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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开国功贼txt下载     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恩仇 (三 下)

    张瑾带着几个亲兵,冲杀在洺州营队伍的第一线。

    这一仗是为了王伏宝打的。眼下洺州营的众弟兄,很多人不愿意再提起当年的仇恨。可能包括程名振本人在内,大伙都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把目前的舒适生活看得比仇恨重得多。是他、屠英和刘十七等少数人一直撺掇着教头请缨出征的,所以,他必须冲在所有人的前面,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把别人的命看得跟自己的命一样重,自己没有拿弟兄们的命当枪使唤。

    一名披着劣质皮甲的乡勇被他兜头砍倒,血如泉水般溅了满脸。那种滚烫的感觉让张瑾打了个激灵,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另外一名敌人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酒糟鼻子的家伙,肥胖的身形和手中的水火棍,无形中都在证明着他以前的身份。张瑾最恨的就是这些家伙,在他眼里,官府的爪牙个个都十恶不赦。抬手一刀,他将对方迎头砸下来的水火棍削去了半截。再一抡胳膊,酒糟鼻子的家伙惨叫着倒下,双手拼命地试图掩住脖子的上伤口。一串串血珠在他五指下喷射出来,染红满地霜草。

    没有半分迟疑,张瑾的战靴跨过倒地者,冲向今天第三个对手。此人还是个少年,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恐惧,见张瑾凶神恶煞般接连**两名伙伴,他想得不是如何给袍泽复仇,而是惨叫一声,转身向后逃去。过于密集的队形阻挡了他的去路,张瑾三步两步从背后追上了猎物,刀锋斜着向下一拖,干净利落地在猎物脊背上开了条两尺多长的口子。

    这是当年王伏宝亲手传授给他的杀人秘笈。窦家军物资匮乏,军械全靠从官兵手中缴获。所以杀人时不提倡将横刀像斧子那般直上直下地砍,而是充分挥“抽”和“拖”两字要诀。由这种手法造成的伤口,巨大而恐怕。敌人往往不是直接被兵器**,而是活活把身体里的血液流干。

    不看已经仆倒在地上的猎物。张瑾继续怒吼前冲。几名来不及逃散的乡勇**出了最后的狠劲儿,纷纷将兵器向他递过来。这种一看就知道没经过仔细训练的招数,对百战余生的张瑾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身子侧向一拧,他就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杆木矛避了过去。然后斜向上步,用横刀扫掉半颗脑袋。接着单臂下垂,夹住身边的矛杆,腰部陡然力。握矛的乡勇猝不及防,身子被矛杆带着晃了几晃,眼睁睁地往刀刃上撞。不得己,持矛的乡勇撒手,转身逃命。张瑾用胳膊夹着矛杆逼开另外一名对手,横刀回抡,砍掉第四名敌人的一只胳膊。然后将木矛抄起了,奋力一掷。逃走者才奔出不到五步,便被自己的兵器从背后刺穿,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挡我者死!”张瑾杀人杀出了火气,野兽一般出咆哮。其他几名试图拼命的乡勇被吼声吓了一哆嗦,猛然醒悟冲得越快死得越快,丢下兵器,转头狂奔。

    “哈哈哈哈……”张瑾放声狂笑,仿佛要把这多年所积压的愤懑都从喉咙里泄出来。逼走了程教头,逼死了王大哥,窦家军中就剩下了这些窝囊废。凭着他们去争天下,做梦吧你!不用大唐出动全部主力,给洺州营补充五万兵马,就足以把大夏国的势力连窝端!

    甩掉刀头上的血珠,他准备将敌阵的缺口继续扩大。左脚却被人在地上抱住,差点一头栽倒。“找死!”张瑾怒骂了一句,挥刀向脚下扫去。又一股血光飞溅而起,脚下的羁绊却没有消失。刚刚被他砍翻的那名小乡勇已经感觉不到痛,双手抱住了他的左脚,死也不肯松开。

    “***!”张瑾低声骂了一句,挥刀准备砍断小乡勇的胳膊。刀落下的瞬间,却听见对方喃喃地叫道:“救,救命……”

    救命?两军战场上向敌人求救?刹那间,张瑾的刀停在了半空中。只有从没经历过战争的新兵蛋子,才会在战场上作出如此荒唐的举动。在潜意识里,他们根本没把自己当成士卒,而是保持着人类原始的本能。危难之际,向同类呼救。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手中的刀还沾着自己的血。

    “大,大叔,救命!”背上挨了两记刀伤的小乡勇满脸是血色的泥巴,继续低声乞怜。“俺,今年,才,才十四,俺,俺爹,可以给你钱。救,救命!”

    对不起。张瑾心中喃喃地叫了一句。挥动横刀,结束了小乡勇的痛苦。中了那样两刀之后的人,神仙也救不活。而那两刀都是他亲手砍的,下手时没有留一点情。恍然间,张瑾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刀割了一下。原来已经麻木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疼,此刻却疼得让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老张,咋了!”屠英刚好从他身边冲过,停住脚步,关切地追问。

    “没,没事!”张瑾猛喘了几口气,抬起头来,大声喊道:“赶紧继续向前冲,一鼓作气,别让姓麴的反应过味道来!““放心,他输定了!”屠英哈哈大笑,手臂四下挥舞。“你自己看,这帮王八蛋都是个什么德行!”

    张瑾闻言抬头,果然现魏郡乡勇已经濒临崩溃。麴稜所在的中军像熟透的虾米一般深深陷了下去。而两侧冲上前视图包抄洺州营侧翼的乡勇们则被喊杀声吓软了脚,不敢切断洺州营的去路,只是试探着将手中长兵器向前虚晃。

    “去杀麴稜。早杀掉这个王八蛋,可以少死很多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张瑾大声建议。“我带人冲第一波,你跟在我后边!”

    “教头……”屠英想说一句,“教头不是这么安排的!”但话还没等说完,张瑾已经带着他的部属跑没了踪影。反正仗打到这个地步,大伙的任务基本已经完成了。也不怕程将军事后怪罪。犹豫了一下,他举起横刀,刀尖直指麴稜所在方位:“跟我冲,杀了姓麴的,结束战斗!”

    “杀姓麴的!”“杀姓麴的!”弟兄们轰然响应,汇成一股人流,追赶着溃兵向麴稜涌过去。

    魏郡太守麴稜苦不堪言。如果可以逃的话,他早就逃没影了。可窦建德派来传旨的钦差却命令两名卫士牢牢地看住了他。如果自己敢跑的话。麴稜相信,在拨转马头的瞬间,亲兵手中的刀就会毫不犹豫地砍在自己的脖子上。可局势已经溃烂如此,即便孙吴复生也扭转不过来了,自己死撑到底还有何用?

    “放心,我会死在你前面!”钦差大人突然回过头来,冲着麴稜咧嘴而笑。他生了一口整齐的牙齿,看上去非常白净。“能跟程名振一战而死,老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窦王爷拿你当上宾,你可别自己给自己丢人!”

    程名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地位了,让人为了跟他一战连性命都可以不要?麴稜没有听明白。但钦差大人最后那句话,却刺激得他老脸通红。摸着良心讲,窦建德给他们这些大隋的降官的待遇的确非常优厚。而大伙回报给窦建德的,却是少得可怜。麴稜平素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无论出身和地位,窦建德麾下那些老粗跟自己都没法比。可今天,钦差大人的话却深深地刺激了他,一瞬间,让他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

    “你,回去组织人手守城。如果我战死了,你就是魏郡太守!”胆怯被羞耻感盖住之后,麴稜开始着手布置后事,“程名振没带多少人。你闭门死守的话,支撑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张某身为郡丞,不敢让郡守先死!”被麴稜叫到号的郡丞张翼文摇摇头,惨笑着道。“让崔长史回去守城吧,他年纪还青,不该死得太早!”

    “你,可听见了!”麴稜转过头来,冲着自己的女婿,魏郡长史崔商问道。

    “我,我一定把城守住!”崔长史脸色苍白,嘴唇上下打着哆嗦。“岳丈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善待你的女儿!”

    “滚吧!”麴稜已经没时间再跟自己的女婿生气了,挥挥手,命令他立刻退出战场。“守不住郡城,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崔长史点点头,仓皇跳上马背。魏郡太守麴稜目送着他跑远,随后抽出腰间佩剑,高举着喊道:“窦王爷对大伙不薄,今日正是我等以死相报之时!儿郎们…….”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飞来,正中他的坐骑脖颈。可怜的战马惨叫一声,后跳半步,然后软软跪倒。经受过训练的战马都有救主的灵性,即便这样,麴稜依然被摔了大趴窝,头盔歪在了一边,花白的头上沾满了泥土。在两名侍卫的帮助下,他跳上了另外一匹坐骑。试图以身作则,激励已经不存在的士气。很快,又几支冷箭飞了过来,将刚刚换上的战马再度射死。一名侍卫中箭身亡,另外一名慌忙招架。没人管的麴稜脸朝下落地,鼻子被摔成了扁片,血顺着胡须滴滴答答往下淌。

    “郡守大人,撤吧!”一名还算有良心的县尉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建议。“肯定顶不住了。弟兄们全被打*了!”

    “擂,擂鼓!”麴稜擦了把嘴上的血,大声叫嚷。“让,让两翼出击,缠,缠住他们!”

    哪里还有两翼?好心的县尉撇了撇嘴,侧头从麴稜身边跑过。被人鄙夷了的麴稜举目张望,现自家的队伍全乱了。两翼不战自溃,而中军,如今只剩下自己附近这千把人,缩成一团如洪流中的蚂蚁。

    “带着这样一群废物,你也敢挑战洺州营?”钦差大人回过头,冲着麴稜不住冷笑。“看着,仗得这么打,不是你坐在屋子里瞎想能想出来的!”

    说罢,将指挥旗丢还给麴稜。拔出横刀,带领十几名亲卫迎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波敌军冲去。

    垂死的反击将涌过来的洺州营士卒打了个猝不及防,纷纷向两侧退避。钦差大人接连逆向冲散了两拨对手,身边的亲兵也死得聊聊无几。回过头,他像吓呆了的麴稜笑了笑,高高举起横刀:“杀程名振,诛杀叛贼!”

    “只杀麴稜一个,余者不问!”张瑾正好赶来,挡住情急拼命的钦差。此刻,他心头的仇恨已经被血水冲淡了不少。突然不太想杀人了。特别是**那些敢于回身跟自己一战的勇士。今日的胜负已分,再**对方没任何意义。

    但窦建德的钦差却不肯承这份情。觉张瑾下手无力,还以为他的本事不过如此。带着仅有的亲卫跳上前来,招招搏命。张瑾被打了个手忙脚乱,不停地向后退。突然间,他心头又窜起一股无名业火,咆哮着隔开面前的兵器,一脚踢中了对方小腹。

    “啊!”中脚者惨叫着蹲身。被冲上前保护张瑾的洺州士卒捅翻在地。屠英、刘十七全冲过来了,围住垂死挣扎的敌军乒乓乱砍。窦建德的钦差身边很快就没了袍泽,孤零零一个站在血泊中,呼喝邀斗。

    “过来打!”目光已经散乱得看不清对手,他兀自大喊大叫。“程名振呢,过来杀我。老子是窦建德的亲卫队正秦德纲!”

    “兄弟,你尽力了!”张瑾上前,用刀压住对方的兵器,“我是张瑾,王伏宝麾下的偏将!放下兵器,我保你不死!”

    “谁?”钦差楞了一下,慢慢停住脚步,“王将军?你为王将军而来?”

    “正是。”屠英回答得理直气壮,“兄弟,放下兵器吧,窦建德不值得你替他卖命!”

    “没有窦大哥,秦某早就死了!”钦差摇摇头,把兵器再度举过了头顶。“他不该杀王将军。但那不是秦某能管的事情。老子尽力了,兄弟,你们赢了!”

    说罢,调转刀锋,抹断了自家脖颈。

    “兄弟!”明知道对方要自杀,张瑾等人却没法阻拦。这是战场,即便是亲生父子,亦该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但对手临终前的镇定举止,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们的心情为之沉闷,久久难以恢复。

    “杀麴稜,只杀他一个,余者退开!”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回过神来,举着刀高喊。

    “杀麴稜,只他一人该死!”大伙纷纷附和,挥舞着兵器,向魏郡乡勇的帅旗冲去。

    看着钦差死在了自己眼前,麴稜的手和脚一起哆嗦了起来。那个人是个莽夫,所谓的反击没起任何效果。但那个人同时又是个勇士,明知必死,却义无反顾。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半辈子读过的书刹那间一起涌进麴稜的心脏,令他几乎无法管住自己的双腿。但鼻孔中流出来的鲜血又慢慢浇熄了心中这股**,他现,自己的血脉如此高贵,实在不该像狗一样死在泥土之中。

    “我是魏郡郡丞,有种冲我来!”就在麴稜在慷慨赴死和苟且偷生之间左右徘徊的时候,郡丞张翼文已经冲向了敌人。他的武艺相当不错,将迎面一名敌人挡住,挥刀劈成了两段。紧跟着,又与另外一名敌人战做了一团。

    “老子是郡丞!”张翼文自报家门,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老子是张瑾!”张瑾举刀迎上,刀刀不离对方的脖颈。“老子是平头百姓,都是被你们这些狗官逼反的!”

    刀光闪烁间,他为自己的仇恨找到了新的宣泄方向。“窦建德本来是个好人,都被你们这些狗官带坏了。是你们逼得老子活不下去。是你们怂恿窦建德杀了王大哥。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王八蛋。该死,该死!”

    每出一招,他都大喊一声。把张翼文逼得手忙脚乱,根本没有还嘴和还击的余隙。“是你们,只想着自己舒坦,不管老子死活。是你们,只想着自己升官,向窦建德大进谗言。是你们……”

    “啊——!”张翼文被刀劈中,倒地身亡。张瑾大叫着劈开几名死战不退的魏郡残兵,径直冲麴稜冲去。“你这狗官,祸害完了大隋又祸害窦家军。好人都死了,唯独你这祸害还活着!”

    麴稜举着宝剑,身体却不断地后退。“我没有”他带着几分哭腔自辩,不管这种辩解能起什么作用。“我,我去年年初就给派到魏郡了。王将军死的时候我不在夏王身边……”

    脚下被尸体一绊,麴稜踉跄着坐倒。手中宝剑摔出老远,双手抱着脑袋,他大声叫嚷:“不是我,不是我。饶命啊,好汉爷饶命啊。”叫罢,身体中所有勇气和自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趴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举着刀冲上前的张瑾愣住了。他没想到先前还充英雄的麴稜会突然变得如此软蛋。仿佛看到了一堆蛆般,他觉得胃肠一阵翻滚。“杀你怕脏了爷的手!”将横刀杵在地上,他抬脚将麴稜踹了个跟头。“滚边上趴着去,呸!”

    一口浓痰吐出,砸在麴稜脸上。魏郡太守麴稜却不敢伸手去擦,以头抢地,放声长嚎:“我真的没有啊。我原来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是窦王爷逼着我做太守的。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已经满足了,哪还敢给王将军进谗言。他跟窦王爷关系那么近,你就借我三个胆子…….”

    哭声传开,最后几个靠做一团拼命的死士向地上啐了一口,纷纷放下了手里的兵器。

第四章 恩仇 (四 上)

    此战杀敌三千,俘获敌军主帅以下将士五千有余,自己损失却不到四百。对洺州营而言,可谓成立以来未曾有过的大胜了。待战果清点完毕,整个军营立刻欢声雷动。

    按照大唐的军功折算规矩,临战当先破阵者记功,册勋两转,赏钱十吊。阵前斩**者,册勋一转,赏钱五吊。斩不足以级者,可记录在册,下次战斗累加。或者折算赏钱抵消。俘获敌军的功劳计算方式与斩等同。而洺州营只出动了五千兵马,平均算下去,相当于每个人都了一笔小财,也难怪弟兄们不得意。

    王飞在战斗中被安排在第二攻击梯队,基本上没捞到什么像样的对手。但是他为人聪明,见领军破阵的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了,立刻转而求其次。带领本部兵马迂回到敌军侧后,堵下了上千俘虏。一番折算下来,他该得的功劳不比张瑾等人少多少。因此自觉腰杆子硬,说出话来都透着几分豪气。“瞧瞧,瞧瞧,这才叫打仗。老窦那家伙,以为光凭一张嘴巴忽悠,就能把天下忽悠到手。这回咱们就给他个教训,嘿嘿。让他后悔去吧。后悔也来不及了,没地方找药吃!”

    “是那,是那。跟着程将军打仗就是过瘾!”一名刚从山西招入洺州营没多久的小卒带着沉重的乡音附和。

    “想当年,咱们就不该投靠窦建德。那厮,根本就不是个成大事的人!”有人想起过去了事情来,忍不住低声感慨。“要是当年教头带着咱们…….”

    “别净扯没用的。”王飞立刻警惕地出言打断。“教头现在是大唐的洺州总管,早晚有那么一天,咱们还能把洺州夺回来!”

    “那是当然!”众人群起附和。打了胜仗,大伙心里都很高兴。对未来的期待难免就多了些。照这样打下去,收复洺州估计用不了太久了吧?平定整个河北可能也就是一两年间的事儿。教头不断立功,大伙给着水涨船高。呵呵,当了这么多年土匪,最后居然也能搏得一场小小的富贵。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当中,张瑾、屠英、刘十七几个身影就显得格外孤单。仗打赢了,他们是第一波攻入敌阵者,**当居位。再加上俘获敌方主帅这一条,估计在不久之后,三人之中至少有一人会跨入将军行列……

    但是,他们几个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疲惫。

    这一年多来,大伙拼命提高自己的武艺,没日没夜演练战场上的相互配合,为的就是给王伏宝报仇。如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们反倒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窦建德支持者,宣泄仇恨的感觉固然酣畅,可酣畅之后呢?人心里立刻变得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救,救救我!”张瑾的耳朵里,一直萦绕着那名少年士卒临终前的声音。窦建德逼死了王伏宝,所以窦建德该死。而为了给王伏宝报仇,大伙又**了更多无辜的人。那么,大伙的行为跟窦建德行为有什么区别呢?那些无辜者的家人想要报仇的话,又该去找谁?

    一连串的问题压在张瑾心头,沉甸甸地令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却现自己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唯一能有共同语言的,就是同样的复仇者。可其他几人也跟自己一样,目光中充满了疲惫与迷茫。

    这一刻,胜利的喜悦不属于他们。立功受赏,封妻荫子的渴望,仿佛也与他们无干。他们活着,只剩下了报仇这唯一目的。可人的生活里边,却不能仅仅只有仇恨!

    韩世旺为人胆小,没什么大志向。但是这回紧跟在王飞身后,也捞了个盆满钵圆。看着站在中军帐外脸上没有多少喜色的张瑾等人,偷偷拉了下王飞的胳膊,小声嘀咕道:“张头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连麴稜都给他抓了,他怎么还不满足!”

    “甭理他。那人,心里边除了仇恨之外装不下别的!”王飞冲着中军方向瞟了一眼,冷冷地道。

    “嗨!何必呢?咱们现在活得不是比当年在老窦帐下还滋润?”韩世旺耸了耸肩,很是知足地说道。“包括咱们程教头,现在调兵遣将都比当年放得开手脚!”

