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家 (五 上)
第二卷功名误第五章无家(五上)
收拢残兵最关键一步在于收拢其心。薛世雄不愧为行伍多年的老将军简单的一句“回家”激起了所有人求生的渴望。心中再度有了目标士卒们的表现便不再像刚逃离生天时那么混乱。主将出的命令能被基本顺利地执行大军行进时的秩序也比夜间好了许多。
虽然眼下深入敌境高句丽人随时都可能追上来。薛世雄却不肯让将士们抓机一切机会逃命第一天上午和下午各走了二十里便选了一块有险可守有水源可用的丘陵地带扎下营寨来让大伙休息。
第二日大军休息到巳时才拔营上下午各走三十里路到了下午申时三刻又早早地扎下了营盘。薛世雄一边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敌军动向一边派出射艺比较出众的士卒随着王元通到营地周边打猎。同时还选了三百多身体较强健在家时做过农活的老兵到山谷里寻找野菜、蘑菇、黄花等物替大伙改善伙食。
如此三天走下来士卒们的腹中渐饱心中的恐慌感觉渐去身体上的疲劳也慢慢开始恢复。薛世雄见此又适当地派出三个团的步卒袭击了一处偏僻的游牧部落在对方毫无防备之下隋军自然是大获全胜牛羊、驽马抢了不下百头尾随溃兵追杀出十五里才奏凯而还。薛世雄大喜给出战将士每人记下大功一次赏米两斗。同时下令将劫掠来的牲畜尽数杀了烤成肉块供大伙进补。一时间这支军中欢声雷动几乎每个人都坚信在如此英明的将领统帅下大伙可以平安撤回辽西。
见薛世雄如此会收买人心护粮军中便有人暗生不满。眼下这支兵马是大伙救出来的所用粮食也是大伙舍了性命从辽西运来的就连现在的行军地图都是护粮军校尉李旭在怀远镇时所画而不是大隋军中颁的辽东地形图!但所有赞誉都被薛世雄一个人担了这算个什么道理?
找了个洗伤口的机会武士彟凑到刘弘基身边小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刘弘基却不生气笑了笑低声安慰道:“薛将军经验丰富、用兵老到无论声望、能力俱远在我之上兵马归他指挥无可厚非。大伙此刻还在危险当中些许虚名即便争来有何用处!况且咱们当初救人又不是为了让人感激鸡毛蒜皮的勾当士彟不要太看不开了!”
“三十万大军都被人垒了墙还夸什么用兵老到!”武士彟不屑撇了撇嘴小声嘀咕。
“辽东兵败实非将士之过!若是……”刘弘基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将后半句话吞入了肚子。
从当夜踏营时敌军的慌乱表现上来推断高句丽士兵远称不上骁勇善战。如果双方都放开手脚硬碰十万隋军足可扫荡半个辽东。远征军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从辽水东岸直杀到平壤城下不可不谓之勇。宇文述将军在粮尽时的应对策略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这样一场必胜之战落到如此结果恐怕罪责不该往将士们身上推。但应该负责任的人到底是谁却不是刘弘基这小小车骑将军能胡乱点评的。
“嗤!”武士彟从鼻孔里喷了股恶气不理睬刘弘基转头去找李旭牢骚。却看见李旭像只鸭子般趴在石板上正在笨手笨脚地用布条沾了盐水擦脊背上的伤口。当夜踏营时他背上挨了两记流矢而那个受伤的部位又刚好在两扇肩胛骨之间自己弄起来分外废力气。
“我来帮你擦!”武士彟趔趄着走上前夺过李旭手中的湿布。
隋军身上的铠甲都是先皇在位时督造的做工精良质地坚实所以流箭并没有射入李旭身体内太深。但因为天气炎热连日来大军行走的又全是树林茂密湿气深重的丘陵地带所以李旭背上的伤口有些感染看上去红红的一大片甚是怕人。
看看李旭那幅狼狈模样武士彟忍不住摇头。先到溪水边将湿布重新洗净了然后沾了浓盐水一点一点擦去伤口周围的脓血边擦边小声嘟囔:“那个薛大将军也太会用人明知道你受了伤还每天让你带着骑兵队前队后往来照应…….”
