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勉为其难
接下来的一两天里,倒是平静。秦慕白和噶尔钦陵,仿佛都有了默契,一同认定这将是一种旷日持久的鏖战,不必急于一时。于是头一场大战之后,双方都在花费时间进行休整。
首战失利,损兵折将不说,关西大军的信心和士气的确受了一些不小的影响,这从侯君集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于是,秦慕白接连召开了好几次军事会议,分析首战的得失做出今后的打算,主要也是为了稳固将心。
将心稳了,军心才能稳。现在看来,还有点收效。年轻的关西军,虽然缺乏经验不够成熟,但优点和长处也正是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输了,再来!
傍晚,薛万均带一队哨骑回了营,垂头丧气的走进帅帐里,连声叹气。秦慕白问他因何如此,他答道:“少帅,我军首战失利,晴罗原战场一带便成了吐蕃的势力范围。这两日我想办法去清理战场、想要带回阵亡将士的尸骸,想了许多办法亦是无功而返。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咱们的将士,暴尸荒野变成孤魂野鬼?”
秦慕白皱起了眉头,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损失的战马和甲械倒也罢了,总不能不让咱们关西军的烈士们,连个入土为安的机会都没有。”
“要不,咱们再跟他们打一场?或者发动突袭?死活先夺了晴罗原,其余再说!”薛万均说道。
“不必。”秦慕白沉思了片刻,说道,“这样,我给噶尔钦陵写封信,派人送去吐蕃大营,商讨此事。”
“呃?”薛万均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那厮,岂会答应?”
“兴许会呢?试试,不行再说。”说罢,秦慕白果断的提笔写了一下封信,当即选派了懂得番语的精细小卒,出使吐蕃军营了。
方才入夜,那使者小卒就回了唐军大营,说,噶尔钦陵居然答应了。而且,明天他会主动派人,送来已经收集好的阵亡唐军将士的骨灰!
薛万均等人,当场就惊呆了——“这怎么可能呢?这可绝对不是胡人的作风!他们应该是割下我们将士的耳朵拿回去请赏,或者是用长枪挑着尸首到处耀武扬威才是啊!”
“是啊!吐蕃人生性残暴冷血,不虐待咱们阵亡将士的遗骸就算是客气的了,怎么还收敛了尸身一并火化了呢?”
听着众将议论,秦慕白沉默不语,心中暗道:噶尔钦陵,你果然与一般的胡将不同,的确有几分将帅之风,难怪侯君集这样的人,也背后对你赞不绝口。虽然我知道,你这么做不是完全出自好心,大半是在为了收买人心或者说是减小你以后,入侵中原的阻力……但是,我还是得感谢你!
按照约定,明日噶尔钦陵会派一支,大约百人的队伍,用牦牛车运来唐军阵亡将士的骨灰。消息一传出,唐军大营里顿时议论纷纷。
入夜,军中该安寝了。带着满腹心事,秦慕白回到了帅帐后宅。看到澹台姐妹的房里仍然亮着灯,于是叫门走了进去。
澹台双双,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生死难料。她姐姐每日夜不解带的伺候在床头,虽未像寻常女子那样泪流不止哭红了眼睛,但担忧与心疼,也写满了她那张秀美而英气的脸庞。
“怎么样了?”秦慕白前,小声的问。
澹台丹丹摇头,不语,愁眉深锁。
“要不,把她送去兰州?这里毕竟条件有限。去了兰州,能想办法请到名医救治,休养环境也要好一点。”秦慕白说道。
“不必了。”澹台丹丹摇了摇头,拿起妹妹的手握在掌心,然后贴在脸,轻声道,“我姐妹二人自幼飘零江湖,经历的风浪也算是多了,徘徊于生死也不是一回两回。我相信我妹妹,她是肯定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秦慕白一时无语,轻叹了一声,说道,“我的错。”
“少帅有何错?”澹台丹丹小心的将妹妹的手放入被褥之中,微然一笑,笑得凄迷,“若非是遇到少帅,我姐妹二人现在可能早已死于衙门刀斧,再好也不过是个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不入流的杀手。能够堂堂正正的做几天人,还能官居高居供职于皇城大内,现在还疆场杀敌……就算为国捐躯,我姐妹二人已是无怨无悔了。”
秦慕白轻抬了一下眼睑,脸闪过一抹异讶的表情。
澹台丹丹微然一笑,“怎么,少帅很意外?”
“有点。”秦慕白也不否认,笑了一笑道,“虽然我与你们姐妹俩相识日久,但一直以来都未深交,说实话,我对你们还真是不大了解。”
“那现在呢?”
“多少了解一点了。”秦慕白微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人。这话虽不绝对还有失偏颇,但用在你们姐妹的身,却是恰如其分。”
澹台丹丹有点茫然的连眨了几下眼睛,“少帅……这是在夸我们,还是骂我们呢?”
“哈哈,当然是夸了!”秦慕白忍不住笑了起来。
“抱歉……我读不多,听不太懂。”澹台丹丹少有的露出了一丝羞赧的颜色,脸还有点红了。
秦慕白打量她几眼,一个身披戎甲英气纵横的飒爽女子,露出这样的笑容,真是说不出的别样妩媚与温婉动人。他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们现在可是百骑军官了,在皇宫大内当职,有空要多读一点,没坏处。”
“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啊……”澹台丹丹低声的、试探的问道,“要不,等打完了仗,少帅若有闲时,便来教我们姐妹俩?反正现在,皇帝陛下已经把我姐妹二人指派给高阳公主殿下听用了,算来便是少帅的家臣……”
“嗯,好啊!”秦慕白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
“少帅……你此话当真?”这时,从床榻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秦慕白和澹台丹丹对视一眼,同时惊喜的朝那边一看,果然是澹台双双醒来了!
“妹妹!你醒过来了!”澹台丹丹急忙扑了过去,紧张又惊喜的握住她的手,叫道,“你醒了,醒了!”
喜极而泣!
“好了丹丹,别吓着你妹妹。她刚醒,十分虚弱。”秦慕白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澹台丹丹的肩膀,看到双双在对她微笑。虽然她还很虚弱,连睁眼都十分费力,可是脸的笑容分明是恬静而温馨的。
“双双,好生养病。我答应你们的,一定算数。”秦慕白说道,“等你的康复了,我就教你们读。”
“太好了!”澹台丹丹急忙站起身来,马又单膝对着秦慕白一跪,抱拳行了一记军礼,说道,“我代妹妹,谢过少帅!能当少帅的学生,这可是她最大的心愿和奢望了!”
“哦?还有这事儿?”秦慕白不禁笑了,伸手将她扶起。
病榻的澹台双双急了,拼着一口气说道:“姐,你别瞎说!”
秦慕白摇头而笑,说道:“好了,这种小事不必较真。双双刚醒,需要休息调养。我先告辞不作打扰了,顺便把军医唤来再看看,多开几副药。”
“多谢少帅!”
离开姐妹俩的房间,秦慕白唤了个军士去叫军医,便准备回房歇息。
双双苏醒了,看来至少是性命没了大碍,这让秦慕白的心情好了几分。回到自己房间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居然是文成公主李雪雁。
“如此深夜了,公主怎么还不歇息,找我有事吗?”秦慕白问道。
“慕白你忘了,今天还没换药呢!”李雪雁扬了扬手里的药瓶,说道,“这可不行!”
“呵,你不说我都忘了。”秦慕白笑道,“今日军务繁忙就没消停过一刻。不过我只受了点小伤好像恢复得还不错,至少不用拄着拐杖走路了。”
“那我不管。我只知道,现在我是军医,你是伤者。医者父母心,你必须听我的。”李雪雁笑了笑说道,“进屋,换药!”
“好,李大军医,请!”秦慕白笑着将她请进了房间。
刚进屋,秦慕白就犹豫了……脸的刮伤倒是好办,这大腿的刀伤怎么搞?难不成,当着她的面脱裤子?
“还等什么呢?”李雪雁背对着秦慕白,一边摆弄药瓶一边说道。
“这个……雪雁。要不还是我自己来?”秦慕白说道。
“放心,我已经完全学会了,而且一定会很小心不会弄疼你的。”李雪雁显然没有领会,一边认真的调药一边说道。
“不方便哪!”秦慕白忍着笑小声道。
李雪雁一怔,回过头来看着秦慕白,“有何不便?”
秦慕白指了指自己的大腿,李雪雁的脸霎时就红了。急忙扭过头去,她强作镇定道:“老先生教我说,在医者面前只有病人,没有男女……你、你不必顾忌!”
“那你干嘛还这么紧张?”秦慕白坏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有!”李雪雁心里一堵,嘴也硬起来,“你别满脑子花花心思……更衣,快点!”
“那我可……真脱了?”
“脱……脱!”
“还是先关门!”
李雪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儿,“关门做什么?”
“难不成让我大庭广众的脱裤子?”秦慕白理直气壮道,“这外面随时有一队队的士气巡逻而过,我可是他们的主帅,被他们看到我岂非颜面尽失?”
李雪雁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急忙前关门,深吸一口气道:“现在行了?”
“嗯,行。那我……可就脱了,李大军医?”
“……快点!”
秦慕白恶作剧似的心里一乐:你敢看,我还不敢脱?
于是脱得只剩了一条大裤衩,像个大老爷似的半躺半坐在大帅椅,把伤腿高高的撂起,说道:“好了,来!”
李雪雁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踌躇了半晌方才鼓起勇气了前来,强忍着不去看秦慕白半裸的身子,可是这显然不可能。
匀称而健壮的男性身体,充满野性与阳刚的力量,裸露在她这个未经人事的少女眼前……李雪雁,一时有点心慌意乱。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秦慕白倒是笑得坦然。
“不,我来。”一门心事想要做出点“贡献”的李雪雁,跟自己较了劲。强镇心神,她去解秦慕白右边大腿的纱绷带。
昨日战斗时,秦慕白为了诛杀蛇蟠阵主将一时陷入重围乱斗,不慎腿被一名吐蕃骑兵的弯刀砍中。好在他穿了好甲,对方那一刀也没着力,因此只是一些皮肉小伤未动筋骨。李雪雁小心翼翼的一层层去拆那绷带,看到面的血迹和血痂,不禁触目惊心。
这两日,她跟着那老军医到处给受伤的将士治伤,其实也就什么都见过了,原本不该如此大惊小怪心神不宁。可是一想到现在对面的是秦慕白,她就不由自主的心慌意乱……
“嗞——”李雪雁心中一乱手略失轻重,撕破了一小块血痂,疼得秦慕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李雪雁顿时慌了,“抱歉!抱歉!怎么样?疼不疼,没事?”
“没事,你继续。”秦慕白淡然一笑道。
好不容易解开了绷带,李雪雁看到那伤口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呀,坏了!都有些流脓了!谁叫你一整天不换药还到处活动瞎跑的!”
“那没办法。”秦慕白笑了一笑道,“不用大惊小怪,比起那些残肢断骸的,我这算一点什么伤?药!”
“得要先把这脓毒吸除,才能药。”李雪雁说道,“你忍忍!”
“等一下!”秦慕白忙道,“你确定你行?”
“……不怕!行!”李雪雁盯着那处伤口,果断的点头。
“那你来。”
李雪雁全神贯注的仔细端祥了一阵那处伤口,眉头都没皱一皱,樱桃朱唇就吸了去。
秦慕白心里颤了一颤,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了……那得多恶心啊!
换作是自己,未必会这样做……
一连吸了十余口,身边的一个铜盆里尽是污臭的脓血水了,李雪雁总算停住,然后麻利的给秦慕白包好了伤口。直到这时,一直一言未发也没抬头去看秦慕白的她,突然跑到门外,拼命的呕吐起来。
秦慕白怕李雪雁尴尬,于是坐在屋里没有出去看,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暗道,“外柔内刚,好要强的女子啊!……真是难为你了!”
李雪雁吐了好一阵,才回到屋里,脸色有点苍白的笑了一笑,开始收拾药瓶等物,说道:“慕白,你好生歇息。明天赶早我再来给你换一次药,下午……”
“雪雁。”秦慕白唤了一声,打断她的话。
“嗯?”李雪雁回头,看着他。
秦慕白却只是微笑,又不说话了。可是这笑容,让李雪雁一阵芳心乱跳,甚至面红耳赤。
“你……想说什么,就说……”她有点心慌意乱的问道。
“等打完了仗,我要是能活下来,你……”
“我……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么?”
“!!!”李雪雁顿时浑身都抖了几下,急忙扭过头去不敢看他,然后整个人就僵住了。
脸,火辣辣的烫,脑子里一片空白。
“嗯?”秦慕白刻意要刺破那层窗纸,于是耍赖一般的索性说道,“你不说,那便是默认答应了?”
“我可没说!”李雪雁急道。
“哦,那就是不答应了。”秦慕白的语气甚是失望。
“我也没说!……我不跟你说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李雪雁简直已是无地自容,手忙脚乱的抱起药瓶等物,仓皇的夺门而逃。
“呵呵!”秦慕白不禁摇头而笑,暗道:李道宗啊李道宗,你这分明是赶鸭子架啊,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也要逼着我!……不过,李雪雁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子,而且显然对我有意。既然如此,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第423章 妖刀出鞘
翌日午时过后,吐蕃的使团到了。一共百十来人,二十多张牦牛车,拉着无数的骨灰罐子。
历史,行军打仗阵亡沙场的人,没有几个能够落叶归根回葬乡里。能够挖个坑顺手掩埋入土为安,已算是不错的结局。因此,虽然眼下这些骨灰罐子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对那些烈士们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唐军将士们,在大营里立起了白帆魂幡,扎了个大灵堂,迎接同袍烈士们“回家”。吐蕃的使者们押着牦牛车进营时,众将士们无不心情复杂,不知该是痛恨他们,还是感激他们。
“我打了半辈子仗,这样的事情还真是头次见。”侯君集对秦慕白说道,“休说是汉胡对战,就是早年跟随陛下南征北伐打内战时,我也没见哪个原反王干过这样的事情。”
秦慕白对此不置一辞,只是吩咐他和薛万均说,虽然各为其主以死相拼,但这些事情该是在战场解决。既然对方人道大度,我们也不能器无理。杀牛宰羊好生招待这些使者,完了打他们回去,确保毫不伤。
二将因此遵照执行,秦慕白还派了几名精细的心腹百骑近卫,专门负责招待一事。一则以免军有将士怒火攻心干出出格的事情,二则,也为防范对方趁机窃取军机密。
吩咐完毕,此等事秦慕白也就不再过问了。
两军对垒军自然没有挽留对方使者过夜的道理。傍晚晚宴过后,这些吐蕃人本该识趣的告辞离去。且料,其有几个人突然害了急症,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浑身抽搐行将半死!
吐蕃领头的几个使者大怒,大骂汉人无信无义卑鄙无耻,居然在饮食下毒,暗算己方。唐军将士本就心里窝了一团火,解释无效后便针锋相对的就和他们吵闹起来,若非拦驾及时,当场还要酿出火并冲突。
薛万均马将事情报知给了秦慕白,对他说,吐蕃蛮子分明是在耍诈,我等若要取其性命,何需暗算?羊入虎口直接拿下便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秦慕白思忖了片刻,说道:“看来对方是别有图谋。既然如此,不如就静观其变,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请几个老道的军医来,由我亲自带着去给那几个病倒的吐蕃军士瞧病。
稍后,秦慕白便带了几名军医,去到吐蕃人的临时营房里探望。他们的确是病倒了四个人,此时都已陷入昏迷。军医诊断后一同认定,都是了急毒但不致丧命,眼下一时无法确定是什么毒,因此要解毒也还需得一段时间。现在,只能先对他们催吐洗腹缓解毒性。
那些吐蕃人便乱轰轰的闹了起来,大骂唐军无信之义之类的。秦慕白叫人将他们弹压下来,对他们说,两军对垒不便留客,大部分的人必须现在离开军营返回己军,留下几个人照顾病人即可。这几个毒的吐蕃军士,由唐军负责医治完好,然后护送回去。
吐蕃人不依不挠,说“凭什么相信你们”之类的话。秦慕白不禁有点火了,冷冷道:“真要害你们,用得着费这么多周章?我言既出,必定守诺。谁敢在此惹是生非乱我军规,杀之以儆效尤!反正你们,也都把恶名赖到我们头了!”
好汉难当,恶人易为。
此言一出,吐蕃人都不敢闹腾了,乖乖的驾着牛车离开了唐军大营,留下了八个人照顾四个病倒的军士。
处理妥当后,秦慕白先叫来那几个军医私下问话,他们一致认定,肯定是吐蕃人自己下的毒,在用苦肉计。因为那几个吐蕃军士的毒,异常罕见,岂能是行军在外的唐军军,能有的东西?肯定是域外的毒物!
结论不出乎秦慕白的意料之外,得到确认后,他心琢磨:这几个吐蕃人想了法子赖着不走,无非是想刺探我军军情。按理说,以强制弱,噶尔钦陵犯不着用出这等卑劣而下作的手段。难道是……冲着神武大炮和火神而来?
有可能!
想及此处,秦慕白召来了营盘守将薛万均和火神统领张同,吩咐他们一定要严守机密。此外,对这十余名吐蕃人的军帐住所进行了严密的布控和监视,并实施禁足。
几天过去了,负责监视的军士每日向秦慕白回报,这些吐蕃人的一举一动,没有现任何异样。他们每天都只吃喝拉撒,寸步不离军帐,也不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情。而每天探诊的军医则回报说,那几个毒的吐蕃人,所何毒现今也未查清,身的毒自然也就无从解起。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病情既不好转也不恶化,好像是暗有人在控制一样。
“那他们死乞白赖的留在这里,是想干什么呢?”秦慕白不禁犯嘀咕了,琢磨了一阵,吩咐手下人继续严密监视,一有异动马直接回报。
这天下午,朝廷派出的粮饷物资终于运抵了大非川军营,押送军官就是长孙涣,现任的左威卫将军,兼任兰州大都督府参军与西海道行军副总管——论级别,仅次于薛万均了。
与之同来的,还有秦仙商号的商队一支,领头的“掌柜”,居然是苏怜清。
日前离开兰州出征之时,秦慕白给武媚娘开出了一份清单,请她帮忙四处采购许多东西,其就有大量阵前要用到的药材物资。但武媚娘已是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加之苏怜清可是“精通医毒”的大行家,因此这档子事便落在了苏怜清的身。
现在看来,她将这项使命完成的还算不错,运来了大量的可用药材。战失利伤兵满营,这些东西刚好一解军燃眉之急。
粮饷和医药都得到了及时良好的补充,大非川军营里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济,众将士都安心了许多并深受鼓舞。
交割了物资,长孙涣便到军帅帐里来面见秦慕白。
“属下长孙涣,拜见秦少帅!”单膝下拜抱拳施礼,长孙涣一丝不苟。
“不必多礼。”秦慕白说道,“长孙涣,所幸你千里迢迢不辞劳苦,及时送来这许多粮饷,真如雪送炭一般。本帅,代全体将士感谢你。”
“少帅何需言谢?属下只是履行职责罢了!”长孙涣低眉顺目十分客气,答话心翼翼,“再者,属下现在已是关西军的一员。所作所为,既是为了同袍兄弟,也是为了自己。”
秦慕白嘴角轻扬一扬,似笑非笑。
长孙涣心里一堵,不知道秦慕白这个表情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敢乱说话了。
“你远来辛苦,先去好生歇息。我派人给你安排好了住所,再差谴几个麻利的火头卒子任你差谴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再有何要求,你直接对他们说就是了。”秦慕白说道。
长孙涣心里左右别扭,听秦慕白这话,一是在下逐客令了不想再与他废话,二来,他显然是把自己当作“客人”一样的在招待,还派人跟在身边心提防。
想归想,初来乍道的长孙涣不敢有半句废话,谢过了秦慕白,便告辞而走。
“来了个大刺头。”秦慕白面露冷笑的暗自寻思,“长孙无忌这一招棋走得精妙,派个儿子来大非川厮混,既可以打听到我的一举一动,又能跟我套近乎以显示他的博大胸襟,为日后做下铺垫。长孙涣这个绣花枕头,也就只配在京城里舞枪弄棒吓唬人,哪里会打仗?来了,反而是个累赘。我得找个借口将他弄回到兰州去才行,让江夏王李道宗帮我看牢他……”
这时,帐外一阵喧哗吵闹,打断了秦慕白的寻思。
“喂,秦慕白,老娘来啦!——咦,你们几个不长眼的卒子,连老娘都不认识吗?居然敢挡我!”
“大胆泼妇,军机重地不得喧哗!否则军法严惩!”
秦慕白不禁哑然失笑,“又来一个更大的刺头!”
“让她进来。”
苏怜清火喇喇的冲进来,见到秦慕白就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多日不见了秦慕白,你还没死呢!——咦,你这漂亮的白脸蛋挂彩了呀!”
“你这张泼嘴,还是这般口无遮拦。”秦慕白笑道,“怎么是你带的商队?”
“不是老娘,还能是谁?”苏怜清说道,“东家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只能在家安心养胎,余下的娘们管家干不来这些医药的活儿,也打不好军队的交道,当然只能是老娘出马,肩挑重任了!”