    “那当然!”这一点,王飞心里深有同感,“当年咱们一旦打了败仗,几万人的活路就全断了。所以教头表面上看着不着急,心里边肯定有所顾忌。而现在,咱们背靠着大唐,偶尔打输一仗又能怎么着?补足了兵马器械,重头捞回来就是!”

    “是啊,是啊!”韩世旺连连点头。“大唐国就是有钱。你看咱们的铠甲器械,全是崭新的。要是还在窦建德手下混,恐怕甭指望窦建德给咱们装备,咱们不供着他就烧高香了!”

    “嗯。所以呢,教头这一步是选对了。当年张老当家就说过,投奔人,得投靠个屋檐高的。人家才不会处处防着你!”王飞笑了笑,将嗓音压低了些总结。

    不光是他和韩世旺两个感觉到了洺州营上下的变化。其他弟兄,或多或少也觉了一些。大伙交头接耳,纷纷得出了前途越来越光明的结论。不觉忘记了临行时对妻儿老小的牵挂,转而积极地替大军的下一步谋划起来。

    有个别人极其为乐观,干脆建议程名振趁热打铁,一举夺下窦建德的老巢永年,带领大伙建立不世之功。但是也有人比较谨慎,建议程名振见好就收,以免窦建德**急了回师反咬。

    大伙的所有建议,程名振都乐呵呵的记了下来。洺州营是一个整体,也是他今后在大唐立足的根本。所以一切能让底下人觉得有归属感的手段,他都不吝尝试。然而具体到下一步的打算上,他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不准备受任何外界影响。

    此番东进,朝廷没给洺州营制定任何具体目标。所以对程名振而言,此战实际上是大唐朝廷给洺州营安排的一场实力测试。假如战果不是很理想的话,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恐怕洺州营上下再难得到表现机会。假如战果过于理想的话,恐怕很多烦恼也会接踵而来,让他这个洺州大总管左右为难。

    作为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青人,程名振心里不可能没有让自己的功名富贵更进一步的渴望。但作为一个历经磨难的绿林头目,他心里又有着乎寻常的谨慎。换句话说,他不想失去目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哪怕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而做出短暂的牺牲。同时,他也不想在官场沉浮中失去自我。对他而言,与其依附于某个强者手下做附庸,以图日后飞黄腾达,远不及把握住眼前所拥有的,图个衣食无忧来得实在。

    从裴寂临别时所说的那些话,以及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的切身观察中,程名振现一件非常玄妙的事情。那就是,太子殿下的地位岌岌可危。那位和自己从未谋面的秦王,无论在个人勇武,决断力和对武将的笼络能力,都远在太子之上。并且为人素有手腕,与其作对者,很难落到好下场。

    这种情况下,程名振就不得不小心了。他好不容易才让太子放弃了自己的拉拢,所以短时间内,不想再出什么风头引起对方的重视。并且,他也不想让秦王注意到自己。虽然那个人眼下英明远播,但是,对于程名振这种家中没有亲兄弟,所以把骨肉亲情看得十分重的人,秦王的许多行为,令其非常地难以认同。

    经历了与张金称、窦建德二人的两次反目之后,现在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他不想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哪怕这样选择,仕途会坎坷些,职位会低一些,总好过时时刻刻仰人鼻息。

    综合上述原因,此番东进之战,就需要仔细把握了。既要让大唐朝廷觉得招降洺州营这笔买卖着实不亏。同时又不能取得太显赫的战果,让太子或者秦王对洺州营动心。

    像今天这种摧枯拉朽般的胜利,绝不能再有第二次。否则,非引起其他人的窥探不可。但如何让洺州营变得不起眼,并且能保证大伙的安全呢?好像很难在二者之间取得平衡。

    没等他将具体如何动作想清楚,王二毛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走到帅案前,也不行礼。抓下头盔,向帅案上一扣,气呼呼地说道:“你别在这儿犹豫了,下一仗已经有人替你张罗好了。赶紧擂鼓点将吧,明天晚上,咱们就能在安阳城里喝庆功酒了!”

    “你是说挟大胜之威,直扑郡城安阳?!”程名振楞了一下,没料到王二毛立功的心情也这样急切。

    “什么直扑啊,咱们想扑,也得有人肯带兵守城呢!***,这帮烂人,跟他们打仗,真是赢了也没什么意思!”王二毛摇了摇头,非常郁闷地说道。

    “怎么了?麴稜准备戴罪立功,去说服城里的守军了?”程名振又楞了一下,笑着问道。

    王二毛一边摇头一边冷笑,“没有,他从战场上逃走的那个女婿,半道又转回来了。主动要求举城投降,替老丈人赎命!这回,你不用废心思琢磨怎么控制战果了。好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第四章 恩仇(四 下)

    “这算是什么运气?”程名振咧了下嘴巴,苦笑连声。他刚才还在想着,如何让洺州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表现得平庸一些,以避免被人关注。谁料时事不由人,魏郡守将居然不战而降了。

    这回,洺州营即便想低调也没法低调了。只出动了五千人就完完整整地替大唐攻下了一个郡,如此辉煌的战绩即便是放在李家起兵之初时也不常见。而窦建德治下只有五个半郡,转眼间丢了一个,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反正,人家捧着郡城找上门儿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王二毛耸耸肩,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作为相交多年的朋友,他能猜出程名振现在的打算。可计划没有变化快,魏郡上下已经束手就擒,洺州营总也没有非逼着对方把降理。

    “麴稜的女婿是姓崔么?”程名振叹了口气,低声追问。对于崔商,他约略有些印象。对方在战场逃得非常果断,让他根本来不及派出追兵堵截。

    “不是他还能有谁?”王二毛皱眉撇嘴,仿佛吃了一百只苍蝇般难受。“在中军帐外跪着呢,头上顶了一片白葛。你赶紧见见他吧,否则不冻死,他也快吓死了!”

    “他应该是清河崔氏的子弟吧?”程名振想了想,继续问道。

    “谁知道是清河崔,还是博陵崔。反正没什么好玩意儿!要说吃喝嫖赌,鱼肉百姓,倒是样样在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根本不用学!”提起所谓世家子弟,王二毛嘴上就没好话。

    “我想起这个人来了!”程名振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脸上登时绽满了笑容。“他跟麴稜原来都是王琮的部下。窦建德取河间时,将他们活捉了。所以才做了大夏国的官儿!”

    “你是说,他就是用女人裙子抗敌的那个?”王二毛眉头轻皱,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他还能有谁!”程名振笑着点头,然后又摇头不止。

    “老窦可真会用人!”王二毛也摇头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说窦建德好。当年窦建德挥军攻打河间,就曾经遇到一个非常荒唐的笑话。至今还在军中广为流传。

    当时的束城县令,就是现在的魏郡太守麴稜。而县丞大人,也姓崔,家世显赫,素有才子之名。当窦建德兵临城下的时候,麴稜和崔县丞不敢领兵迎战。出于对大隋的忠诚,也不愿立刻投降。于是,翁婿二人就想了一个非常绝妙的主意,将四面城门都打开,把城里的女人们都赶到城墙上去命令她们一边啼哭,一边用裙子向城外扇风。据说,这样就可以引土地神的愤怒,起地裂,将窦家军上下举吞没。

    结果,带头冲锋的是石瓒。根本没读过几篇民间话本,不晓得什么是空城计。更不懂得敬重鬼神,躲避晦气。见到城门四敞大开,立刻策马直冲。麴县令和崔县丞两个还没等带着女人们哭完第一段儿,就被不解风情的石瓒给生擒了。

    按照石瓒的想法,这种装神弄鬼的鸟人最好一刀杀了干净。可窦建德却认为麴稜是个忠臣,所以非但没杀他,反而委以重任。

    王二毛和程名振两个知道魏郡太守麴稜,就是被石瓒生擒过的那个麴县令。却万万没想到,能想出用女人裙子破敌之“妙计”的崔郡丞,居然也保全了富贵,依旧被窦建德委以重任。这种人逃回了安阳,肯领着残兵舍命跟洺州营一战,才怪!

    “把他叫进来吧。你亲自去,对他尽量客气点儿。顺便把麴稜也给我请来!”擦了把笑出来的眼泪,程名振抿着嘴命令。

    见好朋友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王二毛楞了下,低声问道:“你准备拿他们翁婿二人派什么用场?咱们这边可是不缺废物点心!”

    “废物有废物的好处,快去!”程名振推了王二毛一把,笑着催促。他现在终于有了一个韬光养晦的好主意。就要着落在麴稜翁婿头上。也就是这对废物可以有如此妙用,如果换做其他人,还真难蒙混得过去!

    “小心些,别玩得太过火!”王二毛不清楚程名振肚子里到底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反正知道没好事。白了对方一眼,转身出帐。

    片刻后,麴稜翁婿用膝盖蹭着地面,一步一拜爬了进来。没等爬到军帐中央,立刻伏地大哭,口中恳求道:“请将军看在魏郡四十万父老的份上,暂时收起刀吧。我等服了,愿意为将军做牛做马!”

    “快请起,快请起,这叫什么话呢!”程名振赶紧冲上前去,拉着二人的胳膊将二热人扯起,“您岁数是我的一倍大,让长者下拜,不是折我的寿么?”

    “不敢,不敢!”麴稜吓了一哆嗦,赶紧又跪了下去。“小老儿没有诅咒大将军的意思。小老儿借个胆子也不敢!”

    “起来吧,起来吧。我可同时搀扶不住你们两个!”程名振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滚,收起笑脸,低声命令。

    “是,大将军!”麴稜的膝盖下如同垫了竹板,听出程名振不耐烦,立刻把自己弹了起来。

    “来人,给麴郡守和崔长史搬个座位!”程名振笑了笑,冲着外边大声吩咐。“再烧一壶浓茶,给两位大人暖身子!”

    “败军之将,哪敢在大将军面前落座!”麴稜后退半步,连连拱手。“大将军不杀我等,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等嫣敢不知进退!”

    “这一仗又不是你指挥的,你怎么算败军之将?”程名振的头歪向了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小老儿……”麴稜被问得愣住了,嚅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事实上,自从钦差大人赶到,他就被剥夺了战斗的指挥权。但如果不是钦差大人越俎代庖的话,魏郡乡勇只可能败得更惨更快,绝对不可能有什么挽回之机。

    没等他和崔商两个明白过味道来。程名振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问了几个降人,他们都说,麴太守本来不准备出战。是被窦建德的钦差逼着才不得不放弃了自家优势,出城来跟我野战。而那位钦差又仗着窦建德在背后撑腰,胡乱指挥。所以才导致了魏郡众乡勇阵脚大乱,未战先溃。是不是,麴老大人?”

    “这——”麴稜一时有些拉不下脸来,犹豫着沉吟。

    “对,对对,就是这样!”崔商是何等的聪明,立刻顺着程名振伸过来的棒子向上爬。我等畏惧大唐天威,本来不敢出城迎战的。若不是念着窦王爷相,相待之德。待将军兵临城下时,我等也就投降了。可钦差…….““错不能算在钦差大人的头上!”麴稜突然变得怒不可遏,转过头去,狠狠瞪了自己的女婿一眼。

    “小老儿是个文官,不懂打仗!”冲着程名振做了个长揖,他低声解释,“本来不敢出城捋大将军虎须的。但郡丞张翼文仗着自己在夏王面前说得上话,硬逼着小老儿出城野战。偏巧钦差大人赶到,跟张郡丞意见不合。二人就当众争夺起了乡勇的指挥权。大将军目光如炬,看到机会后,果断出击,所以将魏郡将士杀得大败。事后,大将军又心怀慈悲,不想多做杀伤。小老儿的女婿被大将军的仁义所感动,是以决定将安阳城完完整整献给大唐皇帝陛下!”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接上了程名振的暗示,又不着痕迹地拍了对方的马屁。至于他们翁婿二人,也从两个窝囊废,一跃变成被奸臣逼迫的爱民好官。端得堪称铁嘴钢牙!

    程名振见对方上道,笑容变得越和气。“我就是说么,窦建德经营河北南部有一段时间了,怎可能轻易被我打下一个郡来。此战,与其说是洺州军骁勇善战,不如说本将的运气好,大唐皇帝的运气更好。”

    “大唐皇帝是真命天子,诸神庇佑。程将军乃天子爱将,自然也是鸿运当头!”扯起官场上的弯弯绕,崔商立刻如鱼得水。他不明白程名振为何放着好端端的大胜不要,非得把功劳推到敌人的内乱和大唐皇帝的运气头上。但此刻他和岳丈麴稜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所以即便程名振说月亮是方的,他也会想尽办法将挡住四个边!

    “对,是本将借了大唐天子的运气!”程名振肚子里边暗叫一声佩服,笑呵呵地总结。“麴老大人放心,根据本将查探,你为官以来,没有过任何鱼肉百姓的劣迹。你我今日交手,乃是各为其主。既然崔大人愿意将安阳城双手奉上,本将也不会过分难为你们。日后大唐**行赏,也少不得两位一份!”

    “不敢,不敢。赏赐我们不要了。能保住性命,已经知足了!”麴稜抹了把头上的血迹,惨笑着说道。

    “嗨——”程名振笑着摆手,“一码是一码。我还得烦劳郡守大人写几封信,让治下各县也放弃抵抗!免得动起手来,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应该的,应该的!”麴稜连连点头。“其实不用小老儿出面,大人随便派几个人去,就能接收各地。各县的能拉上战场的青壮,白天已经被打溃了。大唐天兵一致,他们绝对没胆量再次以螳臂当车!”

    “小人在地方上还有些家产。如果大将军不嫌弃,小人愿意倾家中之资劳军!”唯恐程名振请功的时候把自己给落下,崔商大声表态。

    “不瞒崔大人。我洺州营弟兄还真是又饥又渴。嗨,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烦劳崔大人提前跟城里的父老打个招呼,就说程名振是个粗人。麾下带着一群粗坯。如果进城后有冲撞的地方,还望原谅则个!”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大人治下军纪严明!”崔商听得心里一哆嗦,赶紧出口阻拦。“小的这就回城里去,跟父老们商量出一份劳军物资清单来,无论如何,保准让大将军满意!”

    “那就有劳崔大人了!如果安阳城内有校场的话,最好给打扫干净。这样,大军有了住的地方,就不会扰民了!”程名振笑着拱手。窦建德如果领军回扑的话,凭着洺州营这点儿兵马,根本不可能将魏郡守住。而大唐现在四面作战,估计一时半会也抽不出兵马协防魏郡。所以与其让窦建德轻松将魏郡夺回去,不如自己先将城内刮个底朝天。反正城中大户的钱财也未必是好道上来的,劫了它,刚好拿到山那边去给弟兄们安家。

    能让程名振松口,崔商已经喜出望外。根本想不到程名振打着捞一票就撤的念头。眼珠翻转之间,他已经琢磨好了该如何去凑份子。怎样尽可能的让城中其他几家大户多掏钱粮,保全崔氏的家族利益。至于窦建德往日的善待之恩,早就被他丢到千里之外去了。只要不听到熟悉的角鼓声,绝对不会主动再想起来!

    “去吧,回去跟城里的人说,在你们翁婿二人的努力斡旋下,我不会伤害任何无辜!”程名振挥了挥手,示意崔商可以先行告退。

    “那,那我就头前替大将军清扫府衙去了!”崔商做了个长揖,试探着问道。

    “去吧!”程名振用力挥手,“来人,选二十名侍卫,保护崔大人回郡城!”

    左右答应一声,立刻簇拥着崔商而去。带众人的背影去远,程名振将目光从军帐门口收回来,笑着问道:“魏郡已归大唐版图。不知道郡守大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待小老儿完成大将军交代的事情,就准备收拾行李,回乡去了!”麴稜叹了口气,很不甘心地回应。他先前只求保住性命,如今,可以确定自己性命无忧了,心里边立刻又多出几分其他渴望来。

    “大唐天子向来仁厚。如果麴郡守能献上魏郡的舆图和户籍的话,也许能让陛下高看一眼也说不定!”程名振笑了笑,替麴稜指出了一条捷径。

    “多谢大将军!”麴稜膝盖一软,立刻又跪了下去。“如果能蒙陛下垂青,麴某此生不敢忘记将军高义!”

    “我不过念你在地方理事多年,为国求贤罢了。你千万不要客气!”程名振侧开半步,不肯接受麴稜的谢意。从对方今天的表现来看,此人就是个废物点心。但越是如此,越显得洺州营今天这场仗胜的轻松。既然对手如此不济,那么洺州营取胜就全凭运气,具体的实力,就没必要被高看一眼了。

第四章 恩仇 (五 上)

    数日后,程名振的报捷文书和魏郡太守麴稜的请降信一道送至了长安。李渊君臣粗粗一揽,立刻笑得合不拢嘴巴。

    五千人攻下一个郡,自己损失只有区区数百。哪怕是朝中那些百战名将出马,恐怕不会做得比程名振更出色吧!尤为难得的是,取得如此大胜之后的少年人居然不肯贪功,而是把成就完全归在“大唐皇帝乃天命所眷”和“对手不战自乱”这两点上。

    “这小子,身上颇有大树将军之风啊!”放下军报,李渊笑着点头。

    大树将军冯胜是汉光武刘秀的心腹。在光武帝重建大汉的过程中居功至伟。但此人从来不争名夺利,每次打完了仗,当众将都忙着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他总选一棵大树靠上去,静静休息。长此以往,众人便以大树将军称之。而刘秀有因此更器重他,把很多重要的战斗都交给他来完成。

    “恐怕真如他自己所说,借了陛下的运气而成事!”东宫詹事李纲受人所托,不想让程名振的仕途太顺利,因此笑着上前搭腔。“麴稜乃前朝老臣了,为人素来持重。这回冒冒失失从高墙后走出来野战,还被洺州营截杀于道,显然是受了别人的摆布!”

    “军报不是说了么?郡丞弄权,窦建德又犯下了临阵换将的大忌么?!”另外一名前朝遗老朱守德点点头,笑着附和。“不过这也正说明了我大唐乃天命所归。凡与我大唐为敌者,肯定会稀里糊涂犯下大错!““陛下洪福!”其他臣子互相看了看,齐声道贺。

    “嗯!”李渊被拍的非常舒坦,捋着胡须点头。最近一年多来生的事情,的确让人觉得连老天都在照顾大唐。先是西楚霸王薛举病死,去掉了在唐国西北最大的隐患。然后是杜伏威宣布易帜,将淮南数百里江山双手奉上。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整个中原战斗力最强的一支队伍,瓦岗军居然兵败如山倒。被王世充偷袭之后,再也没能缓过元气来。如今李密已经被洛阳军压缩在东郡一角,败亡在即。大唐国打着出兵调停的名义东进,趁机招揽了不少难得的英才。

    如今瓦岗军主帅李密已经放弃了野心,私下派人跟大唐商讨归顺后的待遇。李渊非常爽快地承诺,给李密高官厚禄。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对方能帮忙联络徐茂公,将汲郡和黎阳仓献给大唐。

    如果李密能完成任务的话。大唐在河北的力量就对窦建德形成了夹击之势。日后平定河北也就事半功倍了。

    想到这些,李渊心情就十分愉快。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朕是天佑之君,程将军也是个难得的福将。该给他记的功劳,还是不能吝啬的。朕记得他现在的爵位是开国县伯吧,破敌,俘将,夺城,三项功劳加起来…….”

    “陛下赏识程名振,是他的福分!”太子府詹事李纲赶紧躬身施礼,拦住李渊的话头。“但他少年得志,官升得太快,恐怕内心浮躁轻狂,日后反而招祸!”