“皮外伤不打紧。”李旭咬着牙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轻松。盐水浸入伤口后恼人的麻痒感觉轻了些但那种火烧火燎的痛却令人直打哆嗦。
“还不打紧呢要不是你身上的校尉铠甲结实这两箭早就要了你的命!”武士彟非常不满意地呵斥。李旭虽然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他的年龄比李旭打了好多双方关系走得又近所以彼此间说话也没那么多尊卑之分。
“校尉铠甲?嘶——”李旭疼得吸了口冷气问道。
“当然你以为这甲就是好看么?咱大隋规矩级别越高铠甲越坚实校尉之上甲衬内都加了镔铁尺的。老齐他们跟你又好所以你这身甲比寻常校尉用的又厚些……”武士彟看见齐破凝就在不远处洗伤故意提高了些说话的声音。
他自顾说得高兴却没觉手下的脊背却突然硬了硬一不小心湿布直接抹进了伤口里疼得李旭身体一哆嗦整个人僵成了一条死鱼。
“呃――”李旭忍不住出一声低吟。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武士彟赶紧向李旭表示安慰。刚才手太重了伤口处已经又新的血液流出来。也就是李旭换了别的上司肯定抬手就赏他一记大耳光。
“没没事!”李旭有气无力地呻吟。自从入了护粮军他的铠甲都是老齐主动配给。从队正、旅率到校尉每升一次级齐破凝都派人送上新的铠甲顺便把原来的不合身份的那套收回。李旭习惯了这种照顾只觉得不同级别将校穿不同铠甲是为了严肃军容却没想到其防护性能上还有这么大差别。
偷眼向临近擦洗伤口的同伴看去他猛然现当日踏营回来的六十三人其中伙长、队正、旅率居然占了很大一部分。旅率以上只有李良一人阵亡同去踏营的六个队正也只阵亡了一个三十个伙长至今还有二十二个活着而普通士卒在敌人的流矢攒射中却远远没有那么“幸运”!
他偷眼看向刘弘基看见平素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老大哥正仰面朝天躺在一块石板伤晒太阳。两个亲兵轻手轻脚蹲在他身边用干净的白布替他擦洗伤口。在刘弘基不远处是宇文士及这个终于安静下来的家伙此时正在坐在一块石头上品茶而宇文家的两个家将无论是勇武异常的宇文季还是忠心耿耿地宇文仲都低着头弄火一个用抢来的铁锅替宇文士及熬枣叶茶另一个在小心翼翼地烤着一只刚打来的野兔子。
“原来当校尉还有这点好处!”李旭低低的叹道声音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疲惫。当日三百壮士踏营自己以为大伙面临的是同样的危险。现在才知道原来在死亡面前人的生命也如此的不同。
“当然否则谁还拼命往上爬!”武士彟不屑地回了一句拎着脏兮兮的布条到溪水边清洗。
溪水边是一堆堆普通士卒他们吃东西没有那么讲究临时用石片磨出来的锅灶上偶尔有人放下一块肉或者几个蘑菇就能激出小声地欢呼。
那一刻李旭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他突然觉得很冲动很想找人打一架。握紧了拳头身上却提不起半分力道。
这一瞬想找人打架的不止李旭一个。数百里之外的马砦水边高句丽国相乙支文德也特别郁闷。一伙煮熟了的鸭子全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空转眼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虽然敌军突围的当日乙支文德并不在场。但让这么大一伙子人逃了出去几乎玉一般完美的辽东歼灭战就出现了暇疵。若从全局角度看这个瑕疵还不止是小小的一点!
