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峥嵘(5)
第646章峥嵘(5)
程名振当年是流寇张金称麾下的重要爪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而张家军经过的地方,连蝗虫都不会再看一眼。从斥候口中得知洺州营出现在牛头山上之后,尉迟敬德立刻坐不住了。与刘武周商议了片刻,迅速点齐了两千轻骑,准备将这个突然出来的变数第一时间消灭掉。
经历了两年多的煎熬,刘武周已经心神俱疲,将尉迟敬德送到城门口,拉着对方的手叮嘱道:“敬德,自己多加小心。李氏小儿素来狡诈,不会无缘无故舍一块肉出来给咱们。”
“即便是块诱饵,也值得吞下去。我不信五千流贼,还能挡住我麾下两千精锐!”尉迟敬德举了举手中长槊,非常豪气地回应。“能否逆转乾坤,就在今夜一举。干掉他,敌军士气必丧。主公趁势出城掩杀,末将挟大胜之势遥相呼应,李家小儿纵使生了三头六臂,也少不得要抱头鼠窜!”
“孤将亲自在城头为敬德送行!”刘武周点点头,言语中带着几分苍凉,“若事有不谐,则速速退回来。只要孤在一天,汾阳城的城门就为你敞开一天!”
“若是末将回不来。主公千万别再耽搁,迅速退往马邑去吧!”听刘武周说得酸涩,尉迟敬德心里也有几分凄楚,笑了笑,大声道:“能在主公麾下驰骋,末将此生无憾。马邑乃突厥与中原交界之地,疆域广阔,民情复杂。李仲坚,罗艺,大唐,突厥,四家角力,谁也不敢贸然伸手。主公只要到了那里,定能转危为安。留的青山在,早晚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刘武周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尉迟敬德毅然决然的眼神,咬了咬牙,大声道:“孤记下了!孤不会负敬德!孤必不会负诸君!请诸君上马,孤为诸君壮行!”
“诺!”尉迟敬德在马背上轻轻拱手,然后双腿用力,率先冲出了城门。两千精锐骑兵形成一条长蛇,在夜幕的掩护下婉转向东,直扑牛头山而去。漫天星斗如乱琼碎玉,冷冷的照耀下来,照亮大伙的眼睛,照亮长槊的利刃。那饮血无数的利刃仿佛瞬间有了灵性,慢慢地开始颤抖,颤抖,在风中嗡嗡有声。
为保证攻击的突然性,他刻意选在半夜出城。丑时三刻,就到达了牛头山脚下。将斥候撒出去遮断通往汾阳方向的大小道路之后,尉迟敬德命令全军下马,在草地上修养精神,准备在天亮同时,向敌军发起雷霆一击。
虽然是夏末,北国的风依旧带着丝寒意。透过被露水打湿的铠甲,一寸寸渗进人的肌肤。尉迟敬德睡不着,提着长槊在临时扎起的营地间来回逡巡。很多弟兄们也没有倦意,挤做一团,一边用体温互相取暖,一边低声感叹世事无常。对于前途,他们都比较绝望。言谈间不无对刘武周的抱怨。看到自家主帅走过来,赶紧闭上了嘴巴。尉迟敬德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默默走了过去。仗打到这个份上,将士们已经尽力最大努力,实在不该再指责他们什么了。剩下的事情,恐怕就要归老天决定了。输赢成败,冥冥中自有注定。
跟在尉迟敬德身边的,是奋威将军陆建方。他的年龄比尉迟敬德大了整整两轮,身子骨已经不比当年了,走着走着,就轻轻打起寒战来。
“老陆,到营帐中眯一会儿吧。这个时候最冷,待太阳出来,寒气就过去了!”对于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副手,尉迟敬德始终保持着一份尊重,笑了笑,回过头来对其吩咐。
“算了,走走就热乎了!老胳膊老腿的,一睡下去就不容易再活动开,别耽误了将军的事儿!”陆建方咧嘴笑笑,浓密的大胡子间冒出缕缕白雾。“将军自己去小憩一会吧,下半夜我来盯着!”
“我睡不着!”尉迟敬德轻轻摇头,拒绝了陆建方的好意。打了这么多年仗了,像今天这样心里慌慌的感觉在他身上还是第一次发生。对方只是个小蟊贼,也许一个冲锋就能将其击溃,擒杀。但尉迟敬德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他却半点蛛丝马迹都寻觅不到。
“我也睡不着!”破锋将军杜世贵从后边跟上来,低声搭腔。“本来觉挺多的,最近却总是半夜惊醒。瞪着眼睛一直挺到天亮!”
“睡不着就别睡了。今后有咱们睡的时候!”陆建方转过头来,苦笑着奚落。
“什么意思!”尉迟敬德皱了皱没有,言语中约略带出几分不满。士兵们牢骚归牢骚,他可以忽略不计。但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如果连将领们都开始散布失败信息,自乱军心的话,这仗,就没赢的希望了。
“没什么意思!”老成持重的陆建方一改平素习惯,笑了笑,低声反问道:“尉迟将军,你真的以为,把山坡上那股敌军吃掉,咱们就能一举扭转颓势么?”
这个问题尉迟敬德早就想过,虽然对大伙口口声声宣布,此战乃决定胜负的关键。他和刘武周两个心里都很清楚,击败洺州营只起到振奋士气的作用,具体结局如何,恐怕还要经历很长时间,若干场恶斗才能见到分晓。但当着几个中层将领的面,他不能自毁信心,瞪了陆建方一眼,低声喝道:“怎么不能?秤砣虽小,可压千钧。李家两个小儿本来就不和睦,阵前失利,必然会互相推卸责任。待其不战自乱,我带你等一一攻之,定能将其赶回霍邑以南。怎么了,老陆,你怕了,怕了就说一声。明早我不用你上阵便是!”
“怕倒不曾有过。自从当年跟着主公踏过辽河浮桥后,陆某就再不认识那个怕字!”陆建方被尉迟敬德说得面红耳赤,梗了下脖颈,气哼哼地回应。
“那你今天怎么了?脑门被驴踢了!”尉迟敬德见对方突然倚老卖老,摆起当年旧勇,语锋愈发犀利。
“当年和今天不同!”陆建方看看周围环境,发现没有多少弟兄在附近,叹了口气,坦诚地说道。“尉迟将军先别生气,听陆某把话说完。陆某绝非贪生怕死之人。想当年,跟着主公渡河征辽,十几万高句丽人,围着我们几百人打。陆某的腿肚子也没哆嗦一下!”
长长吸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但那时候和今天不同。那时候,陆某心里头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即便死在辽河东岸,也不敢让背后的几十万双眼睛看笑话。陆某当时觉得,死就死了,陛下会把陆某跟麦铁杖、钱世雄、孟金叉三位将军,还有前几天阵亡的数千弟兄葬在一处。后世无论哪朝哪代,只要中原还是中原人的中原,过往行人见到陆某的墓碑,都会挑起大拇指来,赞陆某一声爷们!”
很少听陆建方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众人不敢打断,带着几分敬意洗耳恭听。轻轻抹掉眼角的老泪,陆建方惨然而笑,“但现在呢,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陆某,诸位,包括咱们的主公,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么?咱们旗号是突厥人给的,封号是突厥人给的,胯下坐骑,手中兵器,嘴里的粮食还是突厥人给的。突厥人让在咱们咬谁,咱们就咬谁。突厥人一抖手里的绳子,咱们就得哼哼唧唧地爬回来!”
“够了!”尉迟敬德愤怒地打断,“你知道自己说什么么?念你当年追随主公的份上,我今天饶你一次。再乱我军心,必军法处置!”
“今日死在军法之下,跟他日死在敌人刀下,恐怕没什么两样。”陆建方冷笑连声,目光中充满了凄凉。“陆某现在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死在辽水东岸,枉自又多活了这些年。”
“够了!”尉迟敬德大怒,伸手便从腰间拔出横刀。杜世贵见状,赶紧上前用脊背将尉迟敬德挡住,推了陆建方一把,低声喝道:“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大将军也别跟老陆一般见识,他今晚被坐骑颠糊涂了。咱们是突厥的狗,李渊就不是了?他当年起兵,不一样借了突厥人的势力?”
“但李渊随后,却跟骠骑大将军一道,将突厥人挡在了长城之外!”陆建方被推得连连后退,嘴上却依旧说个不停。“尉迟将军,你不替自己着想,也替弟兄们多想想吧!”
“把他给我捆了,嘴里塞上马粪,拖到寝帐中去。待灭了程贼,再交给主公处置!”尉迟敬德恨不得一刀将陆建方劈掉,碍着众将的面子,恨恨地命令。听着众人的脚步声去远,他转过身来,挥刀砍下脚下的岩石。
“当啷!”一声,横刀深入岩石半寸,然裂为数段。尉迟敬德盯紧手中的半截刀刃怔怔**。他祖上是鲜卑贵胄,因此心里边没有那么强的胡汉之分。但陆建方刚才的一句话却深深困扰了他,“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尉迟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第647章 峥嵘(6)
第647章峥嵘(6)
当太阳从天边透出第一缕微光时,牛头山上的守军终于发现了敌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们凌乱地吹响了号角,试图向数十里外的主营求救。但时间已经太晚了,汾阳城外的唐军主营到牛头山足足有三十里路,算上李世民和李建成二人接到警讯后探明周围有没有埋伏,再调兵遣将的时间,至少需要三到四个时辰。按照以往的经验,三个时辰,已经足够尉迟敬德将对手蹂躏十几次,保准让援军连骨头渣都没地方捡。
“摆开阵型,从正南缓坡直接冲上去。踏平他们!”尉迟敬德手举长槊,大声高呼。昨夜陆建方带来的困扰,已经完全被他丢在了脑袋后。如今,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冲上山坡,将敌将揪出来,在马蹄下踏烂,踏烂,踏得永世不能翻身。
晨风吹动他的披风,呼啦啦上下飞舞。银色的罩甲反射出道道瑞彩,令他看上去光芒万丈。在罩甲的正中央,是一面纯铜打造的护心镜,被他亲手擦得一尘不染。边缘处,隐隐透出红色,火焰般微微跳动,按突厥人的萨满说,那是敌将的血肉与灵魂,被护心镜里怨气困住了,只能心甘情愿地为护心镜的主人效力。
破锋将军杜世贵跨着战马走在了队伍第一列。左右各有二十几名骑兵,身后还跟着大约一百多人。牛头山的南麓坡势平缓,恰好可容骑兵纵马。虽然冲击的速度会受到些影响,但对于那些站在地下的步卒来说,小跑而来的骏马就像泰山压顶,除了躲避之外,只剩下抱头等死一项选择。
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两百多名骑弓手跟在了杜世贵的队伍后。如果杜世贵的攻击受阻,他将上前给对方下一阵箭雨。这种骑射战术是草原人的压箱绝技,尉迟敬德借鉴并改进了它,令他成为刘武周军的一个破敌秘籍。通常,杜世贵的第一波攻击都会成为试探,调动守军力量,但当大量敌军聚集到鹿砦之后时,刚好成为骑射手们的箭靶。
第三轮攻击序列由宇文元亮率领。他是尉迟敬德的一位远亲,但爬上现在这个位置,绝不是沾了对方的光。当第二序列的孙大安用羽箭将对手射得一片大乱之后,他所部两百余手持绳索和挠钩的骑手,便要一拥而上。用挠钩勾住敌人设置的障碍,迅速拉动绳索。借助战马奔跑的冲力,将障碍搬开,为后续队伍清空道路。
第四轮,也是最主要一轮。尉迟敬德决定亲自带领。对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蟊贼,本不需他亲自出马。但昨夜忐忑不安的感觉,令他决定更慎重一点儿。哪怕给对方一些荣誉,也避免出现不应该出的纰漏。
晨风掠过长槊组成的丛林,发出凄厉的呜咽。闻听此声,山上的守军愈发惊慌了。战旗摆动个不停,士卒们在皮鞭和利刃的逼迫下来回跑动。这是一群生瓜蛋子,欺负百姓在行,跟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作战,纯属自寻死路。想到这儿,尉迟敬德将长槊向前压了压,大声命令,“前锋,出击!”。战鼓声骤然炸响,随后被激烈的马蹄声淹没。破锋将军杜世贵抽出横刀,下伏身体,将刀刃在身侧探成一扇死亡翅膀。百余名精锐学着他的模样,俯身、探臂、缓缓加速,缓缓冲上山坡,压向敌军。
待第一攻击序列冲出一百余步之后,第二攻击序列于骁骑都尉孙大安带领下,迅速跟上。两支队伍人数都不多,但战马踏起的烟尘却遮天蔽日。尉迟敬德的视线被挡住了,只能凭借敏锐的听力判断敌我双方的动静。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他听到了敌军慌乱的呼喊,低沉的号角。忽然,那些角声变得清晰整齐,然后龙吟般穿透烟幕。
“呜呜——————”洺州军的角声毫无防备的响起来,将周围的群山唤醒。听见角声,本来乱做一团的洺州将士忽然就抖擞起了精神,迅速整顿队形,从地上捡起早已藏好的步弓。挽弓,搭箭,将千余支白羽射向天空。
几乎呈四十五度角飞起来的雕翎羽箭带着风声,滑翔过一百二十步的距离,于敌军头上落下一阵暴雨。血花一朵朵在杜世贵身边绽放起来,绮丽夺目。两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向其靠拢,用横刀替将军拨打羽箭。他们尽最大努力保证了杜世贵的安全,自己的身体上却插了五、六支箭,失血过多,缓缓坠下坐骑。
上当了,杜世贵瞬间凭直觉做出判断。山上哪里的是一般的蟊贼,弓箭手比前些日子大伙碰到的正规唐军还训练有素。转眼之间,杜世贵所部弟兄,就有近三成掉下了坐骑。但攻击已经发起,他们根本不可能向主帅传递任何消息,只能拼命催动坐骑,试图以速度来谋求生存的可能。
百步接阵,临敌不过三矢。这句话指的是骑兵平原发起冲锋,敌军弓箭手的最大杀伤频率。战马在平原上冲过一百步,只需要四五息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可以射出三箭。未经训练的弓箭手顶多发出两箭,如果心慌意乱的话,一箭之后,就得转身逃命,否则必死无疑。但今天的战斗,却无法套用这句古话。山坡减缓了骑兵的速度,洺州营的弓箭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才不会怕还没冲到眼皮底下的敌人。只见他们,由仰射慢慢改为平射,俯射,每个人都从容不迫地发了五支箭,才在号角的指挥下,慢慢从鹿砦旁退走。而山坡上,杜世贵的部下只剩了不到十人,稀稀落落地跟在浑身插满羽箭,全赖着铠甲厚度才没有当场战死的杜将军身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呆发傻。
“侧开,侧开,给大将军报信!”杜世贵吐出一口血,声嘶力竭地大喊。敌军的长槊手已经替换到鹿砦后了,十几名骑兵上前,只能被扎成肉串。他眼中充满了仇恨,却没有丧失理智。拼着最后的体力下达撤退命令,然后身体一软,伏在马背上,任坐骑驮着自己落荒而走。
没等杜世贵撤离战场,第二波攻击序列已经赶到。他们几乎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袍泽身上的惨剧,一个个两眼冒火。但骑弓的有效杀伤射程远比不上步弓,又需要仰射,他们不得不忍住仇恨,将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拉到五十步之内。
想直接突破敌阵是不可能的了。于今之计,骁骑都尉孙大安只想尽可能多地发出羽箭,利用驰射战术,最大数量地杀伤敌人。松开马缰绳,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夹住三支狼牙箭拉开弓弦。这是草原勇士的绝技,三箭连珠,箭箭夺命。
训练一名骑射手需要三年。三年时间,每天都是不停地策马奔驰,弯弓,射箭。长期的训练,已经令骑射手们有了必然反应。只要靠近对手一定距离,就会将弓张开,羽箭搭上弦。或两矢,或者三矢,他们将箭矢夹在手指间,追求最佳杀伤距离。以往这招使出,几乎无往不利。但今天,对方长槊手不动如山的气度,令大伙有点迷惑了。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将弓弦迅速松开。羽箭掠过七十余步,射中了一名长槊手的头盔,却失去了力道,软软地落在了地上。
“等……”杜世贵大叫,试图约束麾下不要浪费体力,继续向迫近数步再发起攻击。但很快,他也把三支箭连珠般发了出去,然后不管射没射中目标,拨马就走。
鹿砦后,不动如山的重甲长槊手们突然整齐地蹲了下去。露出了真正的杀招。一排洺州营将士平端着强弩,从长槊手背后现了出来。扣动机关,弩箭汇成一道黑色的风暴。正在拨转马头,发射羽箭的刘武周军骑射手被风暴拦腰卷住,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不看敌军到底死伤多少。洺州营的强弩手发完一轮铁矢,立刻大步退后。第二排弩手迅速上前,接替了前者的位置,扣动机关,发射出另一波死亡风暴。
惨叫声不绝于耳,尽管刘武周军的骑射手们已经做出的闪避动作,但速度远远超过羽箭的强弩,从侧后方追上他们,将一层层射下坐骑。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慌失措,不肯继续逃走,在阵前徘徊哀鸣。很快,十几支被挡住去路的弩箭射进了马的身体,血如喷泉般冒出,带着热气,染红天边的霞光。
天上天下,一片通红。骁骑都尉孙大安被射得像个刺猬一般,抱住马脖颈,挣扎着不肯倒下。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陆建方昨夜说的那些话,恨当年不死于辽水之东。当年,他也是杀入敌阵中勇士的一个,跟在手持铁蒺藜骨朵的刘武周将军身后,呐喊咆哮,宁死不退。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刘将军,跟着他,无怨无悔。尽管今天的刘将军已经不是昔日的刘将军,尽管汉家男儿的营帐,日日唱起胡人的歌谣。
“大安!”弥留之际,他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走啊,给麦老将军报仇。”“走啊!走啊!”拼尽最后力气,孙大安扯开嗓子高呼。血从嘴巴里汩汩冒了出来,染红银色的铠甲,染红白色的坐骑,染红脚下黑漆漆的土地。
黑漆漆的土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包括身体和灵魂。第三波攻击序列的将士赶到,停顿在弩箭射程外,用绳索套住孙大安的身体,将其抢了回去,重新安放于马背上,缓缓退走。没有继续攻击下去的必要了,云骑都尉卢宇文元亮冒着被军法惩处的危险,主动中止了战斗。他带领手下兄弟尽最大可能抢夺袍泽的遗体,然后吹响撤军号角。
“呜呜,呜呜,呜呜!”角声哽咽如哭。整个攻击序列都停顿了下来。恰巧有一阵强风吹过,将马蹄溅起的烟尘吹偏,吹散。早就凭借听力发觉形势不对,及时终止了第四攻击序列所有动作的尉迟敬德站在马鞍上,目光透过尘埃。
前后不到一刻钟时间,近三百名弟兄,死在了敌军的乱箭丛矢之下。而到现在为止,他连敌人的衣服角还没碰到。这真是一支被收编的流寇么?他不敢再相信细作的话,只觉得眼前发黑,嘴巴发苦,咸渍渍的味道在牙齿根部回荡,怎么咽也咽不干净。
陆某现在只恨,当年为什么没死在辽水东岸!陆建方的话又响了起来,声声撞击他的耳鼓。这场仗再打下去值得么?大伙究竟为谁而死,死后究竟能落下个什么?从没想过类似问题的他,今天第一次感觉茫然了。一瞬间,刘武周平素相待的恩义,宋金刚身首异处的仇恨,还有陆建方绝望中发出的质问,同时压了过来,像山一样压得他无法呼吸。偏偏此刻,山上那些占了便宜了敌军又哼起了民歌,“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
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
第648章 峥嵘(7)
第648章峥嵘(7)
“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歌声顺着山风传过来,断断续续飘入人的耳朵。填的是新词,用的却是慕容鲜卑家的旧调。婉转悠长,萦绕不绝。
刘武周军的士卒多从马邑、雁门两郡征募,胡汉各半,听到后心里还没得过于凄凉。军中的将校却多为当年他在左武侯的旧部,不折不扣的中原儿郎。耳朵听着民谣,心里想到自己死后,妻子儿女没有照顾,不觉黯然泪下。
尉迟敬德暗叫一声不妙,再听一会民谣,不用敌人来打,自己的军心已经散了。赶紧鼓足了中气,奋力喊道:“别听山上的狐狸叫唤,他们怕了,才想出这些歪招。马上整队,这回,老子亲自打头阵!”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一阵号角响。紧跟着,三百多名骑兵如疯虎般从树林深处扑出了,一口咬在了队伍末端。刘武周军正听歌听得伤感,竟无人知晓这支骑兵从何而来,慌乱之下,来不及防备,被砍了个人仰马翻。
“稳住,稳住。跟我来,杀了他们!”尉迟敬德气得七窍生烟,带动自己的亲兵迎了上去。慌乱之中,哪那么容易让坐骑加起速度。等到他终于将麾下士卒整顿好了,摆出了迎击队形。敌军已经过够了瘾,呼哨一声,策马驰去。只留下一杆“王”字大旗,在尘土中迎风招展。
“不报此仇,某誓不为人!”尉迟敬德咬牙切齿,冲着敌军的背影破口大骂。骂够了,才忽然想起正主儿还在牛头山上看热闹,刚才那些不过是一哨奇兵。
“整队,跟在我身后杀上去,将他们踏成肉酱!”将长槊向正确方向指了指,他大声命令。说罢,一带坐骑,率先冲在队伍前方。
“将军且慢!”陆建方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斜刺拦住尉迟敬德的马头。“山上弓箭手太多,贸然上前,讨不到任何便宜!”
