马的人,灰尘里看样子有十几个人,都带着兵器,有几个还披着盔甲。气氛一下子再次紧张起来。
朱由检脸色大变,指着刚才到这里的面生将领怒道:是你带来的人?
那将领自然没有穿盔甲带武器,只穿着平常布衣,他急忙摇头道:王爷,绝非末将带来的人,末将的行踪只有王大人一个人知道。
朱由检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末将末将不知。
就在这时,一个穿长袍的文人走到面前,揖道:王爷,来人不知敌友,且只有十几个人,先别急着追究责任,稳住再说。
这个文人打扮的人是教朱由检习文的老师,名叫陈益友,虽满腹经纶,但是屡考会试不中,他自喻才高八斗,不愿意以举人的身份去做升官无望前途不大的小官,干脆隐居乡里。陈益友在乡里流传着许多逸闻趣事,在南阳一带名气极大,信王朱由检便收为老师,兼任出谋划策的幕僚。
眼看骑兵越来越近,陈益友心道:信王到底是皇亲贵胄,而且在名义上已经是皇帝,哪里放得下身段和一帮来历不明的人说好话?说不定几句散着王八之气的话一出来,就会引人怀疑,徒增麻烦;再说对方有十几个人,还有马匹,万一冲突起来,打不打得赢先不说,只要跑掉一个人,那自己这些人的大概行踪范围不是就被人知道了?
陈益友想罢,急忙说道:老臣叩请王爷,快到马车上去躺着,千万别说话,装作生病的样子。这里的事情让老臣来应付。
陈益友朱由检暂时还是觉得可以信任,便接受了他的建议,上了马车躺下。
这时陈益友又从行囊里取出一个水袋来,将里面的汤水倒在马车里面,顿时车里弥散了浓烈的中药味。
陈益友办完这些事儿,马上又对左右的人说道:魏将军,一会万一冲突起来,你什么也别管,立刻带你的人冲到路上,先杀上面的骑兵,再斩马匹,不要给他们逃跑的机会;其他人,全部奋力杀敌!
众人道:属下等遵命。
不多一会,那十几个骑兵便跑到了小溪上面的土路上停了下来,上面的人都看着在溪边休息的信王的人,溪边的人也看着上面。双方对视了片刻,路上一个身穿明军锁甲的校尉用马鞭指着下面道:你们是什么人?
陈益友忙走上前来,打躬作揖陪笑道:军爷,咱们是商人,去山东做生意的。
要说心高气傲,陈益友显然心比天高,但他此时却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因为他不是一个迂腐之人,权益之计随机应变也是十分在行。
那些骑兵自然没那么容易就放过信王他们,穿锁子甲的明军将领指了几个人说道:你们在这里看着马,其他人跟我下去。
土路本来就崎岖难行,路面到小溪是一段鹅卵石的斜坡,不便行马。明军将领便带着人从马上下来,带着兵器从鹅卵石斜坡上走下去。
那将领皮糙肉厚,五大三粗,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仔细打量着溪边的人。
陈益友陪着笑脸道:草民是南阳许家的掌柜,咱们都是本分的商贾人家,各种提税都是清了的这是路引和通关文书,请将军过目。
本来他是不愿意说南阳的,奈何陈益友本来就是南阳人,腔调一时不好改,随口胡诌反而容易露出马脚;况且信王和他身边的人很多都是京师带过去的,并不说南阳话。于是陈益友用南阳话说他们是南阳的商贾倒是靠谱一些。
明军将领接过几张公文低头看了一阵,并没有什么问题。信王到底是天启皇帝的弟弟,他身边还是有一些能够办事的人。
商贾?我看你们这里不少人都是练家子吧?将领冷冷地看着周围的人。
陈益友弯着腰道:回军爷,咱们长在江湖上走动,不养几个会拳脚的家奴,也没法行走了不是。
做什么生意的?
咱们是做布料生意的。陈益友道。
将领冷笑道:布?你们大老远的就运几车布?有什么赚头!来人,去检查一下。
军爷,军爷陈益友一脸肉疼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将领道,这是草民等孝敬的军爷们鞋袜磨损、车马费用,一点小意思,请军爷笑纳。
将领连看也不看一眼,说道:这玩意一会再说。来人,给我搜!
军爷,军爷,您高抬贵手,草民
一群军士和皂隶已经冲到货车旁边,翻找起来。车上的货物被打开,上面几袋果然是一些棉布,他们又继续搜查压在车底的麻袋。
就在这时,只听得哗地一声,一个口袋里的棉布中间夹杂的许多玉石掉到了地上的鹅卵石中。
不要啊陈益友脸上的表情是心疼得几乎要流出老泪来,他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急忙去捡那些玉石。
将领喝道:哼!还说是做棉布生意的,这是什么?
陈益友抱着玉石,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草民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请将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陈益友平时清高得很,但这时却不拘下跪磕头,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也。
将领道:我们又不是劫匪,你怕什么这是什么玉?
陈益友道:独山玉。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三 竹竿
陈益友一开始百般隐藏运送的独山玉,硬说自己这些人是做棉布生意的,这就转移了明军将领的注意力,让他误以为一些疑点都是因为这群生意人出于保护贵重物品的目的。
而且陈益友有意在各种方面误导明军将领,让别人相信他们是做生意的,值得怀疑的地方只是做什么生意的问题。他这么一番搅和,真的起到了作用,明军将领道:你们放心,我等又不是盗匪,抢你们的东西干甚?不过刚才你给我的东西
既然对方要钱了,陈益友大喜,忙把袖子里的钱袋递给那将领,而且又加了一张银票,千恩万谢让对方手下留情。
明军将领不动声色地把钱收了,正欲离开,他回顾左右时,现了那两辆马车。这个将领还真是比较细心,完全和他的长相不相称,他没有放过任何疑点,指着两架马车道:里面是什么人?
陈益友道:前面那架马车是空的,草民等年岁已高,骑久了马,腿受不了,所以要乘坐马车;后面那架里面是个病人,您瞧四面都用黑布封了的,因为病人不能见光。
去看看。将领按住佩刀,再次谨慎了起来。
几个兵丁走到一架马车旁边,用兵器挑开车帘,见里面果然没有人;他们又走向二架马车。就在这时,陈益友道:里面是个麻风病人,各位军爷站远一些看。
麻风病?众兵丁顿时倒退了好几步。
那明军将领也是脸色骤变,要知道那玩意不仅等同绝症,而且传染人的!他本来想就此走掉,但是上边下了死命令:要是放走了可疑的人,要严惩不贷;万一捉到了上边要找的那个人,立功者马上就可以锦衣玉食富贵一世。
而且这群商人确实有些可疑,将领谨慎起见,便叫人到溪边的竹丛里砍了一根竹竿过来,然后把那架蒙着黑布的车帘挑开。
一股浓烈的药味顿时散了出来,有些人不禁用手在鼻子面前扇了扇。
得了,遮住。这种病人你们还敢带在身边?将领皱着眉头说道。
陈益友道:只因他是我们老爷,这次去山东,也是要寻医问药,听说蓬莱岛上有仙人。
兄弟们,收了!将领不再耽搁时间,挥了挥手让众人上去。
不料就在这时,将领身边有个军士低声道:将军,那边那个胖子,嘴上无|毛,有点像是公公。
哦?将领又回过头,看向军士指着的那人。
富富态态,白面无须仔细一看,还真像个太监。要知道明朝的男人,除非身体有疾,都是要留胡须的,哪里有人到中年的男人嘴上无|毛?
