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顽童(上)
李邺叼着草茎,趴在溪流边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泉水。
肚子咕咕地叫着,提醒着他已经有一夜没有进食了,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仰首向天,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当初在中原的时候,饿上两三日是常有的事情,那时不觉得,可现在,只是一夜没吃东西,就不愿意动弹了。
之所以挨饿,是因为他从郁樟山庄中逃了出来。
他是自愿卖身的,原本为的就是图个衣食,却没想到被大老远地从中原送到江南。送到江南便罢,可江南的这位主人也太难侍候了,自古以来,就未曾闻有强逼着僮仆读书习字的!
他原本就是个浮浪性子,喜欢的是游手好闲,厌恶的是一本正经,因此呆了没多久,便责罚不断,几乎日日都被拉出来,作杀鸡骇猴的那只鸡。不是因为学业不成,便是因为调皮生事,赵勇在他身上,都抽断了三根竹鞭。挨骂挨打倒还罢了,李邺自记事起就没少挨过,最让他难堪的是,每次责罚都是当着全体孩童面前,而且还每次都被小翠姐看到。为了给他求情,小翠也被大少爷斥责过数次了。
他最初是想哄得年幼的大少爷开心,自己便可以得个轻松的活计,却不料这位年幼的大少年比谁都难侍候。
肚子再次传来咕咕的叫声,李邺骂了一声,有些怀念郁樟山庄的红烧肉来。
郁樟山庄不但平时一日三餐,中午晚上都有荦菜,每月更是有一顿管饱的红烧肉,至今他吃过两次,那油汪汪的肉块咬到嘴里,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李邺在中原时也见过那些大户人家,却从未听说有哪家如此供给僮仆衣食的。若是不逼着他读书识数,那这种生活,几乎与仙境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虽然从庄子里逃出来,却没有逃远,一来是因为人生地不熟,不太敢乱跑,二来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想念庄子里的衣食,特别是想念小翠姐的关照。他母亲早逝,父亲又是个醉鬼,因此此前从未有人如此关怀过他。
“若是小翠姐知道我逃了,不知是会伤心,还是会象其余人一般骂我。”
想到这里,他的肚子越发地饿了。
不过,他又不愿意厚着脸皮回去,象这般逃出来的逃奴,主家捉住后,十之八九是打了一顿后发卖。与其去受那个罪,倒不如想法子逃了,这江南富庶之地,便是做花子,也总有口饭吃。
他紧了紧腰带,从石头上爬了起来,肚子又开始咕咕乱叫,现在要做的是弄点吃的先垫垫。
李邺看看四周,没见到什么人影,只有远处有个棚子。隔着溪流的那一边,是一片瓜田,瓜田里种着消暑的寒瓜(注1),李邺曾吃过一回,因此见了不觉两颊生津。
那棚子里应当是看瓜人,只要避开看瓜人的耳目,便可偷一个来。李邺在卖身前也做过小偷小摸的勾当,因此轻车熟入,伏在地上,一寸寸地向瓜田里爬去。
猎物早已挑好,那是一个大瓜,足有成年人的头颅大小。李邺舔了舔唇,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寒瓜的香甜了,当他的指头碰着那个大瓜的藤蔓时,他把郁樟山庄里的不快全部忘光了。
就在这时,犬吠声响起。
“小贼,敢偷我家寒瓜!”
怒咤声也在这个时候响起,李邺噌地跳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却发现一个少年带着两只大狗,正对他怒目而视。
“这……老爷没偷,你这小厮哪只眼见着老爷偷瓜了?”李邺这不是第一次小偷小摸被人抓住,他早就有了一套应对之策,若抓住他的是个大人,他早就下跪求饶了,但这少年看上去比他还要小些,不过十一二岁左右,与他年纪相当,虽然带着两只大狗,可那有什么好害怕的!
“小贼!”见他还敢狡辩,那少年立刻急了,他挥动拳头:“你是讨打对不?”
“你来啊,试试小爷可曾怕你!”对于那两只大狗,李邺还有些担心,可对这个少年,他却一点都不怕。
少年吼了一声,眼见就要冲来,突然又停住脚步:“抓住这小贼,狠狠地抽了送官!”
李邺正奇怪,突然间见两个歪戴帽子赤着上身的大汉从瓜棚里冲了出来,他心知不妙,这少爷虽然一个人出头,却不是一个人在这!他转身就跑,逃时还没忘记踹上那大寒瓜一脚,心道我吃不得也要让你吃不得。
“班定远,霍骠骁,上!”
那少年在他身后喝道,然后两只大狗便狂吠奔来,它们训练得其实不是很得法,真正的经受训练的猛犬在奔袭的时候应该是不出声的,但它们却一路狂吠,唯恐声势不大。
不过,这样的大狗吓唬李邺已经足够了,他怪叫着加速,这些日子营养跟上了,加之每日又要晨练,因此他跑的速度极快,那两只狗一时半会倒也追不上。两个赤着膀子的大汉虽然喊得震天响,却未曾真的追来,毕竟这只是偷瓜的小事,值不得为此惹上官司。
李邺不知自己狂奔了有多久,听得身后犬吠声渐远,他才敢放慢脚步回过头来。那看瓜的少年和两只狗都停下了,没有继续追他,他从地上拾起一块泥巴,用力砸了回去,嘴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若不是腹中饥饿,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至少比起在郁樟山庄里那严厉得近于苛刻的纪律要强。
“傲气面对万重浪……热血象那红日光……胆似铁打骨如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觉得无拘无束,偷瓜不成的不快,倾刻间便被李邺抛到脑后了,他背着手,唱起了曲子。这曲子是夜间学习算数时赵与莒教的,比起上午的识字,李邺更喜欢算数一些,他现在已经能顺利地数到一百,一百以内的加减也能够勉强算出,虽然比不上陈子诚和陈任,却也能与龙十二不相上下,并列男童中倒数第一。
“大少爷除了教算术,偶尔还教唱曲子,这曲子好,我唱得最好,可大少爷从不让我去唱。”
注1:即西瓜,原产于非洲,传入我国时间有汉时、五代时等说法,无论哪种说法,宋时中原和江南已经有西瓜,这是无庸置疑的。
九、顽童(下)
有的时候,赵与莒会给男童展示自己的时间,或是唱他教过的曲,或进说上两句话,这被当作他对孩童们的奖励。陈与诚与陈任是最常得到这奖励的,就连龙十二,因为前日在磨坊里干得专心,也得了一次,可那个聋子,站在被赵与莒称为讲台的地方,半晌也只哼哼了两声。在台下的李邺既是羡慕又是嫉妒,他早就想上去试试,而不是在这唱给竹子和野草听。
“小翠姐定然喜欢我唱的曲子,大少爷懂的东西真多……他是富家之子,自然懂得许多东西,若是我出生在这家里,我懂得会比他更多!”
对于自己的主人,李邺既是怕,又是敬,还有强烈的嫉妒。虽然在心底他也知道,自己便是生在富家,知道的东西恐怕也是远远比不上这位大少爷的。
“他整日介愁眉苦脸,坐在书桌前写定画画,哪有老子现在逍遥自在,哼哼,两个月里就未曾见他笑过!”想到这里,李邺心中总算觉得赵与莒有一处比不上自己的,他心中得意,口里唱得便更响亮了。
如果腹中不是如此饿的话。
不合时宜的腹中饥鸣让他泄了气,左右看看,却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他定了定神,发觉前方竹林掩映之中有一处庄子,便加快了脚步。在庄子里讨些吃食,应当不成问题吧。
庄子不大,不过住着二十余户人家,庄子正北是家大户,院落与郁樟山庄一般,都是前后四进的。见到这样的庄子,李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亲切,他凝神思忖,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把这当作了郁樟山庄了。
“老爷才不要想那个鬼庄子,老爷如今很是快活,很是快活,比在庄子里快活多了,便是大少爷也没有老爷快活!”
带着这样的心思,李邺开始寻找目标,乞讨并不让他觉得羞愧,卖身之前这种事情他也没有少做。可是如今正是农忙时节,庄子里静悄悄的,便是小孩也未曾见着一个。
“要不着老爷就自己拿!”李邺如此想。他见那大庄子院墙不高,便起了心思,找了棵靠着墙的柳树爬了上去。
院墙里种着两棵枣树,此时正是枣子红时,望着树上的大枣,李邺再次觉得口齿生津,他左右瞧瞧,见没有人影,便顺着树枝向院墙攀去。
“小贼,你竟跑到这儿来了!”
眼见就要攀上院墙,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李邺凝神望去,发觉那带着狗的少年从一间厢房里出来,叉着腰瞪着他。
心中大叫倒楣,李邺松开手从柳树上落了下来,撒腿就往庄外跑去。显然这庄子便是那带狗少年的家,他在路上绕来绕去,却被那少年抄近路赶在了前头。
“小贼,你逃不掉的!”那少年在院墙内愤怒地吼着。
“来捉老爷我呀!”李邺一边跑一边叫嚷,回头望了两眼,见那少年没有追出来,脚步便慢了些。
拐过前面那棵树,便可以出了这庄子,到时往田里一钻,便是几十个大人,也未必能捉住自己,这些里子被大少爷逼着绕山跑,可真没有白跑!
“砰!”
拐过树时,李邺觉得自己象是撞到了一堵墙,不但眼冒金星,而且鼻梁处传来的酸痛让他涕泪横溢。他捂着鼻子好不容易才站直身子:“该死的,谁撞了老爷……啊?”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撞着他的是一个黑壮的汉子,这汉子赤着上身,脸上带着狞笑,那模样打扮,正是跟着看瓜少年的仆役。
“小贼,却是自投罗网了!”
汉子一把揪住李邺的脖领,李邺伸头就想咬他,那汉子眼明手快,一记巴掌抡了起来,李邺的耳边顿时开了个水陆道场,锣儿磬儿鼓儿什么的,都嗡嗡响个不停。
“捉住了还不老实,小贼,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庄子!”
李邺只觉得鼻子边上温漉漉的,这种感觉虽然有几个月不曾出现,但他还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流鼻血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无论他有多顽皮,终究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小贼,你不是挺能跑的么?”没一会儿,他又听到那看瓜少年的声音。
这次跟随在看瓜少年身边的除了两个光着膀子的庄丁,还有四条狗,虽然被庄丁拉住了脖套上的绳索,可那四条狗仍是狺狺狂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
“别咬我,别咬我!饶命!”
曾经被恶狗咬过的李邺可是知道其中滋味的,他现在无比想念起郁樟山庄的竹鞭了,那玩意儿虽然打在身上更疼,但不会有什么后患,更不会有生命危险,若是遇到赵勇心情好,抽下的鞭子还不会很重。而这狗则不然,咬上一口,便要伤筋动骨,没个几十天别想养好。
想到郁樟山庄,他心中一动,至少先混过眼前这关,因此又大声嚷嚷道:“我家主人是郁樟山庄的赵大少爷,他可是皇亲,皇亲!”
他人小,不懂得皇亲与宗室的区别,只道抬出这个来,便可以护住他。果然,听到这话之后,那个拎着他的庄丁脸色呆了一下,然后又看向看瓜少年。
看瓜少年撇了一下嘴:“什么郁樟山庄,少爷我没听说过……咦,你说的莫非是那边的庄子?”
这个时候李邺为了逃脱皮肉之苦,也不管他指的是哪个方向,只是胡乱点头。看瓜少年见了嘿嘿一乐:“早听说那边庄子卖了,却不想是卖给你家主人,少爷我听欧老根说,你家主人养了一帮子僮仆,在教他们读书识字和什么算术!你这小贼,定然是从庄中逃出的,要不怎么不是在读书识字?哈哈,原来我抓到的不是一个小贼,而是一个逃奴!”