“谁把你给放出来了,哪个有如此狗胆!”尉迟敬德正在火头上,指着陆建方的鼻子骂道。如果对方不提醒,也许冲到一半,他自己就会意识到指挥失误,将弟兄们重新带下山坡。如今被对方点醒了,反而觉得又羞又气,明知是错,也不想回头了。
“他们绑得不够紧。刚才敌军偷袭,末将不敢坐以待毙,只好自己逃出来了!”陆建方向尉迟敬德抱了抱拳,心平气和地回答。
以他在军中的资历和人望,的确也没弟兄敢真将其捆成一团,嘴里塞上马粪。刚才将他拖走,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尉迟敬德下不来台而已。此刻尉迟敬德急火攻心,方寸大乱,大伙不敢劝阻,只好又将陆建方请出来,给尉迟敬德头上泼点儿冷水。
看到对方始终不卑不亢,尉迟敬德的气反而小了,点点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我要亲自领军冲阵,你恰好帮我居中调度!”
“以将军的勇武,敌阵当一鼓而破。”强敌面前,陆建方顾全大局,不再跟尉迟敬德硬顶。“但咱们就这两千多精锐,不能一次全葬送在这里。敌方所凭,不过是弓箭和强弩而已。如果我军编树枝为盾,上覆泥浆,即可挡住弓弩攒射!届时将军持槊上前…….”
“多谢老陆指点!”尉迟敬德眼神一喜,跳下坐骑,冲着陆建方长揖及地。“昨夜是某气极,得罪之处,请老陆多多担待。等灭了这伙贼人,给弟兄们报了仇。回到城中,是打时罚,某家决不敢逃。”
“别说这些了。昨夜我也是发了疯,满嘴跑舌头!”陆建方摆摆手,低声回应,“末将这就组织人手去砍树枝。还请将军多加戒备,免得贼子故技重施!”
“嗯!”尉迟敬德低声答应。随后分派出两股骑兵,每股五十人左右,搜索营地周围,以免给敌军可乘之机。不一会儿,搜索队归来汇报,敌军已经走远了。但昨夜派出去的斥候折损殆尽,尸体被丢在荒野中,战马兵器和铠甲都被敌人偷走。
“不管他。杀光山上的那群狗贼,反正他们是一伙!”尉迟敬德挥了挥拳头,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陆建方准备好了三百面树枝泥浆制造的巨盾,让军中身强力壮者举着,走到了尉迟敬德近前。
“直接向上佯攻,推到敌军鹿砦前面去。骑兵下马,跟在盾牌后慢慢前行,待盾牌手与敌军接触了,再上前冲杀!”尉迟敬德沉吟了片刻,低声布置。
这支劲旅乃刘武周军的菁华,虽然受到了挫折,依旧能有条不紊地执行主将命令。不一会儿,攻击序列重新排好,尉迟敬德向陆建方拱了拱手,将营盘交给对方。然后带领全军,缓缓压向山坡。
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战术,鹿砦后的守军有些傻眼了。先是慌乱是射了几轮羽箭,发现效果不大,又调动弩手上前,对着盾牌攒射。无奈陆建方临时赶制的盾牌用料实在充足,迎面可射透两层皮甲的弩箭砸在泥盾表面,居然只能砸出一个坑来。根本伤不得盾牌后的敌人分毫。
“保持速度,保持速度,不必太快!后边的人赶紧跟上!”见到泥盾战术奏效,尉迟敬德大喜,低声向后传话。
“将军有令,保持速度,后边的人跟上。”亲卫们一个传一个,将命令从队伍前方传到队末。所有人都确信这回胜券在握了,双方兵力差不多的情况下,尉迟将军从来没输给过任何敌手。只要他冲上去,一手挥槊,一手持鞭,多少勇士也挡他不住。
很快,队伍欺近鹿砦一百步之内。脚下,开始出现战死者的遗体,横七竖八,血迹斑斑。尉迟敬德命令队伍停顿了一下,一边整理阵型,一边命人将死去的袍泽抬往后方,准备安葬,不留给野兽糟蹋。这一招令他重新凝聚了不少士气,很多弟兄看到死者插满羽箭尸体,眼睛就红了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直冒。
鹿砦后的羽箭越来越稀落了。防御方将领发现自己一直在做徒劳无功的事情。干脆停止了射击。“继续向前!加速!”尉迟敬德知道冲锋的机会到了,沉声喝道。盾牌手们立刻加快脚步,率先冲过敌我之间的距离,轰地一声,将树枝和泥巴制造的巨盾,砸在了鹿砦之上。
“举槊,冲上去!”尉迟敬德大叫,将铁鞭丢给亲兵,双手平端大槊,一步踏到了盾牌上。结实的盾牌晃了晃,撑住了他的双腿。紧跟着,他跳过鹿砦,长槊急挥,将蹲在鹿砦后的三名敌人同时砸了个粉碎。
槊锋出传了的感觉,令尉迟敬德双臂酸麻,牙齿发涩。轮圆了铁锤却砸了个空,就是这种感觉,未投军之前,他没少尝到类似的滋味。三个躲在鹿砦后的敌军顷刻间显出了原型,哪里是吓破了胆子的窝囊废,分明是三个稻草人,船上了士卒的衣服而已。
陆续跳进鹿砦的将士们也发现上当,接连砍翻了无数“敌军”,却没见到半滴血迹。先前向他们放箭的那些家伙早就跑到两百步开外去了,一边顺着山坡另一侧向下狂奔,一边回过头来频频招手。
“尉迟将军,我家程将军说了,谢谢远送。那些稻草人,就当礼物赠给你了!”逃兵当中,几个生性滑稽的家伙大声呼喊,唯恐尉迟敬德没被气疯。
“拿弓来!”尉迟敬德怒吼,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伸了几次手,都没人回应。这才想到,此地乃敌军营寨,自己平素用的强弓留在山下,根本就没带在侍卫的手边。
“将军,穷寇莫追!”一名侍卫唯恐尉迟敬德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凑上前,低声提醒。
“用你说。”尉迟敬德回手,将对方推了个趔趄,“整队,下山,从山底绕过去,抓住他们!”
“敌军去向不明!”侍卫躲开数步,继续提醒。
“什么?”尉迟敬德眉头紧皱,举目四下张望。那些在山上担任疑兵,最后才逃走的敌军已经越跑越远了。很快跑到北侧山底,又小跑着爬上另外一个山坡,消失在一片绿色之间。葱茏的群山深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对手,扯开嗓子,继续没完没了地唱道:“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第649章 峥嵘(8)
第649章峥嵘(8)
听着凄凉的民歌,尉迟敬德终于开始清醒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以往跟唐军作战,无论是对方用正兵也好,用奇兵也罢,都有章法可循,并且都多少在乎一点武将的荣誉。而今天的对手,根本就是胡乱出招,没有任何道理,也不讲究任何规则。
这样的对手,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被自己拿下。且不说他带领的全是数一数二的精锐,即便是一群未曾经受过训练的流寇,只要他不计较一时得失,打一下就跑的话,自己根本咬不住他的尾巴。
而万一在外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恐怕汾阳城就会有麻烦。正犹豫着是否认栽,收兵回家的时候,背后又是一阵大乱。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小说的那支骑兵又风一样卷了回来,从背后追上,将自己派出去警戒的骑兵一个个砍倒在马下,然后又迅速改变阵型,直扑留守营地的陆建方。“
“陆将军!”尉迟敬德大叫,分开人群,拉过一匹坐骑,不管不顾地从山坡上往下冲。其余骑兵也发觉事情不妙,顾不上重新整队,就近抓住坐骑,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冲下山坡,试图营救陆建方。
混乱的队伍,布满石块和土坑的山坡。人马相撞,尖叫和惨呼声不绝于耳。他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到,自家营盘被呼啸而至的敌人切成的两半。火焰腾空,浓烟滚滚,陆建方老将军带着几十名留守的兄弟奋力抵抗,然后被敌人一个个砍倒,一个个用马蹄踏成肉饼。
一刀砍断陆建方尸体旁的大纛,王二毛冲着尉迟敬德示威般挥了挥手,策马远遁。这回,尉迟敬德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了,陆建方这个人虽然啰嗦,胆小,对弟兄们却非常实在。刘武周军大部分新兵,包括尉迟敬德本人,当年都于他的麾下受过训导。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很多人的官衔都超出陆建方一大截,但众人心中,依旧把他当个老哥哥来看待。
这也是昨夜陆建方说了很多疯话,尉迟敬德却不敢将其斩首示众,以稳定军心的原因。给其一个教训,然后再放出来赔罪。大多时候,将领们都会采取这种措施。他们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意看到陆建方被伤害。更甭说亲眼目睹这位老大哥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用号令,所有骑兵都疯了。只要能抓到坐骑,全部跳上了马背,追着王二毛的背影紧紧不舍。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捅了马蜂窝的王二毛吓得头皮发乍,一边拼命磕打马镫,一边扯开嗓子大喊道:“汾阳城没了,刘武周死了。你们再追我,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贼子,拿命来吧!”尉迟敬德两眼含血,拼命磕打策动胯下战马。这匹枣红马体力远不如他常常骑乘的乌骓驹,才追出了两三里,就上气不接下气了。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从背后插上,将空着马鞍的乌骓牵到尉迟敬德身旁。尉迟敬德发出一声轻喝,双腿用力,从马背上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在了乌骓鞍间。枣红马吃不住劲儿,双腿发软,趔趄欲倒。坐稳身体的尉迟敬德又一伸手,从枣红马鞍侧取下长槊,顺势用手一拍,将其推出了队伍。
脱了力的枣红马长嘶,软倒。却让开了后边的路,没有被其他马匹踩翻。过了片刻,它挣扎着重新站稳,冲着尉迟敬德消失的方向大声长嘶,“呜----嗯嗯,呜—嗯嗯-----”双目之中,好生不舍。
“谁家的将士,如此糟蹋一个畜生!”烟尘落处,又一队骑兵冲过。其中一人频频回头,冲着此后永远不可能再上战场的枣红马叹道。
“别管一头牲口了,救人要紧。看情形,尉迟黑子已经气红眼了!”另外一名黄脸将军瞪了说话者一眼,低声呵斥。
说话的少年将军缩了下脖颈,小声嘀咕:“王二毛那厮,如果那么容易被人抓住,还叫王二毛么?放心好了,有程名振在,尉迟黑子只有吃亏的份儿!”
“士信别跟叔宝顶嘴。省点力气,救人要紧!”另外一个年青而浑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对方的嘀咕,“孤没想到,程将军居然有如此魄力,以身犯险,彻底打破了这个僵局!快些,遇到刘武周的人,当场格杀!”
尉迟敬德怎会知道自己螳螂捕蝉,身后已经坠上了一头又凶又狠的黄雀。带领麾下骑兵,死死咬住王二毛不放。程名振几度派人从侧面骚扰,砍杀掉队的刘武周军,吸引大伙的注意力,都被尉迟敬德毫不犹豫的忽略掉了。他今天只要王二毛给陆建方偿命,其他一概不顾。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程名振知道今天麻烦大了。他只想困住尉迟敬德,给汾阳方向创造机会,却没想到尉迟敬德是头疯虎,落入笼子当中也这么难对付。不忍看到好兄弟在自己面前战死,把心一横,他策马斜插,一边继续向尉迟敬德靠拢,一边弯弓搭箭。
疾驰中的目标非常难以射中,先后两箭,都从尉迟敬德背后擦身而过。程名振又搭起第三箭射过去,终于让尉迟敬德心生警觉,抽出马鞍下的铁鞭,一鞭将羽箭击落。然后,头也不回地问道:“来者何人,想死就再靠近些!”
“你家程爷爷!”程名振见尉迟敬德武艺高强,心知射中他的机会不大。丢掉骑弓,将长槊端在了手里,“有胆子停下来,跟我一战。你麾下的弟兄都跑散了,列阵而战算我欺负你!”
尉迟敬德闻声回头,发现自家弟兄在高速奔跑中已经成了一条长长的乌龙。万一有敌军从当中把队伍切断,劫杀,自己肯定要一败涂地。但再向程名振身边一看,他也冷笑了起来。对方嘴巴上说得虽然有条有理,身边跟上来的骑兵,却也只有区区数十个,与自己简直是半斤八两。
“你真是程名振?你傻啊你!”给自己的印象前后落差太大,尉迟敬德不敢相信,一边继续策马狂奔,一边问道。
丘陵间风大,程名振听不太清楚。策马急追数步,努力将自己跟尉迟敬德的距离缩短了些,扯开嗓子喊道:“当然是我。今天的计策,全都出自我手。你个笨蛋,明明只有匹夫之勇,居然也能混上将军当!”
“自己找死,不要怪我!”尉迟敬德等的就是这句话,猛然间把马头一拨,冲着程名振靠了过来。计策既然全出自程名振之手,就没必要追着前面那个姓王的家伙不放了。把程名振斩杀,不但先前的败局彻底挽回,陆建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程名振没料到尉迟敬德说改变主意就立刻改变主意,见到二人的坐骑不断靠近,马上就要呈夹角挤在一起,赶紧举起长槊来,奋力冲尉迟敬德掷了过去。这一下不求伤人,他旨在伤马。杀了尉迟敬德胯下的乌骓,摔也把这个黑大个摔死。
尉迟敬德只是轻轻晃了晃长槊,就把程名振的必杀一击破解掉了。“纳命来!”口中发出一声断喝,他单臂夹槊,借着坐骑的冲势向程名振刺去。程名振挥手抽出宽刃长刀,兜底猛捞,只听“当啷”一声巨响,尉迟敬德的长槊被击开,人和战马都从程名振身边掠过。再看程名振,于马背上歪了歪,吐出一口血沫,顺势向下一名骑兵冲去。
他的刀术一半来自罗成指点,一半来自实战总结,出手极其狠辣。战马交错,已经将三名尉迟敬德的侍卫抹到了地下。那边尉迟敬德也不示弱,长槊翻飞,刺翻了四名程名振的亲兵,然后拨转坐骑,又冲正主冲了过来。
“来得好!”情急之下,程名振也豁出去了,明知道自己未必是对方敌手,依旧拨马迎战。这回又是尉迟敬德抢到了先手,但由于事先对此人的力气有了思想准备,程名振的内脏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将长槊卸到了一旁,反手一刀向尉迟敬德后脑扫去。
“咿?”尉迟敬德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对方的武艺,二十因为刀势似曾相识。很久以前,他奉刘武周之命扮作突厥人,去营救阿史那兄弟的时候,曾经跟博陵大总管李仲坚交过几招。没分出胜负来,但从中受益匪浅。跟程名振一样,李仲坚手中的长槊只是个摆设,功夫全下在刀上。并且其中有那么几招,跟程名振所使的如出一辙。
没等他琢磨清楚其中缘由,程名振已经再度拨转坐骑,带着自己的亲兵杀上。尉迟敬德暗叫了一声过瘾,带领骑兵迎上去,跟对方杀做一团。陆续有刘武周军的骑兵赶了过来,陆续也有洺州营的骑兵前来接应。王二毛本来已经逃离生天,看见程名振这边吃紧,也拨转马头,再度冲入战团。
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一会是程名振对尉迟敬德,一会儿是王二毛大杀四方。一会儿是尉迟敬德追杀王二毛,一会儿是程名振与张瑾两个双战尉迟敬德。杀了片刻,洺州营将士撑不住了,他们毕竟不是专职的骑兵,武艺和坐骑都远不及敌人。全凭着兄弟齐心,才勉强没被尉迟敬德打散。
“风紧,扯呼!”二马错镫的瞬间,程名振狠劈两刀,冲着王二毛叫喊,拨马就逃。张瑾、王二毛和其他弟兄尾随其后,使出绿林中的“扯风!”秘籍,头也不回远遁。尉迟敬德麾下的骑兵拦截不住,只好跟在屁股后边大呼小叫。待尉迟敬德本人把坐骑兜转回来,王二毛等已经又逃出了一百余步。
“无耻!”尉迟敬德怒骂,用力拍了下乌骓,再度从背后杀上。他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名驹,速度远在其他战马之上。追着追着,程名振等人就逃不掉了,只好再度抱成团迎战。待尉迟敬德的亲兵围拢过来,则程名振自己迎战尉迟敬德,其他人使足了力气往亲兵们头上招呼。
尉迟敬德爱惜属下,不得不分神相救。程名振虚晃一招,再度逃窜。跑着跑着,敌我双方就错了方向。原来是王二毛拼命由山外将尉迟敬德引上山里,现在恰恰翻转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带着十几名残兵从山里向山外冲,试图跟埋伏在某处丘陵上的大队人马汇合。尉迟敬德则带着几十名骑术好的亲兵紧追不舍,将剩下的两千余名精锐全抛到了山谷当中。
“有种别跑?”尉迟敬德大喊大叫,气急败坏。
“有种继续追!”王二毛输人不输嘴,喘息着回应。刚才的混战,他身上挨了好几下,亏了不是尉迟敬德亲手伤的,并且有铠甲保护,才没伤到骨头。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早已提不起迎战的力气。
“撒腿就跑,你算哪门子将军?”
“那也比你强,士卒丢光,全凭匹夫之勇强!”唯恐尉迟敬德掉头去跟麾下骑兵汇合,程名振继续油嘴滑舌。此处已经距离他设下伏兵的地点不远了。五千精锐拦不住大队轻骑,但团团围上去,困死尉迟敬德和他身边这几个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在双方都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斜刺丘陵地段又传来一声断喝,“尉迟黑子,别欺负我本家兄弟,你程爷爷来了!”
声音未落,一人一马已经冲到近前,放过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直扑尉迟敬德本人。“程四哥!”王二毛大喊,又惊有喜,“小心,黑大个厉害!”
“早就称过他的斤两!”程知节笑了笑,不屑一顾地说道。论武艺,这世间他只服秦叔宝一个。当年瓦岗军兵败,王世充派遣几十员将领追杀。他怀抱着昏迷不醒的裴行俨,照样把围困者冲了个唏哩哗啦,然后扬长而去。若不是李密那个败家子毁了瓦岗基业,天下第一武将的名号就是他程知节的,尉迟黑子连边儿都沾不上。(注1)
看见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尉迟敬德不由心中一紧,慢慢带住坐骑,低声问道:“贼子,你不是在围困汾阳么?怎么到这给人助拳来了?”
“你主子刘武周还配我出手?汾阳城已经陷落了,你个蠢材,居然跑到这里跟人拼命!”程知节才不说实话呢,能打击对方的士气招数,使出来毫不犹豫。
尉迟敬德不明就里,心里愈发慌张。刘武周身边没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将领,自己带着骑兵迟迟未归,城里军心大乱,被唐军趁虚而入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想到这儿,他心里对程名振更恨,摆了摆手,低声道:“程知节,我跟你各位其主,无冤无仇。汾阳被你拿下就拿下了,没什么好恨的。但前边那个小子杀我弟兄,毁我一世英名,我今天定要杀他雪耻。你让开,否则我只好拼命了!”
“你见过一笔写出两个程字么?”程知节才不肯让开呢,尉迟敬德越是气急败坏,他越要趁机大讨便宜,“别废话了,看槊!”
说罢,一夹马肚子,冲着尉迟敬德疾驰而来。尉迟敬德持槊相迎,单手持槊拨开对方槊锋,另一只手抽出铁鞭就砸。程知节早有准备,不慌不忙举起一把大斧子,只听“当啷”一声脆响,火花四射,二人在马背上各自晃了两晃,再度分开。
尉迟敬德不肯拨马再战,趁机冲向远处看热闹的程名振。还没等冲到近前,斜刺里又杀出一匹骏马,马背上,秦叔宝一手持槊,一手提锏,笑着骂道:“蠢货,都被人包在饺子里了还不醒悟。你看看,山坡上有多少人!”
尉迟敬德挥槊拨开秦叔宝的攻击,趁战马错开之时,抬头张望,只见山石后,草丛间,密密麻麻涌出无数人头。抬刀举矛,将程名振、二毛两个护于中间。再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弟兄稀稀落落地跟了上来,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甭说策马冲阵了,对方杀到跟前,能不能有力气自保都是疑问。
“叔宝兄,士信兄,秦王殿下,你们怎么来了!”程名振分开人群,冲着陆续赶过来的友军频频拱手。
“还不是不放心你!”罗士信笑着翻了下白眼。“连秦王你都敢调动,胆大包天了你?!”
“末将只想诱惑这黑厮上当,没想到会惊动秦王殿下!”程名振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有故意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的企图,笑呵呵地冲大伙赔礼,“殿下勿怪,好在把这黑厮困住了!”