旁边的军士又道:这天气晴着,挺暖和,而且他们风尘仆仆,清洗身体不方面。如果是太监,多半身上有味儿。
将领听罢便用马鞭指着那个富态的中年人王承恩道:你,过来。
溪边很安静,就连溪水的汩汩之声也听得清楚,刚才明军将领和军士的对话,陈益友和王承恩也听见了的。
王承恩和陈益友对视一眼,表情十分紧张。而周围那些侍卫也在眼观八|路,准备捡鹅卵石或者拿棍棒干架了。
但王承恩和陈益友都没有说话,众人也就紧张地站着,静观事态。
王承恩以前是宫里的太监,后来又跟着信王担惊受怕,什么场面没见过?这时候他也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走到明军将领的面前,抱拳道:草民拜见将军。
你是个公公?将领手按刀柄,仿佛随时可能拔出刀一刀捅过来一般,在他高大粗壮的身形衬托下,这种压力更加强烈。
王承恩一点打架的身手都不会,但是他却心不跳色不变,冷静地说道:是,草民是个阉人,不敢称公公。草民小时候因为家贫,遂自阉后来到京师,希望能进宫混口饭吃,可惜有草民这样想法的人不少,不幸的是宫里的人没选中草民。草民无奈之下做了乞丐,多蒙许家老爷见怜,收下草民做了个家奴。草民因跟着老爷日久,忠心可靠,所以现在是许家的管家。
将领微微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是完全合理的。很多穷人家的孩子,都要饿死了,如果能做太监,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可是宫里的名额有限,所以也有些阉人并不是太监太监那可是最高级的阉人。
虽说王承恩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这又是一个疑点,让明军将领再次心生疑惑。
慢着!将领手一挥,叫住身边的人,来人,把那张画像拿过来。
他又指着那架蒙着黑布的马车道:叫车里面的人下来!
陈益友忙道:将军,老爷吹不得风,况且那病很容易传染人!
都散开一点,叫他给我下来,没听见我说的话?将领喝道。
陈益友道:老爷无法行走。他一边说一边看见明军将领已经拿到了一副画像,陈益友推测,这群人定然是搜查信王的人!
明军将领既然起了心要查那个病人,什么借口都没有用。陈益友如此废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太监王承恩和他相处也有几年了,二人倒是很有默契,王承恩趁那将领说话的时候,悄悄对旁边的一个汉子说道:那些皂隶和兵丁没什么能耐,只有那个将领对付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一会他就交给你了。
听王承恩说话的汉子叫王德偌,是王承恩的干儿子,身手可以说算顶尖人物,是王承恩的心腹干将之一。王德偌长得高大,全身肌肉结实,皮肤黝黑,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但是办起事儿来十分干净利落。
王德偌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明军将领扬着马鞭说道:把人给我弄出来,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你们去!
是,将军。陈益友依然恭敬地说道。他趁机从明军将领身边退了回来,又指着那丛竹林道:再砍几根竹子过来,远远的把车帘挑下来。
明军将领和那些兵丁皂隶都怕被染上麻风病,又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
王德偌跟着那几个砍竹子的人走到溪边,拿着柴刀砍了两根竹子,而且把一头削得很尖。然后他把柴刀撇在腰间,把两根竹子抗在左肩上,跟着砍竹的人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陈益友突然喊道:兄弟们,还等什么?
陈益友身边的二十来青壮汉子突然变得犹如一群猛虎一般,他们有的拿着竹竿,有的拾起鹅卵石,有的操|起棍棒柴刀,大吼着向明军军士皂隶冲了过去。
按照布置,有七八个最为精壮的汉子丢下路下面的这帮人,直扑土路;而其他人则正面冲向明军。
明军将领大急,高声喊道:备战!
就在这时,突然呼地一声风响,只见一根竹竿向明军将领疾飞而来。将领是经过战阵的人,他直觉性地感觉到危险,急忙向左边扑倒。
啪!劲道十足的竹竿呼啸而至,削尖的一头在前方,其杀伤力在度的冲击力下,并不见得比投枪或者弓箭弱。将领那一扑,救了他的命,竹竿插|到地上,巨大的冲力将鹅卵石击得飞溅,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水花飞溅一般。
唰!明军将领拔出了腰刀,怒喊道:格杀勿论!他身后的兵丁皂隶也各操武器靠上前来,有的开始从箭袋里取弓箭了。
将领已经现对自己投暗枪的汉子,(那汉子便是黝黑皮糙的王德偌,太监王承恩的干儿子。)他还没来得及取弓箭反击,王德偌已经把手里剩下的另一支竹竿投掷了过来。
将领已有准备,盯住竹竿来势,突然挥刀侧击,啪地一声将那竹竿打偏。竹竿偏离方向之后,依然疾飞而去。
站在明军将领身后的一个皂隶倒霉了,只听得啊地一声惨叫,竹竿从他的前胸当胸穿过,鲜血顿时染红了竹竿。那皂隶大睁着双眼,双手颤|抖地抓着插|在胸前的竹竿,软软地倒了下去。
说是迟那是快,王德偌拔出腰间的柴刀,突突突地冲了过来。
后面的两个带甲军士越过明军将领,向王德偌冲去,左边一个是刀盾手,右边那个是长枪手,二人迎上王德偌,远近夹攻。
王德偌手里只有一把柴刀,长枪急刺来,他侧身一躲,一把抓住长枪,向后面一拉,然后扬起柴刀,手起刀落,喀!那长枪手的面上立刻血肉模糊。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又跳将起来,凭借身体的下落之势,右手的柴刀直接向刀盾手的盾牌砍下去,哐地一声,刀盾手拿捏不住盾牌,掉到了地上。王德偌是一气呵成,他手臂上一股股的肌肉暴涨,顺手将左手缴到的长枪立刻向刀盾手刺出!
就在这时,后面的明军将领张弓搭箭,对准了王德偌,尖尖的箭簇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犹如死神的冷笑。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四 风头
双方话不投机,信王这边的人眼看要穿帮,朱由检的老师陈益友一声令下,双方便兵戈相见,厮杀起来。
太监王承恩的干儿子、外表黑糙的肌肉|男王德偌正跳在空中,一枪刺向右边的刀盾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泛着寒光的箭簇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五 倒忙
朱由检的马车用黑布四面蒙着,里面光线暗淡。这样的环境让他有种胸闷的感觉,他便挑开车帘,想看看景物。
他现夕阳在前行的方向,他顿时怔了怔,唤道:来人。
一个骑马的侍卫策马靠近,侧身抱拳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朱由检左右看了看,一行或骑马或赶车的人正默默前行,他嗅着气氛好像有点异常,便问道:为什么不向北行?
侍卫道:回王爷,陈大人下令属下等西行。
朱由检皱眉道:把陈益友给我叫来。
他们走得很急,车队停下后,马夫们便忙着检查马掌是否松动,侍卫们也下马喝水吃干粮。陈益友和王承恩从另一辆蓬车里下来,走到朱由检的面前称呼了一声王爷,便躬身站立。
待朱由检又问了一遍行进方向,陈益友道:是老臣叫大伙向西走的,我们不能再去京师了。
什么?朱由检因为生气,脸色浮现出了一种病态的殷红,他指着陈益友道,本王说过不去京师了么,谁给你权力改变方向的?