    “哼!”没来由被人扫了兴,李渊脸上立刻浮现了一层阴云。但转念之间,他便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程名振委婉拒绝了太子招揽这件事。将心头的怒火往下压了压,笑着说道:“也是,才二十出头就封侯,未免太快了些。算了,朕这回不提高他的封爵了。施恩于其家人吧。裴卿…….”

    “陛下,程名振尚无子嗣。其父乃前隋府兵将领,被卷入贺若将军的冤案,配塞上后下落不明!”听李渊叫到自己,裴寂上前数步,躬身回应。

    “这样啊!”李渊有点儿为难了,“他没托你帮忙寻亲么?”

    “臣查遍了前朝兵部的存档,只找到了一个名字。前朝三度征辽,两度抗击突厥,边军都曾参与其中,想是已经殉国了!”裴寂点点头,坦然承认。

    “唉!”李渊非常惋惜地叹了口气。“如此,程老将军恐怕已经为国捐躯了。也罢,朕给他平反昭雪,恢复他的职位,追赐光禄大夫散职。他的妻子、母亲,都赐一份诰命吧!”

    “程老将军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感念陛下的恩德!”裴寂躬了躬身,替程名振道谢。“陛下不如再增些食邑与他。也省得有人说我大唐不赏奇功!”

    “好,增赐食邑二百户。食七百户的开国县伯,在我大唐也不多见了!”李渊笑了笑,答应了裴寂的请求。在他印象中,裴寂很难得提携一个后辈,所以这个面子他得给。也许程名振身上,与裴寂有很多共同之处吧。都很谨慎,也都很能做事。

    群臣一时插不上嘴,所以也不便反对。李渊和裴寂两个一问一答,很多就把对程名振和赏赐和对洺州营将士的嘉奖都确定了下来。君臣二人歇了口气,又不约而同地说道:“魏郡……”

    “魏郡……”裴寂将说到一半的话吞回肚子,笑着看向李渊。

    “诸卿以为,魏郡可守乎?”李渊点点头,把目光扫向其他大臣。

    “难”宋国公萧瑀轻轻摇头。“程将军麾下只有五千兵马,而魏郡治下有八个县城。加之其靠近窦建德老巢。窦家军不回师则已,一回师,必然前来争夺魏郡!”

    “增兵可乎?”李渊想了想,继续问道。

    “河东兵马都在前线与刘武周对峙,无兵可增。其他地方的兵马,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兵部尚书屈突通沉吟了片刻,出列回应。

    “那倒有些可惜了!”李渊很舍不得将刚刚到手的地盘再吐出去,咂着嘴说道。

    “除非将略阳公的兵马调往魏郡,并且及早取得徐茂公的支持!”屈突通想了想,又道。

    “朕尽力一试!”李渊点头答应,然后突然又皱着眉头问道:“略阳公那边最近好像一直没消息,他跟窦建德、宇文化及两个对峙得怎么样了?如果没有机会,干脆撤到魏郡算了!”

    “不可!”宋国公萧瑀立刻出言反驳。“大隋宗室和传国重宝都在宇文化及手里。陛下万万不可半途而废!”

    “陛下乃仁德之君,岂能放过宇文化及那谋篡之贼?!”太子府詹事李纲再度出列,大声提醒。

    对于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儒,李渊非常不满意。但看在对方在儒林中的声望和曾经做过皇孙启蒙老师的份上,不愿意过于计较。忍了忍,笑着说道:“朕只是突奇想而已。既然诸位卿家反对,朕不坚持就是。给世民那边传道旨意,让他抓紧时间接洽李密归唐事宜。如果徐茂公肯主动投效,不要在乎赏格!”

    “陛下圣明!”众臣见李渊收回了先前的话,一起大声恭维。

    “圣明不圣明,要后世来评说。尔等跟孤都在局中,是说不清楚的!”李渊一时心有所触,叹息着说道。

    屈突通狠狠地瞪了李纲一眼,慢慢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在他看来,先前自己和李渊的设想大有可为之处,只是坏在了这张口闭口礼教纲常的老儒手里。这厮别无所长,给人扯后腿挑毛病的本事,却是一个顶俩。

    裴寂也觉得很无奈,笑了笑,摇头不语。太子府詹事李纲也感觉到自己今天行事有些莽撞了,想了想,躬身提议,“陛下,据说程名振素有些练兵的本事。陛下何不多拨些钱粮给他,让他就地征兵,以防窦建德!”

    “兵贵与精而不在多。如果没时间训练的话,下次洺州营对敌,结果恐怕和今天战报上的结果正好反过来!”李渊又叹了口气,笑着解释。“卿别管了,军务非卿所长!”

    李纲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怏怏地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李渊将目光再度看向裴寂,正准备跟对方商量个两全之策出来,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皇宫驰马,只有传递万分紧急的军情时才有这个资格,否则即为杀头之罪。众文武不约而同将目光转过去,只见宫门外滚下一个浑身被泥巴糊满了的信使,被两名当值侍卫架住,晃晃荡荡拖上了大殿。

    “河,河北急报!“已经累散了架的信使从怀中掏出一份被汗水浸软了的军报,举过头顶,“我军受到窦建德的偷袭,难以继续在河北立足。现在已经退往汲郡。略阳公在混战当中被流矢所伤,性命垂危!”

    “啊!”宛若晴天打了个霹雳,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李渊君臣全被惊呆了,张大嘴巴,满脸难以置信。

第四章 恩仇 (五 下)

    最近一段时间捷报频传,令李唐君臣心里都产生了一种麻痹感。总以为自家兵马乃天下至锐,剪除各地枭雄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谁料派往河北的数万精兵,居然被草头王窦建德给打了个落花流水。要知道,就在之前没多久,同样一支窦家军还被罗艺和李仲坚两个像撵兔子一样从上谷一直撵到了武阳郡。一退就是六七百里。

    “这怎么可能?程将军以五千兵马就拿下了整整一个郡!”东宫詹事李纲最沉不住气,回头跟同僚嘀咕,声音却被所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李詹事刚才不是还一口咬定,程名振取胜全凭着运气么?”作为铁杆的秦王系大佬长孙顺德岂肯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打击对手机会,立刻站出来冷笑着嘲讽。

    “呃!”李纲被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满脸青紫,“某,某是说过程将军借了陛下的运数。可,可…….”

    可了半天,他也没出个所以然来。额头上虚汗直冒。前朝遗老朱守德不忍心眼睁睁看李纲受窘,拱了拱手,低声说道:“依朱某看来,那场战事的确有很大运气成分。说不定正是因为窦建德把手中精锐全调向了聊城附近,才令程将军抓到了空隙!”

    “那也是五千对一万五。略阳公所部战兵就有四万,窦建德再有本事,还能于一年时间练出十二万战兵来?”兵部侍郎周域对前方的败绩也非常不满意,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是啊。”附近几个多少懂一点军略的大臣频频点头。“略阳公这次,恐怕是太托大了!”

    “唉,这回聊城估计落在窦建德手里了。前朝的传国重宝,还有那么多肱骨重臣……”

    见群臣们嘴里尽扯些没用的话,李渊气得用力拍打桌案,“都给我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前朝的事情。谁去接应略阳公回来?他虽然打了败仗,毕竟是我大唐的将军。还有那么多弟兄,朕总不能把他们都扔在河北吧?”

    “陛下说得是,臣等知罪!”众人从没见李渊这么大的火,赶紧一起躬身谢罪。

    “算了。朕要是有三头六臂,什么都能亲力亲为。就把你等全赶回家去养老!”李渊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叹道。说罢,他目光看向已经累瘫了的信使,“来人,给他拿碗蔘汤来。再搬个羊皮绣墩,让他坐下说话!”

    “谢,谢……陛下!”信使感动得两眼热,强打精神向上拱手。“陛下,我军虽然兵败,但是略阳公应对得当,弟兄们至少还剩下六成。请陛下火派人支援!”

    “朕知道了。你坐下慢慢说。朕今天一定会把援军派出去!如果找不到合适人选,朕就领京师守军亲征!”李渊点点头,郑重承诺。

    “不可,陛下万万不可!”宋国公萧瑀大惊,第一个冲出来反驳。“陛下乃大唐天子,身系江山社稷安危,不可轻易犯险。况且我大唐人才济济……”

    “人才,人才在哪?你指给朕看?朕是大唐天子,那略阳公可是朕的亲侄儿!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朕如果跟已经过世的兄弟交代?”

    说到后半句,李渊眼睛都红了起来。没坐上皇位之前,他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称孤道寡,出口成宪。可真的坐在龙椅上之后,才深刻体会到其中孤单滋味。原来无话不谈,齐心协力的老兄弟们渐渐分成了几个派系,彼此攻击不休。原来的相亲相爱的几个儿子各说各话,为了继承人的位置明争暗斗不止。原来总能及时给自己出谋划策肱骨臂膀心中有了忌讳,说一句话恨不得绕上八个圈子。早知道这样,自己又何必非逼着杨侑禅让。做一个出入皇宫可以佩剑的权臣,不比被架在高处形影相吊强?

    “陛下勿恼,老臣愿意领军出战,接回略阳公。”兵部尚书屈突通见不得主上着急,上前数步,主动请缨。

    “不可。若无屈突老将军坐镇中枢,各路兵马器械粮草的调配肯定会出问题。”宋国公萧瑀摇了摇头,再度否决了一个应急的提议。

    李渊本人也不希望屈突通出征。一则他需要一个合格的军师,而来,屈突通毕竟是大隋降将,去了前线恐怕难以镇住那些骄兵。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他低声道:“屈突老将军能出马,当然是最好不过。但朕身边一日不可没有你。萧卿,既然无论朕说什么你都说不可。想必你心里已经有了合适人选,不妨先说出了听听!”

    屈突通拱了拱手,慢慢退回了自己的位置。李渊不放心将军队交给自己,他对此赶到非常失望。但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如今已经跟大唐的兴衰牢牢绑在了一起,所以心中再遗憾,再愤懑,他还得毫无保留地替大唐谋划下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需派任何人去接应!”宋国公萧瑀想了想,低声回答。“窦建德眼睛盯得是聊城。他出身寒微,所以前朝的传国印玺以及前朝的太后、公主,遗老遗少,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取得玉玺之后,再得到前朝太后的亲口称赞,就等于他将夏王的位子坐实了,有了名正言顺跟我军争夺天下的理由。因此,微臣以为,窦建德不会追赶略阳公。即便追,也是派出少许兵马尾随,趁乱捡便宜。而不会放着宇文化及不打,非把我军这一路兵马吃掉不可。”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大伙的耳朵内。原来还心乱如麻的众人闻之,登时精神一振,纷纷点头附和:“应该如此,否则他就不是窦建德了!”

    “我等怎么没想到,宋国公高见,一言拨云而现日!”

    “宋某只是猜测而已,具体如何,还得陛下来定夺!”萧瑀非常知道进退,拱了拱手,把大伙的注意力引向李渊。

    “嗯!”李渊轻轻点头。“涉及那么多弟兄的安危,朕刚才的确太着急了些。亏得有萧卿提醒,否则非乱了方寸不可!”

    “萧大人说得对。但我军不可不做些补救,以免窦建德真的狗急跳墙!”自从信使入殿后,一直在低头沉思的裴寂突然抬起头来,笑着建议。

    “裴卿有办法了,裴卿别卖关子,快讲快讲!”李渊一看裴寂轻松的笑容,就知道他一定有好主意了。赶紧出言催促。

    “刚刚拿到手的魏郡,陛下还想要么?”裴寂点了点头,笑着问道。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略阳公和程名振两个都能把剩余的兵马带回来,区区魏郡,让窦建德先占几天又能如何?”李渊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说道。

    这就是李渊。平素看上去婆婆妈妈,就像个无所事事的老太太般黏糊,关键时刻,绝对拿得起,放得下。裴寂最欣赏的就是李渊这一点,笑了笑,大声说道:“好,那请陛下颁两道圣旨,命令博陵大总管和幽州大总管见旨之后,立刻集结兵马,向窦建德示威!”

    “这……”李渊有些犹豫。博陵和幽州是他起兵之初,为了最大可能争取同盟者,不得不建立的两处分封之地。两地总管名义上是大唐臣子,实际上军务、民政和人事任免完全独立,根本不必听从大唐号令。待天下一统之后,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李渊肯定要逐步将权力收归中央。如今这种情况下,他采取的策略就是能不给博陵军和幽州军任何继续展壮大的机会,就不给对方机会。以免将来两支兵马尾大不掉,让朝廷难以承受削藩的代价。

    “事急从权。况且李、罗两位将军都非有野心之人!”裴寂笑了笑,继续说道。

    “朕当然相信他们的忠心。但有时候,形势不由人!”李渊叹了口气,笑着说道。这是一句大实话。任何忠心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当年的自己,最初时不一样对大隋忠心耿耿么?可后来呢?外部局势,属下的推崇,还有一系列其他原因,让自己最终决定取杨隋而代之。

    “中枢如果是一条龙,虎踞塞上,只会替大唐威慑四方蛮夷。”裴寂笑了笑,继续说道,“若是中枢已经孱弱如羊,恐怕非但边塞之虎难以控制,四境之狼也要群起而长嚎!”

    “然!”李渊痛快地点头。“就依照裴卿之意。请宋国公替朕拟旨,着幽州军和博陵军南下,威胁窦建德老巢。具体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他们自己说得算。打下来的地盘,也随他们自己派遣官吏治理。”

    宋国公萧瑀本来想反对,但听李渊已经下定了决心,想了想,就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裴寂见李渊采纳了自己的建议,笑了笑,继续说道:“幽州和博陵太远,即便接到陛下旨意后立刻采取行动,恐怕也只能起到遏制窦建德野心,使其在收拾掉宇文化及之后不能趁机西进的作用。若是想让略阳公平安归来,陛下不妨再一道紧急军令,让程名振去接应略阳公,然后两支兵马合二为一,一道退到太行山西侧来!”

    “可以,程将军对那一带地形非常熟悉。想必窦建德的人难以玩出什么伏击,截杀之类的手段!萧卿,这道军令也烦劳你一并写了吧,写好之后立刻拿来给朕用印,然后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魏郡弹丸之地,朕不要了。留得几万虎贲在,这笔帐,早晚朕要跟窦建德连本带利讨还回来!”李渊点点头,笑着说道。

第四章 恩仇 (六 上)

    接到略阳郡公李道宗兵败的消息,程名振也被吓了一跳。他先前还指望着李渊接到自己的捷报后,立刻派些援军过来,把魏郡牢牢地守住。谁料转眼之间,形势急转而下。率领四万战兵的李道宗被窦建德打了个落花流水,从聊城一直败到了繁水,在瓦岗豪杰徐茂公的暗中支持下,才勉强收拢了兵马,背靠运河站稳了脚跟。

    无可奈何,他只好主动出击,东进接应李道宗所部残兵败将。好在追杀李道宗的敌将是他的老熟人石瓒,知道洺州营是块难啃的骨头,胡乱放了一阵乱箭虚应故事,然家就返回向窦建德缴令去了。

    身负重伤的李道宗大喜,拉住程名振的胳膊不住说感谢话。还没等二人客套完毕,紧跟着,聊城方向又传来了新的坏消息。击败了李道宗之后,窦建德部主力立刻掉头去强攻聊城。事先假意投降宇文化及的卧底王薄阵前倒戈,献出了聊城南门。窦家军随即长驱直入,阵斩司马德堪等将领二十余人。生擒宇文化及全家。将前朝大隋皇后萧氏、南阳公主、湖阳公主以及若干皇家贵胄,亲信大臣,一股脑地“解救”出来,待为上宾。

    待聊城内的敌军残兵被消灭干净,当着萧皇后和一干杨家遗孀的面儿,窦建德将宇文化及全家老少一百六十多口全部诛杀,取出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兄弟以及当日东都带头谋反的几位将军之心肝祭祀杨广。哭拜落泪,哽咽以至昏厥。

    杨广的原配妻子,前朝皇后萧氏非常感动,亲自走出来扶起窦建德,以大隋皇后的身份,封窦建德为夏王,大丞相,大司徒。并主动出面,将传国玉玺及大小印玺四十余枚从宇文化及的遗物中辨认出来,献给了大夏国。

    旧隋重臣,裴矩、虞世南、苏世长等人原本在宇文化及麾下做高官,此刻宇文化及一倒,立刻被窦建德收于阙下,分别作了大夏国的尚书右仆射,秘书令和民部侍郎。转眼之间,再度飞黄腾达。

    大夏国本来有一套摸索出来的规章制度,因为起草者地位和见识差强人意,所以略显粗鄙。裴矩归顺大夏国没几天,立刻找出了这套制度的数十个漏洞,并且逐一参照大隋的政令提出了改进办法。窦建德跟他商讨到深夜,心情大畅,出来对左右说道:“我今天得到了裴卿,如昔日汉昭烈之得诸葛武侯,远近皆无忧也!”

    这番话自然令宋正本、孔德昭、张景素等人心里很不舒服。但裴矩、虞世南、苏世长当年在大隋时地位就远在他们几个之上,并且个个身背后都有个显赫的家族。满腹的愤懑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这一连串天翻地覆的变化早就通过细作之手,6续传到了魏郡。程名振看过之后,忍不住直摇头,“窦建德是越来越糊涂了,前朝那一套如果管用,前朝还会落到如此下场么?他又不是没吃过前朝的苦,呵呵,这人啊,一旦位置变了,居然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样岂不是更好。那姓裴矩辅佐杨广,杨广死,辅佐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死。现在窦建德又封他当右仆射了,岂不是很快就要死在别人手里?”

    “你还是算算咱们自己怎么活命吧!”程名振被王二毛的推论逗得抿嘴而笑。“姓裴的当了大夏国的右仆射,肯定得替窦建德立点实际功劳。我估摸着,最大的可能,就是替窦建德谋划如何收复魏郡!”

    “皇上不是下旨,让你跟李道宗一起撤兵了么?”王二毛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咱们撤回太行山西面去,他裴矩还敢追过来不成?”

    “不敢追过太行山。但咱们能不能平安撤回去,还得另说!”程名振继续摇头。“朝廷又下了一道旨意,准备将魏郡整个搬空,让窦建德什么也捞不到。”

    “把百姓也都迁走?”王二毛听得一愣,皱着眉头追问。“那可是上百万人,前面的人都到上党了,最后的人恐怕还没离开家门。”

    “谁说不是呢!”程名振无奈的摇头。窦建德的大夏国和李渊的大唐国势不两立,所以唐军撤走前,要尽可能地破坏魏郡生产,借此达到削弱窦建德实力的目的,这条计策虽然恶毒了些,但也不是不可理解。然而把所有百姓都迁往河东的话,就做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且不说那么多百姓到了河东之后如何生存的问题,单单是沿途押送这一项,就足以拖垮三军。

    三国时刘备带着百姓后撤,一天才走二十余里路。不到三天就被曹操从后边追上,不但把百姓丢光,还多赔进去数千精锐。如今魏郡百姓**着背井离乡,想必走得更慢。按照朝廷最新安排,洺州营要负责替所有人断后。若是窦家军尾随而来,大伙哪里还有及时撤入山区的机会?