利用敌方君主喜好虚名这个弱点高句丽君臣把投降和背信两条妙计反复使用玩了个精彩绝伦。三十余万武装到牙齿的隋军就这样活活被拖死在了辽东境内。这场胜利不可不谓恢弘在高句丽国内国王高元和丞相乙支文德的声望一下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虽然他们取胜的手段看起来有些不光彩但只要结果漂亮谁在乎过程和手段呢?况且耍无赖是小国的专美。如果哪个小国跟大国玩什么正大光明这个国家肯定是自己找死。
这是上苍赐给高句丽的崛起良机眼下大隋在辽东城外的其余近七十万兵马已经军心浮动。如果高句丽派人将远征军尽没于马砦水的消息透漏过去加以推动貌似强大的隋军肯定不战自退。高句丽士兵借着大胜之威杀过辽水未必不能拿下祖宗数代都梦寐以求的辽西大地。
只是大举反攻的前提条件是高句丽境内不再有残敌。辽东大地有很多朝秦暮楚地小部落他们习惯于追随强者。今天高句丽大胜他们可以跟在高句丽身后打秋风。如果高句丽兵马的后路被人抄了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替大隋皇帝陛下立功赎罪。所以那支逃出去的残兵必须尽快被找出来。只要他们还存在一日高句丽大军就不能无忧无虑地杀过辽河。
可这支残兵却在夜色中消失了。乙支文德去过对手遗弃的营地看到过那数千座已经熄灭了的火堆。从火堆周围的脚印和马粪数量上来估算他知道当夜敌军前来劫营的人数绝对不会过一千。就是这区区一千死士却不但给高句丽军制造了几乎三倍以上的伤亡并且将饿了数日得残兵救了出去。如果让带领这一千死士的将领藏在了高句丽大军身后乙支文德永远都会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他派了五千骑兵沿着乌骨河追杀了两日却没现敌军任何踪迹。据乌骨城守将汇报当日的确有支人数近万的骑兵试图强攻乌骨城但在守军的迎头痛击下敌军留下了数百具尸体后敌军仓惶撤退。至今那些尸体的头颅还在乌骨水边堆着。
“一万铁骑要是敌军有一万铁骑你们这帮笨蛋早把乌骨城丢了!”乙支文德对着乌骨城的信使痛骂。他绝不相信有一万铁骑曾经在乌骨城附近出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支兵马利用快移动骗过了乌骨城守将并于同一天夜晚偷袭了泊汋寨外联营。
利用骑兵反复奔袭给敌军造成大军压境后又撤退的错觉半夜时又快杀上来冲进连营然后风一样溜走!如果事实真如此这支骑兵可以说是支铁军他们一天一夜至少马不停蹄地跑了二百多里并且还有体力向高句丽大营动一次决死冲击。
“可如果那样从泊汋寨冲出去的步卒又去了哪里?总不成前来劫营的隋军还带着数千匹战马吧!”乙支文德百思不得其解。从缴获的隋军辎重中他得到了一份大隋颁给将领们的辽东地图在其上面隋军掌握的道路只有从大梁河转乌骨水这一条在大隋军用地图上除了国内和扶余二城外其他地域是一片空白。(注1)“来人!给哥勿、木底和仓岩三寨留守送信!”猛然乙支文德大叫了起来。那不是空白身为高句丽丞相的他知道那些荒山野岭边缘存在几所刚刚归附高句丽没多久的堡寨各寨私兵如今都聚集在自己麾下如果此时隋军手中有一幅地图几个堡寨就是褪去衣衫的女人。
“给三寨留守送信让他们勿必注意附近动静。本相马上派大军赶到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隋人给挖出来!”
“给三寨送信千里火急!”空旷的田野里信使的快马敲出一片金鼓之声。
注1:扶余即今四平。国内即今集安。下文的哥勿寨即现在的通化隋代地图上此地无城唐在此设哥勿州。
第五章 无家 (五 下)
第二卷功名误第五章无家(五下)
薛世雄将军不喜欢躲在山里被人挖在离开泊汋寨后的第五天他突然率领大军出现在泊汋寨东北方四百余里的仓岩寨附近。先以三百多名老弱残兵扮做一个靺鞨人的部落打劫仓岩寨附近的村庄待仓岩寨的留守巴野王率军出寨剿匪时三千多隋军突然从树林内冒了出来。
仓岩寨兵丁大部分都被乙支文德征调到马砦水附近切断隋军后路去了留在寨内的全部兵马加在一起不过七百多人并且多为老弱之辈。这点儿兵力根本不够给薛世雄塞牙缝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巴野王被冷箭射死七百士卒全军覆没。
随即薛世雄率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进仓岩寨纵兵大掠一番后将仓岩寨付之一炬然后军出仓岩兵锋直指距离仓岩寨不到百里的哥勿寨。哥勿寨留守兵将吓得紧闭寨门不敢迎战。薛世雄也不强攻命人一把火将哥勿寨附近田野里的庄稼烧了干净然后又消失在群山深处。
三天后隋军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木底寨前。木底寨守军无力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隋军“征集”干净了寨外几个来不及逃走的游牧部落的马匹。然后整支隋军脱胎换骨补足了两个骑兵团后还让近一千士卒有了战马代步。