看瓜少年年纪虽小,分析起事情来却是细致入微,就连李邺是从赵家逃走的事情也猜了出来。李邺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十、相识(上)
(快超过五万字了,本周应该就可以进新书榜,向各位书友求推荐票,多谢!)
“何事慌张?”
外头的喧哗让赵与莒很是不快,李邺之出逃,使他意识到并非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对待这些孤儿,原本应是恩威并施才对,他威则威矣,恩却不够。这些孤儿毕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本来赵与莒以为,自己好吃好喝好睡的安置他们,他们便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却没有想到出现李邺这么一个异类。
幸好只有李邺一个……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好头,若是这些孩童日后遇着不如意之事,便如他一般想着逃走,应当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困扰了赵与莒好一会儿,甚至影响到他下一步计划,总有一日,他教这些孩童的,将是超过这个时代的东西。他不希望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反而成为他的对手,那种“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的念头,至少在他立稳根基之前,是绝对不能存在的。
这也是他在第一次见到孤儿们时,便提出“两个凡是”的目的。
“大少爷,是附近庄子里的人来了,说是捉住了咱们家的逃奴。”小翠小心翼翼地看着赵与莒,从这个只有七岁大的少主人脸上,她很难看出喜怒哀乐来,他的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从来看不到少年人应当有的那种明快活泼。
“李邺被送回来了么?”赵与莒眉头皱了一下,这又是一个麻烦。
“大少爷……”小翠低下眉,赵与莒这些时日里的手段,已经让她忘记他的年纪了,虽然他话语很平和,听不出愤怒的意思,可小翠还是感觉到一种寒意。但想到那家规中的种种,她还是壮着胆子求情道:“大少爷,他还小……”
“他还小?”赵与莒有些诧异地看了小翠一眼,然后失笑道:“比我还小么?”
这话问得小翠哑然,不过,见到赵与莒竟然笑了出来,小翠心中一松,今日里大少爷心情似乎不是那么糟,或许那李邺的结果不会太糟。
自从家里增添了人口,郁樟山庄的前后门便都有了守门的。守前门的是赵喜买来的家仆,年纪倒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原是一富贵人家的小厮,只因偷了家中少爷的纸学写字,被打了一顿后卖了出来。他自然也是改姓了赵,虽然是个执贱役的家仆,却喜好圣贤书,听得先生们子曰诗云便会跟着摇头晃脑,只道这“子曰”是极了不得的事情,否则为何先生们都时常挂在嘴边,便给自己取了个大名为“子曰”。到了郁樟山庄后,见到那些新买来的孩童都可以读书,自己却须得守门撒洒,早就满肚皮子的牢骚,不过做事倒是很用心,有空闲时也会追着请来的先生会孩童们问些字,赵与莒对他倒有几分同情,只是他已经过了最适合学习的年纪,否则赵与莒定然会将他收入这群孩童之中。
“怎么回事,如此吵闹?”见赵子曰拦着一群人,赵与莒扫了一眼,然后沉声问道。
这种事情原本应是赵喜或赵勇出面的,但今日特殊,这父子都不在,赵勇去了宿松(注1),而赵喜则去了磨坊——在这山溪之上,他们正在按阶梯建另外两座水坝,以增加磨坊的数量。
“大少爷,他们说李邺在他们那偷瓜。”赵子曰恭恭敬敬地说道。
对于自己的这位少主,赵子曰的心思与那些孩儿完全不同,他只恨自己未能早些遇上如此的主人,否则也不会为了读书识字而费尽心机。因此,他看着李邺的目光就颇有些不善:大少爷如此待他,他竟然不知珍惜,却要从郁樟山庄逃走,还在外边做下偷鸡摸狗的勾当,叫人家找上门来,折了主家的面皮。
李邺鼻青脸肿,眼神里既有羞恼不愤,又有恐惧。逃奴偷盗被捉,又被送回主家,这可是大罪,想到赵与莒的家规中那些严苛的条例,李邺就不寒而栗,若真被打残送官,他便是死路一条!
“大少爷。”因此,当赵与莒的眼神扫过来时,他便挤起笑容点头哈腰。虽然这两个月的相处,他发现奴颜婢膝在大少爷面前并不讨好,不过多年来养成的习性,要他立刻改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与莒没有用正眼瞧他,目光越过他,直接停在那个得意洋洋的看瓜少年身上。
这少年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眼睛里竟是顽皮,盯着赵与莒看了会儿后,便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将这小贼交还与你。”
看瓜少年乃是乡间富家子弟,是附近乡里出了名的顽皮,看瓜不过是闲得无聊去瓜田里耍子。他听得郁樟山庄大少爷的名头,原来便想来见识见识,正好李邺送上门来,在痛揍了李邺之后,便带着家中庄丁来。他本有些与赵与莒比试的心思,但见赵与莒只是七八岁的模样,自觉是以大欺小,便觉得无味。
“何故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赵与莒却不肯放过他。
赵与莒这话问得文绉绉的,看瓜少年听得不是很明白,只是猜着其中没有什么好话,他翻了赵与莒一眼:“你便是赵与莒?听乡里说你极聪明的,我想来看看,你这么聪明的人物,怎么家中养的僮仆却是小贼?”
看瓜少年辞锋犀利,全然不象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赵与莒眼前亮了一下,这少年倒有些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他是小贼,他偷了你家什么东西?”赵与莒问道。
“偷了我家田里的寒瓜!”那少年将头一昂。
“证据何在?若是没有证据,怎能说他偷了你家的寒瓜?”赵与莒又问道。
“早知你会抵赖,所以我将寒瓜都带来了!”少年撇了撇嘴,这些日子他听得许多关于赵与莒的传闻,家中父母每每教训他时,便会将赵与莒的例子举出来,他心中不愤,也有意要折赵与莒的面子,因此他向庄丁们使了一个眼色。庄丁笑嘻嘻地拿来一个筐子,里面装着五个大寒瓜,看上去极是诱人。
“我没偷,我没偷!”李邺这时慌了,他大声争辩道:“我只是摸了瓜一下,没有偷瓜!”
注1:今安徽宿松县,属于安庆市,在南宋时是一个产铁的基地。
十、相识(下)
(关于书名之事解释一下,“金手指”不仅仅是说作者要开修改器,更是主角用来解释他那些奇思妙想的一个理由,正如李白诗中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吕洞宾在传说中有点石成金的金手指,故此主角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金指”。另外,因为与起点合同的缘故,书名很难更改,还请对书名有不同意见的朋友见谅。另外,多谢书友战斗的刑天指正,我将此后对主角的大少爷称呼全都改成“大郎”,以符合当时民俗。最后,继续向各位拜票,求收藏和推荐。)
“闭嘴!”赵与莒厉喝了一声,两个月来主人的积威尤在,李邺想起那些鞭笞,立刻噤若寒蝉。
“请教尊姓大名?”
赵与莒避开了对方的锋芒,转而询问他的来历。看瓜少年并不觉得意外,人证物证俱在,他料想赵与莒也无法反转,便撇着嘴道:“我姓霍名重城,五里之外的霍家庄便是我家。”
霍姓少年倒也聪明,虽然知道赵家不过是连个虚爵都没有的宗室旁支,却只敢在李邺面前自称小爷,到了赵与莒面前则不然。赵与莒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笑,他这笑容看到李邺眼中极为诧异,因为在他印象之中,赵与莒仿佛不会笑一般。
“他当时是用这个筐偷瓜么?”赵与莒再次问道。
霍重城原本想点头,但眼睛瞥了那筐一眼,心中猛然大悟,暗道好险上当,他虽然识字不多,但自己的姓却是知道的,那装瓜的竹筐上写了一个霍字,分明是他霍家的,李邺怎么会先去偷这个筐再去偷瓜!这个赵与莒果然有些小聪明,先问清楚自己的姓,再提这个筐,免得自己抵赖。想明白这,霍重城的点头便变成了摇头:“这筐是我们家的,他偷时是空手。”
“霍重城,他偷瓜是哪一位见着的?”赵与莒又问道。
霍重城回头看了跟班一眼,一个庄丁会意,挺胸突肚地走了出来:“我看到的!”
赵与莒点了点头:“我赵家家规森严,李邺,背家规第二条。”
李邺全身抖了一下,然后硬着头皮背道:“家规第二条,为非作歹者杖击二十并送官。”
这两个月来,他们日日都背家规,因此早就烂熟在胸,赵与莒一问便能脱口答出。背完之后,他刚想出声哀求,却被赵与莒冰冰的目光一扫,到嘴的求饶话语又被堵了回去。
“若是这叫李邺的偷了你家瓜,便属为非作歹,杖击二十并送官办,你看如何?”赵与莒又转向霍重城。
“就应该这样。”霍重城用力点头道。
“来人,将李邺绑起。”赵与莒又向自家庄丁喝道:“将执行家法的木杖也请出来。”
赵子曰立刻将李邺拉了过来,他根本不用绑,因为霍家将李邺带来时便已经将他反绑住。另一个家丁回屋,没多久便拎出一根木杖,这刷着白漆的木杖足有手腕粗细,看得霍重城也是一愣:给这木杖杖击二十,只怕会当场毙命,根本没有必要送官了。
他是来削赵与莒面子的,却不是来结生死仇的,但少年人面皮薄,虽然知道不好,却也无法说出软话来。
“我还有一事想请这位庄丁大哥帮忙。”当赵子曰与另一庄丁将吓得魂飞魄散哭起来的李邺按倒时,赵与莒又喝住他们,转向那个自称见着李邺偷瓜的霍家庄丁:“为让这李邺心服口服,你可否将他当时是如何偷瓜的现场演示一番?”
那庄丁看了霍重城一眼,见他没有出言反对,便学着小偷的模样去抱瓜,他学得倒是活灵活现,只不过在抱起瓜时却遇到麻烦。霍重城既说李邺是空手偷瓜,但瓜都是圆的,五个大瓜,抱起三个便是极限,第四个勉强,第五个无论如何也抱不起来了。
“这位庄丁大哥是大人,尚且无法抱起五个瓜,我家这小厮手小臂短,如何能偷走这五个瓜?”赵与莒冷笑了一声,看了看霍重城:“霍重城,你还要说他偷了你家的瓜么?”
霍重城面色难看了一会儿,他用力挠着头,没想到自己一时大意,却留下了这样一个大破绽。
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他便想到没有实证难以服人,便让庄丁去摘瓜充作物证,若只是一个瓜,未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故此一连接了五个瓜,便是这五个瓜,成了他的最大漏洞。过了一会儿,他又哈哈笑了起来:“罢了罢了,这次算我输了,不过你家这小厮是个逃奴吧,今日我将他送还与你,还带着五个寒瓜,算是我冒犯的赔礼。”
这个霍重城倒有意思,这般年纪的少年,少有如他这般拎得起放得下的。赵与莒微微颔首,学着大人的模样拱手施礼:“既是如此,那便多谢了,霍兄好走。”
霍重城撇了一下嘴,对于赵与莒这副小大人模样显得很是不屑,他翻身上了自己的小驴,然后对着跟随而来的庄丁们一挥手:“走吧走吧,今日倒也有趣,爹爹回来便有得说了!”
见霍重城这般模样,赵与莒心中更是称奇,他向前迈了两步,降阶行礼道:“霍兄!”
叫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孩童“霍兄”,赵与莒对此已经习惯了,正如他身边人渐渐习惯他与众不同之处一样,他也在习惯这个时代。
霍重城回头道:“还有何事?”