王承恩埋着脑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陈益友则抬起头正然道:王爷,且听老臣进谏,此时无论去京师还是山东,已然无路!就算改变方向向西,能不能走出河南,也是未知之数,我们完全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月前我们得到朝廷里的准信,抢了先机动身,这才逃过一劫;如今朝里肯定查到了我们动身的时间,就能估算出我们大概的位置在权臣一党还没来得及针对开封府附近布置更严密搜捕的时候,我们应该再次抢得先机,果断西行!这才是唯一的办法啊,王爷三思!
朱由检冷冷道:西行?不去京师即位,不就是放弃皇帝的大位?权臣找不到我,可以另外拥立新君;忠良找不到我,就束手无策。这跟被权臣杀了有何异同?
陈益友急道:当然不同!一朝有皇帝的名分,只要还活着,就随时可能复位。王爷可以参照我大明朝英宗的事儿。
本王纵是粉身碎骨,也绝不因懦弱而逃跑!不必多说,马上掉头,去山东!派人通知王奇瑜,联系将士护驾。
王爷!陈益友突然跪倒在车前,一脸至诚地说道,老臣忠心耿耿,全为了王爷的安危,如果王爷认为老臣有错,请王爷先杀老臣才调头。
王爷众人也一齐跪倒在地。
朱由检见状愕然道:你们敢不听本王的?要造反?
陈益友道:老臣等只是进谏,如果王爷认为臣等不忠,只需要一句话!
朱由检心下一冷,神情复杂地看着陈益友。他并不怀疑陈益友的忠心,但是这个人实在是胆大妄为,竟然胁迫本王!
他不敢杀陈益友:在危难之际,如果动不动就把这些嫡系心腹杀了,谁来约束属下?说不定下边的人为了私利,把老子卖了也说不定!
僵持了一会,朱由校终于冷冷说道:继续西行,陈益友和王承恩上车来说话。
待二人上了朱由检的马车,便听得朱由检说道:把王奇瑜派来的那个人杀掉!
陈益友不解道:各种迹象表明,王奇瑜肯定没有出卖王爷如果杀了他的人,岂不是让他觉得我们对他有疑心,令其心寒?
朱由检道:王奇瑜会不会叛变我不知道,但是他派来的这个人,定然不能信任。如果不先除去,晚上他逃跑之后去告密我们的行踪,岂不是坏了大事?
陈益友皱眉道:他为什么要去告密?巡按王奇瑜干的事也是掉脑袋的,他不可能派一个靠不住的人来和我们联络。
朱由检怒道:人心险恶,我说杀就杀!是不是本王的事以后都是你陈益友说了算?
王爷说杀,那便杀陈益友无比失望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更加忧心以后的前程今天王爷怀疑王奇瑜,明天说不定就会怀疑他陈益友会变成二个张问。
待朝廷把主要目标锁定到开封府近左范围,加强搜寻的时候,早已不见了朱由检的人影。大明疆土万里,天大地大,一时想知道朱由检在哪里实在不容易。
下边的人找不到朱由检,张问也没有办法,他只能在西官厅召集了一些大臣商议此事。
西官厅衙门的职能原本只是京营的上游衙门,主要处理西大营及京畿军事问题,但因为在里面任职的官僚无一不是张问的嫡系心腹,所以展到现在,它又多了一个职能:张府公署。
能够进入西官厅议事的人,不一定是元老大员,但一定是张问心腹。所以看好张党的官员最大的目标就是能够进入西官厅议事,能够触及到他们内部的核心,就证明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前途无限光明。
这类人中间就包括原扬州知府商凌这些想进取的年轻官员,但是商凌却不能进入西官厅,虽然他在新政改革和内战中表现不错,但毕竟资历浅了点。
这次在西官厅议事的人,包括内阁辅顾秉镰,兵部尚书、西官厅堂官朱燮元,西官厅佐官黄仁直、沈敬,张问的夫人张盈,大理寺卿沈光祚,吏部尚书崔景荣,西大营各主要将领等人。
张问自坐于大堂暖阁内,顾秉镰也坐于一旁,张盈坐于侧后。暖阁下面摆着两排书案,其他官员便坐于书案旁边。
而大堂外面负责保卫工作的卫队是玄衣卫的西官厅分卫,廊道上站的侍卫穿着清一色玄衣,佩带与绣春刀样式相近的标准腰刀。
待众人都就位后,张问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过了这么久,都没有信王的下落,恐怕他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找地方躲起来了。但太后懿旨召信王即位,现在找不到人,帝位空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家都说说,现在怎么办才最好。
一个官员马上就口气轻松地说道:既然信王不敢来京即位,就等于是放弃皇位,咱们另立新君好了。
张问道:自然要另立新君,但是现在信王不知所终,朝廷也没个说法,恐怕天下人胡乱揣度议论。
这时候黄仁直摸着他的山羊胡半眯着眼睛,一副深沉的模样道:老夫倒是觉得三党捣鼓出这件事,反而帮了咱们的倒忙。
黄仁直的一句话立刻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因为这个观点实在匪夷所思:要不是三党在中间搅和,信王根本就不会那么快知道皇帝生病的事儿,甚至可能当宣他进京即位的诏皇帝已经死了他便只有时刻被监视,哪里有机会不知所终?
如果信王一直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下,在半道就会因各种人力不可为的因素暴毙,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另立新君。
而现在黄仁直居然说三党做了好事,自然让人无法理解。但是,人们总是对各种无法理解的事儿更感兴趣。
何况黄仁直摸着胡须半眯眼睛的模样,就一副诡计多端之像,大家就更想听听他的高见了。
黄大人说说,三党帮了咱们什么?
黄仁直不急不慢地说道:如果信王死了,就算咱们给足理由,但当此敏感时期,任何理由都无法让天下人相信。臣民稍微一想,为什么信王早不死,迟不死,偏偏要即位了,就突然死了?
