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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开国功贼txt下载     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莺柯(四 下)

    论及穿戴,蒋烨身上的打扮要比程、王二人很齐整得多。但程小九依旧刻意与对方保持了一尺左右的距离,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受不了对方身上那股市侩气息。那气息就像一坨冰冻了的痰,无论包裹着怎样光滑的外表,都无法令人感觉身心愉悦。

    弓手蒋烨却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冷淡,或说他根本没察觉出程小九对自己的戒备之意。一边拉着坐骑慢慢前行,一边热心地像两个少年指点道:“这条街是咱们馆陶最繁华所在,天南地北的货物,凡是你们两个能听说的,几乎都能买到。眼下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当年运河刚刚开通的时候,甚至连海外的昆仑奴都有的卖。那身上黑的!除了眼睛和牙齿外,就像木炭一样。要是半夜时对着你一龇牙,能把人活活吓昏死过去!”

    “啊,是么!”王二毛被蒋烨突然龇出来的满口大黄牙吓了一跳,躲闪着回应。

    “当然,你舅舅我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力气大得很呢!三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两手一拎就起来。”蒋烨吐出黑黑的舌头,添去自己牙齿上的碎菜叶,在嘴里嚼了嚼,又随着浓痰吐到了路边,“不过价钱也忒地离谱,一个男人要十二吊。他***,十二吊钱,都够我买三个细皮嫩肉的高句丽娘们了!”

    “有如此臂力,在其族中想必也是个壮士!”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他非常不喜欢蒋烨这种拿人当牲口的态度,但对方是二毛的舅舅,又是自己日后的同僚,只要其赖着不肯离开,谁也拉不下脸来硬赶他走。

    “到底是兵曹大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蒋烨笑着接过程小九的话头,“我后来听人说那昆仑奴是化外某个小国的大将军,因为得罪了当朝权臣,才被贬做了奴隶,全家卖到了海船上!”

    这明显是在顺嘴胡说了,程小九能分辨出来,却不准备戳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期待脚下这条路快些走完。

    “这是老赵家开的米铺,衙门里的贾捕头是他家的女婿!”蒋烨越说越高兴,指点着路边一个宽度足有四十余步的店铺说道。“这一年四季衙门里边吃的米,都是他们家供给。全是上好的两淮精粮,一粒沙子都没有!”

    程小九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粮铺门口。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开始暗,买米的人依旧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有人已经买好了粮食,却拎着小半袋子米不肯离开,看样子是斤两方面与伙计们起了争执,正在陪着笑脸祈求对方重新将袋子里的粮食过一下称。有人则端着木盆大声吵嚷,显然是觉得米质太差了,不愿意平白吃亏。伙计们一概撇着嘴,对提出异议的人不理不睬。偶尔觉得对方碍事了,就用力推上一把,仿佛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朽木。

    听到蒋烨那特有的公鸭嗓子,打手们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其中最高大魁梧的一个顺着台阶走下几步,做着揖打招呼,“蒋老爷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街面上情形怎样,有饿殍故意肇事么?”

    “还行。上午有几个不开眼的,被我一通鞭子全抽趴下了。你这里如何,有人来捣乱么?”弓手蒋烨大咧咧地还了个半礼,提高了嗓门问道。

    听见门外的对话后,几个正在与米店伙计理论的百姓立刻不吭声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紧贴着门边溜了出去。几个打手冷眼看着对方离开,拖长了声音回答道,“咱们赵家老店,是有名的童叟无欺。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生事啊!况且有蒋老爷您坐镇,那些霄小无赖胆敢造次么?”

    “既然吃了这碗饭,为地方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蒋弓手微微仰头,满脸得意。胳膊向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伸,他笑着跟米店的打手们介绍,“这位是县尊大老爷今天亲自任命的本县兵曹程大人,这位是我的侄儿王二毛,从小和程大人玩到大的好友。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大伙见了面,别互相冲撞了!”

    “呀!”几个打手夸张地向后跳开半步,紧跟着长揖及地,“见过程老爷,见过王壮士。几位请到里边坐,我家管事正在,保证有好茶招待!”

    “今天没空喝茶,程大人第一天到任,我得带着他们熟悉熟悉这条街!”没等程小九开口,蒋烨抢先拒绝。

    说话间,米铺管事已经亲自迎了出来。先跟蒋老爷打了个哈哈,然后抱拳向程小九寒暄道,“原来是上午力举两个石锁,枪绽万树桃花的程兵曹路过,我说小店里边今个儿怎么越到了晚上越亮堂呢。您吃过宵夜了么,不如就由我来做个东,大伙一道庆贺程兵曹莺迁之喜,如何?!”

    “去、去、去!”蒋烨用力推了米铺管事一把,“别跟我抢客人,请客哪里轮得到你。日后来了新鲜米粮,照旧例给程大人家里送一份,价钱从衙门里边算。我这位侄儿是程大人的好友,照着我麾下的帮闲同等看待!”

    “嘿呀,您还真赶巧了。店里边刚到了半船扬州褐珠,那可是皇上都喜欢的好米,熬出粥来最补身子了。敢问程、王两位老爷的家住在哪?我一会儿就派伙计给您二位家中各送一袋子过去!”米铺管事一拍大腿,笑着推荐。

    程小九刚刚混上个小吏身份,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抢了好几次,终于赶在蒋弓手替自己做主之前阻拦道:“您老千万别客气,我家里人少,吃不完这么多米。况且这米可金贵着呢,放在店里边能生好多利息,我没帮大伙做过什么事情,不能无功受禄!”

    “嗨,您老跟我客气什么呀!”米铺管事笑着“抱怨”道,“咱们铺子全凭衙门里的老爷们罩着,出点米让大伙尝尝新鲜也是应该的。况且今后您老做了兵曹,这一地安危还得依靠您老呢!我要是不让您老吃饱了,养足力气杀贼,还不被父老乡亲们用吐沫星子淹死么!”

    “收着,收着,您要是不收,不是驳了贾头面子么!”蒋弓手拉了程小九一把,非常好心地提醒道。不待程小九弄明白收不收米与贾头的面子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快侧过头,冲着米铺管事说道:“他们两个暂时住在驴屎胡同。你尽管派人去送!这么有出息的孩子是谁家的,到了一打听就知道。”

    “唉,好勒!今晚肯定送到!”米铺管事像占到什么大便宜般,大声答应。

    他们几个在门口拉拉扯扯,早就将排队买米的百姓们全惊动了。众人看看手里纂出汗来的几个铜钱,再听听管事对什么扬州褐珠的介绍,望向程小九的目光立刻由好奇、佩服变成了凌厉、轻蔑。程小九被四周躲躲闪闪看过来的目光盯得难受,跟米铺管事客气了几句,赶紧拉着王二毛落荒而逃。蒋弓手看得有趣,牵着坐骑,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管程小九的脸色有多不情愿。

    这条街上几乎所有店铺的掌柜、伙计都跟蒋弓手很熟,见到他身边突然多出来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好奇。当听闻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已经做了本县兵曹后,眼中的好奇随即变成了畏惧和媚臽。就连本地有名的恶汉,半个月前因为几句口舌之争,曾经拎着铁锤追赶两个少年跑过半条街的张铁匠,重新见到程小九之后,也赶紧侧着身子躲到了门后。直到确认程小九没有停住脚步找自己麻烦的意思,才擦了把汗,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点头哈腰。

    这种突然威风起来的感觉令程小九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条不小心掉进汤锅里边的鱼,浑身上下沾满了油和酱汁,却无力从锅里边跳出来。而蒋弓手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就像一堆闻到腥味的苍蝇在嗡嗡,让他怎么躲都躲不开,怎么逃都逃不掉。

    好在馆陶城不大,脚下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转过街角,程小九终于有机会跟对方告辞了。就在他堆起笑容,准备开口的刹那,猛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几个白天见过的帮闲、野牢子们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一边躬身向蒋烨行礼,一边笑着汇报道,“启禀老爷,逍遥楼里边的酒席已经预备下了。按照您的吩咐,包了整个二层。水6时鲜拣好的上,由许厨子亲自掌勺!”

    “好,告诉大伙稍等,贵客马上就到!”蒋烨笑着点头,大模大样地吩咐。

    “嗯!”跟班们答应一声,两个人小跑着回去张罗酒席,另外两个人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帮助蒋弓手拉坐骑。

    程小九和王二毛互相看了一眼,笑着停下脚步,“既然蒋老爷还有事,我们两个就不耽搁您了。今日一谈,受益良多,改日碰面,晚辈希望还能听到蒋老爷的指点!”

    “走什么!走什么!”弓手蒋烨立刻瞪圆了眼睛,不满地嚷嚷,“都到饭馆门口了,你们两个走了,不是打我老蒋的脸么?别走,给我拉住他们,走了我拿你们算账!”

    后半句话一落,两个野牢子立刻靠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扯住程小九的衣袖,“程爷,程爷,您千万别不给我师公面子,否则,我们两个的饭碗可就砸在您老手里了!”

    程小九挣了两下没挣脱,笑着向蒋弓手解释道,“不是不给您老面子,您这不是要招待贵客么,我跟二毛就这身打扮上去了,岂不是给您丢脸!”

    “小九哥说得有道理!表舅,今天我俩就不打扰您了。明天收拾齐整了,再请表舅吃饭!”王二毛咽了口唾沫,笑呵呵地给程小九打圆场。

    “什么贵客啊!”蒋弓手冷笑着一挥胳膊,“我那是咋呼许厨子的,怕他不用心做菜。都是衙门里边的好兄弟,熟得很。要算贵,你程兵曹官最大,身份最贵。能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吃饭,是给我们面子!当然了,您要是不去呢,我们也没话说,毕竟您是上司,我们不能耽误您的事情!”

    话说到来这个份上,程小九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只好笑着拱拱手,低声道,“那就先叨扰蒋老爷一顿,改天了薪,我再请大家吃酒!”

    “都是自家人,兵曹大人千万别客气!”蒋弓手脸上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再次拉住程小九的手,笑着道:“王二毛是我的外甥,按理儿,我在你面前充个长辈也不算僭越。你说这做长辈的看到做晚辈的有了出息,能不摆酒庆贺么?你们两个尽管放心吃,放心喝。醉了有人送,渴了有人端茶,就是需要人捶腿捶肩,我勾勾手指,也有人抢着跑来伺候你们消遣!”

    听对方越说越离谱,程小九赶紧拒绝,“多谢蒋老爷好意。咱们吃顿饭就行了,其他消遣以后再说。毕竟我今天刚刚履新,别引起什么误会,落下不好的风评!”

    “那也倒是!”蒋弓手眨巴眨巴三角眼,笑着点头。看看王二毛和程小九二人的打扮,他又叹息着说道,“唉,我平时杂事太多,家中婆娘又懒,所以跟二毛他们家走动得实在太不勤快。本以为表妹那边还能过得去,没想到自己的亲外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了。唉!回头一定要把我家那懒婆娘结结实实地收拾一顿,让她慢待了自己亲戚!”

    好友在侧,王二毛赶紧替舅舅遮掩,“妗子在大半年前还派人送过来五个肉好呢!是俺娘觉得舅舅忙,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

    “唉,看我这亲妹子吆!自家亲戚,还见什么外啊。要强也不是这个要法!”蒋弓手“难过”得直揉眼角,出了几声叹息后,冲着跟在王二毛身边的徒孙叮嘱道:“你,去看看彩帛行关门没有。关门也给我敲开,买两匹湖绸,两匹蜀锦,给程老爷和我外甥家里各送一匹过去。挑好的拿,别给我省钱!”

    “那可不行!”程小九不敢在上任第一天就收别人贿赂,赶紧出言阻拦。

    “小九啊,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蒋弓手倚老卖老,“这布不光是为了给你做衣服,穿着光鲜的。这是维护咱们衙门的面子!你如果天天穿着旧衣服应卯,不等于对外人说,县尊大人辟置了兵曹,却连衣服都不起么?这话传到郡里边去,让林县令他老人家在上司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程小九在嘴里自己咋吧咋吧,还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再推辞,任由蒋弓手随便安排了。见程小九肯收自己的礼物,蒋姓弓手心情更加愉快,一边走一边说,将衙门里边的规矩、忌讳、以及某些初来乍到因为不熟悉规矩而闹的笑话,全都当做趣闻讲了出来。

    两个少年边走边记,待来到逍遥楼下,已经基本理清了一些门路。按照先皇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本县正式官员只有两个,一个是县令林德恩,另外一个就是主簿董凡森。其余的户曹、兵曹、市曹、法曹,全是由县令自行辟置。

    诸曹之外,还有两个捕头,十名衙役。也是由县令自己辟置。但为了更好地执行公务,县令大人在就任后,会原班接受前任留下的衙役和捕头。而捕头和衙役们也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得上的,至少要符合出身清白,熟悉地方、并有大户人家引荐这三条。

    如此大一个县,只有十二名公差,肯定忙不过来。所以每个捕头都会收一些徒弟,帮忙维护治安,缉拿罪犯。衙门里没有这些人的编制,但给这些人的传统称谓是弓手。弓手自己任务太多,忙不过来,还可以再收徒弟,传统称谓叫做帮闲。帮闲之下,还有负责清扫衙门,协助差役管理囚犯等诸多杂役,传统称谓是小牢子。

    蒋弓手是本县捕头郭进的大弟子,已经在衙门里边干了十四年,对地方贡献甚巨。所以目前整个馆陶城的大小店铺、买卖,都是由他带领麾下弟兄们帮助两位捕头大人照看着。至于城外的码头、税卡、以及四面的城门,则归贾捕头的嫡传弟子李老酒照看。同时,李老酒也负责带人掌管大牢里的人犯,附近的两处官矿,还有城西边的一家赌场、三处妓院。

    “要不是您老指点,晚辈还真不知道官府里边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程小九对蒋弓手的用意基本猜了个七七八八,一边笑着致谢,一边借机许诺道,“但我只是个新人,也就能帮着县令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捕头训练训练乡勇。其他事情,肯定做不来!”

    “您文武双全,偶尔指点一下,也让我等做起事情来少费很多冤枉力气!”蒋弓手心中暗赞程小九够‘上道’,笑着将其引到酒馆二楼。

    整个二楼都被差役们包了下来,收拾得非常干净。看到程小九上楼,众衙役、帮闲们立刻起身相迎。蒋弓手带着徒子徒孙们连拉带推,恭请程小九去做席。程小九却不敢托大,抢先捡了个靠窗子的席位占住了,然后笑着四下拱手,“程某喜欢这里,这里风大,凉快!”

    “那怎么行,您要是坐那,我们岂不都得站楼梯上吃了?”一个脸上长着三撮黑毛的恶汉笑着打趣。

    “对,李老哥说得对,兵曹大人还得里边请!”蒋弓手笑着拉起程小九,用力推向上。

    能让蒋弓手称作老哥的,肯定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人物。程小九满脸堆笑,冲着三撮黑毛抱拳,“这位肯定是老酒哥,我叫小九,跟您名字恰恰相同!”

    “正是在下,今后还请兵曹大人多提点!”李老九扫了一眼,心中暗自纳罕。蒋弓手等人的力气他非常清楚,虽然不好过于使劲儿,三个推一个,即便对方有五百斤的重量,也能推得动了。谁料程小九只是笑着向那一站,脚下立刻像生了根般,任谁也拉扯不开分毫。

    “不敢,不敢,若论年龄资历,诸位都是程某的前辈。既然是前辈,酒桌上就别再叫我的官称,那样太见外了,会害得大家都吃不下饭。如果几位前辈不嫌弃,叫我一声小九便是。咱们今天只论年龄高低,别扯官职大小!”

    “小九兄弟爽快!”蒋弓手接连用了几下力,都没能让程小九挪动半步。吃惊之余,又闻听对方如此懂礼貌,也就顺势收了劲头。大伙又嚷嚷吵吵重新安排座位,李老九年龄最大,被推到了上。蒋弓手与李老九平辈,被安排在左第一个座位。众人遵从心照不宣规矩排下去,将所有矮几后全部坐满。唯独留出靠窗位置给程小九,满足这位“贵客”的要求。

    王二毛是程小九的好友,按照地方官场规矩,他将来也是兵曹大人的左膀右臂,所以身份地位与蒋弓手相同,被强塞到自家表舅身边,重叙舅甥情意。

    酒过三巡,程名振借着回敬蒋弓手的机会,将自己只打算尽心训练乡勇,无意插手别人势力范围的想法重新委婉申明了一遍,博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众衙役帮闲们悬在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喝得愈高兴。不断有人走上前来,以各种理由与兵曹大人共饮。程小九喝了第一盏,就没有拒绝第二盏的理由,一盏盏喝将过去,直道窗外的响起了三更的梆子声,才终于得以脱身。

    王二毛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小牢子用马匹驮着,跌跌撞撞地送回家。程小九凭着练武练出来的好身板,谢绝了蒋弓手安排前来相送的人手,强撑着走向自家方向。夜已经深了,驴屎胡同的邻居们没有钱点油灯,早已安然入梦。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子,缺了角的院墙,遍地的污水,还有一堆一堆的垃圾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清晰。

    比起刚才走过的***辉煌,这里简直不像是人间。而到处乱窜的老鼠和野猫,也不断搅乱夜归的醉眼。这里不该是他居住的地方,他该过上比这里舒适几倍,干净几倍的生活。而不是缩卷在这里,像老鼠一般卑微,像野猫一样肮脏。像蝼蚁一样忍饥挨饿地活着,忍饥挨饿地死去。

    “我,现在大小也算个官儿了!”程小九被自己心头突然涌起的荒诞想法逗乐,咧着嘴,自言自语。

    抬起头,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火把。那是他的家,娘亲在门口点着平素根本不舍得用的松木劈柴,照亮儿子回家的路。

    注1:辟置,征召,聘用。隋代冗官甚多,一个中下之县,不算衙役,帮闲,其他县令自行安插的从吏也能高达九十五人之多。文帝曾经大力裁撤,杨广即位后,冗员恢复照旧。

第二章 莺柯(五 上)

    院子里边有人!在掩上柴门的那一瞬间,程小九猛然警觉。他迅地回过头,双拳紧握,随时准备反击,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月光下,安宁得如寺院里的雕像。

    “娘,你怎么还没睡啊?!”程小九松了一口气,拖长了声音嗔怪。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会天一晚就迷路找不到家门。娘亲居然一点儿都不放心,非要坐在院子里等!这半夜湿气大,一旦熬伤了身子骨,恐怕又是一场麻烦。

    程朱氏没有动,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呼吸悠长而均匀。“娘,您回屋子里去睡吧!”小九哑然失笑,走近一些,低声喊道。

    “啊!”程朱氏被从睡梦中惊醒,身体一晃,差点儿从胡凳上跌下来。“你回来了!”她盯着儿子,满脸欣喜。站起身,用手使劲儿撮了把满是皱纹的脸,一边向屋子里走,一边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做了一碗酸汤,还在锅里边温着。热水也在锅里边。你先洗把脸,马上就可以喝到醒酒的汤水!”

    “娘,我没喝醉。”程小九的胸口好像突然被人捶了一下,闷闷地生疼。他缓缓放低声音,笑着向娘亲解释,“我真的没喝醉!您别忙活了!”

    程朱氏好像没听见一般,依旧急急地向屋子里边走。脚下忽然一绊,她趔趄几下,险险摔倒。

    程小九大惊,一步窜过去,扶住娘亲的胳膊,“娘!我以后再也不这么晚回来了,您别生我的气,行么?”

    “你这孩子!”程朱氏停住脚步,笑着摇头,“娘怎么会生气呢?有人请你吃饭,说明你长大了,对别人来说有用了啊!娘高兴还来不及,生哪门子生气啊?”

    “娘——!”望着母亲单弱且佝偻的身躯,程小九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达此刻的想法。有股暖暖的热浪从心头慢慢涌起来,一点一点涌到眼角,一点点向鼻孔里边渗透。他笑了笑,咧开嘴巴,“娘,我自己打水洗脸,您把汤放在外屋桌子上就行!”

    “嗯!”程朱氏笑着点头,眉梢眼角充满自豪。关于儿子去校场应募乡勇,却幸运地被县令大人提拔为兵曹的消息,她今天已经听人说了无数次。每次都像在梦中,只有看到儿子站在自己面前这一刻,才能感觉到生活的真实。

    她步履轻盈迈进屋门,笑着从锅里的木架上端出给儿子预备好的醒酒汤。然后笑着站在灶台旁,看着儿子打水,洗脸,漱口,换衣。直到看见儿子把自己收拾停当了,才微笑着陪着他在饭桌旁的胡凳上坐下,心中充满了宁静与幸福。

    “好喝!”程小九喝了一大口醒酒汤,大声称赞。“比酒楼的汤水好喝多了,别人做的东西,我根本吃不惯!”

    “又故意糊弄娘!”程朱氏笑着摇头,慈爱满脸。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和优点,做事也和他父亲一样认真。这让她这个当娘的又是自豪,又是担心。自豪的是,自己终于把他养大**,没辜负丈夫当年的嘱托。可又担心他因为做事认真而遭遇到和丈夫同样的磨难,在突然的某一天一去不返。

    “我以后不光可以领到米,还有固定的薪俸呢!”想让娘亲开心些,程小九一边大口地喝汤,一边拿从蒋弓手那里探听来的消息向娘亲炫耀。

    “我知道!”程朱氏轻轻点头。“你舅舅今天下午来时,已经跟我大致说过了。他说别听你妗子那天瞎说,一家人没必要摆那么大排场!彩礼钱有个三、五吊,意思意思就够。等过了这个夏天,就着手安排你和杏儿的婚事!”

    “舅舅?”程小九楞了一下,端着汤碗,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根据蒋弓手透漏的消息,兵曹每年可以得到三十吊的薪水。逢年过节,衙门里和市署还会另有一份车马费孝敬。程小九先前还琢磨着,自己年底前是不是想办法预支几个月的薪水,先把给舅舅家的彩礼钱凑齐了。却没想到当自己有能力凑齐彩礼时,舅舅突然又变得大方起来!