“来得正好。”秦慕白心一亮,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将她唤到近前,低声道,“我还正有一件事情,要请你这毒娘子帮忙!”
“好说!——但我有条件!”苏怜清诡谲的笑道。
“呵,还敢跟我谈条件了?”秦慕白不禁笑道,“说来听听?”
“你要老娘帮你干什么,都行。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苏怜清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毫不客气的道,“我家男人,居然在临出征时说不要我了,让我另找男人出嫁。你得帮我把他弄回来。”
“你家……男人?”秦慕白不禁哑然失笑,“谁呀?我认识吗?”
“嘁!少在老娘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苏怜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就点破事,还有你不知道的?”
“哦,你是说……黑子啊!”秦慕白呵呵的打趣笑道,“他倒是听我的话。但是你们这等男女之事,我可能就管不来了。常言道清官难道家务事啊,不是么?”
“呸!少跟老娘油嘴滑舌,也别往自己脸贴金,你可不是什么清官!”苏怜清恼火的道,“一句话,帮还是不帮,干脆点!”
“帮!”
“成交!”
“来人,将那几个毒病倒的吐蕃人,抬一个到这里来。”秦慕白下了令,然后对苏怜清道,“你帮我诊断清楚,他是的什么毒,要如何解?”
苏怜清不屑的撇了撇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做交易了,传将出去真是有损我妖蝎夫人的赫赫威名!”
“什么意思啊?”秦慕白不解的问道。
“我还以为你让我潜伏到吐蕃大营,去暗杀哪个主将元帅呢,原来是这等鸡毛蒜皮的事!”苏怜清笑得有几分放肆又狂妄了,说道:“这就好比,有两个顽童打架,其一个打输了,便哭着喊着来请你这个大元帅,率十万大军去帮忙——就是这意思!”
“……”秦慕白直接无语,哭笑不得。
第424章 成人之美
稍后不久,秦慕白的近卫军士,抬了一个病倒的吐蕃人来,放在帅帐后营里。
“到你大显身后了,苏怜清。”秦慕白笑言道。
苏怜清收起了平常的那副轻佻模样,凝神贯注的仔细检查了这名吐蕃军士的舌苔眼睑和指甲等处,还让人脱光了他的衣服,不忌男女的将他全身下检查了个遍。
“你不会把脉么?”秦慕白问道。
“把脉?你军队里那些庸医,个个都会。但要是把脉能把出个子丑寅卯,还用轮得到我动手?”苏怜清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枚银针,对这吐蕃人的耳垂和几处穴位试探的轻扎了几针,仔仔细细足足研究了有近半个时间,她终于拍了拍手,“完了。”
“好,说来听听。”秦慕白说道。
苏怜清叉起双手绕着那个吐蕃人慢慢的踱步,侃侃道:“这种毒相当的冷僻偏门,在中原绝对罕见,就算是皇城御医也未必认识,当然了,她难不倒老娘!”
“废话少说,真入正题。”
“其实,它不能算是‘毒’,反而,是一种药。”苏怜清说道,“在吐蕃有一种十分凶猛的家犬,名唤‘番狗’,你知道?”
“知道。”秦慕白点头。这种狗,便是后世所称的‘藏獒’。
“吐蕃人用它来看家护院,十分管用。”苏怜清道,“既然是看家犬,就免不了有一些是要被阉割的。但是这种狗实在太过凶猛,根本动不了他的手。于是,吐蕃的巫医就研究出了一种药。此药,采自一种冰山雪原特有,也十分稀有的毒花的花蜜炼成,名为‘兹巴兹兰尔力’花。番狗吃下了掺有这种药的食物后,就会几天几夜瘫软在地无法动弹,但是性命无虞。而人吃了这种药,就会吐下泄口吐白沫,瘫倒几天形成假死。”
“不错,就是这个症状。”秦慕白说道,“那有没有办法解开这种毒?”
“无须解药,过几天就会自动痊愈。”
秦慕白拧了拧眉头,说道:“那如果,我非要他提前醒来呢?”
“那也简单。”苏怜清嘴角一咧笑得有几分邪恶,说道,“看这情况,这个中毒的吐蕃蛮子,是自己人给下的药,估计不会下很重。这几天都已经过去了,他身的毒都应该已经去得不离十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家伙是在假装昏迷??”
“是不是装的,一试便知。”苏怜清蹲下身来,从头发拔下一根锋锐的发簪,对准那个吐蕃人的大腿就猛扎了下去,顿时鲜血激流。
看得秦慕白心里都猛的一弹——这还不疼死人了!
且料,那个吐蕃人却是纹丝不动。
“哟?难道是老娘判断错误,他们药下得很重?还是小子,特别能忍?”苏怜清转着眼睛嘀咕了几声,笑得越发邪恶,突然用吐蕃语说道,“小子,你很能忍是?行,老娘就让你断子绝孙!”
秦慕白顿时吃了一惊:苏怜清,居然会说吐蕃语?
妖蝎夫人雪白的手臂已经高高扬起了,掌中握着的发簪闪着邪恶的寒芒,对准那个吐蕃人的可怜下体,就要猛扎下去!
一丝不挂挺尸在地的吐蕃人,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呲牙咧齿的怒瞪着苏怜清,抄着蕃语一阵跳脚大骂。
秦慕白乐了,笑道:“这家伙骂什么呢?”
这时,帐外的近卫跑了进来要拿人,秦慕白摆摆手让他们出去了,在外戒严就是。
苏怜清满脸邪意的死瞪着那吐蕃人的下体,放肆的笑道:“哈哈哈,花生米!”
还特意用吐蕃语,重复了无数遍。
那吐蕃男当场脸就绿了,也不敢跳了,捂着下体退到墙角,咬牙切齿的恨不得生吞了苏怜清。
“干嘛摆出这副鬼样子?老娘对你可没兴趣!”苏怜清步步紧逼的前,用蕃语说道,“傻小子,问你话,乖乖的答。答得好了,留你花生米;答得不好……油煎水煮剁烂了清蒸,随你选!”
秦慕白虽然听不大懂,但看这两人情形也是多半猜到了,忍不住好笑,对苏怜清道:“你怎么会说蕃语?”
“老娘走南闯北纵横天下几十年,什么不会?”苏怜清撇嘴道,“连畜牲我都能发号施令的驱使,吐蕃人算什么?”
“人才。”秦慕白啧啧的摇头,说道,“行,看来严刑逼供的差事,非你莫属了。我问话,你翻译。”
“没问题。”
“不用麻烦了。”那吐蕃人蹲在墙角,满怀恨意又带些恐惧的左右瞄看秦苏二人,用汉语说道,“我会说汉话。”
“那更方便了。”秦慕白搬了一把将军椅,大马金刀坐在他面前撂起二郎腿,说道,“你肯定知道我想问你什么,对?”
“哼……”那吐蕃人突然冷冷的一笑,“可惜了,你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话刚落音,苏怜清大叫一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吐蕃人突然咬牙瞪眼,嘴里顿时喷出一口污臭之血,当场就倒了下去。
秦慕白惊讶的站起来,“怎么回事?!”
“哎……是老娘疏忽大意了!”苏怜清挠了挠腮,有点尴尬的道,“刚检查了他的舌苔,都没注意到他牙缝里塞着别的东西。这种‘兹巴兹兰尔力’花毒虽然不致人于死地,但是如果再添加一味壁虎尾烧成的灰做药引,就能变成见血封喉的剧毒之药。他被抬来之前,肯定是在牙缝中之塞进了蜡丸密封的药引。一见情况有变,马服毒自尽!”
“这么狠?”秦慕白眉头一拧,说道,“就算是来窥探军机的的细作,被抓住了也不用马自尽?除非……他还知道别的什么重要的消息。而这个消息,值得他,或者说逼得他非自尽不可!”
“有道理。”苏怜清说道,“要不,马将其他的吐蕃人都抓来,老娘再细细检查绝对不会再让他们有服毒自尽的机会了!”
“好!”
“报——”秦慕白的话音刚落,帐外急急奔来一小卒,报道,“十一名吐蕃使者,突然全部暴毙而亡!”
“什么?!”
“走,去!”
当下,秦慕白与苏怜清带人跑到吐蕃人的营房里,看到满营惨相。
那八个留下来负责照顾病号的吐蕃军士,全部刎颈而死;而病床的三个,则是鼻眼突出口吐污血,与之前那名吐蕃人的惨状相同。
“这么狠!”连秦慕白不禁抽了一口凉气,一挥手,“仔细检查,看还有没有活口!”
苏怜清马跑到那三个中毒而死的人旁边,检查了几下,大声道:“这儿有一个,中毒不深还有脉息,有救!”
“交给你了,务必救活!”秦慕白沉声道,“这个人,肯定知道重大的秘密!”
“未必有把握,我只能尽量!”苏怜清利落干练的指挥几个军士将人抬走,自己也马跟了出去。
秦慕白剑眉紧锁陷入了沉思,想道:噶尔钦陵究竟是想干什么?如果是想打探神武大炮这些东西,未免弄得太过复杂。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出于何等目的?
……
过了许久,苏怜清再来找到秦慕白,如释重负的说,那吐蕃蛮子没死成,救活了。
秦慕白略感欣慰,说道:“得派人严加看管,否则他再要一心求死,也是防不胜防。”
“完全不用。”苏怜清语出惊人,“那小子,根本没想死。”
“什么意思?”秦慕白疑惑道。
“他根本就没咬药引,当时的那副惨相是装扮出来的。”苏怜清说道,“否则,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救他不得。而且,此前他所中的兹巴兹兰尔力花花毒,也很浅,最多致人呕吐,都不会昏迷。此前,他都在假装。”
“有意思。”秦慕白颇为惊喜意外的笑了,说道,“这么说,我非得好好和他谈一谈了。”
“去!不出意料的话,此人肯定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苏怜清掳了掳发瓣,得意的笑道,“怎么样,老娘替你把事儿办完办漂亮了,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来人,唤宇文将军前来!”
“诺——”
秦慕白笑道:“真是天生万物,一物降一物。苏怜清,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女煞星,居然被我这个兄弟吃得死死的。你什么时候看他,又是怎么勾搭的呢?”
“什么话!”苏怜清翻了一记白眼,“老娘第一次在襄阳衙门见到他时,就喜欢了这条好汉子了。他虽然没家世没长相,胸无点墨还有些莽撞愚钝,但老娘就是喜欢他那份憨直和爽快!这比你们这种花心眼坏心肠的俏公子哥,强多了!”
“还一见钟情了呢!有品味!”秦慕白哈哈的大笑。
“这叫实在!”
“三哥,啥事叫俺?”正说着,宇文洪泰呼喇喇的就闯进来了。
顿时,苏怜清就像川剧里的大变脸一样,脸表情瞬间化作温柔妩媚,娇嘀嘀的唤了一声,“当家的!”
“咦!你这臭婆娘!跑这里来干嘛?”宇文洪泰没好气的骂道,“俺都不要你了,别瞎叫唤!”
“黑子。”秦慕白说道,“你们两人之间什么情况,我可不管。叫你来,是为了执行军法的。”
“啊?”宇文洪泰顿时吓了一弹,苦着脸道,“就为了……那天我欺负文成公主的事儿啊?”
“臭男人!你还敢在外面欺负别的女人,我跟你拼了!”苏怜清顿时气恼的大叫。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不然俺一刀劈你八瓣!”宇文洪泰大吼。
苏怜清也就真听话,乖乖的收了声,缩在一旁像一只受惊了的小猫,还满脸委屈了。
秦慕白努力忍笑,正色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可不能因为你是我兄弟,我就包庇纵容你。你以下犯辱骂公主,这可是大罪。按律,是要砍头的!”
“啊?”宇文洪泰当场傻了眼,嗫嚅道,“这么狠……俺去跟她赔不是,让她消气,行不?”
“好在文成公主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还替你求情,说让我不要责罚于你。”秦慕白字正腔圆的说道。
“嘿嘿,那敢情好!太好了!”宇文洪泰大喜过望,屁颠颠的跑到秦慕白面前来蹲下,小心翼翼的帮他锤着腿,说道,“一会儿俺就去向她老人家负荆请罪!俺可不是怕死啊,俺留着这条性命可是有大事要办,俺还要给三哥冲锋陷阵、还要给恩帅报仇血恨的!”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啊!”秦慕白作势长叹了一声,说道,“不然,我何以服众?这样,看在文成公主求情的份,免你死罪。但是两百军棍,却是少不得。”
“两……百?”宇文洪泰又傻眼了,“不消五十棍,我就能瘫半个月了。这两百棍下去……你还是直接割了我的黑头!”
“嗯,要不打也行。大不了我包庇你一回,先把这两百棍寄着,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秦慕白说道,“但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你讲!你讲!休说是一个,就是十个、百个,俺都答应!”宇文洪泰笑嘻嘻的道,“只要不打俺板子,让俺能够阵杀敌就行!”
秦慕白扬手一指旁边的苏怜清,说道:“你把这娘们领回去,好生管教,可别让她在军营里到处卖弄风骚坏了军中规矩。还有,她可是个身怀绝技的有用之才,我已经私下聘她做我的幕宾参军了。你可得惦量着点。”
“啊?”宇文洪泰咧着嘴,看了看一旁正做梨花带雨状的苏怜清,说道,“俺怎么觉得,你们两个在合起来骗俺啊?”
秦慕白呵呵的笑,拍了拍他油腻腻黑乎乎的脸颊子,说道:“黑子,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聪明了?对,你三哥摆明就是在坑你,要挟你。怎么样,你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宇文洪泰咧嘴大笑起来,“三哥你就宰了俺,俺也乐意!——臭婆娘,你咋还愣在那里装腔作势?跟俺回去!居然敢跑到三哥这里告俺状了,看俺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苏怜清顿时喜笑颜开,一跃跃到宇文洪泰身边死死抱着他的胳膊肘儿,媚到掉渣的笑道:“行,当家的,你就收拾我!狠狠的收拾,越狠越好!”
“走,赶紧!”秦慕白苦笑的摆手,“要打情要骂俏或干点别的,这里可不是地方!”
这两人又笑又骂的走了,秦慕白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颇有一点成人之美的愉悦,呵呵的笑而自语道:“我这火烈直肠的黑子兄弟,和百炼成妖的妖蠍夫人,还真是绝配了。好事,黑子从来都是孤苦零丁,这打以后也算是有家室了。苏怜清虽然够邪够毒,但浪子回头金不换,看得出她对黑子是死心塌地。人一辈子,能遇几个真正爱自己的人,又能有多少缘份可堪错过?……好,我也该去会一会,那个神秘的吐蕃人了!”
第425章 阴谋,阳谋
夜已深沉,帅帐后营里一片沉寂,这与往日的巡兵穿梭戒备森严大不相同。
唯一一间还亮着油亮的小房子里,秦慕白悠闲的踱着步子,说道:“我已下令,十丈之内不许有人近前。现在就让我们谈谈,出君之口入我之耳,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那个神秘的吐蕃人一直盘坐在地,两道犀利的目光从散乱遮住眉眼的头发里射出,直直落在秦慕白的身,用流利的汉话说道,“你,就是秦慕白?”
“如假包换。”秦慕白定住脚,正迎他的眼神,不由得心头略微一动:此人目光如此沉稳老道犀利深湛,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卒!
吐蕃男抬起双手撂开了散乱的头发,露出一张年轻还不失英武之气的脸庞来,“你想谈什么?”
秦慕白微然一笑,走到他对面也一样盘腿坐下,凝视着他的双眼,“就谈,你想谈的。”
“我没什么可以跟你谈的。”吐蕃男居然半点不回避秦慕白逼视的目光,十分淡然的答道。
“那就奇了怪了。”秦慕白说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先是装病留在我的军营里,然后又杀了一同留下来的其他军士灭口,不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我单独谈谈么?”
吐蕃男的异讶的抬了一下眉梢,留着八字小胡须的嘴唇略微咧了一咧,“你果然聪明,这都瞒不了你!”
“呵!雕虫小技!”秦慕白冷笑道,“所有人都死光了就你一个人还活着,这还不明显?另外,病倒的四个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中毒最浅。死于刀剑的八个人,表面看来像是拔刀自刎,但那只是一个假相。他们的尸体倒下后都指向你的方向,可见当时他们都站在你离身前很近的地方,全神贯注的听你吩咐什么,然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被你突施杀手一击毙命。我检查过你的手,你是个左撇子,左手虎口与与几个指头有粗厚的老茧,那是常年苦练弯刀磨出来的。这与那些死者的刀口深浅与割入的方向,全都吻合。杀了他们布置成自刎的假相之后,你又毒死了另外两个中毒的军士,你究竟是什么人?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你不是很能猜么,何妨猜下去?”吐蕃男挑衅的看着秦慕白说道。
秦慕白“呵”的冷笑了一声,“大半夜的,我可没兴趣跟一个俘虏玩猜谜。你说便说,不说就一刀砍了。就让你带着你的秘密,永埋地下。”
“如果杀我,你一定后悔终生。”吐蕃男半点也不惊慌,反而信心百倍的说道。
“是么?”秦慕白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起了身来就朝外走,“后悔的事情我干过不少了,不怕多这一件。”
“你站住!”吐蕃男突然低喝了一声。
秦慕白心中略感惊疑:奇怪!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发号施令的口吻,让他运用得如此炉火纯青?
于是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拧眉盯着这个吐蕃人,说道:“我现在又不想你死了。但是,你若不把你该说的话说清楚,你这辈子也休想重获自由。”
吐蕃男仿佛对秦慕白的话充耳不闻而且半点不受威胁,而是答非所问的冷冷道:“我叫德格?丹巴旺杰。”
“果断是个大人物。”秦慕白略挑了一下眉梢,说道,“在吐蕃姓德格的,都不是无名小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赞普在登鼎之后分封有功之臣,给予领地。受赏的功臣就将封地的名加自己原有的姓,从此成为新的家族姓氏。比喻噶尔、德格这样的姓氏。据我所知,德格家族深受赞普的信任,家族中有人担任了卫茹的大将,相当于我大唐左卫大将军,统领御林军镇守京都保卫皇城——那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丹巴旺杰将军?”
“我的亲兄,就是你所说的卫茹大将军。而我,则是赞普的亲勋近卫队队长。”丹巴旺杰的三角眼一直没有离开过秦慕白的脸。
秦慕白轻拧了一下眉头,“你是想告诉我,你们的赞普已经到了军营里?”
“不错。”
“不会是,你们的赞普秘密派你来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秦慕白笑道。
“你猜对了。”丹巴旺杰严肃的道,“正是如此。”
秦慕白心中一凛,疑惑道:“就算如此,你也用不着杀了与你同行的这么多人?这究竟是为什么?”
丹巴旺杰嘴角斜咧的冷冷一笑,说道:“我只认赞普,不认其他任何人。”
“明白了。”秦慕白恍然悟道,“噶尔钦陵派人来对我不利,而你却反其道而行之——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的赞普,与噶尔钦陵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和睦?”
“哼……”丹巴旺杰不屑的冷哼了一声道,“此事轮不到你关心。我只知道,我是来完成赞普使命的。”
“什么使命?”
“议和罢兵,通婚修好。”
秦慕白先是一怔,随即便笑了,“你是在开玩笑?”
“我以高原神灵的名义起誓,这不是玩笑。”丹巴旺杰正色严肃的道,“若非大局为重情非得己,谁会亲手手刃自己的同胞?”
“区区苦肉计罢了,岂能瞒我!”秦慕白冷笑。
“……”丹巴旺杰一时无语,但他倒也沉得住气,面不改色的道,“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你说清楚,你就会相信了。”
“那你就说来听听!”秦慕白淡然说道,心忖:这不就对了?严刑逼供和威逼利诱,可能都问不出什么话来。唯有欲擒故纵让你主动开口了……看来,这个丹巴旺杰的确是知道不少的秘密!
“实话跟你说,如果不是你军中有能人,识破了‘兹巴兹兰尔力’花的花毒,我也不会对我的同胞痛下杀手!”丹巴旺杰双眉下沉表情冷肃的说道,“原本,按照噶尔钦陵的计划,他的三个心腹近卫,会把这种花毒用在你,和你的近卫军士的身。然后……”
“杀了我?”
“若要杀你,就不会只用这种麻药了。”丹巴旺杰说道,“他是想让你陷入昏迷,大非川群龙无首,然后他一举发兵拿下大非川,并生擒你——当然,后者才是最大的目的。他甚至安排了他的心腹,想办法将你劫走!”
“痴人说梦了!”秦慕白不屑的冷笑,“就算让你们侥幸得手将我麻翻,想要带出军营也是绝不可能。”
“就算不可能,能将你麻翻也就达到目的了。”丹巴旺杰说道,“想知道噶尔钦陵的目的何在么?”
“击败我,羞辱我,不就是他一直最想干的事情么?”
“恰恰相反。”丹巴旺杰诡谲阴沉的一笑,说道,“针对你,他做了三手准备。其将你终生软禁在高原,一世回不了家;其二,与你成为异姓异族的结义兄弟,在高原之一字并肩,一人之下万人之共掌兵权;其三,如果你不答应效力于我,等破了大非川而兰州依旧难以攻破,他就会将你放回去!”