众人听罢都点点头,期待着黄仁直说下去。
黄仁直却先喝了口茶,然后才说道:但现在信王没有死,至少生死不明。原因就是在三党的密谋下,一个月前就把信王从封地上弄出来了!这件事现在谁也瞒不住,满朝皆知。藩王擅离封地,本来就是谋反的罪名。
因为太后下的诏书,信王的谋反罪就不说了,但是三党必须为信王的失踪负责。不是他们危言耸听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六 派系
通过厂卫掌握的信息,信王失踪案进展神。礼部侍郎周治学等在京官员、河南巡按王奇瑜、山东两府的十几名地方官员等都牵涉此案。
恶是谁?黄仁直想起张问的话,只惩恶,这个有点难办了按理周治学官又最大,他应该是恶;但黄仁直又觉得河南巡按王奇瑜可能和信王有直接接触,对信王失踪负有最大的责任。
黄仁直左右思量,手里的毛笔拿起又放下,一时不知其解,便索性放在一边。
窗外的春|色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已经进入四月间,窗外绿树阴阴,西官厅院子里的花草竞相生长,春意盎然,整个院子弥漫着一股自然的清香。
黄仁直望着窗外扬起头,下巴那一撮山羊胡便翘了起来。他又不由自主地伸手慢慢抚摸,这撮胡须就像他最喜欢的宝贝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走到门口,躬身道:禀黄大人,张夫人来衙门里了。
张夫人自然就是张盈,黄仁直忙说道:前面带路,老夫去迎接。
黄仁直刚刚走出值房,就看见张盈一脸笑容走了过来,也不是外人,黄先生不必出门相迎,我自己进来了。
只见张盈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沈敬,另一个巧娘,经常跟在张盈身边的心腹之一。黄仁直抱拳向张盈和沈敬作礼,三位值房里请。
一路上几个人谈笑风生,十分轻松,这种轻松确实只有交情深厚的人才能体会到。黄仁直和张盈的交情确实是时日不短了,早在张问做知县的时候,他们就一文一武,跟随张问去上虞县赴任。
回忆起往事,黄仁直也禁不住叹道: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当年谁又知道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张盈淡淡笑道:现在不好吗?当年黄先生只是一个落地老秀才,用点文墨求得一口生计,现在您可是朝廷三品重臣了青史上也定然会留下二位的名字。
听到青史留名,黄仁直忙拉了拉袍子,正然道:天下建功立业者多也,老夫也没做出什么大事儿来,岂敢奢望青史留名?
张盈不以为然地说道:做臣子的,功劳再大能大过开国功臣?
黄仁直听到这里顿时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张盈的表情,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房门轻轻掩上,然后走回来说道:大人准备要称帝?
张盈摇摇头叹道:相公不同意,但我觉得我们的时机早就成熟了。当今天下,我们大权在握,劲敌凋零,根本没有谁有能耐反抗我们,相公不趁势君临天下,更待何时?
听到不是张问的意思,黄仁直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张盈掌着玄衣卫,权力也不小,外面的人都怕她,但她的权力来源于张问这颗大树。
大人是怕引起内乱。黄仁直淡淡地说道,况且现在信王也做不成皇帝了,咱们只要把这桩案子审理一遍,然后就可以重新找个傀儡了事,称帝这样的事儿还是缓图比较好。
张盈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沈敬见状也劝道:黄兄所言不无道理,越是有利的局面,咱们越应该沉住气。只要稳住现在的势头,待山西和南部三大屯军展起来,我们手里又多了百万雄师,那时候办什么事儿的底气就更足了。
张盈默然许久,又问道:要多长时间?
黄仁直想了想,说道:至少三年。年前提出的屯军数目是一百万,如此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必须在财政好转的基础上才可能实现。
三年时间能筹建一百万军队,其实很困难,老夫觉得新政虽然对财政恢复很强效,但不定是长久之计沈敬道。
黄仁直摸着胡须道:贤弟有所不知,新政大纲虽然是照地价收税,但在实际操作的时候哪里有如此简单?地方官知道因地制宜制定出改良的政策,比如很多府县为了减少征收阻力,就弄出一种称为因地定价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七 悠扬
正逢处斩信王失踪案恶周治学的一天,临近午时,骄阳当空,真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张问刚刚从内阁衙门里出来,想起这件事,便叫人把马车赶到西市看看。
五月的天气渐渐热起来,张问的官袍里面只有一身亵衣,却仍然汗津津的。车轮叽咕叽咕响个不停,他原本打算在路途上闭目养神,但脑子却停不下来,总是会冒出各种各样的事,使人心累。
夏天的感受,让他想起今年的夏税快要征收了,大量的物资一旦征收上来,太原、徐州、彰德三大屯军基地的兴建度就会快起来,同时京师到太原的路轨、西北几个水利工程也可以开始动工兵部的运兵船可以暂缓,等到秋季国库充裕之后才开始建造。
张问希望这些大事进展顺利,为他积累更大的实力和资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玄月在外面说道:东家,西市到了。
张问此时才感觉到外面嘈杂非常,他不便露面,便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看向外面。只见刑场外面看热闹的简直是人山人海,谁也不知道人们是什么态度,张问猜测大部分人就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人心其实很冷漠,和自身利益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儿,大家并不会太在乎。
东家,司礼监掌印王体乾在刑场上给周治学送行玄月轻轻提醒道。
张问听罢向刑场中间看去,只见跪着一排穿白色囚服的人中间,果然有个穿布衣的老头,只看得见背影,不过张问认出来了,那人果然就是王体乾。
判斩刑的官员只有周治学一个官员,但斩的却不只他一个人,他们家的男性亲属必须一齐杀掉,不然就会没有报仇之实,未尝无报仇之心。
张问不由得笑了笑,这时候朝廷内外所有人都尽量和周治学撇清关系,也就只王体乾有胆子当众到刑场为他送行。
刑场上,周治学无比感叹地说道:人情冷暖,一朝栽倒,所有人都和老夫没有关系,却没有想到为老夫送行的人是一个太监。
王体乾轻轻摇了摇头,提起酒壶将面前的两个碗倒满,说道:周大人在朝里也做了好多年的官了,咱们是熟人,如今你要走,老夫又少了个熟人,顿觉寂寞,一时兴起就来送送。
周治学笑道:说实话,今天我是真佩服你。
王体乾淡然道:没什么好佩服的,我王体乾不可能因为陪你喝一杯酒就有什么事儿。再说了,老夫不像你们,拖家带口的,老夫那么胆小干什么?
说到拖家带口,周治学伤心地左右看了看,眼睛里流出两行老泪来:是老夫连累了家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体乾不但没有同情的话,反而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了一句。他又低声说道:听说你们联络过孙承宗?