    “过去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你舅舅和妗子也要为杏儿的将来考虑!”程朱氏见儿子呆,以为他还在为前几日被索要巨额彩礼钱的事情而生气,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叮嘱。

    “穷在闹事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既然都活在这个世上,又何必强求周围的人都心志高洁呢。左右今后小九出息了,别人不会再用白眼看自己母子了,也就罢了。太执着于过去,反而让自己活得不开心。

    想到这儿,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有必要跟儿子提一下,指了指院子里的柴堆,笑着说道:“前街的张铁匠听说你当了兵曹,特地送了一把单刀和一把处理柴草用的斧子来。他说以前人老糊涂,经常做错事情,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别给他一般见识!狗街疤瘌头他娘也来过,送了我二十个鸡蛋。他们家日子挺难的,我没敢收,但答应等你闲下来,就过去看看疤瘌头。他那天被雨淋了脑袋,肚子中憋了痰气,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娘,我知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会找别人麻烦。况且我刚被县令大人提拔起来,也轻易不能惹事,以免让人觉得我恃宠而骄!”程小九放下饭碗,非常认真地保证。喝了太多的酒,他的头到现在还一直昏昏沉沉的,但心里边的那根弦儿却一直绷着,丝毫没敢放松过。

    “你知道轻重就好!”程朱氏很满意儿子的表现,笑着夸赞。回头又指指小九的床榻,继续说道“蒋老爷派徒弟送了你一匹绸和一匹锦。赵记米店送来一麻袋褐米,说是给你熬粥用。常家肉铺送过来两整块熏好的干猪腿,王家书肆的伙计说不知道你喜欢收藏什么样的古卷,所以送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五百个肉好…….”

    她说一样礼物,小九点一下头。说一样,小九点一下。直到小九把脖子都点酸了,这一下午收到的礼物居然还没点清楚。看着儿子那茫然的模样,程朱氏叹了口气,低声总结,“礼物和礼单我都给你放床边上了,回头你自己去看吧!”

    “嗯!”程小九觉得脑袋里边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窝蜜蜂在来回爬动。不过才当了半天兵曹,居然就能收如此多的礼物!这从天而降的财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身为郎将的父亲也没收过这么多的好处。莫非是世道变了,人越来越学会了客气?

    “小九啊。当年你阿爷做将军的时候,娘可从来没见他收过人这么多好处。他们不会想让你做别的事情吧?”终究还是不放心,程朱氏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头提醒。

    甭说现在还醉着,即便在清醒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程小九也给不出确定答案。他确信无*不受禄,也相信有‘所予,必有所求’。可自己这个家,连房子都是租来的,别人对自己还能有何所求呢?

    为了让娘亲心安,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低声回应,“也许他们把我这个临时提拔起来的兵曹,跟县丞的位置弄混了吧,所以平白给了我许多贺礼,以便将来更容易交往。不过我已经借蒋老爷的口给衙门里其他人递过话去,只管帮县令大人练兵,不插手他们的分内之事。应该也不会惹人憎恶!”

    听儿子这样知道进退,程朱氏也慢慢将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别人图谋的东西了。眼前这些飞来横财,最差不过是大不了再飞走而已。只要母子二人都平平安安的,就是难得的福缘。

    拿起儿子已经喝空了的汤碗,她径自去用冷水冲洗。猛然抬头看见灶上供奉的神龛,想了想,又叮嘱道,“小九,先别去睡。洗完了手,给灶王老爷上柱香。你刚刚上任,求他多在老天爷那边美言几句,今后也好步步高升!”

    “嗯!”程小九听得心里暗自好笑,还是顺从地站起身,走到灶台边,劈了三根娘两个日常用来顶替香火的竹篾子,用火种引燃了,恭恭敬敬地插到了灶王老爷面前。

    前路是福是祸,他自己看不清楚。但人做事,天在看。只要自己做得不亏心,也不怕有什么陷阱和磨难在前方等着。盈盈绕绕的香火中,程小九轻轻笑了起来,露出满口健康的白牙。

第二章 莺柯 (五 下)

    “这林老爷好生糊涂!弟兄们辛辛苦苦一整年,不过寻个千十吊钱,还得上百号人来分!好端端地,他又安**个鸟兵曹进来!***,莫非还嫌钱赚得多么?”县城中央偏北的一所大宅院里,有名头上缠满了白布的男人骂骂咧咧地道。

    屋子里点着上等的檀香,缭绕的烟雾后,露出一尊红铜铸造的财神和几个陪着笑脸的熟悉面孔。弓手蒋烨,牢头李老酒,还有刚才与程小九一道喝酒的几个头面人物都聚在这里。每人捧着一盏茶,两眼中隐隐透着几分凶狠。

    “我刚才套过我那便宜外甥的话!”弓手蒋烨放下茶盏,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姓程的小子是个犯官之后,家里没什么靠山。今日能被林县尊看中,完全是走了狗屎运!您老如果觉得他扎眼,就直接吩咐一声。我立刻派人给他设个套,三天之内,保证他自己卷铺盖走人!”

    白布包头看了一眼蒋烨,不置可否。蒋弓手见自己的谏言没有被采纳,只好低下头去,继续喝茶。浓郁的檀香、酒臭还有茶香混杂在一处,熏得屋子里的人昏昏沉沉,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小子今天捞了不少好处,也该知足了。您老放话吧,我派人帮着老蒋动手!”又沉默了片刻,半个时辰前还拍着程小九肩膀叫兄弟的牢头李老酒信誓旦旦地保证。

    白布包头又看了李老酒一眼,目光中依旧带着几分阴森。转过头,他一一扫视其他几名衙役、帮闲,“你们看呢,咱们应该怎么办?”

    “我看县尊大人是被土匪吓傻了,急着找个会武的当保镖。就不想想一个小毛孩子顶个蛋用,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早就吓尿裤子了。”

    “不过那小子的酒量真不错。我们几个轮番敬他,居然没将他放翻!”

    “贾头儿,我们都听您的。您说赶他走就赶他走,弟兄们没二话!”

    几个帮闲、衙役七嘴八舌地说道,都认为程小九是个无足重轻的小毛孩子,如果贾捕头不想多一个人来分大伙的钱,随便使个绊子就可以将其从衙门里踢出去。

    “你师父呢,他老人家怎么说?”满头旧伤的贾捕头又将头转回来,冲着弓手蒋烨问。

    “我师父让我一切听您的安排!”蒋烨拱了拱手,非常干脆地回答。

    “老郭做人倒是潇洒!”贾捕头冷笑着耸肩,对蒋烨的师父郭进的滑头举止很是不满。仔细揣摩了一下对方拒绝出头的原因,他再次耸耸肩膀,笑着道:“既然县尊大人需要个保镖,咱们就让姓程的暂时多乐和几天。反正如果贼人真的打来了,也的确需要个敢出城迎战的傻大胆儿。你等看好的账本儿,别让他清楚咱们都有哪些进项。子光,你负责盯着他,如果他有什么非分之想,随时给大伙提个醒儿!”

    “没问题!正好县令大人让我去乡勇那边掌管军械,平时少不了跟姓程的打交道!”三班衙役的头目刘子光拍着胸脯答应。

    “希望他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贾捕头非常不痛快,瞟了弓手蒋烨一眼,气哼哼地道。

    “那小子今天倒是说过,他只想帮县令大人练兵,不敢动咱们的台盘!”蒋烨赶紧低头,将对自己有利的消息递过去。他师父郭捕头和贾捕头虽然联合起来把持着整个馆陶县的所有额外收益,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铁板一块。二人为了地盘和收益分配问题经常起一些小摩擦,每次都是他们这些做徒弟的加在中间当擦脚布。

    听了这话,贾捕头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鼻孔中轻哼了一声,冷冷地道,“算他识相。不过你们也别相信他。不知道水深水浅时,谁还不会夹着尾巴做人?一旦他把兵曹位置坐稳了,胃口也肯定会跟着大起来。到那时,他多拿一分,大伙就少得一分!谁也讨不到便宜!”

    弓手蒋烨满脸堆笑,“您老说得一点儿没错。我师父估计也是想先观察他几天,然后再跟您老商量如何把他从衙门里边挤出去。他今天已经给了姓程的不少小鞋穿,要不是董主簿从中插手,也许等不到明天早上,姓程的自己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姓董的就会装好人!”贾捕头继续冷笑。“反正只要跟定了林县令,咱们每年的收益都少不了他那份儿。***,虚伪!”

    众人听贾捕头又开始将矛尖对准了主簿大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说怪话也需要讲究级别的,捕头和主簿大人两个互相看不顺眼,属于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最好连看都不要看,免得不小心遭受池鱼之殃。

    李老酒是贾捕头的嫡传弟子,不敢冷了师父的场面。见众人都低头喝茶,赶紧站起来,笑着给贾捕头出主意,“其实您老也不用太看重那小子。这不是要对付张金称么,到时候想办法让他出城立*便是。反正那小子自以为枪法好,武艺高强得没有边儿!”

    贾捕头跟杜疤瘌父女交过手,知道对方的厉害。那真真是绝顶高手,好在自己当天见机得快,现势头不对立刻转身后撤。如果换了其他一条路走到黑的家伙,肯定已经被杜疤瘌父女卸成七八大块了。

    话说回来,如果能让程小九跟杜疤瘌父女火并一场,当然比由自己动手收拾他更好。林县令那边,也不会怪罪大伙不给他留颜面。想到这层,他心里火气渐平,点点头,笑着说道,“这个主意不错。暂时就这么定了。姓程的不是武艺高强么,届时就让他跟杜疤瘌比比谁胳膊头更硬。”

    “还是您老人家高明,随便一道就让那小子栽沟里边去!”众衙役们笑着称赞。

    贾捕头心里觉得受用,得意洋洋地喝了几口茶,继续安排道:“既然定下来了。最近这两个月,也别亏待了那姓程的。免得被他看出端倪来,到时候不肯好好用力。小蒋,你按照给市曹、户曹旧例,每月的车马钱也给姓程的一份。至于那姓王的小跟班儿,就照你门下弟子的标准走吧,反正他也是你外甥。需要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拿来用一下!”

    “是。我明天一早就去安排。我师父也是这么说!”弓手蒋烨点头答应。

    “就怕那小子突然闯了大运,连杜疤瘌也收拾了!”三班衙役的头目刘子光看了看贾捕头的眼色,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不敢直接说程小九的武艺看起来比贾捕头好,只得从时运角度来推测这种可能。

    “也是,那小子的枪法挺能糊弄人的。我今天在校场看见了,一枪下去,真能刺出七个枪头来!”李老酒也怕大伙算计人不成,反而让程小九立了大*。如果那样,众人再想将其从兵曹位置上弄下去,可就得多费一番力气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害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有什么不妥。要怪只能怪对方运气不济,非得来馆陶县做什么兵曹!这个县的县丞位置已经空了十年,两个捕头都在盯着,谁也不肯让对方先爬上去。朝廷派来的历任县令也清楚这里边的猫腻,所以总不动声色地维持着底下的平衡。今天林县尊突然心血来潮点了个兵曹出来,就等于在县丞位置旁边又增加了一个窥探。两个捕头的弟子们当然要替师父拔去这个眼中钉。

    换个角度说,衙门里的那些薪水,根本不值得大伙拼死拼活地忙碌。全靠着店铺、村庄以及过往行商的孝敬,大伙才能有滋有味地把小日子过下去。如果突然跳出个不懂行情的县丞,把诸多潜在的规矩一改,岂不是让三班衙役和众多弓手、帮闲、小牢子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所以于情于理,大伙都不应该让程小九在兵曹位置上做安稳了。哪怕是林县令钦点地他。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林县令再威风,没有大伙给他抬轿子,他的政令也出不了馆陶县衙门!

    贾捕头原本不相信一个毛孩子的武艺能比自己好,但坚信凡事小心总没什么坏处。听完李老酒和刘子光二人的提醒,他为难地嘬起了牙花子。板着脸沉吟了片刻,突然间,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没事儿。如果他能打败杜疤瘌,估计不用咱们赶他走,也有人要惦记他了。更好,更好!”

    众衙役、帮闲们被他没头没尾的话绕得晕,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恭候他的下文。看到众人如此表情,贾捕头心中愈得意,向窗户外边指了指,笑着暗示,“难道你们没感觉到一点动静么?这运河上最近船来船往的,可是热闹得很啊!“

    “运河?”众人面面相觑。最近运河上过往的船只是很多,但停靠在馆陶城外码头的却只有一批。并且那批船是帮本城有名的高门大户老周家运米的,大伙没胆子去纠缠,自然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特别之处来。

    “是啊,运河。周老爷子家人是多了点儿,可田产也多,根本不需要从外边买粮食吃。这一下运二十船米来,不是钱多烧得慌么?”贾捕头点点头,神神秘秘地道。

    “可能是南方今年丰收,米价大落呗!”刘子光拍拍脑袋,笑嘻嘻回应。

    “哧!”贾捕头用鼻子出一声冷哼,对刘子光的愚蠢之言甚是鄙夷,“米价大落,自然皇上开始征辽以来,你可见米价几曾落过?”

    “也是!”众人挠挠头皮,满脸茫然。

    见大伙都不明白其中关窍,贾捕头只好将暗示说得更清楚些,“不光是馆陶周家,我听说贵乡赵,魏县郑、清泉时,这些有头有脸的大户都得了不少米。全是从黎阳运出来的,价钱便宜得就像白送一样!”

    “您是说,有人盗卖军粮!”蒋弓手被吓了一跳,脱口说道。

    “我什么都没说,不管盗卖还是私吞,都是你自己瞎猜的!”贾捕头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笑着补充。

    “他们,不,不要命了!若是皇,皇上现此事…….”毕竟只是一个小弓手,横行乡里的胆子不小,提到军国大事,脑门上立刻渗出了冷汗来。

    贾捕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满脸不屑,“看你这点胆量,尽给你师父丢人!”信手放下茶盏,他翘起二郎腿,一边得意地轻颤,一边反问众人,“皇上要是回来,有人自然得掉脑袋。可如果这皇上在辽东回不来了呢?谁还追究他们私吞军粮的事儿?”

    “啊!”众人吓得一哆嗦,胆大的人勉强还稳得住心神,胆小的人已经把盏中茶水都泼到了衣襟上。军粮半路都分掉了,辽东那边自然没粮食吃。百万大军断了炊烟,即便皇上是神仙,也难差遣得动遍地饿殍!

    馆陶距离黎阳就百十里水路,有关那边的一些风言***大伙平素也有耳闻。先前还不敢相信某些流言是真的,此刻既然在黎阳总督军粮的杨玄感大人将征辽大军的补给都私分掉了,其用心在大伙眼里也就昭然若揭了。

    林县令平日里总自称是已故楚国公杨素的门生,如果杨玄感起兵造反,少不得馆陶出力支持。程小九在这个时候突然风头出尽,自然会被派到黎阳去担当大用,不会再赖在馆陶县内跟大伙争眼前这点儿鸡零狗碎的红利!所以大伙根本不用想办法驱逐他,老天早就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岂不是要改朝换代了!”有人暗自高兴,也有人打心眼里嫉妒程小九的好命。

    “说不定姓程的日后能做大将军!”

    贾捕头嚼了嚼口中的茶梗,然后用力向地上吐去。“谁当大将军,谁当皇上,都不关咱们的事儿!这大周也罢,大隋也好,怎么着也得用捕头跟捕快。只要馆陶这一亩三分地是咱们的,咱们就能吃香喝辣。至于外边怎么折腾,天塌下来,由着他去!关咱们几个鸟事!”

    “对,关咱们鸟事!”众人轰笑着回应。

第二章 莺柯 (六 上)

    商量好了如何处置外来户的办法,众差役老爷们的心思便安定下来。再见到程小九的时候,脸上笑容也显得不那么虚伪了。

    程小九毕竟只有十六岁,即便心里边一直绷着根弦儿,也猜不到众衙役们已经将他看做了落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子,随时都可以一口吞掉。见大伙对自己热情,还以为是自己连番退让的行为得到了回报。肚子里的一块石头慢慢落地后,便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乡勇训练上。

    经过连续两天的考核,馆陶县总计征召了一千名乡勇。参照大隋府兵的编制,林县令将这一千乡勇分为三个团,以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和瑶光命名。每团实辖兵士三百,由郭、贾两位捕头和董主簿分别担任校尉。多出来的那一百人单独组成一个天枢旅,由程小九担任旅帅,负责保护县衙重地的安全。此外,为了表示对程小九的倚重,林县令还将这三团一旅的总教头职位给了他,并赏了王二毛一个队正做,直接听程小九调遣。

    也不知道是得了哪个高人的暗中指点,林县令挑选出来的,负责保护县衙安全的一旅乡勇中,居然有半数是当日冒着闪电暴雨和程小九一道抢救粮船的。这五十个人无论身体素质和胆量在乡勇中都是屈一指,因此被程小九稍加点拨,便显出了几分与众不同来。虽然列队行进时依旧分不清左右,喊杀声却甚为响亮。每次在校场上开始训练,十几里之外的人都能听得见动静。

    其他那三个团乡勇的表现也非常出色。为了保住一个月三斗米的军饷,大伙训练起来格外认真,唯恐被暂代军官职务的衙役们挑刺赶回家去。如此几天下来,就连最喜欢挑毛病骂人的郭捕头都没机会骂人了,看见一队队乡勇在程小九的喝令下大踏步从自己眼前走过,脸上不觉带上了几分欣赏意味。

    乡勇们每日上午在程小九的督促下正常操练,下午便拿了抬筐、木锹等工具跟在李老酒的身后去修理城南侧被雷击毁的那段城墙。巨贼张金称旦夕将至,重新搭一堵新城墙肯定来不及。不过这点小困难怎难得住一向聪明睿智的林县令,在他的指点下,众乡勇们先砍来树枝,在倒塌的城墙上竖起了一排木栅栏。然后沿着木栅栏外侧两尺左右的位置,将城墙的残骸用木锹铲成一段直立的土壁。这样,城墙残骸连同新竖的木栅栏加在一起也有两人多高了,山贼若打着毫不费力突破南城墙的主意,肯定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边修建着临时城墙,董主簿和林县令两个一边整饬乡勇们的装备。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根据古书上所记载的守城窍要,增加强乡勇们的远距离打击能力。馆陶县只有二十几张弓,凑不出一旅弓箭手的装备。这也难不住睿智的县令老爷,他一道手谕出,登时从城内的集市上征调了数千根干燥的毛竹竿。命人挑其中粗大结实一剖两半,然后再截成五尺左右的长片,两端挖孔穿绳,三下五除二便赶制出了数百张射程极远的巨弓。三百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可以在二十到两百步之间的敌头上瞬间降下一场箭雨。

    这三百“精锐”弓箭手,自然归林县令最信任的董主簿统领。为了不显得自己偏心,县令大人又命人砍了七百多根白蜡杆子,一端装上铁枪头,给其他乡勇作为长兵器。如此一来,除了弓箭兵之外,每名乡勇的手中便有了一长一短两样兵器,短为本地铁匠赶制出来的朴刀,长便是程小九最擅长的丈八红缨枪。

    长短兵器俱全,还有三百名可以远射的弓箭手,这支乡勇也算得上装备精良。几个校尉兴高采烈,都以为即便张金称真的杀过来,乡勇们也有一战之力。对大隋府兵当年军容还多少有些印象的程小九却不敢盲目乐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当年所带的府兵很少有使用白蜡杆子做兵器的情况。作为标准配备,士卒们通常都是一杆步槊外加一柄横刀。至于军中精锐,往往是人手一杆陌刀,当无不披靡。

    步槊的优点是锐利和结实兼备。所谓丈八长槊,光槊刃部分便长达三尺,再加上一尺多长的槊座,丈许长的槊身,活脱一柄带杆的铁剑。即可当做长矛直向攒刺,又可以当做大刀左右挥劈。而敌人手中短兵器只能砍得到长槊前端的铁制部分,很难有机会将槊杆砍断。

    陌刀这种兵器最适合大力士使用。其刀刃和刀柄加在一处足足有一人半高,双手抡开去,可以将敌军连人带兵器一并砍为两段。参照大隋府兵的战例,有一百名陌刀手为前锋,便可以向人数足足是自己十倍的敌军起强攻。只要前排的陌刀手不累到脱力,敌人很难将我方的攻势遏制下来。

    而林县令所征召的这一千乡勇,十个中倒有九个是在码头扛大包过活的,别的长处没有,力气却有的是。

    找了一个私下的机会,程小九把自己的想法委婉地向林县令提了出来。对方于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眼看着恩人稀里糊涂地战死在流贼手中。

    林县令很高兴程小九能对自己直言不讳,但想了好长时间,却给了他一个非常令人失望的答案。“你说的的确是正规府兵的装备方式。但对付几伙蟊贼,用不着过于大张旗鼓吧?!咱们馆陶本来就不富裕,打一杆长槊可是要六倍于矛头的铁料。衙门里边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如果再向百姓头上摊派,恐怕民间会有些怨言!而一旦被贼人趁机煽动引民变,馆陶将不攻自破!”

    “大人说得对。晚辈只考虑到了加强乡勇的武备,却没想到百姓承受能力这一层!”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赶紧躬身认错。白蜡杆缨枪最大的好处是便宜,再多配置一千杆,也不会让县令大人肉痛。可如果想配置铁槊、陌刀、横刀这种真正的军用器械,就得衙门里想办法另行筹集钱财了。

    据王二毛打听来的小道传闻,自从开始筹建乡勇,街市上的各项税费便足足向上翻了一倍。这些钱,相当大一部分流入了各级官吏口袋中。即便是自己,也从中分得了三吊半钱的好处。如果自己还不能体谅县尊大人的苦衷,未免也忒不知道好歹了。

    对于年青人勇于承认错误的好习惯,林县令还是非常欣赏的。最近一段时间,程小九在校场上的表现也的确让他这个县令大人感觉到脸上有光。为了鼓励心腹爱将的心气,他斟酌了一下,笑着表扬道:“其实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咱们这里实际情况不允许而已。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倒可以去军中挥你的长处。咱们这弹丸小县,未免天空太狭,不足鲲鹏展翼!”

    “县尊大人过奖了。晚辈能为大人效力,已经是难得的福分!”程小九不明白林县令的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林县令看着他摇头微笑,目光中仿佛隐藏着无限玄机。直到程小九被看得浑身毛了,才又笑着将话题转移开。“我听说你本是将门之后,令尊大人是受了贺若老将军的牵连,才被配到塞上的?你最近有令尊的消息么?本县在辽东倒是有几个朋友,也许能够对令尊看顾一二!”

    突兀,非常突兀。程小九内心滚滚翻翻,十分情绪中倒有七分惊诧,剩余三分才是狂喜。呆呆地楞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躬身向林县令做了个长揖,斟酌着回答道:“多谢大人照顾。只是家父已经被贬到边塞很多年,开始时还有些口信传回来。最近五年,已经音信皆无了。如果哪天晚辈得到家父的消息,一定请大人帮忙。我父子若能再度团聚,晚辈纵使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德!”

    说到最后,他真情流露,话语中已经带着几分哽咽。林县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报答二字,你再也休提。本县是欣赏你的才气,并非想示恩于你!那桩案子本来就是场无妄之灾,嗨,可惜满朝文武没人敢仗义执言!”