秦慕白听完,半晌无语。
这三条计策,第一条够狠,第二条够诱惑,第三条——够毒!
“秦慕白,也亏得噶尔钦陵如此看得起你,想要与你结义兄弟并一同执掌吐蕃的兵权。但他肯定对此所抱希望不大,因此才有了第一手和第三手准备。”丹巴旺杰说道,“第一手就不必说了,等你抓到他,那可能也就是他最好的结局;至于第三手……”
“表面看来是纵虎归山,其实不过是驱虎吞狼借刀杀人。”秦慕白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道,“噶尔钦陵,倒是把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学得不错了。如果按照他的预定目标,我被麻翻,大非川失守,他把我生擒又放回去……到那时候,我秦某人肯定是百口莫辩,非但要背负丧师辱国之罪,还要被冠以通敌卖国的罪名。积毁销骨,众口烁金哪,不管我大唐的皇帝对我有多少信任,也挡不住漫无边际的蜚短流长了。那样只会有一个结果,纵然我不死于极刑,也要被撤职查办押回京城。我一走,关西军群龙无首军心必乱,到时一击即溃河陇唾手可得,引马中原也是指日可待了——真是无下无双的妙计啊!”
“看来……你与噶尔钦陵,还当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丹巴旺杰不无惊诧的看着秦慕白,说道,“你说的,就如同你亲耳听到了噶尔钦陵的话一样,丝毫无差!”
“废话就不必说了——告诉我,你身为吐蕃人,为何又要破坏噶尔钦陵的计策?”秦慕白问道。
“很简单,赞普不想打仗,吐蕃需要和平。”丹巴旺杰并不隐瞒,干脆果断的说道。
“那你们赞普早干什么去了?”秦慕白面露愠色的道,“这接二连三的冲突和战争,从松州之战到围攻凉州,再到高昌反叛杀我父帅,然后又是眼前的大非川鏖战……这就是你所说的,赞普不想打仗,吐蕃需要和平?”
“原因只有一个,噶尔钦陵。”丹巴旺杰说道,“他需要战争,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兴旺自己的家族;他有着疯狂的野心,要让吐蕃一统天下制霸中原重要的是,他手中握有全国七成以的兵马,连他父亲,也制约他不得!”
“一言以蔽之,噶尔钦陵是架空了你们的赞普,口衔天宪独断了朝纲了,对?”秦慕白说道。
“正是如此。”丹巴旺杰说道,“在吐蕃,至赞普以下,无人不对噶尔钦陵尊崇万分,他就像是高原的神……可他忘了,他毕竟不是神,而是臣。王朝的未来万民的生死,应该是由赞普来决定,而不是一个穷兵黩武、功高震主的臣子。”
秦慕白听完,微然笑了一笑,说道:“在中原有句话,叫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是你们中原。”丹巴旺杰不假思索的答道,“在吐蕃,这是行不通的。尤其是噶尔钦陵,他既是开国功臣统兵元帅,又是赞普的结义兄弟。其实,除开针对大唐战和一事的分岐,赞普与噶尔钦陵就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弟那样亲密无间。噶尔钦陵对赞普的忠诚,也是勿庸置疑。就算他功高震主独断乾坤,也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噶尔钦陵心怀异志!——这正是噶尔钦陵的独到之处,也正是事情的为难之处!”
“这倒是句大实话。若是个心怀异志的权臣,反而好办了。”秦慕白说道。
“现在你相信我了?”丹巴旺杰反问了一句。
秦慕白面无表情,没有答话。
丹巴旺杰再继续道,“前次大唐朝廷派出鸿胪寺少卿刘善因来到高原,专程再议和盟通婚一事。原本,赞普对此相当重视,并准备亲自前往格尔木迎接商谈。可是不等赞普赶到格尔木,刘善因已经死了。噶尔钦陵,说刘善因意外死于雪崩,唐军因此借故挑衅再度发动战争,他被迫迎敌……但真实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为此,赞普十分遗憾,但也无奈。如今战争已经打响,再议和盟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但尽管如此,赞普也没有放弃努力。因此,才密令我乔装改扮混进了这一次的使团之中。我为了保险起见,先是盗取了噶尔钦陵所派的那三名心腹的麻药,反将他们麻翻,自己也假装中毒之状留在你的军营之中。最后为了免除赞普与噶尔钦陵之间的磨擦与矛盾,我只好再将留下的所有人一并杀了灭口——目的,就是为了执行赞普下达的旨令,与你商议罢兵和盟一事!”
“你知道的,都说完了?”秦慕白的反应,出乎丹巴旺杰意料之外的冷淡与平静。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丹巴旺杰终于有一点激动了,大声叫道。
“信不信,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外一回事。”秦慕白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就委屈你在这里住一段日子了,哪里也不要去。”
“你要考虑多久?!”丹巴旺杰急切的问道。
秦慕白站起身来,仰头,抬手指了指方,笑道,“天知道。”
第426章 懂
金山,以狼为图腾的草原游牧人,认为这里是狼神居住的地方,因此则称之为“狼山”,视为心中的圣地。
在金山与漠北大草原之间,横桓着一片延绵近千里的大荒漠,俗称“八百大漠”,也是习惯东西突厥的地理分水岭。
“能看到金山了。”薛仁贵举目眺望远方,又回头看了一眼,叹息一声道,“想不到,我们又再一次的穿越了八百大漠……”
“兄长……”阿史那?雪莲忍不住疑,问道,“自从踏入这大漠的第一天起,我就见你和你麾下的将士们,心情沉重郁郁寡欢。我一直想问问原因,但又不好开口。现在已经走出大漠了,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也没什么。”薛仁贵淡然道,“不久前,我率领两万名西征军突围北,一路大i数十战,仡今已然伤亡过半。记得当时我们就是在金山脚下,与西突厥胡禄部的数万大军血战了一场,好不容易突围出来逃进了八百大漠。那时候,我们人缺粮马少料,大漠之中连饮水也难寻觅。好多负伤的兄弟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休养与救治,都阵亡在大漠之中了。当时我们担心西突厥的军队前来追击急于逃亡,都来不及让他们入土为安,顶多就是用些石块树枝来掩盖尸身。重返故地一路走来,我们看到好多将士的遗体已经化作白骨,好多还被野兽摧残了……”
“难怪……”血莲也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还有什么,能让兄长这样的人感伤呢?”
“是么?”薛仁贵微然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这时,前方几名哨骑回来了,向薛仁贵汇报说,前方即将踏入胡禄部领地,已经可以看到他们的军寨营帐;看情况胡禄人也发现了大漠这边的军队,正在集结兵马。
“兄长,要跟他们再打一场么?”血莲说道,“前番你仅有一两万残兵,尚能在他阵中杀个九进九出,无人可挡威震敌胆。今次,有i妹及麾下四万jing锐回纥骑兵助阵,必能将他一击而溃!”
“不着急。”薛仁贵面沉如水,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我是逃亡,现在我是借道。而且日月变迁时局变幻,我不知道现在西突厥北庭对我大唐采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不可贸然动武。”
“哦,先礼后兵是?”血莲笑道,“对,中原的大官儿和将军们都喜欢lng来一套。”
薛仁贵略微一怔,随即意味深长的笑道:“你说得对,我这一套就是跟一个大官儿学的。那个大官儿,还正是你不远万里急着要跑去见的人。”
“敢取笑我?”血莲杏眼圆瞪柳眉飞扬,作势就要变脸。
薛仁贵哈哈的笑,“休得胡闹了。看,前方烟尘嚣起,似有兵马前来。”
果然,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前方数里处排出一片骑兵大阵,约有六七万之多。这一边,薛仁贵与血莲统率汉回两部兵马,也有五万之众。双方阵势排开,清一è的骑兵,眼看便是一场大战要拉开闱幕。
胡禄部的兵马摆好阵势,倒是没有急于动作,而是奔出了一骑手执令旗,来到薛仁贵阵前,说道:“我军主将胡禄屋元帅,有请薛仁贵薛将军,阵前答话。”
仁贵一口答应,仅带一名旗使,单骑就前,连方天画戟都在了地。
“兄长i心有诈!”血莲提醒道,“如此孤身一人怎好前?再如何,也需得带兵器!”
“无妨。”薛仁贵勒马回头淡然一笑,径直前。
对方,也只出来两人。胡禄部酋长、同时也是西突厥北庭的两大元帅之一胡禄屋,另有一名旗使。
二人并马而立,薛仁贵抱拳,胡禄屋抚ing颔首,算是见了礼。
“薛将军,中原有句老话,叫做先礼后兵。”胡禄屋的汉话说得还算流利,他道,“前番本将奉命拦截追堵于你,乃是职责所在;可是今天你怎么又去而复返了?莫非,真要与我胡禄部过不去?”
“绝非此意。”薛仁贵说道,“如若这样,当初我就不会放回俘获的世子了。我知道你们胡禄部是迫于北庭的压力才与我大唐为敌,因此我也不怪罪于你。今天,我只是前来借道的。将军若是首肯,就请让开道路,让我等过去。薛某保证,沿途秋毫不犯,绝不与你胡禄部为敌。”
“借道?”胡禄屋明显是长吁了一口气,脸都l出了笑容,再度抚ing弯腰对薛仁贵施了一礼,说道,“胡禄部,必当容允。原本,北庭就已弃绝与吐蕃的关系,另与大唐修好。敝部更无理由再与薛仁贵为敌。我非但要与薛将军让道,还肯请薛将军率贵部兵马在敝部盘桓数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北庭已与大唐修好?”薛仁贵吃了一惊,心道:这怎么可能?北庭可是杀害大帅的元凶啊,就算朝廷答应,少帅怎么可能会忘却了这一段血海深仇?……对了,北庭弃绝吐蕃修好大唐,目的无非是坐山观虎斗;而此时,少帅面临强大的吐蕃敌人,暂时姑息北庭减少一个敌人,也是不错的方略。既然如此,我何不顺着少帅的意思,尽量争取北庭的帮助,利用他们帮我对付吐蕃?
“既然元帅拳拳胜意,薛某也就不推辞了!”想通了曲折情由的薛仁贵,爽朗的道,“正好我军刚刚穿越了八百大漠,人困马乏急待休整。”
“那太好了!——薛将军,请!”
当晚,薛仁贵所部兵马,就驻扎在了胡禄族人的领地之地。胡禄屋也就当真尽了一回地主之谊,杀牛宰羊大宴三天盛情款待。这时薛仁贵才知道,当初天山一战时被他e中的北庭大元帅泥熟啜,侥幸未死但是重伤,至今只能卧áng休养无法料理军务。胡禄屋虽是仅次于泥熟啜的副元帅,但牙帐并没有将兵权ji给他这个镇守边疆的“外族酋长”,而是死死的拽在了北庭可汗y谷设和他几个不会打仗的儿子手中。
为此,胡禄屋颇有微辞,不止一次在酒后对薛仁贵抱怨,说自己和全族的族人舍生为y谷设卖命,但到头来依旧只是被他视为外人、看en狗。
薛仁贵算是嗅出他话中的味道来了——他是想说,与其为北庭卖命,还不如投靠大唐!
于是薛仁贵趁热打铁,对胡禄屋说,大唐已经派谴李勣统率大军北伐薛延陀,相当不日而平。届时,大唐必将制霸漠北,九姓铁勒、突厥回纥诸部定会一一归附。胡禄部地处北庭与漠北之间,既然是西突厥咽喉,便是首当其冲的兵家必争之地。假如有一天大唐与北庭重开战事,那么,首先遭受战火摧残的,必是胡禄部无疑!
薛仁贵说了大大的实话。胡禄屋心里也清楚,现在大唐与吐蕃“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那是自然,但也没人敢去劝架北庭便与大唐暂时修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天山一战北庭元气大损,泥熟啜这根顶梁大柱落下重伤无法理事。现在大唐已经袭卷漠北,迟早向西ting进收拾北庭——无论如何,北庭与大唐之间已经结下血海深仇,不是讲和所能化解的!
胡禄屋既然能够做到一族之酋长、一国之元帅,见底眼光自然不差,人更加不蠢。与薛仁贵剖肝沥胆的深谈数次之后,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暗中脱离北庭,归附大唐!
薛仁贵自然是欣喜万分,但也清楚这种事情宜缓不宜急,宜暗不宜明。想让胡禄屋现在就答应投靠大唐,那是不现实的。毕竟,现在李勣的大军还在数千里外的碛北,与薛延陀大战;关西的秦慕白,与吐蕃人的较量也胜负未分;现在的西域,仍是北庭一家独大!
于是胡禄屋与薛仁贵约定说,哪天大唐的王师开ting到了金山,便是他胡禄部举族投效的时间!而在此之前,这只能是他与薛仁贵二人之间的,秘密约定。薛仁贵说,自己不过是关西军主帅秦慕白麾下一将佐,无法决断此等大事。除非胡禄屋写下文立下契约,待薛仁贵返回兰州,将此契约ji给秦慕白,由他认可,方才算数。
胡禄屋慨然应允,当即写下了契约文ji给了薛仁贵,由他带去ji给秦慕白。
唐回联军在胡禄部休整了五天,方才离开此地朝南方天山ting进,麾旌直指西域咽喉——高昌国!
路,百思不得其解的血莲问薛仁贵道,“兄长,胡禄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这几天对我们的招待,简直比当时我们对你还要热情周到,都像是奴隶伺候主人了,分明就是在讨好你。难道,他想脱离北庭投效大唐吗?”
“是这意图,相当明显一眼就能看出。”薛仁贵笑道,“可他还以为,自己干得很隐密。”
“这么说他当真跟你提起此事了?那你答应他了吗?”
“暂时算是答应了,但我做不得主,须得秦少帅来决断。”薛仁贵道。
“呵!你怎么三句不离秦少帅?”血莲撇了撇嘴,说道,“要说,现在他在千里之外,连你的死活都管不着了。现在还剩下的一万西征军,是你拼着ing命才保留下来的,这还还多了四万回纥铁骑,前番你还大败夷男,让李勣平定薛延陀轻而易举,这可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现在,在西域、漠北这地方,有谁知道他秦少帅,而不识你薛仁贵呢?——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得主的!”
“中原有古训,叫做‘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你懂么?”薛仁贵微笑道。
“不懂,念着都拗口。虽然我母亲是汉人,但她也没教我这么深奥的学问。”血莲大摇其头。
“这么给你解释……”薛仁贵微然一笑,说道,“就算你活到了八十岁,你依旧是你父母的nv儿。”
“……”血莲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点点头,“我懂了!……你们男人,尤其是汉家的男人,真奇怪!”
“你不会懂的。”薛仁贵举目远眺,看着远方苍茫一片的天山,自言自语的悠然叹息道,“就如同好多人不懂,大帅当初,为何就要那么做……”
“报——薛将军!”一骑哨马疾奔而来,飞报道,“前方天山山脚下发现十数骑,来人自称是南庭沙钵罗叶护可汗所派心腹使臣,专程在此迎接薛将军!”
“怪事连连。”薛仁贵不禁笑道,“刚刚打发了北庭的胡禄屋,又来南庭可汗的使者!——西突厥人的嗅觉,都是这么灵敏的么?”
唐军众将士一并大笑,血莲则是满头雾水,急切追问薛仁贵此话何意。
“天山可是北庭的地盘,却有南庭的使者出现在了这里,难道不有趣么?”薛仁贵笑道,“来人,请来使者!——我且看他,意y何为!”
第427章 锦囊妙计
大非川。
初战一役后,大唐和吐蕃的军营里都反常的有些安静。一连十日,除了日常的操练与巡视,双方没有再进行任何一次哪怕是小型的战斗。两军之间似乎有了某种神秘的默契,都在按兵不动暗中筹谋。
入夜,秦慕白房中。
正在给秦慕白换药的李雪雁浑身一颤双手发抖,药瓶都掉到了地摔碎了。
“慕白,你!……你太大胆了!”李雪雁用她近似于‘惊悚’的眼光看着秦慕白,说道,“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当然。”秦慕白微笑淡然,手指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大将军椅的扶手,悠然道,“不就是十恶之罪、诛族连坐吗?……我习惯了!”
“你!……你习惯了?!”李雪雁瞠目结舌,简直无言以对,又急道,“你这可是通敌叛国啊!——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肯定是在开玩笑,是在逗我玩!”
“完了,连你都不信,我怎么去骗侯君集、薛万均,还有噶尔钦陵和弃宗弄赞这些老jiān巨滑的家伙们?”秦慕白啧啧的摇头,“不行,还得另想法子!”
“慕白,你究竟想干什么啊?”李雪雁如释重负的暗吁了一口气,一边去收拾摔碎在地的药瓶,一边小心翼翼的问道。
“无非就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不嫁去吐蕃,顺便……弄死噶尔钦陵,平定高原。”秦慕白笑眯眯的道。
“没个正经!”李雪雁脸一红,低头骂道。
“我还真就是说的正经的。”秦慕白道,“前几天抓了个细作,居然是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派来的。你猜他怎么说?”
李雪雁手中一顿,仰头问道:“说什么了?”
“他跟我说,只是噶尔钦陵想打仗,其实吐蕃的赞普是不想打仗的,想与我大唐和盟。然后呢,人家依旧还是愿意接受赐婚。”秦慕白撇了撇嘴,说道,“听到这消息,你是不是tǐng高兴?”
“才没有!”李雪雁咬了咬嘴ún又低下头来,慢吞吞的收的碎屑,说道,“之前我是鬼í了心窍,现在我醒悟了,怎会再犯同样错误?——再者说了,我再如何低贱卑微,也不是他吐蕃赞普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什,说娶就娶说不要就不要么?呸!”
“有个xìng,这才有公主的样子嘛!”秦慕白哈哈的笑道,“这话要是让你父王听到,他肯定乐得哈哈大笑!”
李雪雁没理会秦慕白的打趣,突然一醒神,说道:“慕白,这可是军机大事,你怎么能告诉我呢?”
“你倒是聪明警觉。”秦慕白微然一笑,说道,“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大忙。当然,保守这个重大机密不要对任何说起,是前提。”
“好,你说!如果能办到,我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李雪雁正è道。
“没有如此严重,我要你做的,就是……”秦慕白诡秘的一笑,yù言又止。
“何事,你说啊?”李雪雁íò道,“故意卖关子,莫非又是在逗我玩?”
秦慕白从怀里拿出三个小锦囊,分别是红白黑三个颜è,交给了李雪雁,对她说道:“这里有三个锦囊,你万不可提前拆开。你记住——假如某一天,侯君集与薛万均等人来冲闯帅帐非要面见我不可,你就拆这个红的。”
“此举何意?”李雪雁满头雾水的问道,“你为何不亲自去理会他们?”
“不必多问,你记住我的每一句话。”秦慕白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说道,“数日九月十三的日子,你再拆开这个白的锦囊。”
“那这个黑的呢,什么时候拆?”李雪雁既紧张又好奇的问。
秦慕白沉默了一瞬,说道,“最危急的时候。”
“我怎么知道……什么是最危急的时候?”
“就是,连你父亲也措手不及、一筹莫展的时候。”
“我父亲?……”
“别问那多了。如果都说得清清楚楚,那就不叫锦囊妙计了。”秦慕白笑道,笑得神秘莫测。
“好,我听你的,也不再追问。”李雪雁咬了咬牙,认真的点头,“我相信你,这就足够了。”
“今天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不可以对任何一人说起,包括你父亲。”秦慕白说道,“你能做到么?”
“能!”
“好,就是这样了。”秦慕白微笑,伸出双手握住李雪雁的双肩,说道,“雪雁,现在大非川有近十万人,但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李雪雁凝眸看着秦慕白,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郑重的点头。
“多谢。”秦慕白认真的点了点头,微笑道,“天è已晚,快回去歇息!”
“嗯,你伤还没好,也请早点歇息。”
说罢,李雪雁略作了一番收拾,便告辞走了。且料,她刚刚走出秦慕白的房间掩门,就听到里面惨叫一声,随即便是桌椅翻倒碗碟摔碎的大响。
“啊!”李雪雁吓了一跳,急忙返身推开门跑进屋中,入眼一看,吓傻了眼!
穿着睡衣的秦慕白正倒在地剧烈的抽搐,嘴里一洼洼的吐着污血!
“慕白,你怎么了!!!”李雪雁吓得三魂飞了七魄,仓皇跑到他身边。
秦慕白已然满身是血口中腥臭难当,挣扎的抓住李雪雁的手,咽喉里艰难的挤了一句话,“封锁消息,稳定军心!”
随即浑身一软松开双臂,脖子一歪人就不动弹了!
李雪雁感觉就像五雷轰顶,整个人就像吓傻都忘了哭叫,呆呆的看着瘫倒在地的秦慕白,眼睛都直了。
这时,同住一个院落的澹台丹丹一跃进了房间,当场吓得惊叫,“少帅,你怎么了!来人呀,少帅出事了!”
“别叫!”形同木偶的李雪雁,突然一醒神想起了刚才秦慕白拼死挤出的那句话,突然就变得异常冷静,她说道,“不可自乱,否则军心必然动摇。先去请来少帅的亲勋卫队队长张同将军,严密保护帅帐后宅,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再秘密派请军医前来救治!”