周治学的神色突然一凝,冷冷道:老夫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别想从我的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周大人,你误会老夫了。王体乾摇摇头道,您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唉,可悲可叹
你是什么意思?周治学道。
王体乾放低声音道:老夫问你去联络孙承宗,他可有什么实质的表示没有?呵呵,当初孙承宗主动请辞,现在在家享天伦之乐,而你周大人呢老夫来告诉你是怎么死的吧,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觉得自己冤枉。
老夫也在想,你周大人究竟是跟谁?如果跟三党,你就应该跟紧孙承宗等人的脚步,起码能自保;如果跟新党,你就别上窜下跳振臂高呼,干脆点闷头升官财莫非你想独树一帜,自任领袖?当头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王体乾说罢,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那碗酒一口喝干,便站了起来离开了。他穿的是一身旧布衣,头已花白了,如此到刑场走一遭,百姓们只以为是周治学的朋友。
张问看着王体乾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便说道:咱们走吧,光杀人没什么好看的。
回到府中,张问想了想,忍住没去找他那些各具风味的女人,而去了沈碧瑶的别院。张盈和沈碧瑶,才是他最重要的女人,除去感情因素,她们还是张问的左右臂膀、合作伙伴。
明朝的普通妇女,多数缠着小脚家里家常的毫无见识,而沈碧瑶和张盈却完全不同,她们的能力让张问十分佩服:张盈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江湖庙堂如鱼得水,各种事务都能自己处理得得心应手,完全不输于男人;沈碧瑶就更厉害了,她根本就不出门,一年四季仿佛都呆在她的那所干净的别院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庞大的沈氏财团的各种决策全部出于她之手,而且有能量影响新浙党无数官员的政见。
有时候张问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格和能力根本就无法胜任枭雄的身份,实际上他的实力很大程度上依靠了自己的女人。
他很多时候做事不择手段,但是对待女人却很有原则,这一点在无意中对他帮助很大。
张家血脉单薄,张问的核心势力无法依靠兄弟族人,只能靠后宫党,不过他现在想来,也许他的几个女人还靠得住些。因为就算兄弟,也可以相残,而他的女人却将他当成一种归宿。
走进沈碧瑶的别院,这里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有些身穿白衣的侍女专门负责打扫,连花草间的石径都要小心拭擦,沈碧瑶住的那栋木楼仿佛一年四季都飘洒着鲜花,风一吹便随风而舞。
这里就像完全脱离尘世的仙境,不过一切都是人为的而已。张问觉得沈碧瑶有严重的洁癖。
张问在楼下脱了鞋子,只穿着足衣走上木楼,楼上的琴声停了。过了一会,沈碧瑶便迎了出来。
她的礼数很周到,无处不体现出良好的教养但张问和她都这么久的关系了,还是这样,多少让张问觉得有些不自然。
或许沈碧瑶并不擅长与人交往,包括和她的亲人。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襦裙,裙炔上的浅色刺绣恰如其分,即不俗也不妖,衬托着她那张平和的俏脸,就像仙子一般如果把青楼头牌出身的寒烟比作妖的话,便可以把沈碧瑶比作仙。
妾身见过相公。几个字犹如珠鸣玉响,没有一丝杂音。
此情此景,张问顿时觉得自己脱离凡间,平静到了极点这里不是渲|淫的理想地方,不过张问经常想来,大概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翠丫呢?张问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他可不想和沈碧瑶如此拘谨。
沈碧瑶道:和奶娘到院子玩去了,要不叫她回来请安。
算了,让她玩。张问一面走进暖阁,一面说道,刚才你不是在弹琴么,我一来就停了,你继续弹一曲我听听。
相公先坐下吧。沈碧瑶扶着他坐到对面的软塌上,然后才走到古筝后面。
两个白衣女子时刻跟在张问的身边,端茶送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中,琴声悠扬张问不太懂琴,根本听不出里面的音律好在哪里,不过他心里在想:余琴心在音律上造诣很高,她和沈碧瑶究竟谁更胜一筹呢?
张问很遗憾自己不通琴艺,根本分不出好坏。
他左右看了看,只见房间里除了薰炉、琴棋等物件,主要还是各种机械的模型,北面一张大桌案上放满了文书和图纸眼前的摆设让他突然悟了:沈碧瑶的琴声悠扬致远,每次听到她的琴,就像身处原野一般开阔;而余琴心的琴,清幽雅致,如梦如幻,她追求的是艺术上的东西,有些虚无。
待沈碧瑶一曲弹罢,张问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隐去了和余琴心的比较在她面前说别的女人,总归不太好,女人永远都有嫉妒心。
沈碧瑶认真地听完张问的评价,顿时嫣然一笑:相公不懂音律,却比懂的人还懂。
类似的话,余琴心也说过。
张问微笑道:你相公只是悟性高而已,学无止境,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学习的。
沈碧瑶不善言谈,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粉腮上露出一个小酒窝。
其实每次张问来这里都觉得有点闷,和沈碧瑶的性格有关系,但他也喜欢这种平静。他是一个善于学习和适应的人,既可以感受到热闹的愉快,也可以感受到宁静的舒心。
他有些好奇地在房间里左右走动了一圈,注意到摆在这里的模型和上次又不同了。
这是什么器械?张问指着一个新奇的玩意问道,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沈碧瑶道:那是以汽御动机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八 大虾
张太后因有孕在身,不适合在人前露面,已搬到了西苑居住,下旨内阁主持朝事,诸大臣商议处理。朱由检失踪之后,没人来继承皇位,张问与众大臣商议拥立新君。
现在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自然就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几个儿孙,血脉再远就说不过去了。神宗的儿子,除了天启皇帝的父亲、福王,其他儿子都已在各地就藩,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时刻处于厂卫密探的监视之下。
朝里经过商议,想拥立桂王朱常瀛为帝,这时却有大臣弹劾桂王荒|淫无度,常与数名家奴同御一女,将女子活活折磨致死,令人指云云。
然后大家又考虑万历皇帝的其他几个儿子,无一不是昏君的苗子关键是这一辈人的年龄都不小了,很可能不好控制。
最后总算确定了下来,由万历皇帝的孙子、桂王的儿子,年仅五岁的朱由榔继位,明年改年号为永历。继中兴皇帝后,这是连续二任幼主,明室的衰微开始不可逆转地进行。
天下士人情绪复杂,有的无限伤感,免不得伤春悲秋悄悄写下许多令人潸然泪下的诗词;有的认为这是天道,盛久必衰衰久必胜之类的规律;有的觉得当此格局交替之际,正是迹的大好良机
而更多的人,意识到天下将变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保住已得的利益,比如:我的土地会不会因为政权交替被人夺走,我的商铺会不会受到影响是固定资产牢靠还是黄金白银牢靠,是声望名誉重要还是官位权力重要?
当张问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走过,看着人间百态,思考各种人的心理,也是感概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就在这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吵闹声,街道两边许多人都驻足观看。张问有时候爱看热闹,见状便加快了脚步,想上去看看生了什么事儿。
只见街道中间有两个穿短衣的人正在扭打,其中一人对围观众喊道:他偷了我的钱袋,反而打人,这是什么道理,乡亲们快帮我!
张问身边的玄月见状,对旁边的一个便衣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便欲上前帮忙,不料这时张问喊住了他:有胥役来管,我们先看看。
侍卫听罢便走了回来,护在左右。
就在这时,只见那小偷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来,众人哗然。小偷面对无数的围观众,扬了扬刀子,恶狠狠地说道:最好少管闲事!
周围不下百人围观,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挡,小偷拿着短刀逃跑时,路上的人都纷纷让开道路,以至于小偷长扬而去。
我的钱啊路中间那人大哭。围观的人们这时开始义愤填膺地骂那小偷,同时好言宽慰受害者破财消灾云云。
戏看完了,走吧。张问淡淡地说了一句,带着几个侍卫继续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
街面上一片太平盛世,各种酒楼食铺客人爆满,又有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三个月的国丧已过,还有歌妓粉头吹拉弹唱,公子少爷调笑取乐,更增吵闹。街边的招牌一块比一块做得花俏,店家的笑容一个比一个灿烂,里面的货物玲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眼前的一切让张问很是满意,虽然朝政格局多有动荡,不过对民生没有太大的影响,是他张问一党保住了这繁华似锦。
过了一会,张问招了招手让玄月上前,然后问道:玄月,刚才那个小偷如此嚣张,你可知道为何?
玄月冷冷道:要不是东家制止,属下等反手就将其拿下。
张问笑道:我不是没有侠义之心,不过刚才那出戏的价值可比那袋钱的价值大多了要说小偷面对这么多人,他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但他却可以如此明目张胆,令人感概啊。
旁边一个侍卫见张问表情轻松,这时便忍不住插嘴道:东家,这种事儿江湖多了去,一大群人看着歹徒行恶,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要不老百姓们怎么喜欢大侠呢?