    “晚辈知道大人施恩不望报!但大人毕竟是第一个真心关照晚辈的长!晚辈,晚辈,晚辈失态了,大人勿怪!”程小九抹了把泪,嚅嗫着道。

    “你这小家伙!”林县令又笑。他很喜欢小九脸上的青涩,那是他当官多年来,难得见到的一种表情。让人不知不觉中就会心神变得轻松,不知不觉中想把彼此之间的关系拉近一些。

    看着那青涩的面孔,他又笑着补充,“你好好训练乡勇,已经是报答我了。守城的事情,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咱们这里距离武阳郡城与清河郡城都非常近。一旦有警,只要能坚守一日夜,援军肯定能沿运河杀到。如果惊动了黎阳的守军,贼人恐怕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黎阳守军的战斗力有多强,程小九没有半点印象。但既然县令大人说得如此肯定,他也不再坚持自己加强乡勇装备的看法。只是在平素训练中,大大提高了相应的强度。这样一来,难免被乡勇们偷偷地指点脊梁骨。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报答县令大人的恩德,小九已经无暇理睬那么多了。

    于是,馆陶县的缨枪兵便成了这个夏天一道蔚然的景观。每天上午,七百多杆缨枪随着壮汉们的怒喝上下攒刺,整个校场如同绽放了万树桃花。一身淡白色葛布短打的程小九手持长缨行于枪阵之前,指东打西,一杆缨枪使得神出鬼没。只看得无数前来瞧热闹的百姓目眩神摇,喝彩声犹如雷动。

    其中喊得最起劲的,便是朱杏花和她的贴身婢女巧儿。二人的巴掌拍得通红,浑然不顾周围眼光的异样。

第二章 莺柯 (六 下)

    大部分乡勇都从王二毛的无门之嘴中知道了小杏花和程教头之间的关系,在训练的间歇,忍不住大吹口哨,嘴里唱起怪词怪调的俚歌。“路边是哪家小娘子,眉间抹着一点鹅黄,田野中谁家的小花儿,为我挺起了胸膛……”

    “分明一头大苍蝇,也学蜜蜂逐花香,小心落入蜘蛛网,被人捉去祭胃肠!”小杏花的贴身丫鬟见主人受窘,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

    周、隋两代皇族均混有鲜卑人血统,所以北方民间胡风甚盛,寻常未婚男女之间说几句怪话不算伤风败俗。但众乡勇也只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并不敢借机挑战程小九的权威。毕竟对方年龄再小,也是个有官职在身的公门中人,随便丢个小鞋儿过来就能让大伙卷铺盖回家。唯独王二毛本人,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胡闹也不会丢掉饭碗,所以只要小杏花的身影一出现,肯定想办尽办法上前套近乎,满口嫂子长,嫂子短地叫个不休,唯恐对方记不得自己的模样。

    跟小杏花混得脸熟后,王二毛便又开始转弯抹角打探周记药铺大小姐的消息。只是那点儿歪心思刚刚露出个头来,便被小杏花主仆劈头盖脸地给打了回去。

    “有胆子你便自己去药铺后门守着,见到有朱红色的马车出来便向前冲。一旦被车撞翻了,说不定秀英姐姐会心软,掀开车帘看看你到底被碾死没有!”小杏花牙尖嘴利,一点面子也不给王二毛留。

    “你趁早死了那份心!人家周小姐姐是正经嫡出的女儿,整个周府老少都像掌上明珠般捧着。”有其主必有其仆,跟王二毛混得熟了,婢女巧儿也露出了隐藏于温顺面孔后的白牙,“她将来要嫁的人不是达官显贵,也是知书懂礼的名门之后。像你这样大字不识半斗的,即便提着金山银山上门去,少不得也被用乱棍打出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找个能居家过日子的婆娘好!”

    王二毛被两个少女数落得没脾气,只好另找机会请程小九从中斡旋。先前几次,小九都不置可否。最后被逼得实在急了,只好拢住好朋友的肩膀,笑着提醒道:“那种人家,是最讲究门当户对的。咱们两个明知道高攀不起,又何必凑上前去看人家脸色?晚上到我家来,我请你喝酒。老米头自酿的小黄稠,我昨天刚刚买的。就着时鲜小菜灌上三碗,保准你连月亮里边的嫦娥都看不入眼!”

    “谁稀罕你的小黄稠!”王二毛用力从程小九的胳膊下挣了挣,气哼哼地道。最近跟在程小九身后,他每日都能享受到为低级军官专供的伙食。肚子里边被添饱了,力气显然见涨。随便挣扎两下,居然从程小九的手臂中挣脱出去。双眉斜挑,嘴角下歪,脸上写满了不高兴的意味。

    “二毛!你听我把话说完!”程小九赶紧伸出手去,再度拉住好朋友的胳膊。这回,他刻意加大了些力气,以免被对方甩掉。王二毛用力抖了几次手臂没抖开,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悻然回应道:“说什么,反正你们两口子都不肯帮忙,我又何必求你!况且我只是说偷偷看一眼那传说中天仙般的女人脸上到底长没长花,又没说这辈子一定要娶他做婆娘!”

    “你要有机会娶她,我当然什么忙都愿意帮!”小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但你好好想想,小杏花跟她不过是泛泛之交,除了创造机会让你们偶然相遇之外,还能帮上其他忙么?如果仅仅是找个机会让你们装作偶然碰上了,你哪里有借口上前搭话?不能搭上话,下次再遇到,人家怎么会记得你。如果连个好印象都留不下,你又何苦眼巴巴地想办法与她碰面?”

    王二毛说不过程小九,但一颗已经被烧得滚烫的少年之心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冷却下来的。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我真的只是想看看她脸上长没长花,没想你说的那么远。那天跟你去抓药,听过她的声就像…….,就像……,到底像很什么我说不出来!反正听了之后便忘不了!要是这辈子不看上一眼,我真的死了都不甘心!”

    “呸呸呸!”程小九一连串地向地上吐口水,“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看你那点儿出息!”

    这边数落着王二毛,他心头却也萦绕起一句话来,就像一阵风,将苦涩的笑容吹上了少年人的嘴角,“我与朱家杏花情同亲生姐妹,多次听她说起过你。你不必谢我,将来好好待她便是!”

    ‘就小杏花那脾气,足足将妗子的威风继承了十足十,娶她回家,恐怕不是要期盼我好好待她,而是要祈祷她肯好好待我!’一边苦笑着,程小九一边慢慢摇头。脚面上疼痛的感觉似乎依然未尽,如酒后的醇香般慢慢涌满全身。

    王二毛误解了他的笑容,被笑得面红耳赤,又用力甩了甩胳膊,大声**道,“不跟你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小杏花说得好,我干脆到药铺后门去撞她的马车,至少那样她会多看我一眼!”

    “那你可得事先准备好药钱,周家药铺咱们去过,那门槛可不是一般的高!”程小九相信王二毛没胆子去兑现,咧着嘴巴嘲弄道。

    “你别小瞧人,我虽然没你那么好的运气混个官身,最近收益却也不差!”王二毛转过脸来,洋洋得意地炫耀。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为虚,他用另一只手快向怀里摸了摸,紧跟着手腕一抬,将一块白亮亮的金属抛到了半空中。

    “什么东西!”程小九被那白亮亮的光泽晃得一愣,迅伸手去捉。王王二毛却早有防备,抢先一步将自己的宝贝抓在掌心,紧紧握住,不肯让五指松开分毫。“我的!”他大声强调,唯恐程小九仗势欺人,把自己的宝贝夺了去。

    程小九气得用力推了对方一把。“我知道是你的!”他压低了声音强调。“问题是你哪里弄来的这么大一块银子。二毛,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好好做人,不学那些红着眼睛的家伙!”

    自从入了县衙后,两个少年才知道别人的钱赚得到底有多容易。光打着一个防备张金称的由头,馆陶县衙便多征上来五百余吊钱。这还不算县中一些富户“主动”送到衙门的“平寇捐”以及市面上临时增加的“治安税”!

    所搜刮来的钱财,只有很少的一点点儿真正用在了乡勇身上。其中绝大部分都按照衙门里固有惯例落入了私人口袋。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虽然是新人,没资格吃“干肉”,光“喝汤”也喝得肚皮滚圆。照这个度“喝”下去,用不了半年,程、王两家就可以从驴屎胡同搬出去住了。只是出于习惯,眼下家中的其他人还谨慎地保持着低调,不肯在邻居面前“露白”。

    分赃归分赃,程小九却跟王二毛两人私下核计,决不学衙门里边的其他人那样主动去外边搜刮钱财。这样做一则是因为程小九知道自己根基不稳,不敢将手伸到别人的“饭锅”里。二来他总觉得搜刮地皮不是正道,自己没本事跟整个大隋官场的传统作对,但努力做个无害的好人,至少对得起天地良心。

    “肯定不是敲诈勒索来的!”王二毛很生气程小九怀疑自己的人品,松开手,将一块小半个巴掌大的银饼子暴露于夕阳之下,“你仔细看看,咱们馆陶市面上,哪里能找出这么纯的银子。这上面还有大隋官府的标记,你自己看,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一会儿别说我故意蒙你!”

    在程家败落之前,小九曾经见过官银的模样。仔细分辨王二毛手中的银饼,他知道对方没有说谎。那的确是一块市面上很难见到的官银,平时只用来镇库,拿到市面上兑换,至少能兑得三吊足重的肉好!这么大一块银饼子当然不会是王二毛这个级别的小人物能搜刮来的贿赂,但它为何会出现在二毛手里,却更令人觉得奇怪了!快合拢王二毛的手指,小九避免更多的人看到银子的光泽。凭借直觉,他认为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又不好刨根究底,只得笑了笑,低声叮嘱道:“赶快好好收起来,这么大锭银子,够咱们两个挣好几个月了,一旦被贼惦记上,可不是个玩儿!”

    “回去找个刀子切开,分你一半!”王二毛大咧咧地将银子揣好,笑着道。“剩下那半我留着买药吃。免得小娘皮心狠,看见我冲到了马车前,还不叫下人勒马!”

    “别作死了你!”程小九又推了王二毛一把,低声呵斥。“我不要你的银子。你自己好好收起来,等到明年娶个媳妇。你两个妹妹马上也大了,有那份作死的钱,还不如给她们置办些衣裳,也好将来让她们嫁个合适的人家!”提到当哥哥的责任,王二毛终于从单相思的狂热中冷静了几分。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说得对,将来大妮和二妮嫁人,总不能还嫁给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可那些稍稍有些齐整的门户,谁看得上咱们!”

    “也不能那么说。男人是树,所以娶媳妇不能高攀。女人却可以做藤,只要模样、脾气都好些,找个坚实些的肩膀依靠也不是什么为难事!”程小九见二毛神情沮丧,又换了幅口吻安慰他。

    王二毛咧了咧嘴巴,继续苦笑着摇头。将心比心,他刚刚活得有点儿起色,便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嫁到驴屎胡同。那个什么周家大小姐,对自己这个出生于驴屎胡同的混混,自然更是一个永远高不可及的梦罢了。即便自己运气好,每月都能捞到一块银饼子,直到变成馆陶城内有数的大富翁。双方的出身、门第也如同一道鸿沟般在那里横着,自己永远只能偷偷地看上两眼而已!

    想到这些,他心中的热情慢慢结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道,“***,这世道邪门儿,人分三六九等,佛也分十万八千级!哪天惹急了老子,放一把火烧个干净,大家混子一堆儿变成灰,看谁还能比谁的灰堆大!”“尽没个正经的!放那么大的火,你得捡多少柴禾?!”程小九笑着摇头。王二毛类似的疯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王二毛被问得无言以对,摸了摸后脑勺,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如果想将世间所有不平烧化,恐怕只有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才能做到吧。只是自己没那么大本事,找不到也拉不开程小九说过的那把射日之弓。

    望着天边绚丽的晚霞傻笑了一会儿,他又搔搔头皮,讪笑着道,“他***。可惜了那小娘皮的声音,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压在身下日日听。老子不甘心,这辈子娶不到她,也一定要找机会见见她,让她知道我曾经想过她。嘻嘻,嘻嘻…….”

    程小九无法阻拦好朋友花痴,只的装作听不见,仰着头继续赶路回家。王二毛笑着揉了把脸,从背后追上来,低声道,“你别走那么快么,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说。那银子真的不是我刮地皮刮出来的。是衙门里边一个贵客赏的。那人你也见过,就是打雷那天,把冒险上船帮忙工钱加到五斗米一吊钱的那个……!”

    “就是那个商贩?!”程小九放慢脚步,回过身来追问。那是他和王二毛两人凭本事赚来的第一笔“大钱”,所以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当时,他只顾得上为骤然财而高兴了,其他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那日运河上所生的事情,无处不透着蹊跷。

    “对,就那个商贩。本事大得很,我已经三次见他出入县衙了,根本不用通报!”王二毛完全不知道程小九此时的想法,大声回答。

    一个商贩,却能替馆陶县令也得罪不起的周家做主给力棒们加工钱,并且周府管家还对他唯唯诺诺,这可能么?一个商贩,随便出手赏人,便是二两足色官银,他钱多得没地方花么?一个商贩居然还是县衙门的贵客,居然做完了二十船粮食的大买卖,还不急着回去向其背后的东家交差!

    他不会是张金称的探子吧!猛然间,程小九心头跳出这样一个设想。他自己先是被如此荒诞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又摇头笑了笑,否决了类似的可能。

    以张金称的出身,绝对不可能与林县令有所交往。但那人的行事风格的确诡异。能随意出入县衙,他会不会打着不利于恩公林县令的主意呢?念及此节,程小九不得不做些提防。凑近二毛,以极低的声音询问,“他赏了你这么大一块银子,没要求你帮他做些事情么?比如到衙门里拿个什么东西,探听些情况之类的?”

    “你被晒傻了你!”王二毛推开程小九,笑着道。“那人是县尊大人的好朋友,我昨天带队在衙门里巡逻的时候,还看到他跟县尊大人两个坐在西花厅里边下棋呢。他如果需要什么东西,自己直接出手拿便是,还用我帮他偷?如果想打听咱们馆陶的情况,周府管家,两位捕头大人,还有董主簿,谁不比我知道得多,谁不抢先告诉他?!”

    “那倒也是!”程小九轻轻点头。如果此人是县令的好友的话,的确没有需要收买王二毛帮忙的地方。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出手便是二两银饼子?

    没等他继续问,王二毛已经憋不住,抢先给出了答案。“今天晌午,我带人在衙门里边巡逻,林县令看到我,便命令我派几个弟兄带着那个贵客去校场看弟兄们训练。据客人自己说,他只是想开开眼界。我正嫌衙门里边憋屈得慌,便自己揽了这件差事。一路上跟他有说有笑,把他哄得很开心。到了地头,他随便摸出来一块银饼子,看都没看就赏给了我!”

    “他没带随从?”程小九愈感觉奇怪,皱着眉头问道。

    “大白天的,他带随从干什么?”王二毛不解地反问。随后明白了程小九的意思,笑着答道,“他是县令大人的朋友,还怕有人敢抢他的银子么?再说了,那人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宽得很,走起路来十分稳当。肯定是练过的,我觉得即便咱们两个联手打他,都未必轻易拿得下来。至于咱们馆陶街头上那些地痞混混,冲上去只能给他垫拳头!”

    他还会武艺!意思到这一点,程小九愈觉得那商贩的身份可疑了。“他看我训练乡勇时可曾说了什么没有?”想了想,他又向二毛追问。心中隐隐涌起了几分不安,具体危险在何处,却一丝痕迹都找不出来!

    “没说!”王二毛努力回忆着正午时的情景,皱着眉头回应。“他好像很喜欢你排的那个枪阵,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后来看你们准备吃饭了,便一个人笑着走了!”

    “恐怕不是赞赏的笑吧!”程小九在心里嘀咕。自己弄得那个梅花枪阵,观赏效果远远大于实战。用以哄县令和周围百姓安心,收效会事半功倍。真的落在懂行的人眼里,恐怕处处都是破绽。

    他会不会向林县令拆穿自己的善意谎言呢?程小九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紧紧的,仿佛被怀疑和担心裹成了一颗粽子。但如何沉着冷静地将自己从这颗粽子里边***,却一点头绪也找不到!刚想再问几个问题,回头却已经看不见王二毛的影子。他迅将脸上的担忧收起来,露出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和微笑。

    驴屎胡同已经到了,家门前方不远处。

    注1:银子在隋代并不作为主要货币流通,仅仅作为官府镇库或官场收受贿赂用。以隋代物价,一两银子在民间能折合一吊半到两吊铜钱,购买力相当于现在六千到八千人民币。

    注2:作事,。

    注3:并非笑话,曾经有个天才的和尚将佛分为若干级。与人间官府类似。

第二章 莺柯 (七 上)

    树枝和木棍扎成的家门虚虚地掩着,很简陋,门后却是小九心中世间最安宁所在。在短短几天内突然从一个人见人厌的穷小子变成了一千乡勇的总教头,馆陶县衙门的兵曹大人,突然的身份变化让他很不适应。由于缺乏对官场的最基本了解和一个渐进的融入过程,在最初的兴奋和狂喜过后,他很快便迷茫起来,甚至在内心深处充满了不安与恐慌。而此时安置于驴屎胡同那个简陋的家,就恰恰变成了一个避风的港湾。每次走近家门,小九的心情便渐渐放松开来,一整天的紧张和疲惫也慢慢散去。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待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时,他便又有了精力为自己,为娘亲和这个家的未来去打拼,去机警且沉稳地与上司、同僚、下属以及所有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去周旋。

    门在他伸出手的一霎那很突兀地自己开了。金红色的阳光从晚霞背后照落,照亮门后那个黑一道白一道却充满喜悦的小脏脸。“你回来了!”不给程小九呆的机会,小杏花奋力将门全部拉开,雀跃着道。声音如同出谷的黄莺,瞬间给小院带来了无边的生机。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娘呢,她睡着还是醒了!”程小九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略有些慌张的问。看样子脸上的样子,小杏花刚才是在折腾吃食。而身体虚弱的娘亲通常都会在下午这个时候眯上一觉。生性活泼的小杏花不会体谅娘亲的身体情况,偏偏娘亲甚为疼爱小杏花,从不会说这个未来儿媳的半点不是。

    “姑姑在房子里边做针线活。我帮你炖了鸡汤养身体。刚刚熄了火!你回来正好趁热喝一些!”用手迅在脸上抹了一下,小杏花学着一个贤惠的妻子对待丈夫的模样说道。手心处的黑灰却很不给面子地将她本来就花哨的脸涂抹得更花哨,看上去活脱一只刚刚从灶膛中钻出来的小野猫。

    程小九强忍住笑意,轻轻拉起小杏花的手,温和地说道:“先去洗洗手,然后再擦把脸。擦完了你也一起来喝鸡汤吧,我在军营中吃过饭了,一个人喝不完这么多汤!”

    少女的脸上瞬间腾起了两团红云,一半为羞涩,另一半却是因为现了自己掌心处的炭灰。“死小九,也不早点儿提醒我,亏我还给你熬汤喝!”她以比翻书还快的度翻脸,顿着脚叫嚷。然后甩脱程小九的手掌,头也不回地奔向水缸,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巧儿,巧儿,快帮忙打一盆水。寻一块干净帕子来,还有镜子,胭脂,花黄,铅粉……!”

    “早知道我就不提醒你!”程小九笑了笑,小声嘀咕。有这两只喜鹊般的女孩子在自己家里折腾,娘亲下午肯定片刻都没合过眼。“不过这样也好,有她们在,至少院子里边会多些朝气。”自我安慰着,他信步走进屋门,绕过正在手忙脚乱收拾自己的小杏花和被小杏花指使得同样手忙脚乱的巧儿,笑着向娘亲打了个招呼,然后掀开草帘,回到自己平素休息的木塌旁,伸手去解外套。

    “放架子上!”耳边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命令。正在洗脸的小杏花仿佛视线会拐弯,不用转头,也不用绕过隔断两个半间屋子的草帘,便看到了在另外半间小屋里的程小九在干什么。“巧儿,把我新买的衣架子给他搬过去。顺便让他看看我做的那件外袍子合不合身。那件袍子就摆在他的床头,袖口和肋下还没缝边儿!”

    “哎!”婢女巧儿答应一声,云一样飘进了屋子。虽然仅仅是件外套,程小九也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换过。尴尬地将手臂停在胸前,脱亦不是,不脱亦不是。

    他那窘迫的模样逗得巧儿哑然失笑,低下头,抿着嘴道:“姑爷将短褐解了吧,趁着天没黑,婢子还来得及帮你洗洗。把汗水洗掉后,明早再穿着去练兵便不会粘在身上了。塌上的长袍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费了好几天功夫呢!”

    迅向草帘后看了一眼,她压低声音,笑着提醒:“小姐第一次做衣服,手扎了好几回。如果姑爷穿着不合适,请千万担待些,别直接说出来!”

    “巧儿,你又嚼什么舌头呢!”小杏花听不清楚帘后的对话,大声抗议。

    “没说什么!”程小九笑着冲巧儿点点头,快将话题接了过去,“我来试试你做的衣服,哈哈,好久没穿新袍子了!”

    他故意装出一幅高兴的模样,既用来安慰小杏花,又用以遮盖自己心中的紧张。新袍子的用料很好,是最近地方上最流行的读书人款式。程小九本来生得就修身长腰,虽然脸孔被晒得黑了些,与袍子的颜色有点儿不搭调,但换上新衣后仍然平添几分风流倜傥。

    巧儿看得眼神亮,走上前,轻手轻脚扯平衣服上的褶皱。“非常合身,领口大小留得正好,腰这边也刚好。下摆略长了半寸,恰恰可以收边。袖子,袖子这里也很合适,只需要小小地改动一点点儿……”一边像摆弄木偶一般摆弄程小九,她一边大声向草帘外的正在忐忑不安偷听的小杏花汇报。“姑爷稍稍抬抬胳膊,再抬一点,再,别抬了……赶快停!”

    也就是程小九练过几天武艺,反应度远过常人,才抢在将衣袖扯碎之前停止了全部动作。但整个袍子的缺陷已经完全暴露了出来,肩宽太窄,袖子开的位置不正,腰部收得太细,背部的面料也少放了寸许。这样的衣服,除非穿在身上后纹丝不动,否则以程小九力气,随便扭扭身子都可以将其扯得分崩离析。

    忽然听不见草帘内的动静,早有预感的小杏花再也按捺不住,“哧溜”一下钻了过来。她刚刚洗干净脸,还没来得及对镜整妆,关键是在小九家没找到镜子。因此素面朝天,看上去就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

    程小九现自己的心很不争气地跳了几下,呼吸声也无端地沉重。为了不让小杏花尴尬,他尽量稳住身体,一动不动。但少女敏锐的目光还是看出了外袍的所有不足。

    “小九哥,我,我很努力做它的!”调皮的目光立刻变成了委屈,小杏花低下头去,以极其细微的声音道歉。

    “这衣服挺好的啊!我里边还套着一件汗衫,所以才显得小了。”程小九的口齿立刻清晰起来,大声替小杏花找台阶下,“夏天的时候本来几不需要穿汗衫,待会儿我直接套在身上,效果就不同了。杏花,巧儿,你们先出去避一避,我现在就换上它,晚上去二毛那边显摆显摆!”