    “你没向陛下申诉?请他撤回成命?”王二毛眉头紧锁,沉吟着道。

    “哪还来得及?”程名振满脸愁容,忧心忡忡地回应。

    正说话间,亲兵入内禀报,说麴太守和崔长史联袂前来拜访,问大人是否有空。程名振心里边正烦,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没看我忙着呢么?让他们改日再来!”

    “且慢!”王二毛眼神突然亮了起来,笑着出言拦阻,“见一见他们也没坏处,这两个都是地头蛇,消息灵通,并且家底厚实!”

    听王二毛如此一说,程名振心里也隐隐出现了一丝光亮。点点头,低声吩咐,“请他们到二堂吧。顺便让厨房准备些好茶。招待这两个人,不能太怠慢了!”

    亲卫答应一声,匆匆退下。程名振和王二毛互相诡秘地看了看,一前一后走向了衙门中日常会客的二堂所在。片刻之后,麴稜和崔商两个地头蛇被引入,亲卫们端上了茶水,默默退了下去,顺手将房门关紧。

    “两位将军救命!”见周围已经没有了外人,麴稜和崔商两个撩开外袍,“扑通”一声齐齐跪倒。

    程名振向王二毛使了眼色,带着他上前去伸手相搀。口中大声说道:“二位这是干什么?你们现在也是大唐的官员了,级别比我们哥两个还高。给我们下跪,不是诚心让有司找我们麻烦么?”

    “程将军不帮忙,老夫今天就跪死在这里算了!”麴稜推开程名振的手,一边哭,一边誓赌咒。因为向大唐献户籍版图有功,如今他又成了大唐的魏郡太守,官职一点儿都没降。另外还多捞了个左光禄大夫的散职。他的女婿崔商也跟着水涨船高,从一介长史被提拔为魏郡丞,成了当地官职仅次于麴稜的第二人。

    只是此刻这对翁婿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官员的气度,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程将军和王将军若是仗义援手,这份大恩大德,魏郡上下这辈子都不敢相忘!”

    “这到底怎么了?想让我帮忙,也得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退开数步,端起茶水看对方如何表演。

    “将军抬抬手,就是几万条人命。难道将军还不清楚么?”麴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不伤心。

    “我可没那本事!”程名振笑着摇头。“几万人,都绑好了让我受手下的弟兄拿刀砍,也得砍上十天半月。况且当天那些俘虏我已经都释放了,上哪找几万该死的去?”

    听程名振始终不肯接自己的茬,麴稜把心一横,抹了把泪,大声问道:“莫非将军还没接到朝廷的迁民旨意?何止就几万,魏郡上下近百万人,如今都眼巴巴地望着您老!”

    “我老?”程名振摇头苦笑,“我老人家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麴大人好耳朵,居然这么快就把消息从我这里探听了去!”

    麴稜一愣,赶紧出言辩解,“不是,不是,将军误会了。麴某自有一条消息来源。”见程名振脸上带着明显的怀疑之色,他想了想,继续补充道:“麴,麴某原来也是有些同僚及时投奔了大唐的。彼此之间,多少还念些当年的旧情!将军这里乃军机重地,给麴某三个胆子,也不敢乱向人打听消息!”

    “喔!”程名振笑着点头,“您老这么说,我就有点儿明白了。感情您老是故土难离,所以情愿等着窦建德回来,追究您老的丧师失地之责。死也要死在自家门口,对吧?”

    “将军,将军大人别戏耍老夫了!”麴稜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苦笑。“老夫现在做了大唐的官儿,自然是要为大唐效忠到底的。只是老夫在这边还有些亲戚朋友,一时故土难离……”

    不待他把谎扯圆,程名振转过头,冲着崔商问道:“崔郡丞呢,莫非还等着待我走后将府城再献给窦建德一次?接茬儿做窦建德的官儿?”

    崔商心里抱得其实就是这个打算,不幸被程名振一言说中了,老脸登时变得通红一片,楞了楞,讪笑着解释:“没,没哪能呢,看您说的。我肯定要跟大人走的。只是崔家在魏郡也展了多年了,上上下下两万多口人。去了山那边,吃没得吃,穿没的穿……”

    “这你不必担心。略阳公已经答应,调拨一部分军粮应急!”王二毛突然插了一句,笑里藏刀。

    “王大人,王大将军,我的王大爷唉!”崔商一着急,辈分立刻就弄不清楚了。“崔家的人可以走,地不能带走啊。在这边是地主,到那边却要重新开荒。全族上下,像我这样五谷不分的人不在少数,到时候还不全得活活饿死?”

    “也不至于,种地很简单,学学就会。”王二毛笑着**,“你们读书人不是讲究,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么?上党那边山多,西山、北山,东山都抬头可见,比光见一个南山强太多了!”

    “王将军,实话跟您说了吧。这人走了,地肯定归了别家。将来咱大唐即便打回来,地也不是我家的了。二十几万亩地,多少辈子才能赚回来啊!”

    “你们清河崔家,不是也有人在窦建德麾下当差么?暗中拜托他们照顾不就行了?”王二毛不懂装懂,诚心添乱。

    “一家之中,也分强干弱枝。清河崔家跟魏郡崔家的确是一脉。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平时互相照顾一下可以,几十万亩地交出去,肯定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回来了!”

    “这么说,崔大人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产了?”程名振见火候差不多了,笑着追问。

    “正是,请程将军开恩。日后崔家必有回报!”崔商见瞒不过去,索性点头承认。

    ‘“麴大人呢,也是如此?”程名振将头又转向了麴稜,笑着追问。

    “是啊,是啊,请将军务必帮老夫这个忙!”麴稜跪直身体,摸摸索索从衣袖里掏出两份地契,“这两份薄礼,就算给两位将军的辛苦钱。麴某不敢说拜托,事成之后,魏郡上下必然会另有重谢!”

    “我拿他没用!况且这都是魏郡的土地!”程名振将地契推开,看都不看。“老大人起来吧,崔郡丞也请起来。你现在好歹是我大唐的官员了,不能自折身价。迁徙的事情,皇上让略阳公做主。我只能替他出出主意。你们二位要是信得过我,不妨坐下来,咱们共同商议个章程。也免得此举闹得动静过大,影响了大唐的声誉!”

    “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麴稜和崔商叩了个头,缓缓站了起来。“这两份地契,不是魏郡的。在博陵郡,也有崔家的田产在。两位将军如是不喜欢经营田产,换了其他商号的房契也行。在河内与京师,崔家也有些产业!”

    “收起来吧。放心,办好这件事情,少不得花销。需要时,程某自然会找你要。”程名振皱了皱眉头,低声命令。

    “都包在……”崔商一拍胸脯,就想大包大揽。转念想到眼前这位将军可是个人精,前两天轻飘飘地一道劳军令,就在自己的后腰上割下了三条子肉去。真要随便他开口的话,崔家说不定就得卖宅子卖地。于是咧了下嘴,讪笑着补充道:“都包在,包在我们几个魏郡大户人家身上。无论上下打点花费多少开销,我们几家共同承担就是。只要程将军肯手下留情…….”

    “我留情,大唐朝廷,谁会给我留情?”程名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第四章 恩仇 (六 下)

    第四章恩仇(六下)“程将军尽管放心,此事决不会让将军一力承担!”唯恐程名振变卦,崔商急切地跳起来保证。“崔,崔家在朝廷中还有些人脉,只要将军肯高抬贵手让大伙把眼前这道难关过了,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上下打点,保管不让将军受到太大影响就是!”

    “崔家?你们崔家什么时候又跟大唐朝廷勾搭上了?”王二毛以为崔商在说谎话骗程名振上当,登时满眼鄙夷。

    “崔,崔家是,是个大家族!”事关家族荣誉,崔商不肯再退让了,红着脸强辩,“虽然眼下族中很多子弟都在夏王身边行走。可大唐那边,也,也有不少族中翘楚。还有很多朝中能说上话的重臣,也跟崔家沾亲带故。这次事突然,他们无法阻止陛下的决断。但在事后,肯定会想办法保全家族的利益!”

    “是么?还真是两头下注啊。王世充那边呢,你家没派些子弟过去出仕?”王二毛冷笑着瞟了他一眼,继续问道。

    “肯,肯定要派的。”崔商笑了笑,红着脸说道。“也不止是我们崔家,他们裴家、虞家都是这样的。包括大梁皇族萧家,还不是一样的么?一个在南方自立为帝,一个却在大唐做了国公。最后无论那边赢,家族中总得有人在朝廷上替子弟们说话!像崔某这样的,其实就是个家族布下的一粒小棋子而已,从生下来就命中注定,根本没得选择!”

    “还委屈了你呢!”王二毛越听越觉得愤懑,冷笑着嘲讽。“王某倒想做个小棋子呢,却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王将军少年得志,相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自建家族了。”崔商耸耸肩,苦笑着回应。

    “我呸!”王二毛一时语塞,想不出合适言辞来对付崔商,啐了一口,恨恨地把头扭向了旁边。

    见二人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麴稜赶紧上来打圆场。“王将军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娇生惯养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咱们还是说正事吧,请程将军务必替魏郡上下留条活路。其实这也不完全是为了我们几个,能网开一面的话,过后对程将军也不无好处!”

    “什么好处,你以为我们稀罕你那几顷田产么?不行,不行,崔大人刚才说过,我们还得留着身上的功名自立家族呢。一旦为此事吃了挂落,到时候找谁哭去?”王二毛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般,连声否决。

    “二位将军听我把话说完!”麴稜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二位将军难道不觉得奇怪么?迁徙上百万人的大事,朝廷就稀里糊涂下了道旨意,不肯说到底略阳公和程伯爷哪个来主持?而略阳公他老人家则借口身上有伤之名,一推二五六,任程将军出面当这个坏人?”

    这两点,的确不在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两个刚才主要想的是如何让沿途不生变故,却没注意到略阳公李道宗的表现处处透着怪异。被麴稜一提醒,立刻警觉了起来。

    崔商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二位将军听我岳丈几句话吧。毕竟我岳丈在官场上混了多年了,走得桥比咱们走过的路还多。这大唐虽然是万象更新,但很多官场上的基本道理,却是一成不变的!”

    “嗯!”程名振轻轻点头,随手给麴稜搬过来一个锦墩,“老大人请坐下说。晚辈在这方面正需要人指点!”

    麴稜笑了笑,摆出幅孺子可教的模样,施施然坐下,又接过王二毛送上来的茶水抿了几口,才慢吞吞说道:“如果此事在生在大唐举兵之初,其实就不叫个事儿!哪回改朝换代不是尸横遍野?只把一个郡的人口都迁走,已经算是很仁慈了。但大唐现在已经占据了天下半壁,可以说早晚会一统中原。这时候再于民事上惹上了麻烦,即便朝廷当时不予追究,日后,言官们的悠悠之口,想必也够将军受的!”

    “是,是皇上下的圣旨,关我们何事!”王二毛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反驳。

    “问题是言官不敢挑皇上的错啊?”麴稜耸耸肩,笑着回应,“强迁一郡百姓,路上肯定会有人反抗。既然有反抗,就得动刀子。动了刀子就要流血,流了血便是施暴于民。圣明天子谁不想当啊?言官的责任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么?你程将军背后又没家族,头上也没人罩着。不挑你的错还能挑谁?在天下未平定之前,朝廷不愿意伤了武将的心,估摸着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可天下早晚会平定下来,仗早晚有打完的时候。到那时,有人**你骄横跋扈,借搬迁之由戕害大唐百姓,害得几万**离子散!我说小程将军,小王将军,你俩拿什么自辩啊?”

    “这……”听完麴稜的话,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汗从脑门上直接淌了下来。卸磨杀驴这种事,二人早就听人说过。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变成那头蠢驴。可就这么让麴稜给说动了,又和二人先前的设想不符。虽然二人先前也没打算严格执行朝廷的命令,但是,那毕竟需要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而不是挺着脖子为不认识的人直接抗命。

    “程将军,王将军,听老夫一句话!”麴稜见对方的方寸已乱,拉长了声音说道,“老夫是魏郡太守,小婿是魏郡丞,按理都是地方父母官,断不敢不考虑治下百姓死活。程将军和王将军呢,虽然不是魏郡的人,但毕竟是驻守此地的最高武将之二,当然也得担待一二。咱们几个,再加上魏郡的其他几个家族联起手来,想个妥帖办法。肯定不会让二位将军担太大责任,但同时对朝廷,对百姓,也都能交待得过去!”

    “老大人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程名振略微拱了下手,诚心向对方求教。

    “这个么?先,咱们得让略阳公满意。毕竟他是李家皇族的人!”麴稜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些天来,魏郡上下感念大唐的德政,心里早已奉大唐为天下正朔。即便日后魏郡又落在窦建德手,百姓心里还是向着大唐的!”

    “嗯!”程名振一点就透,笑着接口,“那就请麴老大人和崔郡丞帮忙征两万青壮,加入略阳公麾下。以证明百姓们拥护大唐的决心。我想,略阳公得了这两万士卒补充,当然也拉不下脸来再难为弟兄们的家人!”

    李道宗刚刚打了一场败仗,所部兵马损失近半。两万青壮主动送上门来,他当然不可能拒绝。而收下了地方上这笔大礼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好处捞到了,当然没有再板起脸来公事公办的道理。

    麴稜点点头,对程名振的说法表示同意,“除了壮丁之外,劳军物资么,地方大户多少也能凑一些。略阳公是为了替前朝皇帝报仇而来,我等世受皇恩,自然不能让略阳公一人人承受所有损失。但窦建德的兵马来势汹汹,我估计啊,除了府城之外的其他几个县,百姓们恐怕来不及西徙了!”

    这话说出来可有些欺心了。窦建德兵马还远在数百里外,哪里会影响到此地政令的执行?但官场上讲究瞒上不瞒下,只要李道宗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千里之外生的事情,李渊不可能看得清清楚楚。

    程名振点点头,笑着答应,“老大人说得对。新兵刚刚入营,肯定形不成战斗力。带出去跟窦建德硬拼,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洹水、临漳、尧城这几个地儿,百姓恐怕来不及被迁走了……”

    “多谢程将军开恩!”没等程名振把话说完,崔商立刻长揖及地。那几个县都临近大河,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正是富豪们赖以存身的根本所在。至于西侧临近太行山的丘陵地带,则不在大户人家的法眼之内。地方上百姓也少得可怜,每县顶多两、三万左右,全部迁走也损害不了大户人家的利益。

    程名振笑了笑,继续说道:“滏阳、临水两地百姓生活穷苦,迁徙到河东去反而能寻条活路。但路上需要的粮食,还有置办家业的费用,也是不小的数目。我怕朝廷一时拨不下来,耽搁了春耕…….”

    “没事,没事,我找人去筹措!”保住了自家产业的崔商立刻投桃报李,“先每户人家两吊钱,搬家之时当场放,估计他们巴不得立刻走!”

    ,“那就有劳崔郡丞。王将军,你协助崔郡丞,以免刁民打这笔钱的主意!”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命令。

    崔商本想借机一笔小财,没料到程名振这么快就把“监军”给派了下来,脸色登时显得有些窘迫。可转念一想,小王将军也是个苦出身,正需要钱财来成家。届时只要自己让他拿大头,剩下的好处也不会太少。心气立刻就平了,拱了拱手,拉着王二毛一道去准备。

    屋子中立刻只剩下程名振和麴稜两个,一老一少互相看了看,同时开口,“安阳…….”“安阳……”

    “老大人先请!”

    “程将军先请!”

    “还是老大人先请吧,地方上老大人比我熟悉!”

    “那老夫就僭越了!”麴稜点点头,低声说道:“郡城安阳内有很多富户,每家可以走几个人,但不要全搬干净了。让他么自己想办法决定谁去谁留。留下的的就暂时躲到城外去,算作临时外出未归。算至于普通百姓么,实在蒙混不过去,搬走也罢。临近的邺县么,则可以尽数搬迁。以免有人借此攻击程将军!”

    “光一个邺县,恐怕不下十万人吧!”程名振想了想,低声问道。

    “那里是曹魏的旧都,一直比较繁华。但县城里人不多,也就一万出头。至于城外乡村的,不愿意迁徙,听到消息早跑进山里了。恐怕将军也无暇带兵入山去追赶!”

    “这样算下来,老大人估计,总共能迁走多少人,能否向朝廷交差?”程名振想了想,又问。

    “大概十万左右吧!安阳城内有不少无家无业者,听闻河东那边肯授田产,估计乐不得跟着将军走。还有其他各县愿意去河东谋求活路的,将军尽管带走便是。十万人,也够河东那边忙碌一阵的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借此找将军麻烦。等到有人觉得迁徙人数与实际相差太大之时,老夫在朝廷中的故交,还有魏郡几大家族在朝廷中亲朋好友,也找到了缓冲时机,自然会让此事不了了之!”

    “那恐怕又是很大一笔开销!”程名振点点头,低声说道。

    “舍点钱财,保住家业,大伙都会感念你的恩德。程将军放心,我等也会给将军留一份上下打点之资,以防万一。”

    “那…….”程名振本能地想拒绝,心里却突然一冷,叹了口气,默许了麴稜的贿赂。

    “前些时候,程将军拒绝了太子的拉拢吧?”麴稜见程名振肯受贿,心中立刻把双方之间的关系更拉近了一步,笑了笑,低声问道。

    “是太子看不上我这小人物!再说了,我不是大唐的将军么?何必再向太子殿下表忠心!”程名振笑了笑,摇头否认。

    “这就是迁徙百姓的事情,为什么落在你头上的原因了!”麴稜摇摇头,低声点拨。“官场上的争斗,不亚于疆场。你不算计人,就难免被人算计。太子也许没把你当回事,但那么多赶着拍太子马屁的人,有谁不想拿你当晋身之阶呢?”

    “这?”程名振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向麴稜施礼,“谢老大人点拨。”

    “程将军多礼了!”麴稜摆摆手,却没有起身还礼,“你前些日子保住了老夫的官位,老夫无以为报,就送你四个官场箴言吧,和光同尘,懂么?老夫看你不是个喜欢仰人鼻息的性子,所以也不建议你去攀附哪棵大树。但想完全凭自己的本事在官场上混,很难,真的很难!”