“不妨,不妨!”李世民一直很为尉迟敬德而头痛,心腹大患解决在即,什么过错都可以包容。“我也是为此人而来,好一员虎将,只是投错了主公!”
“殿下没有引兵攻汾阳么?”程名振楞了楞,冲口问道。
“太子兄征战多年,盼的就是今天,我何必跟他争?有这黑子,孤心满意足了!”李世民笑了笑,满脸坦诚。
程名振又是一愣,眼神有些恍惚。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自己先前还的确看错秦王了。但有些事情心里可以想,嘴上却不能说。笑了笑,点头道:“亏得殿下来援及时,否则,我还真拿他没办法!这厮,一旦拼起命来,不管不顾!”
“交给叔宝好了!”秦王李世民笑着替属下大包大揽。“上次这黑厮袭击我,亏了叔宝兄前来护驾。但因为我在场,叔宝兄施展不开,被这厮趁机打了三鞭,才还了两锏。还差一下,今日就让叔宝讨回来吧?”
“又没打在身上。不是被他架住了么?”尉迟敬德见敌人谈笑风生,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哼哼地插嘴。“有种,咱们就打一个赌。如果我赢了秦将军一招半式,你们就让开道路,放我和我的弟兄们回汾阳。如果,我输了,脑袋归你。至于弟兄们,请让他们各自返乡!”
“好!”李世民大笑着承诺。
“击掌为誓!”尉迟敬德趁热打铁。
“击掌为誓!”李世民答应,笑呵呵地上前伸出手掌。罗士信一把没拉住,只好紧紧跟了过来。尉迟敬德非常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掌,在马上与李世民轻轻对了三下。然后,把坐骑拨开,冲着自家弟兄们喊道:“你们都看见了,今日是我跟秦将军切磋。生死各凭本事,过后谁也不怨。陆将军昨夜问我,咱们在干什么?我也回答不了他。今日咱们已经陷入了绝地,算是为定扬可汗尽过忠了。此后,无论我是死是活,大家回家过日子吧!”
说罢,不管弟兄们的哭求,拨马前来挑战秦叔宝。秦叔宝年龄比尉迟敬德大了足足二十多岁,心境早已不像对方那样急躁,笑呵呵地看着尉迟敬德跟属下告诫完了,拉足架势,才缓缓上前,用长槊做了个“请”的手势。
已经存心寻死的尉迟敬德笑了笑,举槊向对方致意。然后策动乌骓,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秦叔宝一招将尉迟敬德的来势卸开,反手一槊刺还,尉迟敬德闪身避过,单手挥鞭,恰恰跟秦叔宝打来的铁锏撞在了一起。
二人齐声为对手喝了声彩,跑开数步,拨马再战。王二毛、程名振、李世民、罗世信、程知节等人抚掌喝彩,看得目眩神摇。厮杀中的两者俱为当世名将,一个浸淫武学多年,日臻化境,另外一个悟性惊人,外加身子骨强壮。直杀了棋逢对手,难解难分。
十几招之后,秦叔宝因为年龄的缘故,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尉迟敬德也因为先前跟不同的人打过好几场,体力不济,气喘如牛。二人相互看了看,再度策马对冲。尉迟敬德抢先刺出一槊,不幸落空。秦叔宝回槊下压,绊住尉迟敬德的手臂,然后单手举锏,冲着对方后脑用力拍下。
轻轻一笑,尉迟敬德将长槊松开,引颈受戮。虽然一心盼望着秦叔宝赢,观战的众人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惋惜地闭上了眼睛。待大伙将眼睛睁开,只见本来该横尸疆场的尉迟敬德像喝醉了酒般,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头颅却没有粉碎。秦叔宝则一手举着金锏,另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胳膊,苦笑不止。
“叔宝兄!”李世民第一个冲上去,双手拉住了秦叔宝的战马。秦叔宝缓缓吐出半口血,惨然一笑,“没事,用力太大,把胳膊抻了。休息几天就可以缓过来!”
“你这黑厮!”罗士信心疼秦叔宝,上前拉住尉迟敬德的坐骑,挥拳便打。程知节伸手架住了他,低声喝道:“别打了,他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这厮,居然准备替刘武周去死。刘武周不过是突厥人养的一条狗罢了,哪点值得你如此待他?!”
“别打扰他,让他歇一会儿吧!”秦叔宝又吐了小半口血,笑着叮嘱。李世民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秦叔宝搀下坐骑,关切地追问,“叔宝兄,怎么样,需要不需要请个郎中来!”
“没事儿,年纪大了。”秦叔宝面如金纸,强忍住胸口的烦闷回应。不愿意杀一个束手待毙之人,他将刚才那一锏中途收回,相当于多大的力气都打在了自己身上,难免内脏会受到冲击。但这么多年征战岁月里,他受得伤太多了,也不差这一回两回。
过了好半晌,尉迟敬德终于像做梦般睁开眼睛。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兄弟,然后又看了看嘴角带有血渍的秦叔宝,跳下坐骑,纳头拜倒,“秦将军锏下之恩,他日必将回报!”
“你,你没真的输给我!”秦叔宝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男子汉大丈夫,就别婆婆妈妈的了。刘武周肯定守不住汾阳,何去何从,你也该自己拿个主意了!”
“我…….”尉迟敬德迟迟没有起身。仗打败了,带兄弟们回城已经没有可能。失去了自己这条臂膀,刘武周还支撑得下去么?
“我来时,太子已经挥师攻城。你不在城内,估计刘武周支撑不了多久!”伸手将尉迟敬德拉起来,李世民笑着开解。“你已经替他死过了,没必要再死第二回了。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今天,先到我营州跟秦二哥喝一杯水酒,如何?”
说罢,不待尉迟敬德回应,转过头,又冲着尉迟敬德麾下的残兵喊道:“今天大伙都累了,就别多想了。先去我营中喝一杯吧,明天是走是留,我不勉强大伙就是!”
众骑兵先被王二毛领着跑了个半死,又被程名振堵在了这鸟不拉屎的丘陵地段,旁边还有秦叔宝等人虎视眈眈,心中早就不存侥幸之想。此刻听秦王不计前嫌,坦诚相邀,立刻松了一口气,跳下坐骑,七嘴八舌地答应道:“谢秦王美意。我等愿意跟尉迟将军一道去营中休整!”
“程将军,今日之战,你当居首功。也一道去我营里喝杯酒吧?”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洺州营这边。
程名振本能地想拒绝,看到张瑾等人热切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笑着拱手,“多谢秦王厚爱,我等莫敢不从!”
“哈哈,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李世民大笑,左手搀住秦叔宝,右手扯住尉迟敬德,弃了坐骑,大步而去。程知节望着其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着程名振歉意地说道:“殿下今年不过二十三岁,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程某所见过的豪杰中,胸襟气度,无人能出其右!”
“嗯。的确如此!”程名振笑着回应。心中却觉得有些事情远不像表面这般简单,然而,到底复杂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两支几个时辰前拼得你死我活的队伍合二为一,缓缓走出山谷。双方的受伤者被抬在队伍中间,阵亡者被用薄毡子裹了,横放在马背上。生前他们曾是仇敌。死后,却同归沃土。走着,走着,不知道是哪个起的头,将士们又低低地哼起了那首民歌,
男儿男儿可怜虫,身首异处沟渠中,阵前白骨无人收,妻儿梦里尤相望。男儿男儿可怜虫,春应军书秋不归,家中谷豆无人收,鹧鸪野雀绕树飞。二八少妇面似漆,困坐灯下缝征衣。征衣缝好无处送,叠于床头寄想思。夜半起身缝两行,一行孤苦一行泪……”
注1:历史上,程知节的武艺远比演义中来得高。资治通鉴中记载,当时裴行俨(裴元庆的原型)受伤,程知节抱着他,腿上被敌军用长槊洞穿。依旧夺过长槊,反手刺死一人,溃围而出。
第650章 浮华 (1)
第650章浮华(1)
刘武周在汾阳城中盼星星盼月亮般苦盼尉迟敬德的喜讯,谁料想,盼到最后,却得到了个尉迟敬德部全军覆没的消息,震惊之余,怎可能再有勇气跟李建成硬拼?干脆打开北门,带领麾下残兵弃城而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建成领兵日夜兼程追出数百里,趁势收复了雁门、马邑两郡。直追到小金河畔(注1),四野再看不见半个汉人村寨了,怕中了突厥部落的埋伏,才下令鸣金而回。经此一役,河东道除了定襄郡的一小部分外,全部重归汉家版图。大唐国的北方威胁尽去,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全力逐鹿中原了。
捷报传回长安,李渊大喜,下令重赏全部参战将士,给两个儿子各增食邑一千户。李世民上表谢恩,自言不敢跟兄长争功,愿以千户食邑,赎尉迟敬德抗拒大唐之罪。李渊见到表章,心里愈发觉得欣慰。干脆顺手赏了尉迟敬德一个四品将军的职位,将其划归秦王帐下听用。
旋即,李渊采纳兵部尚书屈突通和右仆射裴寂二人的建议,以太子李建成为北路军主帅,河间王李孝恭为南路军主帅,秦王李世民为西路军主帅,分头扫荡治下那些来不及清理的堡寨、乱匪。那些乱世中的草头王哪里经得起正规军的打击?不出三个月,就被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在此期间,程名振、王二毛、张瑾、王飞等人个也随波逐流,轻轻松松立了不少功劳,职位节节高升。特别是王蔷二毛,无意间跟武士矱攀上的亲戚,朝中有人好做官。居然也捞个开国侯的爵位,食邑增加到了七百余户。
戎马倥偬,大伙难得有时间顾家。但每次带回去的家书,字里行间都写满了欣喜。留守在家中的女人们也知道丈夫们能不能建功立业就看这几天了,不敢拖男人们的后腿。一边央人写了回信嘘寒问暖,一边努力将家中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待到了武德三年七月,弘农郡以西,长城以南,所有盘踞在大唐境内的叛乱势力全部灰飞烟灭。征讨王世充的战斗也就提上了日程。根据心腹谋臣长孙顺德的建议,李渊将太子调回京师坐镇,命秦王世民统领十五万大军出关向东,兵锋直指洛阳。
早在唐军全力对付刘武周之时,王世充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出击,将河南境内支持大唐的张宝相、李公卿等势力一一铲除。此刻见唐军来势汹汹,也点起倾国兵马,西进迎战。
双方刚一交手,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就明显地暴露了出来。李世民麾下武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绝世勇将,文有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一流的谋臣,攻势锐不可当。而反观王世充麾下,除了瓦岗降将单雄信之外,剩下的几乎全为旧隋勋贵。唯一堪独挡一面的帅才裴仁基,还被他以“谋反”之罪抄了满门。因此处处捉襟见肘,被唐军逼得毫无还手的余力。
看到形势一片大好,李世民立刻调整战略。亲自带主力逼住王世充大军,然后悄悄派遣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三人各领一部兵马绕过汜水,扫荡大郑国全境。河南各郡除了洛阳附近之外,原本就都是瓦岗军的地盘。李密兵败后,地方将领迫于无奈,才接受了王世充节制。但王世充素来用人唯亲,平素对瓦岗旧将无半点恩泽。此刻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旧友领军来攻,昔日的同僚提不起自相残杀之心,干脆打开了城门,直接易帜。
七月底,大将张公瑾带领三万兵马向秦叔宝投降。八月,邓州守将接纳罗士信入城。九月,大将田瓒以治下二十五州为献礼,跟随程知节进入唐营。到了十月,洛阳几乎就变为了孤城,仅有虎牢、原武等有限几个据点,因为城墙高大,守将又是王世充的亲兄弟,才勉强没有失去。但通往洛阳的道路却被程名振带兵袭扰,时断时通,求救信接二连三往王世充的案头送,粮草却一粒也运不过来。
这下,王世充可真着了急,主动出面,隔着洛水与大唐讲和。愿尽臣属之礼,岁岁纳贡。李世民微微一笑,大声回答道:“我大唐志在四海,你偏偏挡了我进军之路,当然要一决生死!如果王将军已经没了当年锐气,尽可投降,到长安去叩见我的父皇,定能保你富贵余生。如果王将军执意要战,就放马过来好了,何必那么多废话呢!”
一番话说得言简意赅,一干核心将领听在了耳朵里,均觉秦王说得痛快。侯君集微微一笑,拔出横刀,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重复道:“别多废话,秦王问你,战还是不战?”
“秦王问你,战还是不战?”周围的亲兵都是追随李世民多年的老人,怎猜不出上头的心思,也纷纷拔出横刀,高高举过头顶,“战还是不战,战还是不战?”
刹那之间,呼声夹杂着萧萧马鸣,瑟瑟秋风,横扫洛水两岸。大唐将士闻之,人人精神抖擞,王世充的属下听了,却愈发觉得胆丧。见麾下士气低落,王世充不敢回应,灰溜溜地拨转坐骑,带领大军回洛阳去了。李世民趁机渡过洛水,兵临洛阳城外。
回到城中,王世充越想越气愤。本来瓦岗群雄都是自己手下败将,不知道什么原因,投靠了李世民后,却立刻脱胎换骨,让自己看到他们就犹如芒刺在背。愤怒之下,他命令将自己的妹夫单雄信叫到身边来,低声抱怨道:“当年在瓦岗军中,你也曾跟程知节、秦叔宝两人有过些交情。如今他们已经杀到洛阳城外了,你再跟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出城投靠他们去吧!”
单雄信闻言一愣,双膝跪地,含着泪回答道:“昔日我跟秦叔宝情同手足不假,但那都是私交,如今却是两国之争。主公如果不信我,尽管将单某的首级砍去。单某不敢有怨言就是了!”
见单雄信说得果决,王世充心里又突然觉得好生过意不去,站起身来,双手搀扶住单雄信,“雄信这是哪里话来,我若是不信你,会将自家妹妹许给你么?赶紧站起来,别给他人看了笑话。我今天只不过是见敌军势大,不忍让少娥和你跟我一道等死罢了!”
少娥是王世充亲妹妹的名字,当年为了拉拢瓦岗众将,王世充将其嫁给了单雄信。成亲之后,夫妻二人琴瑟相偕,如今已经有了一子。单雄信本来就心高气傲,闻听此言,更是觉得屈辱,笑了笑,愤然道:“少娥既然嫁给了单某,自然心里明白做武将难免有阵前丧生的那一天。万一战事不利,单某陪着主公一死之。看在当年的交情份上,秦叔宝等人也不会难为单某留下的弱妻孤儿。只是如今大局未定,主公切莫再说出什么丧气话来。若是怀疑单某的忠诚却碍着少娥的面子下不了手的话,但请给单某一杆长槊。某自去城外踏营,以报主公昔日相待之恩!”
说罢,推开王世充的手,拔腿便向外走。王世充赶紧一把将妹夫拉住,含泪说道:“雄信,雄信,我认错还不行了。千万别莽撞,你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让朕如何面对麾下众将?”
单雄信挣了两挣,终究还是不忍心让王世充难堪,停住脚步,叹息着说道:“其实今日之事,也非毫无逆转可能。想当年我在李密麾下,几番杀入洛阳内城,最后还不一样被主公所擒么?如今,唐军不过才过了洛水,主公怎么一下子就乱了方寸?”
提起当年凭着洛阳孤城硬耗死瓦岗军的往事,王世充的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彩。当年瓦岗军的攻势一点不比几天唐军来得差,但自己最终还是反败为胜。今天这局面看似危险,谁知不会第二次起死回生呢?
想到这儿,他笑了笑,低声道:“雄信说得对,是朕犯糊涂了。洛阳城这么高,除非唐军生了翅膀,否则绝对打不进来!”
单雄信点点头,笑着安慰:“只要主公方寸不乱。外边十几万大军,每停留一天就是十几万斤粮食的消耗。大唐国也是初建,未必能拿出那么多粮草来供前方嚼!”
听见“粮食”二字,王世充不由得又眉头紧锁。“唐军消耗巨大,咱们的消耗可也不少啊。洛阳仓内已经没多少盈余,荥阳和管城那边的道路偏偏又被程名振那蟊贼给切断了……”
“官仓内粮食的确不多。但段家、朱家还有司徒家可是…….”单雄信想了想,低声提醒。洛阳城内大隋遗老遗少颇多,每家中都有不少粮食储备。只要能将其中一两家的存储充公,绝对够将士们吃上好几个月。
没等他把话说完,王世充的头已经摇成了波浪鼓,“雄信不要莽撞。段家和朱家有拥立之功,司徒家也是三代贵胄,名望甚重。孤平素对他们多有依仗,怎可能打他们的主意?”
单雄信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些所谓的贵胄,但王世充却将他们个个都当成了宝贝。君臣二人意见不合,霎那间好生没趣。又沉思了片刻,单雄信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如此,只能强行打通跟虎牢关的通道了。主公莫急,让单某想想办法。那程名振出身绿林,拦路打劫最是在行。但列阵而战,却未必是其所长。如果单某领一哨骑兵悄悄杀出城去,只要找到他的踪迹…….”
“替我杀之!”王世充用力挥了下手,断然道。
注1:小金河,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
第651章 浮华 (2)
第651章浮华(2)
自打在汾阳城外设计赚了尉迟敬德之后,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就一直归秦王李世民调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双方彼此之间的关系却没有继续加深。通过先前的试探,李世民已经约略了解到程名振的心思,知道对方性格懦弱,不愿意掺和进秦王府跟太子府之间的争斗中,所以也不勉强。此外,王二毛目前搭上了应国公武士矱这条线,而武士矱本人又是李渊的心腹,在没有切实把握让程、王两人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忠的情况下,李世民宁可二人保持目前状态,也不愿意冒身边多一个父皇耳目的危险。
然而,李世民毕竟为一代英豪,心胸气度远非太子建成能比。在清楚地知道程、王两人不为自己所用的情况下,依旧拿洺州营和自己的嫡系一视同仁。该给的表现机会,一点不比别人少。该补充的粮草器械,半分不比嫡系差。碰上难啃的硬骨头,李世民宁可自己的嫡系兵马承受些损失,也不愿拿洺州营这种外围部队去填沟渠。打完仗后,功劳簿上,却从不忘记给洺州营将士填上一笔。
长此以往,洺州营将士们心里反而觉得过意不去了。私底下纷纷议论,均认为秦王殿下有帝王胸襟,跟在这样英雄背后沙场逐鹿,此生不虚。到后来,就连张瑾这种从前眼里只有王伏宝一个的榆木疙瘩,都深为秦王的气度而折服,几次悄悄地找到程名振,称赞秦王是个难得的英主。
“秦王是个当世人杰,这点毋庸置疑!”在张瑾等人面前,程名振毫不掩饰自己对秦王李世民的好感。“只可惜晚生了几年,否则…..”
后边的话无须再说,聪明人点到为止即可。张瑾想了想,依旧有些不甘心,叹了口气,低声道:“龙长三寸能行雨,蟒长百丈是菜虫。如果陛下真的为大唐江山考虑的话,择贤而立才是好计较!”
“行了,你这个人啊。好了伤疤忘了疼!”王二毛从后边赶过来,拍了下张瑾的肩膀,“立谁不立谁,还不是皇上自己说的算?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提起旧日的伤疤,张瑾脸上登时一暗。但当日的事情,和今天能一样么?当日是王伏宝将军功高震主,外加窦建德心胸狭隘。而今天,却涉及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大伙的日后前程。“秦王乃一头猛虎!”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太子顶多是头老牛。日后即便顺利接了位,恐怕也难让人心服!”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咱们先干好眼前的事情。谁当了皇帝,还不都需要有人帮他看家?”
“这倒是!”张瑾耸肩,不再多费唇舌了。大伙眼下的任务是遮断虎牢关通往洛阳的道路,没什么难度,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如果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的话,即便主动投效,秦王那里也不会有合适位置。
说着话,众人打马又走出了二里多地。眼看着天已经擦黑,周围方圆十余里见不到半个敌军的影子,便打算约束队伍,扎营休息。他们这回带了千余弟兄,一水的轻甲骑兵,遇上敌军,可战可走,来去如风。像一根毒刺般,深深地捅进了王世充军的软肋。
还没等程名振选好合适的扎营地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鸟鸣,紧跟着,哨探统领黄牙鲍骑着匹桃花马,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什么事情,用暗号联络不行么?”程名振眉头轻皱,低声喝问。即便并入了大唐,洺州营依旧保持着昔日的规矩。号令严明,军容整齐。上下联络都必须遵从一套独特的手法。
“报,报将军!”黄牙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回应,“秦王,秦王来了!”
“哪?”闻听此言,程名振大吃一惊。顾不上再责怪黄牙鲍,低声追问。
“两里之外,王飞将军已经迎上去了。正慢慢向这边赶来!”黄牙鲍跳下坐骑,低声回应。“只带了二十几名护卫,秦叔宝将军都不在身边!”
“这个秦王!”没等程名振开口,王二毛笑着感慨。心里边又是惊诧,又是佩服。
“是啊,也就是秦王!有这份胆略!”张瑾等人笑着议论。大伙都是刀头上打过滚的,最佩服的就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而秦王李世民,恰恰符合了大伙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跟王世充军交锋的这几仗,每次他都是亲领中军冲杀在第一线。左侧秦叔宝,右侧尉迟敬德,槊锋所指,敌军狼奔豚突。
程名振不知道秦王因何而来,只得命令大伙摆队迎驾。才将命令传下去,李世民的笑声已经隔着夜幕传了过来,“大伙别费劲了。黑灯瞎火的,讲那么多虚礼做甚。继续扎营,我来找程将军问几句话!”