从赵与莒的称呼里,霍重城便判断出赵与莒没有敌意,因此他回话中也透着善意。除近同龄的少年里,没几个他看得上眼的,倒是这个让他铩羽而归的赵与莒,令他刮目相看。因此,他回应得也就很和缓,脸上还带着笑。
“若是闲暇,不妨到这来玩。”微一踌躇之后,赵与莒又哑然失笑,自己竟然对这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起了结交之心,难道说自己习惯了这具七岁的躯壳,竟然也如同这年纪的孩童一般希望找到玩伴?
“你这人好生闷气,有何可玩的,以后再说吧。”霍重城也不客气,他摆了摆手:“若是我闲得无聊了,便来找你耍子。”
他带着一般人几条狗,一路喧闹地离开郁樟山庄。目送他们远去之后,赵与莒转过脸来,第一次正眼瞧着李邺。
李邺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虽然赵与莒为他洗脱了偷盗的罪名,但他自己心中明白,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他逃走之事,赵与莒还未追究,更何况他还为主家引来了是非。
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的结局,杖责、发卖。虽然此前他觉得离开郁樟山庄倒也有错,但经过这番事,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十一、北顾(上)
(五万字,可以进新书榜了,这五万字全是情节,只有少部分是注解,总之没有拿大量资料来凑数,诸位读者大大见俺比赵与莒还辛苦,就多推荐两次吧,争取将这书推上新书榜。)
“李邺,今日感觉如何?”
陈任每日晨跑归来时,都会对在门前蹒跚着扫地的李邺问上一句,别的几个男孩也是如此。
每当此时,李邺便会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那日被霍重城送还之后,出乎人们意料,向来表现得冷静近乎冷酷的赵与莒,并没有将李邺送官。按照家规,李邺犯了第一条、第二条和第四条,应当杖六十并送官,赵与莒没有将他送官,除了杖六十外,还另加了六十杖,只是分三十日施行,每日四杖,都足以打得李邺哭天喊地,便便又造不成太大的伤害。不过这次赵与莒没有让当众施刑,只是每日晨起之后,将李邺拖入小柴房中杖责。
除此之外,李邺还被从孩童之中驱逐出去,遣到门房,作为赵子曰的跟班,每日开门关门,做些洒扫清洗的活儿。他被从孩童中驱逐出去,自然也就没了孩童的待遇,不仅要操执家务,衣食上也比义学中的孩童差上一筹。
而赵子曰因为应对霍重城得体,被赵与莒特允夜晚也与孩童们一起学算术。这对于一心向学的赵子曰可是极好的奖赏,虽说与这些比自己小六七岁乃至十岁的孩童在一起学,他多少有些尴尬,但能正儿八经地端坐受学,哪怕学的并不是他向往的子曰诗云,也让他极是感激。
李邺在这群孩童之中几乎没有亲近之人,相反,在共处的日子里,他惹事生非,倒是欺负了不少同伴,因此,见他倒霉之后,象陈任这般的,免不了会来嘲笑,李邺只能充耳不闻——屁股上的杖伤还痛着,时刻提醒着他若是再犯家规会有何等惩罚。
可每日都见着这些同伴们晨跑嬉戏,他心中的羡慕与嫉妒几乎难以掩饰,他原本也是其中一员,因为自己不珍惜,才会落到今日之结局。看到赵子曰能上个夜学就高兴得日夜合不拢嘴,他心里更是沮丧,他向来是瞧不起赵子曰的,这么大个人识的字却连自己也不如,还敢摇头晃脑说什么子曰诗云。
最让他惭愧的,要数见着小翠了,比起严苛的主人赵与莒来,这位婢女几乎是所有孩童的女神。她既温婉又谨慎,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孩童们心中的母亲角色。至于这座庄子名义上的女主人全氏,每日里便是吃斋念经,为两个儿子祈求福祗,反倒在庄子里没有多少存在感。
想到小翠,李邺心中便是酸痛酸痛的。
陈任见问他没有反应,便也不理他,有他这个实例在,孩童们对那三百余字的家规更是畏惧,都不敢再有逾矩。他们回到如今被称为“义学”的院子之中,将李邺一人留在了门外,若非传唤,李邺根本不能进入院子了。
偷偷抹了一把眼睛,李邺又开始蹒跚着扫地,逃过一次后,庄子的看守极紧,他已经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院子里传来琅琅的识字声,那是请来的先生在教孩童们识字。这位先生是个不第的秀才,没有什么才学,但教千字文还不成问题。以往的时候,李邺都极其厌恶这个说起话来就摇晃着脑袋的先生,可现在,他觉得这位先生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
若是自己也坐在那被大郎称为“教室”的大屋子里,跟着先生一起摇头晃脑,那该多好。总不必象如今这般,不但每日劳作不休,而且还得受别人的嘲讽,无脸去见对他们关怀备至的小翠姐。
“李邺,你又在偷懒么,你以为如今还是在义学里?”一个路过的下人见他在发呆,出声喝斥道:“快些扫,休要叫俺再看到偷懒了!”
李邺慌忙舞动扫帚,加快了自己的进度,至于那个下人是谁,他懒得回头去看。
地才扫了一半,他突然听到远处有蹄声,此时大宋缺马,因此民间养驴、骡之风极盛,驴骡虽不如马般善跑,但驼人代步总聊胜于无。李邺用手遮着阳光,向蹄声来处望去,没一会儿,便见到一匹阉马与一头骡子奔了过来。
骑在马上的人他不认识,只知道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那骑骡子的却是郁樟山庄的大管家赵喜。
前日赵喜去了临安,一则是去看看“保兴”的生意,查查大掌柜胡福郎的帐,二则是去见石抹家的郑掌柜,收上两个月的雪糖款项。此时已是七月,依着赵家与石抹家的约定,双方每两个月结一次钱。
李邺见赵喜神色匆匆地来到门前,引那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进入门房,然后又急忙入内,没多久,便将满脸胡子的大汉引入二进偏院,那是赵与莒书房之所在。
满脸胡子的大汉进了书房后见到赵与莒时一怔,他只道是来见赵家家主的,却不料在此见他的竟然只是一小小孩童。
“未亡人寡居,不便见外客,故令小儿陪客,尚请见谅,不知尊客高姓大名?”
从赵与莒背后的画屏后面,传来全氏的声音,这让满脸胡子的大汉脸上的疑色顿消,他拱手行礼,用有些卷舌的官话说道:“小人乃石抹家少东家遣来的使者,有要事禀报。”
赵与莒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皱起了眉头。虽然郁樟山庄的三个水力机磨已经可以源源不断地向临安提供面粉,但他目前最主要的财源还是售往北方大金国的雪糖,每日的利润虽无最初的暴利,可也有近百贯之多。如今家业大了,花销上也更多,特别是这三十多个孩童的衣食吃穿,都要花上不少钱,若是石抹家有什么变故,那他便得另辟蹊径了。
他默算了一下时间,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种剧烈的疼痛感让他眼前发花,冷汗爬上了额头。
“有事便说吧。”他勉强地道。
“少东家说,胡人(注1)大举南侵,兵锋直指东都……”那大汉看似粗豪,言语却不俗。
他说的事情,正是赵与莒方才计算时间后推断的事情,也即是中华历史上一桩极大之事:铁木真第一次征金。因为地域遥远,石抹家虽是用快马将消息南递,可传到赵与莒这里时,也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
十一、北顾(下)
金国大安三年,大宋嘉定四年,夏五月。金国恒州(今内蒙古正蓝旗东)、昌州(今内蒙古太仆寺旗九连城)、抚州(今河北张北)北的一带,无数的格儿(注2)如同朵朵白云,旌旗几乎要遮住蓝天,而各式各样的武器甲胄上闪烁着的寒光,更比阳光还要刺眼。
在这漫无边际的大军之中,一个大汉最为尊贵,凡他所到之处,无论是多强壮的勇士,都如同绵羊般温顺,他目光触及的地方,仿佛随时会燃烧起火焰。
他便是一代天骄,铁木真。
时年四十九岁(实岁而非虚岁)的铁木真,正进入他一生中最为光辉的时期。这个时候的他,仿佛就是一头雄狮,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如果不是将之发泄在那些抢掠来的女子身上,那么就是将之发泄在他的仇敌身上。
他的身材即使在蒙古人当中也算是高大的,额头宽阔而富有光泽,不象是年近半百的老人。他的面庞丰满,充足的肉类与奶类食物,使得他面色红润,一双类似于猫的眼睛闪闪发光,敏锐、智慧并且野心勃勃。他的胡须不是很浓密,但长度超过了脖子,几乎垂到了胸前,颜色随着时间的流逝,从乌黑变成了花白。(注3)
他满意地看着各帐勇士,而勇士也以欢呼回应他的目光。
这次南征,他准备已久,召集的勇士足有十五万之多,加上辅兵,数目超过了三十万,以至于留守大营的兵力只有区区二千。老于用兵如铁木真者,自然明白这虽是征金的第一战,却也是决定国运的一战。
首战便是决战,铁木真心中却感不到紧张——原因无它,对于冒似庞然大物的大金国,他已经深知虚实。
当如今的大金天子还只是卫王的时候,曾经作为大金国的特使去过净州(应是今内蒙古自治区四子王旗),接受蒙古诸部的进贡。这位卫王永济虽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却懦弱无能,铁木真略一试探便知道了他的底细,心中老大地瞧不起,便“见永济不为礼”,即不肯以属国臣下的身份对卫王永济行大礼。到了三年之前,永济成为新的大金天子,命使者到蒙古下诏书,铁木真问新君是谁,在得知登上大金天子宝座的竟然就是被他所瞧不起的卫王永济之后,他当着使者的面向南方吐口水,并出言不逊地挑衅道:“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说完之后,他便乘马扬长而去。
回忆起这段往事,铁木真两边嘴角微微下弯,形成一道弧。
“成吉思汗,儿郎们士气正旺,迫不及待要与金人决战了!”
陪同在他身边的是耶律阿海,这是个契丹人,原本出仕于大金,曾被大金委派作为特使出使蒙古克烈部的大汗王罕,也就是铁木真的义父,并在那时结识了铁木真。因为钦佩铁木真的才志,他与弟弟耶律秃花便背金投蒙,为铁木真效力,并多次向铁木真建言南侵。因为他熟悉大金虚实,精通多种语言,又擅长交涉,故此铁木真这次南征时委任他为先锋。
“阿海,你与田镇海多次劝我伐金,今日必叫你遂意。”铁木真哈哈大笑着说道。
“不是叫我遂意,而是叫大汗遂意,真正拥有四海。”耶律阿海也笑道,心中却颇有些不以为然。
那个田镇海虽然用的是个汉名,实际上却是个唯利是图的畏兀尔商人,就象所有投靠铁木真的畏兀尔商人一样,贪婪、凶残还有目光短浅。耶律阿海自诩为国士,对于田镇海其实是瞧不太起的。但是铁木真所统一的蒙古诸部大都是些粗豪的牧民,要挑选力敌百人的勇士轻而易举,要挑出两个能算数懂民务的文官却难上加难,不得已之下,这些粗鄙而卑贱的商人也得到了重要,成为铁木真的左膀右臂。
他们最擅长的并非生意买卖,而是抢掠打劫。
“大汗,金国人驱使七十五万人,在边境上筑起长城,这些胆怯的懦夫,象个乌龟一样缩在长城的后面。”哲别说道:“我们虽然有汪古部的引导,绕过了长城,但金国人毕竟众多,就是站在那里给我们砍,要砍光他们的头颅,也会累垮我们的勇士,我们不能大意,让到手的兔子又钻回洞里。”
哲别之勇猛,在铁木真的大帐下是出了名的,他说出这番话来,没有人会以为他是胆怯。铁木真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苍鹰因为大意而被羊羔逃脱,小心谨慎一万次也不打紧,粗心大意一次就过多。”
他看了看身边,一个紧抿着唇的首领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扬了扬鞭问道:“安答忽答,你熟悉金国虚实,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
被他称为“安答忽答”的人是汪古部主阿刺兀思,他原本替金国镇守长城一线抵御北方的部族,但早在几年前便暗中投靠了铁木真,为了笼络他,铁木真将自己第三个女儿阿刺合别姬嫁给了他的儿子为妻。故此,在铁木真大军抵达时,他不但将自己的防地拱手相让,使得大金失去了长城天险,而且还竭尽全力为蒙古大军筹措物资,掠夺金国边境的牛羊供给铁木真。
“成吉思汗,金国人懦弱无能,他们只知道修筑堡垒壕堑,虽然大汗拒绝了他们的求和,他们仍然不思攻击。金主派来的独吉千家奴、完颜承裕都是无能之辈,只要我们的大军一至,他们必然土崩瓦解。”阿刺兀思说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金国人,而是这炎热的天气,大军从漠北赶来,那里即使是夏天也要穿着毛皮,可到了这里,连牛羊都热得不愿吃草。伟大的成吉思汗,请将大军停留在我的牧场之上,等到凉爽的秋天来临,再去攻打金国也不迟。”
阿刺兀思的话语很诚肯,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铁木真却听清了每一个字。他环视身边的将领,虽然还有人意欲说话求战,却都被他的目光所阻止。
他的目光很明确地表示,阿刺兀思的建议便是他的决定,他已经下了决心,任何人的反对都只会引起他的不快。
在先后杀死自己的义父王罕和义兄札木合之后,铁木真已经日渐多疑,他的权势一天天增大,他的疑心也一天天增多,以前敢于同他争执的部下将领,现在都学会了闭紧自己的嘴巴。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我们就在安答忽答的牧场上避暑。”铁木真很满意部下将领的肃静,他摇晃着马鞭:“中原有的是子女金帛,等到秋天收获之后,我们能够得到更多!”