    “大不了我去做富家翁!”程名振越想越郁闷,赌气的话冲口而出。

    这下,轮到麴稜**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人居然长了一幅老气横秋的心态,对功名利禄看得如此然。想比之下,自己多年的宦海沉浮,仕了大隋又仕大夏,仕了大夏有仕大唐,就显得有些卑微了。想到这儿,他也不多啰嗦,笑着起身拱手,“那老夫就告辞了。此番留手之德,请容老夫和魏郡上下日后回报。”

    说罢,认认真真地向程名振做了个揖,然后大步离去。

第四章 恩仇 (七 上)

    第四章恩仇七

    “老大人走好!”程名振笑了笑,亲自送麴稜出门。对于麴稜所说的回报,他一点儿都没往心里边去。先,眼下的他的确不缺什么钱。其次,麴稜一番有关官场的高论,让他感觉大唐朝隐隐有些失望,所以对身外一切,也就稀里糊涂了。

    “大不了老子就不干了,找到地方当富家翁去!”此念一出,眼前立刻天空地阔。程名振当年造反就是为了求条活路,眼下自觉已经活得挺风光了,断然做不出为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戕害百姓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地有多善良仁厚,而是平头百姓遇到飞来横祸之时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苦他亲身经历过,万不敢日子刚好过一些就忘了本。

    本着这种豁出去了的心态,在执行迁民任务时,他出手极为宽松。愿意走的,一个不落全带,不愿意走的,除了郡城安阳和邻近郡城的邺县两地之外,其他也不十分勉强。行经太行山谷地的时候,看到有很多抱着孩子喂奶的妇女步履艰难,索性一挥手,任她们自行决定去留了。愿意前往河东者可以跟家人都留在后面慢慢追赶队伍,实在故土难离者,哪怕已经从崔商那边领过两吊钱的安家费,也不必归还,由着她们自行返乡去了。

    到了河东,大伙又是一通忙碌。划分荒地,建立屯田点儿,选拔里正、乡老、底层小吏等,令人无暇他顾。好在大伙有着多年的屯田经验,再加地方官员的鼎力协助,倒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周围的树梢也开始绿了。程名振抖擞精神,一边抓紧时间练兵,一边等着朝廷追究自己阳奉阴违的责任。谁料朝廷根本没有追究的意思,就好像那道“迁空魏郡”的圣旨从没下过般,一切都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

    再仔细一打听,才现这一切都是麴稜和崔商等人用尽了浑身解数下奔走的结果。河北一些望族本来在朝廷就有自己的子侄,当时李渊正在火头,那些人不敢出面为家族争取利益。过后待李渊气消了,则开始想尽各种办法化解危机。如是一层层斡旋下来,当初朝廷中几名权高位中的柱石之臣也觉得最初的迁民旨意下得太匆忙了,因此干脆对程名振玩忽职守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但事态的展却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四月份的时候,有眼线从太行山东侧送回消息,说是河北各地如今都在传诵大唐程将军“义释千余妇孺”的善举。还有百姓刻了程名振的长生牌,初一、十五焚香叩拜不断。

    大唐皇帝李渊闻之,先是脸色阴沉,很快又是一笑,将当日给自己出主意迁徙百姓的官员叫出列,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臭骂一顿,贬到陇西开荒去也。然后,又以“广播大唐仁义”为理由,将程名振破格提拔为开国县侯,食邑增加到一千户。王二毛也跟着水涨船高,得了个开国子的爵位,食邑五百户。

    圣旨到达河东,洺州营下欢声雷动。只有王二毛一个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私下里找到程名振,低声抱怨道:“他***,老子还以为大唐跟大隋不一样呢。谁知道真没啥差别。所谓百姓疾苦,都是说来听听的。朝廷真正在乎的,还是几家几姓而已!”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声呵斥。

    “我就是心里觉得憋得慌!”王二毛四下看了看,然后叹息着道。“你还以为真有百姓给你刻长生牌位么?类似的善事咱们在巨鹿泽时也没少做,怎么那时就没人想起给你刻长生牌来?”

    “我当然知道是麴老大人和崔商在暗中捣鬼!”程名振笑了笑,轻轻摇头。有关长生牌消息传来的当天,他就已经猜出其背后的猫腻了。以崔、麴两家在河北的势力,唆使家中佃户刻几块长生牌,然后再让牌位流到大唐细作的手中,几乎是举手之劳。而之所以拿着“义释千余妇孺”这一局部实例做文章,却对整个搬迁过程采用的春秋笔法,则是为了让大唐皇帝李渊有个台阶下,不至于觉得太难堪。

    但麴稜和崔商等人之所以这样做,却不仅仅是为了报恩。先,他们也需要找一个契机,把这次搬迁风波尽快了结,以免日后被人抓到把柄。其次,对于河北几大世家而言,洺州营出身的将领是一伙值得长期交往的后起之秀,既然已经搭了线,就万万不想再把联系断掉。

    “知道了你还由着他们借你的旗号折腾!”王二毛有些不满,瞪了程名振一眼,气哼哼地质问。

    “

    “至少对你我二人来说,没什么坏处,不是么?”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安慰。

    “是啊,说不定还可以跟麴稜就结个善缘,日后在官场互相照应!”王二毛觉得很没意思,拖长了声音奚落。

    “总比多一群仇家要好!”程名振又笑,摇着头回答。“现实中很多事情,光凭咱们两个根本改变不了。还不如慢慢去适应。当年张大当家誓杀光天下豪门,结果却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窦建德说要铲除天下不公,最后他制造的不公比原来还多。咱俩两个,唉,能保住自己不再像先前那样被人踏在脚下,就已经不错了。何必太不知足?”

    “对,和光同尘,闭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反正已经不关我的事情!”王二毛耸了耸肩膀,悻然道。

    程名振懒得理睬他,目光重新落回案。桌摆着一封刚从京师送来的信,是裴寂老大人写的。信中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废话,只是在临近结尾处,才隐隐暗示他,前些日子那件事做得太莽撞了,以后千万要小心。为官者要懂得变通,必要时刻放弃一些自己原先坚持的东西,并非懦弱。而是只有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对于这个跟自己没太多交情,却给了自己很多帮助的老人。程名振心里始终保存着一份敬意。尽管在外界传言中,裴寂集贪婪、好色和狡诈于一体。但拨开那层由流言组成的迷雾,程名振却慢慢现,裴寂做的很多事情,受益者绝对不止是他本人。可以说,大唐国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状态,裴寂于其中功不可没。老人的很多作为看起来不符合君子之道,却让大唐朝廷,让他身边的很多人,还有他自己,不断得到回报。

    他不是什么铮臣,也不是什么权臣,在大唐崛起过程中所挥的作用却比很多铮臣、权臣大得多。他这个人做事不是很讲究原则,有时候甚至随波逐流,但他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很多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你不参与进去,事情的结果便永远不会令你满意。看着眼前的信,程名振又想起了裴寂当日跟自己说过的话。当惊涛拍来,能做一块骄傲的岩石,宁可粉身碎骨也不屈服后退,这种勇气固然令人钦佩。能架一只小舟弄潮其,所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勇气了。那还要于勇气之外再增加些智慧、信心和过人的毅力才行。

    当他终于将心思收回到现实中时,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王二毛依旧坐在他旁边,端着茶盏百无聊赖地翻看邸报。“你没有走?”程名振楞了一下,歉然地问道,“找我还有别的事情?”

    “当然不是只为了两句牢骚来的!”王二毛倒不计较好朋的失礼,放下邸报,笑着回答。“我要成亲了,婚礼定在下个月初六。到时候…….”

    “放心,肯定风风光光帮你把媳妇接进门!”没等王二毛说完,笑意已经从程名振心里涌起来,一直涌到嘴角,“想开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就打光棍了呢!”

    “还能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王二毛叹了口气,轻声回答,“人总不能活在过去里?姓崔的不是说过么?老子现在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可以自立家族!”

    “别老扯这些没用的话!”程明振听出王二毛心里还藏着一丝遗憾,笑着说道。“是武家的那个女儿么?鹃子偷偷去看过她,非常不错。绝对是个大家闺秀,符合你的要求!”

    “老子现在才不在乎什么大家闺秀。过了门后别给老子添乱,对老子的娘好一点,也就够了!”王二毛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但嘴依旧装得很硬气。“若是做不得饭,也弄不得针线,老子就一巴掌给她打回家去…….”

    “行,行,你有本事了,行不?”程名振气得直摇头,“还真摆开爵爷的谱了?仅仅是把老婆休掉哪够?还要派人打门去,抄了老岳父的家,治他个养女不教,蓄意欺骗之罪才算!”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着嘴傻乐,“那样以后就没人敢把女儿嫁给我了。算了,老婆不休,再纳十个八个妾就行了!”

    哥两个正有一句没一句地信口胡说,门房前来通禀,说党郡丞崔商前来拜访。对于这个没什么真本领,却老于世故的官场油子,程名振始终存着一点戒备,想了想,低声命令:“请他到客厅奉茶,我马就过去!”

    “是,大人!”门房答应一声,转身去安排了。程名振送走了王二毛,换了身官场穿的便服,前去会客。宾主刚寒暄完毕,崔商立刻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问道:“卑职听说,侯爷与魏公李密师出同门,是么?”

    程名振想了想,轻轻点头。“也许是。我入门晚,拜师当天,曾经听恩师提起过一嘴,好像觉得师门非常不幸。但具体如何,我也不太清楚!”

    “那厮阴狠狡诈,的确有辱师门!”崔商听程名振的话里对李密没有丝毫好感,立刻换了一幅口气说道。“但那厮已经归顺大唐了。还被封了邢国公。我还听说,皇准备把自己的表妹下嫁给他。”

    “哦!”程名振轻轻回应了一声,对这个消息没显出太多兴趣。事实,他对李密也谈不什么仇恨,对方当年试图加害过他,但没有成功。如今偌大个瓦岗寨被对方玩得土崩瓦解了,报应已经足够,自己犯不着再去踩他一脚。

    “他,他最近好像要去京师谢恩。”见程名振始终不冷不热,崔商说话渐渐开始拘束,“在,在下以为程,程将军想知道他的行踪呢,才,才眼巴巴地跑了过来!”

    “我知道他行踪干什么?”程名振笑着反问。但随即意识到这是崔家在向自己示好。最近一段时间,河北众富豪一直在努力拉拢他,示好花样不断翻新,已经让他感觉有些不耐烦了。对方所看重的,无非是他现在头那顶开国侯的封爵,期待日后他他飞黄腾达时,能有所回报。但作为一个曾经受尽豪门欺凌的人,程名振很难真心接受对方的好意。

    “那,那个…….”崔商一下子结巴起来,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作为族中翘楚,他的心机绝对够深。但碰程名振这种油盐不进的,则总是有股浑身下的劲没处使的感觉。

    “不过还是谢谢你跑来告诉我!”程名振想了想,继续说道。“但我不准备招待他了。人家一个国公,我只是个县侯,彼此之间地位差距太大,高攀不起。如果崔郡丞想跟他见一面,也不是什么难事。河内是王君廓的地盘。最近前方战事不紧,念在过去交情,王将军少不得会回去见李密一面!”

    “我,我是说……”崔商憋了一脑门子汗,站起身,红着脸道。“我以为将军跟他有过节呢,所以才跑来知会一声。既然将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就不多啰嗦了。天色太晚了,请容我先行告退!”

    “我来送送崔大人!”程名振笑着起身,很礼貌地将崔商送出门外。待客人的身影在淡淡的夜幕中消失后,他摇摇头,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李密归唐了。要从河内郡路过。崔商知道消息,特地赶来通知自己。这一切背后隐藏着什么?忽然,眼神微微一冷,他把手伸向了腰间。

    腰间,往日经常挂着刀的位置是个双鱼袋。那是大唐显贵的标记,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江湖人。

第四章 恩仇 (七 下)

    距离王二毛成亲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整个上党郡却已经热闹了起来。军官、士卒、官吏、乡绅,凡是能跟婚嫁双方拐着弯儿搭上关系的,无不提前送上一份厚礼,然后坐在家中,眼巴巴地盼着请柬的到来。

    不是大伙趋炎附势,如此门当户对的婚姻太少见了,短时间内,整个上党郡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家去。男的一方,新郎是开国子爵,朝廷实授的从三品将军。跟洺州营大总管程小侯爷是从小玩到大的把兄弟,见了太守大人都可以不予理睬的少年才俊。这样的人,放到哪朝哪代,都是难得的金龟婿。

    论及家世来,女方的背景好像就差了一些,仅仅是户规模较大的木器商人而已。但整个河东谁不知道,卖木材的武家当年曾经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资助了大唐皇帝!如今的工部尚书,应国公武士矱,便为武家当年投资的红利是也。背靠着这样一座大靠山,生意场上,谁敢再与武家争锋?有武家暗中出力照看,新郎官日后想不飞黄腾达有可能么?所欠的只是一点点时间和适当的机会罢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完美。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上党郡实在太偏僻了,一干操办婚事所需要的装饰点缀物品,都显得非常不上档次。不过这也难不住洺州营的众位弟兄,跟上头随便打了个招呼,新郎倌就跟自己的一帮好友飞马奔向了南方,非要赶在婚礼之前从长平郡的大集市将所需之物置办回来。

    “胡闹,不过一个小小的三品将军,还不是府兵嫡系。这样做也太张扬了!”也有人肚子里犯酸,端起一杯淡酒,望着街心处刚刚修好的大宅院小声嘀咕。

    跟他在一个桌上喝酒闲聊的人听见,立刻冷了脸色数落:“兄台不是嫉妒人家了吧。凭着手中的刀,从一无所有硬砍到开国子爵的高位,这番好运,放在谁身上不是张扬的本钱?我要是小王将军,我也要由着性子折腾。让当年欺负我的人看看,爷爷终究不是池中之物!”

    “那也不能太过分了。皇上春天时刚刚说过,要戒奢戒逸的!”被人一句话说穿了心事,犯酸者红着脸给自己找台阶下。“他们身为大唐的官员,就要给百姓做出表率!”

    “皇上的那话,说的是别人。”另一名酒客笑着插嘴。“有功将士肯定不在此列之内的。不信,你们没瞧见么?连程小侯爷都跟着去了。要说,他可是一个有名的持重人儿!”

    提到程名振,大伙就都没话说了。身为二十几岁的少年英杰,他身上却有着与年龄毫不相称的谨慎和老成。搬迁到河东才不过一年多,地方官员和士绅已经对此深有体会。大伙嘴上不明说,心里边却早下了定论。那就是,什么事情程将军开始做了,肯定不会再有什么风险。大伙迈步跟上去,保准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是这回,众人却大错特错了。就在上党郡的官员、士绅对王家的婚礼准备指指点点的时候,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已经带着一班弟兄穿过了王屋山,径直抄向济源城下。

    一干人放着华丽的武将袍服不穿,全做回了行脚商人打扮。但长年征战练就的暴戾之气却毫无遮挡地从身体上散开来,令难得遇到的商贩同行放下货物,鸟兽般四散逃去。

    “***,逃什么逃,老子脸上又没写着一个匪字!”王飞的自尊心受了打击,用马鞭向树上抽了几下,恨恨地骂道。

    “就你那身板儿,把脸蒙起来,也能吓得人腿软!”张瑾摇摇头,笑着打趣。平安的日子过得久了,仇恨一点点在他心中流逝。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许多,就像大病初愈一般。

    “还说我呢,前天在市集上,不知道是谁吓哭了别人的孩子!”王飞撇撇嘴,反唇相讥。

    “老子是见那孩子太调皮,替他娘收拾了他一下!”张瑾被笑得满脸通红,直着脖子辩解。

    “呵呵,是替人家孩子他娘抱打不平啊!”蒋百龄接过话头,拖长了声音道,“看不出,张大哥还有这爱好,专替别人家孩子他娘出头!”

    “哈哈哈哈”闻听此言,众人哄堂大笑。笑声穿透林梢,带来一缕缕阳光。没有战争的日子,紧绷着的脸也被春风吹软。

    笑了一会儿,程名振叫过黄牙鲍,低声问道:“老鲍,是这条路么?你可有把握?”

    “没错,教头你就放心吧!”黄牙鲍拍拍胸口,非常自信地回应,“头前探听消息的弟兄,三天前就盯上了他。除非他不往京师去,否则,这座小山就是必经之路!”

    “不会看错人吧?”王二毛想了想,低声确认。

    “肯定不会!”黄牙鲍胸有成竹,“像那厮般嚣张的,全大唐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邢国公似的,走哪都打着仪仗!”

    “就好,咱们先转到小山坡后面,居高临下地等!”程名振点点头,用马鞭指向不远处的土丘,“吃点儿干粮,把牲口也都喂好!”

    众人点头称是,打马转到土丘后去了。王二毛紧跟数步,低声问道:“值得么?为了这么一个废物?一旦让朝廷得到消息,可又是一堆麻烦!”

    “不一定非要截杀他!”程名振摇头否认,“当然,能了结掉他最好。也算我报答了**的教诲之恩。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如果有人想对李密不利的话,在这一带下手最好不过了。已经到了河内郡与绛郡的边界,王君廓管不到这里,出了事儿,可以完全推到王屋山的盗匪身上!”

    这才是他偷偷潜入河内郡的原因。崔商当日的暗示,就像一层薄雾包裹在他眼前。也许轻轻伸一下手,这层雾气也许就被拨散了。但不打散这层雾,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王屋山哪还有盗匪,早就跟着李家去打天下了!”王二毛笑了笑,低声说道。

第四章 恩仇 (八 上)

    第四章恩仇八

    当年唐公起兵反隋,郡主李婉儿在王屋山振臂一呼,立刻招募了十余万绿林豪杰加入她的战旗下。可经历两年恶战之后,这群豪杰死的死,残的残,几乎没有一人分享到大唐的荣耀。境遇之差,甚至连李渊本人都看不过去了。几番试图追封那些有功者,但几番都因为长孙顺德、萧瑀重臣的联手阻挠儿作罢。后者之所以抵制王屋山众豪杰的原因很简单,仅仅是觉得对方出身草莽,不配与自己同列朝堂而已。可就这么一条不得台面的理由,却由至下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令李渊不得不有所顾忌。

    相比之下,洺州众将的结局就算非常幸运了。毕竟如今大唐国的根基已经相对稳定,李渊不必再像立国之初那样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老关陇世家的脸色。可每当聊到想到这些话题,大伙心中依旧会涌起一股无力感。就好像被一块石头压在胸口处般,沉甸甸的无法顺畅呼吸。

    正唏嘘间,忽见黄牙鲍猫着个腰,贴紧土丘的边缘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低声喊道,“教头,教头,起风了,起风了。鸟惊林动!”

    “在哪?”好长时间没说江湖黑话,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勉强反应了过来。

    “对面的丘陵后,距官道二百步左右!”黄牙鲍用手贴着地皮向丘陵前的官道指了指,急切地汇报。

    有人觉咱们试图劫杀李密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互相看了看,眉头紧皱。谁这么好的本事?还是派出去的斥候走漏了风声?

    “准备迎战!”兄弟二人配合多年,目光稍稍一碰就做出了决定。只见他们两个同时放开坐骑,抽出兵器,贴着地皮一阵小跑。转眼间来到土丘最高处,躲在一块突兀的岩石后向外张望。只见对面土丘顶,有几个身影迅移动,显然,对方也迅做出了做战斗准备。

    王飞、张瑾等人也迅跑来,与程名振等人聚集成一个小型三角形攻击阵列。还没等大伙做出下一步行动,耳畔突然有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响,“的的,的的,的的…….”,声声敲在人的心口。

    “坏了,被人围了。对面家伙志在诱敌,侧面才是真正的杀招!”程名振眉毛倒竖,汗水一下就从额角涌了出来。“弓箭手到那块大石头后,其他人,变圆阵围住弓箭手!先打掉对方的气焰,然后,大伙立刻马向北突围!”

    “诺!”众人齐声答应,迅改变队形。毕竟都是刀头打了多年滚的老江湖,面临危险,动作一点都没慌乱,转眼间,已经围好了一个圆阵,将弓箭手和主将团团包围在核心。

    “把我放出去,点子扎手。你们的武艺还不如我呢!”程名振低声抗议,奋力推搡挡在身前的弟兄。

    “若是失了你,叫我等如何向弟兄们交代?”张瑾、蒋百龄和王飞三人死死卡住了他,无论如何不肯让开出阵的缝隙。

    只有王二毛不十分紧张,站在阵中,皱着眉头小声嘀咕,“这人?不会,怎么会是他?大伙不要慌,先看看情况再说”

    “谁?”程名振低声询问,“你认识么?”