“见过秦王殿下!”程名振带着大伙上前数步,抱拳施礼。
李世民跳下坐骑,双手虚搀,“大伙都别多礼。我出来散心,顺便过来看看,所以就没派人提前告知。程将军,王将军,你们两个随我来。其他诸位将军!”笑着四下抱了抱拳,他继续说道:“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待我跟程将军问几句话,回头再请大伙喝酒!”
“谢殿下!”众人大声回应,然后知趣地退开。李世民看了看程名振,又看了看王二毛,笑着提议,“那边有个土坡,两位将军可否跟我上去坐坐?”
“如殿下所愿!”程名振和王二毛将战马交给随从,笑着回应。
李世民举步向前,程、王二毛稍后,尉迟敬德带着几名亲兵牵着坐骑跟在附近,慢慢吞吞,走向不远处一个低矮的丘陵。走了几步,李世民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本来是想请两位将军到我那边议事的。但本王最近在营里憋得难受,所以就亲自跑过来了。跑到半路,才猛然想起来将军行踪飘忽,王世充找不到,我估计也难。好在鲍将军麾下的斥候眼神敏锐,隔着老远就认出了尉迟将军!”
几句话,将自己来意解释得清清楚楚。王二毛笑了笑,低声回应,“好在天还没完全黑,否则,可能真把殿下错过去了!”
他本来是想说句谦虚话,不料听在大伙耳朵里却成了对黑脸尉迟敬德的调侃,纷纷笑了起来。自打陆建方死后,尉迟敬德就对王二毛恨之入骨。耐与同僚的情面无法寻仇,却绝不肯对其假以辞色。没等大伙将笑容收起,立刻冷哼了一声,撇着嘴道:“这么多人都错过去,还要斥候何用?两位将军就这样带兵么?好在王世充被殿下打怕了,不敢主动出城来找你们麻烦!”
“若是王世充的人敢来,再设个陷阱将他们尽数活捉了便是!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而已!”王二毛的嘴巴向来不饶人,听尉迟敬德主动挑衅,立刻反唇相讥。
“只怕又被人撵得雁不下蛋!”尉迟敬德连声冷笑,抓住王二毛当日的表现不放。
“君子用智,小人使力!能取胜便可,何必在乎过程是否好看!”王二毛摇摇头,不屑一顾。
二人针尖对麦芒,斗了个不亦乐乎。李世民怕斗得狠了伤了双方情面,笑了笑,低声说道:“呵呵,呵呵。两位将军都是当世英杰,就别争一时短长了吧!若不是程、王两位将军用得好计,我也无缘结识尉迟将军。若不是尉迟将军武艺过人,两位将军又何必浪费那么多心思做陷阱?咱们是不打不相识,过去的事情谁也别再提了。终归是一场缘分。日后同心协力,马上取功名便是!”
“就他?”尉迟敬德耸耸肩,很不看好王二毛的本领。
耐着秦王李世民的颜面,王二毛懒得再跟他争。笑了笑,转换话题,“刚才殿下说有事情垂询我等,不知道是什么要事?别再走了,再走,离营地太远,就不安全了。毕竟这里是洛阳军的家门口,难免会窜出一两只看门狗来!”
“若是如此,直接宰了下酒!”李世民笑着回应,寻了块岩石坐下,然后慢慢再地上描画,“王世充手中,如今只剩下三座孤城。但洛阳城高池深,虎牢乃天下之险,原武城比前两者差一点儿,也是张须陀老将军曾经大力修葺过的,非常难以攻克。孤本来准备采取围困战术,一点点耗干他们。谁料据细作送来的最新情报,窦建德那厮答应了王世充的请求,带领近二十万大军杀过来了。日前已经到了黄河岸边。眼下黄河还没解冻,他随时都可能踩着冰面过河!”
“啊!”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俱吃了一惊。先前见秦王谈笑风生,兄弟二人以为对方找自己没什么大事。谁料形势如此严峻,转眼间,唐军已经受到南北两个方向威胁,腹背受敌。
“噤声!”李世民四下看了看,尽量压低了声音,“别给更多人听见,以免乱了军心。两位将军当年曾经在窦建德帐下行走,是孤这边最了解敌军虚实的人。今天孤跟弟兄们商量了一整日,却想不出个稳妥办法。所以连夜来找你们,希望两位将军能替我出出主意!”
第652章 浮华 (3)
第652章浮华(3)
窦家军南下了!窦建德依旧杀到了虎牢关前!听闻李世民带来的消息,程名振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窦建德。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恨早已被时光冲淡,剩下的,却是钦佩、遗憾、畏惧和厌恶,诸多感觉交织在一起,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
如果有可能,这辈子他都不希望自己能窦建德再碰面。不仅仅处于对此人的敬畏,而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惋惜。在过去人生中某段最黑暗的岁月,是窦建德,用一句“咱们不是贼,恃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让他重新看到了人生的方向。虽然只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但在墨一般的长夜,萤火虫的微光也足以照亮人的眼睛。
“世道不公,窦某为天下公之!”“杀一人无辜男子如杀我父,辱一无辜女子如辱我母!”“达官显贵也是人,咱们也是人,都有资格好好活下去。他们没理由一定将咱们赶尽杀绝,咱们更不欠他们什么,不比他们矮半头!”这些窦建德曾经说过的话,一遍遍于程名振耳边回响。在人生的某一段时间,窦建德的形象于他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然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倒塌之际,却又是那样的猥亵和突然。
只因为王伏宝巨功难酬,窦建德就干脆杀了他。只因为准备拿平恩县为都城,窦建德就不惜设下圈套准备将洺州营一网打进。他曾经痛恨世道不公,誓言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结果,他所做的却与所说的完全相反。他曾经藐视达官显贵,认为天地间所有人都一般高矮,他建立的朝廷里,却比任何一个朝代更等级森严。他反对滥杀无辜,到头来,王伏宝、宋正本、郑燮这些追随者,却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手里……
“孤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见程名振迟迟没有回应,李世民非常理解地笑了笑,低声说道。
“不,不难!”唯恐李世民心里生出更多误解,程名振慌不急待地解释。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下,真是越解释越麻烦了,只好尴尬地笑笑,继续补充道:“末将,末将是说,窦家军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却外强中干,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难对付!”
“哦!说说!”李世民的目光明显地亮了一下,笑着命令。关于窦家军的具体实力,凭借其以往的战绩很难得出确切结论。这支军队曾经将名满天下的李世绩(徐茂公)打得丢盔卸甲,也曾经硬撼全盛时期的王世充,令洛阳兵马始终无法渡过黄河半步。但同样是这支军队,却先后两次败在了幽州王罗艺之手,二十万大军被五千虎贲杀得抱头鼠窜,终生不敢北望。幽州军的实力和前两家的实力相差真有这么大么?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数年前他曾经亲眼见过罗艺麾下的那支塞上虎贲,精锐固然堪称精锐,但已经军中暮气已生。凭着昔日的剩勇,以一当三有余,当五已是勉强。若想将四十倍于己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然而,偏偏梦中才有可能的事情,却在现实中发生了。并且连续发生了两回。这不能不让李世民对虎贲铁骑当日的敌手,河北窦家军的实力倍感困惑。与虎贲铁骑相对时,窦家军简直像无组织的流寇般不堪一击。与其他兵马交手时,窦家军的表现却又令人瞠目乍舌!
“其实窦家军从来就不是一个整体,所谓窦家军,应该在中间加上一个‘联’字”,揣摩着李世民的心思,程名振慢慢说道。
一个字,登时又让李世民的眼神亮了亮。“说得好。这个‘联’字太妙了。二十万大军,中间多了这一个字,实力就要打个对折!”
程名振笑了笑,轻轻点头。“这支大军,前身乃为河北各路绿林大豪的喽啰。窦建德勉强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却从来没能真正整合过。守土作战,背后就是自家父老乡亲,众将士还能齐心协力。一旦远离了老巢,到陌生的地面上与人交手,军中诸将就难免各怀肚肠了。想浑水摸鱼者多,肯独臂擎天者少!”
“好!”李世民抚掌赞叹。“听将军一席话,让孤眼前豁然开朗。对上虎贲铁骑时,谁都怕自己损失大,所以二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与略阳公交手时,窦家军上下肯定起了护巢之念,所以个个都能悍不畏死。如今窦建德不老实在家等死,偏偏领军过黄河来与孤争锋,呵呵,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也不能完全这么讲!”王二毛笑呵呵地插了一句,“窦建德的眼光非常长远,比起王世充、朱璨这些家伙来,高了不止一筹半筹!”
“哦?”李世民眉头轻皱,不明白王二毛想表达什么意思。
“唇亡齿寒,恐怕只有窦建德一个人这么想!”王二毛笑着补充。
“殿下想好先打哪路敌军了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提醒。
李世民哈哈大笑,眉宇间顿时涌起豪气万丈:“孤今天跟别人核计了一整天,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听了两位将军的话,想再犹豫也难了。王世充乃一豚,今天有口食吃,便不会管明天的死活。窦建德堪称英雄。孤明日先去虎牢会一会这个英雄,回头再杀圈中之豚不迟!”
程名振和王二毛会心一笑,起身送秦王下山。窦建德能点倾国之兵南下来救王世充,是因为他看到了夏、郑两家唇亡齿寒,一旦洛阳城破,唐军掉过头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窦建德。但王世充却未必看得到这一点,窦家军与大唐激战时,他十有**要作壁上观。总想着能坐收渔利,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死到临头。
“孤亲自领兵取对付窦建德。洛阳城这边,就交给两位将军了。”一边走,李世民一边给程名振安排新的任务。“能虚虚实实将他们吓住最好。万一王贼突然开了窍儿,两位也无须与洛阳军硬拼,提早报个信给孤,孤另派兵马前来接应你等!”
这已经是主动替程名振、王二毛两个着想了。知道他们念在旧日的情分上,不愿直接与窦建德麾下的将领交手,所以才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交给了洺州营。当即,程名振和王二毛肃立拱手,答谢秦王殿下的好意。
“其实有情有义是件好事!”李世民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表示自己的赞赏,“即便是于乱世当中,孤也不愿意跟那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伍。不说别的,光担心他们背后下刀子,就要耗费很多精力。”
“殿下所言甚是!”程名振笑着附和。虽然没有位列秦王阵营,对于李世民的胸襟、气度与见识,他也是非常佩服。
“你们兄弟两个并肩作战很多年了吧!”李世民笑着问道,目光里依稀露出几分羡慕。“孤也有几个好兄弟,从小时起一直交往到现在。彼此将对方身上的毛病都看得很清楚,但但彼此之间连对方的毛病都已经习惯了!”
“快十年了!”程名振笑笑,低声回答。“当初我跟他都是运河上扛大包的力棒儿,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正笑呵呵地说着闲话,脚下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不是很急,但与洺州营平素的习惯大相径庭。
“谁在那!”程名振一把将李世民扯到自己身后,大声喝问。
“我,是属下!”黑暗中,传来斥候总管黄牙鲍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慌乱和嘶哑。
“什么事情?怎么又不按规矩来!”程名振有些怒了,皱着眉头问道。洺州营上下有一套完整的军情传递手段,使用起来非常便捷。但今天,黄牙鲍先是没有按规矩报告李世民的到来,现在又黑灯瞎火地往不该闯的地方乱闯。
“没,没事!”黄牙鲍的身影在不远处晃了晃,后边隐隐还跟着几名斥候,“天,天太晚了,雄,雄将军命属下过来问问,将军什么时候回营?”
“雄将军?”程名振和王二毛俱是一愣,双双上前,将李世民护了个密不透风,然后悄悄向背后摆手,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殿下,快上马!”
“什么?”李世民没有听清楚,大声问道。话音落下,立刻意识到麻烦来了,迅速向后跑了几步,伸手去拉坐骑缰绳。
几乎与此同时,黄牙鲍身后的几名“斥候”也动了。当前一人猛然提速,战马斜沿着山坡冲将过来。程名振和王二毛手中没有长兵器,挥舞着横刀双双扑上。对方手中长槊左右一拨,来了个“野马分鬃”,登时将二人拨成了滚地葫芦。
“教头!”被绑在马鞍上的黄牙鲍厉声长呼。把心一横,双腿用力,拿身体为武器,挡在了持槊者的战马前。
“滚!”刺客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喝。长槊横扫,如鞭子般抽在黄牙鲍背上,将其从马鞍上抽下来,柴捆一样飞到了空中。
“秦王殿下快走。尉迟将军护驾!”眼看着黄牙鲍在空中大口吐血,程名振双目俱裂。不顾自家安危,扯开嗓子大喊。
事发突然,尉迟敬德也来不及反应。双手将李世民送上坐骑,挥着单鞭上前搏命。几名亲王府亲卫个个奋不顾身,跟在尉迟敬德身后并肩而上。持槊刺客大声断喝,“来得好!”,先一槊逼得尉迟敬德翻身跌倒,再一槊将跟上来的一名亲卫高高挑起,直奔李世民砸去。
匆忙之中,李世民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完全靠着平素作战养成的本能拨了下坐骑,将属下的尸体躲开。那持槊刺客也不管尉迟敬德、程名振、王二毛几个的死活,策马直取李世民。
剩下的几名秦王府卫士舍命来救,奈何武艺与刺客相差太远。数息之间,纷纷做了槊下亡魂。“秦王殿下快走,去洺州军兵营里!”程名振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块石头,冲着刺客背后砸去。那刺客根本不回头,单手持槊,另外一只手拔出铁锏,向后随意一拨,便将石块拨离了方向,翻滚着落地。
这武艺,比起秦叔宝也丝毫不逊色了。李世民自知不是对手,拨马便逃。洺州军的营盘就在丘陵下,与此处不过两里之遥。只要他在被“刺客”追上之前逃入军营,便可以安然无恙。
事先审问过俘虏,那“刺客”也清楚今夜行动的关键所在。不理会自己的属下和其余众人,斜向拉个条直线,封堵李世民前往军营的去路。他所处位置在李世民之下,斜着又跑了个顺坡,转眼间,已经几乎与李世民并辔。李世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拨转坐骑,掉头逃窜。这下,可以暂时不与刺客拼命了,距离军营却越来越远。
“呜——呜呜——”山脚下,程名振的卫士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吹响了报警号角。数息间,营盘内有嘹亮的号角声回应。灯球、火把亮成海洋,所有士卒都在最短时间做出了反应,贯甲上马,列队聚集。
两名主将都被秦王叫到远处商议军务,营中只有王飞、张瑾当值。二人不知道山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能将队伍拉出来,迅速向山头迫近。“救我!”李世民急得两眼冒火,冲着军营方向大声求救。混乱的人喊马嘶声中,他的求救声孱若蚊蚋,根本不可能被人听见。
“小秦王,拿命来吧!”转眼间,持槊刺客又追了上来。槊锋在李世民背后来回画影。眼看着就要将他当场格杀,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此人后心。
“叮!”后心上的镔铁甲被砸出一粒火花,震得持槊者在马上微微一颤。策马追来的程名振再度张弓搭箭,接二连三向刺客射来。
骑弓的杀伤距离很短,对方又穿了铁甲,羽箭根本无法构成致命威胁。但这一串乱箭也令刺客手忙脚乱,又要保护自己,又要照顾坐骑,转眼间又被李世民甩开三个马身。
“呜呜呜呜!”王二毛终于与洺州营护卫汇合到了一起,不顾自己的伤势,用号角送出了正确命令。王飞和张瑾两个接到命令,立刻调兵遣将,分头朝刺客包抄过来。
眼看着逆转乾坤的关键时机就要错过,持槊的刺客也豁出了性命。不再理会程名振的骚扰,拼着硬挨几箭,也要把李世民刺于马下。说时迟,那时快,之见他的坐骑快如闪电,载着主人游龙般冲着李世民扑去。长槊刺破夜幕,隐隐带起一阵腥风。眼看着蛇信般的槊锋就要咬上李世民的后背,斜刺里猛然又闪过一道乌光。尉迟敬德空手骑着乌骓马,插到了李世民与刺客之间,一把推歪了槊锋。
“找死!”刺客恼羞成怒。调转槊锋,直抹尉迟敬德哽嗓。尉迟敬德迅速一歪头,让开对方必杀一击。双手顺势一搭一搅,握住了眼前的槊杆。然后双腿双手同时用力。
他胯下的乌骓乃万里挑一的名驹,感觉到主人的心思,立刻加速向斜前方一跃。借着这一跃的惯性,尉迟敬德握住槊杆,奋力猛夺。只听“嗡”的一声,毒蟒般的长槊颤抖呻吟,脱离了主人的掌握,被尉迟敬德硬生生抢到了手里。
“啊!”先前还准备将尉迟敬德的尸体挑上半空的刺客来不及做出反应,长槊脱手。尉迟敬德手握长槊前半段,单臂奋力一抡,将长槊轮得如鞭子般,带着风冲着刺客砸去。
那刺客能无声无息地突破洺州营的斥候,杀到李世民眼皮底下,自然也不是个庸手。之所以兵器被夺,一方面是力气不如对方,另外一方面却是受了轻敌之累。见尉迟敬德挥槊砸向自己,立刻双手举起铁锏。“当啷!”随着一声剧烈金铁交鸣,尉迟敬德策马前冲了数步。刺客的坐骑缓缓放慢,然后慢慢站稳,扬起头来,厉声嘶鸣,“唏——嗷———”
“来将通名!”尉迟敬德拨转乌骓,持槊指点怒不可遏的刺客。“大郑将军单雄信,黑大个,好力气。莫非你就是刘武周麾下尉迟恭?!”刺客功亏一篑,却不失风度,单手提锏,冲尉迟敬德遥遥致意。
说话间,程名振和王二毛带着亲兵赶到,绕过交手两人,将秦王团团护在中央。尉迟敬德见李世民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笑了笑,大声道:“功败垂成,你还是不要无谓送死吧!两军阵前,咱们再分胜负不迟!”
眼看着远处的火把越追越近,单雄信知道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笑了笑,冲着众人大方的拱手,“原想认识一下秦王,却没料到能结识这么多英雄。今晚,单某也算来得值了。诸位,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将战马一拨,转身便走。王飞和张瑾领军赶来,一时不明所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截下他!”到了这会儿,秦王李世民终于缓过了神来,指着单雄信的背影,大声咆哮。“截下他,给鲍兄弟报仇。他是王世充麾下第一悍将,杀之,可砍掉王世充一臂!”
“来不及了!”尉迟敬德苦笑,丢下夺来长槊,两手一翻,血水顺着手掌的边缘淅淅沥沥而下。
第653章 浮华 (4)
第653章浮华(4)
“敬德,你受伤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来人,快请军医!”见尉迟敬德两手冒血,李世民顾不上再派人追杀单雄信,冲上前,一把搀扶住心腹爱将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伤而已!”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摇头,“随便包包就行了,别乱了军心。天色太暗,敌将武艺甚高。不宜追杀!”
“依你!”李世民略作犹豫,点头接受了尉迟敬德的建议。刚才单雄信行刺自己时,前后有二十余名侍卫上前阻拦,都被单雄信一一戳死在马下。追杀这种绝世猛将,派的人手少了,等于白白送死。调动了太多的士卒,洺州营的指挥体系就要被完全打乱,万一单雄信在附近还埋伏了兵马的话,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就要面临危险了。所以,还不如不追,放单雄信自由离去。等日后战场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债讨还回来。
“刚才,若非程将军放箭干扰,末将也夺不下单雄信的长槊。”尉迟敬德想了想,继续出言提醒。
前后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经从震惊、恼怒中恢复到了常态。点点头,笑着冲程名振等人抱拳,“孤这条命,是尉迟将军和程兄弟一块儿救下的。大恩不言谢,日后程将军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尽管开口!”
“殿下折杀末将了!”程名振赶紧上前几步,长揖及地,“殿下不计较保护不周之罪,已经令我等汗颜。‘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来就不该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闪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想到王世充麾下还有如此智勇双全的猛将,简直杀了孤一个措手不及。弟兄们的伤亡如何,军中可有足够的医药?”
“还没来得及清点!”程名振又施了一礼,如实回禀。“西南侧外围的斥候估计全军覆没了,末将的亲兵刚才与单雄信的部属混战在一起,损失也很惨重!”