恢复了活力的残兵们不再慢慢于山中爬行他们以一日夜强行军一百五十里的度躲开了前来救援木底寨的高句丽大军先向北虚晃一枪给人造成准备投奔大隋臣属靺鞨国的假像随即向南沿小辽水杀奔新城。
辽东被搅了个鸡飞狗跳已经习惯了隋军以仁义之师形象出现的各部落突然觉这支打着大隋旗号的残兵堪比盗匪。盗匪打劫讲究留福根儿抢了钱粮后往往不会再祸害地里的庄稼栏里的牲口这伙残兵所过之地却连水井都不曾放过。追在其后的五万高句丽大军无形中被人坚壁清野补给难济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向临近部落、堡寨讨要粮草。而各堡寨的主人和部落的头领通过比较后又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满足五万人的正规军正常需求远远比满足三千盗匪的敲诈勒索为难得多。
八月初在突围后已经修整了十二日的残兵没能按原计划返回到辽西而是被新城守军堵在了小辽水北岸。前方情况不明薛世雄不敢直接穿过敌军阻拦掉头又向东杀将回去。
“他们要完蛋了咱们的兵马就在木底寨附近。两边夹击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这伙隋军淹死!”新城留守高芮看着远去的烟尘高兴地说道。为了尽快解决这只四处游荡的孤狼他留下两万士兵守城带领一万精锐追击敌军。
“击溃了他咱们回家!”听闻新城守军尾随而来的消息后薛世雄冷笑一声命令大军在河畔前一个无名坡地上停住了脚步。
那山坡是个长约二十里的土丘处于丘陵地带的边缘被小辽水从中央切成了南北两部分。因为薛世雄在此结寨驻马若干年后此丘有了一个略为响亮的名字驻马坡。
李旭和刘武周各带领一个团的骑兵受命埋伏在坡北五里处的一片洼地中。连续客串了四、五日强盗士卒们的心情很烦躁。刘武周所部还好他们见过高句丽人怎么对待自己的同胞所以屠杀抢劫对方百姓时感觉不过是在以怨报怨。李旭麾下的原护粮军士卒却很难接受这种做法他们中很多人和李旭一样读过书心目内来自中原王朝的兵马一直是仁义之师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却从没想到杀人百姓掠人牛羊、烧人房屋帐篷、毁人庄稼这种事情要自己亲手来完成。
但所有人不得不承认薛世雄这种办法很有效。直到与新城守军相遇之前沿途大小部落和堡寨对于这支刚刚三千出头的残兵几乎是避着走。有的部落还偷偷送来牛羊和炒米只求王师的旗帜不要出现在他们牧场附近。
“他***没想到老子做强盗做得还挺过瘾!”旅率高翔站在李旭身边悄悄地嘀咕。以新城守军的行进度他们走进伏击区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嗜血的**焚烤下高翔觉得鼻梁麻总想说些废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即便今天死了咱也够本了。无论如何咱把高句丽杂种祸害了够呛!”另一个新提拔上来的旅率元仲文舔着干涸的嘴唇响应。他是来自洛州的府兵伏击巴野王的时候因阵斩对方两名伙长被记功一次赏了一个抢于寨内大户人家的女人。尽管那个女人第二天就被隋军抛下了元仲文心中还是非常满足自己终于当了一回男人。
“仁义是做样子给人看的哪个将军身后没有几千具白骨在那里堆着!”武士彟偷偷看了一眼自己身前越来越不苟言笑的李旭小声嘀咕。当所作所为和自己平生所学生了冲突并且猛然现做恶比行善更容易生存时他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些可以心安的理由。当这些理由找到后读过书的目光一时间竟变得比武夫们还暴戾。
不光是他一个这种暴戾之气几乎感染了所有的人。一边是回家和生存的诱惑其中还夹杂着杀戮和掠夺而带来的报复快感另一边是抱着心中理念被人割下脑袋垒成佛塔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
将来回到中原也许在某个难眠的夜晚他们会于佛堂中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责。但现在他们出于本能地选择了一条可以生存之路。
尽管这条生存之路要由无数尸体来铺垫。
李旭拉着黑风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他的心和武士彟等人一样焦躁眼神和众人一样噬血。下午的阳光从西边照下来晒得他不得不将眼睛眯缝得很细但双眸转动的瞬间露出的却全是凶光。
十余日来他没有参与对高句丽百姓的报复也没有享受那些抢来的女人。但他带人执行过数次屠杀俘虏和洗劫部落的命令。有些俘虏不能称为士兵他们只是拿着刀枪充样子的老人和小孩但李旭还是毫不犹豫地命人将他们砍翻在对方亲手挖好的土坑旁。三十万不杀俘不虐降的仁义之师的躯体都在马砦水边垒着没有人敢再冒同样的危险。
“我带着三百人踏营二百三十七人死了我还活着因为我是校尉他们不是!”