    “不清楚,有点像,但又不太像!”王二毛轻轻摇头,语言很是含混。

    还没等他看得再仔细些,敌军骑兵已经迂回至百步之内。带队的是名疤瘌脸汉子,看起来非常魁梧,只是背驼得太厉害了些,令形象显得有些猥琐。只见他带住坐骑,将长槊举了举,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然后将长槊奋力向地面一插,“轰”地一声,槊锋入地三尺有余,“太行山的兄弟借这几个土坡做买卖,对面是哪路豪杰,能否请当家的出面一叙?”

    “太行山里可没你这样的好汉!”王二毛嘀咕一声,迈步就往外走。程名振在背后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抢身出阵,手搭在刀柄向拱了拱,朗声说道:“抱犊寨的兄弟路过此处,不知道太行山的朋已经铺开了场子。得罪之处,请当家人勿怪!”

    “你是抱犊寨的?”对面的疤瘌脸驼背壮汉眉头一皱,双目中寒光四射,“不知道跟孙老当家怎么个称呼?”

    “抱犊寨三十六峰,素来是互不统属。朱某福薄,未曾听过孙老当家的教诲!”程名振笑了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所谓孙老当家,本来就是对面壮汉随便编出来的一个名字。如果程名振说自己跟孙老当家有关系,才真正了对方的套。见语言中没挑出半分纰漏来,那名疤瘌脸驼背壮汉笑了笑,大声说道:“是朱寨主啊,久仰久仰。在下姓程,很高兴能与朱寨主相遇!如果朱寨主没事儿,就尽快赶路,这里穷山恶水,实在没什么风景好看!”

    “本来也没想久留,坐骑累了,下来吃点儿干粮而已!”程名振笑呵呵地跟对方客套。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插在地面的长槊。那杆长槊乃地道的绝世珍品,精钢为锋,白铜为纂,槊杆乃生漆、麻布、裹了白拓蔑条胶合而成。造这样一杆槊,至少需要耗费三年之久,四十几道工序随便出点差池就是废品。拿到世面去,没有三十贯以足色肉好根本买不下来。当年在大隋十二府军中,能用得起这样长槊人也没几个。更莫说如今乱世尚未结束,天下纷争不断的时候了。

    与此同时,对面的壮汉也在偷偷打量程名振。虽然少年人身的打扮非常普通,但那股刀头打滚养成的杀气,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更难得的是,刚才自己一槊刺入地面三尺,寻常蟊贼肯定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而少年人和他的那些属下只是楞了楞,握刀的手都未曾抖半下。

    这样一伙英才,是来自抱犊寨那鸟不拉屎的山沟沟才怪?但眼下有要事在身,壮汉也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笑了笑,继续道:“怎么?朱当家还要歇很长时间么?”

    从长槊刺入地面的深度看,程名振知道壮汉的武艺肯定比自己高出了不止一点半点。笑了笑,忍住心头的不快说道,“这就走了,不打扰程寨主做生意。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冲着壮汉拱了拱手,转身而去。还没等跟众弟兄汇合到一起,身后的壮汉突然策马疾驰数步,大声喊道:“且慢,朱当家请留步,程某还有一句话想请教!”

    王飞等人怕程名振遭到偷袭,齐齐前,挡住了战马的去路。壮汉的随从一直在不远处观望,见到此景,也同时策马坡,急冲而至。

    “别误会,大伙别误会!”壮汉举起双臂,冲着前后左右大喊,“我只是见朱寨主的兵器眼熟而已。朱当家,在下绝无恶意!”

    程名振也看出对方并不像准备跟自己起冲突的样子,赶紧平伸胳膊,拦住一拥而的大伙,“靠后些,靠后些,程当家的马只是跑得急了点儿,但是他肯定能控制得住。”

    闻听此言,壮汉才觉自己的举动太莽撞了,笑了笑,飞身下马,“这样可以了,我可是赤手空拳了!”

    笑声未落,其麾下的弟兄已经赶到,纷纷拉住坐骑,在附近围作一条弧线。壮汉回头看了看,哭笑不得地呵斥道:“干什么你们,怕我吃亏么?都滚远一点去,别在这添乱!”

    情急救人的骑兵们挨了训,也不着恼,将马匹向外稍拨了拨,依旧摆成个攻击阵势。其中一个持钢叉汉子将兵器向举了举,大声喊道:“跟他们费个什么话,一群劫道的蟊贼而已,不如杀了干脆!”

    “你才是劫道的蟊贼!”一直躲在众人身后的王二毛突然了脾气,不顾自己一方势弱,依旧毫不客气地反击,“老子过路,关你什么事了。有本事,你把天下官道全封掉!”

    “找死!”持钢叉着双腿一用劲,就准备策马而出。他身旁一名江湖郎中模样的家伙手疾眼快,立刻拉住了缰绳,“兄弟,别胡闹!正事要紧!”

    “能耽误多大会儿,一刻钟结果不了战斗,算我怕他!”使钢叉的汉子撇了撇嘴,狞笑着道。

    “呵呵,好大的风!”王二毛一摆刀刃,抢出队列。“不就是败家子李密麾下的一条疯狗么?放马过来,让爷爷替瓦岗豪杰出口恶气!”

    说来也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持叉汉子被王二毛一顿臭骂,居然立刻没了脾气,将钢叉横在马鞍,指着王二毛打起了哆嗦,“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都太行山了,我还不能去抱犊寨么?”王二毛撇撇嘴,冷笑着反问。

    话音落下,程名振和疤瘌脸壮汉都愣住了,“嘿嘿嘿”对着干笑了几声,面红耳赤。

    “你小子啊,怎么不早出了打招呼!”疤瘌脸汉子脸皮稍厚些,冲着王二毛挥了挥手,忍住心中的惭愧问道。

    “是程大哥,你的脸怎么花了,背什么时候驼的?我刚才根本没认出来!”王二毛将刀插回腰间,笑嘻嘻地跟对方打招呼。“我看看,我再看看。好啊,几年不见,大伙都变样子了!”

    “嘿嘿,嘿嘿!”骑马的众豪杰尴尬地赔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二毛的提问才好。还是被称作程大哥的壮汉反应机敏,用袖子在脸抹了几下,低声抱怨,“都怪老牛,我说这易容药不管用!他非让大伙擦。这下好了,顾头不顾腚的,算什么事啊!”

    说罢,猛地一直腰。身体陡然长高了半尺,哪曾有什么驼子,分明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那脸的疤瘌也被他自己三下两下被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古铜色的面皮。

    骑着马的众豪杰见此,也不想再装下了去了。纷纷卷起衣袖来抹脸。片刻后,大伙全恢复了本来面目。个个虎背熊腰,生气勃勃。

    那名壮汉前数步,冲着程名振长揖及地,“瓦岗程知节,吴黑闼、牛进达带着自家弟兄出来做买卖。刚才不知道是程兄弟,得罪之处,勿怪,勿怪!”

    到这个时候,再猜不出对方的身份,程名振就是傻子了。赶紧侧开半步,长揖相还,“平恩程名振,见过诸位瓦岗英雄!方才并非刻意向程将军隐瞒身份,我等也是来这儿做桩买卖,不得已而为之!”

    “都不得以,都不得以!”程知节自己刚才也没一句实话,所以也无法追究对方撒谎,摆了摆手,将刚才的误会一笑揭过。

    “我并非有意来坏程大哥的好事!”程名振想了想,又笑着追加了一句。“只是看这里地形比较合适。如果程大哥不方便,我等这就把地方让出来!”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既然瞒不了你,估计也瞒不过别人!”程知节大度地挥挥手,笑着回应。“算了,这买卖估计难做了。老牛,你把秦二哥和罗兄弟喊过来,别在对面丢人现眼了!”

    江湖郎中答应一声,策马而去。片刻后,先前诱敌的地方又冲出来几匹骏马。当先马背乘的是一名黄脸的壮汉,随后是一名深色面孔的少年,再往后,有名豪杰修身长腰,银甲白袍,不是天杀的罗成又是哪个。

    “秦二哥,罗士信,罗成,他们三个也在?大伙怎么都跑这来了!谢大哥呢,怎么没见他!”王二毛看得两眼直,歪着嘴问道。

    “小谢啊,他不跟我等一起了!”程知节叹了口气,低声回应。“瓦岗寨已经没了。我们现在都在秦王麾下混日子!”

    “秦王,是大唐的秦王么?”程名振微微一愣,信口问道。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李密战败投唐时,瓦岗豪杰大部分都被王世充迫降。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伙有成了秦王李世民的部属?

    “还有哪个秦王!”提起李世民,程知节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些,笑了笑,低声道:“王世充毁了瓦岗,我等岂能真心跟他。正巧他前些日子出来跟秦王交手,两军阵前,我等直接倒戈了!”

第四章 恩仇 (八 下)

    第四章恩仇八下

    “倒戈?”程名振和王二毛面面相觑。这是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做得出的事情?洛阳军的士气定然当场大沮,阵前倒戈者的个人声誉恐怕也同时一落千丈矣!

    看见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错愕的眼神,程知节笑着摇了摇头,“没办法的事情,总好过天天听仇人的吆喝。其他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至少,我等给死去的弟兄出了口恶气!”吴黑闼凑前,低声插了一句。

    “要说毁了瓦岗寨的罪魁祸,怎么轮也轮不到王世充?!”也不知道跟对方有什么过节,王二毛见到吴黑闼就没好脸色。

    “那是当然。帐要一笔笔算!”吴黑闼的脸又憋出了一片红云,咬了咬牙,低声回应。

    “是么?那对你来说可真不容易!”王二毛得理儿不饶人,继续步步紧逼。“伙同张亮,逼迫小谢交权的那一回,有你参与?挑唆周文礼、王当仁等外营将领不听徐三哥命令,也有你的份?我走得早,没亲眼看到李密篡权那一幕。若说当时你不在场,却是打死也不相信!”

    “你……”吴黑闼被数落得直哆嗦,握着拳头就往前冲。正如王二毛所说,作为李密的嫡系将领之一,很多阴谋都曾亲自参与。如今他最不愿意听人提起的,就是自己过去那些经历。每次听见,心里就像被刀扎了一样痛苦。

    “我怎么了,想杀我灭口?”王二毛冷笑一声,手再次握住了刀柄。

    眼看着双方眼里又开始冒火,程知节赶紧横着走了半步,挡在了吴黑闼身前,笑着道:“王兄弟,王兄的,嘴下留情。黑子,你也别沾火就着。当年你在李密麾下,的确很讨人厌。被王兄弟说几句就说几句,又不少一块肉。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做错了,还怕人数落么?”

    “还说我呢,窦建德又好哪去了?”吴黑闼嘀咕了一句,悻悻退到了一边。

    “王兄弟好一张利口!”劝退了吴黑闼,程知节冲着王二毛轻轻拱手,“你不用挤兑黑子了,程某此番的确是为了劫杀李密而来。诸位洺州营兄弟如果能当做没看见我等,程某必将感激不尽!”

    被程知节一语戳破了伎俩,王二毛不觉脸一热。嘿嘿笑了几声,继续补充道:“我也觉得么?这荒山野岭的,程四哥不会出来看风景。四哥尽管放心,瓦岗兄弟当年对王某有救命之恩,王某出了山,立刻忘了今天的经历就是!”

    说罢,他悄悄向程名振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跟自己一道向瓦岗群雄告辞。程名振笑着摇了摇头,笑着道“程四哥是爽快人,咱们也不能稀里糊涂地走。实话说……”顿了顿,他向程知节轻轻拱手,“我等也是抱着同样目的而来。却没想到被程四哥抢先了半步!”

    “你也来劫杀李密?”程知节楞了楞,犹豫着问。

    “他跟我是同门师兄弟。但师尊却被他逼得无处容身!”程名振郑重点头,“所以,程某必须赶在跟他同朝为官前,替师尊清理门户!”

    闻听此言,程知节心神大定,挥了下手,笑呵呵地道:“早说嘛!害得我白担心了半天。要不要一起来,还是我替你把事情做干净了!”

    “能跟瓦岗豪杰并肩而战,乃我等之荣幸。”程名振点点头,笑着回应。

    瓦岗群雄本来围成了个半圆形,一言不和就准备杀人灭口。此刻听说程名振准备带着洺州弟兄跟大伙一起干无本买卖,立刻纷纷放松了戒备,笑呵呵地跳下了坐骑。有人赶着前跟程名振、王二毛见礼,有人则拿出酒水、肉干,请王飞、张瑾等弟兄共享。

    正热闹间,秦叔宝、罗士信、罗成等人已经到了近前,跳下坐骑,热情地与大伙寒暄。王二毛前推了罗成一把,笑着骂道:“你居然还认得我们?我以为你当了驸马爷,就把大伙全忘了呢?”

    “哪敢,哪敢!”罗成心里有愧,陪着笑脸讨饶,“罗某这条命都是你们救的,怎么敢忘了救命恩人。后来之所以没联系,是因为知道窦建德心眼小,怕害了大伙而已。”

    “你就说!反正你长了张好嘴!”王二毛笑了笑,摇头说道。

    “真的不是瞎话,否则天打雷劈!”罗成笑着举手起誓,随后迅将话题岔开,“程大哥,你现在终于改用刀了?想必武艺已经大成了!”

    “估计还没有!”程名振轻轻摇头,“你走之后,再没人指点我。剩下的都是自己关起门来摸索,所以也不知道武艺有没有进境!”

    “老兄弟跟你切磋过武艺?”程知节看了看罗成,笑着插嘴:“我说呢,看到你的兵器就觉得眼熟。老兄弟教给你的招数,恐怕也不是好路子来的?”

    “战场偷师学来的。我自己用不了,就转给了程大哥!”罗成点点头,坦然承认。:“他当时的地盘紧挨着博陵,我怕他打起来吃亏!”

    “你小子啊,一肚子坏水!”程知节笑着摇头。“能此间事情了结,我跟程兄弟讨教几招。就知道进境如何了?北边那位,我有幸当年跟他交过手,对其的本事略知一二!”

    “那就有劳程大哥!”知道瓦岗寨兄弟都是爽快人,程名振也不推辞。

    正七嘴八舌说得热闹,秦叔宝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大家听我说一句,其他事情都有的是时间做。当务之急,乃是…….”

    “不就是劫杀李密么?我已经跟程兄弟交过底了,他正为此而来!”程知节心里头高兴,非常快意地插嘴。

    “不是这样!”秦叔宝年龄比众人大了将近两轮,所以看问题的眼光远比大伙持重,“这里两片丘陵夹着一条管道,地形的确适合做买卖。但既然咱们和洺州营兄弟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恐怕别人也不会是睁眼瞎。李密那人曾经在绿林混迹多年,逃命的本事向来数一数二。一旦被他的人逃出一个半个去,我等少不了要遇到场大麻烦。所以,我觉得……”

    说这话,目光慢慢向洺州营这边转。程名振见此,立刻抱拳许诺,“就请秦二哥主持,洺州营与瓦岗豪杰共同进退就是!”

    “多谢洺州营兄弟了!”秦叔宝拱手相还,“既然如此,秦某就僭越一次。”

    说罢,指点官道,将人员重新分派到各处,约定好联络信号,务必将李密及其麾下爪牙一网打尽。

    布置刚刚结束,还没等大伙分头行动。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鸟鸣,“布谷,布谷,布谷布谷”。紧跟着,贴着草皮跑过一个浑身插着柳条的人来,冲着秦叔宝叉手肃立,“报,新情况!”

    “说,没外人!”秦叔宝大度地挥手。

    “王君廓带领五百骑兵,亲自追了李密,护送他过山来了!”看去就像个柳条筐般的斥候喘了口气,低声汇报,“距离这边还有四里多,转个弯就可以看见!身边还有…….”

    “狗贼!”没等斥候把话说完,程知节一拳挥出,将旁边碗口粗的小树砸为两段。“又是这养不熟的白眼狼从中作梗,当初真该一刀砍了他!”

    五百骑兵,肯定不可能全部都被一网打尽。而伪装响马劫杀朝廷命官的事情,只要走漏了半点儿风声,被朝廷程查出真相后,参与者恐怕都得给李密殉葬。虽然李密本人对大唐朝廷来说可有可无,但其刑国公的身份,却令朝廷无法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犹豫间,远处的山坡又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鸟鸣。随着鸟鸣的临近,又一个浑身插满柳枝的斥候从草色中显出了身形,“报,秦二哥,王君廓派出了五十名骑兵头前喊山,用的是绿林切口!”

    “他们想说什么?”这一下,不仅秦叔宝楞了,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也被弄得满头雾水。

    “他们…….”斥候犹豫了一下,现前一个同伙也在,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通过江湖切口想表明的意思是,如果附近有人寻仇,请给他一个面子,放李密过去。事后,他定然给大伙一个满意的解释!”

    “狗屁!”吴黑闼气得直咬牙。“若不是他先向大唐献出了河内郡,李密那厮也不至于方寸大乱。这时候又来做好人,谁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王君廓人虽然机灵过头的些,却不是趋炎附势之辈!”秦叔宝想了想,轻轻摇头,“他既然派遣卫士提前开路,并且用江湖切口四下乱喊。想必是猜到了我等会有所动作。放他过去,劫杀李密的事情到此为止!”

    “就这样算了?”程知节不满意,皱着眉头问道。

    “我想不出王君廓为什么要这样做的道理来?”秦叔宝看了大伙一眼,歉意地摇头,“按常理,李密是个落了难的国公,王君廓没必要赶着拍他的马屁。况且我等结伙请假出门,秦王虽然没问我等要干什么,却未必猜不出个大概。杀李密,他可以装作不知道。如果把王君廓一起跟做了,恐怕秦王那里也替大伙担待不住!”

    虽然刚刚投奔大唐没多长时间,但秦王李世民的慷慨仗义、敢作敢为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在了瓦岗众豪杰的心头。他们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鲁莽给秦王带来麻烦。更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

    因此,大伙心里面虽然充满了不甘,却不得不点头承认秦叔宝的话正确。程知节叹了口气,冲着程名振说道:“本想跟兄弟并肩而战的,却没料到被人插了一杠子。对不住了,日后如果有机会,程某当门赔罪!”

    “能结识这么多好汉,已经不虚此行!”程名振笑着拱手,“他日有闲,请诸位到党一叙!”

    同样作为近期归附大唐的势力,瓦岗诸将对洺州营诸将大有悻悻相惜之意。互相客套着,一道走下山丘,将附近的险要场所和官道给王君廓让了出来。

    片刻之后,王君廓亲自带领五百精锐骑兵,保护着李密呼啸而过。全军下骑着清一色的突厥良驹,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李密和张亮、贾润甫三人被护在队伍的正中央,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只是在经过先前瓦岗群雄藏身处的刹那间,李密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得意。

    “李密恐怕活不过今年秋天了!”待骑兵扬起的烟尘散尽,程知节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以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嘀咕。

    “程兄说什么?”不远处,程名振刚刚马,听闻此言,心中突有所悟,把坐骑兜转过来,低声问道。

    “程某还是太蠢了。秦二哥也不够聪明。程将军,你名气很响,其实也是个笨蛋!”程知节笑了笑,飞身跳坐骑,因劫杀李密失败而产生的沮丧一扫而空。

    这回,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互相看了看,或快或慢,都开心的大笑了起来。笑声中,众人挥手作别,分为两波,向南向北疾驰而去。

    “他们高兴什么?”王飞反应慢,跟在程名振马后轻声嘀咕。“笨就笨呗,谁比谁聪明多少?”