说话间,王飞和张瑾等人已经陆续赶到,一边找来随军郎中救治受伤的己方将士,一边调遣兵马四下搜索,以免还有更多的刺客隐藏在附近。大伙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一阵儿,才重新确认了周围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杀,全是一刀夺命。将军的亲卫队战死二十一人,还有九人重伤,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边,侍卫战死六个,重伤十五人!”张瑾上前冲程名振施礼,带着几分悲愤汇报。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居然有这么人丧命。听到汇报,无论李世民还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敌军留下活口了么?”“鲍守信呢?他伤得如何?”犹豫之后,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看,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禀秦王,敌军都是死士。没来得及撤走的全自杀了!”张瑾拱了下手,红着眼睛回应。然后将面孔转向程名振,“鲍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尽力救治,可血一直从嘴里往外冒。将军,将军如果有空,尽量,尽量抽出时间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来有些恼火鲍守信不尊军令,导致秦王遇袭。听完张瑾的汇报,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悲凉,点点头,沉声回应:“我这就过去吧。军中可还有老山蔘,马上全找来给鲍将军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举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后。凭着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他能看得出来,鲍守信在洺州营中享有一定威望。虽然此人犯下了给敌将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经快死了,没必要再追究下去,进而失去整个洺州营的拥戴。
士卒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将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临时搭起的医馆前。只见三、四个郎中打扮的人,围着鲍守信一个人忙忙碌碌。金针、白葛、红药等能用的东西全招呼上了,却依旧无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鲍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见到此景,尉迟敬德忍不住轻轻摇头。当时别人忙着保护秦王,没看清楚,鲍守信飞身挡在单雄信面前的场景却是他亲眼所见。以单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鲍守信的五腹六脏抽得粉碎,虽然眼下隔着铠甲和肌肤看不出伤来,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听到周围嘈杂的脚步声,一直苦苦坚持的鲍守信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半个字都没等说清楚,一口鲜血又急喷而出。
“鲍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鲍守信的肩膀,“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敌将太强,来得又太突然!”
鲍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红的牙齿。“我,我…….”他用力喘息着,两眼中写满了不甘。又吐出几口血后,终于缓过了一丝生气,“我,我,故,故意,让,让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报,报警!”
一瞬间,大伙全都明白了鲍守信的苦衷,满脸肃然。敌军趁着夜色摸了过来,下手干净利落。作为斥候统领,能及时给主将示警,比他个人荣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宁愿被对方生擒活捉,装作一幅老实配合的模样。就是为了麻痹敌军,以便寻找机会,及时给自己人提个醒。
否则,即便他当场战死了。解决掉外围斥候之后,单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药,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发动突然一击。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做得很好。别多说了。我已经派人去取老山蔘。当年罗成的伤比这还重,不一样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强忍住眼中的泪,低声安慰。
“是啊,如果军中老山蔘不够,孤立刻派人回主营去取!你好好养伤,破了洛阳后,孤将单雄信抓来,让你亲手结果了他!”李世民也凑上前,笑着表态。
他天赋英姿,心思远比常人敏锐。将今夜的事情前后在心里匆匆一过,就明白若非鲍姓斥候处置得当,自己十有**已经死在了单雄信手里。这份大恩他不能不还,如果鲍姓斥候能挺过眼前这关的话,日后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要保证此人一天富贵。
“谢,谢…..”鲍守信喘息着,勉强向李世民挤出一丝笑容。他之所以尽力坚持,争取能见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后一面,为的不是报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个事情解释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误会。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间的争斗,整个大唐几乎路人皆知。作为一名斥候统领,鲍守信自觉人微言轻,无法左右程名振的选择。但是,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他却固执地认为,程名振现在的做法,看似两头都不得罪,实际上把两头都得罪了个遍。太子和秦王之间的争执没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还好说。万一哪他太子和秦王当中某一方获取了最后胜利,等着洺州营的的结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让秦王感到任何怠慢。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周围同甘苦共福祸的弟兄们。巨鹿泽众人能在乱世中挣扎着走到今天不容易,谁都有维持它的责任。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纵使是粉身碎骨,鲍守信也在所不惜。
见鲍守信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对方嘴边。“鲍兄弟,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只要说出来,弟兄们保证不辜负你!”
“孩,孩子…….”鲍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长子将继承你的官职。其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派人将他们养大。男的在我帐下听用,女儿我亲自送她出嫁!”看见救命恩人马上就要离世,被大伙围在中间的李世民好像也动了真感情,俯下身,大声喊道。
“谢,谢…..”鲍守信喃喃回应。眼睛却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泪,跟着俯下身来,“守信,秦王乃重诺之人。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来,弟兄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老鲍,再坚持一会儿。药马上就来了!”
“老鲍,不准死。你儿子还没成亲呢!”
众将领看出鲍守信已经油尽灯枯,围拢上前,大声嚷嚷。这些年,生离死别已经见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几乎都已经麻木,轻易不会因为死亡而落泪。但如今好日子已经来了,没想到却又要送别一名亲兄弟,任谁不心如刀割?
鲍守信笑了笑,满脸欣慰。他嘴里已经没血可冒,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微,“教,教头!我,我没想到,咱,咱们还能从,从巨鹿泽里走,走出来!”
“提这些干什么。你好好休息,药马上就送来!”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鲍守信已经发凉的手掌。“药马上就来,你,你再坚持一下!”
“老鲍,你个没出息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鲍守信的另外一只胳膊,仿佛试图将他从牛头马面那里扯回。
鲍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泪,脸上却带着几分满足与欢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说罢,头向旁边一歪,就此长眠不醒。
感觉到手掌间的温度越来越凉,程名振伸出另外一只手,默默擦去鲍守信脸上的血渍。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话,此刻都已经多余,鲍守信临死之前,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他满足于今天的安宁日子,为此而了无遗憾。
从生到死,哪怕最后穿着五品将军的锦袍,本质上,鲍守信依旧是个草民。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太高目标,什么“封侯拜将”,“马上夺取不世功名”,这些话只会在喝醉时当笑话说一说,酒醒后从不把它当真。他生于平庸,也甘于平庸。能一顿饭吃两个猪蹄就觉得无比的幸福,能看着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壮成长就觉得无比的满足。当安宁生活被人毁掉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刀来,愤而反抗。但当乱世结束后,他最希望的选择却不是追随英雄问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边,继续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营上下,十有**都是鲍守信这类人。中原大地上,有无数生活着鲍守信。他们狡猾,贪婪,懒惰,吝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从没失去过作为人类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远者眼里,他们目光短浅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药。但是,他们却可以为了心中的微薄梦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黄牙鲍抬回军营去!”不知道是谁低声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王二毛上前,弯腰抬起了担架的一头。张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头。程名振举起火把,王飞笑着用白葛盖住鲍守信的身体。大伙没有征求在场权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见,秦王李世民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只是看了眼尉迟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担架之后。
像鲍守信这样的五品芝麻绿豆,李世民随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着一个五品芝麻绿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而还,几乎从记事儿开始起,李世民心脏里就澎湃着一腔英雄之血。他丝毫不畏惧死亡,也不厌倦鼓角之声。无论是在两军阵前还是于另外一个战场,他都会选择勇往直前,哪怕最后功亏一篑自刎乌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鲍守信的死,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与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这么多年所见所闻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儿都在洺州营后方的话,鲍守信会不会真的向敌人投降,李世民对此毫无把握。他觉得,对方十有**会那样做。因为在鲍守信这种人眼里,自己这个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报。他活着,不为什么大义,天命。也没什么追求,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开心些,少受一些伤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长得像小树一样高矮,身体内部,依旧怀着草芥的心思。这种人不堪大用,也担负不起太多重托。然而,正是一个又一个鲍守信,托起了整个中原!
想到这儿,李世民看向洺州将士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他终于有点理解程名振的选择了。今后不会再嫉恨,即便没有鲍守信舍命相救这一层关系,也不会嫉恨。
第654章 浮华 (5)
第654章浮华(5)
从洺州营归来,李世民立刻擂鼓聚将,命令大伙准备迎战窦建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相信程名振的判断,窦建德志向高远,王世充鼠目寸光。唐军继续围攻洛阳的话,背后肯定会受到窦建德的袭击。而唐军掉过头去迎战窦建德,王世充却未必肯出城牵制。待窦建德被击败退回河南,洛阳则真正变成了孤城一座。若扁若圆,任大唐揉捏。
此外,据程名振等人所言,窦家军在老巢是虎,在外为虫。如今窦家军已经离开老巢数百里,大唐恰好可以一战而败之。
“据斥候回报,窦家军的前部三万人已经进入了虎牢关!”长孙无忌有点担心此战的前景,指了指舆图,低声劝阻。
“谁人领兵?”李世民刚刚返回,还不清楚这个变化,皱了下眉头,低声询问。
“一个叫殷秋,一个叫石瓒,俱是窦家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长孙无忌想了想,迅速给出答案。“王世充的守将这回被吓怕了,居然直接把二人迎进了关内。根本不怀疑窦建德会不会趁机夺了他的虎牢!”
“不会!窦建德素来分得清缓急!”站在一旁的杜如晦笑着开口。在此之前,他一直主张唐军放弃洛阳,优先对付窦建德。但苦于人微言轻,建议得不到重视。如今秦王殿下终于改变了主意,他当然要尽力帮对方下定决心。
“克明这么有把握?”长孙无忌回头看了杜如晦一眼,叫着对方的表字问道。
“从窦建德平素行事风格上可以判断!”虽然没亲耳听到程名振对窦建德的性格、能力分析,杜如晦推断出来的结果却和真实情况相差无几,“此人眼高手低,凡是涉及到名分的事情,肯定要做出一幅道貌岸然的模样。逆郑覆亡在即,窦建德领军来救,搏得是个“义”字。若是他趁机占了虎牢关,则为落井下石,先前好不容易树立起了的“急公好义”形象就轰然而倒了!”
“可敌军有三万之众,又躲在高墙之后。我军贸然扑过去,虎牢关迟迟无法攻下,窦建德又率领主力赶来的话,岂不是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秦王记室参军房玄龄素来谨慎,见长孙无忌无法将杜如晦问倒,笑着从旁边插了一句。
“石瓒、殷秋都不是窦建德的嫡系。”杜如晦略作沉吟,非常自信地回答。“如果能借咱们的手将其实力削弱几分的话,估计窦建德会乐见其成。而石、殷二人,何尝又不对窦建德小心提防?毕竟像宋正本这样的心腹重臣,一言不合,窦建德说杀就给杀了。若是手中无兵,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宋正本?”
“的确如此!”李世民站起身,双手撑住帅案说道,“克明虽然昨夜没跟在孤身边,却好像把孤跟程名振的对话全部听在了耳朵里一般。程、王两位将军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孤才下定了决心。你以后就跟在孤身边吧。孤犹豫不决时,帮孤拿拿主意。无忌,你立刻去做准备。咱们不能再犹豫了,耽搁越久,形势对敌军越有利。今天中午孤就带领飞虎军先出发,剩下的兵马全交给你。随后慢慢跟过来!”
“诺!”见李世民已经做出了决断,长孙无忌立刻上前接令。转身离开的瞬间,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飞虎军只有三千人,主公不觉得少了些么?豹捷军也训练一段时间了,不如将他们一起带上!”
“三千飞虎军已经足矣。昔日虎贲铁骑能以五千破二十万。孤本领再不如罗艺,三千对三万也当能拿得下来!”李世民摇摇头,满脸骄傲。
这番话听在侯君集耳朵里,立刻就像点了一把火。上前数步,他躬身施礼,“主公放心,飞虎军绝不会丢大唐的脸!”
“孤磨剑数年,等的就是今天!”李世民从帅案后快步走出来,双手托起侯君集的胳膊。“咱们只带三千人去挑战,石、殷二将只要还长着脸,就不会龟缩在关内不出。三千人破其三万,窦建德后续虽然还有十七八万众,也必将被吓得举步不前!你下去点兵,告诉弟兄们,能否破贼,就在此一战。”
“诺!”侯君集浑身上下被热血烧得通红,点了点头,大步出帐。
目送着他离开,秦王李世民回头看了看尉迟恭,“敬德,手上的伤妨事么,能否随我出征!”
“这种长脸的事,怎能落下末将!”尉迟敬德笑了笑,大声回答。
“叔宝兄,咬金兄,可愿随孤去骂阵?”李世民将目光转向秦琼和程知节,继续问道。
“唯殿下马首是瞻!”秦叔宝和程知节笑了笑,拱手回应。
当下,四人取了披挂兵器,带领三千飞虎军,缓缓向虎牢关奔来。一日半光景,太阳又往西沉,虎牢关巍峨的雄姿出现在了视野内。早春的斜阳下,这座拥有千年历史,亲眼目睹了上百场恶战的雄关显得分为苍凉。青灰色的城砖,黑红色的敌楼,一杆杆长槊在城头上笔直地刺向湛蓝色的天空,再配上一阵阵战鼓,一声声号角,未战,已经令人汗毛根根竖立。
飞虎军是清一色的骑兵,根本不具备攻城能力。李世民命令侯君集将飞虎军停在距离虎牢关五里之外,带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三人缓缓上前。守关的将领看不清来者的身份,派遣二十几名斥候出来试探。李世民策马迎了上去,左首尉迟敬德,右首秦叔宝,背后护着个程咬金。三下五除二,将二十几名斥候杀了个干干净净。
用长槊挑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冲着关墙上目瞪口呆的敌军喊道:“告诉守城的,李世民亲自来拜会他了。只带了三千骑兵!他若是个男人,便出城一战。若没胆子的话,就尽早滚回河北去吧,别再这里跟着瞎掺和。帮不上王世充的忙,反而白白消耗粮食!”
就在四人于城外耀武扬威,追杀斥候之时,石瓒和殷秋两人已经闻讯赶到。听李世民骂得恶毒,怒不可遏,立刻点齐了兵马,准备让其认识一下天高地厚。石瓒麾下参军张说是窦建德从宇文化及手下掠来的,素负智者之名。见两位主将怒发冲冠,赶紧上前拉住石瓒的马头,低声劝道:“将军且听我一句话。那李世民既然能为一方统帅,肯定不是个鲁莽之辈。他今日只带了三名侍卫前来挑战,想必早已在城外设下了陷阱!”
对于这些旧隋来的降官,石瓒素来瞧之不起。如果这种没骨头的家伙真像窦建德说得那样有本事,杨广和宇文化及就不会死了。当即,他竖起眼睛,低声喝道:“如此说来,石某就是鲁莽之辈喽!让开,否则休怪石某对你不客气!”
张说的脸色立刻涨得黑紫,讪讪松开手,退到一旁。殷秋将军比石瓒圆熟些,不想得罪张说背后的窦建德,笑了笑,低声建议道:“张参军也是出于一番好心。但李世民欺人太甚,不给他些教训,恐怕会坠了我军士气。这样吧,他带来三将在外挑战,咱们也派四名好手出去。先试试他的斤两,再做定夺!”
“刚才那些斥候…….”石瓒皱了下眉头,气哼哼地说道。
“城外那几人至少都是个将军,普通斥候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笑了笑,殷秋低声解释。然后转过身,从军中点出自己的两名心腹猛将,“殷蛟,方苞,你们两个去。给我至少割一个首级回来!”
“您稍等!”被点到的两名勇将自信满满,打马冲出了城门。
石瓒见状,亦从麾下点出两名勇将,一人叫做石乐,一人叫做鲁秋明,俱是一等一的身手,跟在殷蛟和方苞两个身后,迎战李世民。
李世民自小练武,身手远非一般人可比。前几日之所以被单雄信追得雁不下蛋,一则是由于事发突然,手边没有合适兵刃。二来是因为他珍惜性命,既然看出自己不是单雄信对手,决不跟犯傻与对方硬拼。可今天却不同于当日。那晚他身边只有一个尉迟敬德,还迟迟追不上来。今天他身边却凑齐了秦、程、尉迟这当世三大高手,岂肯再行避让。见到敌人只派遣四将出来迎战,立刻冷笑一声,策马冲了上去。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一左一右,紧紧护住李世民两翼。程知节单手拖着长槊,笑呵呵地跟在最后,左顾右盼,仿佛逛街般轻松惬意。
登时,虎牢关前,鼓声如雷。殷蛟、方苞、石乐、鲁秋明四人并肩冲上。“来得好!”李世民大喝一声,长槊宛如蛟龙般抖出,晃歪殷蛟手中兵器,顺势向左一拨。三尺槊锋如切瓜般切断了敌将哽嗓,血喷如瀑。
一招都没走完,殷蛟的尸体已经从马背上坠了下去。剩余三将不由自主楞了一下。两军阵前,岂容分神,秦叔宝一槊刺来,直奔方苞小腹。一拉一送,将方苞挑在了槊尖上,看都不看,远远向城门口甩去。
尉迟敬德武艺不如秦叔宝娴熟,但胜在年青力壮。跟石乐交了两招,二马错镫之际,抽鞭便砸。只能噗地一声,红白飞溅。窦家军中排得上号的好手石乐脑袋被抽飞了半个,身体兀自在战马上左摇右晃,张牙舞爪。
在场之中,程知节最为轻松。根本没往第一排凑和,趁敌将注意力全被李世民吸引了过去之际,将长槊挂在马鞍下,弯弓搭箭。一箭猎鲁秋明于马下。
鼓声像被人掐住了般,噶然而止。
雄关之上,无数人长大嘴巴,遍体生寒。四将,每人一个照面,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如果那槊、那鞭、那箭冲自己而来,还有机会活命么?
“就这点儿本事,也好意思来给王世充做帮手!”李世民横槊策马,在敌将尸体上来回践踏,“还有送死的没,赶紧出来。若是不敢,趁早滚回河北抱孩子去!”
第655章 浮华 (6)
第655章浮华(6)
“可恶!”受不了李世民侮辱弟兄们的遗体,石瓒和殷秋二人一抖马缰绳,双双杀出了城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们两个都是草莽出身,麾下的嫡系将领要么是宗族亲戚,要么是乡邻晚辈。被人一口气杀掉四个却依旧无所作为的话,受损的就不仅仅是些许颜面。弄不好,将领的威望和队伍的士气都会一落千丈。
况且李世民背后只有三千多人,不可能个个都像其身边那三名护卫般骁勇。三万大军围上去,以十打一,铁疙瘩也能踩成烂葫芦。
两名主将一动,参军张说就再也无法阻挡其余弟兄了。当下,城门大开,数百骑兵如潮水般涌将出来。
李世民微微一笑,拨转坐骑向后跑了百余步。故意放石瓒和殷秋带着一部分侍卫出门,不待对方整理好队形,猛然把长槊一指,带领秦、程、尉迟三将斜斜兜了一个弧,四杆长槊如四条乌龙,上下翻滚,毒信乱吐,居然硬生生将追来的敌军剥成了两半。
“啊!”“呀!”虎牢关下,窦家军乱成了一锅粥。大伙都抱着蚂蚁多了咬死象的想法,却没想到大象踏过来时如此迅猛,根本不是群蚁能敌。霎那间,已经出了城的犹豫着是否缩回去,没出城的楞头愣脑往外冲。待石瓒和殷秋终于做出了正确反应,带领亲兵堵过来,李世民已经与三员绝世猛将在军阵中兜了一个来回,趟出一条血路,再度跑到了二百步之外。
“吁!”李世民拨转坐骑,于敌军阵前慢慢转身。秦叔宝在左,尉迟恭在右,背后护着一个程咬金。四杆长槊遥遥相指,血珠串串从槊锋上滴落,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四杆长槊,硬生生在数百人中穿了个来回!这是何等的胆魄?窦家军将士忍不住都缩了下脖颈,仿佛稍一疏忽,对面的槊锋就会隔空飞过来,刺中自己的哽嗓。
看着李世民耀武扬威。石瓒和殷秋两个叫苦不迭。现在,即便能回头他们也不敢回头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只要退回关内去,日后就甭想再大声跟弟兄们下令。可冲上去搏命,二人又自知武艺距对方相去甚远。单打独斗等于插标卖首。群殴的话,对方策马远遁,自己根本没办法将他拦住。
“可有人出阵一战?”李世民抖了抖血染的槊缨,大声喝问。
窦家军将士觉得头皮又是一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上前送命。
“既然战都不敢战,你们来干什么来了?”李世民哈哈大笑,骄狂不可一世。听见这刺耳的笑声,石瓒和殷秋两个脸皮发烫,再不考虑自身安危,一前一后,纵马而出。
“总算来了两个有胆子的!”李世民笑了笑,大声喊道,“二对二,不要说我欺负你!”
说罢,向秦叔宝使了个眼色,双双上前,迎战殷秋、石瓒。这个时候,窦建德派来的参军张说才终于挤出城门来,见双方已经交上了手,忍不住连连摇头,低声抱怨:“胡闹,胡闹,两军交战比的是训练、士气、阵法、韬略,岂能凭匹夫之勇?胡闹,胡闹…….”
“监军大人还是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卖!”石瓒的亲兵听不入耳,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
“你,你敢……”张说登时紫了脸皮,指着亲兵,胸口上下起伏。他这个参军是窦建德硬塞给石瓒的,美其名曰,参赞军务。实际上,却相当于窦建德安插在石瓒和殷秋二人身边的眼线,所以得不到大伙半分尊敬。平日献的策,十句有八句被石、殷二人当成耳旁风,剩下两句,也是顺耳就听,不顺耳驳回,一点颜面都不给。
受到主帅影响,将士们也不大把这位参军大人当回事,偶尔会看在窦建德面子上给他个笑脸。不高兴时,往旁边一推,权当他是一堆狗屎。
说话间,石瓒、殷秋已经跟李世民、秦叔宝打了四、五个回合。仗着多年厮杀积累起来的经验,二人勉强还没有受伤。但也是手忙脚乱,汗珠子顺着两鬓滚滚往下淌。参军张说见势不妙,只好硬着头皮从亲兵手中抢过石瓒留下的令旗,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命令,“弟兄们,全军压上。困死他们!”