    “不准去!”小杏花突然生了气,大声喊道。还没等程小九弄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像两人小时候打架一样冲到对方身边,拉住外袍,奋力向下一扯。本来就没完全缝结实的长袍立刻“呲啦”一声裂为了两半。紧跟着,又是“呲啦”、”呲啦“,几声裂帛响,整个长袍已经被她扯做了数片。

    “小疯丫头,你在干什么啊!”程小九非常不解地望着小杏花,说话的语气隐隐带上了几分恼怒。那件长袍虽然做砸了,但改改至少能当个汗衫穿。被小杏花这么一扯,顶多能缝几双袜子了。那可是上好的苏绸,近二十文一尺。拿来做袜子,肯定会被街坊邻居们指着脊梁骂做败家子!

    “我送你的,没送出手之前,就还是我的!”小杏花咬着嘴唇,大声回应。眼泪已经围着眼眶在打转。

    程小九看得于心不忍,只好压下心头的火气,软言安慰,“好的,你随便处理。我不管就是……。你也别恼,明天咱们再扯几块布来,给你慢慢做着玩便是!”

    小杏花不吭声,继续”呲啦”、“呲啦”地撕着绸布,很快便将绸布撕得连做袜子都不够材料了。看到姑爷和小姐突然间闹成这般模样,巧儿吓得吐了吐舌头,缓缓退了出去。里间屋做针线的程朱氏笑了笑,站起身,轻轻地掩住了屋门。

    “死小九,笨小九!”听着附近没了外人,小杏花愤愤不平地道,“我又没量过你多高多胖,用眼睛估摸着,当然要出错了?!你还要拿去给别人看,就等着别人笑话我是不是?!”

    “我怎么敢啊!”程小九苦笑着摇头。“我不穿出去给别人看了,还不成么?”

    “撕成这样子,你当然穿不成了!”小杏花横了他一眼,嘟着嘴道。

    看到程小九那幅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又忍不住破涕为笑。用手里的破布团抹了抹眼角,柔声提议,“我这就给你量量身子吧,你先站好了别动。”

    说罢,不由程小九分说,以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为尺,一五一十地在他的身上量了起来。此时正直六月,程小九脱去外袍之后的身体上只穿了一件汗衫。被少女的手指上上下下一按,浑身又麻又痒。猛然间心头一热,湿热的脉搏中竟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冲动。

    小杏花尚不知自己闯了祸,忽然听得小九气喘如牛,诧异地抬起头,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小九哥,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不是晒伤了吧!”一边说,一边赶紧停下计量尺寸的动作,伸出五根春葱般的手指去摸对方的额头。

    程小九本来就被少女的体香弄得心猿意马,又感觉到额头上一股温柔的热浪擦过,全身的血液流淌得愈迅起来。他试图命令自己向后躲开,身体却不听话地向前凑,正挣扎间,手臂一紧,已经无师自通地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小九哥!”小杏花又羞又急,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外挣。背后的手臂却像铁钳般将她箍得紧紧的,一时怎挣得脱。她想要大声呵斥小九松手,突然间又意识到这是在未来的夫婿家中,婆婆和贴身婢女只有一墙之隔。若是被她们两个听了去,自己今后便再也无法在人前抬头!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眼看着程小九的目光如火,双唇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少女吓得双眼紧闭,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只煮熟了的河虾。

    “只求他今后好好待我!”闭着眼睛的少女喃喃地向上苍祈祷。

    天地间万籁俱寂,此刻程小九耳畔只剩下了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嘭嘭嘭”、“嘭嘭嘭”,那心跳声如战鼓,激励着他披荆斩棘,奋勇前进。“嘭嘭嘭”、“嘭嘭嘭”,那心跳声如雷鸣,唤醒了他身体中最原始的本能。

    他闭着眼睛,在本能的指引下继续向前。感受到未婚妻小杏花炙热的体温,感受到未婚妻小杏花那滚烫的呼吸。近了,近了,在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沸腾的那一刻,他的唇边猛然感觉到了一抹清凉。咸咸的,麻麻的,直透人心脾。

    程小九微微一愣,心里的火焰立刻冷了个透。他快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以更快的度将怀中的少女丢在了床上。拔腿方要逃走,脚却被小杏花丢下的碎布绊了一下,整个人晃了晃,惭愧地蹲在了床边。

    “杏花!我……”看着少女垂泪欲滴的神情,程小九心中大愧。伸起手掌便向自己脸上扇去。手掌刚刚落下一半儿,却被另外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未婚妻小杏花睁开眼睛,一边用另一只手抹泪,一边羞羞地命令道:“我不准你打自己!小九哥,你刚才吓死我了!”

    “我,我刚才一时糊涂!”程小九红着脸解释。又怕自己一番轻浮举止恼了小杏花,陪着笑脸,温言软语试探道:“我刚才没伤到你吧?这屋子里边真热,弄得人神智都不清楚了!”

    “伤到了,当然伤到了!吓得我差点没昏过去!”小杏花挥着拳头捶了对方两下。浑身上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打在小九胸脯上就像两团蚕丝碰到了石块。泄完了心中的无名火,她的心没来由又软了起来,拍拍身边的床榻,低声命令道:“死小九,坐下。坐到我身边来!”

    “嗨,唉!”程小九连声答应着,硬着头皮坐到小杏花身边。虽然是自己的床,他却不敢将**坐实了,只是虚虚地沾了半个边,与小杏花保持了半尺左右的距离。

    “坐近点儿!坏蛋死小九!”少女气鼓鼓地命令。此刻的程小九不再让她感到害怕,那幅木讷的样子却使得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程小九又答应了一声,身体轻轻向未婚妻身边挪了挪。小杏花也大着胆子向对方身边蹭了蹭,在衣服擦到一起的刹那,她伸手扯住了程小九的衣袖,将半边身体缓缓靠了上去。

    屋子里静得如幽谷一样,娘亲和巧儿在隔壁的说笑声一*传来,却一个字也没落入程小九和小杏花的耳朵。他们轻轻依偎着,呼吸着彼此的气味,感觉着彼此的温暖。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只觉得彼此像春天里的溪流和雪水般融到了一起,宁静而安全。

    “我有件旧袍子,你可以拿回去比着做!”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程小九轻轻动了动已经麻的胳膊,低声道。

    “嗯!”小杏花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如同一只未断奶的小猫般紧紧贴住小九的胳膊不肯离开。

    “无论做得好坏,只要是你做的,我都会穿!别再撕了,那么大块绸布,挺可惜的。”程小九想了想,又低声叮嘱。根本没感觉到自己的话有多煞风景。

    “笨小九!”小杏花轻轻挪开身体,慢慢转过头,看着程小九棱角分明的面孔嗔怪道。这一刻,程小九看见,她的眼睛里边分明燃烧着两点星光。

    被“星光”照得心里柔,程小九探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小杏花的手指。这回小杏花没有急着把手抽开,而是静静地,任由小九握着。仿佛整个人也被握在对方掌心处,无忧,亦无惧。

    “等眼前事情忙出个头绪来,我就去你家和舅舅敲定婚期!”程小九心里很是满足,笑着申明。

    “嗯!”小杏花的脸上又飞起两团红云,眉梢眼角却充满了喜悦。

    “你愿意么?”程小九晕头晕脑地继续追问。

    “笨小九,你真的笨死了!”回答他的是一句带着羞涩意味的轻叱。小杏花低下头,额角已经再次顶上了他的肩膀。

    程小九幸福地想放声大笑,又怕被娘亲和巧儿听见。咧着嘴巴偷笑了一会儿,伸出胳膊,再次将小杏花抱在了怀内。

    没有挣扎,也没有颤抖。少女放心地将身体贴在他胸口上,侧耳倾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她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宁静的栖身之所,今后再也不怕被程小九像小时候一样甩在身后。那时,程家的后院空旷而恐怖,树叶下面仿佛有无数毒蛇虫蚁对自己虎视眈眈。直到自己的哭声将家中的婢女招了来,该死的小九才拍打着满身泥土从角落里探出半个头,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

    “小九哥,你喜欢我么?”回忆着儿时的往事,小杏花不安地追问。

    “当然了,这还用问么!”程小九紧了紧胳膊,大声答应。在觉表舅朱万章准备悔婚之后,他几乎每天都期望着自己能出息起来,将未过门的妻子小杏花重新夺回。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了,他怎可能不喜欢呢?

    “那小时候,你为什么老躲着我?”小杏花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追问。

    “那时候年纪小么?”程小九笑着回应,“那么久的事情,你居然还记得!”

    原来是这样的啊!小杏花如释重负地笑了,双目眯成了两条月牙。天色已黑,屋外的蝉声如笛,幽幽地吹得人心颤。

    酒徒注:十分抱歉,昨天上架起源于我的操作失误。但已经那么多朋友订阅了,至少将错就错了。酒徒努力更新,弥补大家的精神和物质损失。

第二章 莺柯 (七 下)

    待一锅温柔汤终于被分吃干净,天色已经大黑。程小九跟娘亲打了个招呼,起身送小杏花主仆回家。

    “屋子角那有两个灯笼,是烛火铺纪掌柜送你的。路上脏,你点上灯笼照路,免得杏花的衣服被溅上泥水!”程朱氏眼角噙满幸福的微笑,低声叮嘱。

    “知道了。那灯笼里的牛油蜡烛只有手指头那么细,怕是不禁点!娘先睡,我送完杏花还得去巡视营房。如果二毛过来找我,就跟他说我回军营了!”程小九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屋角扯出两盏寒瓜大小的灯笼。在他眼里,这两个看上去美轮美奂的家伙纯属于华而不实的摆设儿,根本起不到照亮的作用。要说夜里走路,还是拿火把最实在,举在手里红星飞溅,连讨厌的蚊子都被烟熏得不敢靠人太近。

    灯笼里边的蜡烛很细,但照明效果却比他预想得好很多。走出了半里多地后,烛心才稍稍下降了一小点儿。有股甜甜的香味一点点从敞开的灯笼口冒了出来,起先只是隐隐约约,之后来居然越来越浓,等到三人走上了正街,甜甜的花香浓得像一碗化不开的蜜,让人感觉到宛若走进了春天的杏林中,前后左右俱是落英缤纷。

    “什么东西这么好闻?”程小九将灯笼口向自己面前靠近了些,**着鼻子惊问。

    小杏花显然比他更识货,从婢女巧儿手中抢过灯笼看了看,立刻惊讶地尖叫道:“里边点的是蜜蜡,正宗的越州蜜蜡啊!根本不是牛油烛!”

    “蜜蜡?蜂蜜也能做蜡烛?”程小九瞪圆双眼,吃惊地追问。

    “当然是蜜蜡,一支要三十个钱呢!”小杏花连连点头,双眼倒映着两团烛火。“咱们吹掉一支吧,太浪费了。另一支留下来给你晚上读书时照亮,比牛油烛好用得多,并且不会熏坏眼睛!”

    “没事!屋子角还有小半包。刚才我怕它不禁点,怀里还多揣了几支!”程小九笑了笑,献宝般从胸口又掏出了四根手指头粗的蜜蜡。“这几支都给你,可以用来熏衣服!”

    小杏花的眼睛又亮了亮,宛若夜空中闪烁的星星。“谢谢小九哥!”她高兴地将四支蜂蜡全抢过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藏好,一边拧着鼻子说道:“过年时刘二丫得了小半只蜂蜡,就宝贝般四处炫耀。我们让她点燃了给大伙见识见识,她居然推三阻四地舍不得。下次她再到我家来,我就在屋子四个角上各点一支,哼,看她到时候是什么脸色!”

    程小九没法参与这些小女孩争风斗气的琐碎事,只能笑呵呵地当听众。小杏花却如一只饶舌地鹦鹉般,吱吱咯咯地将最近几个月自己和闺中蜜友之间的趣事摆出来,一件件说个没完。她今天终于弄明白了小九的心思,所以希望像小时候那样,把一切欢乐和忧伤都与对方分享。而说着说着,话题就不知不觉中扯到了周府大小姐的头上。

    一股浓浓的花香顺着夜风传来,在程小九的心头绕了几绕,又远远地散开去。周家小姐,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隔着一道纱帘,却依旧能感觉到她的美丽。他突然想起了王二毛的拜托,笑了笑,出言打断了小杏花的话,“周家小姐经常到药铺去么?他们家的男丁都忙什么呢?怎么生意上非得她出面不可?’

    “她的大哥号称是读书人,生来要侍奉皇上治理天下的,所以不愿意理睬生意上的事情!二哥的心思都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务正业。她阿爷又年纪大了,腿脚不甚灵便。没有办法,秀英姐只好自己动手喽!偏生她又非常喜欢医术,所以一个月中总有几天要待在药铺子里。上次你和二毛两个去抓药,就恰好碰上了她!”小杏花想都没想,信口回答。

    程小九脸上一热,亏了***昏暗,才不用担心被小杏花和巧儿两个注意到。想想十几天前自己还差点被人当做乞丐从药铺子里打出来,而转眼间,三十文一支的蜜蜡都有人不动声色地当作普通礼物送上门,不觉如做了一场大梦般,连眼前的幸福都变得患得患失,仿佛已经醒来,又唯恐仍在睡着!

    小杏花没有介意未婚夫打听别的女孩子,却敏锐地察觉了对方情绪地变化。拉着小九的胳膊晃了晃,低声道:“小九哥别叹气嘛!不是秀英姐告诉我的。是王二毛那个大嘴巴说的,他现在花痴,只要见到我,就周小姐、周小姐地打说个没完!”

    “我没在乎这些事情!”程小九点点头,脸上露出几丝微笑,“我很感谢你的好朋友。当天要不是她帮忙,掌柜的根本不愿意将药低价卖给我!”

    “那些人都长的是狗眼睛!”小杏花恨恨地唾骂,“小九哥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换身干净衣服去,他们立刻就向你摇尾巴!你要是还不解恨,哪天我雇几个人去跟他们捣乱。就说掌柜的克扣药材,耽误了病情,把人活活给治死了。然后偷偷知会秀英姐,让她把掌柜和伙计全赶回家去!”

    “也不用这么狠!”程小九立刻摇头,不愿意害别人丢掉饭碗。“我只是想想当时情况,自己觉得沮丧而已,并不嫉恨任何人。毕竟他们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不能赔着本卖给我药!”

    “小九哥就是心软!”小杏花扯着小九的胳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文武双全,宽容大度,这才是自己认识的小九哥哥。放眼整个馆陶县,这样的男子也不过三个。其中一个是自己的父亲,另外一个么?她趁着程小九不注意悄悄地吐了吐舌头。想那个人作甚!那个人一点儿不像小九哥哥这般稳重。

    说话间,成贤街已经在眼前了。这里几乎家家门口都挑着灯笼,街道也被清扫得纤尘不染,与昏暗且肮脏的驴屎胡同宛若两个完全不同世界。不愿意看到未来岳父那假模假式的热情,程小九在距离朱家远远地位置便停下了脚步。

    “我今晚还要巡营,就不去拜会舅父舅母了。”他低说道,目光尽量不去看小杏花眼里的失望,“你替我问他们好吧。等改天有了时间,我再登门向舅父和妗子赔礼!”

    “嗯!”小杏花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心中明白对方是因为什么过家门而不入,却两边的过错都没法挑,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就这样放程小九走开,心里又觉得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宝贝般难过。扯着对方的大手犹豫了片刻,她抬起头,笑着问道:“那你明白还送不送我回家。我,我明天再去买一只活鸡。姑姑身子单薄,需要多喝些鸡汤补元气!”

    “别……,你来吧,我如果能回家,就陪你走一走!”程小九本来想阻止小杏花为自己破费,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不过军营里边的事情说不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什么安排!”

    “那……”小杏花咬了咬嘴唇,声音里边约略带着几分失望。但很快,她便又高兴起来,雀跃着道:“没事!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住在你家跟姑姑做伴儿!反正我小时候,她经常抱着我睡。彼此都不是什么外人!”

    “只怕我家的草塌你不会睡得习惯!我的被子也好久没拆洗了,汗味很重,会熏坏了你。”程小九笑了笑,很无奈地说道。他依旧没忘记岳父朱万章曾经准备悔婚的往事,同时在内心深处又觉得眼下自己家的确简陋了些,委屈了小杏花这样一个心无尘杂的女子。矛盾之下,居然有些语无伦次。

    “没事儿!我不在乎!”小杏花望着对方的眼睛轻轻摇头。“我不怕!小九哥,你不知道,今天你……”她偷偷扫了一下已经拎着灯笼躲得老远的巧儿,脖颈慢慢垂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今天你那样子,我好害怕,又好高兴!”

    对着如此温柔可人未婚妻,程小九即便有块冰也早就被融成一滩春水了。用力将掌中的柔荑握了握,他低声许诺道:“放心,我不会让你陪我吃太多苦的。我已经攒了一些钱,过上两三个月,便能在朱雀街买个新屋子。反正,反正在你嫁过来前,能搬进去。我保证你能搬进去!”

    “姑姑跟我说过买房子的事情!”小杏花羞不自胜,以蚊蚋般的声音回应道,“其实,其实小九哥,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我不在乎住在什么地方!”

    “我在乎!”程小九挺直胸膛,仿佛肩膀上压着千斤重担。他相信自己能够支撑起一个家,相信自己能给娘亲,给小杏花一个平安、温暖的房间,每天让房间里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欢乐的笑声。他已经是公门中人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码头上扛大包,过完今天没明天的程小九。他有一份固定的薪俸,每月还有不少额外的好处。只要他小心翼翼地保住兵曹的职位,所求的一切,距离都不算远。

    “我知道小九哥对我好!”小杏花的模样千变万化,比夏日里的天气还难以琢磨。前一瞬还羞羞怯地如小鸟依人,转眼间又非常精明地替程小九的新居盘算起来,“其实不用去朱雀大街,那边距离集市太近,房子太贵,又太吵闹。成贤街这块儿就行,最近这条街上很多人都在搬家,肯定有人会低价抛售手里的房子!”

    程小九被未婚妻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有些愣,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道:“抛售房子?他们为什么要搬家?县里边不是组建乡勇了么?难道他们是怕张金称敢硬功馆陶?”

    “不是提防张金称。呆小九,你真是孤陋寡闻!”小杏花用力扯了对方一把,提高了声音强调,“是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你刚刚入县衙那会儿,便有这个消息。之后咱们县很多有钱人怕遭受牵连,便纷纷卖了房子跑到北边去躲风头。我阿爷说他们是杞人忧天,正核计着趁机收买些临街的房子,以备将来出手呢!”

    “黎阳,造反?”程小九依旧懵懵懂懂。连日来,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提高乡勇们战斗力上,对外界流传的谣言一无所知。但读书人的敏感性,还是让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转而又被另一个霹雳般的想法惊得魂飞天外!

    “你说的是杨玄感!”不待小杏花更多解释,程小九迅得出结论。杨玄感是这次东征的总押粮官,他的行辕就设在运河上游的黎阳城!春夏之交时,运河上一船船北运的粮食都是供应东征大军的口粮,而入夏之后,运河上的粮船却全是送粮给附近大户人家的!

    周家一次购进二十船粮食!运粮的商贩毫不犹豫便将抢险的赏钱提高到了一吊外加五斗米!当日跟自己一道在船上抢险的力棒们全被招募进了县衙门!而那个五短身材的商贩最近几天往来县衙日日不断!那商贩还曾经偷偷地观察自己如何练兵,那商贩打赏人,随便就是价值三吊钱的银饼子!

    刹那间,夜空中仿佛有无数道闪电当头劈落,每一道都让程小九不寒而栗。最近自己身边所生的那一件件蹊跷无比,看上去又毫不相干的事情被闪电完全穿了起来,慢慢变成了一条大毒蛇,对着人吐出血红的芯子!

    “是杨玄感就杨玄感呗。你又不认识他,怕什么?!”小杏花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来,让程小九再度恢复了清醒。他不敢对未婚妻将话挑明,只好将灯笼向对方手里一塞,含含混混地说道,“我突然想起些事情没做,得赶紧去军营。你赶快回家吧!再晚一些,舅舅和妗子会很着急!”

    说罢,也不待对方同意。转过身,飞也般跑了出去。

    “呆小九!”突然从温柔和喜悦中被丢进孤独里的小杏花气得柳眉倒竖,顿着脚骂道。

    “我明天再送你回家!”程小九的声音慢慢远去,整个人都被黑暗吞没于夜色中。“呆小九,死小九,坏小九!”小杏花喃喃地骂,无可奈何地提起灯笼,走向自己的家门。“一点儿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真是笨得像头猪一样!”

    “回家吧!咱们明天再去他们家!”婢女云儿见惯了小姐脾气,笑着上前安慰。

    “你自己回,别管我!”回答她的是一声怒斥。小杏花浑身的汗毛都竖成了针,活脱一只遇到危险的刺猬。“明天我才不去他们家呢,没良心!吃了也白吃!”

    “其实姑爷这样挺好的。他是一个大男人,当然要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上。不然,你今后跟了他,岂不是要吃糠咽菜,受尽人的白眼?”云儿笑着摇摇头,低声替程小九辩解。

    后半句话相当有力,小杏花听了,心中的怒气稍稍减轻了些。凭心而论,现在的程小九,肯定比半个月前的程小九更讨人喜欢,至少,跟他在一起时,自己不怕再被阿爷和娘亲大声数落。可他居然不好好告别一下撒腿便走,仿佛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仿佛自己只懂得添乱般。

    “我宁愿他好好陪我说话!而不是去做什么大男人!”关上家门的刹那,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道。

第二章 莺柯 (八 上)

    “不能让那个商贩拉着大伙去造反!”一边飞奔,程小九一边想。整条街的狗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接二连三出一串狂吠。有人立刻吹灭了屋子里的灯,唯恐不测之祸碰掉了自家屋檐上的荒草。也有人拎着棍子在院子里厉声斥骂,从夜行的父母亲朋一直数落到祖宗八代,恶毒而难听。所有这些程小九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跑到军营去,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那个商贩将乡勇们带走。谋反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无论被携裹进去还是被牵连进去,都难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一如多年前的程家,从富庶变为赤贫仅仅经历了半夜。半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偌大的府邸便支离破碎。连带着自己当年所有快乐和梦想。

    而当时父亲还是有战功在身的郎将,功劳可以抵消一部分罪名。现在的自己和乡勇们却一无所有,若是被牵连进造反的漩涡里去,能落个充军边塞的结局已经是祖宗八代积德,朝廷法外开恩!