澹台丹丹惊异的看着李雪雁,果断点头,“那好!你去找张同,我去找苏怜清!”
“为何却要找苏怜清?”李雪雁急切问道。
“显然,少帅这是中了剧毒!”澹台丹丹一边急语一边往外走,“没时间解释了,要快!”
澹台丹丹形成鬼魅,飘然而走。
李雪雁的脸已经如同一张白纸,虽强作镇定,仍无法自抑的浑身发凉、发抖。她俯下身,将秦慕白的脸庞扳过来,正对着他满是污血的一张脸,喃喃道:“我宁愿相信你是在用苦肉计,连我也一起在骗,也不希望你是真的中了剧毒!慕白,你千万不能有事!否则……”
不久后,帅帐后营被秘密戒严,形如铁桶。
苏怜清来了,仔细检查了一阵秦慕白,神è严峻语气不善的惊道了一声,“坏了!”
把在场的李雪雁、澹台双双和张同,都吓了个心惊肉跳,齐问道,“怎么回事?”
“秦慕白,中了一种极为剧烈的奇毒!命在旦夕!”苏怜清心急如焚的跺脚道,“可恨现在这鬼地方,一时如何能找到配制解药的材料!”
“那怎么办?”澹台丹丹急切的抓住苏怜清的手,“苏大姐,你可千万要想出办法啊!
“无论如何,一定先要保住少帅xìng命!”张同斩钉截铁道,“要什么药材,你就说!哪怕龙肝凤胆,我也取来!”
李雪雁则是不可置信的盯着苏怜清,喃喃道:“真的?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什么真的假的?你是不是被吓傻,魔障了?”苏怜清没好气的道,“老娘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休说是人命关天,我还不知道他现在有多重要?”
“都什么时候了,还吵?”张同喝道,“苏怜清,少帅也是你的大恩人,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他!”
苏怜清眼睛一亮,突然一拍手道:“我一时配不出解药,但有一个人,肯定有!”
“谁?”
“就是那个,之前被你秘密押来后营看押的吐蕃蛮子!”
“你是说,会是他给少帅下了毒?”张同顿时咬得牙根作响,“交给我!”
“如果是他下毒,那他身未必就有解药。”苏怜清果断的说道,“你先派人去给我取这几味药材来,就算解不得他身的毒,好歹也能先护住心脉保住xìng命!”
“好!——大家分头行动!”张同说道,“切记,严守机密!切不可将消息泄lù出去,以免乱了军心坏了大事!”
……
秦慕白,已经一整天没有出现在军中了。传出话,将大小军务都交给了侯君集与薛万均来料理。这两人又有点不和,时常酿出一些争执或是意见不要来找秦慕白当面评说还都被挡驾见不着人。
起初大家也没在意,可是一连又过了两三天,依旧不见秦慕白出来lù头,甚至对侯君集和薛万均也没有支言片语的交待。
众将士这才有点坐不住了,侯君集与薛万均带着宇文洪泰等众将,一同闯关冲进帅帐后营,非要见到秦慕白不可。结果,却被秦慕白的亲勋百骑近卫,毫不留情一个不剩的,全轰了出去!
这样一闹,众将心中疑窦更大——难不成,秦慕白出了什么意外?!
那还了得!!
此时,经验丰富的侯君集与薛万均,不谋而合的达成了共识——封锁消息,不能再闹!无论秦慕白是否出了什么意外,当务之急是要先稳定军心!
于是二将对外宣称说他们已经见到主帅了,秦慕白一来是要安心养伤,二来正在潜心筹划下一步的重要军事计划,因此不想被打扰到。闲杂军务,一并都交给侯、薛二将分管料理了。即日起高挂免战牌,任何人不得言说出战,安心等待主帅军令行事。
秦慕白这一“失踪”,侯、薛二人反而精诚合作了。虽然他们和其他人一样连秦慕白的只鳞片爪也没见到,但行军多年积累的经验养成的大局观,足以让他们应付眼前的局面。
一连几日以来,李雪雁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的留在秦慕白áng前照顾。那个吐蕃人,死活不肯承认是他下毒毒害了秦慕白,自然也就没交出解药。苏怜清想尽了法子,总算一时压住了秦慕白所中的剧毒,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如果没有解药谁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李雪雁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分明就是事实。联想到之前秦慕白交给她锦囊的一系列奇怪举动,她有十足的理由怀疑秦慕白这是在作戏、布局。但是……看到他此刻半死不活的躺在áng榻之,又怎能不让他芳心大乱失了方寸?
“慕白,侯君集他们已经来冲闯帅帐要见你了,我是不是该拆开那个红è的锦囊?”虽然知道秦慕白不会回答,可是李雪雁依旧是问了。问完之后,她从怀里拿出锦囊小心的拆开,里面有一份拆叠的纸笺,最外层有九个“旁人勿视侯君集亲启”。
“好,我听你的,我不看!……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听你的!”李雪雁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根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找侯君集!”
第428章 不见不散,莫失莫忘
侯君集看完了那张不过巴掌大小的纸笺,表情古怪的怔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马将纸笺放在油灯烧成了灰,然后一言不发眼神如炬的看着文成公主,把她盯得心里直发毛。
“侯将军,因何如此看着我?”李雪雁倒是不害怕,只是惊疑,更有些好奇想知道纸条中的内容。
“没什么。”侯君集轮了两下眼睛转过脸去,语气平淡的说道,“原来少帅,早就知道自己已经身中剧毒,因此提前做出了许多安排。”
“啊?”李雪雁不自禁的惊叫一声,“他……真是中毒了?”
“你日夜守在他身边,该是比我清楚。”侯君集淡然说着,眼中却闪过一抹暧昧神采。
李雪雁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不觉有些脸红,于是不再多言,便请告辞。
“别忙走。”侯君集突然叫住她,对她道,“要救少帅性命,还得靠你。”
“靠我?”李雪雁迷茫的眨了几下眼睛,说道,“连医毒大行家苏怜清都束手无策,我能如何?”
“现在不必多问,你跟我来。”说罢,侯君集就带她往外走。
“去哪里?”
“一来便知。”
二人径直走到了帅帐后营,张同亲自在此把守,冷面寒霜的将侯君集拦住了,不让进。
“张将军,若想救少帅性命,就请让某进去。”侯君集低声说道。
张同略微一怔,狐疑的看向李雪雁。李雪雁只好点了点头。
“好,侯将军请,末将亲自带路!”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侯君集反问道。
“不是去看少帅么?”
“我是要亲审吐蕃细作,德格?丹巴旺杰!”
“……好,请!”
侯君集进了那间关押丹巴旺杰的不起眼的小屋,将所有人都摒退出去,独自一人进屋,锁了门,张同在外戒备不许任何人靠近十丈之内。
秦慕白出事后,丹巴旺杰便成了下毒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如今他正被五花大绑的绑在房柱,身鞭痕累累,看似是昏迷过去了。
侯君集走到他身前,他都没有反应。
“卫茹大将军,德格?丹巴旺杰!”侯君集在他耳边道,“别装了,我知道你能听见。”
丹巴旺杰果然微微抬起头,满头乱发遮盖之下的双眼也已睁开,冷冷道,“别费力气了。毒不是我下的,我也没有解药。”
“我知道不是你,我也不是来找你讨解药的。”侯君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
这两天,丹巴旺杰见多了横眉怒瞪吃多了皮鞭刑具,可谓生不如死。可尽管如此,久经沙场见多世面的多,也未曾感觉到有多绝望。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个男子既没有怒吼也没有用刑,仅是那寒冽中带着一丝刻薄的冷笑,居然让他打从心底里泛起一丝寒意。
“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丹巴旺杰大声质问道。
“侯君集。”他依旧只是微笑。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侯君集,我知道你!”丹巴旺杰有点吃惊的看着他,说道,“以前你是大唐数一数二的将帅,现在,你是秦慕白的左膀右臂!——你来找我,想干什么?”
“找你借一样东西。”侯君集说道。
“我说过了,我没有解药!毒,不是我下的!”丹巴旺杰有点恼怒的喝道,“我非但没有下毒毒害秦慕白,反而杀了要来行刺他的刺客!你们就这样对待朋的吗?”
“朋?”侯君集呵呵的连笑数声,“似你这等苦肉反间之计,如何瞒得过我?别以为你杀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就能骗取我们的信任。告诉你,秦慕白没那你们想像的那么傻;我侯君集,这几十年也没白活。”
丹巴旺杰恼怒的奋力摇头、挣扎,如同一头被困的雄狮怒吼道,“究竟还要我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我是赞普的密使,是来商谈和盟的!不是刺客,也不是细作!”
“闭嘴,不然割了你舌头。”侯君集冷冷的一句话,让丹巴旺杰顿时住了口。
“这么跟你说,不管你是刺客,还是密使,对我们来说,这都不重要。”侯君集笑得有点诡谲,甚至还有点阴森,意味深长道,“你,懂了么?”
“……”丹巴旺杰顿时无语,他瞪大眼睛看着侯君集,喃喃道,“这么说,秦慕白根本就没丝毫诚意要讲和罢兵?”
“就算他患了失心疯答应下来,他亡父的在天之灵不答应;大非川的十万兄弟,也不会答应。”侯君集嘴角扬,慢条斯礼的道,“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安心的把东西借给我。”
丹巴旺杰的表情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他重叹一声垂下头,说道:“不就是一颗人头么?拿去!丹巴旺杰未成完成赞普的使命,罪该一死!”
“我是肯定不会杀你的,你会活着再见到你的赞普。”侯君集说罢,突然从战靴中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道来,在丹巴旺杰的脸拍了一拍,说道,“你这个戴着铜环的长耳朵倒是不错,割了,借我一用。”
话落音,手起刀落,鲜血迸流!
丹巴旺杰将牙齿咬得骨骨作响,硬是憋着没有惨叫出声。
“是条汉子。”侯君集用刀尖挑着铜环耳朵,说道:“换作是往日,侯某倒是有兴趣跟你喝两杯交个朋。但你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说罢,侯君集转身就走。
“等等,你站住!”丹巴旺杰突然叫道,“你要我的耳朵……有何用处?”
侯君集也就顿住了脚,回头一笑,说道:“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要我说?”
“难道,你要把我的耳朵送去大毳帐,给赞普和噶尔元帅看?”丹巴旺杰说道。
“猜对了。”侯君集咧嘴一笑,“不光是你的耳朵,同去的还有十一颗细作的人头。当然,更不止是看看而已,我要用它们去交换医救少帅的解药!”
“卑鄙!无耻!”丹巴旺杰怒吼道,“我根本就没有下毒,解药又从何说起!——你们这是对赞普与噶尔元帅挑拨离间!”
“你又猜对了。”侯君集依旧在笑,用刀尖晃着铜晃耳朵,说道,“你们不也正是想离间少帅与朝廷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还有,行军打仗没有卑鄙无耻这一说,只有‘兵伐谋’与‘兵不厌诈’!”
“无耻!无耻的汉人!!无耻之尤!!!”
侯君集没有再作理会,大步扬长而去,把丹巴旺杰的怒吼远远扔在了身后。稍后,他差人将那十一个吐蕃人的人头都取了来用一口大箱子装着,再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装了丹巴旺杰的耳朵。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亲自去见了文成公主李雪雁。
二人商谈片刻,听了侯君集几句说辞之后,李雪雁惊讶万分,“让我去吐蕃大营做使者?”
“怎么,你怕了?”侯君集不如挑衅的冷笑道,“你若害怕,我另择人选便是。”
“只要能讨回解药救得慕白性命,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不在乎了。”李雪雁迷惑的道,“我只是奇怪,为何是我?”
“因为……大非川十万人当中,你最有份量。”侯君集说道,“还有,你最关心秦慕白的生死,你又是亲眼看到他毒发的人,最有说服力。”
“我明白了……”李雪雁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坚定的点头,“我去!”
“你就不怕,吐蕃人将你扣押,或是杀了,或是再用一些别的什么卑劣手段来对付你?”侯君集试探又挑衅的问道。
“拿不回解药,慕白必死无疑。”李雪雁淡淡道,“吐蕃人若有半分异举,雪雁唯一死而已!黄泉路,也与慕白做个伴来!”
“好。这样,你才可以去了。”侯君集转过身去,背剪着手,说道,“你此行,亦公亦私。一个是你此前梦中期待的男人,一个是你现在倾心爱慕的男人。二者之间,你自己做个了断,倒也不错。”
李雪雁先是有点尴尬,随即又有些疑惑,“侯将军,这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怎么就不像了?”侯君集转头略微一笑,说道,“莫非侯某就没有血肉魂魄,不食人间烟火?”
“我……并非此意!我其实是想问,这是不是慕白的嘱咐或是安排?”
“不必多说了。即刻准备,马出发!”
“……好!”
稍后不久,秦慕白房中。
李雪雁轻轻的在秦慕白的病榻边坐下,小心细致的用热毛巾给秦慕白擦了一遍脸,说道:“慕白,我要出使吐蕃大营,去替你要解药了。虽然我知道这都是你的一手安排,而且你要怎么安排肯定都有你的道理,但我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这究竟是假戏还是真做了……也许这些都不重要,你就躺在我的眼前,昏迷不醒危在旦夕,这的确是真正的事实。我也什么都不想了,不管那解药是否存在,我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拼死也要走这一回……”
“我想起了,你从护国天王寺的清善大师那里,听来的那几个佛家故事。你说得对,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与已失去,而是摆在眼前可以把握的幸福。但是往往,人们总要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这简单的道理。”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希望看到你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的站在我面前么?哪怕你没正经的说些胡话,哪怕你对我冷若冰霜不理不睬甚至是怒吼喝斥……哪怕你,明知道我爱你,还装傻充愣详装不知,拒我于千里之外!”
一边说着,眼泪扑簌簌的就流了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不停的流,沿着弧线美完的腮边,涓涓而下。
俯下身来,有点犹豫,她闭眼睛,在秦慕白的唇轻轻的吻了一口。
“你若有恙,我若不归;黄泉路,以此为信!”
“不见不散,莫失莫忘!”
……
一个时辰后,唐军大营前。
文成公主一袭宫廷盛装,戴一顶遮沿宫纱帽,乘了那辆本该用来送她出嫁的彩辂四乘大马车,准备前往吐蕃大营。与之同去的,仅有十名铁甲侍卫。
“侯将军,我去了。”撩起车窗,李雪雁对外面说道。
侯君集背手而立,脸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丹丹,你和苏怜清要好好照顾少帅,等我回来。”李雪雁又对车外的澹台丹丹说道。
“公主放心去。”澹台丹丹说道,“我本该陪你一同去的。”
“不必了。”李雪雁微笑道,“我若能安然无恙,就是孤身一人也是如此;我若注定不归,纵然千军万马同去亦是相同。所以,你还是留下来照顾你妹妹和慕白!”
“哎!……公主,你一切保重。”澹台丹丹叹息了一声,抱拳道。
这时,天空之中传来两声鹰唳。众人仰头一看,有两只苍鹰正在半空盘旋。
“又到九月鹰飞的日子了……”侯君集自言自语道,“打仗狩猎的好时节。”
“九月?”李雪雁突然一醒神,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三。”
李雪雁急忙缩回车中,从贴身之处拿出白色的小锦囊来,拆开来看。
里面依旧只是一张小纸条,外面也没有文字说明是写给谁的。于是李雪雁小心翼翼的将它打开了。
看到面的一行字,李雪雁顿时有了失声痛哭的冲动——
“如若前世,我只给你的尸身披了一件外衣;今生罚我,葬于你的墓旁。”
第429章 商君愿,枭雄志
噶尔钦陵披一袭宽大松散的锦氅,半裸出结实的古铜色胸膛,头发也未扎束任由它披散下来,单膝顶只手撑额的斜躺在雪白牦牛皮铺就的卧榻之,手捧一本古蓝色籍看得津津有味,脸不时泛起玩味的笑意。
在他下首,有一名年不过十五却生得清丽脱俗的汉人小丫头,在小心的伺候一个火炉,用新嫩的茶叶煮着温香的茶水。另一边,有个满头雪发的老者,盘腿坐于一矮几之前,正在品茗阅。
看这情形,半点不像是戎武军长所处的帅帐之中,反倒有点汉人富家子弟,在享受风雅闲淡的诗时光。
“先生,学生将这《庄子》读到深处,忍不住有些想笑。”噶尔钦陵突然说道。
“元帅因何发笑?”座下的老者放下本茶盏,问道。
“老庄俱为一体自成一派,都是主张‘天人合一清静无为’,让人无欲无求逆来顺受。”噶尔钦陵嘴角略微扬隐隐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说道,“中原大唐李家皇室,认了老子李耳做祖先,便也接受了他们的学说,以道教为国教。先生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未尝明白元帅的意思,元帅何不明示?”老者有点迷惑的问道。
“那意味着,中原必衰,吐蕃必起。”噶尔钦陵泯然一笑,将那本古蓝色的《庄子》朝床塌边一扔,坐起身来,振振有辞道,“**,是人的本能。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没有**,就没有进取之心、失去生存之道。古往今来,中原的帝王皇族往往就是缺乏自信,害怕百姓们懂得太多,**太多。于是,汉武罢百家而独尊儒,以‘天地君亲师’、‘礼义仁孝’这些东西来治国。名为教化万民,实则是为了束缚百姓的手脚阉割他们的**。这与老庄所提倡的‘天人合一清净无为’实有异同同工之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不思进取逆来顺受。这样一来,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甘为太平之犬,皇族就能轻松的驾御他们,而不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了。”
“这……”老者脸色窘变无语了半晌,尴尬的点点头,“这未免有失偏颇?儒、道并非你想像的那般迂腐无能,你这看法,未免有些片面和偏激了。”
“偏颇吗?大唐李家认了老庄做祖宗,以道为国教,以‘清静无为’教化万民。因此李世民登基仅仅十余载,骄骄自满以为四海呈平天下无双,整个中原帝国就呈现出不思进取、耽于享乐的现状。”噶尔钦陵说道,“秦慕白曾跟我说,胡人从无百年国运;我可以跟他对一句,古来中原自败江山。儒也好道也罢,学派自身本无过错,但只要他们将这些学派学说用来束缚自己的手脚、阉割自己的**、扭曲自己的魂灵,我们就有永远都有机会马踏中原制霸天下!这与我们胡人的兵力是否强大、国力是否昌盛,并无多大关系。这是他们要自暴其短自毁江山,怨不得我们。就算今天不成功,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总有一天——会有他们口中的胡人异族霸占中原,以少数人统治他们亿万汉人!——老师,你觉得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听了噶尔钦陵的长篇大论,老者已是冷汗颊背无言以对,这时略显仓皇的道,“元帅治学入深,老夫已是不能及也!”
“先生谬赞了。学生知道,先生身为汉家大儒,一定在心中痛骂我这个不肖的学生。”噶尔钦陵笑道,“但是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噶尔钦陵身为吐蕃元帅,为何苦苦研读汉学?”
“这个……汉家文化博大精深,博古通今学已致用,难道不是么?”老者说道。
“非也!”噶尔钦陵呵呵的笑,说道,“我之所以精钻汉儒经典,就是为了了解你们汉人,知道你们的长短优劣。然后,我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修治汉学十多年,尤其喜欢研究中原的历史。说句心里话,我对汉武以后的中原历史,都很鄙夷。原因只有一个,汉武以后,汉人的**被阉割、思想被束缚,就算偶尔能有几个绽放出奇异光彩的杰出人物,也不过是芸花一现。要我说,中原历史最精彩的时代,就是大秦帝国的时代。那时候,百家齐放大争之世,天下精彩大气磅礴!——我尤其喜欢以法治国的大秦帝国。商鞅变法奠定了秦国的法制基础,从此改变了整个战国的势力格局,大秦霸业蒸蒸日最终横扫六国平定八荒!——只是可惜啊!至汉武之后,所谓的‘法’,不过是皇族贵戚们架在百姓头的利剑了,不再具备富国强兵的神奇效果。而儒、道这些东西,就是皇族帝王们套在人们身的牢笼与枷锁。这一切,慢慢造就了中原汉人的劣根与奴性,让大多数人浑浑噩噩蒙蒙昧昧,宁愿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来决定。从而,历史的走向与王朝的更迭,就取决于少数的一些人了。这就是以儒治国演变而来的最大弊端——落入‘人治’的生死循环。中原有句俗话,天下将乱必定妖孽——整个天下的命运,取决于君王是否圣明,他身边的臣子是否贤能。稍有偏差,天下大乱王朝易鼎。更有甚者,一个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只配生孩子的妃嫔,也能改变一个帝国的命运。可笑么,我尊敬的老师?”
“……”老者满头冷汗,无言以对。
噶尔钦陵瞟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说道:“先生为何如此局促不安?”