    “咱们的确够笨,尤其是你,笨得厉害!”程名振看了他一眼,笑着骂道。

    “我又招谁惹谁了?”王飞吃了个憋,摸着脑袋抗议。

    “自己想去,谁也不准告诉他!”程名振用力夹了下马背,在官道快疾驰。暖暖的春风吹过林梢,绿波起伏,令人心旷神怡。

    他今天又被了一课。

    杀人,又何必用刀?

    半个月后,坐拥黎阳的徐茂公将黎阳仓和瓦岗残部所占据的千里沃土,东至于大海,南至于长江,西至汝州,北至魏郡,都以李密的名义献给的大唐。并且当着朝廷钦差的面儿,表示自己先前是替李密守土,如今既然主公归降,自己不敢不紧随其后。

    李渊闻之,叹道:“徐茂公不忘旧主,真纯臣也!”传旨赐徐茂公国姓,加封其为右武侯大将军,黎阳大总管,莱国公。封其父徐盖为舒王。父子二人风头一时无两。

    又过了几个月,李密稀里糊涂造反,稀里糊涂被杀。徐茂公、王君廓表朝廷,二人求得李密尸,厚葬之。

    世从此再无瓦岗。

第一章 故人 (一 上)

    故人一

    回到驻地很长一段时间,想起在王屋山区的这段经历,程名振都忍不住摇头赞叹。

    他猜不出王君廓以五百精锐骑兵护送李密入京师到底出自谁的授意。也猜不出本来跟李密老死不相往来的徐茂公将千里膏腴之地以前者的名义献给大唐,究竟怀着怎样的居心。但他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李密快死了。

    过后生的事实也正如他的推断,很快,刑国公李密与左武卫大将军王伯当就因为受不了朝廷的猜疑,弃官出逃。在熊耳山中,被品级不知道比他二人低了多少级右翊卫将军史万宝截杀,身异处。

    一直到死,平生出卖了无数朋同僚,从不知道“忠诚”二字怎么写的李密依然相信,只要自己回到河南,振臂一呼,已经投靠大唐的瓦岗将士就会放弃已经到手的功名富贵,不顾一切地再度聚集在自己麾下。

    虽然在那一刻,追随于他身边的士卒不到三百,将领只剩下王伯当一个。

    李密的死,让大唐朝廷舒舒服服地松了一口气。那不仅仅意味着从此之后大唐朝廷不必再承受河南各地降而复叛之险,并且还意味着徐茂公、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等一干瓦岗军将领从此可以放心大胆的被启用。

    随着这些武艺高强、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融入唐军,将极大地弥补了唐军中、高级将领匮乏的缺陷。自这一天起,大唐便有了同时面对两个以敌人能力,统一之战正式提了日程!

    机会面前,李唐朝廷的运转一直是非常地高效。这厢刚刚准许徐茂公和王君廓二人给李密收尸厚葬,那边立刻下旨调整战略布局,将渑池一线的防务完全交给他人,调秦王李世民和其麾下一干原瓦岗将领北,与李建成、李旭一道,三路夹击刘武周。

    生力军的加入,立刻打破了河东、河北两道的短暂宁静。刘武周敌不过李唐的攻势,向突厥余孽和窦建德同时求援。突厥人急着报一次叩关未果之仇,不顾自身实力尚未恢复,大举南下。窦建德闻讯,也领倾国之兵北,试图趁各路大军混战之机,火中取栗。

    已经被赐予国姓的李世绩徐茂公见状,立刻攻击向窦建德后路起了猛攻,兵锋直指窦建德的老巢。黎阳军一动,洛阳王世充立刻也跟着动了,派遣原瓦岗军中李密麾下爱将刘黑闼领精兵五万渡过黄河,威逼黎阳。

    一骑狼烟,四家诸侯,七路大军。隔着千里关山杀做一团,你背后有我,我背后有你。互相攻杀了近半年,结果突厥人不敌博陵精锐,先兵败,再度北窜。侧翼压力一减轻,幽州大总管罗艺立刻亲率两千虎贲铁骑冲阵,窦建德、高开道、王薄等人拥众二十万,却挡不住罗艺搏命一击,被铁骑直踏到中军帅旗下,折损将领四十余员,大军溃出二百余里才收住了脚步。

    到了此时,窦建德终于想起王伏宝的好处来。在漳水河畔,亲自穿白衣给死去多年的王伏宝送葬,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然后刺臂盟誓,重申要与昔日的老弟兄们富贵与共。恰好徐茂公回师与刘黑闼决战,北侧无名将坐镇。窦建德领着十余万残兵呼啸而来,杀徐茂公麾下马军统领丘孝刚,生擒淮安王李神通、徐茂公父亲徐盖、魏征及大唐皇帝的妹妹同安公主。顺势攻破黎阳。

    黎阳一失,徐茂公腹背受敌,粮草断绝。不得己,率部向窦建德投降。窦建德大喜,留下徐茂公的父亲徐盖做人质,加封徐茂公为左骁卫将军。派他去跟老仇人罗艺拼命。同时派魏征出使洛阳,答谢王世充的援助之恩,顺便请洛阳军撤回黄河以南。

    王世充接到窦建德手,气得破口大骂。骂够了,却不愿意承担杀贤的恶名,又将魏征礼送了回来。从此窦建德跟王世充交恶,主要精力重新放在了南方。无暇再给予刘武周任何有效支持。

    几路强援败得败,撤得撤,刘武周的处境愈艰难。先是将娄烦、西河两郡的城池一一吐出,随即被秦王李世民逼得死保汾河一线。时令又逢隆冬,李世民派遣部将轻骑从冰过河,四下劫掠。把刘武周逼得左支右绌,疲于招架。

    随后王君廓大败宋金刚,秦叔宝单挑尉迟敬德,罗士信与伍天锡二人联手夜袭,火焚太原城门。好在气温骤然下降,大雪纷纷,驻扎在野外唐军士卒们无法拿稳兵器攻城,被迫撤退,刘武周君臣才逃过了一场死劫。

    这种名将跟名将之间的精彩对决,当然轮不到程名振什么事情。对于太子建成来说,先前招纳碰了个软钉子,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没必要碰第二回。而对于秦王世民,麾下刚刚得了秦叔宝、程知节、罗士信、牛金达、吴黑闼、张亮等四十余员智勇双全的将,也犯不着为一个小小的洺州总管茅庐三顾。所以程名振也乐得清闲,每天优哉游哉翻翻军报,看看公文,然后就跟杜鹃两个在驻地周围双进双出,游山玩水。

    在战乱年代,夫妻双方聚少离多,戎马倥偬,往往一年下来也说不了几句体己话。如今没的仗打了,天天腻在一起,很多话却不需要再说了。往往这边一个眼神刚刚流露出来,那厢已经开始动手去做。这边刚刚想起了个主意,对方却突然开了口,居然跟自己想得一模一样。

    见到女儿跟女婿琴瑟相偕,老疤瘌觉得非常地高兴。唯一的遗憾便是,无论自己跟亲家母如何着急,杜鹃依旧没有怀孕的迹象。为此,他私下里没少跟女儿叨咕,从“不孝有三”,到“养儿自恃”,有时把杜鹃给叨咕得急了,干脆跺跺脚一走了之。老疤瘌拖着瘸腿儿追出老远,看到女儿跟女婿的身影在夕阳下并络而行,咧咧嘴,转头找郝老刀怀旧去了。

    酒徒注:呵呵,最后一卷了。希望大家支持。酒徒也知道,大家喜欢李旭更多些。但程名振不像李旭,他对理想的坚持没有李旭那般执着,他只是个想过得好一点的小人物而已。这种小人物命中注定不会活得太精彩,但更接近于同为俗人的你我。

第一章 故人 (一 下)

    对于杜疤瘌的郁闷,郝老刀也无药可医。陪着对方叹了会儿气,咂了咂嘴,低声道:“有句话,我说出来三哥你别不爱听。前几年啊,咱们可都没少造了孽。可你我杀人放火过后,却都大富大贵了。这报应啊,不会着落在……”

    “放屁,放你个老丫子屁!”没等郝老刀感慨完,杜疤瘌向被针扎了屁股般跳了起来,大声喝骂,“你姓郝的杀人放火,我杜疤瘌坏事做绝,可那都是咱们的孽,关小九和娟子两个什么事情。要说作孽,凡是那时候活到现在的,有谁手上没沾过血?算起来,小九子还是最善良的呢,若是没有他,咱巨鹿泽老少爷们儿能走出来一半儿就烧高香了!”

    “三哥,三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不是在咒小九。娟子怎么说也是我徒弟啊,我再害人,能害她吗?”郝老刀现在早就没了年青时的火爆脾气,挨了骂也不还嘴,陪着笑脸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杜疤瘌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喘息着质问。

    “按说,娟子体内的毒早解了吧?”郝老刀想了想,低声问道。

    “当然!这么多年了,什么毒不随着汗排了去!”杜疤瘌点点头,非常有信心地回答。

    “小九长得虽然俊了些,也不是个娘娘腔吧!”郝老刀笑了笑,继续问道。

    “有屁你快放,别膈应人!”杜疤瘌又是一记大白眼丢将过来,低声怒骂。

    “老驼子生前曾经说过,他们两个,身上都没毛病!”郝老刀点点头,叹息着道。“既然不是人的毛病,就得从外边找原因了。三哥你想想,当年跟咱们一道杀人放火的,包括孙九爷和张二哥在内,有几个得了善终?怎么唯独你跟我,大字不识几个,却吃上了五品官的俸禄?如果老天爷让杀人放火者个个金腰带,那还有天理么?小九和娟子都是好人不假,可老天爷已经让三哥你大富大贵了,还会接着让你子孙满堂么?所以我想着啊,恐怕毛病还是出在咱们哥俩身上。是咱们,是咱们享了不该享的福,拖累人家小九夫妻了。”

    “放屁!”杜疤瘌继续喝骂,但气势却明显弱了下来。过去很长一段岁月,自己不杀人就没法活,所以必须像野兽一样时刻露着牙齿。但那并不意味着从内到外全都变成了野兽。当安定日子再度来临时,后悔和畏惧就像毒蛇一样缠了过来。杜疤瘌脸皮薄,不会像郝老刀这般偷偷忏悔。但每每在午夜,他却总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我知道我说的也许就是屁话!”郝老刀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但我觉得啊,咱们还是多做些善事吧。就算不为自己赎罪,也给后代积点儿德!”

    “这会儿才想起积德行善来,还不晚么?”杜疤瘌放声长叹,“唉,我们老杜家对不起小九啊。我缺德遭报应,老杜家活该绝后。可鹃子他生了娃也该姓程,不姓杜啊!”

    “哪还有早晚一说,能做点算点呗!咱也没指望立地成佛!”郝老刀陪着叹了口气,低声劝道。“三哥你年龄不小了,别再娶那些娇滴滴的大姑娘入门了。即便鹃子看了不说话,也想想小九的名声啊。这上党郡遍地都是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儿,你是侯爷的岳父,家里却藏了一堆民女不用,不是给小九找麻烦么?”

    “我不是想给自己留个后么?”杜疤瘌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辩解。

    “留下了么?这么多年了?”郝老刀看了他一眼,冷笑着问。

    “随你,随你!”杜疤瘌又羞又怒,跺着脚狠,“明天我就把她们都打了。学着你吃斋念佛还不行么?我那是缺德么?我可是吃着朝廷的俸禄,官府可以给养着一妻一妾的!”

    郝老刀笑了笑,低声提醒,“按朝廷的规矩,小九还可以娶一妻三媵呢,他可是正经八本的县侯?!”

    杜疤瘌辩不过,摇了头叹气。叹完了,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没拦着小九娶妾。事实上,我还跟鹃子没少说过这事儿。可小九子不松口,我这做岳丈的,咋也没有替女婿往家里领小老婆的道理吧?”

    “你啊,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郝老刀气得直摇头。“知道人家小九是什么意思么?好好想想,然后再琢磨怎么帮自家女儿!”

    “什么意思?”杜疤瘌低声请教。“你是娟子的**,你别干看着啊,既然知道,还不帮忙想个办法?”

    “我早就想过。想明白了才不帮!”郝老刀笑了笑,低声提醒。“你也不看看鹃子是什么脾气,小九现在是什么地位?寻常人家的女儿,能送进侯爷的大门么?我敢说一句,头天小九娘放出消息说要给儿子纳妾,第二天,媒人就会挤破脑袋。一个个,还肯定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背景不会比二毛的正妻低。那样的女人进了程家,按朝廷规矩,也要给一份诰命,不能算普通的侍妾。长得如花似玉,身后有家族支持,自己又有诰命在手,不小心再生个儿子出来,你让鹃子往哪里摆啊?”

    “这…….,这,哪能说生就生啊?!”杜疤瘌没想到纳一个妾还有这么多牵扯,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止这些呢!”郝老刀撇了撇嘴,低声数落,“开国侯的身份,可是能传给子孙的。鹃子无所出,别人能不母凭子贵么?就鹃子那个脾气,被人骑到头上,她能忍得了几时。万一哪天忍不住了,来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你让小九是帮着孩子他娘报仇雪恨呢,还是帮着鹃子毁尸灭迹?”

    “那,那怎么可能。多少年后的事情呢。你尽瞎说!”杜疤瘌绝不敢相信郝老刀说的话会生,额头上却滚滚是汗。“那,那我怎么办?看着小九绝后。那我们老杜家,可忒对不起老程家了!”

    “所以,我说咱们不如就糊涂着,另想别的办法!”郝老刀点点头,低声建议,“小九怜惜鹃子,不提纳妾的这个头儿,你也别主动撩拨他。不远处九京山上有座大庙,据说很是灵验。年前的时候,我已经捐了些香火钱,让和尚给鹃子和小九祈福。但还没见到效果。要不,改天寻个暖和日子,三哥你跟我一道上趟山?就算看风景了,也好过天天在家里边闷得痒!”

    “要去,就别光想着看风景。这东西关键在一个心诚。至少得斋戒三天,然后一步步从山底走上去!”杜疤瘌的脸色突然郑重了起来,低声说道。

    “行,我这去让人准备。不光九京山,周围大小寺庙全拜拜,说不定哪个菩萨就开了眼!”郝老刀点点头,然后关切地道:“你的腿还走得动么?山上山下,可是不近的路呢。让仆人背着,恐怕佛祖看在眼里会怪罪!”

    “走不动,我就爬上去!”为了女儿的幸福,杜疤瘌也豁出去了,“都怪老驼子,尽干没屁股眼子的事儿。头天还给我扎着针呢,第二天连招呼都没打,就给阎王爷号脉去了!唉!害得我的病落个根儿,这辈子是甭想治好喽!”

    提起不久前亡故孙驼子,郝老刀心里又是一阵凄惶,“是啊,这老家伙,还郎中呢,治得了别人,治不了自己。将来在地府见了面,我非拿酒葫芦灌他不可!”

    “葫芦不顶用,得抱着坛子上!”杜疤瘌抹了抹眼角,笑着补充,“我估摸着,咱们这些人上西天是没指望了。地府里边,却还能做个伴儿。到时候结成一伙,照样是谁也不吝!”

    “三哥你就作吧,这辈子还没作够啊!”(注:第三声)“嘿嘿,嘿嘿!”杜疤瘌揉着眼角干笑,“够了,能不够么?你都说过了,我杜疤瘌一辈子没干好事儿,到老了却捞到身官服穿!还能不知足么?况且我女儿嫁给了侯爷,她自己还有一身诰命。知足了,知足了!”

    “哪止啊!”郝老刀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要说你我这辈子,可真没白活。你数数啊,咱们当年出塞的时候,顺手一拉扯,就抓住了一个王爷。入巨鹿泽后又一划拉,就划拉出一个侯爷,一个爵爷!就这资历,旁的不说,到了地底下后,牛头马面跟前都能咧着嘴吹上三天!”

    “还一个国公呢,一个当右武卫大将军的国公!”杜疤瘌笑着补充,“你怎么把大眼给忘了。那小子,我一见到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前几天邸报上说,他又把窦建德给摆了一道。带着郭孝恪、魏征两个跑路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长安!”

    “跑路了?我还真没注意到。那他阿爷呢,他那当人质的阿爷怎么办?”郝老刀楞了一下,皱着眉头追问。

    当年他们二人跟商队出塞,路上曾经帮助过两个少年。结果这两个看上去没什么出息的少年人,如今却都位极人臣。其中做了郡王的,就是博陵大总管李旭李仲坚。而做了国公的人,则是被李渊赐予了国姓的徐世籍徐茂公,当年眨巴着一双明澈无辜的大眼睛,不知道骗翻了多少**湖。

    自从得知徐大眼做了瓦岗山二当家那天起,杜疤瘌就一直以慧眼识英才而自居,听郝老刀问,笑了笑,很自豪地说道:“如果被窦建德杀了老父,那他还是徐大眼么?据小九说,大眼事先抓获了王世充帐下的大将刘黑闼,献给了窦建德。所以跟窦建德恩怨两清。窦建德那家伙对身边人狠,对外人客气。得了大眼的好处,当然不能翻脸不认。所以,小九估摸着窦建德不会拿大眼他阿爷怎么样。弄不好还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然后礼送回来!”

    “这……”郝老刀听得满头雾水。但仔细想想,窦建德还真是这么个妙人儿。笑了笑,叹息不语。

    说起这些不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杜疤瘌心情轻松了不少。喝上几口茶润润嗓子,继续向自己脸上贴金,“你说,如果咱们当年不带着旭子跟大眼出塞,他们两个会怎么样?估计当不上王爷和国公吧?改日见了面儿,他们是不是还得摆酒谢谢咱俩?”

    “呸,你就给自己长脸吧你!”郝老刀一气没顺过来,嘴里的茶水全喷到了衣服上。“你个老不要脸的家伙,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旭子跟大眼是什么人啊,那是人杰,懂不?就像两大块狗头金,即便你我当年没看见,也不会被当做沙子卖。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而已!”

    “甭管怎么说,博陵郡王当年给我牵过马。莱国公当年叫过我一声三叔!”杜疤瘌涎着脸,得意洋洋。

    “还好意思显摆,当年是谁欺负旭子年少,天天寻思着挑人毛病来着?”郝老刀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玉不琢不成器!”杜疤瘌越说越上脸,毫不犹豫地反驳。话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太无耻,大笑了几声,低头去抹眼角。

    “对,改天见了旭子,这话一定要亲口告诉他!”郝老刀笑着点头。

    “估计是没机会见他了。人家现在可是坐镇一方的极品大员!跟咱们这些有名无实的散职不能相提并论!”杜疤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说奇怪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听到旭子打别人,我就觉得解气。听到别人打旭子,我就觉得揪心。”

    “毕竟看着他长大的!”郝老刀笑着点头,“虽然隔得远了,可心里头从没把他当外人。被他打败那次,命都差点儿没了,我却没怪过他。反而觉得挺佩服,挺高兴。”

    “是啊。当年在襄国郡时,看小九提心吊胆的整军备战,我心里老不是滋味儿了!好在旭子没打过来。否则,我还真不愿意看到他。”

    “你那是被他打怕了!”郝老刀又啐了一口,笑着奚落。

    “怕是肯定的。更多的是不愿意跟他交手。心里边愧得慌。”杜疤瘌叹了口气,坦然承认,“一旦见了面儿,他要是问我,‘疤瘌叔,我给你的珠宝呢,你不是用来搭救孙九叔了吗?九叔呢,你把他救到哪去了?’不用他动手,我自己抹了脖子的心情都有!”