    程小九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这些惨剧,为了自己,也为了恩公的未来。他知道,力棒们都是为了一碗饭吃才加入乡勇的,他们之中十有*没胆子拿脑袋赌功名富贵。如果让这些人明白一旦参与杨玄感的造反大业,就等于踏上了死路一般,估计大伙肯定不会跟那个商贩走。至于郭、贾两位捕头和众多衙役,程小九知道他们很不得人心,虽然眼下都在乡勇队伍里担任要职,实际威望反倒不如王二毛、韩葛生、段清、张逊等临时提拔上来的队正们高。如果几个队正不肯跟着他们造反,光凭郭、贾等人很难把乡勇们煽动走。

    “所以,第一步就是尽快找到王二毛和这些队正!”程小九在心中快核计。“告诉大伙造反肯定会死路一条,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会背负骂名!”

    至于为什么造反一定会失败,程小九自己也找不到充足理由。但娘亲的言传身教和这些年所读过的书都告诉他一个大道理,那就是,造反是风险巨大且会使祖宗蒙羞的罪孽。所以即便朝廷做得那些事情再不公平,再操蛋,他也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况且杨玄感手中没有多少兵!这是程小九反对参与叛乱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凭借对大隋军旅的了解,他相信正规府兵,特别是当年父亲所在的内府兵,战斗力远远过了现在他手里的这些乡勇。而大隋的全部府兵眼下都在辽东,杨玄感的起身之资肯定和馆陶县的乡勇差不多,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仓促之间,恐怕连每人一口钢刀都不齐,更甭说床弩、石炮这些攻城的必备利器了。

    成贤街位出于馆陶的心脏地带,距离小校场并不远。跑了没多长时间,程小九便看到了军营门口跳跃着的火把。当值的士卒将火把挑在枪尖上,一边巡逻一边笑闹。如果换做平时,程小九肯定要冲上前将对方呵斥一顿。但今天,这种懒散的情景却让他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轻松的感觉。乡勇们还有心情打闹,便说明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前来鼓动他们造反。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拯救自己、恩人林县令这些善良而无辜的力棒们。

    “程教头!”被脚步声将目光吸引,正在玩闹的乡勇们吓了一跳,赶紧将火把从矛尖上取下来,端端正正地举在手里。然后肃立成排,可怜巴巴地等着被年青且武艺高强的兵曹大人教训。

    预料中的斥骂却没有传来,程小九停下脚步,先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笑着询问道:“今晚情况正常么?弟兄们是否都已经按时休息?”

    “禀告教头大人!”带队巡逻的伙长大声回应,“弟兄们已经按时熄灭了火烛。营内营外一切正常!”

    “嗯!”程小九微笑着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军官的气势,“南城墙那边呢,谁在带队值夜?”

    “是蒋伯龄,报告大人!”小伙长见程小九没有责怪大伙的意思,胸脯挺得更直。“他带着瑶光怪团第一旅在城南驻守。半个时辰前例行吹了一声号角报平安,没任何异状生!”

    “嗯!”程小九继续点头,心情更加安定。蒋百龄是蒋帮闲的一个远房侄儿,曾经读过几天书,但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到店铺里边当学徒谋生。蒋帮闲一直想把这个侄儿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托了关系将其塞入了乡勇的队伍,并且一入营便提拔其为旅帅。

    虽然是蒋帮闲的侄儿,但蒋百龄这家伙为人处事却与其叔叔一点都不一样。此人胆小,谨慎,并且身上带着股读书人的假清高。所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冒险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去做的。当然轻易也不会跟着别人去造反。

    “程教头尽管放心。弟兄们警觉得很。”众乡勇怕程小九追究大伙故意偷懒的事,纷纷开口表态。

    “对,咱们练了这么久,正手痒呢。如果张金称狗贼敢来,保准让他有来无回!”

    程小九伸出手去,用力拍了拍当值伙长的肩膀。“继续巡夜去吧。注意周围动静。若是有人在营中散布流言,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那当然。咱们只能县令大人和兵曹大人的!”小伙长又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种拍马屁的话自然不能当真,程小九又笑了笑,转身走进沉睡中的营盘。夜已深,大部分乡勇早已安然入梦了,呼噜声在军营内此起彼伏。他们是幸福的,从不去考虑未来,对身边的危险也毫无所知。程小九觉自己居然羡慕起别人这种无知无觉来,咧了咧嘴,对着夜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呼!”他把满腹的不安顺着呼吸吐了出去,仰看漫天星斗。玉衡、开阳、瑶光,还有自己这个天枢,林县令在组建乡勇时,给这支队伍起了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而乡勇们也感念他给了大伙一条谋生之路,愿意唯他的马是瞻。刚才那名小伙长说得好,大伙只听林县令一个人的。可林县令组建这支乡勇的目的到底是想追随杨玄感造反呢,还是仅仅为了保境安民?程小九猜不到,所以心里充满了矛盾。

    如果林县令也想造反的话,将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程小九知道自己这个教头,兵曹,以及在军营中的威望都是林县令赐予的。对方既然能够赐予,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全部收回去。韩葛生也好,段清、张逊也罢,跟自己虽然有些交情,却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得罪衣食父母。即便是好朋友王二毛,如果形势非逼着他在自己和县令大人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恐怕他最终也会选择后。

    有些人就是不禁念想,程小九心中才浮起他的名姓,那疲懒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了起来,“该死小九,不是说今晚请我喝小黄稠么?酒呢,我怎么没看见?难道你把它带到了军营里边?”

    “改天吧。今天小杏花在我们家!”程小九苦笑着转过身,准备迎接王二毛的数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赶得这般巧?”

    “看到女人就没人性的家伙!哼!”王二毛翻翻眼皮,满脸鄙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听见小杏花的声音,就没去你们家招讨人嫌。本以为你今晚肯定不回来了,结果刚才在半路上却又看到了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程小九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追问。

    “你?”王二毛继续翻眼皮,“你刚刚送了老婆回家,心里哪还会装得下别的。我喊了你不下二十声,把满街的狗的招了出来。你却只管一个劲儿地疯跑,根本就不回头!怎么了?又被杏花他阿爷数落了吧?我估摸着你就是个挨敲打的命,三天不送上门去,脑门子就刺痒!”

    “没有的事儿!”程小九大声否认,“我根本没进他们家门!”

    “那更惨,是什么来着,你教过我。对,望风而逃!”王二毛不依不饶,继续拿话头挤兑程小九。在他眼里,好朋友即便做了再大的官儿,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没必要向对方保持陌生人般的尊敬。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欠了自己许多人情,因此更应该像债主对待冤大头一样尽情地“欺负”他。

    “我是担心军营里边有事情生,所以才跑得快了些!你别胡扯了,在弟兄们跟前给我留点颜面!”程小九无可奈何,只好低头讨饶。

    “这里还能生什么事儿!大伙每天被你操练得像活驴一样,那还有力气惹麻烦!”王二毛耸了耸肩膀,对程小九的话不屑一顾。

    “我说的全是正经的!”程小九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强调。“我听说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大官儿。如果他派人到咱们这边鼓动,那岂不是要把弟兄们都牵连进去!”

    听了这话,王二毛先是一愣,然后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造反,好事儿啊!我早就看这世道不顺眼了,要是有人叫上我干一票,我一定去。抢房子,抢地,杀仇家,见到漂亮女人还能向屋子里边随便拉。咱不指望着升官财,至少也能出口恶气!”

    “你想死啊!小声点儿!”程小九气得一把抓住王二毛的脑袋,狠狠按了下去。“乐呵吧,你!乐呵三天不到,然后被人抓住抄家灭族。你娘,你妹妹,全都给卖到塞外去给胡人当牧马奴。那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光着脚走路,脚趾头都得粘在地上!”

    “照你这么说,胡人岂不都长着鸭子巴掌!”王二毛依旧嬉皮笑脸,根本没把程小九的警告当作一回事儿。“不过你放心,除非你程小九也造反了,否则我绝对不跟着别人凑热闹。免得到时候我当反贼你当官军,哥两个面对面举刀!”

    程小九哭笑不得,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混蛋家伙,整个晚上就说了一句人话!”

    “至少我把你当兄弟,不像你,看到老婆就忘了我!”王二毛反唇相讥。

    “你……”

    “我怎么了?我可没答应请人家今晚喝酒,却自己跟女人跑了。我可没只图着自己高兴,却看着好朋友打光棍?周家小姐的事情,你帮我问了没有?是不是又忘了?还是根本不敢在嫂子面前提起?”

    程小九被噎得连连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精神来。轻轻出了一声叹息,他又低声问道:“说正经的,二毛,我不是跟你闹着玩?如果有人拉你造反,你会不会去?”

    王二毛不明白好朋友今天犯了哪门子邪,居然开口闭口“造反”个没完。用力搔了搔后脑勺,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答道:“那得分是谁?你程小九煽动我,为了咱们之间的义气,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跟你走上一遭。如果是换做别人,如老蒋、老李他们,算了吧,我还怕他们把我半道上当牲口给卖了呢!”

    “如果是更高一级呢,如主簿,或县令大人?”程小九看着王二毛的眼睛,郑重追问道。

    “你疯啊你!”这回,轮到王二毛不满了。“县尊大人是朝廷的官儿,天天大把大把的肉好搂着,他怎可能造自己的反?”

    “我只是打个比方!”程小九在心里苦笑。县尊大人的确每天都在大把搂钱,但那不代表他甘心安于现状。如果他能当了郡守,便意味着可以搂到更多的钱。如果他能当总管、大使、丞相,则根本不用伸手搂钱,便有无数人天天排着队向他进贡。世道如此,人心怎会懂得知足呢?伴着一声叹息,他又低声补充道,“你只管说你会不会跟着别人去凑热闹,别管我的比方对不对!”

    “呵呵,别人还说你聪明呢,居然连这点儿事情都想不明白。”王二毛像得了宝贝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如果县令大人造反,所有弟兄肯定都跟着。我要是不跟着,第一个便被砍了脑袋当投名状!我才不当那傻子呢,跟着混呗?好歹多快活几天,不至于死得稀里糊涂!”

第二章 莺柯 (八 下)

    眼下最要紧的是别被人当了投名状!望着好朋友那坦诚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觉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该为自己刚才的打算感到好笑还是感到悲哀。联合几个底层的队正,架空衙门里的捕头和差役们,以此来拯救自己的恩公林县令,避免他走上歧路。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想法!就偏偏没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相应的实力。如果林县令真的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话,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随他之外的第二个选择?!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像河里死尸一样怕人,赶紧收起笑脸。他从来没见到好朋友的脸色如此难看过,即便当时两个人一块儿饿肚子时,记得对方脸上也始终带着阳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坚信。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赖的后盾之缘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脸上明显看到了害怕,看到了惊慌,还看到了一丝丝绝望。难道他刚才不是在开玩笑?难道他刚才说得是真事儿?

    “难道县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带头造反?”连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王二毛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听到造反两个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终于有了些亮光。“嗯!”他呻吟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紧紧扯住二毛的胳膊,哑着嗓子叮嘱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千万别再大嘴巴说出去。否则,咱们两个肯定要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家人都要受牵连,记住了,别当我在跟你开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点头,汗水顺着鬓角滚滚而落。无论平素叫嚣得再欢,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但现在却真的要造反了,即将要被人杀死或提刀杀人了。天可怜见,自己长这么大连女人的胸口都没摸过,就要稀里糊涂地为了三斗米去送死!这不值得,也无法让人甘心!哪怕是军饷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连程小九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更何况自己一个武艺半点不会,大字只识两个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别的辄啊。咱们逃走吧。连夜跑出城外去,我知道一个山洞洞,咱们到那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咱们!”他听见有人在哭着祈求,很懦弱,很没用。但那个既懦弱又没用的家伙就是自己!

    “关键是,咱们没有活下去的钱和粮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着摇头。连夜逃走,的确是一个可以避免灾祸的办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虽然大,有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没有钱财,自己在异乡拿什么谋生?

    天可怜见,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谋生之路,只当了十二天兵曹,连衙门里胡凳都没坐热乎,便要主动放弃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与小杏花的婚约,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在半个时辰前,幸福距离自己曾经是那样的近。而现在,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夜风像烟一般吹得支离破碎。

    “咱们去投奔张金称。在巨野泽里边有他的老营!”走投无路之下,王二毛咬着牙说道。

    “那还不是一样的造反?一样的被官兵追杀?!”程小九拼命地摇头。造反是让祖先蒙羞的恶行,当山贼也是一样。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种选择的话,娘亲非被活活气死不可!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谁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要不,咱,咱们先下手为强!”王二毛一边像筛糠般哆嗦着,一边咬牙切齿。“他不让咱,咱们活,咱,咱们也不让他活。衙门里边当值的都是天枢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队正。咱们两个进衙门没人会阻拦。先剁了姓林的,让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不出命令去!”

    “尽胡说。林县尊对咱们有恩,咱们不能恩将仇报!况且此时他是否造反还属于未知。咱们刺了他,反倒坐实了杀官谋反的罪名!”程小九继续摇头,苦笑不止。

    见程小九除了摇头之外没一点主意,王二毛急得连连跺脚。“那你倒是说咱们该怎么办阿?总不能等死吧!我家里还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当反贼杀了,她们可怎么活啊?”

    “别着急,再让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袋。王二毛的主意虽然没一个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让他冷静下来的作用。摆脱了最初的紧张与沮丧后,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绪。

    逃走是不行的,没有谋生之路,老娘和自己早晚得变成饿殍;投张金称也不可能!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与山贼同流合污;杀掉县令,夺取乡勇调度之权,这条计策也不足取。放下此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一层不说,到现在为止,关于林县令准备乡勇造反的推断完全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一旦自己误解了县令大人的意思,反而帮了叛贼的大忙。

    “如果能有一条既让林县令拒绝杨玄感的拉拢,又能不与他翻脸的办法就好了。这样,对方还做他的县尊大人,自己照旧做本县的兵曹,每月继续拿目前的薪俸,继续平平安安地攒房子和老婆本儿!”想到这层,程小九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脸上的愁云淡开了些,嘴角处隐隐挂上了几分坚毅。

    “你找到办法了?”王二毛将脑袋凑到程小九嘴巴旁,低声追问。

    “只能试试!”程小九四下看了看,以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没把握,但总比坐以待毙强一些!”

    “我就知道你准行!”王二毛咧嘴而笑,“说吧,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程小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低声询问道:“今晚谁在衙门那边值班,是咱们熟悉的人么?”

    “是咱们旅二队正周虎子带领部属值夜。他跟你我都很熟,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王二毛想了想,低声回答。

    “你猜这个时候,县尊大人睡了么?”程小九继续追问。

    关于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王二毛心里最清楚。略做沉吟后,立刻给了程小九一个肯定的答案,“应该没睡。他喜欢熬夜。睡得晚,起得也晚。我有一次值夜班,看到他四更天了还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夫人派贴身丫头来请好几次,才把他请回了内堂!”

    “那就好。带上贴身兵器,咱们去县衙门!”程小九咬了咬牙,做出了从小到大最为艰难的一个决定。

    “真的要杀了他?”王二毛又是一哆嗦,哑着嗓子问道。

    “不!咱们先潜到县衙里边,你在外守着,我到里边跟大人汇报一下乡勇训练情况,顺便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想造反,到现在也该跟我交底了。我就据理力争,告诉他造反没什么前途!”

    “你不怕大人杀你灭口?”王二毛听得连连摇头,不敢相信程小九费了老大劲儿,居然之想出了如此一个没用的主意。

    程小九笑着否认,目光却变得无比郑重,“所以才现在去。趁着他身边没人,把话说清楚。如果他能明白我一番好心,今后自然不会亏待了我。如果他不明白我一番好心,坚持要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我就趁机活捉了他,让他受几天委屈,总好过今后他被人抄家灭族!”

    王二毛仔细想了想,有些担心地提醒道:“要是明天一早郭捕头找林大人呢,岂不就现你我干的好事。一千多乡勇杀过来,咱们两个人可是打死也挡不住!”

    “抓了县尊大人后,我跟他一起坐在书房里。你负责向外边传令,就说大人最近几天身体不好,不想见任何人。这样,即便有人怀疑的话,见不到县尊本人,也会投鼠忌器!”

    事到临头,王二毛反而被激起了几分胆量。眨巴眨巴眼睛,苦笑着附和道:“那倒是。大不了怕咱们撕票!”

    两个愣头愣脑的少年又核计了几个细节,然后分头去找兵器。此时他们两个都算是军官,在营里有单独的房间住。因此准备起来到也方便,不必提防惊动了其他不相干的人。须臾之后,二人收拾好了行头,装作出门巡视的样子离开的军营。一边走,一边故意说着笑话给自己打气,谈谈笑笑间,便来到了县衙门口。

    果然如王二毛事先所讲,带班值夜的队正是程小九的嫡系手下周礼虎。此人跟二毛两个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旧相识,看见顶头上司的前来查岗,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打招呼,“程教头,您怎么还没休息啊!真是辛苦!我当值您还不放心么?咱们都是在码头上一起搭过伙的!”

    “睡不着,随便出来转转!”程小九故作镇定地挥挥手,笑着回应。“我当然放心你,但我怕县尊大人临时会安排些什么事情做。他老人家喜欢熬夜看书,弟兄们若是不晓得这个习惯,难免打扰了他!”

    “教头您想得可真周到。若是不提醒,我还说不定真犯了错!”周礼虎心里暗骂程小九多事,脸上却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

    “马屁精!”王二毛看不惯周礼虎这幅嘴脸,上前推了他一把,笑着奚落。“要是九哥不教导你,你还不会走路了呢?都值了这么多天夜了,谁也没个眼力架儿?县尊大人睡了么?还是仍在书房画画?你安排了几个人在院子内警戒?还是只派人站在门口应付差事?”

    “二毛哥就是知道我!”周礼虎虽然跟王二毛平级,却因为不敢得罪程小九,所以稍带着对程小九的爪牙也毕恭毕敬。“刚才有个贵客来找林县尊,刚刚被弟兄们带进书房那边去。他们这些大人物说话,我怎敢派人偷听。所以把弟兄们都撤到了前院和四周,没敢在书房附近留人!”

    “什么贵客,你认识他么?”程小九楞了一下,警觉地追问。

    “还不是那个姓张的贩子,这几天没事儿就往衙门里边跑。不过看大人的意思,好像跟他有些交情。所以弟兄们只要他来了便通禀,基本不敢拦他的驾!”周礼虎误会了程小九的意思,以为对方是在责怪自己轻易放闲人进入衙门重地,赶紧拱了拱手,笑着解释。

    程小九知道所谓张姓商人肯定就是那个五短身材的反贼,所以也没功夫计较周礼虎到底收了别人多少门包才如此不厌其烦地替别人跑腿。装模作样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板着脸说道:“我去里边巡视一下,二毛,你跟着我。周队正,你把大门看仔细了,轻易别再放闲人入内。最近外边的风声有些紧,能小心些,尽量小心些为妙!”

    周礼虎赶紧点头哈腰,表示绝对遵从上司的指示,“教头大人叮嘱得是。没县尊大人的命令,我肯定不再放任何人进衙门!”

    拍了半天马屁不再听到任何回应,他有些恼怒地抬起头,却看见程兵曹和王队正已经大模大样地走进了衙门。周礼虎撇了撇嘴,悻悻地骂道:“得意个什么,不就是耍一手卖艺的枪棒么?那两下子能蒙得了几天啊?赶明个大人觉上当了,自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骂够了,气呼呼地在门口一蹲,与两个石头狮子开始大儿眼瞪小眼儿。

    顺利过了第一关,王二毛和程小九两个长出了一口气。从大堂到后院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尽量把脚步放得像做贼般,不惊动衙门里的任何生物。转过一面照壁,穿过半条长廊,周围的动静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蝉声、风声、还有远处隐隐的狗叫,一声声敲打在人心上,就像小刀子在慢慢地割。

    如此温暖的夏夜,程小九却冷得直想抖。他回头看了看,借着星光,看到王二毛的脸色也是一片死青。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犹豫着想转身逃掉。但想想自己需要兵曹这个位置,想想给未婚妻小杏花的承诺,又不得不命令自己坚强起来,咬着牙向前走到底。

    好在馆陶县衙足够小,在两个少年的胆气没被磨光之前,通往书房的路已经到了尽头。远远地,程小九看到有两个都不算高大的黑影被烛火照在窗纱上。他们好像起了争执,因此不断挥舞着手臂试图说服对方。但双方都在坚持,没有任何妥协的迹象。

    程小九向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二毛站在树荫下不要再向前移动。然后快蹲下身子,手足并用爬到了窗户下。整个过程没出半点声音,灵活得像一只正在扑食的黑猫。

    他将耳朵贴在窗下凝神细听,很快,便弄清楚了屋子里边的两个人在争论什么。正如他事先所料,五短身材的张姓商人的确是杨玄感的同伙,好像在反贼中级别非常高,说话时隐隐带着仗势欺人的意味。而林县尊却以一个拖字决来应对,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翻来覆去转得张姓狗贼七窍生烟。

    “总管大人也看到了。我馆陶乡勇只有红缨枪和朴刀,连身铠甲都穿不起,当然没实力主动出击!”这是林县令的声音,带着浓郁的自卑和无奈。“况且邯郸城素有坚固之名,光凭着一千区区乡勇,恐怕连填护城河都不够。更没可能将此城拿下来,切断通往黎阳的驰道!”

    “呯!”屋子里有人用力拍了一下桌案,气哼哼地道:“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并不需要强攻邯郸。邯郸县丞是楚公的旧部,你的人一到,他立刻会带领手下在城内举事,里应外合!”

    “可我十天前就给他送了口信去,至今没得到肯定答复!”林县令的声音依旧不温不火,“眼下张金称还在我身边活动。一旦我杀到武安郡,他却领兵攻入馆陶。届时邯郸城未必能拿得下来,咱们的老窝反而也丢了。这样,你让我如何向楚公大人交代?”

    张姓耐心几乎耗尽,手指关节被他自己搓得咯咯作响,隔着一堵墙,程小九都能清晰地听得见。随着搓手指的声音,还有几下脚步落地声传来,紧跟着是一句气急败坏地怒斥,“我刚刚明明说过,必要时可以放弃馆陶。密公的计划是,先集中各县兵力挡住南下的驰道,免得有人从背后向黎阳起偷袭。只要黎阳不失,咱们的军粮便不会缺。便有充裕的时间将洛阳拿下来!”