“其实元帅说的这些,虽然见解独到,但并非没人想到。”老者说道,“但是,中原历来以儒治国,儒有其长法有其短,世并没有完美的学说。那究竟是用儒还是用法,那还得因地制宜折合取便。元帅辅佐赞普平定高原君临天下,乱世方定当用重典,元帅以法制国于是很快达到了富国强兵的效果,但这是短期的。从长远来看,打江山易治江山难,治国首当治人;治人首当治心。因此,以儒道教化万民,非但是可取,也是非取不可的。”
“是么?那么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吐蕃必定坚持以法治国,绝不动摇!”噶尔钦陵无所谓的笑了一笑,信手拿起那本《庄子》往那煮茶的美姬身边一扔,“烧了它。这等迂腐无用的歪理邪说,休得再出现在高原之!”
老者惊诧的脸色一变,但也未敢多言。
“始皇之后无霸者,大秦之后尽迂腐!”噶尔钦陵站起身来,双眉微沉脸色肃重的说道,“若能让我吐蕃帝国有朝一日终成霸业,我噶尔钦陵原为商鞅,虽五马分尸不得善终,然,此生无悔!”
“报——”正在此时,帐外小卒来报。
噶尔钦陵皱了下眉头,表情略显不快。谁不知道他每天都有固定时间修习学问,这时候谁也不敢来打扰他。
但既然来了,肯定是有重要之事。
“就请老师先行回去歇息,学生恭送。”噶尔钦陵拱手弯腰,行了个大礼。
“好,老夫告辞。”老者站起身来,凝视着噶尔钦陵,说道,“元帅,王道与霸道,虽一字之差,但天壤之别。其中微妙利害,你还需得仔细精研,方能领悟。切不可肤浅于皮毛啊!”
“学生知道了,先生放心!”噶尔钦陵笑眯眯的,亲自送老者出了帐。又差走了那个煮茶的美姬,叫进报信的小卒。
小卒报说,有唐军使者到。
噶尔钦陵不为所动,一边慢吞吞的穿戴衣物一边说道:“莫非是秦慕白来下战了?接了便是,何必烦我。”
“不是……”小卒答道,“来了一个使团,约有十余人。使者乘坐的,是大唐皇族专用的彩绦金络四乘车,而且,那车闱是粉色的。”
“哦?”噶尔钦陵也略感惊疑,“皇族女眷的用车,规格还不低啊——可有询问,来使是谁?”
“问了,对方不予回答,还狂妄的要求……赞普与元帅一同到营前亲自恭请!”
“如此狂傲,难道是秦慕白的妻子高阳公主?”噶尔钦陵双眉一沉,马又道,“不可能!据闻高阳公主有孕在身留在兰州歇养——那就只会是她了!”
小卒一头雾水,迷茫道:“元帅,那怎么办?”
噶尔钦陵转了几下眼睛,说道:“赞普何在?”
“今日清晨赞普带了数名随从去晴罗原射猎,至今未回。”小卒答道。
“很好。你现在去一趟晴罗原找到赞普,想法子让他今天不要来我军营,更不可以让他知道唐军使者的消息。”噶尔钦陵说道。
“是!”
再行略作寻思,噶尔钦陵又道:“马将唐军使者请进来,不能让他们大肆宣扬造势。他们若是不肯进来,就拿下,绑进来!”
“是!”
小卒马小跑而走,办事去了。
噶尔钦陵面露诡笑,不急不忙的坐了个四平八稳,好整以暇的等着唐军的使者。
吐蕃大营前,兵甲林立刀枪煞雪,一片肃杀之相。
文成公主李雪雁坐在车里,透过窗闱看到眼前的景象,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紧张局促。
毕竟还是个十几岁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子,眼前数十万人的大军阵里,随便走出一个人来也能活活掐死她,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能将她淹死。且不说是两军对垒相互仇视,若是寻常,她一个姑娘家面对这许多陌生男人,也是难免尴尬与紧张。
李雪雁觉得脑子有点乱,说不紧张不害怕绝对是唬人的鬼话。可是脑海里左右就盘旋着秦慕白躺着病榻之,不省人事的样子。正是这样的景象,让她心底里时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与力量,让她脑子一阵阵的发昏,什么也无暇顾及了。
这股冲动与力量,是如此的陌生,且又强大。换作是往日,她绝不敢想像,自己居然孤身一人来到两军阵前,就在几日前,站在云台之看了一场战争,都浑身发软几夜睡不着觉。
“我真的爱他了么?……曾几何时我尝听闻,感情让人变得盲目,变得愚蠢,也变得伟大,变得坚强!——曾经我以为,我愿远离父母下嫁吐蕃那是一种紧张和伟大,但至从认识了他,我才明白我那是多么的荒唐与幼稚。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与已失去,而是摆在眼前就可以把握的幸福!——慕白,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成功的!”
前方营寨寨大门口跑出几名吐蕃士兵,来到文成公主车驾之前,说道:“噶尔元帅,有请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入营!”
“如此无理!”文成公主驾前的卫士喝道,“我天朝公主屈尊来访,尔等敝蛮小国竟不出迎!”
那传话的吐蕃士兵也不急恼,胸有成竹的淡淡道:“两军交战,只认使者,余者皆是敌寇细作。既是军队,便有军中的规矩。纵然是我吐蕃的赞普亲至,也须得下马步行入营,并无元帅亲自出营相迎的道理。贵国既是自称礼仪之邦,也须得明白这军中自有军中的礼数!”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卒,这番话语便是噶尔钦陵教与你说的?”文成公主坐起身子撩开车窗走到车外,朗声道,“噶尔钦陵身为一方军师万人之,竟只知道欺负我这远来的女眷。也罢,本宫就不与他一般小儿见识专逞口舌之能、较尺寸之长短,但以国事军务为重——本营自便步行入营,又有何妨!”
瞬时,千百道目光一齐落在了迎风而立于车辕的文成公主的身。
这些终日圈于军营之中的蛮汉,几时见过女子?更何况是李雪雁这般清丽脱俗贵气袭人的大唐佳人。此时她尚且戴着宫纱垂沿帽看不清面目,但光是那袭华丽耀眼的宫廷盛装与风中婀娜的妙漫身形,就让许多吐蕃士兵当场看傻了眼。
那几个传话的吐蕃士气,仰头看着高高在的文成公主,一时居然忘了言语,眼睛都直了。
李雪雁何尝被这么多陌生男人逼视围观过,一颗芳心砰砰的乱跳,强作镇定鼓足中气喝道:“尔等蛮夷,如此无理!本宫既已现身,还不在前引路开道!”
“呃!……”那几个传话的小卒回过神来,各露一脸尴尬之色,忙道,“公主请!”
左右侍婢便引了文成公主下车,身后的卫士小卒们纷纷错愕,彼此交换眼神,心照不宣的暗道:今日这文成公主,还真有了几分公主的派头!威风!
宫纱迎风,长裙及地,文成公主不急不徐款款而走,步入了吐蕃三十万大军的营中。
第430章 暗战
左右皆是长戟大刀排成的甲兵步道,威风凛然煞气森严,可是文成公主目不斜视直步向前,脸始终泛着骄傲与自信的微笑,让那些吐蕃士兵都不由得暗暗惊疑,险些就忘了军中肃重的礼仪,纷纷侧目而视,随即个个面露惊艳之色,以为天人下凡。
步入军营之中走了百余步,李雪雁反而是冷静与淡然下来。她便把自己视作了一个将赴刑场的人,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左右便是无畏了。眼前,随便一个甲兵便能致她于死地,再多三十万人也莫过于此,因此,她索性都不将他们看在眼里放在心,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定要从噶尔钦陵与弃宗弄赞那里,要来解药!
走进噶尔钦陵专用的大毳帐之前,李雪雁还是在心中嘀咕了一下,琢磨怎么应付开场白。可是步入帐中之后,她反倒有点异讶——原本以为,这帐中该是文武林立戒备森严,谁曾想,如同宫殿一般若大的一顶毳帐之中,居然只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高出几阶的大椅榻,左臂手肘撑在左膝之,左手拇指与食指支成一个八字撑住下巴,坐姿颇为慵懒、眼神甚是玩味的看着她,似笑非笑。
李雪雁生生的站在那里,平空的感觉自己很突兀。左右环视,的确是不再见到另外一人,只有座那个男子,眼神不屑神态轻佻的看着她,既不言语也不动作。
文成公主一时没了主张,准备多时的若干台辞与开场白,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她万没有料到,自己将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沉默的对手。
“此人,必是噶尔钦陵!……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孤傲冷漠?看这情形,他是早已准备好如何应付于我。此刻帐中仅有他一人,想必那赞普也不知我来了营中的消息——坏了!既是噶尔钦陵一手策划的投毒暗杀,他又怎么可能会给我解药?”
李雪雁心中,一时有点纷乱起来,飞快的盘算着如何料理眼前这局面。
“远道而来的大唐使者,尊贵的文成公主殿下,因何一言不发独自愁眉不展呢?”噶尔钦陵终于开腔了,慢条斯礼字正腔圆,故作的客气之间夹杂着扎耳的傲慢与讥讽,说道,“放心,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有话,你就说。”
李雪雁被他的傲慢与不屑,激得有点心头光火。在来之前她也早已料定,如自己这般的稚嫩角色肯定不是老辣的噶尔钦陵的对手。若要与独逞口舌的其争锋对垒,除了败阵没有其他下场。
因此,与其斗心眼、论辩才,不如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
“你是何人,敢如此跟我说话?”文成公主镇住心神,朗声道,“我乃大唐国使、关西军军使,只跟你们赞普说话。”
“很遗憾,赞普不在。你若要见他,可以去逻些城。”噶尔钦陵笑得越加玩味,就如同一只猫,在玩弄逮住的小老鼠时的那种表情神态。
“那本宫便告辞了。”文成公主说罢,转身就走。
“站住。”噶尔钦陵起了身来,走到李雪雁身前拦住她。
“何事?”李雪雁仰头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足足高了大半个头、体型有她两倍大小的男人,说道。
“你就不问一问,我是何人?”噶尔钦陵背剪着手,如同逗小孩子玩乐一样的,居高临下看着她,笑问道。
“你不就是噶尔钦陵嘛,我对你没兴趣。问与不问,皆是一般。”文成公主冷然的笑了一笑,说道。
“你……找我们赞普,有何要事?若是紧要,本帅倒是可以代为转达。”噶尔钦陵也不生气,反而是笑容可掬的问道。
李雪雁发誓,她没有见过比噶尔钦陵的笑,更配得“笑脸藏刀”这四个字的了。
“本宫给你们赞普捎来了一件礼物,须得面呈于他。”说罢,文成公主拿出那个侯君集交给他的小锦盒。
“那便让本帅转交!”噶尔钦陵话未落音,眼疾手快一把从李雪雁手中,将盒子抢去。
李雪雁不大小小的吃了一惊,倒也镇定,只作抿嘴冷笑。
不出意料的,噶尔钦陵当着李雪雁的面就打开了盒子。
李雪雁很期待看到他惊讶,甚至瞬时变色的惊悚表情。
且料,噶尔钦陵就像是虚荣的女子看到了珍稀的宝石一样,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好东西!赞普一定会喜欢的!”
“你!……”李雪雁有点措手不及。
“嗯,这是谁的耳朵?”噶尔钦陵合盖子,依旧是笑容满面。
“你倒是有脸来反问我?”李雪雁不屑的冷笑,“试问,除了你们吐蕃人,还有谁在耳朵圈这么大的铜环,如同套在牺畜口鼻中的嚼子?”
“呵,有意思!”噶尔钦陵哑然失笑,双手剪背将盒子放到了身后,笑道,“你就说,这是谁的耳朵?”
“不就是你们派往唐营的细作,卫茹大将军德格?丹巴旺杰将军的耳朵么?”李雪雁说道,“你这是故弄玄虚,明知故问。”
“咦!奇了怪了!”噶尔钦陵惊讶道,“我大清早还与卫茹德格大将军一起骑马射箭,他何时有空就把耳朵落在了你们唐营?”
“胡说八道!”李雪雁有点恼怒,“你们卑鄙无耻的派谴刺客与细作前往唐营,阴谋毒害我军主将秦慕白秦少帅,被我们抓了个现形人赃俱获,还在狡辩!”
“细作?投毒?人赃俱获?”噶尔钦陵先是一惊,随即哈哈的大笑,摇了摇头也不与之争辩,大声道,“来人,去唤卫茹德格大将军前来!”
片刻过后,一名吐蕃将军踏入毳帐。约摸四十来岁,牛高大马络腮胡子,壮如熊罴,活脱脱就是个能够杀人喝血的野人模样。
“汉人小女娃儿,找本将有何事情?”吐蕃的卫茹大将军,声如奔雷!
“公主殿下不用害怕,这位就是我们吐蕃都城的逻些卫茹的德格大将军。”噶尔钦陵笑道,“你可得看清楚了,他可曾少了半片耳朵?”
此时李雪雁倒是冷静了下来,淡然道:“谁是真谁是假,总有一个人在说谎。眼前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德格?丹巴旺杰,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你不用在此搪塞作戏。我只想告诉你的是,既然你号称英雄誓要马踏兰州剑指中原,就请堂堂正正的战胜秦慕白击败关西军,来完成你的理想与夙愿。你却倒好,专用一些不堪入目的鬼蜮伎俩,在两军通使之时下毒谋害我军主帅——亏你还在我面前如此堂而皇之的惺惺作态,真是虚伪恶心之极!世怎么会你如此卑劣下作、无耻不堪的猥琐男人?偏却你这样的男人还就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的吐蕃元帅!——真不愧是茹毛饮血的蛮荒之族,与禽兽何异!!!”
如果说此前李雪雁是强作镇定勉强支撑,那么现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可是触动真情发了真怒了。这连珠炮一般的一通说辞下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惊异,自己何时学会了这些刻薄狠毒的说辞,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骂人的?
这绝对是生平头一遭啊!
噶尔钦陵既不动怒也不惊讶,脸色表情平静到死的一直注视着李雪雁,待他稍作停歇犹自脸红喘气的时候,才淡淡道:“你……骂完了?”
“还没呢!”此时,李雪雁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态、公主尊荣了,索性一吐为快道,“帐外有口大箱子,里面装了十一颗人头,肯定是你个个都认得。噶尔钦陵,不管你如何矢口否认,你心知肚明你干了一些什么!”
“我干了什么呀?”噶尔钦陵嘴一撇眉一挑,作苦笑状将手一摊,“说了半天,你想干什么?”
“把解药交出来!”李雪雁有点急了。
“我若是不交呢?”噶尔钦陵笑眯眯的道。
“那我们就会杀了德格?丹巴旺杰!并宣告天下,你噶尔钦陵是如何的卑鄙下作无耻之尤!”李雪雁已然有些怒不可遏、口不择言了。
让她动怒的,倒不完全是因为急于秦慕白的病情,或是憎恨于噶尔钦陵的卑劣手段,而是眼下,噶尔钦陵的态度简直就是玩世不恭,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那你们就请便!”噶尔钦陵摇头而笑,说道,“我只说一遍,我既没有投毒,也没有派谴刺客细作。要对付秦慕白收拾关西军,我根本犯不着用这些手段。这也不是我噶尔钦陵的风格!至于你要的解药——那也便无从说起了!”
“噶尔钦陵,你休得太过无耻!”李雪雁这下真急了,要是弄不回解药,秦慕白还不命在旦夕?
“随便你怎么骂,就算你们布告天下了,让全天下人一起来骂,我噶尔钦陵也依旧只有那一句话。刚刚说过,于是也便不再重复了。”说罢,噶尔钦陵嘴角微然一咧甚是冷漠不屑的瞥了李雪雁一眼,自顾朝坐榻走去,将手朝天一扬,“送客!”
“噶尔钦陵,你!……”
李雪雁又急又恼,都想大哭一场了。两名军士前来带她出帐,她真想拔出那军士的佩刀,前砍了噶尔钦陵才算解恨!
……生平头一次的,李雪雁感觉到如此的绝望,与无助!
“慕白,原谅我!是我太过无能!……如我这般的废物,为何偏就忝活于人世?!……”走出了毳帐的时候,李雪雁仰头看天,面白如纸,眼前一片俱是灰暗。
大毳帐之中。
噶尔钦陵坐在榻,打开那个小锦盒子,拿起圈着铜环的一边耳朵细下看了几眼,将那名熊罴样的男子叫到身前,问道:“仔细看看,这可曾是你亲弟丹巴旺杰的耳朵?”
“是他的,没错。”熊罴男面带怒容,沉吼道,“在汉人听来,我与我弟弟的名字是差不多的。我叫丹巴乌尔济,他叫丹巴旺杰。念得快了都一样,也就我们自己人都听清楚。”
“不,他们是故意的。”噶尔钦陵将耳朵放进锦盒中,冷冷笑道,“你弟弟是赞普的卫队队长,而你是卫茹大将军,这个肯定混淆不了。可刚刚那个文成公主说,‘卫茹大将军德格?丹巴旺杰’,这是个用心险恶的口误。”
“什么意思啊?”丹巴乌尔济迷惑的道。
“你想想,你是我麾下的大将,而丹巴旺杰是赞普的亲勋卫队长。按他们的话说,现在是丹巴旺杰去做细作被俘虏了,然后谎称自己是卫茹大将军,这意味着什么?”噶尔钦陵说道。
丹巴乌尔济满头雾水迷糊了好一阵,突然一拍脑壳叫道,“哇呀,我知道了!他们这是在利用丹巴旺杰,对赞普和元帅挑拨离间哪!——明明是赞普派去的细作,他却来找元帅要解药换俘虏,真是用心险恶啊!”
“你总算开窍了,但是不是应该小声点?”噶尔钦陵冷冷的一笑,说道,“此等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我?我非但不承认,就连赞普也不能有承认的机会!牺牲一个丹巴旺杰是小,若是我与赞普之间出现了隔阂与猜忌,那才是大!”
“元帅英明!”丹巴格尔济眼神一冷脸横肉崩紧,咬牙道,“就算丹巴旺杰是我亲弟弟,但是为了大局着想,牺牲他一个也是在所难免!而且,丹巴旺杰一向精明果断,他定能看穿汉人的险恶用心,就算冤死在唐营,也不会埋怨赞普与元帅!”
“哎!……”噶尔钦陵摇摇头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丹巴格尔济的肩膀,“只是可惜,德格家族从此少了一名英杰;我吐蕃帝国,损了一员忠勇之将!”
“元帅,要不然末将现在去将那文成公主追回来!或者干脆是半路伏杀了,以绝后患!”丹巴乌尔济的满腔怨怒无处发泄,怒吼道。
“不可。”噶尔钦陵斩钉截铁道,“你若如此办了,事情迟早被赞普知道。这样一来薄薄的一层窗纸被挑破,赞普脸无光极为尴尬那是必然,我们做臣子的,岂能如此屈枉君?这样的心结,是极难解开的,说不定以后赞普与我之间就会渐渐出现隔阂,汉人的奸计便就得逞了。再者,我们未尝做贼何必心虚?既然没有下毒害人,便也用不着再杀人灭口了,由她去!”
“还是元帅想得周全。”丹巴格尔济重叹一声,说道,“放那臭丫头回去,倒是能止歇那些流言蜚语,让汉人的奸计不攻自破;要是对她动手反倒是落下口实把柄。啧,啧啧!——呸!汉人,就是阴险狡诈!反还骂我们卑鄙无耻!”
“汉人有句话说得极妙,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种卑劣小技,对我噶尔钦陵是没有用的。”噶尔钦陵咧嘴而笑,笑得极为自负,甚至猖狂。
丹巴格尔济也跟着一同大笑,笑了几声,突然又不敢笑了。因为他发现,噶尔钦陵突然脸色一脸,变得极为严肃。
“元帅……怎么了?”
“这计策本身如何,本帅倒是一眼识破并无半点怀挂。只是如此说来——秦慕白当真是中毒了?”噶尔钦陵凝神看着丹巴格尔济,说道。
“那还能有假?”丹巴格尔济轮了轮眼睛,说道,“那丫头,堂堂的一个公主,岂能带着人头耳朵,跑到元帅这里来开这等天大的玩笑?”
“按常理来说,是这样没错。可我怎么就感觉,汉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中另有诈谋呢?”噶尔钦陵双眉略沉,若有所思道。
“还有诈?”丹巴格尔济连连轮着眼睛,感觉眼前简直就是一抹黑了。
“莫非……讨取解药是假,挑拨离间是虚——告诉我秦慕白中毒倒下了,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噶尔钦陵嘴角一咧,脸浮现出他标志性的孤傲到了极致的冷笑,自言自语道,“是这样的么,秦慕白?……你好狠心哪!连那个文成公主,也该是被你利用了?可怜她对你芳心暗许,才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逼真迫切,就差痛哭流涕跪下求我,或是拔刀相向对我动手了。啧啧,虚虚实实,真伪难辨……妙计、妙计,真是好一出苦肉连环的妙计啊!好,真是太好了!这盘棋,终于下出一点精妙的味道了!”
“咦,元帅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出去!”
第431章 布达拉宫
文成公主,几乎是被吐蕃的军士“谴送”出大营的。最后在一群蛮汉如狼似虎般的眼光瞪视之下,文成公主只能先行踏马车,且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李雪雁坐在车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无力的躺在车厢板壁,喃喃自语道,“我怎么这么没用?此时此刻,让我如何回去?”