他纵目南望,那里在他的视线之外,是广阔而富饶的中原大地。
注1:金人此时已以中原正统自居,故称蒙古人为胡人,金人史肃在《哀王旦》诗中说:八月风高胡马壮,胡儿弯弓向南望。
注2:即蒙古包的蒙语。
注3:对铁木真相貌的描写参照了故宫馆藏的《元帝象册》、南宋使臣赵珙和***史家留下的记录。
十二、愈勇(上)
(新书榜冲榜中,求大伙推荐票,目前与前一名仅差几百分,也就是几十张推荐票,俺咬牙切齿在这许愿,诸君每推着俺在新书榜上前进一步,俺就拼老命加更一次!)
赵与莒根本不用表演,他那木然的、颓废的模样,足以让石抹家派来的使者相信,他其实只是赵家推出来的一个幌子,躲在屏风之后的全氏,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家主。
石抹家使者带来的消息并不意外,只不过当这件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赵与莒还是感觉到面对历史狂流时的无力。蒙古人终于南下,对着中原露出其狰狞的獠牙,这支以苍狼为图腾的草原部落,他们将席卷中原,如洪水般扫除地面上的文明痕迹。
当洪水退去之时,留下的只有断壁残垣。
现在已经是大宋嘉定四年八月下旬,决定金国命运与历史走向的野狐岭之战应当已经结束了,因为路途遥远,石抹家的使者带来的只是两个月前的消息,更坏的消息他自己也不曾收到。
“与莒,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在打发了赏钱送走石抹家派来的使者之后,全氏看到赵与莒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便出言探问道。
“母亲,我无事。”在母亲目光注视下,赵与莒突然有种冲动,要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对母亲一吐为快,但理智还是阻止了他,他垂下头,向全氏行礼道:“有劳母亲了,若是母亲没有别的吩咐,孩儿这便要去书房。”
“与莒。”全氏并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女子,她可以感觉到儿子有满腹心事,却无法说服这个年幼的儿子向她敞开心扉。她觉得赵与莒可能是担忧胡人侵扰金国致使石抹家无法如约给付雪糖货款之事,因此宽慰道:“钱之事你无须担忧,家中的水轮磨坊不是在出面粉么,虽是不如雪糖那般赚钱,但应付家用绰绰有余了。”
赵与莒点了点头:“母亲说的是。”
回到书房之后,赵与莒枯坐许久,心中激荡起伏,只觉得象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极度消极的心情,比起头部的剧痛更让他痛苦,恍惚之中,他似乎看到无数铁骑突入江南,无尽人头落地,无边血海奔涌。他听到了孤儿的哀嚎,听到了女子的悲吟,听到壮士的痛哭,听到文人的怒吼。
“大郎,大郎!”
小翠在门外轻轻地敲击着,她已经如此敲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了。
她极为担忧,此前的赵与莒,给她的印象都是冷静得近乎冷漠,稳重得几乎沉重。可今日赵与莒见过石抹家的使者之后,便变得魂不守舍,走起路来也是轻飘飘的,险些被自己书房的门槛绊着。小翠虽然碍于赵与莒的规矩不能随意进入他的书房,但仍然注意到了这一幕。她原本以为赵与莒是在想事情,可眼见着太阳爬到了天中,晌午时分都到了,赵与莒却仍紧关着房门不肯出来,关切之下,她不得不找了个借口壮着胆子去敲书房门。
又敲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里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吱”一声响,赵与莒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翠姐,有何事?”赵与莒的询问简单明了,神情也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睛稍有些红。
“老管家问大郎如今有没有空。”小翠仔细打量了会儿,又不敢看太长时间,觉得赵与莒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之后,她便如此说道。
“请他进来吧。”
对于忠心耿耿的老管家,虽说他也有这个年代仆人的一些毛病,但赵与莒还是极为信任的。
赵喜早等得有些焦急不安,听到小翠让他进来,他立刻小跑着进了赵与莒的书房。
“大郎,胡掌柜给您的信。”
因为方才石抹家的信使在,赵喜年老谨慎,故此未曾提起此事。事实上,若非事情紧急,赵喜也不会将石抹家的信使引到郁樟山庄来。
“胡福郎可还有口信么?”接过信,赵与莒没有争着拆开,而是询问道。
“胡掌柜只说,一切依大郎所言。”赵喜缩了一下脖子,心中稍稍有些不安,胡福郎与大郎之间,似乎有些秘密,他这个大管家却不知道。
“辛苦老管家了。”赵与莒此时已经完全恢复沉静,他摆了摆手:“赵勇还未回来么?”
提到赵勇,赵喜心中便有些不安,赵家能用的又可信赖的人并不多,那些孩童们远水救不了近火,因此赵勇才会被遣去宿松,他为人憨直又没什么耐心,也不知道大郎交待的事情是否办得妥当。
“大郎莫要担心,勇儿虽然笨了些,办事倒还沉稳。”虽然自己心中不安,但赵喜还是竭力掩饰住,这是赵勇第一次独自出去独当一面,若是做得好,今后他在赵家的地位自然就有保障,否则的话,这个大管家的职业,恐怕就要落到别人的手中了。
“还没有回来……第四座水坝修得如何了?”赵与莒终于拆开信封。
“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便可建磨坊。”
“这座水坝上不建磨坊。”赵与莒一边看信一边说道:“我另有用处,保兴的帐目你查看过了,可有什么出入?”
“没瞧出什么问题,每日约么有四十余贯毛利。”赵喜扳着手指头:“除了人工,应当也有二十贯的进项。”
“二十贯……”
赵与莒叹了口气,二十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但对于他的大计来说,却只是杯水车薪。蒙金野狐岭战役已经开始,也就意味着他的时间越发地紧迫了。
“要用钱的地方多着……”他沉吟了会儿,然后道:“让方有财明日辰时三刻来见我,还有,再去将欧老根请来,家里的织工也一并唤来。”
方有财便是主动投身到赵家的那个木匠,他算不得能工巧匠,便是乡间的平常木匠活儿,他做得也不算出众,这与天赋有关,倒不是赵与莒能够改变的。欧老根则是附近最著名的铁匠,因为他的三子欧八马在赵家的学堂里学识字和算数,故此对赵家极为敬重。至于几个织工,在赵喜看来纯粹是养着好玩儿的,原本不指望他们能派上什么用场,最多只是让义学中的女孩子们有个“实习”的场所。
十二、愈勇(下)
(吐血了,给各位读者大大生生向前抬了两位,俺本以为能进一步便是不错了……俺说话算数,第一次加更,继续努力码字中,今晚还会有第二次加更,至于第三次是否有,乃在读者诸君手中。PS:继续求票,预定下周一推荐票!)
赵喜应了一声,他以为赵与莒没有别的吩咐,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赵与莒又唤住他道:“老管家,备些礼物,明日让人给外祖父送去。”
全氏与娘家往来甚密,赵与莒也与全保长甚为亲近,因此隔三岔五便会送些礼物过去。旁人只道他是祖孙情深,唯有他自己明白,这位庸碌虚荣的外祖父将在他的命运之中扮演一个关键性的角色。
方有财将家都搬到了郁樟山庄外的土坯房中,加上几个雇来的织工,次日大早便在门房里恭候。赵与莒的名声,倒有小半是他们传出去的。
他们来的时候是辰时,正值赵家义学里的孩童们晨跑回来,这些孩童都是千里奔波之后淘汰出来的,身体底子都不算弱,又经过数个月的调养,倒个个显得精神十足,便是那些原本不怎么样的女孩子,也因为营养和运动的缘故,一个个显得活泼可爱。方有财和织工们与这些孩童打交道惯了,倒也不回避,见着相熟的还调侃几句。不过这些孩童们把下巴昂得高高的,只以微笑回应,却没一个出声的,甚至个个目不斜视,排着整齐的两行进了院子。
李邺没精打采地看着这些昔日的同伴,今日他故意避开了道路,因此陈子诚等只能用眼角瞄他一眼,倒无法出言挖苦。
赵与莒是跑在队伍最后的,见到方有财,略微点了点头。方有财却不敢失礼,深深地一揖,那几个织工也肃然行礼。赵与莒与孩童们都进了院子,没一会儿,便有丫环端来热粥馒头,说是大郎见他们来得早,怕他们不曾吃早饭,特意交待厨房做的。
“大郎体贴下人,俺方有财活了四十年,从未见过如此仁义的主家。”方有财一边吃着粥一边对那几个织工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如此仁义的主家?”
“哪里还会有第二个大郎?”一个织工大口嚼着馒头,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菩萨心肠,神仙手段,老方,你可是有福了,能寻着这般主家!”
“你们也不差,被俺家雇来之后,也不是衣食无忧,隔三岔五便沾着荦腥?”方有财压低了声音:“就你们做的那些活计,能养活你们便不错了!”
他们正说间,欧老根与他的长子次子扛着一大堆活计进了门房,见着众人做了个团揖:“俺来晚了,有劳诸位久候,大郎可曾唤过?”
“好你个老根儿,儿子进了大郎办的义学,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莫非是打算去考个秀才?”对于欧老根,方有财多少有些嫉妒,不唯他更得大郎重视,也因为他的小儿子竟然可以进赵家的义学。
为了给自家开的学堂一个名义,不让乡邻传播些过分的流言蜚语,赵家一向只说家里开的是义学,那些孩童或是大郎的伴读,或是教下人识字管帐,请来的西席也是个关不住嘴巴的,只说赵家大郎不好圣贤之书,因此虽然有人骂赵与莒败家,却不曾有别的非议。
其实赵与莒有些过于谨慎了,宋时对各种学问,还是较为宽松的,最大的*不过是苏轼的乌台诗案,虽然将苏轼治得很是凄惨,到底也没害了他的性命。比之后世明清两朝要宽厚得许多了。
“你方有财若是不服,便也生个聪明儿子来!”欧老根同样瞧方有财不太上眼,手艺人,总有些老子天下第一的,虽是木工铁匠这两个不同的行当。
方有财面色垮了下来,嘟哝了两声便没再说话。他家中有儿有女,羡慕欧家老三能进义学,也曾试着去求过老管家赵喜,只不过他儿女年纪都太大,儿子十八,女儿也十六,又学不上心,故此被赵喜驳了。
“我家小三前日里在义学里‘月考’,算学可是第三,大郎亲自赏了一个册子给他。”欧家老大平日里闷不做声的,但说起自己的兄弟,也是眉飞色舞,他还特意重复了一次:“大郎亲自赏的!”