不用他多嘴,将士们也知道自家主帅马上就支撑不住了。呐喊一声,蜂拥而上。“我以为你是个英雄,原来也这么没出息!”李世民一槊挑开石瓒的兵器,笑着嘲讽了一句。随后轻轻一带马缰绳,“秦二哥,走吧,别脏了自己手!”
“殿下先走一步!”秦叔宝像玩一样,化解掉殷秋拼命一击。紧接着一槊刺中殷秋胯下的战马,转身便走。可怜的坐骑发出凄厉的悲鸣,踉跄着卧倒。殷秋缓缓从马背上跳下来,双眼冒火,血丝顺着嘴角慢慢滑落。
他可以死,却不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那个姓秦的家伙根本没把他当个对手看,能刺人时却刺坐骑,只为了取笑他武艺平庸。“上马,今日不死不休!”石瓒从杀上来的亲兵手里抢过一匹坐骑,咆哮着牵到殷秋面前,“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不杀了姓李的,石某誓不为人!”
“两位将军……”张说试图上前阻拦,被殷秋一把推开。骑着马的将士飞快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步卒紧随其后。“大伙一起上,不信他长了三头六臂!”被激怒了的窦家军将士大声嚷嚷着,根本不再去想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竖子,不足为谋!”张说气得直跳脚。翻身上马,跟在队伍后紧追不舍。“三万大军,好在身边有三万大军!”一边追,他一边自我安慰。“三万人打三千人,即便赢不了,也不会输得太惨吧!”
“整队,整队!别跑散了。”石瓒的声音又从前方传过来,听上去好像恢复了一点理智。“三驴子,你带着斥候先走。随时注意敌军动向。老殷,你压住阵脚。老四,你把弓箭手集中起来,按当年程小九教的招数,走在队伍中间…….”
“如果能列阵而战的话,也许……”听着石瓒的命令。张说心里隐隐涌起一线希望。窦建德对他有活命之恩,无论如何,他都得跟着这支队伍走下去,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深渊万丈!
第656章 浮华 (7)
第656章浮华(7)
如果石瓒和殷秋两个在探听敌情方面再多下一点儿功夫的话,他们绝对不会轻易地选择出关野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李世民所部飞虎军的确只有三千人,人数不及虎牢关援军的十分之一。但这三千人,却是李世民花费数年时间,参照塞上虎贲的模式辛苦打造出来,与窦家军那种发一匹马就算骑兵的模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想当年,李渊奉命坐镇陇西。被突厥人日日骚扰。而朝廷的精力主要放在辽东方向,根本无暇西顾。作为大隋皇帝的重点防范对象,李渊不敢大举招募乡勇,保家卫国。不得己,只好命令李世民、长孙无忌二人于被突厥人逼迫得无家可归的塞上流民当中,征募愿意报仇者。
经过精挑细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选出来的战士不足五千。却个个怀着深仇大恨,悍不畏死。李世民在荒漠绿洲中将他们训练了一个冬天,然后换上突厥部落的装束,杀入草原,以血还血。这支部队手段狠辣,来去如风,很快就令塞上诸胡谈之色变。而这些习惯于劫掠的胡人却一直以为,打劫他们的是突厥某个特勤麾下的私兵,有冤无处申,有苦不敢诉,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所有劫掠来的财富,李世民分文不上缴家族。全部换了铠甲、兵器,重新投入到队伍建设当中。为了给家族增添一支在乱世中自保的力量,李渊也是大把大把,不停地朝这只部队中撒钱。凭借着充裕的资金和日日不断的实战演练,一个春天下来,这支队伍便脱胎换骨。
参照古人“虎豹骑,“白耳兵”的旧例,李世民将自己的队伍命名为“飞虎军”。当飞虎军初具规模后,便不满足于袭击那些四处游牧的小部落,而是开始把突厥人的劫掠队当做主要针对目标。
由于“飞虎军”也身穿黑衣,头戴皮帽,外观跟突厥狼骑毫无分别。每每与出来“打草谷”的突厥狼骑遭遇,都被对方当做为自己人。对于这些江湖同行,李世民采取“大则避之,小则击之”的原则,每次出手,务求必中,并且战后从不留活口。
吃了亏的突厥人不清楚自己是被李渊敲了闷棍,还以为是同族势力强大的部落下手相残,哭喊着求始必可汗主持公道。接到下属部落的投诉,始必可汗也无可奈何。所谓大突厥国,向来就是若干部落的松散联盟。部落之间奉行狼群规则,强者为尊,弱者毁灭,互相之间的攻杀几乎每日不断。即便是阿史那家族的众位兄弟,彼此间下黑手,使绊子的事情都没停歇过,只要做完后吃干抹净,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众部落无奈,只好尽量不靠近大隋边界。但依旧免不了时时被袭扰,牛羊、马匹损失无算。直到李渊被调往河东,陇右诸胡的灾难才算结束。可李渊却不敢让自己辛苦的利刃藏在家里生锈,理顺河东官场后,立即将飞虎军派出去,拿盘踞在乡野间的土匪流寇磨刀。
也就是前后半年光景,盘踞在上党、太原、附近的流寇土匪就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张金称麾下的肱骨王麻子,也被李世民抓住砍了脑袋。随后又经过两次长城之战,飞虎军被磨砺得愈发精锐。可以说,放眼天下,除了虎贲铁骑、博陵轻甲之外,已经没有第三支骑兵,野战能与飞虎军抗衡。
即便面对前两者,李世民心里也不甚服气。在他看来,虎贲铁骑已经步入暮年,从主帅到士卒都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李仲坚麾下的博陵轻甲,由于其主帅的目光短浅,最近五年里就没休整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不同的敌人而战,从塞外打到河南,从河南又打到塞外,即便是精钢锻造,也磨得脆弱不堪了。
唯独飞虎军,主帅跟将士一样年青,一样豪气干云。随着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罗士信这批绝世勇将的加入,这支队伍注定要散发出夺目的光芒。之所以不像前两支队伍那样被人瞩目,是因为其以往的战绩都被可以隐藏起来,无法公示于人而已。但这次,飞虎军已经不需要继续韬光养晦了,石瓒和殷秋所部窦家前锋,将成为替飞虎军扬名的第一块踏脚石。
石瓒和殷秋二人不知道对方心里的如意算盘,恨不得立即将李世民斩于马下。对方也许设下了圈套,可三千士卒,即便设了圈套的话,能拿三万大军奈何呢?一人射出一箭,可以将他们全部射成刺猬。一人冲上去砍一刀,就可以将他们砍成十段。武艺精熟的好汉石瓒见过不少,李世民及其身边几名将领刚才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三千士卒,个个都能一一当十,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吧?即便是当年的瓦岗军,也不敢吹这么大的牛啊!
接下来的战斗基本证实了他的判断,有百余骑兵前来接应李世民。被殷秋麾下的弓箭手迎头射了一阵乱箭,丢下数具尸体后,仓皇败了下去。他们的本领很高,一边逃,一边还不忘记回头还击。但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实在太大了,一箭射出,往往遭到几十支箭的报复,身上被扎得如刺猬般,若不是仗着铠甲解释,光流血就得活活流死。
李世民心疼他麾下的士卒,开始放弃大路,向野地里逃窜。石瓒派遣麾下大将石金带领三百名骑兵去包抄,剩余大队人马继续沿官道向前推进,准备将李世民的所有伎俩都逼出来。他和殷秋二人麾下的骑兵不多,加起来只有五千挂零。如果一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话,很难彻底将敌军主力咬住。但分出一小部分兵马去陪着李世民兜圈子,主力大军不管对方使用什么招数,都闷头向前,则避免了这个缺陷。只要李世民还想着攻占虎牢关,双方早晚得硬碰一场。
三百骑兵和赶来接应李世民的飞虎军战做一团。长槊飞舞,热血四溅。人数上,窦家军占尽了优势,但兵器、铠甲、骑术和个人战斗技巧上,他们与对方差距甚大,很快就被冲出了几道口子。本来仓皇逃命的李世民看到了便宜,策动坐骑回转,带着他那三名爪牙,在窦家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窦家军的骑兵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包围他,但总是力不从心。大多数人一个照面就被李世民挑下马来,个别人坚持过李世民的必杀一击,却又碰到了他身后的程咬金,被对方挥动门板大的斧子,一劈两段。
石瓒见此,不得不将队伍整个停下来。拨出一部分弓箭手和步槊手加入战团。他麾下的士卒亦被对方的嚣张气焰郁闷得两眼冒火,接到命令后,立刻一拥而上。李世民不肯吃这个眼前亏,拨转坐骑再度逃走。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护住他的左右,程咬金一手持槊,一手提着斧子断后,追兵们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
“无耻小儿!”石瓒破口大骂,“逃得比兔子还快,也不怕给你老子丢人!”。骂够了,却主动鸣金将散出去的队伍招了回来,敌人的举止很蹊跷,他不想离开虎牢关太远。
经过一番追逐,步兵和骑兵们都跑得满头是汗。闻听锣声,不觉齐齐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们把呼吸调均匀,旷野中马蹄声再起,李世民领着几名侍卫,第三度出现在大伙的视线之内。
“两位将军,别追了。”张说气喘吁吁地赶到,抹了把汗,低声劝告。“赶走他,就算了吧!反正追也追不上!”
这次,石瓒决定给他的面子。点点头,举起撤军的令旗。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天边有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后,将撤军的令旗丢下,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整队,整队。防御阵型,长兵转向西,弓箭手射住阵脚!”
仓促之间,弟兄们没任何准备。努力遵从号令做出转向动作,却因为疏于训练而将队伍弄得愈发混乱。李世民、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四个人迅速靠近,像看到猎物的豹子般,在距离窦家军一百五十步外蓄势,发力,猛然前冲。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名护卫,疾驰中奔跑,变阵,汇聚成一个锋利攻击阵型。
其急如风,其势如火。
三十名护卫后簇拥着李世民疯狂加速,加速。跑出五十步,进入窦家军羽箭射程之内。紧跟着,夕阳落下处涌上三百名骑兵,依旧是简单的三角形攻击阵列,追在了李世民等人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三角形攻击阵列依次出现,排开,像一匹匹野狼,露出了血淋淋的牙齿。
“嗡!”弓箭手们将第一波截击羽箭射上天空。掠过八十步距离,落在李世民等人的头顶上。很多人中箭,却只有两三人掉下坐骑。其他人将长槊慢慢端平,与马头形成一条直线。
“重甲骑兵,他们换了重甲!”有人惊诧地尖叫。随即发现自己的错误。对方身上穿得肯定不是重甲,重甲骑兵跑不出这种速度,但防护力比重甲一点都不差。护卫在李世民身边的那个黄脸汉子,胸口至少被射中了五箭,却依旧在马背上坐得稳稳的,几根雕翎随身躯的起伏上下晃动。
“锁子甲!他们居然都穿着索子甲?天啊,李老妪哪来的那名多钱!”乱哄哄地队伍中,只有张说识货。擦了把额头上冷汗,喃喃地说道。他不敢嘀咕得太大声,唯恐伤及自家的士气。
锁子甲,完全由铁环链接而成的锁子甲。柔软如羊皮,却坚韧无比。五十步之外,普通弓箭对其根本没有杀伤效果!在张说的记忆中,一幅锁子甲,价值至少二十吊足色肉好。三千名穿着锁子甲的轻骑,天哪,那得多少钱,窦王爷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嗡!”不待石瓒下令,弓箭手将第二波羽箭射上了半空。这回,收效比上次稍好些,大约有五、六名唐军落马。但第一波攻击阵列依旧保持着完整,并且已经杀到了二十步之内。
临阵不过三矢,说的是敌军战马从弓箭最大杀伤射程跑到弓箭手近前这段时间内,弓箭手能射出的最多羽箭次数。石瓒所部用的是普通桑木弓,射程本来就近。平素训练抓得又疏忽。是以第三支羽箭刚刚搭上弦,弓臂未等蓄足力,唐军已经杀到了眼皮底下。
几名窦家军骑兵强压住心中恐惧,策动战马迎上去,希望能给自家袍泽争取更多的反应时间。双方战马相对着加速,越来越近,目光在半空中汇聚成线。“当”,唐军的马槊戳中了敌手,迅速上弯出一条弧线。巨大的冲击力将对手直接挑飞上半空。“嗡”,百工坊精制马槊弹开,缓冲的力量释放出去,将槊锋上的尸体甩到了空中。
借着战马的速度,唐军骑兵毫不犹豫地将长槊指向下一名对手。马槊追着敌人的胸口动,吞吐如蛇信。窦家军单薄的皮甲被轻易地扯开,三尺槊锋刺进去,刺穿肋骨,弹开,将又一排对手弹上半空。
数十支槊锋,血淋淋排成排,饥渴地寻找下一薄祭品。上前堵截的窦家军骑兵被冲出个巨大的缝隙,李世民带领亲卫冲进去,所向披靡。一拥上前的步卒抵挡不住,被杀得大步后退。很快,有人魂飞胆丧,惨叫着向后逃去。
“刺穿他们!”李世民大声狂吼,奋力从后背刺死又一名敌军。两侧长槊如林,身边落箭如雨,他却根本不分神四顾。他相信秦叔宝,相信尉迟敬德,相信程咬金。相信他们会保护好自己。更相信不远处杀来的侯君集和长孙无忌,相信他们能看到这个机会,一举锁定胜局。
“擂鼓!前军追随秦王殿下,去敌军身后列阵!”三百步外。长孙无忌跳上一座四匹马拉的战车,亲手举起鼓槌。无论先前赞同不赞同秦王的谋划,现在,他都会不折不扣将秦王的命令执行下去。李世民不仅仅是他的主公,还是他自幼的玩伴,朋友和知己。
听到隆隆的鼓声,第二攻击梯队在罗士信率领下,奋力端平长槊。敌阵只开了一道裂口,远远没达到崩溃的边缘。他们有的是表现机会,对手无论多少,三万还是五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而已。
第657章 浮华 (8)
第657章浮华(8)
鼓声如雷,轰得人摇摇晃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石瓒和殷秋互相对方看了一眼,心中都猛然涌起一股寒流。他们有点后悔自己轻易出关追杀敌军了,如果龟缩不出的话,凭着虎牢关厚实的关墙,李世民根本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而现在,两军取胜的机会却被人为地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虽然他们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却失去了必胜的把握。
他们有些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不远处,唐军马甲上的花纹已经清晰可见,如果他们此时再下令撤退,整个军阵就要瞬间崩溃。
那个风险,石瓒和殷秋都承受不起。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错就错。在野战中将唐军击垮。挥舞手中令旗,石瓒将二人麾下的所有骑兵都派了出去。同时派出大队的亲兵,立在阵前,将逃回本阵的士卒当场砍翻。
“这交给你,我去对付姓李的小子!”殷秋咬了咬牙,调集身边全部护卫,亲自带领他们冲向自家军阵核心。唐军的攻击力太强了,石瓒派出的五千轻骑也许只能起到阻挡敌军脚步作用。但带着数千名亲卫,他却足以在这段时间内,将李世民剁成肉酱。
只要李世民一死,此战的结果就毫无悬念。窦家军将获得一场损失空前的惨胜,但惨胜毕竟也是胜利,总好过在人数不及己方十分之一的敌军前,狼狈逃走。
“鼓来!”石瓒把手一伸,从部将手里接过鼓槌。抡开胳膊,向一人多高的战鼓敲去。“咚,咚,咚!”不肯让唐军的战鼓专美于前,窦家军的战鼓也疯狂地响了起来,烧热所有人的血液。
“大夏!”战鼓声中,五千骑兵发出呐喊,潮水般扑向对手。对手兵器比他们好,铠甲比他们厚实,战马比他们高大,但那算什么。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壮士,见到比自己强大者就俯首乞怜,又怎配称之为燕赵男儿?
“大唐!”侯君集举起长槊,厉声高呼。五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的时候,从没想到自己能够有今天。是李世民收留了他,赐予他衣物,派人指导他武艺。从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已经不属于自己。李世民的荣耀就是他的荣耀,李世民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李世民能再向前一步,他的事业和前程也会跟着向前一分,飞黄腾达。
功名但在马上取,男儿的前程是自己拼出来的。而不是靠老天所赐。五年来,敌军的血液染红了他头上的簪缨。今日过后,那簪缨的颜色,注定又要亮丽一些。,
“轰!”一方人多势众,一方装备精良,两支骑兵,毫无花巧地撞在一处。无数人惨叫着飞上了半空,无数人连对手的面孔都没看清楚,就魂归大地。
一瞬间,唐军的装备优势尽显。他们手中的制式长槊为大唐百工坊精心打造,精钢为锋,白铜为纂。槊杆选取柔韧性极强的柘木剖蔑,油浸,又用白葛裹漆胶合而成。坚硬如铁,同时又具备极佳的弹性。槊锋刺中对手时产生反向冲击力大部分都能被槊杆吸收,对持槊者的手臂构不成任何伤害。待敌军被挑离马鞍后,借助槊杆弹性,还能最快地将尸体甩掉,再度向第二名对手发起进攻。
反观石瓒麾下的骑兵,装备就简陋的可怜了。大部分人连长槊都配不起,仅仅是将步战用的硬矛截短来充数。少部分人拿着缴获来的马槊,却都是相对廉价的硬杆。抓在手里难以掌握平衡不说,侥幸戳中了对手,万一掌握不好手心松紧的分寸,反向冲击力就会完完全全落在自家手臂上,轻者胳膊脱臼,重者直接冲落马下。
两军高速对冲,落马者绝无活命之机。即便不被敌军踏死,也会被高速冲上来的自己人踩成肉酱。石瓒亲眼看见一个自己熟悉的校尉用长槊刺死一名唐军,随后被马槊的反冲力推下了坐骑。那名不幸的校尉还试图跃起来,逃开战马的奔行路线。一名唐军从他身边冲过,将其撞倒,随后,对面冲上来的几名来不及闪避窦家军骑兵不断撞上他,烟尘遮断了石瓒的视线。
唐军的攻势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他们人少,只有尽快将窦家军骑兵撕裂,击溃,才有攻击后面步卒的机会。窦家军骑兵也明白这一点,潮涌般迎上,死战不退。双方在马背上大声呼喝,毫不犹豫地互相冲击。一波落马,又一波补上去。无止无休,百死不悔。
“咚咚、咚咚,咚咚!”负责全军调度的长孙无忌有些着急了,死命地催促将士们加快速度。李世民已经陷入了敌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苦战。骑兵们早冲开对方防线,李世民的危险就减少一分。
“咚咚咚咚咚!”石瓒的手臂也不停挥舞鼓槌。铠甲精良又怎么样,训练有素又怎么样?凭什么这天下就必须姓李,大家都在逐鹿问鼎,凭什么姓窦的就要向姓李的屈膝投降?