这时车外的领队小校问道:“公主殿下可曾取来了解药,要不我们就加快行程快些回去医救少帅!一来病情刻不容缓,二来也怕吐蕃人再度变卦呀!”
“……”文成公主沉默无言,整个面容都如同花朵枯萎下来,黯淡无光。
半晌无人答话,小校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妙,但也不敢再行多问。
过了片刻,车厢里突然传出一个决绝的声音——“调转头来,我要再去吐蕃大营!”
“什么?”车外的军校和侍婢们都吃了一惊,纷纷错谔,队伍一时也停住了。
李雪雁撩开车窗探出头来,眼神坚定到狂热——“没听清楚吗,重返吐蕃大营!”
“是!”
回头走了数里,突然前方出现几名骑兵迎面奔来,恰恰拦在了文成公主的车驾之前。
“车所乘,可是大唐文成公主殿下?”骑士都是吐蕃人,其中一人问道。
“尔等何人?”领队小校喝斥道。
“是便好!”几名吐蕃骑士显然都吁了一口气,交头结耳说了几句,其中一骑飞奔而去。另外几下则是下了马来,一同走到文成公主车驾之前,颇为有礼的抚胸弯腰而道,“公主殿下勿惊,我等是赞普麾下的亲勋卫士,奉命前来追寻公主殿下。请公主在此稍坐片刻,赞普即刻亲自前来与殿下相会!”
“哦?”文成公主倒是吃了一惊,心忖:便又生出这番变故?也好!噶尔钦陵便像一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油盐不进水火不侵,且看他弃宗弄赞是何样态度!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奔来数十骑。近前之后可以看清,这群人全都携鹰带犬背负弓刀,全是一副秋围狩猎的扮相。
数十骑一同下了马,跟着领头一名男子朝车驾走来。伴在车驾边的吐蕃小卒低声道:“公主殿下,赞普来了。”
李雪雁透过车闱朝外看到,一名身材极其高大的年轻男子,如众星拱月一般正大步朝此方走来。虽是隔了一层纱帘看不太真切,但他轻盈自如而不失稳重大气的步伐,就与身边所有人皆不相同。隐约之间,便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位者气度,令人不可忽视,刮目相看。
到了车驾前方十步,余者随从尽皆停住,赞普一人前。此时李雪雁方才看清他容貌。一张国字脸,宛如斧凿刀削般棱角分明,显然是被高原常年不歇的寒风塑成了古铜的颜色,浓眉星眸鹰鼻薄唇,虬髯飘洒威仪自重。
就算按照时下唐人的审美之观,眼前这个吐蕃赞普弃宗弄赞的,也不失为一个气质出众的美男子。
李雪雁心中暗忖:久闻弃宗弄赞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便与慕白相若,怎生看起来像是三十余岁了?……看似倒有几分王者风采,但怎么也比不慕白的俊美英武、风流倜傥!
“公主远来,有失迎讶,还请恕罪。”弃宗弄赞走到车驾前,微然一笑,拱手施了一记汉人之礼,说道,“此地非常不宜久留亦不便畅所欲言,因此公主可否下车小叙几句?”
李雪雁暗暗惊疑:看似粗蛮霸道,言语之间却是文致彬彬颇识礼数。
“好!”李雪雁也不多言,便走出车来。
一时间,立于车下仰头而视的弃宗弄赞,双眼一眯瞳孔微缩,见惯了大风大浪临泰山之崩而不变色的吐蕃赞普,脸显露出了罕见的惊艳之色!
虽是稍纵即逝,但出于女人天生的敏感,文成公主将他这一瞬的表情收于眼底。
侍婢侍奉文成公主下了车,弃宗弄赞前两步拱了一下手,“就请公主稍移贵步,我们长话短说。”
李雪雁头戴宫纱遮沿帽,目不斜视一言不发,便朝前走。
弃宗弄赞停了半步,飞快的将李雪雁的背面扫了一眼,微然一笑,笑得玩味。
二人走出了二十余步方才停住,李雪雁迎风而立目视前方,“赞普想说什么?”
“我想问,秦慕白现今如何了?我的卫队长丹巴旺杰,又如何了?”
“秦少帅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你该是比我更清楚;至于丹巴旺杰……你可以回去问问噶尔钦陵。”李雪雁的脸绷得紧紧的,冷若冰霜的说道。
弃宗弄赞明显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只知道,你送来了丹巴旺杰的一只耳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赞普陛下,请你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李雪雁心中一股无名业火已是腾腾跃起,只得强压怒火说道,“不正是你们派人去给秦少帅投毒的么?奈何又在这里装傻充愣?噶尔钦陵的阴险无耻本宫已经见识过了,难道赞普还要再表演一回么?”
“公主息怒。”弃宗弄赞倒是心平气和,他说道,“我既然专程前来追寻公主,就是想把事情问清楚,再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没错,丹巴旺杰是我的卫队长,是我派他混入使团之中,潜入唐军大营的。倒是,绝对不是去投毒谋杀,相反,他是去救人和谈的。”
“救人?和谈?”未知此层的李雪雁一时有点迷茫,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看来你并不知情。”弃宗弄赞微然一笑,说道,“次,我意外的查知噶尔钦陵将三名‘影牙’掺入了护送唐军阵亡将士骨殖的队伍之中。”
“影牙是什么?”
“噶尔钦陵私下训练的一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冷血彪悍,而且精通毒药暗器暗杀狙击,经常给噶尔钦陵执行一些特殊的使命。”弃宗弄赞说道,“他们只认一个主人,那就是噶尔钦陵。就连我,也无权调谴他们。”
“那究竟你是赞普,还是他是赞普?”李雪雁不由得冷笑。
“秦慕白不也是有死忠私募,百骑卫队和八百雪雕么?这有什么奇怪的。”弃宗弄赞无所谓的笑了一笑,说道,“说正题!——看到他派出影牙,因此我就心中生疑,暗中派人混入了队伍之中。”
“你是想说,你担心噶尔钦陵派人暗杀秦慕白,因此派人暗中阻止?”李雪雁既惊讶又讥讽的冷笑道,“赞普陛下,请你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一般的愚弄。”
“是难以置信,但这的确就是事实。”弃宗弄赞依旧是面带微笑,说道,“对于大唐的皇帝与我这个吐蕃的赞普来说,秦慕白,都不能死;关西军,都不能败。个中的微妙,你未必能全懂。但请你相信,我现在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那你就撤军请和啊!”李雪雁很自然的说道。
“可以。”出乎李雪雁的意料之外,弃宗弄赞答应得相当干脆,不加半点思索的说道,“只要秦慕白愿意坐下来和谈,我甚至可以亲自前往你们的唐军大营,以示诚意。”
“!!”李雪雁,这下当真是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一直没有正视弃宗弄赞的她,不由得转过头来正视了弃宗弄赞一眼,说道,“你肯定不是真正的弃宗弄赞!你是假冒的!”
“呵呵!”弃宗弄赞笑了,他说道,“你不认识我,这不奇怪;其实就算是高原之,认识我的人,也不如认识噶尔钦陵的人多。”
李雪雁心中一亮:他这是……话中有话嘛?分明就是在暗谕,噶尔钦陵功高震主,使得高原人只认噶尔钦陵,不认他弃宗弄赞!
“但是,你要和谈,噶尔钦陵却不容易,这怎么办?”李雪雁问道。
“你很聪明。问到点子了。”弃宗弄赞双眼微眯看向远方的无边苍穹,说道,“横扫千军开邦立国,我不如他;守成固土育民教善,他不如我。他一直都想做吐蕃的商君,认为只有严刑峻法与金戈铁马,才是制霸长胜之道。”
“商君是了不起,大秦最终也横扫**一统天下了。”李雪雁说道,“可是,强秦也只二世而亡,还不是因为一个‘暴’字?霸道绝非长治久安之计,唯王道方能服四海、宁万民。噶尔钦陵既然号称高瞻远瞩,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比我聪明。比一般人都要聪明,所以他肯定明白的。”弃宗弄赞微眯眼睛看着前方,悠然道,“他只是想在自己有生之年,把子孙后代几百年的事情,一起给办了。他是想先霸而后王,待马踏中原一统九州之后,再来施行王道治国。他的雄心远胜于我,他根本不满足止步于高原……中原沃土,是他魂牵梦绕的天堂!”
“强盗!”李雪雁愠怒道,“别人的东西念念不忘,那便是强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汉人不也正是这么说的么?”弃宗弄赞无奈的笑了一笑,说道,“所不同的是,噶尔钦陵想要窃的,是这泱泱天下悠悠千年。”
“他这分明就是痴心妄想。”李雪雁都气得有点想笑了,说道,“就算他兵强马壮一时得胜,想要马踏中原一统天下,这可能么?赞普陛下,恐怕是个有脑子的人,也不会相信!”
弃宗弄赞微微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其实眼下,吐蕃比大唐更需要和平。虽然这些年来,我吐蕃王朝通过各项立法与变革强盛了不少,但由于之前部族割据连年征战已是疲累不堪。虽有劲兵数十万,但国力仍是无法与大唐抗衡。因此,我才主动提出要与大唐和亲。”
说罢,弃宗弄赞转头,饶有深意的看着李雪雁,说道:“和亲若成,你我现在已是夫妻。”
“你也说了,那只是如果。”李雪雁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现在,你我只是敌人,你不必跟我说许多你们的秘密。眼下我只关心一件事情。”
“公主请讲。”
“请把医治秦少帅的解药,给我。”
“可以。”弃宗弄赞再一次回答得很干脆,说道,“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事申明。”
“请说。”
“据我所知,噶尔钦陵并非是想要毒杀秦慕白,顶多是让影牙将他麻晕,然后用调包之计夹带在使团之中秘密劫来,用作俘虏。”弃宗弄赞说道,“噶尔钦陵虽然狂傲不羁,但向来颇有几分英雄之气。他对秦慕白十分推崇惺惺相惜,一直想让他投效于吐蕃。就算不成,也得将他囚禁于高原,让他自己多个知己也好。”
“废话连篇,如此说来便是你派人下毒毒害的秦少帅了?”李雪雁已是有些不耐烦,说道。
“不是。”弃宗弄赞叹息了一声,说道,“说了半天,公主仍是不肯信我。我既是诚心和盟,又怎会派人去毒杀秦慕白?”
“那便奇怪了,莫非慕白还能自己服毒不成!”李雪雁冷笑连连。
“极有可能。”弃宗弄赞却是答得一本正经。
“一派胡言!”李雪雁怒道,“这解药,你究竟给是不给了?身为一国之君,可不要出尔反尔!”
弃宗弄赞无可奈何的摇头而笑,拿出一个极小的蓝花瓶子递给李雪雁,说道:“影牙擅长使用一种名为‘兹巴兹兰尔力’的花毒,但它只能致人晕迷。须得加壁虎尾烧成的灰做药引,才能致人于死地。但是,这种毒只要毒发,瞬间毙命无药可救。噶尔钦陵因为怕我被这种烈性毒药误伤,因此给了我一份解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须。我不知道秦慕白中的是不是这种毒,你……权且一试!”
李雪雁伸出手,却停在半空没有去接,狐疑的看着弃宗弄赞。
“我以祖先的名义发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相信我,公主殿下!”弃宗弄赞认真的说道。
李雪雁这才伸手一把抓住了药瓶,紧紧握在了掌心,道了一声‘谢过’急忙转身就走。
“公主殿下请留步!”弃宗弄赞在身后叫道。
“赞普还有何事?”李雪雁已是归心似箭,头也不回的急问道。
弃宗弄赞前几步走到李雪雁身边,说道:“希望秦少帅安然无恙,两国可以重新坐下来诚心和谈,以免百姓罹于战火。请相信我的诚意,并代为转达给秦少帅与天可汗陛下知晓。”
“知道了。”李雪雁心不在蔫的急急答道。
“还有,公主殿下,你很迷人。你是我见过的,世最美丽最出色的女子。”弃宗弄赞脸的笑容再度柔和了几分,说道,“请原谅吐蕃男儿的粗犷与直白,对于爱恨,我们从来都不加以隐瞒与修饰。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你成为夫妻,大唐与吐蕃结成姻亲之国,永修盟好。”
李雪雁周身略微震了一震,沉默了片刻,转过身为仰头看着弃宗弄赞,眼神坚定的正色说道:“赞普陛下,本宫也是一直希望能少些战争多些和平。正因如此,此前我才主动请命远嫁吐蕃。但也请你听清楚,那是此前,不是现在。不管今后大唐与吐蕃是战是和,李雪雁,终究不会成为你的妻子了。”
“哦?这是为何?我都已经下令仿效大唐的宫殿,在逻些城为你修建布达拉宫了!”弃宗弄赞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换作是几个月前你若对我说出刚才那番话,我兴许会不顾一切的跑到吐蕃嫁给你。但是现在,不可能了!”李雪雁眼睑低垂轻咬嘴唇,似有几分羞涩的欲言又止,但终于是说了出来,“因为……除了他,我的心底再也装不进别的男人了!”
“是秦慕白?”弃宗弄赞浓眉一挑,不无惊讶的问道。
“与你无关了,赞普陛下!”李雪雁紧紧捂着那个药瓶子,撒腿朝马车跑去,一边跑一边说道,“多谢你的解药,赞普!若是没有骗我,你便是个好赞普,也是个好男儿!但是……我是他的了!”
弃宗弄赞负手而立,眼神复杂的目视李雪雁跑到了远处,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脸泛起谁也看不懂的笑意,喃喃吟道:
“噶尔钦陵……秦慕白……布达拉宫!”
第432章 天惊变
弃宗弄赞看着唐使的车队,像是抢到了糖块的小孩子一样急忙而踉跄的奔走,撒下一串很快消失在风中的烟尘。!。
“真是个至真至纯用情极深的女子,此生不能与之相伴,是为憾事!”弃宗弄赞犹在叹息,“秦慕白,你究竟有何能耐?……我,热切期待与你的相会!”
李雪雁坐在颠簸起伏的马车,紧紧握着那个紫花小药瓶捂在胸前,连声催促“快走、快走”。
从未有试过如此的激动,能让她浑身绷紧,还不停的发抖。手心捂着的这个药瓶,此刻就像是她的生命与全部,紧紧抓住片刻也不肯松手。
闭眼眸,深深呼吸,仍是无法平息这难以遏止的激动与焦急。此刻,李雪雁多希望自己能够臂化双翼,顷刻之间飞到秦慕白的身边,亲手喂他服下这瓶解药。
使团车队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快要出了晴罗原接近唐军所在营地。随行的侍婢和小卒都有些吃不消了,马匹更是口吐白沫,便央求李雪雁能否停下来歇息哪怕是片刻也好。
李雪雁只得答应。众人便下了车马稍作歇息喝些饮水,这时,前方唐营方向突然喧哗不堪铁蹄震震,四方天际一片烟尘嚣起,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众人大惊失色,一名随从小卒急忙翻身马前去查看,片刻后仓皇奔回滚鞍下马,惊诧万分的道——“也不知是何缘故,前方出现两拔军马全是我们自己人……好像,好像打起来了!”
“我们自己人,打起来了?这怎么可能!”李雪雁惊讶道。
“错不了!”小卒肯定的说道,“其中一拨人马就是小人曾经所在的部曲,侯君集将军所率的兰州左威卫野战军!那旗帜衣甲小人怎么可能认错?”
“那另一拨呢?”
“看不太清……只隐约看到,似乎有许多牌盾与陌刀,虽然也有配备马匹,但应该是步兵。”
“怎么回事呢?”李雪雁既惊且恼的道,“少帅重病卧床危在旦夕,咱们自己人怎么还打起来了?……走,咱们看看去!”
“公主……这兵荒马乱的刀剑无眼,还是不要去了!”左右劝道。
“不行!”李雪雁坚决的说道,“我非得去看看不可!我就想知道大非川十万男儿之中,有谁,还不如我这女流之辈醒事明白!”
众皆默然无语,只得跟随李雪雁往前而去。
走了不出两三里地,果然看到前方一大片兵马,真混乱不堪的扎堆挤在一起。倒不是像是真正打起来了,但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其中一方人马占了绝大多数约有三四千人,将一拨只有千百人的队伍堵在了中间。
李雪雁急急催人前行,走到近前了,两方军士都无人来搭理她们。李雪雁登高一看,顿时惊道:“那不是侯君集与宇文洪泰吗?这两人怎么跑出营地闹将起来了?——快,快前去,我要劝住他们!”
混乱不堪的军士人堆里,宇文洪泰裸着身子骑着大马,手提那把凤翅镏金铛,黑脸涨得通红双臂青筋暴起,怒吼咆哮道:“侯君集,你这狗娘养大的白眼狼,别想拦掩!再说一遍,你若不让开,俺就当真不客气了!头一个把你的狗头当西瓜给劈了!”
“你要劈,那便劈!”侯君集带着几名近卫,策马排成一道人墙挡在他身前,也没有拿兵刃,淡淡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记住,你是大唐的将军,不能义气用事冲动莽撞。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带三五百兄弟就跑去找噶尔钦陵拼命,那就是白白送死。少帅在天之灵……”
“你闭嘴!闭嘴!闭嘴!!!你有何面目再提他的名字!”宇文洪泰突然狂怒的暴吼起来,双臂高举仰天长啸,然后痛哭失声!
附近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都不吵闹了。侯君集惊诧的发现,众多军汉扎成的人堆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女子。
文成公主,李雪雁。
她双手捧在胸前,呆若木鸡的看着侯君集与宇文洪泰,脸一片刷白,张翕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好多军士忍不住低低的哭出声来。
“侯……将军,刚刚……宇文将军,说什么?”李雪雁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问道。
侯君集急忙翻身下马走到李雪雁身边,说道:“公主不必多问,先请回营歇息!”
“不!”李雪雁突然大叫一声跑到宇文洪泰马前,扯着他的马缰大声道,“宇文洪泰,你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少帅,他怎么了?”
宇文洪泰低头看着李雪雁,大黑脸泪水滂沱,张着大嘴,一个字也不不出来。
“慕白怎么了!怎么了!——你告诉我!!!”李雪雁歇斯底里的大吼。
“啊!!!——”宇文洪泰大叫一声,扔了凤翅镏金铛直接摔下马来,仰面朝天双拳锤地放声痛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众军士一并跪下,无不痛哭失声。
侯君集侧过脸去,重叹了一声,无语摇头。
“砰!”的一声,漂亮的紫花小药瓶摔在了地,落花粉碎。
“慕白,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喃喃一声罢后,李雪雁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晕厥倒地……
……
关西军主帅秦慕白,毒发身亡。
大非川,数十里营盘尽皆举孝一片白茫,哀声恸天哭绝无数。
山河失色,日月无光。
……
李雪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仿佛脑海里都没有了时光的概念。只觉得自己飘浮于一片黑渊之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茫茫无崖飘乎不定。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没有饥饿,没有念想,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生命,仿佛化作了毫无意义的空洞循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是死了,还是活着……
苏怜清坐在李雪雁的床边,细细给她把了脉,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旁边侯君集与张同急忙问她,情况如何?
苏怜清站起身来,说道:“原本他就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再加听到少帅的噩耗,当场急火攻心以致昏迷不醒。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可以说……此刻,她已经完全崩溃了。”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来?性命是否有恙?”
“不知道。”苏怜清看着躺在榻的李雪雁,少有的显现一丝怜悯忧戚之色,轻声道,“或许她本来就是醒的,又或许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作何解释?”
“醒不醒,看她自己愿不愿了……”苏怜清说道,“一个精神崩溃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活着,跟死了没区别。”
“哎!……”
“真是造孽啊!”
这一切,李雪雁都听在了耳朵里,但就像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事不关己听完就忘。四周,依旧只剩下一片茫茫黑暗,无休无止无尽无崖,没有光亮,没有生机,也没有希望……
吐蕃大营,中军毳帐之内,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一同拍案而起齐声惊道:“秦慕白毒发身亡?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报信之人肯定的说道,“末将也是不敢相信,多番打探确信无疑之后,才敢回报!此刻,大非川内全营举孝哀声遍野;此前,还有唐军将领宇文洪泰私率人马冲出大营,要来找我们报仇,结果被侯君集拦下,双方人马还发生了冲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噶尔钦陵脸色紧绷眼神如刀,斩钉截铁的喝道,“再探!再探一百遍!如果一百遍消息全都相同,再来回报!”
“是!”
弃宗弄赞的神色,变得复杂万分,双眉紧锁的陷入了沉思。
噶尔钦陵也是沉默不语,双手剪背的快速来回踱步,罕有的显露出了几分焦灼之态。
在场的吐蕃将校都有些纳闷了:敌军主帅死了,我们不是应该高兴么?赞普和元帅,这是怎么了?
他们自然猜不透揣不明,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的内心深处,都在琢磨一些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弃宗弄赞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大事不妙”。秦慕白一死,关西军群龙无首,哪里还是噶尔钦陵的对手?而且,秦慕白是死于毒发,继秦琼之后,吐蕃与大唐之间旧仇再添新恨,和盟之事必成画饼。如此一来,战争已是绝对无法避免……吐蕃帝国,便要无可挽回的朝着噶尔钦陵预期的“霸道之路”,走下去了!