欧家的老三欧八马,每次赵与莒见着他的名字都要觉得好笑的,却是极聪明的一个孩子,便是陈子诚和陈任,在算数方面的天赋也比不过他。虽是入义学的时间稍晚了些,但已经追赶上来,与二陈追了个首尾相接,而且他又是个好思好问好动手的脾气,赵与莒对他也是刮目相看,颇给他开了些小灶。
“也不知道你老欧家的祖坟哪里冒了青烟,竟生出这般聪明的一个儿子。”一个织工顽笑道:“老根儿,你说你家三儿终究是不是你的种,就你一粗铁匠,也能生出如此精细的儿子来?”
“我瞅着也不象。”方有财也起哄道。
欧老根知道他们都是嫉妒,因此也不着恼,笑眯眯地拉住两个要发怒的儿子:“睁开你们的狗眼,瞅清楚这是在哪,休得胡闹,吵了大郎的清静,看老子不打烂你们的狗头!”
听他提及大郎,方有财与织工都噤声不语,不敢再顽笑下去。这位大郎御下是最仁义不过的,但绝不是最宽厚,犯着他忌讳的,他也绝不容情。他的手段,众人便是不曾亲眼见过,也都听说了,更何况还有李邺这个典型就在大门口呆着,每日四杖的家法,他可是生生领了一个多月,而且还要继续领下去!
在门房里坐着的赵子曰合起自己手中的小册子,笑了笑道:“老根你可是个明白人,明白人自然不会吃亏。”
欧老根憨憨一笑,没再作声,方有财与织工们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吃的上面,将丫环端来的吃食扫荡得干净。
见他们都不出声了,赵子曰又打开那小册子,开始小声温习那小册子上的字,李邺一瘸一拐地也走进门房,闷不作声地立在他身后,目光始终不离开赵子曰手中的小册子。
辰时三刻的时候,院子里有丫环出来传话,说是大郎让他们一起进去。一行人不敢怠慢,跟着那丫环进了赵与莒的书房。
十三、缫车(上)
(……感谢诸位,二次加更,还有一更二十三点左右……预定下周一的推荐票)
“你们都是织工,对缫车熟悉与否?”
在赵与莒面前,这些人当然没有座位,赵与莒也不曾蠢到要强行让他们坐下的地步——那不但不能获得他们的感激,反倒会使他们惴惴不安。不过,这若大的书房里,八个大人一本正经地站着,听他一个七岁孩童在说话,情形倒是有些怪异。
“回大郎,小人等都熟悉缫车。”织工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被推出来回话,他恭敬地说道。
缫车是大宋民间常见的机械,又与织工们的生计息息相关,故此他们对此极熟悉。名垂千古的苏轼在他的一曲《浣溪沙》中便有“簌簌衣襟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之语,这是苏轼外放徐州太守时于元封元年(1078)夏所写的,可见缫车在大宋之普及。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在《蚕书》中,便对缫车有比较详细的记载。此时的缫车多为脚踏式,主要分为传动、机架、集绪、捻鞘、卷绕五部分,一直沿用至明清。
“方木匠,你会制缫车么?”赵与莒又问方有财道。
方有财知道赵与莒又有大用,便抖擞起精神答道:“大郎,小人制过缫车。”
方有财技术虽不是很出众,但这种乡间常用的机械,他还是能做得出来。听到他如此回答,赵与莒又点了点头。
“欧铁匠,你带来的可是我吩咐做的东西?”
欧老根咧着嘴笑道:“小人做好了,都放在门房里。”
方有财心中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投身至赵家,可总觉得倒不如欧老根这外人更受信用。他悄悄看了赵与莒一眼,却发现赵与莒握着一枝自制的炭笔,思忖了好半日也没有说话。
众人不敢打扰赵与莒的沉思,便都闭口肃立,无论他们内心是否真的对这个七岁孩童服气,可面上至少不敢懈怠或是违忤。
“我有一样东西……比如今的缫车更为好用。”许久之后,赵与莒忽然一笑:“也不欺瞒你们,这东西除了我家,别处无法寻到,我有心将之交与你们,只不过……”
他说到这的时候,却突然抿紧嘴不再说话,他年纪虽幼,面上的神情却宛若成人,抿嘴之时,更显得老气横秋,可瞅在众人眼中,却没有人敢笑话他。
被推举出来的织工机灵,他心中转了转,便跪了下来:“小人在绍兴府缺衣小食,一日两餐也难周济,到了大郎府中,方知温饱为何物,若是大郎不弃,小人愿签身契,为大郎驱使十年。”
大宋与前朝不同,富贵之家乃至皇室贵戚,家中佣仆奴婢中相当一部分为雇请,而非世代家奴,主家与佣仆奴婢在雇请之前便说好价钱年限,期满自去。朝庭为此还专门有法令规定,此种雇佣期限至多为十年,实际上多有逾期者(注1),象方有财与赵家签的契约,便是终身的。这织工明白赵与莒的心意,便出此言,语声一落,另外两个织工也是随声附和。
此时织工多为城市中无田无产者,靠着每日为雇主帮佣为生,不但生计极不稳定,而且到了年老之时便穷困无着。故此这几个织工不须细想,便愿意投靠。赵与莒目光在欧老根面上转了转,欧老根却垂首不语,赵与莒知道他心中不愿,也不强求:“既是如此,你们且与老管家一起去见官,立下契约文书。”
织工们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欧老根父子与方有财未得赵与莒之命,还不曾离开。赵与莒对欧老根道:“欧铁匠,我令你打造之物,你切莫对别人提起。”
“俺老根儿对着祖宗发誓,绝不泄露。”欧老根脸上有愧色:“若是俺老根儿只是一人,便为大郎牛马亦无不可,只是这三个儿子还未成家……”
若是卖身为奴,便很难与良籍百姓结亲,欧老根的担忧自有其道理。赵与莒笑了笑:“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不知为何,他一个孩子说出这句话来,欧老根悬着的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觉得背后一阵阴冷。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哪儿不对,便只当这是自己的错觉了。
将欧老根父子打发出去之后,书房里便只剩余方有财一人了,方有财偷偷瞄了赵与莒一眼,正转着念头是否乘着这机会说两句欧老根的坏话,赵与莒却将一张大白纸递了过来:“方木匠,你是自家人,我自然不与你客气。”
方木匠嘴中一边说着感激的话,眼睛却一边往那张纸上瞄。大白纸上画的不是一幅图,而是有六幅图,方木匠一眼认出了第一幅,因为这与他此前造水轮磨坊时制的大水轮极相似。另外有四样东西,他也依稀能在缫车上见过类似的部件,唯独有一样是他不曾见过的。
“依着我标好的尺寸,将这图中的物什都做出来。”赵与莒吩咐道:“方木匠,记着一定要合乎尺寸,切不可有一丝一毫偏差!”
他这话说得极是严厉,偏偏方木匠就吃这一套,当即眉开眼笑起来:“请大郎放心,俺方有财办事牢靠!”
赵与莒略一沉吟,又对方木匠道:“你家儿女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
方木匠喜动于颜色,赵与莒在这个家中的位置如何,他已经极为清楚,他问及自己的儿女,便是要对他们有个安置了。他恭声道:“大郎,小儿方德胜,今年已是十七,小女阿秀,也已经十五了。”
“我听老管家说了,他们两个进不了义学。”赵与莒又拿出一张纸,随口说道:“不如这样,阿秀就让她来宅中跟着翠儿姐做事,德胜去保兴胡掌柜那做学徒,工钱上照定例领取,你看如何?”
方木匠忙不迭地点头,这样安置,再合他心意不过了。翠儿几乎就是赵府的内管家,每月她拿的月钱便有二十贯,跟着她学做事,便比粗使的丫环高上一筹,月钱至少也是三贯了。至于德胜去做学徒,那更是意味着前途光明,待得保兴建分店,德胜没准也能得个掌柜,那可是月钱八十贯的差使!他方木匠如今一月的月钱,也不过是十贯罢了。
十三、缫车(下)
(今天第四更完成……累得象狗一样伸出舌头了,预定下周一的推荐票)
大宋嘉定四年秋九月中的一日,赵勇乘着骡子,身后跟着五辆大车,归心似箭。
此前他还从未走过如此远的路,自绍兴去宿松,足有好几百里,一路上换乘舟车的次数他都数不过来。单以路途来看,这原本不是很长的距离,可因为事情办得极不顺利,足足耗费了他近两个月的时光。
因此,当远远望着郁樟山庄时,他便有种回到家的感觉。自觉外出一趟,多少见了些世面,不再是以往那般跟在父亲后头的毛躁小子,他便将这种感觉藏在心底深处,昂首挺胸地催动骡子。
与他离开时比,郁樟山庄又有了变化,首先是半山腰缓坡处下人佃户住的泥坯房又多了两排,虽然还未上顶,不过再有几日就应当可以住人了。然后便是流经郁樟山庄外的山溪之上,又建起了新的磨坊——在赵勇离开时,才建好第二座磨坊。
到了山庄门前,看门的却不是赵子曰与李邺,而是另外的家仆。赵勇有些惊讶,随口便问了一句:“赵子曰和李邺呢?”
“跟着大郎呢。”新的门丁颇为嫉妒地说道:“赵子曰如今可是出人头地了,连带着那个李邺,也回到了义学里。”
这两个月来赵子曰带着李邺不仅未曾误了看门洒扫,而且还废寝忘食地苦学。赵子曰虽然年纪较长,却能在最新一次的义学考试中得个中上,而李邺也被他带着跟学,没有拉下学业。
他二人的努力都被小翠看在眼中,小翠寻机向赵与莒说了,赵与莒便亲自考校二人,在确认之后便将他们留在身边,赵子曰算是跟班,李邺则是书僮。
“大郎可在家中?”赵勇心中有事,便没有细问那二人的情形,而是问起赵与莒来。
“不在家里,去了山上。”看门的指了指后山笑道:“大郎又要装水轮机了,你若是着急,便去那里。”
赵勇挠了一下头:“这可不成……你唤几个人出来,车上有大郎要我去买的铁,先给搬回院子里好生放着!”