“大唐!”又一波唐军骑兵冲上来,槊锋闪闪,在夕阳下绽放出一片烈焰。
“大夏!”新一波窦家军骑兵踏着袍泽的遗体冲上去,用胸口堵住对方的路线。如扑火飞蛾,义无反顾。
他们彼此间互不相识,也没有任何仇怨。太平年代,偶尔走过对方的家门,也许会进去讨口水喝,聊几句家常里短。但今天,他们却使出浑身解数,夺走对方的生命。仿佛是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杀戮般,毫不犹豫。
越来越多的人落于马下,越来越多的战马失去了主人,在沙场上厉声悲鸣。尘如烟,血如雨,天边晚霞似火。无数生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无数灵魂交织着冲上半空,看着已经死去和快要死去的同胞,默默无语。
石瓒不忍再看下去了。落马的大多数都是他和殷秋地嫡系。弟兄们明知不是唐军的对手,还在努力用生命为袍泽争取机会。扭转头,他一边奋力擂鼓,一边查看本阵的情况变化。他看见殷秋在努力追赶,但始终无法合拢被李世民等人冲开的缺口。上前拼命的人太多了,反而阻挡了殷秋的路线。李世民凶猛如虎,亦狡诈如豺,他不肯跟殷秋接触,而是不断地在阵中转变方向,不断地制造缺口,一步步向军阵的最后方突破。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殷秋气得双眼冒火,在马背上大声呼喊。窦家军的士卒非常忠勇,明知冲上前必死,还前仆后继地往李世民身边冲。可双方的武艺、装备以及配合方面的差距不是光凭着勇气就能弥补的。特别是李世民身前身后那几个护卫,简直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凡是试图靠近李世民者,无不被他们刺于马下。
一排士卒被杀穿,又一排士卒呐喊着扑上。李世民刺翻了自己正对那个,策马从此人脊背上踩了过去。旁边有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汉可能是死者的亲戚,惨叫着冲过来,不顾一切冲向李世民的马蹄。尉迟敬德毫不犹豫地一挥长槊,将老者脖颈扫断,头颅带着白发扫上半空。
几名士卒从侧翼扑上,被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两个槊刺锏打,陆续杀死。“别恋战,破阵!”程知节在背后大声提醒,顺便举起战斧,挡住射向李世民的一支冷箭。有名窦家军士卒瞅准机会,举着盾牌滚向程知节的马腹。没等他滚到攻击位置,一支长槊从程知节背后飞来,将其钉在了地上。
“破阵!”李世民高高举起长槊,如醉如痴。自从十四岁起,他就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引领士卒,在万马军中纵横驰骋。那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亲眼看着他越过辽河,杀得高句丽人望风而溃。那年,他忽然发现原来战争的滋味居然是如此甘美,你冲向敌人,看着他们在你眼前战栗,躲闪。试图还手却根本无法将你伤害。而你,毫无犹豫地杀死他们,用他们的鲜血染红自己的荣耀。
男儿就应死于军前,生尽欢,死如醉。很长很长一段岁月,他都一直这样认为。直到有一天,发现了另外一个战场。比正面搏杀更危险,更令人热血沸腾。
“殿下,别恋战!按计划行事!”秦叔宝替李世民拦下必中一箭,转过身来大声提醒。狂热的感觉渐渐从身体里退去,李世民又想起战前的构想。奋力一挥手臂,他将造价高昂的马槊当做投枪,掷向不远处一名敌将,刺穿此人的胸口。然后,大笑着从马鞍桥下抽出一柄黑色长刀,泼出一片血雨。
“挂槊,换刀!”程知节立刻下令,将李世民的选择告知所有跟上来的弟兄。追随李世民杀入敌阵的唐军精锐闻令,或将长槊当做投枪掷出,或将长槊挂在马侧。顺手抽出数十柄一模一样的长刀,朝斜下方伸平,刀刃向前。
对于缺少重甲保护的窦家军步卒来说,长刀的威胁远远高于马槊。马槊的攻击范围,不过是挡在正前方那几个人。而列阵展开的长刀,却可以威胁整整一个侧面。高速跑动中,骑手根本不必挥刀砍杀,凭借战马的冲击力,就可以在刀刃过处的敌军身上,切开一道道血淋淋大口子。伤者立刻失去战斗力,倒在地上,直到浑身的血液淌尽。
惨重的伤亡面前,终于有人胆怯了。哭喊着丢下兵器,转身逃向阵外。先是几个,然后是几十。他们不但阻挡了殷秋的追击路线,而且将恐惧一点点扩散出去,越传越广。
“挡不住他们!”有人哭喊。
“逃吧!”有人厉声惨叫。
低级军官果断地执行战场军纪,却无法阻挡恐惧的继续蔓延。李世民等人的战马前瞬间松动,挡在去路上的窦家军士卒纷纷闪避。刀锋闪闪,越冲越快,终于,一道闪电般从窦家军的大阵中劈了出来,刺痛所有人眼睛。
“整队”“整队!”程知节大声喝令,同时收起战斧,,将一面红色的战旗奋力展开。“哗啦!”代表着李世民身份的帅旗迎风招展,猎猎如火。已经冲入敌阵的,和即将冲入敌阵的飞虎军士卒催动坐骑,从各个方向朝这面大旗下汇聚而来。所过之处,画出一道道死亡血线。
最先追随李世民冲阵的卫士只剩下了十余人。并且几乎个个带伤。但弟兄们士气高扬,左顾右盼,眼中毫无畏惧。
第二波发起攻击的三百名骑兵也冲了出来,剩下的不足一百。迅速在战旗下调整队伍,重新排列成一个三角形冲击阵列。追出窦家军大阵的敌人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却像失去了魂魄般犹豫着,徘徊着。手中兵器举得很高,却没人敢率先靠近。
“诸君,还能战否?”李世民朝身边的袍泽笑了笑,然后大声询问。
“战!”“战!”“战!”横刀,长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钢铁丛林。
“跟我来!”李世民一抖缰绳,催动坐骑。战马发出一声长嘶,猛然转身,朝虎牢关方向冲去。
“夺关!”程知节举起军旗,猛然指向虎牢方向。援军已经都被石瓒和殷秋带出来了,城外的战斗结束之前,守军不会有任何防备。这才是他们今天的真正目的,先前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迷惑敌军视线。
“夺关!”百余名飞虎军骑兵跟在李世民身后,毫无犹豫地向虎牢关冲去。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跟在主帅身后制造奇迹,他们毫不怀疑自家主将今天会制造新的一场。
追出本阵的窦家军士卒追出数步,又猛然停止。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以往的认知范围。对上这样的敌手,所有人都不敢再认为自己有获胜的希望。
殷秋终于也带着亲卫终于追了出来,望着李世民等人留下的烟尘,不知所措。在他背后,越来越多的唐军骑兵冲进了窦家军大阵,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
第658章 浮华 (9)
第658章浮华(9)
在看到李世民的战旗卷向虎牢关的一刹那,石瓒心里就明白,这场仗,自己彻底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虎牢关的守将是什么德行,石瓒心里非常清楚。李世民带领百余虎狼之士冲进关内,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结束战斗。而失去了虎牢关这个交通南北的咽喉所在,窦家军和洛阳军就被彻底隔离开来,彼此消息、物资、人员都无法沟通,只能像先前一样各自为战。
偏偏这个紧要关头,他还不能领军回援。因为罗士信已经带领飞虎军冲破了骑兵的阻拦,直接攻入步卒军阵中,任何可能引发误解的军令,都会将导致整个大阵的崩溃。而步卒一旦陷入混乱,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毫无怜悯的屠杀。两条腿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战马。正对着交手,骑兵杀死步卒至少需要较量几招。从背后追上去,只要兵刃顺势一拖就可以结束一条性命。
激战只能继续。
失去虎牢关,会令窦家军的救援行动受到当头一棒。但只要窦王爷果断撤回河北的话,他的大夏国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而自家军阵如果被冲溃,则意味着近三万条性命直接葬送在了自己之手。石瓒不敢,也不忍心看到这种结果。都是他的父老乡亲,他的心脏承受不起。
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试图在军阵崩溃之前,先将冲入阵中的唐军拖垮。那样的话,他和殷秋差不多还能带领将近两万们名弟兄撤走,绕开虎牢关,回到河北。将剩余的弟兄们交到他们的父母妻儿之手,而不是稀里糊涂得埋骨他乡。
不止是石瓒,这一刻,所有窦家军将士都在咬紧牙关坚持。出阵迎敌的骑兵被唐军冲散后,慢慢又聚集起来。人数还剩下大约两千挂零,在自家大阵的外围左右徘徊。如果逃走,他们觉得对不住石瓒平日相待的恩情。想要冲入军阵与弟兄们并肩而战,他们又失去了那个勇气。在没有新的将来出来引领他们之前,他们只能不停地盘旋,盘旋,以等待命令为借口,暂时逃避肩头的职责。
军阵当中,步卒们也在苦苦支撑。唐军的骑兵非常凶狠,杀入阵中后,立刻汇聚成数股洪流,左冲右突。窦家军的弟兄根本挡不住他们的脚步,但被自己人簇拥着,又无法迅速逃开。只能胡乱地将兵器在面前挥舞,期待能吓住敌方的战马。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奢侈,以至于当唐军的战马从他们身边掠过后,侥幸未死的人立刻睁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在自己身边倒地,脸上却露出白痴般的笑容。
这样下去,已经跟伸着脖子等对方来砍,没任何区别了。石瓒无法再看下去,愤然丢下鼓槌,伸手抓起自己的兵器。“石将军,不可!”张说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还,还有逆转的机,机会。他,他们剩,剩下的人也,也不多了!”
“在哪?”石瓒咧嘴笑了笑,露出通红的牙齿。嘴里的血都是他自己的,把这么多人送上绝路,他后悔得已经把舌头咬破了。“张参军,你告诉我弟兄们还能坚持多久?”
“我,我……”张说犹豫着松开手指。石瓒准备亲自去跟敌人拼命,这不是一军主帅应该做的事情,他当然要极力阻拦。但除此之外,他也的确想不出任何解决困境的办法。以前读过的书中从没有先例可照搬,临来之前,窦王爷也没有告诉过遇到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处理。
“中军交给你了!”石瓒翻身跳上坐骑,将一柄大铁锤用力挥了挥,“如果坚持不住,你尽力想办法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就好。你是读书人,道理应该比我懂得多!”
说罢,他磕马肚子,带领自己的护卫冲向了战斗最激烈处。那里有个敌军的小将最为扎眼,杀死他,也许能给大伙做争回来一点撤走的希望。
张说又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拦,终是没有将手指握住。只是僵硬地停在半空,看着石瓒的背影消失在混乱的军阵当中。对方最后那句话,分明暗示着,见到势态无法挽回的话,他可以选择主动投降。可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石瓒为什么不自己来做?他才是这三万大军的主帅,自己不过是个临时委派的参军而已!
石瓒没看到张说眼里的疑问,即便看到了,也不屑于跟他解释为什么。他只想尽快地将这场已经失去意义的杀戮结束掉。哪怕是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非常地怀念程名振。同样是读过书的人,程名振则不像张说这般呆板。当然,如果程名振还在的话,这场战斗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在李世民嚣张的身影出现于虎牢关前的那一刻,他也许就猜到了对方的企图。并且也许能,不,是一定能,阻止任何人出关迎战。不给李世民任何施展阴谋的机会。
可惜窦王爷容不下他。非但容不下他,连另外一个让石瓒心服口服的读书人宋正本也容不下。如果今天宋正本还没有死的话,也许于出征之前,他就能预料到虎牢关对于大夏和大郑两国的重要性,提前面授机宜。虽然,任何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非常地刺耳!
石瓒不明白窦建德为什么要毒死宋正本。在他看来,其后接替宋正本的任何人,包括曾经给大隋皇帝当纳言的裴矩,才华照着宋正本都差了不止一点半点。是窦建德没有肚量么?看看那些大隋降官的待遇,恐怕谁也不敢这么说!凡是肯投降大夏的,他们都被委以显职。甚至对于那些不肯投降的家伙,窦建德都对他们礼敬有加,或者发钱送他们去乡下养老,或者将他们礼送出境,半点儿都没有怠慢。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王伏宝、程名振、宋正本,这些有真本事的人,要么被杀,要么被逐,没一人落得好结果。若说窦建德忌惮这几个人实力过强,好像也与事实不符。否则,作为一军主帅,石瓒也早该被窦建德杀死了。却偏偏被重用到现在。
唯一可能的原因也许就是,老天爷偏心,不肯保佑大夏。所以,才让窦王爷时不时的犯糊涂,自断臂膀。想到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天意,石瓒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天意如此,自己索性就求个痛快吧。此战,无论最后什么结果,至少自己能最后一次杀个酣畅。
步卒们主动让开去路,目送着石瓒带领亲卫冲向敌人。战到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最后的结果已经注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朝心目中的英雄投下钦佩一瞥。在众人的注视下,石瓒慢慢地提高坐骑的速度。越靠近敌军的地方,自己人越少,供战马冲刺的空间越大。终于,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奋力挥起铁锤。
那铁锤是他当年砸石头用的。就像他的姓氏一样,整个石家庄的人都以上山敲石头为职业。从八岁到二十一岁的十三年里,石瓒从山上敲下一块块不同大小的石头,或者将他们敲打成长条,或者将他们磨成屏风,送进城里的大宅子里,换取一天的温饱。他天生膂力惊人,却从没想过凭着这份膂力去杀死谁。直到有那么一天,官府宣布,所有居住在山区的人都必须搬入城中,否则便以通匪罪论处。
几个邻居对此狗屁不通的命令嗤之以鼻,继续上山打石头度日。没等新的石条变成锅里的糙米,官兵围住了村子。十中抽一,抽中者斩首。没抽中者将被卖为大户人家的奴才。官老爷很讲理,从不会让你觉出什么不公平来。那天,石瓒没有抽签,而是从门口抄起了锤子。从此,这柄锤子就成了他的兵器,跟着走南闯北。
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马蹄敲打在已经被湿透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啪啪”声。正在肆意屠戮对手的唐军被马蹄声惊动,拨转坐骑,匆忙迎战。石瓒一锤挥出,将一柄长槊直接敲飞到天上,随后一锤,将槊主人的头颅敲进了腔子里。
另一杆长槊如毒蛇吐信,直奔他的哽嗓。石瓒迅速将锤子收回来,撩在黑漆漆的槊杆上。曾经以弹性为傲的槊杆瞬间弯成了一个弓形,嘶鸣着向天上跳去。持槊的唐军把握不住,双手随着槊杆高高的举起,胸前空门大露。二马错镫之间,石瓒用锤头砸在他的胸口上,将护心镜砸出了个大坑,直接陷入对方的肋骨里。
头也不用回,他便知道对手死定了。再好的铠甲也经不住自己那一锤的冲击,挨砸者肯定内脏全碎。第三名唐军被他的神勇吓得一愣,马槊握在手里犹豫着是否该刺出。一名护卫看准机会,在此人头盔上敲了一斧子。头盔碎裂,唐军惨叫着死去。
这队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唐军骑兵很快就被杀散了。剩下的三两个,被周围的窦家军步卒们拖下战马,群殴而亡。石瓒咧嘴笑了笑,带领着自己的亲兵,踏着袍泽或敌人的尸体向另外一个战团冲去,锤头扫过之处,没有一合之将。
老天爷不讲理,不肯保佑窦建德,让其屡出昏招。但是,老天爷却不能抹杀河北男儿的抗争。他们曾经像野草一样被践踏,被屠戮。他们也曾像野草一样燃烧起来,照亮黑沉沉的夜空。
这天下也许注定要姓李了,可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抗争过,战斗过,让贪官污吏们闻名色变,让豪强大户从此夜不能寐。如果姓李的家伙今后像姓杨的家伙一样混蛋的话,照旧有人会跟自己过去一样,拿着锤子、斧头、柴刀、锄头站起来,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让他从此不敢对草民小视。
第二波唐军很快也被杀散。石瓒的侍卫阵亡人数是敌军的双倍,再也护不住他的两侧。他完全当做自己没看到这种情况,继续挥动战锤冲杀。第三波敌军围拢过来,围着他来回打转。石瓒每三锤之间,肯定能击一人落马。但他身上也慢慢见了红,混着敌人的血流下,与地面上的血浆混在了一起。娇艳如火。
那些伤不会令他感觉痛苦,反而令他愈发地勇悍。一名校尉打扮的家伙呐喊着冲过来,手中横刀在夕阳下画出一道闪电。石瓒轻松地看破了闪电的轨迹,举起战锤迎上去,将横刀敲了个粉碎。然后顺势一扫,敲烂对方的鼻子和脑门。
“大唐!”又一名敌军冲了过来,长槊刺向他的小腹。石瓒侧身避开,借着战马对冲的速度,一锤砸在了对方的胯骨上。他听见那人厉声哀号,嘴里再吐不出完整的话语。几名步卒冒着被战马踢翻的风险冲上来,将伤者推下坐骑,割下脑袋。
那几名勇敢的步卒很快被唐军用横刀砍死。石瓒拨转战马,冲过去,将凶手一一砸落马下。杀人者必被杀,谁也不能例外。这就是公平,他能给予的公平。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有些人却一辈子都要做牛做马?凭什么有些人天天锦衣玉食,有些人却要用泥土和树叶来果腹?同生天地间,谁又比谁矮了多少?如果活着,没有公平可言。那么,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应无分贵贱。因为死亡是这世间最公平不过的,皇上他二大爷也好,草民他三孙子也罢,都只有一条烂命,最后找不到第二个结果。
已经多久没这么酣畅的厮杀过了,石瓒有些记不清。他依稀记得,几年前,于一个不知名的小河旁。自己跟程名振两个联手打败了双倍与己的唐军。那场仗,敌人一样装备精良,一样训练有素。但他和程名振赢了,赢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
那样的战斗,才真的过瘾。一个又一个敌人倒下去,一个又一个敌人扑上来。手臂越挥越沉,他的心情却越来越轻松。“放下兵器,饶你不死!”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喊,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孔。顺着声音的方向推出战锤,锤头却没有返回击中目标的反冲力。一阵剧痛从胸口处传来,石瓒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结束了,对么?他如释重负,微笑着倒在了血泊当中。
“匹夫之勇!”有人不屑地啐骂。
“是条汉子!”罗士信跳下坐骑,将石瓒的尸体从血泊中捞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战马旁。
第659章 浮华 (10)
第659章浮华(10)
唐武德四年,春,三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秦王李世民将飞虎军三千,大破窦家军先锋石瓒、殷秋所部三万。趁乱诈取虎牢关。石瓒战没,殷秋被俘,参军张说率余众投降。窦家军三万先锋,逃回去给报信者不足二百。
此番南下救郑,窦家军共计出兵近二十万。可充当前锋的三万人连个水泡都没冒起来,就被李世民带领三千骑兵给全歼了,对士气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诸将对前途感到忧心,纷纷劝说窦建德北返,暂且避开李世民锋芒。随后或者采取围魏救赵的故伎,攻打大唐的上党、太原一带,逼李世民从洛阳撤兵。或者沿黄河北岸直趋关中,威胁唐军的后路。但窦建德坚持认为:大夏和大郑护卫犄角,唇亡齿寒。郑今倒悬,亡在朝夕,如果此刻舍之而去,是畏敌而弃信的小人行为,必将遭到天下豪杰耻笑。是以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宁可多遭受一些损失,也要把李世民的注意力从洛阳城下吸引过来。
诸将无奈,只得追随窦建德在虎牢关外苦战。李世民有了雄关做后盾,又陆续得到了李世绩(徐茂公)、李元吉的增援,打起仗来越发得心应手。接连数战,都以毫无悬念的优势击败窦建德。杀其麾下善战猛士十余人,生擒其心腹王琬。又派遣王君廓抄到窦家军背后,切断粮道,活捉窦家军运粮官张青特。
河内大总管王君廓乃山贼出身,最擅长的就是拦路抢劫。窦建德几番从河北调粮,十回当中,倒有七、八回落到了他手里。李世民知道王君廓爱财,对所获粮草不闻不问。如此一来,王君廓愈发积极主动,竟然把窦家军的驿道也给切断了。窦建德军中诸将与后方的家书,也陆续落到了唐军之手。其中不乏提到前方虚实之言,被李世民综合起来,看了个清清楚楚。
堪堪僵持到了五月,长孙无忌又给李世民献了一计。利用的信件,伪造后方家书数封,逼着信使送到窦建德军中。窦家军将领不辨真伪,打开家信,见里边写着北方大乱,罗艺率领虎贲铁骑南下,已经攻陷了河间郡全境,兵锋直指大夏国都城洺水。赶紧向窦建德汇报。窦建德远征在外,来自后方音讯时断时续,见信后也觉得心虚。迫于形势,终于决定倾尽全力再与唐军血战一次。战过之后,无论救不救得洛阳,也抓紧时间返回河北。以免老巢被端。
双方在汜水两岸隔河布阵,窦家军人多势众,军令却始终不能统一。因此诸将只得各带自家兵马在河东岸一字排开,蔓延数里。李世民领军列阵在汜水之西,看到窦家军摆出如此架势,笑了笑,低声对秦叔宝等人耳语道:“那天听程名振说,窦家军离开老巢就变成一条虫,我还有点儿不信。今天见到,果不其然。咱们先不着急过河,在西岸跟他耗上一会儿。等把他们耗得不耐烦了,再将其一鼓作气拿下!”
秦叔宝咧了下嘴,冷笑着道:“兵无战心,将无斗志。虽人多势众,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要战,就想办法将窦建德也生擒活捉。省得让其回到老巢,再给咱们增添麻烦!”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笑着附和:“估计窦家军士卒早就不想打下去了,碍着窦建德的面子而已。待会儿先派些轻骑过河试试,如果他们互相观望,而不是奋勇争先的话,今天这仗,咱们就赢定了!”
参军杜如晦亦笑,指点河西,低声建议:“要打,就直接攻向窦建德本军。诸将起初必互相推诿不救,待窦建德中军遇险,又肯定方寸大乱。我军趁势击之,必破其阵!”
骠骑将军宇文士及与窦建德有灭门之仇,主动请缨做先锋。李世民想了想,笑着问道:“我只能给你三百人,够么?”
宇文士及年龄不大,却也是当年随军征讨过辽东的百战老将,笑了笑,低声回应道:“三百人是少了点儿。但替殿下探路,却也富富有余!”
李世民大笑:“我不用你探路,把窦建德的阵脚冲乱即可。这河没多深,你从南边悄悄趟过去。瞅准时机,直扑窦建德中军。待他全力去应付你,我立刻领军过河!”