想到此处,弃宗弄赞不由得心中一凛,暗忖道:“如此说来,的的确确的是噶尔钦陵毒杀了秦慕白!他有这样的动机,眼前的这个局面,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但问题就在于……当初向唐营派谴使者护送骨灰之时,除了那三名影牙,难道他在唐营之内还另外藏有杀着?他急匆匆的将文成公主打发而走不让我知晓,也不告诉我丹巴旺杰被割了耳朵、文成公主来讨要解药之事,是否就是因为,他是不想让我知道是他毒杀了秦慕白?……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而噶尔钦陵咋一听到这个消息,头一个反应则是——“秦慕白诈死”!自己明明只派人下了迷药,怎么就成了致命的毒药?莫非其中还另外有人做了手脚?如果有,这个人要么是唐军自己人,要么……就只能是赞普派出的丹巴旺杰,或者是他自己了!
眼线报说,赞普曾经半路拦下归去的文成公主,二人有过密谈。难道赞普利用了那个求药心切的单纯傻丫头,用毒药代替解药,假借她手毒杀了秦慕白?
——可是赞普,有什么理由要杀秦慕白?难道就为了栽赃于我、警告于我?难道就为了李雪雁这么一个女人?还是为了……其他?
“诈死!绝对是诈死!!”最后,噶尔钦陵不在心中肯定的对自己说道,“秦慕白,你这家伙肯定没那么容易死的,你也休想用此等小计来骗我!你我之间还没有决出个高下雌雄,你怎么可能会死?……没了你这个对手,让我一个人,去哪里寻找胜利的快乐?”
弃宗弄赞,噶尔钦陵,二人各怀鬼胎心事重重,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能向对方问询取证。否则,这窗纸一挑破,二人之间的猜忌反而加深,而且更添裂痕!
因此现场气氛变得相当诡异,但没一个人敢吭声说话。
吐蕃众将个个感觉压抑无比,心中纷道:奇了怪了,死了一个敌军主帅,我们自己人怎么心事重重的烦闷了?
如此一个惊天之变,便如荼原之烈火,先在大唐与吐蕃的军营之中,熊熊燃烧起来……
第433章 举孝出击
往日的中军主帅大帐,成了白孝灵堂。帐顶的唐字龙旗,换作了招魂白幡。数十里大营哀声不绝,白币飞舞。
唐军将士们的悲愤,终于在三天之后酝酿到了顶点。
遍营下,三五成群扎堆成伙,无不在议论吐蕃人暗杀秦慕白的无耻与龌龊。再加关西军本就是举丧而来的一支哀兵,此前还有老帅秦叔宝的血仇未报,如今又添新恨!
所有人心中的悲愤,终于聚集到了顶点,接近爆的边缘。
往日里乖乖听话的xi卒,也敢质问队正,为何大将还不兵,征讨噶尔钦陵,为少帅父子报仇血恨;众怒难犯,队正弹压不住只得报旅帅;有着同样疑与悲愤的旅帅,报校尉,再至都尉……中郎将,将军,大将军,层层达!
终于在这一天早,数百名大xi将佐齐集于灵堂之前,尽皆白帛缚盔臂裹白孝,一同前来质疑侯君集与薛万均为何不提报仇之事,并达了数万将军一起签血字的请战帛,誓与吐蕃决一死战!
群情jī昂,众意难违。
原本在大非川的这一支关西军中,至秦慕白以下,将衔最高的是薛万均。但侯君集是秦慕白麾下的行军司马与翊府中郎将,也就是全军的总参谋与秦慕白的心腹臂膀,因而实际,侯君集的身份更加重要。
以往秦慕白在时,侯君集与薛万均可算是势均力敌;现在秦慕白没了,大非川本是薛万均的地盘,侯君集乃是外来之客,因此薛万均占据了一些主动。
而此时,薛万均和前来请命的众将一样,是一力主战的;若非侯君集一直苦言相劝,他这一员血xìng方刚的猛将,早和宇文洪泰一样,抬起神武大炮率部冲杀而出,找噶尔钦陵拼个你死我活了。
灵堂之前,白茫茫跪倒一片,众将此起彼伏的不停吼叫着,“出兵报仇,决一死战!”
“侯君集,你都看到了,众意难为。”薛万均与侯君集左右并排跪坐在灵柩之前烧着纸钱,这时低声道,“没人能取代少帅在关西军中的地位。就算他走了,你也不能。”
“你什么意思?”侯君集有点愠恼,“难道我侯某人,是那种自ī卑劣的xi人,会趁这样的当口霸取兵权谋为己用?”
“你怎么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薛万均冷漠的斜瞟了他一眼,说道,“现在凡是在大非川的,没有人不想给少帅报仇。唯有你侯君集一人例外。其实,最该给少帅报仇的人应该是你?若不是少帅一力提携破格录用,你现在还只是个可有可无醉生梦死的贬官废人。”
“薛万均,少帅尸骨未寒,我不想与你争论冲突。抬头三尺有神明,侯某心中可昭日月,也不用跟你废话解释。”侯君集脸è紧绷,冷冷道,“我只知道,现在必须以大局为重,不可义气行事。原本吐蕃的军队就比我们要强大,如果再莽撞冲动行事,结果只会有一个,败。现在全军下无一人冷静理智,光凭仇恨与血勇,是打不败噶尔钦陵的。否则,又怎会等到今日?”
“侯君集,你好不刻薄!居然能说出这等风凉话!”薛万均按捺不住,顿时嚯然而起指着侯君集怒骂道,“照你话说,是不是老帅死了,我们就该无动于衷;少帅死了,我们也得龟缩不前?莽撞冲动是不好,但人生一世要是没了义气与血xìng,与草木猪狗何异?——我薛某人,宁为败军之罪将,也不当薄情寡义之徒!”
“好!薛将军说得好!!”堂外众将士居然大声喝彩跟着叫好起来。
“你们吵什么?”突然有一个高大无比的身体站起了身来,正是宇文洪泰。
这个往日里野xìng难驯大大咧咧的典型莽汉,此时反而冷静得有些异常。他站起身来,眼神冷得有点像冰块的一一扫过堂里堂外的这些人,低沉道:“滚,都滚。”
习惯了宇文洪泰大吼大叫的众人,一时错谔,亦是默然。
“听到了吗,都滚。”宇文洪泰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平静的淡淡道,“要吵要杀,都滚得远远的,休要吵到我家三哥睡觉。”
众人顿时一同面1ù愧è,也隐隐感觉到心中一痛,尽皆默然无语的起了身来,鱼贯而出离开了灵堂。
宇文洪泰依旧在秦慕白的灵枢前跪下,一页一页xi心的烧着纸钱,就跟聊天似的低声道:“三哥,连你都不在了,俺活着还有什么劲?打什么屁仗砍什么狗头,娶什么老婆生什么孩子,全都没意思了。以往只要跟着你,俺就是每天喝凉水嚼老面都活得有滋有味,哪怕挨了板子打在身也是痛快舒坦。但现在……老天他娘的是瞎了狗眼,那么多好死的人,为啥不死?要说咱们不打吐蕃了,就该打天去,造了这贼老天的反。俺要头一个把他揪出来,让他放你回来。不依了俺,俺就一金铛子下去,拍烂他的头!……”
絮絮叨叨,胡言语,没完没了。
众将却是不依不挠的追着侯君集,直到进了他的帐内。
“侯君集,这么说跟你明说了!”薛万均tǐng直了身子站在侯君集面前,说道,“要是只有我薛某一个人想要去报仇,还自罢了,我愿意听你的,谁让你是我以前的司,更是行军司马呢?现在,是全军下所有将士都要去报仇,这我可就做不了他们的主了。一句话,众意难违众怒难犯,你看着办。”
侯君集冷冷的扫过了帐中这数十名高级将士,说道:“那你想怎么样?”
“ji出兵符,调谴军马,与噶尔钦陵决一死战!”
“全部兵马?”
“当然。”
“办不到。”侯君集答得斩钉截铁,说道,“你们爱戴少帅心中愤怒,我可以理解。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因此而葬送了整支关西大军,少帅若是在天有灵,会是何等的痛心疾?”
众皆无言以对。薛万均叹息了一声,说道:“好,你说怎么办?”
“既然是众意难违,我也是无力阻止你们了。但是,绝不能让少帅留下的关西军变成一群乌合之众。就算要报仇要打仗,也必须谋定而后动,妥善排兵合理布阵。”侯君集说道,“其实,我何尝不是跟你们一样,想要与噶尔钦陵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光有仇恨和血勇,是不行的。”
“你是行军司马,你说怎么打,我们听你的便是!”众将一并吼道。
侯君集站起身来负手而立,环环扫过帐中众将一眼,点头,“好!——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重要提议。你们须得认可,我方才拿出兵符调兵谴将!”
“你说。”
“少帅新逝,大非川群龙无。当务之急,必须先请出一人前来主持大局,稳住局面。”侯君集说完略微停顿了片刻,又道,“别看着我,侯某人知道你们一直把我当外人,侯某也自知来时日短既无功勋也无威望,我说的这个人,不是我自己。”
“那是谁?”
侯君集说道:“关西道行军大总管秦少帅麾下,另有两名重要副手。一时副行军总管房玄龄,另一人则是代兰州大都督江夏王李道宗。房玄齡远在京城就不必想了。相信,大家对于江夏王李道宗都不陌生。以他的资历威望,暂时前来接掌少帅留下的帅印,相信不会有人有异议?”
众将各自思忖ji谈了片刻,既然不是侯君集怀有ī心要夺兵权,以江夏王的名望资历以及少帅生前与之的ji情关系,的确是适合的人选。于是一同认可。
“那好,即刻去往兰州,搬请江夏王!”
两天后,黎明。
唐军誓师,挂孝出击。
前军宇文洪泰,率jing锐陌刀、团牌弓弩等步卒万余,排步兵大阵鼓躁而前;中军薛万均,率麾下两万步骑压镇主战,两翼轻骑襄辅掠阵,共计三万余人马。
乍一看来,只是寻常的唐军战法。可是前军与中军之间,还有二十辆大型牦牛车,拖拽了二十tǐng从未走野战战场的神武大炮,缓缓而前。黑dngdng的炮口,遥指苍穹。
大非川军营里,前后一共运了四十面神武大炮前来,坐镇守疆。今日,这些至从装载完毕之后就从未走下炮塔的神武大炮,被拆卸了下来,跟随着城墙一般滚滚而前的唐军步卒,朝晴罗原开tǐng而去。
爱与恨,便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无边的憎恨化作了奔腾的怒火,在唐军大阵之中往来冲斥啸天而起,如同喷的火山!
吐蕃人,很快就侦知了消息,唐军数万军马,惊天动地的鼓躁而前,以正兵之姿前来伐战。
几天来,噶尔钦陵与弃宗1ng赞一样,各有一些烦躁不安。此时再又听到这个消息,一向冷静非常的噶尔钦陵顿时就怒了——“整兵,迎敌!”
他心忖道:来得正好!虽然反复侦查也是得到相同的结果,但我仍然不相信秦慕白真的已经毒身亡了!必是诈死!现在居然还敢派出数万军马前来,号称报仇血恨,不就是为了帮腔圆谎?我将你打个落流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拨唐军是真愤还是假恨,到时真伪一眼可辩!
吐蕃众将刚刚应诺,弃宗1ng赞突然将手一扬,“慢!”
噶尔钦陵回过神来,忙施礼道:“赞普有何吩咐?”
“此时,不得与战。”弃宗1ng赞表情严肃的正è道。
“为何?”噶尔钦陵与众将一同问道,“唐军大举进犯前来攻杀,我军且有不与迎敌的道理?”
“钦陵,自从我封你挂帅出征准你一切自主,就从未干涉过你用兵,对?”弃宗1ng赞说道。
“是,赞普。”噶尔钦陵有点惊讶的看着弃宗1ng赞,说道。
“但是这一次,你能不能听我号令,行一回军令?”弃宗1ng赞说道。
“普赞……请下令。”
“好,全军,拔营而起,退营三十里。”弃宗1ng赞说道。
“什么?”噶尔钦陵与众将同时吃了一惊分不解的看着他们的赞普。
第434章 弥天大谎
弃宗弄赞叹了一声,说道:“钦陵,原本兵者诡道,要如何战胜敌人,用什么手段都是无可厚非。但是,我们既然志在天下,就不能执念于一战之得失,不是么?”
噶尔钦陵的表情脸色顿时黯淡了几分,低声道:“请赞普明示,此时此刻,与志在天下以及一战之得失,有何关系?”
“钦陵啊……你要我怎么说呢?”弃宗弄赞面露难色凝视着噶尔钦陵,沉默了片刻,说道,“常言道好汉不与争怒。唐军主帅新丧,挟恨而来怒气填胸,一鼓作气必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到时我军纵然得胜,难免自损极多,这是其一;其二,趁其丧而伐其兵,是为不义。纵然得胜,胜之不武,反而会一层层加深唐军与汉人对我们的仇恨。钦陵,你不是说过,要战胜秦慕白打败关西军,只在覆手之间么,又何必急于一时?待唐军怒气消散,群龙无首必是一击而溃,又何必在此时此刻与之较劲,落下不仁不义之罪名?”
“赞普,请恕臣弟直言。”噶尔钦陵弯腰抚胸低眉顺目,但是言语铿锵的道,“这几日唐军大营之中一直在操办丧事,我军并未趁此期间发兵前去攻杀,便已是仁至义尽。此时,彼军来攻我军自守,没有半分不仁不义。唐军是怀着一腔血勇前来挑衅,我军若不势时反击,必将滋长敌军气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钦陵,欲图大业,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于我吐蕃而言,欲以外族之身而制霸于中原,最大的困难就是取得人心。”弃宗弄赞耐心的说道,“因此,若能时时处处施以仁义,便是以小失而换大得。此时唐军主帅新丧,挟恨来击,我军非但不与之战反而退避三舍,借以示之对亡者的尊重,是何等的气魄与胸襟?”
噶尔钦陵低头无语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臣弟懂了……我等,终是不如赞普胸怀宽广高瞻远瞩!——传令,即刻拔营起寨,退营三十里。并于军中仿效汉人风俗举孝挂幡,祭奠唐军主帅秦慕白,在天之灵!”
“是!”
弃宗弄赞,暗暗的吁了一口气,心忖:秦慕白暴毙,这事发突然,太过出乎我的预料与安排之外。在事态恶化之前,必须先要稳住噶尔钦陵。这仗,能迟一天打起来,我便多一分回旋的余地。总之,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和盟之事!
似噶尔钦陵这般精明过人心细如发,加之对赞普的了解,也早已想透了他下令‘不得与战退避三舍’的动机与意图。但,毕竟是“君君臣臣”,纵然是患难生死披肝沥胆的兄弟,只要还有君臣这一层关系在,噶尔钦陵清楚,自己就永远无法逾越赞普这一关。
此刻,噶尔钦陵心中早已隐隐存在的那一丝危机感,再度加剧——“赞普,与我结义十五年亲胜同胞的兄弟,对我的亲近与信任,越发不如从前了……”
唐军三万人马,二十挺神武大炮,花了半天的时间穿越晴罗原,接近了吐蕃军营的边缘。但前方斥侯快马回报,说吐番人突然拔营而起往西北高原退去,并在三十里外另起军寨,摆出守势。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了薛万均与所有唐军将士的意料之外!
原本,大家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是……强大的吐蕃人,三十万大军,怎么就莫明其妙的撤了呢?
薛万均一时迷茫不解,急忙派快马飞速回报侯君集,让他这个行军司马来拿主意。
侯君集也是惊愕不已,急忙亲自离营跑到前军前来探查。这时斥侯陆续回报军情,说吐蕃人重新下营之后,居然在营中举起白孝、挂出魂幡,杀牛宰羊以备牺牲,大肆为唐军主帅秦慕白,举哀吊丧!
“岂有此理!”
“毒杀少帅,现在又来举丧祭奠,分明就是冷嘲热讽、欺人太甚!”
“杀光他们!杀!!!”
没有一名唐军将士领情,反而怒气再度扬,不可遏止!
眼见此情此景,薛万均与侯君集就算再有想法,也是无法平息众怒,只得由薛万均依旧率军而前,攻杀吐蕃大军。
且料,吐蕃人一不做二不休,三天之内再退两营,每营三十里,依旧军中举丧挂孝,祭奠亡灵。
薛万均与三军唐军将士,攒了一肚子怒火出营二百里余里前来邀战报仇,居然连着将拳头打在了棉花,气恼之余,好不纳闷。
连侯君集也感觉有些头大了,几番暗道: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秦慕白,纵然你神机妙算也未尝料到会有这一层?吐蕃人退避三舍不与我战,常言道赶人不百步,再要追着他打可就显得我们胡搅蛮缠不明事理了。再说了,孤军深入二百里余,也是取败之道。这就好比一只兔子挑衅饿狼,人家不屑与我一战都退回老窝了,兔子还紧追不舍没完没了……得想办法,将薛万均撤回来才行!
深更半夜之时,心中烦闷不堪的侯君集,独自一人来到灵堂之内,找个借口支开了守灵之人,拍了拍大棺裹,似真似假的朗声说道:“秦慕白啊秦慕白,你扔下个馊主意便往这大棺材里一躺百事不管,倒是安逸舒坦了,换作我在这里头大如斗、呕心沥血,还好多人为你要死要活的。你手下这群骄兵悍将我都有点镇不住了,要么江夏王快点前来;再要么,咱俩换换?我进去躺会儿,你出来主事?”
“大半夜的,还还不让人睡觉了?”突然传来一记声音,却是女声。
苏怜清,不知何时如同鬼魅一般,从灵堂的一处阴暗角落闪了出来。
侯君集不深不浅的被吓了一回,愠道:“何时来的,也不吭声?!”
“一直都在。”苏怜清撇了撇嘴笑道,“我得看着啊,万一有人盗尸,或是放火烧尸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啊?”侯君集有点恼火的瞪着她,“怎么你们,人人都把我像贼似的提防着?”
“咦,你别误会,完全不是那意思。”苏怜清嘻嘻的笑着说道,“如果信不过你,你就不会成为知情人了。你说呢?”
侯君集冷哼了一声,警惕的四下环顾查看了一回,确认四下再无闲杂人等之后,低声问道:“少帅现今人在何处?接下来,作何安排?”
苏怜清脸的轻佻神色顿时一扫而空,变得凝重而警惕,低声道:“自然已经不在大非川。”
“什么,他何时离开的军营,去了哪里?”侯君集惊讶道,“难道,他真不管这十万大军了?”
“你嚷什么?”苏怜清低斥了一声,说道,“他不是早已授计于你,让你搬请江夏王前来主事么?天榻下来,会有人顶着,你慌什么!”
“我不是慌,我是急!”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气闷闷的吐出,说道,“他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然后逃之夭夭,眼睁睁看着十万兄弟为他悲痛欲绝、拼死拼活。众怒难犯啊!现在大非川里的人都只剩下了一个念想,就是要找吐蕃人拼命。这万一拼个鱼死网破兵败千里,岂不是一切巧计皆成虚话?那可如何是好!”
“你过虑了。”苏怜清双手抱肘胸有成竹的淡淡道,“以秦慕白的奸诈,怎么可能料想不到眼前的局面?或者,这正是他想要的。”
“正是他想要的?”侯君集双眉一皱,既疑且恼的道,“他就真的那么狠心,欺骗他忠实的部曲将校与同袍兄弟?”
“不是欺骗。是兵不厌诈。”苏怜清说道,“我了解秦慕白的为人,别的不说,他十分好色,但是一向是十分怜香惜玉的。你看看李雪雁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他这回是下了多狠的心了。实话跟你说,他不仅仅是骗了一名红颜知己,骗了十万兄弟,还要去骗更多的人,这包括他的母妹妻女,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自己?”侯君集不解的问。
“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一定难以相信。”苏怜清淡淡的道。
“你讲。”
“次秦慕白吞下的,是真正的致命的毒药。”苏怜清脸色一沉双眉拧起,摇头,啧啧的道,“我若晚到半分,他定然毒入骨髓命丧黄泉!所以,他吐血、昏迷乃至垂死,都不是装的。那是真的!”
“什么?!”侯君集果然大吃一惊,“他这也太狠、太冒险了!”
“当时他找我帮忙,我死活不肯。但是他说……”苏怜清停顿了片刻,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从来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固执的渴望一场胜利,那甚至是偏执!疯狂的偏执!——他说,如果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去骗其他人?先从他自己开始,然后是身边的人,然后是麾下将校军士,然后是大唐天下,再然后最终的目的,必须要骗到噶尔钦陵!”
“撒下个弥天大谎,让全天下人随之乱舞……无毒不丈夫,太狠了!”侯君集猛吸了两口凉气,半晌无语之后,方才道:“那他现在毒解了?情况如何?”