“大郎买这五大车的铁做甚么!”看门的吃了一惊,慌忙回去唤人。
有宋一朝,不禁民间贩铁,故此大量收些铁料,倒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只不过普通民家,哪里用得这许多的铁料,放在家中久了,锈蚀了也是浪费。
下完铁料之后,赵与莒等仍未回来,赵勇打发走雇来的大车,看着时光尚早,便顺着山路向上寻去。
当他赶到之时,恰好听到一连串的惊叹之声,他放眼看去,只见木匠方有才在人群簇拥之下,满脸红光眉飞色舞。
在接过赵与莒的图纸之后连着数日,方木匠几乎未曾安眠,每日睁开眼便是在钻研赵与莒拿出的图纸,闭上眼脑子里想的也是图纸上画的物什。
这图纸上的部件,都是这个时代所能造出的,以作为动力的水轮为例,事实上在一百多年后的元代,便出现在中华的江河溪流之上。元时王祯的《农书》之中,便对由这种水轮牵引的水转大纺车有详细记载,而欧洲人使用同类的东西却要到近四百年后——英国人托马斯•隆柏要到西元1719年才建立当时英国的第一个水力缫丝厂。只不过,赵与莒结合后世的物理学原理,将这个大水轮做了改进,使之能更好地利用水能,转速也更为均匀。
至于其余部件,在历史上就更为有名,这四个部件,再加上欧老根父子铸出的铁部件,便是引发英国羊吃人运动的骡机改进型(注2)!但骡机适于纺织羊毛,经过后人改进之后才适于纺蚕丝。
因为这机器事关重大,赵与莒在如何保密上是熬费苦心,他除了将主要部件分为铁器与木器,分别交由欧老根与方有财来制造外,还将其余一些部件秘密托付给了陶工——这便是胡福郎在给他的口信中所说之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太放心,依着他的观察,这三人中欧老根虽然与赵家关系最为疏远,倒是最可放心的一个,饶是如此,他还是注意欧老根三子欧八马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办的义学里的欧八马成了人质。安置方有财儿女,也是如此,一方面以厚恩结纳方有财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将其子女置于自己掌控之中。只不过欧老根与方有财见识少,看不穿他心中深意,反倒对他的安置感激涕零。
便是在这种感激心理之下,方有财以前所未有的热忱,投入到赵与莒交给的新任务之中。费了二十余日功夫,在数以十次计算的失败之后,他终于造出了完全符合赵与莒规定尺寸的东西来。报以赵与莒之后,恰好胡福郎也亲自运送赵与莒要的陶器回到郁樟山庄,赵与莒心急,便召集起人马来到第四处水坝。
水坝早已搭成了一只有顶却没有四面墙的木棚子,花了两日时间,赵与莒才指挥着方木匠与那些个织工一起将所有部件拼接好。看到水轮带着缫车开始空转,众人都是喜形颜色,不过缫丝却不是磨面,成不成还要看这缫车能不能制出好的生丝来。因此,包括赵与莒在内,众人的心中多少还有些不安。
得了赵与莒吩咐,一个织工开始升火,在这个由欧老根父子用生铁铸成的锅炉里,烈焰熊熊,将水煮成蒸汽,再通过一根陶管,将蒸汽传到另一端的陶釜之中。这陶釜便是丝釜,收来的蚕茧便在这其中煮熟,因为是蒸汽致热的缘故,所以温度可以恒定,不象旧式丝釜,因为温度不定而经常出现破坏蚕茧之事。
另一个织工自煮好的茧上寻找丝口,搭上木制缫丝縆,再扳动缫车的开关,水轮便带动矩的轴心,使縆旋转,把丝滚上制为成品(注3)。当那生丝出来之时,众人都是屏息凝神,生怕大点的呼吸,就会将这丝线吹断。一时之间,只有缫车那吱吱呀呀的齿轮转动声,在这木棚子中响动。在卷了一段时间之后,织工又扳动缫车开关,水轮开始空转,缫车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丝,放到阳光之下细细察看。
“粗细均匀、色泽洁净,是上等生丝!”仔细看了几眼,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道。
然后,便是赵勇看到的那一幕了。
注1:罗愿:《罗鄂州小集》卷五《鄂州到任五事札子》:“雇人为婢,限止十年,其限内转雇者,年限、价格各应通计。”
注2:骡机是西元1779年克隆普顿将阿克莱水力纺纱机与哈格里夫斯发明的“珍妮”纺纱机加以改进并结合的产物,开创了英国纺织业的大机器时代。
注3:相关机械,参考了近代陈启沅1873设计、广州陈联泰机器店加以改装的机器丝车,不过改人力动力为水动力。具体操作步骤,也参考了陈启沅所办继昌隆缫丝厂的相关记载。谨在此,向陈启沅等中华智者致敬。
十四、继昌隆(上)
(今日前进一名,晚上会有加更一次,明日周一,预定推荐票,俺声嘶力竭地呦喝,若是各位读者大大能将金手指推前一名,俺便加更一次)
赵勇在人群中看来看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赵与莒。
一来是因为赵与莒人小个矮,二来因为赵与莒身边还跟着二三十个孩童,一时半会要在这么大群人中找到赵与莒,并不件容易的事情。此刻的赵与莒,小脸涨得通红,正在展颜大笑,目光也变得极活泼,丝毫没有往日小大人般的暮气沉沉。
赵勇踌躇了会儿,不知是否应当立即上前禀报,赵与莒这样的笑容,实在是太少见了。
他未上前,赵与莒却向他招手:“赵勇,你可是回来了!”
赵喜也见着赵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他拉到赵与莒面前:“如何花费这许多功夫,害大郎苦等,快禀报大郎,事情是否办妥了!”
赵与莒摆了摆手,大笑变成了微笑:“人平安回来便好,至于差事,倒不急,回去再说吧。你一路奔波极是辛苦,先去歇息,午时再来禀报也不迟。”
他这看似随口的一句话,却让赵喜赵勇父子心中舒坦,赵勇倒未细想,赵喜却是年老成精,对赵与莒更是敬畏:这等收揽人心的手段,怎的是一个七岁孩童能施展出来的!
“大郎,这丝是上等生丝!”见赵勇退下,那织工又捧着那缕丝到赵与莒面前献宝。赵与莒见他脸色兴奋得通红,心中反倒平静下来。
“诸位辛苦了。”赵与莒接过丝环顾四周,待众人静了些后道:“厨房里治办了酒席,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就由老管家代我敬诸位两杯!”
众人低低地欢呼了一声,赵与莒伸掌示意肃静,那些孩童立刻抿嘴挺胸,这是几个月来训练出的。见孩童都安静下来,大人也都情不自禁闭住嘴,静静等着赵与莒说话。
“酒宴之后,每人去帐房里领赏钱。”赵与莒果然说出众人最想听的话语,这一次,他们无法压抑,再度欢呼出来。
赵喜笑嘻嘻地领着众人离开,只留赵与莒、赵子曰二人还在。
这座水坝位于高处,可以见着那些织工与欧老根、方有财等进了郁樟山庄。他们进去没多久,两个女子匆匆离开山庄,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这两个女子中一个是小翠,另一个则是家中买来的粗使婢女。赵与莒终究是信不太过那些织工,问得家中这婢女也善纺织,便让小翠带她过来。
两女来了也不多说,赵与莒指点他们如何使用水动缫丝车,而赵子曰则负责给铁炉加炭,不一会儿,缫车再度转动起来,机械咯吱咯吱的有节奏的声响,听到赵与莒耳中,仿佛是最好的音乐。
方才第一次试机,为的是看这水动缫丝车制成的生丝是否堪用,如今则是测试缫车的生产速度。赵与莒早就算好,这台水轮可以带动四架新式缫车,每架缫车由一人管着,需得四个女工,另外还需有一人烧火蒸茧。
那婢女果然善于纺织,加上这水动缫车与手摇缫车有相似之处,只是稍加指点,她便能上手了。赵与莒人小个矮,爬到一个板凳之上,见她十指捻来拢去,有如蝴蝶绕花般,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小翠也满脸通红地望着那婢女的动作,赵与莒父亲去世之后,因为家境渐窘,全氏与小翠曾纺织以补贴家用,故此她对缫车也不陌生。那个婢女从煮熟的蚕茧中挑出的丝头越来越多,当超过十个丝口的时候,小翠便已经这个样子,当超过二十个丝口时,她更是眼睛瞪得老大。
大宋此时使用的手摇式缫车,因为一只手必须摇动的缘故,再熟练的好把式,能看住十个便是极限了。
那婢女也是满脸兴奋,手上的动作越发地快了,一直挑出三十二个丝口,她才显得手忙脚乱,无法再兼顾更多,不得不放弃了两个。
保持兼顾三十个丝口的状态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就当小翠以为这是她的极限之时,那婢女又开始尝试增加丝口。这一次她增加的不快,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增加到四十个丝口。
“四倍……四倍!”
跟着义学学了算数的小翠,在确认那个婢女短时间内无法再增加丝口数目之后,有些口齿不灵的喃喃道。
普通的织女,第一次用这种水动缫车,便能四倍于一个极佳的缫纱好手,纺出来的生丝质地还更佳,这在小翠看来,几乎可以算是仙法神术了。
“若是奴家能多熟悉这缫车,定然能看顾六十个丝口甚至更多!”在又操作了一柱香之后,接到赵与莒的示意,那婢女停了下来,她原本姿色平庸,但此刻脸上红扑扑的,倒有几分风韵。
赵与莒点了点头,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他这缫丝机,与后世陈启沅(注1)所发明的缫丝机极为相似,他记得陈启沅曾说过:“旧器所缫之丝,用工开解,每工人一名可管丝口十条;新法所缫之丝,每工人一名可管丝口六十条,上等之妇可管至百口。”管六十条丝口,只不过是一般工人水准罢了。
即便是以六十条丝口来算,这一条缫车也六倍于当今最出色的缫丝工,较之一般平均水平,更是胜过十倍。这木棚下的水轮可以带四架新式缫车,也即意味着这里用上四五个人,便可抵四十个缫丝工人了。(注2)
“走吧,我们也回山庄。”
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意,赵与莒从缫车上取下一个部件——没有这个,水轮机便无法带动缫车运转。他轻轻掂了两下那木制的部件,心中开始估算若是在这里开个缫丝作坊的话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收入。
与水力磨坊几乎不需要人工不同,这里必须有五到六个人,考虑到保密,人数还要更多,故此人力成本会更高些。不过,生丝比起面粉利润要高得多,也无需担忧销售之事。绍兴和附近几个府都以蚕桑丝绸闻名,包括监安在内,有不少民家无地,专门购丝织绸为生,被官府称为“机户”、“机坊家”、“织罗户”,他们对于生丝的需求量极大。
注1:陈启沅是我国近代的爱国华侨、著名的民族企业家,他创办了我国第一家民族资本经营的机器缫丝厂——继昌隆缫丝厂,继昌隆缫丝厂的创办和发展,标志着继缫丝工业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百度搜来的。
注2:事实上远不只此数,宋时秦观作的《蚕书》里画了当时的缫车,一个人同时只能挑起两根丝,以此算来,用了新式缫丝车之后,一人可抵三十人,当然,这一人必须是熟练女工。作者对缫丝的了解都是来自于书本,或有不确之处,还望方家指正。
十四、继昌隆(下)
(闲言少叙,加更在此,预定列位看官明日推荐票)
开炉节(注3)来时,身为织罗户的王十三心中极为不安,因为被官府强征去织造盐袋的缘故,前两个月里,他家织出的四经绞罗(注4)只有寥寥数匹,而眼看着自泉州的客商便要来取货,他缴不出客商定好的货物,不唯声誉受损,而且也无钱来还那客商的定金,若是理论起来,除了破家别无它路可走。
论起时间,若是没日没夜地赶工,他倒还来得及,只是此时已经天气转寒,桑叶败落秋蚕产卵,去哪儿能弄得到织罗所需的生丝?
临安府有大大小小一百零六家与丝绸相关的店铺(淳佑年间数据),王十三几乎家家跑遍,虽然不少店铺的掌柜东家与他有几分交情,可这个时候却都爱莫能助。若只是一点半点的生丝,或许还可筹措出来,但象他家这般的织罗户都找上来,任谁也支撑不起。
当他看到“继昌隆”的招牌时怔了一下,这招牌上除了店铺的名字,还画着一捆丝线,不必多想,他便走到这家店门前。
或许是因为新开张的缘故,“继昌隆”前门可罗雀,过往的行人都没有谁停下的。
“客人可是要买生丝?”见他驻足,店里正在发呆的伙计精神一振:“小号里有上好生丝!”