另一个侍卫也不甘寂寞,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最笑人的是,每次都这样,旁边围观的人不帮手就罢了,事儿完了之后还要唧唧歪歪马后炮骂一通,觉得他们自个多有正义感似的。
玄月道:这样的事如被我看到,我便不会袖手旁观。
侍卫笑道:总管您武功高强,在江湖上那可是大侠一样的人物,歹人要是被你撞见,只能怪他走霉运了,一般人谁去管那闲事呢。
这时张问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很随意地说道:江湖有侠,江山有侠么?
他说罢无奈地笑了笑,神情颇有自嘲的味道,但随从都不知道他自嘲什么他自嘲自己就像刚才当街被追的那个小偷,不同的是小偷只是夺钱,而他却是夺江山。
虽然有很多人看不惯小偷,但是因为事不关己,无人冒着被捅一刀的危险站出来说话;同样也很许多士人大夫甚至老百姓看不惯张问窃取庙堂的行径,但谁做出头鸟来反对他?
所谓天道人心的玄机,有时候竟然是如此简单。
张问一边走一边看,他觉得市井生活很有意思这样的感受让他不由得再次想起天启皇帝朱由校来了,朱由校也同样兴趣广泛,要不是因为争权夺利,张问觉得自己和他也许可以成为玩伴。
他们一路走到外城的一家织造作坊才停了下来,作坊大门口有个牌子沈氏商行京师织造。因为前段时间张问在沈碧瑶那里看到以汽御动机的模型,觉得十分神奇,便来了兴致,正巧这两天有空,他便来看看那汽机是怎么带动纺车的。
刚走到门口,张问便看见一面石台上放着一个小模型,他立刻踱了过去,观察着那东西。这个模型很简单,下面烧着一盏灯,上面有个封闭的小铁桶,一根管子从铁桶里连出来,正喷着白汽,白汽吹在最上面的圆球上,那圆球就滴溜溜地直转。
真是个新奇的玩具,不过它就是汽机的玄妙所在吧?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走到门口问道:几位是因为张问等人穿的都是布衣,这些人自然不认识。
张问身边的一个侍卫道:这位也是你们家的东家,不认识了?
小厮打量了一下张问,心道我们家东家不是女的么,他转念一想,愕然道:您不会是张大人吧?
张问笑道:不是我是谁?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我要看看汽机玄月,给个印信,他们又没见过我,别难为他们。
您稍等,小的马上去通报。小厮也不多管,既然来的是大人物,只需要禀报上边的人就行了。
不一会,在一个身宽体胖的老头带领下,出来了一大群人。老头见了张问,躬身说道:老奴沈青松恭迎东家,礼数不周怠慢之处请东家责罚。
这些管事的很多姓沈,并不是真姓沈,不过因为是忠仆,赐了姓名。
张问挥了挥手道:免礼了,你瞧我今天穿了这身来,就不会有什么正事,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你们的以汽御动机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四九 道法
一行人走进织造坊时,带路的沈青松向一个小厮吩咐道:去请宋先生过来。
汽机就是宋应星设计出来的,今天他正好在咱们这里调试新汽机,让他为大人解说最是恰当。
张问听罢立刻来了兴致:宋应星设计的汽机?那这个人定然很有才华。
沈青松道:东家说的是,听说他在写一本名为《天工开物》的书呢,能著书立说的人,自然和开宗立派的人一样能耐。
张问等人走到院子里的一个敞厅内坐下喝茶,没过一会,就见一个四十余岁的人走了过来,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大眼、相貌方正,竟一脸的官相,他应该就是宋应星。
这位便是张大人。沈青松说道。
宋应星看向张问,立刻躬身揖道:学生江西奉新举人宋应星,拜见张阁老。
本来张问还怕有才能的人清高孤傲,却听宋应星见面就自称学生,当下就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张问是进士,他是举人,自称学生并无不妥。
可见宋应星是有进取之心的,如果他真的心如止水,何苦去考功名,还中了举人?如今他能有机会和朝廷一权臣相交,正是上进的绝好机会啊。
张问满意地回礼道:听说以汽御动机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十 机关
宋应星在张问面前不断表现自己的才华和见识,目的只有一个:得到张问的赏识,入朝为官。既然礼部左侍郎黄仁直是秀才出身,都可以权至部堂,宋应星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而且是举人,为什么不能做高官?最重要的是他和张问的丈人沈云山还有交情,入朝为官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目前使用的火器,铸造完成后便使用手工打磨。比如鸟枪,如果要保证射击精度,其枪管需要人工打磨一个多月才能合乎要求,而且使用的铁质材粗劣,以至于经常炸膛如果南镇抚司引进灌钢新法、机床等技术,一定可以极大地提高明军的装备水平。宋应星没有过多地说他明的御动机,反而说到火器上来了,因为御动机和朝廷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只有兵器才关系国之大事。
大明朝廷一向重视武器装备的展,天启年间,广东有个地方小官见识了弗朗机人的加农炮威力后,便上书朝廷描述了一番,结果他马上就平步青云,升到兵部专门负责引进和研制红夷大炮。
张问听罢宋应星说的情况,果然来了兴趣,你是说你可以依靠新技术改进火器?
学生可以保证新钢制作的火器性能更加稳定,而且能使制作时间减少、成本降低。宋应星十分肯定地说道,有了机床之后,完全可以抛弃火绳火,改用燧枪机。
燧枪张问也听说过,几年前南镇抚司有个枪械工匠搞出了一种不需要火绳的射装置,但是因为构造复杂、造价昂贵,根本就不适合大规模装备,造出来的几把火枪只在王公贵族府里收藏。
张问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说道:燧枪我也知道,对了,那个明这种枪的人叫什么名字?
戴桑。宋应星脱口而出道,最近我在编撰《天工开物》,收集过这方面的资料。
张问沉默了片刻,然后举起手来,却欲言又止宋应星的心情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看着张问的手势,等着他一句话给自己封个官儿。
但是张问的手又轻轻地放了下来,什么也没说,这让宋应星心里泛出一丝失望。
其实张问学问庞杂,并不局限于儒学,什么东西实用,他就用什么,这是没有坚定信仰的人的实用思想,张问就没什么信仰既然新技术能够提高明军装备和战斗力,他肯定是要用的,但是兵器制造应该掌握在谁的手里?