“放心。老娘就是有千百条性命,也不敢在这件事情犯糊涂。”苏怜清说道,“秦慕白知道他这一‘死’,大非川必乱,你和薛万均历来不和,很有可能镇不住台面。因此,才让我将这个机密告诉你,让你稳住心神。待江夏王到达大非川之后,他自然另有安排。”
“好……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安心不少。”侯君集长吁了几口气,又啧啧的摇头,随即再又苦笑,连拍了几下棺裹说道:“行,你依旧好好躺着,咱们,又不换了。”
苏怜清撇嘴笑了一笑,说道:“行军打仗,是你们爷们儿的事情。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雪雁这个公主丫头。希望江夏王来了以后,她能有所好转。”
“嗯……”侯君集也是脸色复杂颇有感触的点了点头,说道,“没想到,这丫头对秦慕白如此一往情深。秦慕白还真是个大情种、大骚包!……待事情罢后,我看他如何收拾残局。这普天之下最难偿还的,便是这情债!——还有兰州那边他的妻儿,长安那边他的母妹家人,以及他的兄弟朋、无数死忠的将士,又该当如何交待了?”
“甭管他了。眼看着我家那汉子都快傻掉了,我也不敢泄露半句,你说我有多恨他?”苏怜清冷笑,笑得有点恼火也有点担忧,恨恨的道,“现在秦慕白脑子里只剩下了‘胜负’二字。不管最后他是输是赢,都未必是个好收拾的局面。他这一回……是真豁出去了!”
侯君集点了点头,叹息一声,说道:“拼着舍弃全部家当,秦慕白也要赢下这一场。归根到底,这或许都是起源于他父亲的死……真够狠的!他是个疯子,我服了!”
第435章 征服天堂
昆仑,有称“万山之祖”,古来便有“神山”之名。
传说,这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仙主正是西王母,在《穆天子传》中就有“穆王八骏渡赤水,昆仑瑶池会王母”的传说。
人们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喜欢抱以幻想与虚构。但“冰封入云、飞鸟不渡”的确是摆在庞飞眼前的事实。
穿着一身极厚皮裘的庞飞,庞飞无比吃力的撑着膝盖,颇显笨拙的在一块突起的冻土坐下,朝前朝看了几眼,眼睛被一片雪白和反射的阳光,刺得有点生疼。
连绵无尽的雪域,遥无边涯;高耸入云的雪山,与天接壤。
从大非川出发,横渡青海湖,密林潜行近百里,这一路都十分顺利。但至从踏这昆仑雪山,庞飞和五百雪雕军,感觉就像是到了人间地狱。
呼吸困难,天寒地冻,永不停歇的暴风和不期而至和雪崩,全都是埋伏在身边的无情杀手。
“呼、呼……”庞飞耷下头来,使劲的喘气,有点头昏眼花体力透支的感觉。额角有汗滴淌下,他急忙一挥手抹去,就怕这一滴汗落入脖颈衣领之间,凝成刺骨的冰锥。
“庞……庞将军!”一名雪雕军小卒撑着佩刀,吃力的蹒跚过来,喘着粗气说道,“周……周元不行了!”
庞飞一个激灵,急忙爬起身来。
一群军士扎堆围在一起,人人半跪在雪地之中,顶起膝盖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隔绝雪地的“人床”。叫周元的雪雕军军士,仰面朝天躺在人床之,眼睛直直的看着天际,嘴唇机械的抽动。
庞飞挤了进去,握住他的手,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庞、庞将军,我不行了……”周元的喉咙里就像风箱似的拉响,拼命挤出几个字来,“我没用,是我拖了兄弟们的后腿,你们早该埋了我,加速前进的。”
“胡说!我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谁也不会扔下谁!”庞飞紧紧握住他的手,沉吼道,“挺住!你会好起来的!就算是扛,我们也要把你扛出昆仑雪山!”
“别、别了!”周元顿时急了,仰起头瞪大眼睛,狂喘粗气的道,“我不行了,就把我扔在这里!……请、请代我向少帅认罪!我……我没能完成任务,我中途退出了!”
庞大紧紧握着他的手,无言以对,牙齿咬得骨骨作响。
眼圈,终于是红了。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四个了。
周围的雪雕将士们,默默的潸然泪下。
“庞将军,临死之前,我有个事情,想要问你……”周元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艰难的转动脖子看了周围一眼,说道,“兄弟们,麻烦你们,走远一点……”
众军士默默无言的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将周元放到了雪地,慢慢走开。
“你问!”庞飞将耳朵凑到了他嘴边。
“临出征时,我们听到一些消息,说……说少帅,去世了……可、可有此事?”周元问道。
庞飞紧紧咬着牙根,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滚落而下。凝视着周元渐渐没了人色的脸庞和涣散的眼神,他实在不忍再欺骗他……于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真、真的吗?……”周元居然笑了,笑得十分坦然,舒坦,缓缓的闭了眼睛,松开了手,脖子也落了下去,嘴里喃喃的道,“周元,到了地下,还能继续追随少帅……”
“周元!!!”
……
北风呼啸,如刀。
庞飞将剩下的三百余名雪雕军军士全部集中在一起,自己爬一块高处的冻土,连喘了好一阵子粗气,拼命吼道:“兄弟们!”
“在!”
“你们,是否都听到了一些风声,说少帅出事了?”庞飞大声道。
众皆默然。
“你们是不是在怀疑,这次任务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们这是在白白送死?”
“没有!——”整齐而铿的吼声。
“答得好!!!”庞飞声嘶力竭的吼道,“我们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是少帅倾尽心血带出来的钢铁之师!——军令,就是军令!执行它、完成它,就是我们的使命!”
“是!——”
头昏眼花的庞飞,不得不撑着佩刀喘了好一阵气,才勉强回过神来。他猛一挥手朝前指去,说道:“翻过那个大雪山,就是格尔木!——吐蕃人称之为‘天下之巅’!那意思就是说,那是不可逾越、不可战胜的!——兄弟们,你们服气吗?!!”
“不服!!”
“既然不服,我们就要让吐蕃人知道,我们——少帅麾下的雪雕军,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天降神兵!!既然不服,今天,我们就越过他、征服它!”
“征服它!!——”
“咣——”
庞飞拔刀出鞘,遥指那高高在冰雪连天的大山,喝道:“扛起阵亡兄弟们的炸药包,一个也不许落下——全军,向天下之巅,挺进!!!”
天下之巅,昆仑雪山;
神仙居住,飞鸟不渡。
今天,迎来了一群誓要击破长空将其征服的,铁骨雪雕!
……
大非川西北一十六里,有一处长达四十多里的大峡谷。就如同是一座山峦被天降神斧从中间一斩而开裂为两半,中间是一条宽达数里的通道。头顶,则是高耸入云飘渺虚影的大山。
这座山谷,有一个美丽而奇幻的名字——幻月谷。
传说,每当夏日雨水天气之时,山谷之间就就会呈现出奇异的彩虹与云霞,云蒸霞蔚五光十色,俨然如天仙境。还有人说在这云霞之间看到过月宫仙子翩翩起舞,神佛往来仙音漫妙。
幻月谷之名,因此而来。
秦慕白站在幻月谷一侧山顶之,迎风负手而立,衣袂飘飘,看云海翻滚听风声啸响。
的确是仙境一般的景致,可是秦慕白脸颊紧绷表情冷肃,双眉微沉眼色凝重,全然不是悠然自得的游玩之情。
这时,身后的山坡快步跑来一名不甚起眼,但脚步相当矫健的布衣小童,距秦慕白身后数十步时便放慢了脚步稳稳走来,直至他身后便拱手弯腰道:“主人,我回来了。”
秦慕白转身,微然一笑:“辛苦你了,秦拾。事情进展如何?”
秦拾顾不去擦满脸的汗渍,喘着气说道:“办妥了!——鲁大匠亲自带人押运七十车五指神雷正往幻月谷赶来。因为有少帅赐颁的雪雕军通行令,一路走来无人盘查十分顺利。最迟明天晚,可以赶到这里。”
“七十车,有多少斤?”秦慕白问道。
“大约,八万多斤。”秦拾说道。
秦慕白不禁皱了下眉头,“太少了!至少得要二十万斤,才够得我用。”
秦拾面露难色,说道:“主人,这已经是铁谷全部的家当了,花费几年时间积攒下来的所有五指神雷都运来了,一钱不剩!鲁大匠听我报讯后不敢怠慢,知道主人定是要干番大事。因此,随行还带来了刚刚训练成伍的两百名火神。火枪、雷弹、衣甲等物都一应装配妥当了。”
“好。他也尽力了……”秦慕白点了点头,走前几步,抬袖给秦拾擦去了脸的汗渍。
秦拾面露惶色,受宠若惊。
“主人……现在,大家都认为你已经……”秦拾小声说道。
“嗯,我知道。”秦慕白点点头,转身走到悬崖边,极目远眺看着飘渺云海,说道,“这一次,我的确是欠下太多了……”
“小人途经兰州的时候,差点没忍住跑进兰州城,告诉三位主母实情……”秦拾小心翼翼的怯声道。
秦慕白的脸皮不自禁的抽动了一下,没有吭声。
“主人,我还有话说……”秦拾见秦慕白不作声,有点害怕,但仍是忍不住。
“从襄阳到兰州,你都跟我几年了。你几年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今天一天多。”秦慕白笑道,“你说!”
“小人当初听到主人毒发身亡的消息后,感觉天都榻了,差点就拔刀抹脖子,随主人而去。”秦拾说着,有点哽咽了,“小人不过是主人随手捡来的一名犬奴,尚且如此。那主人的母亲兄妹、妻子儿女这些血肉至亲,又当如何了?”
秦慕白鼻子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秦拾,你其实很想骂我一顿,对么?”
“小人不敢……”
“骂!其实,我倒是很希望有人能当面痛骂我一顿!”
“小人不敢!!”秦拾仓皇跪倒下来,以头磕地砰砰作响。
秦慕白转走几步弯下身来,将秦拾扶起,拍了拍他额头的泥土又替他抹去了汗泪,柔声说道:“正因为我欠的太多,所以,才没有了选择。你懂么?”
“小人不懂……”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说道:“正因为你不懂,我也才跟你说。这幻月仙境之中,不知是否真有神佛;如果有,不知道我父亲升天之后,是否已经成仙成佛?”
“小人……仿佛懂一点了。”秦拾睁大眼睛点了点头,说道,“主人是想为老主人报仇!”
“就算是!”秦慕白笑了,说道,“好了,不多说了。咱们下山去,找个地方等鲁有海的车队。到时,你去将他带来见我,记住,只许他一人来见。”
“是!……小人先行一步,为主人开道,也好准备饮水食物!”说罢,秦拾拔腿就跑。
“等等,你回来。”秦慕白唤道。
“主人还有何吩咐?”
秦慕白前几步,微笑道:“兰州主母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有安排。武东家和高阳公主都有孕在身,我安敢造次?”
“那就好!”秦拾顿时咧嘴而笑,笑得露出了两排大板牙。笑完后又愣了,迷茫道:“这是主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主人怎么告诉我这个犬奴了?”
“你不是犬奴,也别叫我主人。”秦慕白微笑道,“我告诉你,是因为你已经把秦家当作了自己的家,把我的亲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其实,你早已经是秦家的一员,就从你姓秦的那天开始。”
“主人,我先下山了!……”秦拾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抹着脸。
秦慕白看着秦拾瘦小的背影,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秦慕白,你欠下的,又更多了……”
第436章 无双诈谋
“秦慕白死了”。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从大非川飞向河陇,径直传遍了大唐九州。关于他的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为国尽忠”了,有人说他“天妒陨落”了,也有人说他“终于完蛋”了,或者是,简简单单的,“死了”。
还有一些人,宁愿自己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或是相当固执的把它当作是个谣言。
万里之遥,幽州大都督府内。
冬的寒意总是最先光顾这毗邻辽东的地界。花圃无花,残草秃柳之间,凉亭一壶酒。
李恪独自一人站在凉亭中,紫锦袍进贤冠,迎风而立衣袂飘飘,一如既往的潇洒俊雅。
寒风瑟瑟,花圃间枯草飞扬,沙沙作响。
就如同女子心爱的妆奁里面,总是装着珍贵的珠宝。原来,男人的心中也有一口箱子。所不同的是,女子会经常去翻弄他的妆奁,而男人总是将那口箱里静静的放在内心的最深处。
不经意的打开那口箱子时,里面既无珠宝也无钱财,只有一些发黄的旧历,面写着一些人的名字,一些陈年的旧事。
此时,李恪就打开空了那口箱子。于是,与秦慕白儿时嬉游,同骑比射,花间煮酒的情景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近几年的种种经历,更是历历在目。从初识媚娘开始,二人就牢牢绑在了一起。京城,绛州,襄阳,再到分隔万里的兰州与幽州,李恪觉得,不管他与秦慕白离得是远是近,始终就如同是左手习惯了右手的存在。
当有一天突然发现,对方不在了的时候……
“秦慕白,你是个大骗子。”李恪拿起酒壶,缓缓的倾斜出一点弧度,让壶中的美酒涓涓落入身前葬满花瓣的泥土之中,轻声自语道,“你说祸害遗千年的,现在怎么回事?莫非……你还是个好人?”
“别逗了。”
“我从未遇到过比你还奸诈、还狡黠、还好色、还……”
终于是,无言以续。
手轻轻的颤抖了几下,酒水凌乱的洒下,落到了李恪华丽的锦衣之。
“怎么,你还生气了?”李恪的嘴角微然的漾起一丝轻微的弧度,居然笑了。
“好,我自罚三杯!”对酒壶,他连饮了几口。
一阵风起,花圃间残草飞舞,落英潇潇。
“如果有来世,你变女人,我娶你。”李恪依旧那样微笑着,双眼迷蒙的看着辽远的天际,自语道,“或者你变成一朵流云,我只要一抬头就可看见你;或者你变成一壶酒,一盏茶,于我穿肠而过,了无挂怀,但不分离。再或者,你与我擦肩而过却永不相识绝无瓜葛。总之,来世……你不要再当我兄弟。”
“做你的兄弟……”李恪深深的吸气,表情凝滞许久。
“太伤……”
长安,卫国公府。
客堂大厅里,李世民与李靖两人对座,品茗对弈。
李世民左肘撑着棋盘,左手按着额角,右手拿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停在半空中,已经定了许久。
李靖表情的依旧如同一潭深秋的古井,波澜不惊。他缓缓的将手掌伸到李世民握着棋子的右手下,不经意的,那颗黑子居然掉了下来。
“咦!”李世民恍然回神,自嘲的一笑,“朕走神了。”
李靖微然一笑,将棋子奉还给李世民,说道:“陛下好像心事很重啊。是否听到了一些风闻?”
“不光是朕,满长安的人都听到了?朕居于深宫还后知后觉了。”李世民双手在膝盖一拍,重叹一声道,“这棋,无法下了。改日!……是朕坏了靖兄的雅兴,稍后酒桌先行自罚三杯。”
李靖微笑不语。他清楚,自己赋闲许久的一个老臣,皇帝已经有近半年没登门了。今日突然驾到,定有事由。
“陛下,不如就让老臣……去兰州!”李靖突然说道。
“嗯?”李世民略微吃惊的眉眼一抬,说道,“靖兄何出此言?”
“长安风传,说关西军主帅秦慕白已然阵亡疆场。”李靖说道,“兰州一役,事关重大,远比当年北定突厥、收复吐谷浑还要重要。老臣虽然年迈,但尚能为国效力。”
“靖兄,有你这句话,朕心里就已经痛快不少了。”李世民站起身来,背剪起手走到堂前屋檐下,朝西北方遥望。言语之中,却是没有答应李靖的请求。
李靖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走到了李世民的身后,静静的站着。
二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良久后,李世民说道:“靖兄,你信么?”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李靖果断的答道。
李世民双眉一皱,不置可否。
“陛下作何感想?”李靖问道。
“朕很迷惑。”李世民说道,“边关前线主帅阵亡,居然没有一封军报回报朝廷。仅仅是民间的一些传闻……朕,无法确信。但靖兄说得也有道理,这种事情,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那陛下就该早做打算。”李靖说道,“关西军不可一日无帅。没了秦慕白,那里的几个将军彼此都不会相服。虽说有江夏王在兰州坐镇,但他毕竟是外人,不是关西军的老宿。恐怕,一时也难以完全镇辖统率全军。”
“靖兄,不愧是我大唐的军神啊……秦慕白是你的关门弟子,他出了事,你首先想到的仍是军国大局。”李世民颇有感触的长叹了一声,悠然叹道,“叔宝走了才没多久,现在又是慕白……朕,情何以堪哪!”
“陛下,老臣再一次主动请缨,前往兰州!”李靖将拐杖将旁边墙板一放,双手抱拳,银须抖擞的正色道。
李世民转过身来,微然一笑,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李靖的双拳,说道:“靖兄,这一次不用你出马了。”
“陛下已有安排?”
“不错。”李世民说道,“很久以前朕就承诺过,如果秦慕白不是噶尔钦陵的对手,朕,起倾国之兵与弃宗弄赞决一死战!”
“陛下要御驾亲征?!”李靖惊讶道。
“如果秦慕白阵亡的消息属实,朕一定亲征。”李世民斩钉截铁的说道。
李靖眼中闪过一道厉芒,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除非是陛下亲征,否则,老臣绝不肯让出这帅位!”
“靖兄,难得你也肯说一句大实话了。”李世民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朕遍观朝野遴选天下,再敢拿起这枚帅印的,也就两个人。这两个人,今天还就都站在这里了。”
“老臣还是拄着拐杖!”李靖自嘲的笑了笑,依旧拿起了拐杖。
“朕思来想去,非但是不愿意相信秦慕白已然阵亡,而且,总觉得这其中颇有蹊跷。”李世民说道,“所以朕才特意来找靖兄,请教一二。”
“但有何事,陛下明示便了,老臣与陛下一同相商。”李靖说道。
“以朕对秦慕白的了解,他应该是那种一鼓作气、正兵谋胜的将帅。”李世民说道,“所谓兵不厌诈,他虽然聪明,但好像不属此道。靖兄以为呢?”
“陛下的意思是说,秦慕白是在用诈谋?”李靖白眉深皱,冥思了半晌,摇了摇头道,“这不大可能?如果连这样的诈谋也敢用,那可是连天下人都一起给骗了。这其中,还包括他的至亲至爱与亲朋好。”
“朕没有证据,只是猜测。但朕有一种直觉,秦慕白,没那么容易死。”李世民淡淡的说道。心中,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袁天罡与李淳风的话。他们很早就曾说过,帝星不明妖星大盛,而这妖星的异彩一但绽放还就大辅于帝星。
既然这颗妖星气数如此之盛,怎么会这么轻松的就陨落?……虽说术士之言不可轻信,但潜移默化之间,还是多少有点左右了李世民的思想。
“就前线实情而言,我军实力大不如敌军。噶尔钦陵麾下有十五万昆仑铁骑,战力可说冠绝天下。另有十余万骑兵,也都是吐蕃的主力王师,合计超过三十万占去了吐蕃全国一半以的兵力,实力不容小觑。”李靖若有所思的慢慢说道,“而关西军此前曾蒙受高昌之败,精锐主力损失过半。再加战线太长兵力兵散,大非川主战场那边顶多不过十万兵马,其中至少还有过半的新兵。强弱悬殊一眼可辩。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正兵取胜显然是绝不可能的。要说,秦慕白会用诈谋,也不一定。”
“是啊!”李世民说道,“朕也是这么认为的。换作是朕在大非川统领三军作战,也会挖空了心思,百出奇兵以胜之。但是……如果秦慕白之死当真只是一个诈谋,那这小子未免也太大胆了!”
“陛下……”李靖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嗯,靖兄有话请讲,你我之间又何须忌讳?”李世民说道。
“老臣以为,兵者诡道奇正相辅,但凡能够克敌制胜的,便是之兵法。”李靖说道,“秦慕白,可以是我三个徒弟当中,学艺最不精的,也可以说是学得最精的。你要他背颂兵中的任何一段,他多半会背不出来;要讲解史经典战役中的精妙缺失所在,他也会吱吱唔唔难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他却是最善于因地制宜灵活运用的,学得最活。若要打个比方,便是侯君集习练兵法已得其肉血,苏定方得其筋骨,秦慕白,得其神髓。”
“你的意思是说,这倒真有可能是秦慕白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是兵法之诈谋?”李世民双眉一沉,不无惊讶的问道。
“老臣不敢断言,但,以老臣对秦慕白的了解,却又有这可能。”李靖谨慎的说道。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师。”李世民感叹了一句,喃喃自语道:“那他,还真就是颗名符其实的妖星了,如此大胆荒诞的诈谋,也敢来用……”
“陛下,试想……如果连天下人都被他骗了,陛下与老臣也在此猜疑不休,那么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那边……”李靖适时的打住了话头。
李世民恍然一悟眼中精光掠闪,“那他们,蔫有不中计之理?”
“诚然如此。”李靖呵呵的笑,又摇了摇头,“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实情如何,还是得要等到兰州的军报到了,方能定论。”
“嗯……”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意味深长的道,“那朕,就再等等。看兰州那边,究竟会给朕一个什么样的消息。”
李靖默然无语,一双略显浑浊的老眼之中,却隐隐闪着异样的光芒,心中暗忖道:那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必然是……足以震惊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