    “可韦大人给我的命令是,竭尽全力保住馆陶县和事先分散储备在周家的那批粮秣!”林县令不疾不徐,淡淡地回应。

    “啪!”好像又是一声桌子响,“韦福嗣根本就是刻意在坏主公的事。密公乃行军长史,我等当以密公之命令为重!”

    “可密公所献那上中下三策,张总管以为有实现的可能么?怂恿主公挥兵北上直入幽蓟,千里奔袭,用几万仓促武装起来的船夫去碰罗蛮子麾下的虎贲铁骑,居然还自称是上上之策!亏得韦大人拦下了主公,否则我等早死无葬身之地了!”

    挥兵北上直入幽蓟?程小九虽然没领过兵,也听得连连苦笑。兵法有云:千里奔袭,必厥上将军。黎阳距离蓟县又何止千里?拿一伙刚刚武装起来的农夫去与虎贲铁骑打野战,亏得有人能把这种计策想得出来?可听那个姓张的家伙的意思,给杨玄感出主意的人地位奇高。居然可以号令除了杨玄感之外其他所有反贼。那个密公到底是谁,怎么这般蠢,却能折腾出如此的声望?

    正在想着,他又听到一阵阵沉重的喘息声。姓张的家伙好像被林县尊噎得不轻,好半天没能说话。但此人的脾气非常执拗,刚刚把呼吸调整均匀了,便阴恻恻地说道:“林大人不会是怕了吧?你想观望一段时间,以便给自己留条后路么?杨广那厮的秉性你也清楚,只要有一点牵连便斩草除根。以林大人与老楚公之间的关系——,你觉得万一朝廷缓过这口气来,会放过你么?”

    “林某身负楚公之恩,不敢不报!”林县令终于站了起来,声音听上去微微抖。“但林某要报答的是楚公父子,而不是李密。只要我为楚公守住馆陶,守住城中的军粮,就等于给大军多留了一条退路。一旦洛阳久攻不下,主公还可以返回河北,带着军粮进入豆子岗泽地暂时躲避官军的风头!”

    “你居然想让楚公去做山贼?”

    “总比有人为了自己扬名,非送楚公走上绝路好!”

    到了这种时候,部将们还顾着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斗不休,怎可能逃过东征大军的回头一击?程小九听得直摇头,对杨玄感的举事更不报什么希望。而从屋子里的争执声来判断,林县令对造反的结果也不看好,所以打着观望事态展的主意。

    “看来今天姓张的即便说破嘴皮子也说不动林大人出兵!”程小九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中暗道。他慢慢地将身体挺直,擦着窗户边缘站起来,慢慢后退。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自己刚刚根本是在瞎担心。林县尊是个有远见的智,根本不会与反贼同流合污。

    正准备原路退出衙门,他忽然现姓张的手动了动。那是一个准备出击的姿势!程小九一愣,后退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没等他看得仔细,房间中又传出了一声喝问,“林大人,我已经在你这里等了五天了。密公一直等着你的答复?!”

    “我是楚公的旧部,李密名气虽然大,本县却不认得他是谁!”林县令冷冷地一甩衣袖,气哼哼地道。

    “县尊大人可知道魏公子信陵之事?”姓张的家伙又上前了半步,手臂不停挥舞,身影倒映在纱窗上如同鬼魅。

    “张总管如果能保证自己调动这一千乡勇,尽管动手!”林县令虽然害怕,嘴上却毫不让步。

    “你别逼我!”张姓狗贼一声怒喝,身形暴涨,两手只奔林县令的脖颈。

    昔日信陵君窃符救赵,大将晋鄙不从,朱亥挥锤杀之。程小九知道这个故事,心中大惊,伸手一拍窗户,整个人如鹰般跳了进去。“不准伤害林大人!”他大声喝道,半空中猛然挥刀,刀光如匹练般砍向了那个姓张的家伙。

    对方的身手却好得出乎他的预料,只是稍稍拧了拧,就将他仓促挥出的刀光避了开去。然后伸手在腰间一按,只听“绷!”地一声脆响,整条腰带居然如蛇一般弹将开来。紧跟着,腰带一分为二,有把雪亮的软剑映着烛光,正指程小九的咽喉。

    “啊!”程小九吓了一跳,仰面后躲。剑光贴着他的鼻梁擦了过去,几缕头飘然而落。顾不上看自己是否受伤,他站稳身形,迅斜跨半步,刀锋顺势横推。“来得好!”张姓反贼一收一带,挑开程小九的刀式,紧跟着一剑还了回来。

    程小九竖起刀身,挡住剑锋必经之路。然后跨步前探,刀头再奔对方面门。还没等刀上的力道用足,冷森森的剑刃已经由斜转横,毒蛇般锁住了刀身的去处。然后贴着刀背快前挑,再奔程小九眉心。

    “原来是你!程小九对么?小子,我倒是没看错你!”张姓反贼冷笑着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程小九被逼得后退半步,又后退半步,使劲咬了咬牙,劈头一刀还了回去。

    “我说我替人做嫁衣!”张姓狗贼撇了撇嘴,信手挑开程小九的刀锋。

    “那你傻呗!”程小九继续拖延时间。好兄弟王二毛就在门外,只要他去找帮手来,大伙即便抓不住姓张的,肯定也能将他吓走。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冷哼,张姓反贼斜跨半步,避开刀光。反手又是一剑,挑向程小九软肋。电光石火间,双方又交换数招。程小九左支右拙,浑身上下破绽无数。他很快便觉自己不是根本张姓反贼的对手,一边拼命抵挡,一边虚张声势地叫嚷道:“弟兄们,抓刺客!一队堵住正门,二队用弓箭招呼!”

    谁料不喊还好,一喊之后,眼前剑光更盛。“姓林的,你居然埋伏了人手在外边。张爷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本事!”张姓狗贼把程小九的出现看成了一场事先安排好的埋伏,出手再不留情。剑光绵绵不绝,恨不得立刻将对手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

    “大人快走!”程小九心知不妙,一边抵挡一边嚷嚷。

    回答他的只有牙齿打颤的声音,刚才还跟刺客嘴硬的林县令早就被刀光剑影吓瘫在了地上,身体贴着墙根儿,好半天都挪不动一步。

    “大人,你倒是走啊!”程小九苦苦支撑。后背几乎贴上了墙。身体却死死地将林县令的身体挡在了背后,

    “我,我腿软了啊!”林县令带着哭腔回应。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向门口爬去。这种度怎逃得过疾奔而来的剑光?张姓反贼踢起一只胡凳,撞歪程小九的兵器。剑锋微偏,一道闪电迅劈向林县令的脖颈。

    “当!”必中的一击再度被刀背挡住,程小九半跪于地,双手举刀,隔开了刺客的剑锋。

    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住了。好在杀了自己后,林县令与姓张的便结了死仇。馆陶县不会卷入叛乱中,念在救命之恩的情分上,林县令应该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娘亲。

    “呜呜呜————”终于有人听见了县衙内的异常,拼命吹响了求援号角。

    “是王二毛么?这厮终于找人来了!”程小九的心头一振,手中朴刀又向上举了举,将刺来的剑锋再度隔偏。

    张姓反贼楞了一下,冷笑着摇头。没人能救得了林县令,全体乡勇都赶过来也救不了。不服从密公号令,杀无赦!只可惜了这个姓程的年青人,本来是个带兵的好苗子。他又摇了摇头,剑尖轻颤,带起一阵龙吟。

    程小九一咬牙,合身向剑光扑去。弟兄们的脚步声已经近了,挡住了这最后一击,自己今晚就大功告成。但愿县令大人上回说能赎回阿爷的话是真的!绝望之中,程小九心头反而浮起一股冷静。眼睁睁地看着剑光向自己靠近,一点一点刺向自己的胸口。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四下里号角声连绵不绝,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苍凉。“敌袭,敌袭,张金称来袭!”有人冲进院子,大声喊了起来。“禀告大人,张金称来了,南门告急!”掌管军械的衙役刘子光冲到门前,趴在台阶上哭诉。

    已经刺破衣服的利剑突然停了下来。张姓商贩大声狂笑。“姓林的,你如愿以偿了。”他一脚踹开屋门。不管趴在台阶上的刘子光,也不看站在树下,已经吓得走不动路的王二毛,拎着宝剑扬长而去!

    “敌袭,敌袭,张金称来袭!”哭喊声,号角声,在夜空里响成一片。

第三章 东门 (一 上)

    王二毛靠在院子里边的老树下,身体不住地颤抖。程小九死了!曾经被他视作无所不能的程小九死了!被人眼睁睁地刺死在自己面前。而作为程小九的好兄弟,没用的王二毛却被书房内的刀光剑影吓麻了爪儿,既没想到去外边搬救兵,也不敢阻拦凶手逃走!

    他忽然希望被张姓狗贼刺死的是自己,这样,他就不用背着一个懦夫的骂名活下去。平时自己吹了那么多的牛,胸脯拍得那么响,最关键时刻却被吓瘫在老树下,连一点忙都没帮上!

    没人理会王二毛的表现。

    衙门里此刻一乱成了一团糟,县令大人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儿下,根本不敢抬头。武艺最好的程教头胸前殷红一片,看样子已经被刺客开肠破肚!至于平素威风凛凛的捕头和衙役们,黑灯瞎火的,天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而城南传来的求救号角却“呜——呜——呜-呜”没完没了,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苍凉。

    “大人!是战是走,您得拿主意啊!”刘子光满脸鼻涕眼泪,哀哀地向林县令祈求。

    “张金称!张金称!”衙门外,被号角声从睡梦中惊醒的百姓们抱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哭喊着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跑去。谁都不知道哪里安全,但谁都不敢再留在家中。张金称是个生吃活人心肝的恶鬼,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明天会不会成为他桌上美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伴着凄厉的号角声,无数飞鸟从半空中掠过去,叫得人毛骨悚然。它们是最幸运的,因为它们有翅膀,想飞到哪里便是哪里。

    就在这个混乱不堪时刻,王二毛突然现自己的好朋友的尸体动了动。“小九——!”他扯着嗓子狂喊了一声,飞也般向前奔去。撞开挡住面前的乡勇,踩过刘子光的小腿,顺势推了林县令一把,双手将程小九的“遗体”抱了起来。“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也不活了。我对不起你啊,我是个只会吹牛的废物!”

    仿佛听见了他的话,程小九的尸体又挣扎了几下,竟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目光呆滞,手指庭院众人,口中“呃呃!”有声。

    乍尸!已经被城南传来的号角声吓破了胆子的乡勇们愈慌张,零星几个人拔腿就向衙门外跑,更多的人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叩头如捣蒜。“程教头,你放心去吧。弟兄们亏不了你的后事,逢年过节,必有祭奠!”

    “呃,呃,呃,呃”程小九的尸体越动越有力,居然摆脱了王二毛的手臂,直接站了起来。鲜血依旧顺着他的胸口向外冒,*的已经染红了半边布袍。他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一步步接近蹲在墙根处抖的林县尊。

    “程——”先前还死活不肯抬头的县令大人快向后挪了挪,伶俐得就像一只肥猫。“程,程教头!”一边颤抖着躲闪,他一边大声祈求,“我,我,我不会亏待你。你别过来,别过来,过来我就喊人了!”

    “程教头,你死得冤啊!大伙都知道!但冤有头债有主,你别乱拉人走啊!”刘子光最为机灵,刚劝完已经吓傻了的林县令,转眼充当起僵尸交涉的角色。“你放心去吧,家里老小有我们,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不会让他们饿着!”

    “对,对!”眼看着程小九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林县令终于被吓出了几分胆气,高举右手,大声允诺:“本县决不会慢待了你的家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尸体”仿佛根本没听见众人在说什么,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林县令已经只有半尺之遥。“本县给你家里每月送米五斗,钱三吊,月月不缺,决不反悔!”林县令已经无路可退,背贴着墙角喊道。

    每月五斗米,三吊钱,已经接近一个在职兵曹的所有明面和暗地收入。林县令知道程小九生前是因为穷怕了,所以才应征乡勇的。急中生智,居然想到了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死尸”。而这招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他的话音刚落,“死尸”迷茫的双眼中突然冒起了几丝亮光。不再向前走,也不肯倒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衙门外的状况愈混乱,但比起近在咫尺的“僵尸”来,张金称的威胁已经无关痛痒了。林县令见收买的办法有效,壮了壮胆子,继续许诺道:“每季度该你得的,一文不会少你。弟兄们有肉吃,决不让你喝汤。”

    “什么?”程小九吐出了块黑呼呼的东西,哑着嗓子问道。

    “你若不放心,本县可以立字据为证。这院子里的弟兄,都可以做保人!”看到“僵尸”开始说话,林县令尖叫着保证。

    “大人在说什么啊!”程小九的“尸体”皱了下眉头,继续道。他迷茫地转身,四下张望。然后突然明白了过来,抱着拳头躬下身去,“程某救援来迟,请大人恕罪。大敌当前,还请县尊立刻移驾城南,为弟兄们壮胆!”

    “是,是,那是当然!”林县令不敢违背“僵尸”的要求,身体向门口挪了数寸,又颤颤巍巍地停了下来。“尸体”没说让其他人走,所以刘子光等人不敢有任何动作。而他们不动,林县令就无法走出书房门口。

    “二毛,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去军营召集弟兄们。就说县尊大人有令,全体赶向城南防御。”程小九的尸体又挥了挥手,冲着满脸迷惑的王二毛喝令。

    “唉!唉!”王二毛像平时一样,没口子答应。转身窜出三、四步,然后又蓦然回头,“小九哥,你死了还是活着?你带不带我走?”

    “你才死了呢!”程小九被气得哭笑不得。他胸口上的剑伤并不重,顶多只刺到肋骨。而张姓狗贼剑上的残余力道却将他憋晕了过去。在醒来的瞬间,他只觉得眼前一抹黑,浑浑噩噩不知道身在何处。所以才凭着晕倒之前的一点记忆,准备扶着林县令逃走。谁料一番好心却被大伙当做了僵尸还魂,吓得林县令外袍处*黑了一大片。

    “你,你真还活着?”王二毛用力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大声问道。

    “滚,别耽误事!”程小九狠狠踹了王二毛一脚,将其直接踢出了书房。

    “刘司库,请你带人回军营,给弟兄们放兵器!”处置完了王二毛,程小九转身对刘子光命令。

    “唉,唉,我知道了!”刘子光还没从恐慌中缓过神来,连声答应。他在衙门中的人望和资历远比程小九要高,平素根本不必听对方的指使。可此刻,他心中却升不起半点儿抗拒勇气,答应完了,立刻转身去执行。

    “周队正,你带今晚在衙门执勤的弟兄赶往四个城门,通知守门的弟兄,没有大人的命令,四面的城门皆不得开启,以免贼人趁虚而入!”程小九又扫了一眼傻站在门口的周礼虎,大声吩咐。

    他现在已经记起了自己与王二毛为什么而来。而一旦被林县令察觉到救命恩人最初其实也打得和张姓狗贼一个主意,恐怕日后自己和二毛都没好果子吃!

    好在大伙刚才都被吓得不轻,能不被“僵尸”咬死,已经暗自庆幸。哪个还会记起程小九到底什么时候来到的县衙?听到有人肯出头组织防御,立刻如找到了头领的蚁群般,盲目地追随下去。谁也不想计较下令到底有没有指挥大伙的资格。

    把可能暴露自己来县衙目的的人都指派走了,程小九又抹了一把胸口的血,然后抱着拳头,再次向林县令施礼。“还请县尊大人主持全局!贼人仓促而来,不可能立刻破了馆陶!弟兄们的家都在城内,如果调配得当,未必不堪一战!”

    “那,那是自然,自然!”林县令到了现在还没弄清楚眼前的程小九到底是人,还是具僵尸,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茫然回应。

    李密麾下的哨探大总管张亮为什么突然收手而去,林县令非常清楚。如果因为自己被杀的缘故,导致张金称破了馆陶,恐怕在楚公杨玄感面前,李密难逃一个“与流寇勾结,破坏自家后路”的罪名。但光凭着手中这一千弟兄能否将馆陶守住?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把握。毕竟当初为了有充足的理由左右逢迎,他故意将乡勇们的装备和兵器都限制在了最简单程度,甚至连一件皮甲都没舍得给大伙配。

    守,未必守得住。逃呢?看着半边袍子被血染红的程小九,林县令嘴唇嚅嗫半晌,却不出那个“弃城北走”的命令来。即便对方已经成了“僵尸”,那明澈的目光依旧让林县令不敢直视。那瞳仁里边清晰地映着一个人的影子!林县令清楚,只有在这个少年眼里,那个身影才是端端正正的,一如若干年前刚刚踏入官场的自己。

    他,不敢也不愿面对这份简单的崇拜与尊敬。

第三章 东门 (一 下)

    “大人,请移驾城南!”程小九凑近了一些,继续劝告。

    “城南?!”梦呓般的话从林县令口中说出,却不代表任何意义。是战是走,他依旧在反复权衡。真的是进亦艰难,退亦艰难,即便手中有一杆药戳子在,一时间也称不出到底怎样做才会失去得更少。

    “天这么黑,张金称不可能连夜爬城!”小九用非常肯定的语气替林县令壮胆儿,心中却暗暗出了一声叹息。县尊大人也忒地胆小了,与其平时在人前那幅“闻霹雳而不惊”的从容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如果被全县乡勇都看到他现在这幅窝囊样子,大伙士气肯定要一落千丈。可如果他不出面,所有乡勇更会乱作一团,根本没可能挡住贼人的奋力一击!

    “张金称不可能连夜爬城!不可能……”听完程小九的话,林县令机械地重复。张金称,张金称喜欢挖反抗的心肝出来下酒,万一乡勇们抵挡不住……

    “如果张金称真的连夜猛攻的话,折腾了这么久,贼人早就入城了。您听,南城的求救号角还在响!”仿佛猜到了林县令在想什么,程小九指了指南方的夜空,继续解释。“号角还在响,就说明南城的栅栏墙还在弟兄们手里。蒋百龄只带了一旅弟兄在栅栏墙附近值夜,众寡如此悬殊,如果敌人真的连夜攻城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守得这么久!”

    “不可能,不可能!”林县令继续机械地点头,仿佛程小九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才是刚入官场没多长时间的小跟班儿。“蒋百龄的胆子小得很,我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蒋烨那厮多年辛苦的份上,我根本不会让他做旅率!”

    话说完了,他的眼神突然恢复了几分生机。惊诧万分地瞪着程小九,带着几分期盼询问道:“你意思是说这是一场虚惊。张金称根本没有来?”

    程小九被问得满肚子苦笑,使劲将打人的冲动压了下去,摆出一幅忠心耿耿地样子回答道:“县尊大人明鉴。贼人肯定来了,否则蒋旅率不可能求救求得如此着急。但贼人肯定没有强行攻城。天黑,我们知道南城的栅栏墙后没几个守军,但张金称未必知道。况且流寇居无定所,缺乏训练。贸然展开夜战,会大幅度增加他们自己的伤亡!”

    关于贼人没有攻城的论断,他也是凭空推测,心中只有七分把握。但此刻必须先让县令大人镇定下来。否则全县乡勇群龙无,天亮后不用贼人攻打,自己就先崩溃了。

    别人家底厚,跑到其他地方去还能继续活命。而自己却好不容易才混了个兵曹的差事,一旦失去了,不知道哪天就得活活饿死。

    “呜呜—呜呜—呜呜!”求救的号角依旧在吹,依旧是凄厉而惶急。听在林县令的耳朵里,却不再像先前一般恐怖了。他闭着眼睛想了想,觉得程小九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求救的号角已经响了小半个时辰,而倒塌的南城墙上遗址上只有一道木栅栏。如果贼人真的全力进攻,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将木栅栏反复推平三回了。

    想明白了此节,林县令不觉又羞又怒。羞得是自己刚才的表现,堂堂一县之主,居然被几声求救号角吓破了胆子。怒得是蒋百龄谎报军情,如果不是这笨蛋胡乱吹号角,自己至于在人前如此丢脸么?

    见林县令脸上阴晴不定,程小九知道自己的刚才的话已经说动了他。赶紧悄悄地后退了半步,非常诚恳地建议道:“大人是一县之胆。只要您出去走一走,全县的百姓都会安定下来!”

    “那是!”恢复了镇定的林县令非常自信地回应。随后又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臂,“蒋百龄这胆小鬼,天亮后老夫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属下建议大人命令弟兄们全力防守南墙!”程小九不敢接林县令的话头,顾左右而言他,“流贼没有攻城器械,肯定要拣南墙起进攻。咱们只要能力保南墙不失,全县父老就能平安渡过此劫!”

    “嗯!”林县令非常欣赏地看了程小九一眼。闻乱不惊,持功不骄,还不喜欢落井下石打击同僚。这少年人的确是个好苗子。狗贼张亮别的好事没干,给自己推荐的……猛然间,他又意识到是张亮向自己推荐了程小九,心中又是一凛。但他好像与张亮根本不相识的样子?刚才还曾经舍命保护自己……

    校场演武、堂前进谏、书房搏命,几件旧事同时涌入林县令的心头,令他看向程小九的目光充满了迷惑。“可他毕竟救了我的命!”一个声音在他左耳边低低地提醒。与此同时,他的右耳边却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他刚才是不是跟张亮一起做戏给我看!不然他已经被刺了一剑,怎地现在还没有死?”

    到了这时候,县尊大人才注意到程小九胸口上的血迹,嘴角抽搐了一下,非常心痛地问道:“程教头,你的伤势如何?要不要喊郎中来看看,以免日后有什么变化!”

    “谢大人厚爱。狗贼忙着逃命,剑刺得很浅!”程小九苦笑着摇了摇头,“大人快些去南城督战吧。时间拖得太久了,恐怕军心不稳!天亮后,晚辈自己寻些药粉涂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林县令开心地抚额,“程教头乃老夫之膀臂。这全县乡勇还依仗你来训导,关键时刻,你可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说罢,他又用力一甩衣袖,也不管子身上的衣服已经多么肮脏,“与老夫一道上城巡视!老夫倒是要看看,张金称到底生了几个脑袋!”

    “大人请先换上正式官袍!”程小九又后退了几步,半弓着身体提醒。他自幼受尽别人的白眼,对人情冷暖的感觉极其敏锐。林县令后面的几句话虽然听上去情真意切,小九却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其中的防范意味。他不知道为什么县令大人待自己的态度突然急转之下,只好规规矩矩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惹得麻烦上身。

    林县令快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现程小九是出于一番好意。“嗯!”他威严地点头,随即冲着紧锁着的内堂门喝道,“出来一个喘气的,给我拿件干净官袍来。老夫要上城督战!”

    “老爷!”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内堂里边突然传出一声哭泣,把毫无准备的程小九吓了一大跳。随着哭泣声,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妇捂着眼睛冲了出来,死死扯住林县令的胳膊,“您不能去啊!万一您有个闪失,妾身可怎么活啊!”