对于任何事物,因为看它的视角不同,它的作用也就不同。张问作为上位者,自然就要用上位者的角度来看兵器改进。
改天你把《天工开物》的抄本送一份到我府上去。张问留下一句话,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
恭送张阁老。宋应星也站起来,将张问送至大门。
弗朗机人马丁,织造坊的管事沈青松等人也一起相送。张问临行前,又对马丁说道:东江先生,先前你们的意大利国那个伽利略,有机会给他写封信,如果上帝不容于他,让他到大明朝来。
我一定转达张大人对伽利略先生的热情之请。
张问乘坐马车离开织造坊后,立刻叫人去南镇抚司查出那个名叫戴桑的人的下落,请到京师来他。
不出几天就有了消息,戴桑仍在南镇抚司吃皇粮,他听说朝廷一重臣接见自己,立刻就携带了他明的新玩意到京师来了。
张问在西官厅衙门接待了戴桑。
只见戴桑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莽汉,两腮全是黑胡子,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崭新的,连一点皱褶都没有,大概是因为要见大人物专程买的新衣服。
卑职戴桑,拜见张阁老。他见到穿红袍的张问,立刻纳头便拜。
文开快请起来箱子里面是燧枪?张问看着他后面两个仆人抬的一口大箱子。文开是戴桑的表字。
戴桑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燧枪是卑职几年前做的玩意,今日卑职要进献给阁老的东西是琵琶连珠铳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一 装甲
张问一个人在德胜门城楼上站了许久,最后他决定起用宋应星。做出这个决定,他内心经过了挣扎,因为从个人得失上考虑,他不应该起用宋应星。
研制先进兵器的权力一直掌握在厂卫的手里,这是有原因的:最先进的武器技术应该由中枢掌控,而不应该流入民间或世家之手。
如果用宋应星研制火器,他肯定会引进灌钢、机床甚至御动机来提高生产效率,技术和人员都需要,这批人只有沈氏财阀内部才有,让他们参与制造火器,等于是掌握了兵器技术。这样的情况在无形中就增加了沈氏集团的威胁力万一他们某天要造反,现成就有人可以制造出火器来。
所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张问作为帝国的掌舵人,他不得不未雨绸缪,从长打算。
但是,最终他还是决定要用宋应星参与改良兵器。因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应该这么做。
一个国家民族的成长,其实和一个人的成长有道理相通之处。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都有定数,如果每一个阶段都做好了应该做的事,人生起码不会那么失败。
就比如十几岁的少年,本来主要做的事应该是学习进步,强大自己,如果去干别的事了,错过了时机,那他这辈子想过得好点,机会就不是那么大了。
这个道理延伸到一个种族同样适用。汉族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总体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现在历史大潮来临之际,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应该做的事是全力学习进步,提高实力假如这时候不干正事,想要再爬起来恐怕就难了。
张问想起了那本《大明日记》,它记录得很粗略,没有任何细节的东西,但是国家后来的走向是写清楚了的他读完之后,认为汉家慢慢变得低贱而落伍,原因就是在某些阶段干着不相干的事儿,和种族的优劣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咱们真的低劣,能在几千年的时间里遥遥领先?
所以张问权衡得失之后,选择了历史的责任。他张氏一家的前途,比不上整个国家的前途修身齐家平天下,张问内心黑暗,但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他叫人传唤宋应星到的德胜门,从旁晚到二天天明,张问和宋应星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二天一早,张问便承诺破格提升宋应星为工部侍郎,全权掌管火器的研制以及推广新技术在全国各行各业的应用。
天已大明,张问一夜没睡,满脸油腻,他从德胜门城楼下来,准备回家休息。就在这时,一个文官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说道:张阁老,山西急报,元辅请张阁老快到内阁商议大事。
山西?杨鹤在山西做巡抚已经快半年了,不知道出什么事儿。张问顾不得疲惫,忙叫人赶车送他去内阁衙门。
走进内阁院子那座重檐庑殿顶的办公楼,辅顾秉镰早已在孔子像面前左右焦急地踱步等候,见到张问进来,他顿时一跺脚道:这个杨鹤!不知道在山西搞什么事!
生了什么?张问顿时意识到不是什么好消息。
顾秉镰把手里的急报递给张问:信王朱由检不知怎么跑到了西北,煽动了陕西、甘肃、山西境内的几个县府叛变,又和陕西的草寇王嘉胤等好几部勾结在一块,聚众数万,进入山西。杨鹤这个草包临时调集大军围剿,在黄河和汾河之间大战。杨鹤一部临阵倒戈,官军大败,丧师三万余,西宁、延安、平阳数府一线的广大地区全部丢失,杨鹤困守太原,急报向朝廷求援!
张问一边看奏报,一边沉住气说道:也不能全怪杨鹤。朱由检毕竟是皇家正嗣,而且曾经有过皇帝的名分,他拉起大旗,定然容易煽动地方官僚叛变,况且地方缙绅本来就对咱们这个政权不满杨鹤自己没有叛变,已是不易,他刚去山西几个月,没有多少自己的亲信,只能依靠地方上的势力平叛,难度自然较大。
顾秉镰道:应该立刻召杨鹤回京问罪,另派大员去山西扑灭火势。
派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太原未失,山西就还在我们手里,临阵换将不是好事,让杨鹤继续固守太原,调集各地军队构筑防线,防止叛军东扩。张问揉了揉太阳穴,又对旁边的吏员说道,叫人打盆凉水进来。
是,大人。
他用凉水洗了个脸,然后传唤了几个朝廷重臣商议。兵部尚书朱燮元,西官厅参事沈敬、黄仁直等重要官员来到内阁衙门参加了议事。
年前的御前廷议本来预算了太原、彰德、徐州三处大营的新建,但是今年以来,山陕两地兵祸两年,太原大营未能如期构建,倒是彰德府和徐州府两处调集物资人力开了屯田构筑工事,已设立了兵府。
鉴于乱兵前方势力已到达平阳府,众臣认为只能以彰德府大营为主力进行围剿。张问同意了这个设想,调任大将叶青成为徐州营总兵,大将章照为彰德营总兵,让他们负责训练军队。
章照得到调令之后,给张问提了一个要求,请求朝廷制造一批火器车辆调送给彰德营试用。张问一看上面的要求,吓了一跳:各式火铳八万枝,火炮三千二百门,偏厢车五千余辆,各种车辆骡马无数。
张问便找来章照问道:你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章照大言不惭道:如今朝廷财政恢复,并不缺钱,好不容易要建立新军,为什么不组建有战斗力的军队?我这个要求只是二十个营的编制,战斗营和辎重营加起来不足二十万人,如果按照一个大营五十万的巨大规模,这些东西根本不够。
张问道:二十万人,如何编制?