“这条街俺每日里都来往,还是第一次见到贵号。”王十三撤步出门,看了看店铺的招牌:“继昌隆?”
“小号今日新开,客人自是不曾见过了。”
“贵号有多少生丝?”王十三慢吞吞地问道。
“客倌要多少?”伙计极机灵,从王十三的口气中,听出了他似乎急用。
王十三皱着眉,织四经绞罗要用上好的生丝,而此时还在市面上卖的生丝,大多是些边角下料,继昌隆的伙计虽是自夸有上等生丝,那不过是自卖自夸罢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他对伙计道:“将贵号的生丝拿出来给俺瞧瞧。”
那伙计精神大振,临安城中丝绸行当自成一体,继昌隆是外来的,又不象保兴粮店那要有个熟悉行当的掌柜,故此未曾打开局面,现在这人上门来,正是瞌睡碰着枕头。那伙计小跑着进入柜台,不一会儿,便将一捆生丝提了出来,将之交到王十三手中。
王十三初见那丝时,便是眼前一亮,将丝拿到门外,就着阳光细细察看,好一会儿,他揉了揉自己眼睛,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一般:“这等生丝,你们……你们从何收来?”
如今市上的生丝,一般是蚕户自养自缫,也有收茧缫丝的。但开铺子售卖生丝,则大多是去乡间农户里收来,故此王十三有此问。
“还入得您眼吧?”伙计问道。
“入得,入得,当然入得!”王十三***着光滑的生丝,脸涨得通红,这等生丝,饶是他家三代为罗织户,却也不曾见过。他原本有几分拿翘心思的,可这个时候全部忘了,用力咽了口口水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对着那伙计点头哈腰道:“你这的生丝都是如此么?”
伙计也不答话,进了店铺里内,没一会儿,又拎出两大捆生丝来。王十三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两大捆生丝,比起方才拿出来给他看的毫不逊色,也是材质极佳的上等生丝。
“好丝,好丝!”
王十三用力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这般好丝,价格恐怕也会贵得惊人,他默算了一下自己能拿出的银钱,好一会儿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店家,贵号这丝价钱如何?”
“客倌觉得小号这丝如何?”伙计没有明说价钱,而是向王十三反问道。
王十三有心贬低方便过会儿讨价还价,但摸着那丝,他心中又是不忍。织了半辈子的丝,象这样上等的生丝,还是前所未见。不唯光滑细顺,便是一般缫丝中时常会出现的断头也少了许多。
吭噗了半晌,王十三才颇为愧疚地说道:“若说这丝不好,实是昧了良心,俺王十三说不出来。店家,你也莫绕弯子,这丝是何等价,直说便是。”
伙计听他说得干脆,便报了个价格,王十三听了眼睛发直,拼命摇头道:“你这店家,不卖我便罢了,何必戏弄于我,这价钱……这价钱……”
“小号说一不二童叟无欺。”伙计道。
王十三用力咽了口口水,这上等生丝,伙计报的价钱却与它家店铺里一般生丝的价格一致。本来他估计着,这上等生丝的价格应该比一般生丝高出一半!
“若是客倌觉得小号生丝好,不妨多为小号拉些生意。”伙计笑道:“小号感激不尽!”
“那是应当的,那是应当的!”
王十三口里说着客气的话,心中却有些狐疑,如今已是开炉节了,便是再晚的秋蚕也早已成茧,这店铺中的生丝分明是新丝,也不知他们还存有多少。若是自己真替他们找来生意,他们却供应不了,那折了信誉的却是自己了。
他是一憨厚人,心中怀疑,便问了一句:“店家,俺是临安罗织户,左邻右舍也都是靠这勾当为生的,虽是有心替你招徕些生意,只是不知你这店中有多少新丝,若是陈丝,恐怕便不好卖了。”
“客倌只管放心,小号若供应不出,甘愿赔偿!”伙计拍着胸脯打保票,王十三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念及左邻右舍也如同自己一般为生丝发愁,但应允了此事。
当日下午,听得这继昌隆有大量生丝供应,又见了王十三带回的生丝,邻近的罗织户、机户和机坊家都是欢欣鼓舞,他们虽是居住于临安城中,却属“客户”(即无地之民),只靠着织罗纺绵为生,身负重税倒还罢了,每年都会因为被官府强征去织盐袋等误了工时,不少人家为此濒临破产。如今继昌隆能平价供应生丝,让他们在闲时也可赶工,不亚于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些机户相互间多有交情,仅仅数日之间,临安城中出了个继昌隆之事便传遍同行,原本门可罗雀的继昌隆,也不得不多雇伙计以应对纷至沓来的客人了。
注3:宋时以农历十月初一开始生火取暖,故命之为开炉节,可见于宋时周密撰写的《武林旧事》。
注4:古时织罗技术的巅峰之作,工艺由于机器生产而失传,2006年方由南京云锦研究所丝绸文物复制小组恢复。
一十五、事端(上)
(周一了,一早更新,努力求票!)
凛冬来临,郁樟山庄因为有不少毛竹的缘故,倒还没有失去绿色。
江南之冬,虽比不过北地那般凛冽,却也有北地所不能及的阴冷。因为湿气极重的缘故,早晨起来时,原野一片白茫茫的,象是下了雪。那是江南的霜冻,每每看到它,赵与莒便想念起温暖的被窝来。
他想念的自然不是现在的被窝,虽然也算睡得暖和,可比起后世各种各样的床上用品要粗糙得多。此时不仅没有什么羽绒被,便是棉被也没有——在岭南福建一带,据说已经在种棉花纺棉布,却尚未推广。麻布、芦花、干草,仍是普通人家度过寒冷冬季的主要倚仗。
因为天色亮得晚暗得早的缘故,义学里孩童们的作息时间也做了调整,午休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晚半个时辰起床和早半个时辰睡觉。故此,今日他们出门晨跑时,是辰时一刻。
这等天气,田间又没了活,原本应该是猫冬之时。不过今日出门时,赵与莒却觉得有些怪异,在山庄之下,似乎有群人蜿蜒行来。
天色还蒙蒙亮,那群人打着火把,想来是冲着郁樟山庄来的。赵与莒心中不知为何,掠过一丝不祥之感,他召来赵子曰:“把老管家唤醒,他年纪大醒得迟,他且应付一下山下来的人,约束好家中庄丁,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听他吩咐得慎重,赵子曰心中也是一凛,当下应了。
跟着孩童们绕山跑了一周,因为心中有事的缘故,赵与莒跑的便有些急,回到庄前时,天色大亮,那群人仍围着庄前,虽是在小声议论,却未曾发生什么争执,这才让赵与莒略微安心。
见着孩童们昂首正视而入,那些聚在庄门口的人都觉稀奇,免不了嘲笑指点几句。孩童听到了虽是愤怒,却依旧目不旁视,鱼贯进入院中。赵与莒依旧是走在最后,见这些人衣衫都是普通,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便唤来赵子曰道:“升两炉炭火,再搬些长凳,寻个避风之处让他们坐下。”
他说的时候使了个眼色,赵子曰会意,领着庄丁搬来八条长凳,在郁樟山庄远离大门的院墙下放下,又升起两炉炭火。聚在庄门口之人不自觉地便围着火炉坐下,混然不觉自己移到了墙角,而不再是堵住山庄大门。
“小哥,方才说话的便是你们大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汉子扯住赵子曰问道:“倒是个体贴人的孩儿,如此明白事理,真是难得。”
赵子曰听他虽是在赞赵与莒,口气却有些不逊,心中便有些不快。不过他这人经的事情多,没有那么大火气,只是笑眯眯地道:“俺家大郎乃太祖爷爷苗裔,自是仁厚重礼,大叔你且坐着烤火,如今风大,小心舌头。”
他话中带刺,那山羊胡子自然也听得出来,不过听他又抬出宗室身份,山羊胡子多少有些畏缩,讪讪地笑了下,便顾左右而言它:“这庄子原是李老爷家的,当初李老爷养着十余条狗,俺来一趟,便被那狗追一回——闻说这庄院里是极出色的,可让俺进去见识一番么?”
赵子曰心中不快,其余人等都老实坐着闲聊,唯有这山羊胡子东拉西扯的,当下便沉了脸:“俺家虽未养狗,家规却是极森严的,外人非请勿入,否则便会扭送见官。”
山羊胡子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为之语塞。眼见赵子曰要走,他又拉住道:“你这小哥好生不明事理,你家大郎方才说话,分明是个极宽厚的,让俺见识见识庄院又有何妨?”
赵子曰心中更是警惕,觉得这山羊胡子颇有些得寸进尺,他强自要进庄子,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这倒是赵子曰多虑了,这山羊胡子向来手脚不干净的,见到方才进门的孩童都衣衫崭新整齐,以为郁樟山庄极有钱的,便想寻个由头进庄子混水摸鱼。
赵子曰不知道他的毛病,与他同来的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只作没听见,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量郁樟山庄的人也追究不到他们头上去。
他们在这争执着,因为旁人都不帮腔,山羊胡子也没有多高的气焰,只是扯着赵子曰不放。若是换了庄子里其余人,或者早忍不住这口气发作了,可赵子曰则不然,他虽然也面色不豫语中带刺,却始终未曾动强。他不动强,那山羊胡子撒泼耍赖的手段便用不出来,两人便僵在这里。
在赵子曰与那山羊胡子僵持时,郁樟山庄第一进的客厅里,赵喜也与另一个老人僵在那儿。
“你这老汉好生无礼,这山上溪流原本为天生地长的,如何就成了你家族产!”赵喜愤愤然地说道:“俺家地契上写得分明,山庄后四座山头也随着山庄一起归了俺家!俺思量着尽是乡亲邻里,方才允了你绝不断水,你却要俺家拆了水坝,这分明是得寸进尺!”
“俺们罗家世代于此,倒不知道这四座山头如何归了你们。”那老人火气同样不小:“俺知道你们是皇亲,可皇亲也得讲理!你们在山溪上修了水坝,害得俺们下游少水,今年收成比起往年足足少了两成,俺不要你赔,只要你拆了水坝,已经是极给你面子,若是你自个儿不愿拆,俺带了人,带了东西,俺帮你拆!”
“你倒是拆拆看!”听得那老人如此说话,赵喜当即跳了起来,山谷中的水坝是小,水坝上的磨坊、缫车是大,他可是经过苦日子的,一年之前,他还是担心失去顶梁柱的赵家是否会破家,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盼头,这些磨坊、缫车便是赵家今后兴旺的根子,便是拼了性命,他也绝不让人动上分毫。
老人嘿嘿冷笑了声,起来便要往外走,正这时,一直在门外听着的赵与莒推门走了进来。
见赵与莒进来,那老人呆了呆,回头看了赵喜一眼,赵喜则站了起来,垂手道:“大郎。”
一十五、事端(下)
(今日第一次加更,列位看官,规则如旧,每被列位推得在新书榜上前进一名,俺便加一更)
见赵与莒进来,那老人呆了呆,回头看了赵喜一眼,赵喜则站了起来,垂手道:“大郎。”
“老管家,派个人去外祖父那里,便说有人欺上门了。”赵与莒瞧也不瞧那老人一眼,直截了当地对赵喜道:“我家岂是谁都能欺的?若是外祖父管不了,那我便去家庙哭去!”