    “滚开。让丫鬟伺候老夫更衣!”林县令嫌续取的妻子在外人面前给自己丢脸,狠狠地将其推倒在地。“老夫吃的是大隋俸禄,自然要为大隋尽忠。莫说张金称打不进来,真的打进城里来了,老夫也只有死战一途。岂可不战而走,平白辱没了读书人的斯文!”

    县令夫人挨了打,不敢再大声哭,娇滴滴用手捧着脸,肩头微微耸动。目光却顺着十根手指的缝隙,偷偷对丈夫察言观色。她觉平素懦弱的丈夫的确不像是在故作勇敢,在丫鬟们七手八脚替他更换官袍时,他的手脚难得地没做任何多余动作,身板也难得地挺了个笔直。这倒让县令夫人有些奇怪了,不由自主地想探询其中缘由。她的目光掠过丫鬟们的身影,掠过晃动的灯笼,一点一点挪远,挪到了背对着自己,远远走向大门口等候差遣的程小九身上。先是被短褐上的血迹吓了一跳,随即在心底涌起一股赞赏来。

    比起强装威风的林县令,血染征衣却昂而行的少年简直就是宋玉再世,潘安复生。不,宋玉和潘安只不过是个文官,绝不会像这少年般挺拔。夜色中的他就像一棵大树,笔直地站在那里,即便天塌下来也支撑得住。

    方才书房中的打斗声,想必是张亮与这少年在交手吧。他小小年纪,居然能把丈夫口中有着樊哙之勇的张亮给打跑,武艺又是何等的高强。偷偷看着程小九,同样年少的县令夫人忍不住一阵耳热心跳。那少年的臂弯中一定很安全!摇曳的***下,她仿佛看见了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手持长剑当空而舞,周围清风徐徐,落樱满地!

第三章 东门 (二 上)

    程小九可不知道有人在偷看自己。他现在心里边想得全是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林县令,使得恩公待自己的态度瞬间大变。大人是在怪自己武艺低微,抵挡不住张姓狗贼?可自己已经尽力了。姓张的家伙无论兵器和战斗经验都与自己不在一个层次上。县令大人当时就被自己护在身后,应该能感觉到自己的忠诚!怪自己扮僵尸吓他,害得他在弟兄们面前丢了丑?好像也不大可能。自己当时的确是头晕脑胀的,做任何事情都属于无心之过。况且被吓傻的不止县令一个人,于所有在场中,县令大人还算保留着几分尊严的!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程小九百思不得其解,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前途的担忧和恐慌。

    “头前打起灯笼,照亮本官的袍服,让百姓们看清楚些!”一声颇具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他的忧虑。程小九陪着笑脸回头,看见林县令已经收拾停当了。几名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衙役众星捧月般围着县令大人,高高举起的灯笼照得前方亮如白昼。

    “程教头,且随本县一道杀贼!”冲着程小九笑了笑,林县令继续号施令。前后不过是半刻钟时间,他已经又换回到了平素那种镇定自若的模样。被身上的官袍和头上的帽子一衬,愈显得威风凛凛。

    这副打扮在衙门前亮相后,很快便收到预期效果。抱着仅有的家底四处乱窜的百姓们看到本县父母官大人依旧不疾不徐地迈着四方步,立刻自惭形秽。人家父母官大人都没跑呢,自己贱民一个,怕个什么怕啊!论家产,谁人有县令大人多?论前程,谁有县令大人远?况且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张金称再没品味,也不会放着白白胖胖的县令大人不烹,净指望啃穷棒子们的骨头下酒吧?除非闲得想磨牙!

    “嗯!”林县令觉自己的威望在民间居然如此之高,非常满意地出了一声呻吟。四下挥了挥手,他从容不迫地喊道:“尔等莫慌,有本县在,贼人定然进不了城!”

    “大伙别怕,都回家去,都回家去。县令大人亲自上城墙杀贼了。张金称肯定冲不进来!”擅长察言观色的衙役们立刻将林县令文绉绉的呼喊转换成百姓们能听懂的俗语,扯着嗓子喊了出去。

    “县尊大人来了!县尊大人来了!”街道上唧唧喳喳,响起了无数议论声。很快,议论声就变成了欢呼,一波接一波响彻夜空。

    “林大人!”

    “林大人威武!”

    “林大人好样的!”

    随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越来越多的百姓停住了逃命的脚步。有这样一位身先士卒的好官坐镇,大伙还担心什么啊?越来越多的年青人慢慢恢复了镇定,站在路边,眼巴巴看着林县令在自己眼前信步而行,目光中充满了尊敬。

    林县令点头微笑,在衙役们簇拥下,慢慢迈着方步,一条街一条街巡视过去,让一条又一条街道恢复了安静。跟在他身边的护卫越聚越多,不仅仅是躲在家中的衙役闻讯赶来,连同一些木匠铺的伙计,铁匠铺的学徒,也拎着斧头和铁锤尾随在了衙役们队伍之后。大伙的家都在城里,谁也不愿意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送给张金称。刚才之所以陷入混乱是因为没人带头抵抗,如今,官老爷们已经都站出来了,大伙刚好借机给土匪们点颜色看看。

    “嗯!”林德恩手捋胡须又呻吟了一声,心里边就像喝了蜂蜜一样舒服。当官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敬仰过。而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装模作样的走了几步路而已。这个主意是程小九给自己出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此时的林县令又记起了走在前边,警觉地为自己开路的那个少年的好处!看向对方后背的目光不觉变柔和了些,隐隐又带上了几分欣赏意味。

    待队伍走到了南城墙根儿,跟在衙役们身后的百姓已经过了五百人。大伙挨挨挤挤不敢上前,唯恐被误会了,惹得县令大人生气。觉民心可用,林县令的胆气愈壮大。分开团团簇拥过来的众乡勇,找了个相对完整的土堆儿,快步走了上去。

    “县令大人小心!”报了近一个时辰警讯却始终没看到敌人刀光的蒋百龄唯恐受到斥责,眼巴巴地跑上前护驾。

    没等他跑上土堆,林县令抬起右脚,一脚将他踢了个狗啃屎。“没用的东西,不就是一伙流贼么?看你慌成了什么样子!”

    “大人!”挨了窝心脚的蒋百龄不敢还嘴,趴在土堆下连连叩头。

    “既然当兵,就得对得起这份口粮!站起来,给老夫站到栅栏后边去!”林县令轻蔑地看了蒋百龄一眼,厉声命令。“老夫今天就站在你等身后,你等战死了,老夫便冲上去!老夫战死了,贼人才有机会害我馆陶百姓!”

    他的喝令旋即被一片欢呼声给淹没。“县令大人!”“林大人好样的!”“林大人威武!”此起彼伏,一时间居然压过了城内城外的所有嘈杂。

    林县令微笑着四下抱拳,然后清了清嗓子,向面前的百姓大声问道,“尔等可愿意随本县一道杀贼?”

    “愿意!”“我愿意!”数百人齐声回应,一时间居然彻底忘记了心中的恐慌。

    眼看着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又募得了一支生力军,林县令更加高兴。目光四下看了看,就准备给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安排一个合适的将领。无疑,程小九是最佳人选,他笑着用目光跟对方沟通,却在程小九眼中看到了一缕急切地暗示。

    “我等愿意听从县令大人调遣!”“你尽管下令,谁后退谁是大姑娘养的!”见到林县令突然又开始犹豫,民壮们迫不及待地保证。

    程小九阻止我,必有缘故!尽管不清楚其中道理,在军事方面,林德恩还是宁愿相信程小九的判断。但底下民心不可轻拂,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又冲着百姓们拱了拱手,大声命令道:“既然如此,你等听我号令!带上趁手的家伙,站在此处督战。待会儿看到我麾下哪个不争气的兔崽子逃下来,就乱棍打死他!”

    “是!”“我等遵命!”众百姓又是感动,又是叹服。挥舞着兵器,大声回应。

    林县令的头又朝四下转了转,从另一伙人中现了匆匆赶过来的捕头郭进,冲着对方招了招手,当众吩咐道:“郭捕头,这些壮士就交给你统带。算作本县的督战队和最后一支劲旅,随时准备上城支援!”

    “属下遵命——!”捕头郭进拉着长声回应。

    “贾捕头,你带领一旅乡勇四下巡视。有趁机作奸犯科,当场诛杀。有试图与张金称里应外合,当场诛杀。有聚众闹事冲击城门,当场诛杀,绝不姑息!”林县令又从人群中挑出另一位自己信得过的捕头,厉声命令。

    刚刚见识完县尊大人仁慈爱民的一面,猛然间听到一连串的“杀”字,百姓们都被吓得一哆嗦。可在这种关头,谁也不会认为县令大人残忍。‘张金称如果入了城,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死于非命。干掉那些不安分,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想通了这一节,欢呼声便又在四下涌了起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亢奋。

    贾捕头用目光快与郭捕头交流了一下,大声答应着领命而去。刚才他们两个捕头已经收拾好了家中细软准备到乡下躲灾,临出家门前,却猛然听见了一阵欢呼声。二人赶紧叫徒弟出去打探风向,得知县令大人居然了狠,准备跟张金称死磕到底。凭着对顶头上司禀性的了解,两位捕头相信形势肯定还没展到非得抛家舍业的地步。所以赶紧带着徒子徒孙们赶到城南,刚好接到了两个安全又能博得声望的美差。

    给两位心腹布置完了任务,林县令的目光再度看向了程小九。他现程小九的士气不高,笑了笑,压低了声问道:“程教头,你的伤要紧么?若是撑不住也不要勉强,流贼的确没有攻城,你随时可以回去上药!”

    “谢,谢县令大人关爱。”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非常感激地回答,“我的伤不妨事,愿和大人一道杀贼!”

    “那好,本县就委任你为这支乡勇的行军长史。所有谋划,皆可以不顾虑的提出来,只要有道理,本县一定采纳!”

    “程某决不敢辜负大人的信任!”在一片羡慕与嫉妒交织的目光中,程小九躬身施礼。他觉林县令对自己的欣赏和关爱又回来了,似乎比以前还要多了一些。但现在这份知遇之情却让他感到心头有些沉甸甸的,再不复数日前那种纯粹的感动。

第三章 东门 (二 下)

    行军长史的职责是帮助主帅谋划军务,并且有权力在经过主帅许可的情况下,调动三团乡勇中的任何一团。这个临时官职比程小九先前所担任的练兵总教头和天枢旅旅率两个职位实际得多,也安全得多。换句话说,他现在可以指挥除了县令之外的任何人到城墙上去与流寇搏杀,而自己只需要端坐在后方轻摇羽扇,运筹帷幄。如果战事不利,他甚至可以与林县令一道提前撤离,而不用堵在木栅栏前为同僚和袍泽们断后。

    但程小九却不敢站在后方指手画脚。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一切这些都是自己血战张亮及替东主出谋划策所换回来的报酬。而为了回报这种知遇之恩,他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只有付出了努力,证明了自己对得起这种恩典,他才能继续于衙门里占据一席之地。只有在衙门里占据一席之地,才能让每月五斗米三吊钱的待遇继续下去。也只有保住了这五斗米和三吊钱,才能让所有的梦想有个实现的希望!

    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伤口的火辣辣的疼痛,他爬上南城墙的残骸了解敌情。在目光落向城外的刹那,心里面立刻打了个突,所有杂七杂八的思绪于瞬间烟消云散。

    他终于明白蒋百龄为什么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只有站在同样的位置,他才能感觉到同样的恐惧。黑漆漆的旷野中,也不知道来了多少流寇。络绎不绝的灯球火把已经在城外汇成了一个明亮的湖泊。而无数支打着火把的队伍依旧在不断地涌来,将这个“湖泊”扩得更大,也愈喧闹。

    “程大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您尽管吩咐!”忐忑不安的蒋百龄陪着笑脸凑上前,低声下气地向长史大人求教。

    “你能不能看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少流寇?”程小九皱了皱眉头,不报任何希望地追问。

    “这,这……”蒋百龄瞠目结舌,弓着身子不断后退。从一个多时辰前敌军就开始在城外集结,到现在还没集结完毕。到底来了多少人,怎可能数得清楚?但他不敢如实回答长史大人的询问,这个少年在林县尊眼中红得紫。万一自己得罪了他,估计下一次挨到的已经不再是窝心脚。

    好在程小九不是真的想为难他。问了一句后,便又开始望着成为的***愣。谁也数不清城外到底来了多少劫匪。一万?两万?也许是更多。反正远远地过了守军人数的十倍。在下一个瞬间,程小九突然开始佩服蒋百龄的约束部众能力了。此人麾下的一百名乡勇居然大部分还蹲在栅栏后,虽然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却紧紧握着手中的缨枪。

    “你很好!”半晌之后,程小九又看了蒋百龄一眼,低声称赞。

    蒋旅率没想到会被程小九夸赞,被惊得连连后退。“长史大人,卑职已经竭尽全力了!”他大声解释,目光里边充满了祈求与不安。

    那是程小九非常熟悉的目光。在很多时候,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和蒋百龄一模一样。轻轻叹了口气,年少的长史笑着安慰道:“你做得真的很好。若不是你,估计流寇已经入城了。你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

    “长史大人!多谢长史大人!”蒋百龄眼圈微微红,哑着嗓子回应。

    “别婆婆妈妈的,让弟兄们放松些!敌人……”程小九继续好言安慰,声音却被一阵哄笑给打断。几队打着火把的流寇大摇大摆地从木栅栏外走过,距离如此之近,享用们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被火把照亮的面孔。

    那是几个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笑声中充满了兴奋与期盼。的确,他们在笑,肆无忌惮地笑。仿佛根本没将栅栏后的守军放在眼里。甚至包括即将到来的杀戮和毁灭也可以被视作笑料的一部分。夜色太阴沉了,不是么?火焰的颜色很暖和,不是么?看着敌人的血在自己面前流出,看着自己的血像火焰般染红天空,这一切都很快意,不是么?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因此毁掉它也不值得惋惜,不是么?

    程小九被笑声吵得心里毛,回头兜了半圈,从身边一名匆匆赶来的乡勇手中抢了一把弓,搭上羽箭,狠狠地射向笑声最热闹处。“嘭!”竹子做的轻质箭杆擦过火把,带起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啊!”毫无防备的流寇们被吓了一跳,丢下手中火把,撒腿便向远方逃去。

    “射,用羽箭招呼他们!”刚刚赶到城头的董主簿急于在县令大人面前有所表现,迅将程小九的试探行为转化成一次大规模反击。跟着他同时赶到的还有大约一百多名弓箭手,同时松开弓弦,瞬间将距离城墙最近的十几只火把罩在了箭雨下。“啊——”“啊——”“我的娘咧——”黑夜中,无数人厉声惨叫。落在地上火把冒出滚滚黑烟,将刺鼻的焦糊味道送进每名乡勇的鼻孔内。

    “再射!”突袭得手,董主簿喜出望外。又一批弓箭飞上夜空,带着风声落向城外的火把。猝不及防得流寇们被射了个晕头转向,火星一般散开,快向黑暗中远遁。与此同时,明亮的“火焰之湖”中也涌起了一股激流,厉声咆哮着卷向馆陶县残破的南墙。

    战斗在攻守双方都没预料的时间,以攻守双方都没预料到的方式爆了。当然,任何一方都谈不上章法。吼叫声和喊杀声响彻云天,让人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与渺小。站在木栅栏后,程小九后悔得只想抽自己的嘴巴。早知道那一箭会引这样的后果,他肯定不会如此冲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很快,便有零星的白羽落在了他的身边,几点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他的眼睛。

    受了伤的乡勇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另外有乡勇顶替了他的位置。新上来的乡勇本能地从地上捡起伤留下来的竹弓,拼命向城下射着流矢。羽箭在城上城下乱飞,但给双方造成的损失都不大。张金称部属中的羽箭配备很少,弓箭手们彼此之间也缺乏有效的协调组织。城头上的弓箭手占据了局部上的数量优势,但射出的雕翎却十有*落在了空处。偶尔命中一两支,也仅仅能让对方受伤,根本不可能立即致命。

    羽箭对射只持续了半柱香时间。攻守双方迅进入短兵相接阶段。南城墙的残骸曾经被董主簿带人用铁锹修整过,但与地面的高度落差已经不足挡住攻城的脚步。几十名衣衫破烂的壮汉单手在土堆边缘一撑,双腿猛然用力。整个人瞬间从黑沉沉的城墙残骸下冒了出来,直扑向简陋的木栅栏。

    从没正面杀过人的乡勇们立刻手忙脚乱,持弓攒射匆匆射出最后一支羽箭,仓皇后退。手持缨枪的乡勇吓得魂飞魄散,双臂哆哆嗦嗦,就是不敢将枪尖向前递。张金称麾下的流寇们却不管这些,抓住机会,挥刀顺着木栅栏缝隙捅入。“噗!”血光飞溅,二十几名躲避不及的乡勇立刻捂着肚子倒在了栅栏后。

    “老子跟你们拼了!”看到自己麾下的弟兄被敌人活活捅死,旅率蒋百龄立刻红了眼。端起缨枪,没头没脑地向栅栏外刺去。枪尖处传来一股沉涩的柔软,他看见正对着自己的流寇弯下了腰,手捂肚子,双目之中充满了惊异和绝望。

    “是你,是你先动手的!”蒋百龄哭喊着解释。用尽全身力气拔出长枪,浑身上下被人血喷了个通红。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他又朝另外一个流寇刺去。手臂上又感觉到了同样的沉涩与柔软,刚冲上来的流寇喷出一股赤红的鲜血,仰面而到。

    第三名流寇在用刀猛剁木栅栏,蒋百龄提枪刺去,却被第四名流寇用刀砍断了枪头。他撤回半截枪身,手足无措。正慌乱间,耳畔猛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喝令:“向前突刺!”凭着十几天集中训练出来的习惯,他挺起断枪,用力向外捅去。被削尖了的白蜡杆子快完成了一个弧,栅栏外的流寇张牙舞爪地惨叫了两声,被活活推到了残墙之下。

    “端枪,前刺!”又是一声熟悉的号令传来。蒋百龄再度端平半截白蜡杆子,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猛捅。倒霉的流寇喽啰被他捅得跌倒在地,抱着肚子大声惨嚎。身边的同伴迅补上了一枪,惨嚎声噶然而止。

    “端枪,前刺!”

    “收枪,后退!”

    “向前半步,刺!”

    “平枪,上挑!”命令声接连不断传来,带着些颤抖,却丝毫不容质疑。众乡勇们机械地执行命令,粉红的枪缨渐渐变成赤红色,渐渐黑,暗。然后又被染上新一轮殷红。

    遭到迎头痛击的流寇们很快就败退了下去,火把兵器丢了满墙。身背后的命令猛然停滞,回过神来的乡勇们如梦初醒,拎起长枪,对着栅栏旁的尸体没完没了地乱捅。“我日你娘咧!”“你个直娘贼!”一边捅,他们一边哭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自己从杀人的内疚中解脱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内心中的恐惧。

    “全体收枪!”熟悉的声音很快又在大伙背后响了起来,压住所有哭喊声。众乡勇们猛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将手中缨枪竖直,身体站正。“后退三步!走!”众乡勇们按照平时训练的节奏,脱离木栅栏,快退入残墙上的阴影中。

    “各队队正,整顿本队弟兄,统计伤亡!”程小九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大声补充。

    那曾经是一张稚嫩且带着点儿迷茫的面孔,转瞬之间,已经涂满了鲜血,变得残忍而又坚强。

第三章 东门 (三 上)

    战损结果很快便统计完毕。在刚才接触中总共有两个半旅的乡勇投入了战斗,当场阵亡了三十人,伤十七人。而流寇们在试图翻越木栅栏时吃了兵器太短的亏,被捅死四十九人,带伤撤下不计其数。

    单纯从敌我人数损失对比上看,乡勇们战的结果非常优秀。只是他们的人数仅有一千,而敌人的数量却无法估量!这个鲜明的数字对比让任何人乐观不起来,包括故作镇定状的程小九。但他却没有任何办法来扭转这种被动局面,只能尽量找一些己方的优势来鼓舞军心。

    “他们没有弩车!也没有攻城锤的云梯!”指着远处的火光,程小九大声叫嚷。他说的这三样都是兵书上记载的破城利器,没有这些重型装备,馆陶县的城墙便能多挺很长时间。可惜乡勇们对弩车和云梯没有半点儿概念,只是蹲在同伴尸体旁低声哭泣。这些老实巴交的力棒现在终于想起了害怕,终于明白,原来那三斗米的军粮,并不是可以轻松吃到肚子中的。

    “哭什么,敌人不是退了么?他们连铠甲都没有穿,根本打不过咱们!”董主簿扯开嗓子,大声咆哮。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流寇们的训练程度和装备情况与乡勇一样糟糕至极。馆陶县临时赶制的竹片弓和竹杆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单层猪皮,却也给流寇们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横在栅栏外的尸体中,有十几个是便先被羽箭射伤了的。慌乱之下,伤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乡勇们活活戳死。

    乡勇们依旧默默流泪,手中却始终不肯再放下已经被血水润滑了的长枪。‘他们已经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灵光一闪,突然记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讲过的话:只有见过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观看,细心地他果然于乡勇们身上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若隐若现的杀气,就像一把刀开刃之前和开刃之后的差别。虽然都可以称作刀,砍出去后的效果却若判云泥。

    “韩葛生、段清、蒋百龄,你们三个带着弟兄们先退下去休息,换其他旅的人上来!”这个时候,继续软弱下去就是对所有人不负责任。程小九又扫了身边的乡勇一眼,点着几个队正的名字命令。

    “是!”韩葛生和段清两个大声领命。蒋百龄却小心地向身后看了看,低声建议道:“长史大人,您是不是去县尊那里知会一声!大人他一直在看着咱们,估计等战果早已等得心焦!”

    “这只是流寇的第一波试探!”程小九皱着眉头回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后边请示一遭的话,这仗打起来就更困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接受对方的建议,想了想,低声补充道:“不过让大人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们的功劳会被仔细记录在案。你们先带队在这戒备着,我去给大伙请功!”

    众乡勇闻听此言,抽泣声立刻就小了下去。林县令在征召乡勇时曾经答应过大伙,战时另外有赏钱。杀了敌人,赏钱按人头计算。栅栏外边尸横枕籍,若是县令大人肯遵守前诺的话,估计大伙又能分到一笔额外的财富。

    程小九看得叹气,犹豫了一下,又事先声明道:“若有赏金,战死的兄弟们拿大头。活着的兄弟们分小头。大伙家里都有老有小,谁也别亏了谁。”

    “那是,那是,长史大人尽管放心!”蒋百龄连连点头,催着程小九赶紧去向林县令讨赏。

    “你等千万小心!”程小九又婆婆妈妈地叮嘱了一句,转身跑下残墙。

    刚才残城上战斗打得激烈时,林县令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心中没有半点把握凭借千余乡勇守住馆陶,但如果一箭不便带头逃走的话,日后无论杨玄感造反成功,还是当朝皇帝陛下从辽东返回,都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所以,初次交手的结果对他极为重要,将直接左右着他的后续决策!