末将这段时间自创了一种车营编制,名曰装甲师。以步骑七千二百人,师-冲-衡-乘-车
第七折 率土之滨 段五二 志贤
有鉴于国家多事之秋,急需大量将校武官,内阁和各部堂商议之后,决定新设武备堂。仿照文官科举制度,进入武举体系的人必须查祖宗三代,身家清白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通过府级考试的人成为武秀才,获得武秀才资格的人便可参加武备堂的考试。武备堂的入学考试分春秋两闱,省级考试为秋闱,中央考试为春闱。分弓马、兵法等几科。考中武举人和武进士的人由兵部出资资助,到京师武备堂深造火器兵法,学成之后便可授予五府、兵部、西官厅、中央嫡系军队的将校等官职。
张问为了增加自己的势力,自任武备堂堂官,那些武进士和武举在他面前都自称学生。
很多人对这个新玩意都持观望态度,于是一批武举的人数比较少,总共一百余人。因为彰德府那边章照组建的一个装甲师急需人才,张问便把一批考中的武举,加上各府的武秀才总共五百一十二人,直接调任到彰德大营一装甲师担任各级将官。
新军装甲师的将领军饷丰厚,那些寒门子弟又多了一条出路,武备堂渐渐兴盛起来;张问又授了章照、叶青成、穆小青等武将同武进士出身。
这时已到了九月间,张嫣在西苑快生产了,张问便把朝廷的事务交给顾秉镰和朱燮元二人处理,自己跑到西苑去陪张嫣,因为女子生产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
明朝医疗技术还比较落后,产妇死亡率很高,婴儿夭折也十分常见但是女人都想生育,大概是人的本能。
张问眼看好不容易后继有人,自然对张嫣生育的事儿十分看重,几个月前就命人到浙江寻到柳影怜,接到京师准备为张嫣接生。柳影怜原本是江南名妓,却在医术上造诣不浅,张问在浙江做官的时候和她结识,成了朋友。
当初沈碧瑶难产,差点就性命不保,正是医术高的柳影怜救了她们母女的性命。张问对柳影怜的医术十分信任,便专程将她接到京师来了。
张问从九月初就一直待在西苑,又命人准备了产床等物。到九月中旬,张嫣总算到了临产的时候,张问和他的老婆张盈一直守在她的房门口。柳影怜说是顺产,他仍然忐忑不安。
好在张嫣身体丰盈健康,不然她的肌肤也不会好得能捏出水来,身体好生孩子应该就容易些。张问在产房外面坐立不安地熬了半天,终于听见里面一声啼哭。
恭喜张大人,是个男孩!柳影怜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太后没事吧?张问见到柳影怜的表情,心里已是松了一口气,但依然问了一句。
很多这种情况,听说生了男孩,主人很容易就兴奋得想不起产妇,一门心思都在自家的香火上面张问虽然只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也让旁边的张盈心里一暖,她非常在乎她的妹妹。
柳影怜道:一切顺利。
张问急忙向里面走,高兴地说道: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柳姑娘才是
既然大人把我当朋友,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柳影怜说道。
现在张问的权势跟皇帝似的,有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柳影怜自然是求之不得,谁要是敢欺负她估计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问和张盈一起走进产房,只见张嫣正脸色苍白疲惫地歪在床上,但是脸上却带着微笑。张问抱起旁边的婴儿,撩开他的襁褓,看着那颗花生米哈哈大笑。
他已到而立之年,总算后继有人了,这种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儿子,大概是生命的延续,同时也是事业的传承。
张问想象着千百之后,他的后代将他的牌位高高挂起,一个个无限崇拜地细述着祖宗的丰功伟绩传承辉煌的事业,他就像不朽的丰碑。
感谢上天,我张家后继有人了!张问大喊了一声。
张嫣无力地抓住张盈的手,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
张盈紧紧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张嫣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妹妹的儿子,而且也是她相公的儿子,就像她自己的儿子一样。
她理解张嫣的柔弱,所以那句有我在实在是含义不浅:张盈想到了势力庞大的沈碧瑶,这个女人以前和她情同姐妹,但世事难料,现在变成了张盈最大的潜在对手。
这个小孩子,是张问的长子,按理他将继承张问的一切。母以子贵,张嫣姐妹有了这个孩子,如果能够保护他顺利成长、顺利继承张家的事业,那么张嫣姐妹俩一辈子都富贵无忧。
相公,给他取个名字吧。张嫣有气无力地说道。
张问抱着婴儿,踱了几步,说道:张志贤如何?
张嫣说道:希望他能像相公一样贤能。
密报张太后生的是男孩沐浣衣站在幔维旁边低声说道。
沈碧瑶正坐在幔维深处,有一声没一声地抚弄着琴弦。沐浣衣是沈碧瑶的心腹,内务大总管,她的鼻子两边有几粒淡淡的雀斑,涂了脂粉之后不太容易看出来。
沈碧瑶没有说话,沐浣衣又说道:他可是东家的长子!虽然是张太后生的,但张太后是正夫人的亲妹妹,有正夫人护着,跟嫡子没什么两样眼看东家权倾天下,称帝只是迟早的事儿,将来那孩子要是被立为太子,然后登基,我们沈家
相公春秋鼎盛,你想得太远了。沈碧瑶淡淡地说道。
沐浣衣面有忧色,低声说道:就怕东家为了长子坐稳位置,也会事先为他铺路。
沈碧瑶冷冷道:你不用多言,我已经说了,相公春秋鼎盛时间还长,世间事能如此简单?
是,小姐。沐浣衣忙躬身说道。
幔维中安静了片刻,随即传出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那琴声犹如漫天的雪花,霎时间仿佛整个天地都笼罩在其中,远远地荡漾开来。
工部在通州府设立了独立于南镇抚司的制造局,通州南部几乎半个城池在几个月时间里修建了高高的烟囱,炼铁坊、制造坊等厂房上空黑烟弥漫,通州难见天日,污染十分严重,官民怨声载道,但是他们没有权力,只能埋怨一阵毫无办法。
宋应星对各种技术都有涉猎,他就任工部侍郎后,立刻建设通州制造局。无数的御动机、机床被运载到通州装配,从西山等地修建了铁路直达通州,大量的铁、煤、锌等工坊原料源源不断地运抵制造局。
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巨响昼夜响彻,伴随着浓烟滚滚,整个通州城完全不适合居住了,许多贵族富户都要庄园别墅搬离了通州。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对宋应星恨得咬牙切齿,可惜现在的朝廷掌握在张问一党手里大明勋亲贵族不知道张问一党要干什么,他们一群文官武将尽是瞎折腾。
永历元年初,一批装备制造完毕,记有各式火铳一万枝,火炮、机关枪(琵琶连珠铳)三千余门(挺),战车数百辆,铁撅、镰刀、斧头、凿子、铡刀等无算,还有各式冷兵器几万把,用机器制造这些玩意实在是快得没话说。
张问下令将一批物资全部运抵彰德府,装备彰德大营一装甲师;又在周边诸府设立了粮仓十几处,征用驴马牛几十万头,从南方调粮食充实粮仓。
三月间,各种准备妥当之后,张问亲自南下查验一装甲师的状况,并调刘铤的儿子刘彪担任一装甲师的参将、太监孙有德为监军。
张问和兵部尚书朱燮元等官员在卫队的护送下到达彰德大营时,章照已将装甲师在校场上排开,等待检阅。整师约一万人,作战将士七千余,后勤营及护卫队两千余如果要行军作战,还要加上征兆的民丁骡马。
张问和朱燮元登上了望台,向下望去,只见战车排列、旌旗如云,就像钢铁营盘一般,那一辆辆黑漆漆的战车,就像一头头狰狞的怪兽似的,上面的利器就像怪兽的爪牙,黑洞洞的炮口令人心生寒意。
等观看的官员就位,装甲师就开始表演战力了,战斗营分成九个队形,每阵一冲兵马八百人。
先是步军营开始排演,在鼓声缓急中,每冲都组成了阵法:前面是一群拿着三眼铳的游骑,其后战车和步军组成的战峰队,其后是跳荡队,然后是中军,左右为驻队。
这时前方的游骑拿着三眼铳开始零星开火,这时一阵鼓声,游骑四散,战峰队的三十二辆偏厢车开始开炮,一时炮声轰鸣络绎不绝,远处的草堆靶子被轰得一片狼藉。
嗒嗒嗒偏厢车上层的机关枪扫射起来,那些草人草堆被打得纷纷起火。
不多一会,跳荡队从营中策马冲出,前面的是枪骑兵,有的拿着三眼铳开火,更多的骑士拿的是新式燧短铳,也纷纷乱|射一通,后面的甲胄骑兵挥舞着刀枪蜂拥而上,对着那些起火的草堆一阵猛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