无论是赵喜,还是那个老人都是吓了一大跳,赵与莒外祖父只是个保长,虽是没有什么权势,却也与县吏差役们熟识,一般的争执讼事,倒也可以压得住。况且若是真惹得赵与莒去哭家庙,那事情便大了,闹将起来,便是绍兴知府也未必能好受。
大宋自建朝以来便善待宗室,到高宗南渡以来,宗室甚至可以出任右丞相这样的高官(注1)。太祖一脉传下来有两房,即燕王房(赵德昭后裔)与秦王房(赵德芳后裔),孝宗皇帝便是出自秦王房,而赵与莒则是燕王房的远支。他这里说的家庙,自然不是指自家庄子里建的祖庙,而是宗室祖庙,若真被他去大哭一场,没准连天子都会惊动。
赵与莒说这话时用眼角瞄着那老人,见那老人脸上颜色,心中便有数了。
他在门外时便听得分明,来的人尽数姓罗,乃是同族。他们住在山溪下游的罗村,约有四十余户人家,因水的缘故,来郁樟山庄生事。赵与莒自然知晓,自家后山的山溪不过是流经罗村的小河的一个支流,他们今年收成少,原因根本不在自家修了水坝。
若只是乡间的愚夫俗妇,听得他说要哭庙,定然不知深浅,可那老人如此变色,证明他们此来是打探清楚,知道自家只是宗室远支,早已没了爵位。饶是如此,若是背后没有人指使支撑,赵与莒才不相信他们会为了个莫须有的理由跑来生事。
对方敢来,估计是欺负自家孤儿寡母主事,以为不敢闹大罢了。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果然,赵与莒如此果决,那个老人呆了会儿又满脸苦涩地坐了下去,口中喃喃说着,心中却反复盘算起来。
他原本以为是有利可图,这才来郁樟山庄生事,可没料到这郁樟山庄的大郎虽是七岁孩儿,却极有胆气,一句话便逼得他不得不退缩。早就听人说这位大郎乃神童,极是聪明的,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神童。
“罗老汉,你请走吧。”得了赵与莒眼色,赵喜腰立刻硬了起来,他也是人老成精的,看出罗老汉色厉而内荏,立刻顺竿向上道:“要拆俺家的水坝可以,日后官府追究起来,你罗老汉少不得吃板子!”
罗老汉挤出笑容,将身体缩了缩:“都是乡里,同饮这一河之水,有事好商量,何至于此?”
“俺先前说了,若是天旱要水时,俺们开闸放水便是。”赵喜指着他的鼻子,心中觉得极是畅快:“偏生你这老儿得寸进尺,如今你倒说说,还要俺家拆水坝么?”
“不拆不拆,依你依你!”
罗老汉这时除了应是之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也没有脸面再坐下去,便站起身,对着赵喜拱了拱手,便快步走了出去。
“老管家,出去约束好庄里的,莫要与他们起了事端。”赵与莒低声对赵喜说道,赵喜会意,立刻跟在罗老汉身后。
罗村人来闹事便如此不了了之,虽是雷声大雨点小,却让赵与莒警觉起来。罗村人若只是贪心想来讹上几贯那倒好办,若是背后有人支使,那么对方一计不成必有后计。他想不出有谁可能算计自己,便只是吩咐庄丁们小心谨慎,在他想来,无论如何,自己先不犯错,才能静候对手犯错。
罗村人闹事后的第四天夜里,郁樟山庄的义学如同往常一般教着算术。从这些孩童来到郁樟山庄算起,已经过去了近半年,这些孩童们无论是识字还是算术上都有了些进步,识字上多的可以认得八百余字,少的也可认得五百余字,算术上彼此间的差距则更大些,好的如陈子诚、欧八马已经背得出九九乘法表,差的如龙十二、韩妤,却仍在做一千以内的加减。
这使得赵与莒在教授时更为困难,既要考虑那些聪明孩童的进度,又要照顾后进孩童的接受水平,其中甘苦,唯他自知。到近一个月来,他变更了方法,让好的带差的,虽说放慢了整体进度,却也大大减轻了他的负担。
好为人师乃人之天性,那些学得快的孩童也乐于带学得慢的,特别是陈子诚与陈任,两人从第一日起相互竞争,此刻得了赵与莒的命令,自己觉得来到郁樟山庄以来总算能替大郎做些事情,一个帮李邺一个助龙十二,竟生生将这两个拖大伙后腿的拉了上来,勉强可以跟上进度了。
女孩中韩妤年纪最长,学得也最慢,无须赵与莒交待,耿婉便在细细带她。经过这半年饱食,营养与运动都跟上来了,耿婉已经不再象初见时那般面黄肌瘦,脸圆了起来,面色也晶莹红润,再配上一双大而清亮的眼,倒有几分美人胚子模样。
姿色最出众的还是韩妤,她虽说在学业上弱了些,在手工上却极强,每每去缫车上做活儿,比起大人也毫不逊色。不过,她害羞不愿多说话的毛病仍未改去,赵与莒用了许多办法也都失败了。
进度大体上还是让赵与莒满意,他甚至觉得,再有些时日,自己便可以委托石抹家自北方再带第二批孩童来了。
他正在给几个进度最快的孩童讲除法时,外头忽然传来喝骂声。赵与莒眉头一皱,赵家家规森严,在授课时全家老少都知道不得喧闹,怎么还有人敢在外头喝骂?
跟在他身边维持纪律的早已不是赵勇,而是换了赵子曰,无须赵与莒吩咐,他便快步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又满脸怪异地走了进来。
他是个谨慎的人,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让孩童们知晓,因此向赵与莒做了个手式。赵与莒抿了抿嘴,见孩童们都有些心神不宁,知道这课很难再讲下去,便挥手让他们自习,自己却来到门前。
“出什么事了?”他向赵子曰问道。
注1:指赵汝愚,宋光宗时任吏部尚书,宁宗即位后曾任右丞相。
十六、盗贼(上)
(昨日是元夕,大郎特意到店里买了汤元,一嚼便觉味道不对,当下唤来伙计问道:“中原大旱,粮食减产,你这汤元份量少了我不怪,可我要的是推荐票馅的,你给的却是啥馅?”大早更新,求票支援。)
“抓着了一个罗村的人?”
听到这消息时,赵与莒吃惊地张开嘴巴,他虽是有所警觉,却只担心山上的磨坊与缫车,根本没想到这郁樟山庄也会惹来觊觎。
“正是,小人前去认了,那一日这人扯着小的说了半日话,绝不会认错!”赵子曰低声回道。
赵与莒背着手默站了会儿,忽地一笑:“既是如此,你便去审审他,试试能否从他嘴中掏出那罗老汉背后之人来。”
赵子曰会意,立刻出了门。赵与莒背手默立了会儿,脸上忍不住再次浮现出笑意来。自那日罗村之人来后,赵与莒曾派人打探,并未查出什么来,今夜罗村的人送上门来,岂不由他摆布?
被郁樟山庄抓住的,正是那日扯着赵子曰说个不停的山羊胡子。
他那日见识了郁樟山庄的排场,当时就想着要进来顺手牵羊,不过族长罗大有却灰溜溜地自庄中出来,领着众人回了罗村,这让他心中极是失望。加之此时正是农闲时节,他在村中无事,便去绍兴府的勾栏瓦子关扑(一种赌博),连赌了数日,输得鼻青脸肿,便是过冬的衣衫也当了几件,这才得以脱身。回到家中之后,思来想去,便又打起了郁樟山庄的主意。
他虽是见了那日孩童进庄的声势,但在他心中,只以为郁樟山庄母寡子幼,戒备上不会十分森严,又自赵子曰口中知晓,郁樟山庄未养狗,便乘夜来做那梁上君子。他进庄之时,听得四周一片寂静,只道是庄中人都睡熟了,哪知庄丁得了赵与莒的交待,这几日子尤其警慎,他才翻墙入内,便被巡夜的发觉,立刻揪住饱以老拳。这厮不够光棍,被抓后先是哀告求饶,接着哭泣叫骂,这才闹得庄子里喧哗不安,搅了赵与莒授课。
“这不是罗村的乡邻么,原是熟人,为何如此相待?”赵子曰是个心思细密的,奉命来问他,想到方才自己来看时他不曾发觉,便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吩咐道:“快松绑快松绑,这位罗……怎么称呼?”
“俺叫罗增寿,排行老五(注1)。”那山羊胡子被痛打了顿,气焰早被压了下去,现在见到一个认出他的,觉得赵子曰态度还算客气,立刻借梯下楼:“俺不过误入了你们庄子,为何就把俺当贼绑了起来?”
“误入?翻墙进来也是误入?”旁边一家丁心里不愤,低声嘀咕道。
赵子曰只作没听到,他年纪在这些买来的家丁中算小的,但为人却最沉稳谨慎,虽是深得赵与莒信任,做起事来却仍极是小心。他拉着那罗增寿的胳膊,半拖半请地带进西院一处空置的厢房里,点起火把招呼他坐下后笑嘻嘻地问道:“罗五哥,如今已是戍时,你不在家中高卧,来俺们郁樟山庄做甚?”
罗增寿眼睛眨也不眨地道:“俺饮了些酒,乘着月色好,便四处走走,想起那日与你谈得投机,便来郁樟山庄寻你说话。”
“罗五哥既是要见俺,让门房传声话儿便是,何苦翻那围墙!”赵子曰似笑非笑地道:“若是俺认出得晚了,罗五哥叫人送了官,即便未曾刺配流陡,也要吃一顿板子枷号示众吧?”
罗增寿脸上没有惧色,干笑着正要搭腔,赵子曰又道:“加之天黑路滑,若是罗五哥在路上摔上一跤掉入河中,明日起来旁人只道罗五哥是被人推入河里,岂不又是一场破家的官司?”
这话赵子曰说得阴森森的,让罗增寿打了个冷颤,他小心翼翼地瞄了赵子曰一眼,却发现赵子曰面上的笑容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冰冰瞅死人的神情,罗增寿心里突的一跳,强笑道:“小兄弟你也莫吓俺,俺罗五在这左近也是有名的好汉子,岂是吃你几句吓的?”
赵子曰摇了摇头:“罗五哥,俺何曾吓过你,俺这不是为你着想么?”顿了顿,他又道:“俺知道你罗五哥是条汉子,只不过罗五哥却不当俺是条汉子,只当俺年轻好欺耍。”
罗增寿捏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转了转眼珠道:“这可冤枉俺了,既是如此,俺也不敢高攀你做朋友,俺这就告辞了。”
“路上小心,莫要失足跌入水中啊。”赵子曰端坐着没有站起来。
这月余以来,他时时跟在赵与莒身后,在他心中,这位小主人比起那些教书先生都要聪明,不自觉中便开始学习赵与莒说话的腔调与行事的手段。赵与莒也有意识教他一些,他人不笨,又是肯揣摩的,知道赵与莒有意栽培自己,更是加倍用功,故此学得极快。这欲擒故纵的手段,赵与莒用来对付李邺的,现今被他用来对付这罗增寿,只算是牛刀小试罢了。
果然,罗增寿行到门前,推开门便见着两个赵家的庄客,脚步不由一滞。停了会儿,他苦笑着又转回来:“小兄弟,究竟如何做你才肯放俺回去?”
“俺们庄子可不曾拦你,你要回去便自回去,只不过离了庄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也别赖到俺们头上。”赵子曰道。
罗增寿垂头好一会儿,赵子曰话语中威胁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若是直截了当地威胁,他倒没那么害怕,就是这种拐弯抹角的话,让他心中惴惴——这种阴狠的人才是真正的狠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有件事俺一直讷闷着。”见他这般神色,赵与莒知道时机到了,便笑着道:“那日你们来俺们庄子兴师问罪,想来郁樟山庄与你们罗村一向不曾往来,若真是为了水的缘故,修水坝时你们便会来了。”
他话说到一半又闭嘴不语,只是含笑看着罗增寿,罗增寿低头寻思,反正这事他又未曾落着好处,族长虽是交待不得乱说,可若是为这事丢了性命未免太不值得。想明白这点,罗增寿干咳了声道:“俺来正是要与你说这事,俺们族长内侄在行在丰余堂当二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