    “是啊!”郝老刀低声叹息,“好在他没打过来!”

    想起那些黄的陈年往事,老哥俩个就像喝了很多酒一般,醉意熏然。又过了片刻,杜疤瘌想了想,笑着说道:“可也奇怪,你说旭子这孩子。收拾咱们,收拾高士达,收拾突厥人,都一溜溜的,顺手的事儿。但碰上窦建德,却一直分不出个胜负来!窦建德什么本事你也知道,真正兵力一样,实打实地开战,连小九都能轻松把他干掉,更何况现在旭子还有罗艺帮忙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郝老刀站起身,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提醒,“三哥,这话咱俩叨咕叨咕,出了门,你可千万别再想起来。你仔细琢磨琢磨,老张当年为什么非要跟小九掰了!如今的皇上跟旭子之间,不跟老张当年和小九之间差不多么?我觉得,以旭子的聪明,绝不会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上身。弄不好,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出路了。窦建德晚被灭掉一天,他就能多准备一天。”

    “哦!”杜疤瘌眨巴着眼睛,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郝老刀的言语消化干净。这几句话可真够大逆不道的,张金称什么人啊,能跟皇上比么?可仔细想想,其实也没差多少。张金称抢地,抢钱抢女人。皇上呢,抢江山,将宝藏,抢绝世美女。只是手段不同,能力有大有小而已。

    唯独与众不同的,就是小九和旭子,他们两个要的和别人不一样。但仔细区分,小九和旭子也有差别,小九踏实,实在,偶尔有点小心思,却依旧让人愿意拿他当个晚辈。而旭子,则像自己当年出塞时在燕山上看到的那些古松,吸尽天地英雄气,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依旧不倒。无论何时何地看见,都令人敬意凛然。

第一章 故人 (二 上)

    第一章故人二

    当晚回到自宅,杜疤瘌将自己这几年抢来、骗来和买来的众位夫人召集到一处,郑重宣布:“你们大伙跟着我,这些年也受了不少罪。如今我老不中用了,也不想再耽误你们。家里边还有些钱,我会让管家给你们每人分一份。拿了钱粮后,你们各自散了!”

    一个老色狼突然改邪归正,众女人谁也不敢相信。吓得脸色煞白,抱在一起珠泪滚滚。哭够了,才推举了其中年龄最大,跟了杜疤瘌最久的一位出面,低声劝道:“老爷今天怎么了?我们姐妹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想打想骂,尽管吩咐下人动手执行家法就是了?我们都是您的女人,打死了也自甘命苦,不敢有半句埋怨!”

    “打死你们干什么?我做的孽还嫌不够多么?”看到小妾们个个如娇花带露,杜疤瘌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为了女儿和女婿的幸福,不得不把肠子硬起来,皱着眉解释道:“今天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太老了,不该霸占着你们了。万一哪天我跟他孙叔去做伴,你们又无一儿半女的,下半辈子守着空宅院可怎么熬啊!所以还不如趁我在的时候,给你们一笔钱财,让你们都找个好人家嫁掉。穷家小户虽然没我这里吃得好穿得细,却是热热闹闹,夫妻可以打到老,骂到老。比给我这孤老头子守寡,岂不强得多?”

    众小妾们闻听,愈哭得不可收拾。有人是高兴自己终于苦尽甘来,喜极而泣。有人却是习惯了杜府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敢过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哭了一会儿,还是先去那个老一点的妾室出头,带领大伙跪倒向杜疤瘌道谢。然后抹了把泪,低声求告:“我们既然嫁给了老爷,万一有那么一天,为老爷守孝、殉节也是命里注定的。望老爷不要赶姐妹们走!年青一点儿的不愁嫁人,可像妾身这般年龄大,又不会做活的,离开了老爷,不是干等着饿死么?”

    “不是赶你们走!”听女人说得实在,杜疤瘌也有些神伤,“是不想拖累你们,真的,我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这回好不容易行一次善,你们大伙别耽误我!也不麻烦别人了,秋容,既然她们都信得过你。就你。待会儿,想走的,或者有家人接的,到你这报个名。每人十吊钱,五匹绸缎。不够吃一辈子,但当嫁妆,该可以嫁个殷实人家了。我这人大手大脚惯了,也没攒下更多。你们都是知道的。”

    年龄最大的妾室听杜疤瘌说得坚决,只好点点头,把丈夫的拜托答应了下来。看着对方已经长了皱纹的脸,杜疤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或者不想走的。我也不撵你们。都住在跨院里去,吃穿用度照旧,哪天想走了,或者家里人找到了,再领一份钱财走也不迟。”

    “那老爷呢,老爷不要我们了么?”秋容抹了把泪,替可能留下来的女人问道。

    “我啊,我要跟他五叔去游山玩水,不想在家闷着了。”杜疤瘌笑了笑,故作轻松。“就我这腿脚,已经很麻烦他五叔了。不可能再带你们之中任何人。但每月供给不会少的,鹃子那边我会打好招呼,朝廷给我的俸禄钱粮,每年官府也会送门来!”

    众小妾见杜疤瘌心意已决,只好哭着拜谢告退。其中机灵点儿的,回到自己房间后立刻遣了丫头,去不远处程府找当家姑奶奶回来主持公道。杜鹃虽然不赞成父亲没完没了地纳妾,闻听这个消息,还是被吓了一跳。赶紧跟程名振打了个招呼,策马赶了过来。

    进了家门,气都没喘均匀,立刻低声抱怨道:“阿爷这是干什么?白天出了趟门,晚就怎么想起当和尚了?谁给你出的主意,看我如何收拾他!”

    “没人给我出主意,这不是想给你跟小九积点儿福么?”杜疤瘌早料到女儿会门干涉,笑了笑,低声将白天郝老刀劝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自作主张补充道,“他现在已经是高官了,我再胡闹,也让他跟着没脸面。所以干脆一了百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你们小两口添麻烦!”

    “五叔那是念佛经念出毛病来了!”杜鹃气得直跺脚,“老天真若有眼的话,当年怎么会把咱们爷两个逼入绿林道儿?老天真要有眼的话,怎么会让那么多人不当贼就没法活下去?你别听他的,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我们夫妻两个,自然有我们两个的那份福气!跟您娶不娶小老婆不相干!”

    “也不光如此,我年龄毕竟大了。霸占着一堆女人也不是个事儿!”杜疤瘌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释,“三妻四妾,大鱼大肉的瘾,我算过过了。过过了就知足,再继续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当年咱们爷俩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抢男霸女,横行乡里的大户,如今我自己却当了大户,虽然女人不完全是抢来的,但也差不太多。有时我自己想想,都觉得臊得慌!”

    “那也不能全赶走啊,日后谁伺候您?”听父亲说得坦诚,杜鹃叹了口气,低声询问。凭心而论,抢男霸女这四个字,放在老父亲头真不能算冤枉。只是自己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而已。可笑的是,换做当年,自己看到家中霸占了无数女人的老色狼,肯定是一刀砍了干净,绝不容他继续活着祸害别人!

    “这不想着跟你五叔出去游山玩水么?带个女人成什么样子?”杜疤瘌笑了笑,继续解释,“年龄最大的不过二十七八岁,我常年不在家,她们守不守得住寂寞还两说呢。与其日后生恨,不如早点替她们寻个出路!”

    “话也不能那么说。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对她们怎么样,她们自己心里明白!”杜鹃又叹了口气,很无奈地劝告。“如果您想给她们寻出路,我也不拦着。但只要有人愿意留下伺候您,无论是谁,我日后肯定拿她当长辈照顾!”

    “行,就这么定了。你也别替**心。该干什么,我自己清楚!”杜疤瘌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

    “那你跟五叔准备去哪游山玩水?”解决了一件燃眉之急,杜鹃继续追问。

    “还没想好呢!”怕女儿听了自己山祈福的话多心,杜疤瘌信口扯谎,“你五叔见我腿脚不方便,劝我多出门走走。我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所以就答应了。”

    杜鹃听了,只觉得心中不舍,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让小九派些护卫,兵荒马乱的,也免得有人不开眼!”

    “这年头还哪来的土匪啊。早都受招安寻富贵去了!况且以你五叔的身手,找死的才惹我们两个!”杜疤瘌怕带着随从被佛祖认为心不够诚,因此连连摆手。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经历多年战乱,偏僻之地已经荒无人烟,做土匪是也就成了一桩非常赔本的买卖。况且眼下李家的大唐、窦建德的大夏和王世充的大郑之间正重演三国争雄,绿林道但凡混出些名堂的,就不愁没地方当将军。杀人放火受招安,富贵比考秀才来得都快,傻瓜才继续混绿林!

    “那也得带两个小厮,路帮您照顾照顾坐骑!”杜鹃不放心老父独身路,继续苦劝。

    “要说照顾坐骑,还有人比我强么?”为了女儿的幸福,杜疤瘌继续坚持。但终是拗不过爱女,答应走的时候带四名年青小厮做随从,时刻跟家里保持联络。

    郝老刀却不愿意带那么多累赘,临走那天,只牵了三匹骏马,一匹自己乘坐,一匹拖着行李,另外一匹驮着自己的兵器和几壶羽箭,两把骑弓。程名振见了,心中有些不安,前数步,低声劝道:“五叔真不带些随从么?咱们巨鹿泽中很多老兄弟也闲着没事,你多少带一两个,路也好有个照应!”

    “嘿,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郝老刀笑着撇嘴,“甭看你五叔年龄大了,可真拼起命来,你都未必近得了身。不信咱们爷两个伸伸手,看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箭准?”

    程名振当然不敢跟郝五较真儿,笑了笑,让开了去路。望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去远,杜鹃忍了半天的泪终于落了下了,以手擦拭,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趁大伙不注意,程名振偷偷搂了搂她,低声道:“你别担心,我已经写了信给沿途的官员。请他们沿途看顾两老。见到信后,无论他们给不给我这个面子,怎么着也得小心一二!”

    闻听此言,杜鹃终于展颜笑了笑。但心里却隐约觉得,郝五叔和父亲二人当中,可能有人不会再回来了。望着丈夫刚毅的面孔,她咬了咬嘴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夏日的阳光从天边照过来,将四野镀一层鎏金。金色的原野里,蒲公英开得耀眼而狂野。

第二章 故人 (二 下)

    接到程名振的信函,地方官员们不敢怠慢,立刻将手下的差役、帮闲散了出去,沿途对杜疤瘌和郝老刀等人暗中施以保护。这倒不是因为程小侯爷有面子大,而是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都有官职在身。虽然只是干领一份俸禄的五品散职,可一下子让两个五品大夫在自己地面上出了事儿,“治安不靖”这顶屎盔子就算扣头上了,地方官员谁也甭想脱身。

    可越是人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六月初,长平郡的差役报告,郝老爷和杜老爷三日前上了白鹿山,至今未见下来。接到消息,长平郡大小官员登时慌了手脚,一个个在心中暗骂,“两位大爷啊,你们再往南走走再出事儿行么。再往南一点儿,就是河内郡的地盘了。姓程的原意找谁拼命找谁拼命去,何必非在我们这里玩失踪!”

    抱怨归抱怨,大小官员谁也不敢不尽力寻找。一连找了五天,才在白鹿山中一座年久失修的小破庙里边现了二人的踪影。五品朝请大夫郝伍已经在庙里剃度受戒,说什么也不肯重返红尘了。五品朝散大夫杜霸割舍不下尘世亲情,所以暂时还没剃度,但也成了寺庙住持了空的俗家弟子,打算在庙里边吃斋礼佛,以赎当年杀生之罪。

    长平郡守马逢苦劝无果,只好给庙里边拨了一笔重建的款子,然后亲笔给程名振修书一封,告知他事情经过。

    “五叔和岳丈,唉!这是干什么啊!”接到信,程名振大急。把杜鹃扯到后宅,低声抱怨。刀头舔血的绿林道和平头百姓的日子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坎儿,两位老人显然是卡在这道坎儿上了。那种落寞的感觉寻常人可能体会不到,但作为从绿林道走出来的后辈,他却感同身受。

    那怎么办?总不能叫人把他们抓回来!”杜鹃一时也没了主意,低着头,不断地哭鼻子抹泪。

    “要是念几声佛,捐点香油钱就能上西天,那佛祖跟贪官还有什么区别?不行,你跟我得亲自去一趟,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程名振想了想,低声提议。

    “这边呢,这边你脱得开身么?”杜鹃又抹了把泪,低声询问。虽然是江湖出身的女儿,没读过几天书。她却非常懂得替丈夫着想。眼下秦王殿下跟刘武周在不远处的太原正打得热闹,洺州营虽然只承担维持后方粮道的任务,却也不准许主将擅自脱离本位。万一哪天秦王突然派人来巡视,却找不到该负责任的官员,过后丈夫该如何像朝廷解释?

    “脱不开身也得脱,让二毛先顶着。我先装病,瞒过地方同僚,然后夜里偷偷溜走。如果路上顺利的话,十天足够跑个来回!”程名振笑着替妻子擦掉脸上的泪,低声说道。

    总是握刀,他的拇指肚上布满了茧子,抹在脸上如钢锉刮过般粗粝。但杜鹃还是笑了起来,拉住丈夫的手,一边用面孔感受着上面的体温,一边低声说道:“那咱们就快去快回。阿爷从前没肉就吃不下饭,未必受得了寺院里的清苦。说不定,没等咱们两个赶到,他已经改变主意了呢!”

    “有可能!”程名振笑着安慰妻子。心里边,却没有半点把握。

    当天夜里,夫妻两个换了身普通乡下夫妻的行头,偷偷溜出了侯府。三日之后,按照地方官员在信上的描述,在白鹿山中找到了郝老刀和杜疤瘌。见到两位小辈寻来,两位老人非常感动,但感动过后,却更坚定了要出家修行的立场。

    “反正都是念佛,在哪念不都一样么?咱们家附近就有一所大庙,您两老到那边去诵经,我们也两个好经常能去探看,一则能尽份孝心,二来,也可以感受感受佛光普照!”程名振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

    “不行,不行!”杜疤瘌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说了,修行这事儿,就在一个‘静’字。离尘世越近,越难安下心来。这些日子我本来已经心里一片清明,看到你们小两口,立刻就又乱了。若是回到家门口去,还不是所有功夫都白费?算了吧,你们两个孝顺,这儿我早就知道。但我前半辈子做的孽,却要自己来赎,不能拖累别人!”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杜鹃见父亲说话越来越糊涂,气得拍案而起,“我这就放把火,将庙烧了去?看你还有什么经可念!”

    “鹃子,不可!”郝老刀知道徒弟是个说干就干的急脾气,立刻从**上站起来,一步挡在对方身前。“佛在心中,寺庙本是出家人寄托躯壳之物。到哪里修行,其实都没关系。只要心里能时刻感觉到安宁,佛缘自然会慢慢滋生。但你阿爷的话有道理,他跟我都不擅长与官场中的人交往。到了家门口,难免日日受人打扰。还不如在这里图个清静。如果你跟小九舍不得,就每年过来看他一两趟。反正路也不算太远!况且对于你阿爷来说,除了你们两个,家里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一番话,说得杜鹃又是满眼含泪。自家父亲跟地方上的士绅大户们话说不到一起去,这点她早就知晓。毕竟那些人都是家传的富贵,骨子里带着种令人讨厌的傲气。但巨鹿泽中的很到老弟兄,还有王二毛、张瑾等年青人,可一直将父亲当自家长辈看待。从没因为他说话粗鲁而嘲笑过他,也没因为他举止莽撞而心生怠慢。

    谁料尽管这样,父亲还是觉得老来寂寞了。无论身边有再多的女人,也无法填补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所以他选择跟郝五叔一起出家,给自己的心灵找个寄托。如果这样,做女儿还能说些什么呢?与其把他硬拖回家中去,然后看着他形影相吊,不如成全他的心愿,让他安安静静地在山里渡过自己的晚年。

    想明白了这些,杜鹃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舍,也不再阻拦了。跟程名振两个在寺庙中小住了两天,留下了一包细软,然后黯然离去。

    回家路上,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自己罪孽自己赎”的话,杜鹃忍不住又伤心落泪。程名振从马上伸过一只手去,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低声劝道:“岳父自己乐意就行,咱们也没必要强拦着。其实回到上党,他未必有在这里过的舒坦。你也别太着急,我跟王君廓还算有点交情。翻过白鹿山就是河内,托他暗中照看一二,想必他不会推辞!”

    “还是别麻烦王总管了。惊动了太多人,反而对阿爷和五叔不利!”杜鹃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况且王总管现在跟太子走得那么近,你去求他,又要给自己找一堆麻烦上门!”

    “王君廓倒是个磊落汉子,不至于这点小忙就指望着我有恩必报!”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解释,“况且分得了一大堆瓦岗豪杰后,太子那边如今也兵强马壮,犯不着再跟我这小人物生气了!”

    “他们都不如你!”杜鹃不赞同丈夫的自谦,轻轻摇头。

    “那是在你眼里!”程名振低声调笑,一半是为了开解妻子的心情,一半是为了陈述事实。“论谋略,魏征一个顶我俩。论武艺,不投机取巧的话,我三个绑一块儿打不过伍天锡一个。就是韩葛生他们,如果现在再比试,我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这两年大唐兵马每战皆胜,当年从洺州营分出的弟兄,也跟着屡立奇功。其中佼佼者如伍天锡、雄阔海等,名气与官职都已经远远在程名振之上。即便像韩葛生这样从前不显山露水的人,也做了三品将军,实际官职已经能与程名振比肩了。

    但在杜鹃眼里,自己的丈夫还是最出色的。有时看到各地传来的捷报,忍不住偷偷地想想,如果当日丈夫不拒绝太子的拉拢,会有怎样的前程?

    想必早已不止是一个郡侯,郡公,国公都极有可能。毕竟皇帝委以重任的柴国公,当年都曾经被丈夫打得落花流水。

    如果那样,自己和丈夫就会住在传说中的长安,高墙大院,鲜衣怒马,而不是着落在这个小小的郡城内。

    可那样的话,小九也不会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吧。以小九的英俊和倜傥,走在街上,不知会吸引多少女孩子的目光。类似的念头刚刚闪过,鹃子就猛然清醒。就像走街串巷买解的艺人唱得那样,会有很多有本事的人,想方设法将自家的女儿塞给小九。说不定有天早晨皇帝都会问,“富易交,贵易妻,人情乎?”。当年窦建德,不就曾经把红线塞进来么,亏自己还拿红线当姐妹看。

    留在上党郡的好处就是,只要自己不松口,就没人有本事往程家塞女儿。父亲出家当和居士去了,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剩下的小九一个。

    想到这些,她握着丈夫的手就不由地又紧了紧,唯恐一松开就飞了般,死死不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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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以来,酒徒就是架空历史的一面大旗。经过《指南录》《家园》的洗礼,酒徒的大神地位愈巩固,在网络作者如流星般划过的年代,酒徒却成为这网络文坛少有的常青树。他没有什么秘诀,用酒徒自己的话来说,他只是在学着写历史中丢失的篇章,在学着还原历史被遗忘的片段,在学着从冰冷的史书中找出人性温暖的痕迹。
正是带着这种对人生,对人性,对人心的解读和思考,他创造了武安国,文天祥,李旭这样光辉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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