“我杀光这些俘虏和百姓为了自己回家。因为我是隋人他们是高句丽人!”每日里纷乱的想法压得少年人几乎疯狂。这些古怪且折磨人的念头他无处可以倾诉也没有人会理解。
刘弘基是个好兄长他会指点李旭关于为人处事方面的一切。但他不会理解李旭心中对同伴死亡的负疚感。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李旭眼中敌国的百姓会像自己的父亲和舅舅。他生下来就是右勋卫虽然落魄过毕竟习惯了高人一等。
宇文士及更不是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从他那里李旭只能收获到打击和嘲讽。虽然眼下没有家族利益可争宇文士及的舌头看起来正常了些。但他毕竟出身高贵与李旭的生长环境格格不入。
连日来死亡的威胁和内心的愧疚几乎把少年人压垮了。他的话越来越少性格却越来越孤僻。无论对着自己的同伴还是前来告饶的部落长老他心里总是带着一种想要拔刀的冲动。这种暴戾的感觉很吓人至少有两个无名部落的长老因为这个手中握着黑色长弯刀随时会扑上来的少年多付出了二十头羊。而那些新补充进李旭麾下的府兵们也本能地对这个年龄比自己小了近一半的少年选择了服从。
“你家校尉大人就像一头猛兽!”有人私下里跟武士彟交流对李旭的看法。
“我家校尉大人曾经被突厥人称为附离附离是什么你们知道么就是狼王!”武士彟用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向众人炫耀。“当年我家校尉才十四岁一个人冲进突厥人的营帐去砍死了三十多个!”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年青就做了校尉!”府兵们悄悄地赞叹。除了对救命之恩的感激外心中平添了几分畏惧。
李旭听不到这些闲话自从张秀跟着李建成东返那天他身边就没有了喜欢打小报告的心腹。几个亲兵在马踏连营时都战死了临时拉来的亲卫年龄太大根本与少年人没共同语言。
有时候李旭特别想战死。幻想着自己壮烈地战死在敌军中留一个光辉万丈的形象给后人同时也不用再理会心中的无数烦恼。但每次冲入敌军当中他又总是凭借本能地挥刀铜匠师父教导他的那些临战招术虽然零散经钱士雄将军指点后却变得招招实用。在战场上往往三招过后对面那个敌军就矮了下去。紧接着李旭不得不凝神对付下一个对手直到整个战斗的结束。
每次战斗结束后少年人都会惊诧地现在刀光与血雨之间自己的烦恼最少信手挥刀带来的不是快感而是宁静几乎可以什么都不去想的专注和宁静。这种感觉让他越来越渴望战斗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浓烈。战场上武士彟、高翔和新补充来的元仲文都特别喜欢伴在李旭身侧因为校尉大人身上近日突然出现的那股狠辣感觉虽然在平时刺得人难受战场上带来的结果却往往是所向披靡。
突然那个恶狼一样的少年竖起了手指两个团六百骑兵同时用手盖住了马嘴巴。敌军出现了顺着下午阳光缓缓出现于远方的旷野之上。
寂静下来的一瞬间人们现此地有风很大风由东北向西南。同时西边的阳光很扎眼。
在被敌军现的同时新城留守高芮也现了自己的猎物。他从敌军的规模上他甚至猜测到了附近会有伏兵所以他命令六千士兵压上两千士兵侧翼警戒两千士兵作为后卫。临河的那一侧他没投放任何士兵。隋军不可能有战船上岸否则他们早已顺流越过新城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周章把守军引出来。
高芮不打算扎营固守虽然那样他最有可能将敌军拖住直到尾随而来的五万大军杀到。但那样一来分摊给他的功劳就会薄了很多。自己麾下这一万人是精锐他不相信一万精锐无法击溃三千残卒。
薛世雄亦不打算守虽然隋军在地势上很占便宜。但军中弓箭不足双方一旦长时间胶着自己一方并不占便宜。所以当高句丽人刚刚靠近土丘他便擂动战鼓将山坡上除了亲卫之外的所有步卒派了下去。
两支身穿不同服色的军队踏着死亡的脚步缓缓靠近一支占据地利有二十三个旅(百人队)另一支占据天时有六十个旅。脚下的地面开始慢慢颤动先是轻微后来巨大后来越来越强烈仿佛地震了般震的人信口麻。
突然天空黑了山崩了河水声音完全消失。
上万支羽箭覆盖了长天无数人开始加跑动无数人在跑动过程中亡于箭下连哼声都没有就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后的伙伴毫不犹豫踩过他的尸体迎着敌军的羽箭继续前冲。河水瞬间变红不知道血从哪里淌来也不知道来自谁的身体。
双方的弓箭手都只松了两次弦就拔出了腰刀。这么近的距离弓箭的声势虽然浩大大实际的效果却未必理想。真正能造成大规模杀伤的还是腰刀钢刀入骨的声音远比羽箭呼啸声对敌人的士气打击大。
斜阳下一江血水滚滚西流!