    看到满脸是血程小九向自己跑来,林德恩的心里立刻就“咯噔”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了身份,只好强作镇定地迎上去,低声询问道:“贼人退了?弟兄们损失如何?你自己呢?没再受伤吧?”

    “禀告大人!”程小九站稳身形,大声回应,“我军阵亡三十,轻伤十九,无人重伤。当场杀敌近五十,伤其数百。贼人气力不济,已经暂时退避!”

    “好,好,弟兄们好样的!”林县令连连点头,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程小九能带人打退敌军第一次进攻,就能打退敌人第二次。流寇们素来没长性,万一不堪损失而退走,自己跟任何人就都好交差了。

    周围请战的百姓同样听得兴奋,举起手中的兵器来,再度请求上城杀贼。程小九四下扫了一眼,抢在林县令做决定之前建议道:“启禀县尊大人!夜色太浓,张金称只是在小规模试探。卑职建议让第一波参战的弟兄先撤下来休整,其他几队轮番上去。明早日出之后,也许我军会面临一场真正的恶战!”

    “好,好,就按你所说布置。”林德恩现在是怎么看程小九怎么顺眼,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从衣袖中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令牌,他先向众人晃了晃,然后大声吩咐道:“本县就把三团加一旅乡勇的调度权都交给你。若有不服从,你尽管自行处置,不必禀告本县知晓!”

    “谢大人信任!”程小九感激地躬身。“属下还有一个请求,望大人成全!”

    林县令捋须而笑,“说吧,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出来,本县一概照准!”

    “弟兄们舍命杀敌。请大人传令抚恤战死,以励士气!”程小九双手抱拳,大声请求。

    “那是自然!”林县令本来就不是个很吝啬的人,况且这笔钱又不用他自己从口袋里边掏。“本县早有准备。你去告诉弟兄们,活着的每人每天赏钱五十,战死的抚恤家眷肉好两吊。杀敌一人,奖钱半吊。当天兑现,决不拖欠!”

    话音落下,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特别是那些刚才没轮到上去参战的乡勇,心中对鲜血和死亡还没有任何概念,兴奋的叫声中透着惋惜,好像刚刚错过了场难得财机会般。

    “我等也要参战,我等赏钱减半,也愿上城杀敌!”挥舞的砍刀铁锤的民壮们第三度大声请战。

    “感谢乡亲们的厚爱!”程小九四下抱拳,“今夜请你等为众乡勇呐喊助威。明日天亮,定有大伙施展身手的机会!”

    说罢,他举起林县令所交给的令牌。将蒋帮闲、李老酒、董主簿三人麾下还没参战的几旅乡勇分成两个班次,每个班次放了两百长枪手和一百弓箭手。依序和城上的守军轮换。又叫过站在一边畏缩不前的王二毛,当众命令道:“你和周队正带领天枢旅上墙巡视,以防张贼派人从其他几个方向爬城。若是其他城门有了闪失,你也别回来见林大人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小九哥!”王二毛感动得直想掉眼泪。刚才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对不住程小九,本以为小九吃了一次亏后,肯定不会再向先前一样拿自己当兄弟。却没料到程小九根本没将他被张亮吓瘫了的丑态当回事情。依旧给他安排了个既安全又能赚到钱的差事做。

    程小九伸出手去,轻拍二毛的肩膀,“去吧,别耽误了县尊大人的事儿。阖县父老的安危,就担在我等肩上!”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听无不动容。百姓们争先恐后让出一条通道来,目送着王二毛与周礼虎两人远去。待天枢旅的弟兄去得远了,程小九又毅然转过身,冲着林县令深施一礼:“请大人在此掌控全局,以挫敌人威风!”

    如此风光且安全的安排,林县令当然万分满意。当即轻轻点点头,笑着吩咐道:“你尽管去吧,注意自身安全。其他诸事全交给本官,本官定然保你无后顾之忧!”

    ‘只要大人满意就好!’程小九嘴上不说,心中却把很多事情看了个通透。刚才蒋百龄一再催促他向县令大人汇报战果,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他切莫将行军长史的身份当真。这里是馆陶县衙,不是什么大总管行辕。长史这东西,听起来威风八面,在衙门里却没有相应的编制。所以,该请示,该汇报之处一样不能少,免得上下起了误会,害得将来大伙都跟着难做。

    “怎么,你还有不放心之处么?一块儿说出来,本县为你做主!”林县令看见程小九脸色凝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询问。

    程小九摇摇头,努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没有!卑职上城准备去了,贼人或许顷刻便来!”

    说罢,他转过身,再度走向今夜的战场。该交代的场面话都交代了,能注意到的地方都注意了。如果这样做还会被人挑毛病的话,自己也只好认命了。凭心而论,对付这些官场上的东西远远难于对付城外的流寇。应付城外流寇的进攻时,他虽然也惊慌害怕,但心里却没有那样空。而面对着恩公林县尊和几位似笑非笑的同僚时,他总觉得脚下不踏实,就像走在一根独木桥上般惶恐。

    芒刺在背的感觉很快就被另外一种紧张所取代,当他刚刚回到栅栏墙附近,张金称的人便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回,流寇们调集了大量的弓箭手,摸着黑对乡勇们进行远程打击,将木栅栏上下射得全是白羽。

    有了刚才的经验,程小九应对起来从容得多。在张逊、臧大朋、孙继等几个得力队正的帮助下,乡勇们迅隐藏到了流寇们看不见的角落。待敌军的火把一靠近,弓箭手们立刻瞄着光亮处展开还击,将流寇们射得抱头鼠窜。

    攻城的序列没等靠近城墙便已经濒临瓦解,气得流寇头目大声咆哮。通过各种手段,此人终于将麾下喽啰驱赶到了城墙根儿下。还没等将胳膊搭上残墙,无数碎砖乱瓦又兜头砸了下来。

    “啊——”被砸伤出凄厉的呼喊,听到乡勇们耳朵里却如同仙乐。万一那人死在城墙下,就意味着大伙又多了半吊钱的收入可分。这样盘算着,更多大小不等,轻重不一的石块瓦块从阴暗处飞落,激起更剧烈的惨叫和更恼怒的喝骂。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无数鼻青脸肿的喽啰兵从残城边缘探出头,没等交手,气势已经输了三分。

    “端枪,第一队端枪,顺着栅栏缝隙平刺!”程小九的命令声比上一轮战斗清楚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一点儿慌乱。百余名新上来的弟兄快步上前,闭着眼睛将手里的缨枪向外一捅,鼻孔中登时就闻到了血腥气。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些胆小乡勇惊慌失措的大叫。不待程小九出言呵斥,立刻有各队队正大声提醒道:“一个半吊,快拔枪,别耽误功夫!”

    殷红色的枪缨快回收,中途不知道溅上了敌人的血还是袍泽的血,在昏暗的火光照耀下,看上去娇艳如花。第二队长枪手迅上前补位,贴着第一排弟兄留下的缝隙将缨枪向栅栏外捅去。“半吊钱,半吊钱!”他们恶狠狠地念叨着,无师自通地安慰着自己。肚子里边翻江倒海,下手却毫不犹豫。

    第二波敌军以比第一波敌军更快的度退了下去,至少在栅栏前留下了三十具尸体。那意味着十五吊钱。分在每名参战头上,可以分到五十个足色肉好。乡勇们默默念叨自己应该分到的赏金,强迫自己忘记对死亡的恐惧和丧失同伴的悲痛。这一轮不幸死在喽啰们刀下的乡勇只有六个,但他们已经可以瞑目。两吊钱的抚恤,够家中老小至少生活一整年。再算上杀贼的提成,总合已经过了他们在码头上扛几个夏天大包的全部收入。

    财的机会源源不断!第三波流寇转眼就杀到了残城下。紧跟着,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乡勇们转眼就轮过了两轮,每个人算下来都增加了百余文的收入。但新的财机会依旧没完没了的出现,累得他们气喘如牛。

    一个时辰过后,乡勇们便没心思再统计自己今夜能赚到多少钱了。枪缨黏黏地贴到了枪杆上,手中的白蜡杆子滑得几乎掌握不住。“一百五十,一百七十,一百八,再杀一轮,明天上酒楼吃肉!”只有各队的队正和伙长们,还机械地报着本队弟兄平均分到的铜钱总数。以此激励大伙越来越消沉的士气。

    只有活着坚持过今夜,才能有机会亲手将高额的赏钱带回家,才能再次看到妻儿老小脸上久违了的微笑。对家人的挂念和对财富的本能追求,牢牢地拴住了乡勇们的脚步。他们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流寇们打得几度面临崩溃,却又几度在程小九的组织下将敌人打得先一步逃走。“贼人支持不住了,打完这一轮,就能回军营拿钱!”旅率,队正们哑着嗓子,一遍遍散布胜利就在眼前的消息。最终的胜利却迟迟不肯到来,反而是阳光在东南方向率先射穿了夜幕。

    天是在激战中亮起来的,城内城外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火把什么时候开始变暗。当第一缕阳光冲破早晨的乌云洒向大地的时候,所有参战都楞了一下。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与自己拼杀了半夜的仇敌,被对方的面孔和战场上的惨象吓得汗毛直竖。直用了半个晚上,残城外就躺下了三百多具尸体,鲜血溅满了整段残城,润得每一寸泥土都殷红如火。

    阳光的照射下,火红的泥土跳跃着,刺得人眼睛生疼。乡勇们几乎无法相信那些传说中吃人心肝的强盗,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一样满是老茧的双手,一样愁苦的面孔,一样被岁月压得微微驼的脊背。如果不是被一道栅栏将他们彼此隔开,他们几乎以为,那倒在栅栏外的尸体就是自己。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乡勇主动放下长枪。他们已经无法再将兵器放下了,在那条指向城墙的血路尽头,可以看见张金称军匆匆搭建起来的大营。打了一整夜,营中的人数依旧多得无法数清楚。其中不乏已经两鬓斑白的老汉和刚刚长到四尺高的孩子,一个个举着刀,在营门口慢慢整理队形。他们没有吃早饭,他们的早餐在馆陶城里。

    要么自己家的老人和孩子被这些人杀掉,要么将这些老人和孩子杀死。现在,乡勇们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

    而这场杀戮,不过刚刚开了个头。

第三章 东门 (三 下)

    白天比夜晚更要难熬。昨夜的战斗虽然令人恐慌,但大伙看不清到底来了多少流寇,心中至少还抱着侥幸取胜的希望。而现在,希望已经变得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样单薄。初升的阳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包括每个乡勇极力隐藏在心底的恐惧。

    敌军人数不是他们的二十倍,而是一百倍!如果那些挥舞着木棍砍刀的老人和小孩也可以算作士兵的话,可能众寡悬殊更大。看见老弱喽啰们单薄的身躯,你甚至不忍心向他们开弓放箭。然而,当他们跑到木栅栏附近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地将砍刀和削尖了的木棒顺着栅栏缝隙递过来。

    无论拿在多么弱小的流寇手里,兵器招呼到身上一样会死人。乡勇们为自己片刻的犹豫付出了惨重代价,一瞬间便倒下了十几个。“捅死他们,不是他们死就是咱们死!”几个队正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再度冲到了第一线,染血的缨枪齐挥,带头将老人和孩子戳死在栅栏旁。

    战场上没有怜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激战再度于木栅栏两侧展开,残忍且凌乱。站在指挥的位置,程小九甚至无法相信流寇们的身后有将领统一调度。那种洪水般的攻击没有明显的节奏,不分队形,老的、小的、壮的、弱的,全都一窝蜂般向上涌。短刀、长矛、羽箭、投枪,各种威力和功能参差不齐的兵器也没经过任何协调组织,只是一味地乱砍乱剁。很多时候,后排流寇射出羽箭根本没有飞越栅栏,便直接命中了前排流寇的脊背。被误伤未死的喽啰兵们则破口大骂,拎着兵器转身回冲,将误伤自己的袍泽打得抱头鼠窜。

    相对于流寇们毫无章法的攻击,防守方的战术则显得整齐且有效。在流寇距离残城八十步左右,他们便开始以羽箭拦截。竹制的轻箭杀伤力非常有限,喽啰们身上插着四、五只雕翎还能在战场上跑动的情况屡见不鲜。但这种羽箭覆盖战术最大的杀伤力体现在对士气的破坏上,大多数喽啰们都不具备带伤作战的勇气。往往挨了第一箭后冲锋度就会减半。挨了第二箭后就会停下来担心地检视伤口。很少有人连续挨了三箭后依旧毫不在乎的向前猛冲,但到了这时,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像没受伤前一样灵活了。隔着木栅栏,众乡勇可以非常顺利地成全他们的勇敢。

    匆匆搭建的木栅栏成了一道鬼门关,将活着的喽啰们死死地挡在了关外。白蜡杆子缨枪与狭窄的栅栏缝隙配合起来相得益彰。如果不是乡勇们突然傻愣,以短兵器为主的流寇很难将朴刀斧头递到他们身上。而乡勇们只需要看准栅栏缝隙后的葛衣,狠狠将手中的缨枪刺出去,旋即必有斩获。

    从朝阳初露又厮杀到日上三竿,除了在刚看清楚对手情形那一瞬,因为心生怜悯而蒙受了一次不小的损失外,其他时间内,战场的局部优势牢牢地掌控在乡勇们手里。双方的战损比例非常悬殊,有几轮厮杀中,配合越来越娴熟的众乡勇居然取得了杀敌五十余,自损为零的巨大胜利。但是,程小九的心情却没有因为短暂的胜利而高兴得起来,特别是当对方的营地上空腾起一阵烟尘后,他的眼角居然控制不住地抽搐了树下,好在当时战斗打得正激烈,才没被弟兄们觉他的慌乱。

    烟尘是战马列队跑动带起来的。那意味着张金称麾下有骑兵!虽然从烟尘的规模上来看,骑兵的数量未必能过一千,但是在馆陶周围的平坦旷野中,一千骑兵足以踏碎五千到八千乡勇组成的防线。更令人恐惧的是骑兵的长途奔袭能力。战马在平原上小跑一个时辰的路程,足够普通人步行走上大半天。那同时也意味着馆陶县的官员和百姓根本就没有弃城而走的机会,一旦他们失去城墙的保护,骑着战马的喽啰兵们会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追上来,用横刀将他们一个个砍杀于道。

    “张金称这个疯子!”脸色煞白的董主簿破口大骂。骑兵带起的烟尘正向残破的南城墙迫近,以骑兵攻城,这种战术前无古人,今后也未必有来。然而木栅栏的高度是否能挡住战马一跃,着实令人不好说。董主簿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为了从中捞取油水,将栅栏的高度从九尺三寸偷偷削减到了八尺五寸。省下的木料铁钉钱至今还在家中的地窖藏着,一文都没来得及花销。

    “战马来之不易,他未必舍得!”程小九皱着眉头,对张金称的目的做出如是判断。“我估计他出动骑兵只是为了给自己人壮胆,顺便打击我军士气。南城的残墙还有半丈高,不事先铺出一条鱼梁道来,战马无法接近栅栏!”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判断,土黄色的烟尘在卷入战场后,便慢慢小了下去。大约七百多匹高矮不同的战马排成一个五纵长队,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的位置来回驰骋。看到自家骑兵,正如蚂蚁般聚集在城墙附近的大小喽啰们士气大振,欢呼声不绝于耳。但他们的攻势却一点点减弱下去,最后将所有活着的人都撤离了城墙。

    骑着战马的喽啰兵们身上穿着简单的皮甲,手中的兵器也统一成了横刀。他们先是耀武扬威在城墙下兜了几圈,然后慢慢整队,慢慢变成了一个齐整的方阵。紧跟着又是一通鼓响,招展的旌旗下,有名虎背熊腰的壮汉策马冲出,风一样驰骋到了木栅栏近前。

    隔着大约五十步的距离,此人带住坐骑,冲着全神戒备的众乡勇们大声喊道:“谁是这里的主事人,出来一下,我家大王有话对你说!”

    “出来,出来!不敢出来就是大姑娘养的!”吃了亏的喽啰兵们满脸愤怒,七嘴八舌地在城外喧哗。

    “你们才都是大姑娘养的呢,没有爹教导!”

    “没爹管的才不走正道,好人不做偏偏去去当贼!”众乡勇大多出身于市井,嘴上的功夫一点儿不比手上的功夫差。顺着对方的话题回骂,登时将众喽啰们气得七窍生烟。

    骑着战马的壮汉见自己一方在口头上讨不到任何便宜,赶紧挥了挥手,将喽啰兵们的喧哗声压了下去。“请守城主将出来一见!张大王有话要说!”扯开嗓子,他继续冲着木栅栏后的乡勇们叫喊,中气十足的声音居然压过了双方出的所有嘈杂。

    身为临时的行军长史,程小九当然不能让对方给小瞧了。分开保护着自己的乡勇,向前急走了几步,冲着城外的壮汉抱拳施礼,“程某奉县尊大人之命守卫南城。壮士有什么话,尽管跟程某说。程某若是觉得还有道理,定然将你的话转给县尊大人!”

    一番成熟老到的场面话从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口中说出来,令闻无不觉得愕然。骑马的壮汉歪着嘴巴笑了笑,用哄孩子般的口吻教训道:“你这小子好不懂事。张大王给你家县令的话,关系到全县百姓的生死。你一个毛孩子出来逞什么强?赶快回去,叫城上带头的人出来见我,迟了便耽误了全城人的性命!“

    “你这匹夫好不懂事!”程小九老气横秋地一挥衣袖,以前辈长的口吻回敬道,“古人说有志不在年高。若是年龄大便本事大,孙伯符岂不是到死也没机会在阵前露脸?赶快回去,叫一个有见识的出来跟我说话。免得耽误了你家张大王的大事,害得全营喽啰们无辜送命!”

    “哈哈哈哈!”城上城下的人都被小九大言不惭的话逗得开怀而笑,彼此之间的敌意瞬间减轻了不少。

    那马上壮汉既然练过武艺,自然知道孙策孙伯符是哪般人物。此人弱冠之年带兵征讨四方,所向披靡,曾经被时人称为虎雏。魏晋之后的练武无不以其为榜样。栅栏后的少年看上去年龄可能比孙策初阵时还小些,但气度风范上却不输给身边任何一名**。

    想到这一层,壮汉忍不住摇头苦笑,收起身上的轻慢之气,冲着程小九抱了抱拳,大声说道:“既然小将军能做得了主,郝某便将我家大王的话直接对你说了。希望你听完之后还能能撑得住。我家大王的意思是,馆陶县的城墙早已坍塌,你等即便能挡了我军一时,最终也难免兵败身死的命运。不如认清形势,早一点儿把馆陶献出来。念在你等都是汉子的份上,张大王不会难为你等。在此筹集到了足够的粮草军饷后,转身便走,决不轻易伤害贵县一草一木。”

    此人嗓音宽厚洪亮,长相和打扮上又带着股豪气,劝降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是平添几分可信度。众乡勇们早就杀得精疲力竭,听了这番话,未免有些心动。纷纷将目光转向程小九,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句回应。

    “这么说,是我等不了解你家大王好意,凭空生事了?”程小九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出言反驳。“那平恩县最后落了什么下场?刘家堡又毁于谁手?别告诉我不是你家大王干的,那些百姓好端端的都自己抹了脖子!”

    一番话含着愤恨和斥责说出去,顷刻间便惊醒了麾下众乡勇的投降美梦。平恩县距离馆陶县只有百里之遥,春天时该县被张金称所破,城内八千多人,最后幸运活下来的还不到八百。乡勇们的家眷都居住在馆陶城中,一旦城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能在这幸存之列。

    “那些人不知道好歹,精锐冒犯我家大王虎威。我家大王当然要给其以教训!”骑马壮汉无法替自己往日的暴行辩解,只好强词夺理地说道。

    “那我等从昨夜杀到现在,算不算冒犯了你家大王虎威呢?”程小九抓住他的话柄,毫不客气的质问。“对了,你家大王的粮食和军饷从哪里筹集,能不从我等手中拿么?莫非馆陶县地下埋着铜钱,你家大王进城后,随便一挖便挖出来?!”

    山贼在城里筹集粮饷,自然只有抢掠一途了。众乡勇们越听越绝望,指着骑马壮汉破口大骂,“少装好人,有本事就杀过来。咱们拼个你死我活!”

    “想入城,***,除非我等都死绝了!”

    看到城上同仇敌忾,骑马壮汉也知道劝降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个结局也早在他的预料之内,因此,他挨了骂,既不生气,也不懊恼。笑着从马鞍后取下一张大弓,然后又将一支缠了白葛的羽箭搭在弓弦上,冲着程小九晃了晃,大声道:“这是我家大王的亲笔信,烦劳小将军交给县令大人。从现在起,三个时辰内请县令大人做出决断。三个时辰后如果还继续顽抗的话,一旦城破,馆陶县定然人牙不留!”

    说罢,他猛地一拉弓弦,只能“崩”地一声脆响。长箭如电,只扑小九面门。程小九早就防备着对方这一招,迅将身体蹲了蹲,避过箭,然后用缨枪一挑一压,将帮着白葛的长箭瞬间击落于地。

    这一下射的精准,挡得利索,城上城下见到忍不住猛喝一声彩。程小九被喝彩声激得血脉喷张,伸手从弟兄们那里接过一张竹板弓,两支长箭。冲着城外大喊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劝你早早撤兵,免得在此白白送死!”

    话音落下,两支竹箭一一离弦。那壮汉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向一个毛孩子示弱,带住战马,挥弓拨箭。第一支射向面门的竹箭轻飘飘地被击落于地。第二支箭却掠着风声直扑他的**。

    “卑鄙小贼!”到了这时,倒霉的壮汉才觉程小九的真正目的是祸害自己的坐骑,急的破口大骂。想要拉起马头躲避羽箭,哪里还来得及。第二支箭不偏不倚地插到了马脖子上。虽然没有当场取了畜生的性命,也将其疼得厉声咆哮。

    “唏溜溜!”随着一声长嘶,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张金称麾下的壮汉应变不及,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激起尘埃一片。

    “哈哈哈哈!”众乡勇们放声大笑。在笑声中暂时忘记了心内恐惧,在笑声中,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长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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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带着这种对人生,对人性,对人心的解读和思考,他创造了武安国,文天祥,李旭这样光辉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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