宇文士及抱拳肃立,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从自己的队伍中点出三百老兵,悄悄地绕向南方。河对岸的窦家军纷纷传言打完了今天这仗就拔营回家,因此人人都没有战意。看李世民这边始终不发起进攻,以为对方自觉兵力对比悬殊,今天不敢过河了。纷纷放下兵器,拿着头盔去舀河水。窦建德见状,怕唐军趁机渡河,赶紧传令把众将招到中军来,再度强调军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宇文士及已经迂回而至,冒着仓促发出的羽箭,直扑窦建德的中军大帐。窦家军士卒猝不及防,根本无法拦阻宇文士及的攻势。眼睁睁地看着三百骑兵如刀一般杀到了中军帐外。窦建德被逼得手忙脚乱,只好命令诸将各自回去约束队伍,自己带领亲卫迎战宇文士及。
好不容易将宇文士及的偷袭应付过去,河岸边又是一片大乱。李世民带领秦叔宝、罗士信、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趟过汜水,再度奔着中军扑来。窦家军诸将刚刚回到各自的队伍当中,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士卒们又思乡心切,巴不得早日结束战斗回家。因此,形势发展正如杜如晦所料,无人救援窦建德,几乎眼睁睁地看着窦建德的中军在唐家轻骑的冲击下,不断后撤。
转眼之间,河东岸的窦家军主阵已经被李世民等人冲出了一道半里宽的缺口。李道玄、侯君集、长孙无忌趁机纷纷渡河,分兵数路,从各个角度朝窦建德发起猛攻。窦建德带领自己的嫡系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一刻钟后,军阵居然被李世民冲了个对穿。
“展旗!”没等李世民决定是否回头再度冲阵,身上多处受伤的宇文士及大声提醒。想当年,同样是于虎牢关附近,他与另外一名伙伴也是以轻骑冲阵。关键时刻,杀穿对方主阵,在敌后竖起了战旗,一举摧垮了敌军的抵抗意志。
“展旗?”李世民虽然没有同样的阅历,反应却异常地敏锐。微微一愣,转瞬便明白了宇文士及的意思。从侍卫手中夺过自己的帅旗,高高地举了起来。
“窦建德败了,窦建德垮了!”程知节扯开嗓子大喊,唯恐别人看不见旗帜所在。“窦建德败了,窦建德垮了!”秦王府侍卫纷纷响应,一齐扯开嗓门,将谎言传遍了全军。
“赶快把孤的帅旗竖起来!”窦建德闻听周围的叫喊,立刻感觉到了事情不妙。赶紧命令亲兵将刚刚被敌军趁乱砍倒的帅旗重新举起。罗士信恰好领着一队骑兵杀到附近,看见窦建德的帅旗,不由分说,提槊朝着帅旗猛冲。窦建德的亲兵从没见过如此凶狠之人,被杀得东倒西歪。数息之间,罗士信已经距离窦建德的帅旗不足二十步,举起长槊,奋力投将过去。已经被人血染红的长槊在空中画出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将窦建德的帅旗的旗杆砸成了两段。
“拿命来!”毁掉了敌方帅旗,罗士信依旧觉得不满足。拔出横刀,继续奋勇冲杀。窦建德的亲卫阻拦不住,被逼得不断后退。周围诸将有心来救,却看不清窦建德的具体位置,耳边又一遍遍听见唐军的欢呼呐喊,心里着慌,居然真的把谎言当成了事实。
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将领们对形势都感到绝望了,寻常士卒岂会再跟敌人死拼?当下,纷纷弃了兵器,满山遍野乱跑。李世民趁势挥军猛攻,先破窦建德,再破杨公卿、高雅贤、王小胡、董康买。将十七万窦家军像羔羊般,汜水东岸在一直赶三十里外的牛口渚。窦建德受伤,被李世民帐下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二人生擒活捉。十七万窦家军被俘五万余众,其余尽数逃散。
激战过后,李世民派人打扫战场。才霍然发现,当日敌我双方战死者一共才三千挂零,二十万窦家军,居然只战死了两千余人,就全盘崩溃了。
将窦建德打入囚车,李世民立刻带领胜利之师再次威逼洛阳。王世充苦盼援军,望眼欲穿。忽然听闻士卒汇报唐军再度向洛阳发起了进攻。起身到敌楼一看,发现自己苦盼的盟友窦建德正坐在囚车内,满脸悲愤地望着城头。
登时,王世充心神大乱,不敢再困守孤城,与诸将商议向南突围。除了单雄信外,无人愿意跟他一起走。王世充自知大势已去,叹了口气,命令部将打开城门,向李世民投降。亲自捧着地图印信,百官名册,献给李世民,只求免予自己一死。
李世民笑纳之,领军进入洛阳城内。此日,不过是武德四年五月初九。距离李世民夺取虎牢关还不足三个月。
第660章 浮华 (11)
第660章浮华(11)
一场战役剪除两个对大唐最具威胁的枭雄,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信使到达长安之日,李渊已经散了早朝。见到李世民亲笔手书的捷报,赶紧命人出宫,把右仆射裴寂、民部尚书萧瑀、中书侍郎温彦博、内史舍人封伦四人德彝请到自己的御书房,商议接下来的诸多事宜。
传看完捷报,李渊的四名心腹重臣沉吟了良久。直到李渊忍不住出言催促,才由封伦带头,躬身向李渊施礼,道贺大唐终于能一统天下。
“还早着呢。江南还有数郡尚未平定,王世充也有不少余部在河南拒城而守。至于河北那边,麻烦事就更多了。窦建德这厮素来得百姓之心,虽然一战被我大唐所擒,能不能顺利将河北各郡接管过来,也需要费些周折!”李渊心里边早已乐开花,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一个帝王应有的冷静,“朕把你们四个找来,不是听什么恭贺话的。那些话留着明天早朝上去说,人多,花样也多,朕听着也更悦耳些。朕是希望,几位尽快拿出个章程,趁热打铁,把此战的收益保持住!”
“陛下能胜而不忘天下之事,实乃大唐之福!”封伦最拿手的绝技就是拍马屁,再度拱了拱手,笑着称赞。
“去!”李渊笑着啐了他一句,“别废话,有什么主意你就赶紧说!”
“臣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只能做一块残砖,看能不能替陛下引出一块美玉来!”封伦看了看其余三个同僚,笑呵呵地回应。
“砖头也罢,瓦块也罢,且先丢出来吧!藏在肚子里,卖不了几个钱!”李渊知道封伦就这德行,轻轻摇了摇头,笑着低声打趣。
“那臣可就卖弄了!”封伦想了想,慢吞吞回应。“其实,江南那边,有河间王在,不需要陛下过多劳神。剩下的那几个不识时务的匹夫所据之地,人口不多,物产也非常贫瘠。河间王消灭他们,所需不过是时日尔!”
“嗯!”李渊轻轻点头。方才在话语里将江南与河北并列,只不过是他一种刻意的谦虚。事实上,在他的心目中,也没把南方尚未归降的割据势力当回事情。自古时起,北方人口密度就远高于江南。虽然两晋时大量中原衣冠南渡,受其影响而日渐繁荣的范围不过拓展到了长沙。再往南,天气越来越湿热,树林越来越茂密,瘴气纵横,蚊虫肆虐。作为劫掠一方的绿林窝点尚可,想要成就大事,就不足为凭了。
“王世充麾下余孽,陛下也无需担忧。”封伦看了看李渊的脸色,继续分析道,“王世充乃波斯胡商后裔,向来只以利益结人,不问见识和品行。上有所好,其下必有所效。以此推算,王世充麾下臣子,当初追随他恐怕图的也是个飞黄腾达。如今他已经成了阶下囚,给不出别人好处了,谁还肯忠心耿耿地替他尽忠?之所以迟迟不肯顺应天命,想必是待价而沽吧!”
“依卿之见,世民开出的价钱不够高?”李渊被这种新颖的说法逗得展颜而笑,摇了摇头,大声问道。
“秦王殿下才气逼人,情致高雅,眼光恐怕也会高一些!”封伦想了想,笑着回应。
“嗯,怕是连投降的门路都没给人留,只一味地想着以力屈之!朕这个儿子啊!”李渊又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威猛有余,威猛有余。须知打天下,不是光凭着威猛就能得偿所愿的!”
“秦王乃绝世战将。天下难寻敌手!”右仆射裴寂上前半步,笑着夸赞。
“卿也佩服秦王的武略?”难得见裴寂替李世民说话,李渊楞了楞,笑着问道。
“臣从来没说过,秦王非将帅之才!”裴寂点点头,笑呵呵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封伦,等着他继续为李渊分忧。
冲对方投去感激了一瞥,封伦继续说道:“既然江南与河南就弹指可定,河北的乱局,陛下也没必要再劳烦他人了。命秦王调遣兵马攻略河北,以罗艺、李仲坚二人应之。三路大军南北呼应,窦家军那些余孽,又怎可能翻得起风浪来!”
他是在宇文化及覆灭之后才投靠的大唐,资历,人望都不如其他三人远甚。刚才说到关键时刻被裴寂插话打断,本以为今天又替他人做嫁衣。没想到裴寂只是帮他敲敲边鼓而已,根本就没打算抢他的风头。于是抖擞精神,将自己能想到的最佳方略献了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民部尚书萧瑀立刻大声反对,“不可,秦王已经领军在外数月,一直未得休息。河北之事,不该让他受累了!”
“萧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正在兴头上的封伦被打得有点发懵,转过身,皱着眉头追问。
“无他。怕将秦王累坏了,伤了陛下父子之情罢了!”民部尚书萧瑀笑了笑,淡然答道。
“又不会有什么恶战。一群败军之将,护着童子村妇苟延残喘,还能难住秦王殿下不成?”封伦极不服气,皱着眉头反驳。李渊麾下的重臣之中,他最佩服裴寂,后者的圆润程度令他叹为观止,后者的雍容大度也令他望尘莫及。但对于耿直有余,机变不足的萧瑀,封伦就不太服气了。在他看来,对方能走到大唐的权力核心,不过凭借着后梁血脉而已。论真本事,比起裴寂差很多,甚至比起自己,也略嫌不足了些。
“不好说!”民部尚书萧瑀耿直起来,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封大人只看到了秦王勇武过人的一面,却忘记了刚才陛下所言,秦王殿下威猛有余,温润不足。”
那不过是陛下的自谦之词罢了,你居然也敢当真?封伦心里大叫,嘴上却不敢这么说。犹豫了一下,将声音放低了几分辩解,“快刀方斩得乱麻!换了他人,对于河北宵小,怎能有秦王殿下这般的威慑力!”
“只怕是抽刀断水,野火焚林!”萧瑀轻轻耸了耸肩,对于封伦的说法不屑一顾。“窦建德在河北,一直采纳的是程名振将军当年的方略。屯田垦荒,修渠筑路,扶贫济弱,抑制豪强。正如陛下方才所言,河北百姓素念其恩。是以,若想早日平定河北,需要派遣一个精通民政,气度恢宏的人去。而不该一味地用强!否则,也许会适得其反!”
“萧大人这话,意思是秦王殿下不精通民政了?”封伦终于抓到对方话中一个把柄,气哼哼地反击。
“秦王所长,在于武略。”萧瑀看了裴寂一眼,心中暗骂对方老滑头。有话不肯说明白,非逼着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至于政务方面,还是稍嫌稚嫩。况且秦王素来有护短之名,他手下又是一群百战悍将,个个都傲气得很。去了河北,仗着胜利者的身份,难免会偶尔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一旦激起民变,恐怕今日在河南的战功,就要全部作废了!”
“事情还没有发生,萧大人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封伦佩服于萧瑀的胆大敢言,却难以认同他的意见。笑了笑,撇着嘴辩驳。
“请陛下裁断!”民部尚书萧瑀不跟他纠缠,冲着李渊以躬身,朗声说道。
闻听此言,李渊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是啊,秦王劳苦功高,的确该休息几天了。可朕这边,一时还真派不出更合适人手来。太子倒是恰当之选,但眼下朕需要他去陇右走一遭。其他人么……”
“其实此事无需太子亲自出马!”一直没参与讨论的中书侍郎温彦博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
“哦?”李渊好奇地转头。温彦博的性子跟其哥哥温大呀一样,都是慎于言而敏于行的人。今天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了,他居然也主动插了一脚。
“臣的故主李艺!”温彦博向李渊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其实也不是合适人选。即便秦王北上,燕地虎贲还是别轻动为好!一则北方高句丽居心叵测,二来,幽州王也不是个体恤百姓的人。”
“罗蛮子是行伍出身。恨不得以军法治民。这点朕是清楚的!”李渊笑了笑,低声附和。“朕如果调他南下,所过之处,恐怕都被他的虎贲扫荡得跟闹了蝗虫一般!”
听李渊说得风趣,裴寂等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书房内的气氛立刻不像方才那般紧张。温彦博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博陵王倒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他的封地已经够大了。最近又一直在向北方用兵,估计也腾不出手来。剩下的,臣以为,若想安定河北,还是派河北之人为好!一则熟悉地方风土民情,二来跟窦建德的余部也能说上些话。”
博陵王李仲坚是李渊白捡来的远房侄子,虽然在大唐打天下时没出过什么力,但因为他威名赫赫,无形中也给李家增添了不少优势。这些年来,实乃李家最有力的盟友。然而,如今李家马上就要一统天下了,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必须得重新考虑,高低短长,十分精妙。所以不到万不得己,李渊轻易不会再将这头猛虎放出来。
估计博陵王那边也清楚李渊的心思,是以抢在李家的基业未稳固之前,一直打着追杀突厥人的名义,持之以恒地向北用兵。连续几年下来,据说势力范围已经到了大小完水(松花江,黑龙江一带),将室韦人和靺鞨人的土地都吞了下去。
温彦博今日借机提起博陵王,少不得怀着曲言而谏,提醒李渊多加留意的心思。那李渊对自家这个捡了的侄儿也是颇为挠头。有心将其招入京师高官厚禄像对待杜伏威那样圈养起来,又唯恐因恶了博陵精锐,平添一场大乱。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怕将来尾大不掉,也是一场难以解决麻烦。想来想去,叹了口气,挥手说道:“今日咱们先说攻略河北的事情,不提其他。我那贤侄一向懂得进退,估计不会让我这当叔叔的为难。况且大小完水那边的地盘,原来也不属于中原管辖。与其任由室韦、靺鞨糟蹋,还不如便宜了他。好歹也是李家的子侄,算不得外患。”
“陛下说得在理!”民部尚书萧瑀点点头,笑着附和,“靺鞨与室韦都是突厥人附庸,博陵王能将他们收服,也算在替大唐剪除突厥人的羽翼。没什么不妥。我大唐既然要万邦来朝,不能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是啊!”李渊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点头,“估计只要朕在位一天,博陵王就不会起什么异心。如果朕的后人凭着偌大个中原,连个边角之地的藩王都制约不得,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没出息,怨不得朕了!此事揭过,咱们刚才说到哪了?这小温,尽乱打岔!”
“温中书也不是乱打岔!”民部尚书萧瑀笑着替温彦博解围,“臣想,温中书刚才主要说的是,以河北人攻略河北。对吧!”
“萧大人所言甚是!臣嘴拙,所以词不达意!”温彦博向萧瑀拱手致谢,然后自我解嘲。
闻听此言,李渊眼前立刻闪过一个人名来,“照你这么说,朕倒真想起一个人选。程名振最近又立了不少战功吧。他这个洺州总管一直在外边征战,有名无实。朕做个顺水人情,让他衣锦还乡,你等认为可好?!”
“程将军的确适合用来安定地方,但威望和官职都太低了些。恐怕难以让窦建德的余部安心!”虽然很赏识程名振的才华,裴寂依旧出言阻止。
“臣也以为,洺州总管人望稍显不足!”封伦不甘居人后,赶紧趁机说道,“但陛下也以将其调到京师来问问有何具体安定河北的良策?反正秦王陛下刚刚擒获王世充和窦建德,还需要在洛阳坐镇一些日子。待河南诸郡安定下来,陛下再下旨跟秦王商议扫平河北的人选也不迟?否则,秦王殿下经历苦战击败了窦建德,陛下若派遣他人去收拾河北,恐怕会令秦王府众将困惑!”
“嗯!”李渊皱了下眉头,低声沉吟。封伦今天虽然一直在替李世民张目,但他的话的确有一定道理。前一段时间,因为自己大力扶持建成,已经让世民及其麾下的将领愤愤不平。如果自己再派别人摘桃子的话,恐怕会令父子之间的隔阂更深。
想到这一层,他就决定将荡平河北的人选放一放。先处理完河南善后事宜再论。“老是听玄真提起程名振,朕还没见过他呢。待会儿时文替朕拟到旨。调他入京面圣吧。他一直在窦建德麾下做事,对河北的情况想必非常熟悉。朕先跟他聊一聊,心里对河北的具体情况有个底后,再定夺攻略河北的人选。”
既然李渊已经决定将事情押后了,几个臣子也不好再多啰嗦。拱了下手,表示接受了这番安排。光是看大伙的表情,李渊就猜到有人心里对此安排不很满意。讪讪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世民做事,总能给朕预料之外的惊喜。先是讨平陇西薛氏,这回又力战生擒两雄。朕这回一定要好好奖赏他,诸位说该怎样奖赏为好。对了,还有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人,不愧是当年瓦岗名将。世民得了他们,简直是如虎添翼!”
“为将者戎马毕生,所求不过是自己和家人的功名富贵,秦王已经无可再封,宜荫其子!”裴寂笑了笑,抢先回应。“秦、程、罗、侯、尉迟几位,乃绝世猛将,宜授予总管之职。各自领军,外出替天子牧守四方!”
“裴大人所云,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萧瑀眉头一跳,立刻出言响应。
“臣附议!”温彦博犹豫了一下,明知道这样一来,秦王的属下看似风光,秦王府的实力却未免要被分薄,但本着顾全大局的原则,也躬身响应。
李渊轻轻点头,心里非常明白裴寂为什么要这样建议。但天下还没平定之前,他不想讲宝刀藏起来任其生锈,“诸位爱卿说得有道理。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等人居功至伟,官爵反而在王君廓之下,着实委屈了他们。这样吧,给他们先挂个总管的衔,具体派往何处坐镇,日后再议。暂时还在秦王帐下听命,以便有不时之需。”
“那秦王帐下的总管就太多了!”萧瑀想了想,低声提醒。
“昔日大隋有大将军王,塞上诸胡纷纷束手。今日我大唐,岂能不设同样一个位置?”李渊笑了笑,非常自信的摆手,“设天策上将府,节制诸位总管。太子那边,增设东宫十率,每率各领军三府。替朕护卫京畿!”
“其他有功人员,参照世民送来的功劳簿,你们几个看着安排吧。总之,别寒了人心便是。对了,世民这次着重推举了程名振,说单雄信来袭时,他曾经舍命相救!这个人情朕不能不还。裴卿看看,除了让他回洺州安置外,朕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以程名振当时所处位置,见到单雄信杀来只顾自己逃跑,才真是不要命的行为。他当时只是尽臣子之责罢了,根本无需李渊感激。但李渊当众把话题转到这儿,自然是示意刚才的讨论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别在此置喙了。
裴寂虽然对李渊这种拖延矛盾,一味和稀泥方式很不满意,也不好过多干预,只好笑了笑,顺着对方的意思说道:“程将军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替他父亲洗脱罪名!”
“那好办!虽然人找不到了,名誉朕还是可以给的。当年贺若老将军的案子,本来就是件冤案。时文,你再替朕拟道旨意,褒奖程将军忠义传家。顺便把贺若老将军的罪名给洗清了,以正视听!”
纠正前朝的错误,不过是举手之劳,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所以萧瑀等人乐于为之,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
“把他的官爵也升一升吧?虽然他算你的门生,你也不必如此避嫌。否则,反而让人说我大唐闭塞!”李渊把头转向裴寂,继续说道。
程名振当年是裴寂一手拉入大唐阵营的,所以,可以算作裴寂的嫡系。李渊今天一再施恩与他,明显是在对裴寂示以安抚。毕竟人家方才冒着得罪秦王的风险,全心全意在为大唐的江山稳固考虑。其谏言可以不听,却不可冷了他的忠心。
“程将军已经是郡侯,再升,就得封公了。”裴寂笑了笑,摇头说道。“如此一来,我大唐的县公未免当得太容易了些。他那个人比较念旧,秦王这次又捉了不少河北将领。臣估计,这会儿程将军少不得要去秦王殿下那里,替故交讨人情。陛下与其大肆封赏与他,不妨给秦王一道圣旨,命令其捡俘虏中罪行不显者,宽宥处理。一方面可以让程名振感恩,另外一方面,也可以让窦家军余部看到我大唐有容人之量。”
“县公就县公,秦王的性命,难道抵不上一个县公么?”李渊再度笑着摆手,“至于宽大处理俘虏的事情,朕不好勉强。你私下给秦王去封信,指点他一下吧!”
“如陛下所愿!”裴寂想了想,拱手领命。
“河南,河北……”又跟四名重臣商量着处理了一些迫在眉睫的要事,李渊终于松了口气,喘息着说道,“当日朕在河东剿匪之时,从没想到能有今天。天下就要恢复太平了,这都是卿等和前方将士们的功劳。如果在四海归一后,你我君臣能将大隋未曾做到的事情也给做到,那你我君臣,也算此生不虚了!”
“陛下指的可是辽东?”封伦见机得快,迅速领悟了李渊的意思。
“嗯!”李渊轻轻点头。“朕当年亲眼看着三十万大军葬送在那。虽然非因朕之过而亡,但将士们的仇,朕早晚得替他们讨回来!”
说着话,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凌厉。不是因为人心不知足,得陇而望蜀,而是作为当年目睹辽东血战的一名将领,在心中许下的承诺。
这个承诺,李渊从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