注:小辽水是辽河的支流由东向西南流入辽河。
第五章 无家 (六 上)
第二卷功名误第五章无家(六上)
双方刚一开始接触新城留守高芮就开始后悔。他最初的判断没错眼前这伙隋军的确是一支胡乱组合起来的残兵从他们阵型中那些疏漏地段就能看出这些人在一起作战没多久。
但是这伙胡乱组合起来的残军身上居然爆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人数比对方少了一半的他们居然正面冲进了高句丽人的方阵。他们的队列当中存在无数缺陷但在此时那些缺陷却如同钢锉锯齿。
第一锉上去就将高句丽人的阵列锉掉了厚厚的一层。
前冲的高句丽士兵惨叫着倒下难以置信地看见敌军的横刀从自己的身体中抽出来带着一抹血光刺向身边的同伴。紧接着他听见同伴的惨呼看见同伴的身体倒在自己身旁看见一个与自己长相差不多的隋人大笑着跌到在尘埃当中。
高句丽人的攻势嘎然而止伴随着巨大的碰撞声敌我双方的队列瞬间都变了型士兵们面对面用盾牌挤压着对手用横刀、长矛在盾牌和手臂的缝隙间互捅。不断有人惨叫着跌倒双方的阵列却都不肯后退半步。活着的人就踩在同伴的尸体上面跟跟跄跄地挥舞着刀矛受伤的人大声哭喊却祈求不来任何怜悯。
冲在最前排的士兵很快就都拼光了后排的士兵却不顾一切拥上。人们互相推搡着挤压着血肉横飞!
隋军借着地利优势奋力向前挤试图将高句丽人挤下山坡。高句丽人凭借人数优势用力前冲试图将隋军挤成肉酱。僵持的时间短暂而漫长无数生命在这一刻回到大地的怀抱无数灵魂飞上高空在风中眷恋地俯视自己的躯体没有仇恨只有对生命深深的眷恋。
长风瑟瑟流水幽幽斜晖给树林山川染上一缕鲜艳的金红。长天下碧草间火一般的战旗飞舞漫卷。
高句丽人慢慢地开始后退虽然他们人数将近是对方三倍但对方身上所爆出来的杀气却是他们百倍不止。
眼前的汉人就像河岸两旁的纤夫每前进一步都喊着一声整齐的号子。而那号子犹如魔咒短短的只有两个音节却让无数人双眼血红舍生忘死。
高芮能听懂那两个汉字虽然逆着风传来这两个字却让其不寒而栗。
“回――家!”前排一个无名士卒挥刀大喝硬生生挤入数个高句丽士兵中间。四下捅来的刀矛很快让他身上血流如注在血流尽力用完之前他却至少让三个高句丽人失去了战斗力。
“回家!”一个倒在地上的士卒声嘶力竭地喊着顺着山势滚下去抱住一个高句丽人的小腿。二人在血泊中翻滚厮打刀子膝盖牙齿所有能用上攻击武器全部用上直到双方同归尘土。
“弟兄们回――家!”刘弘基手持一根步槊横扫、竖砸、斜刺状若疯虎。挡在他面前的高句丽人迅被杀出一个豁口无数大隋士兵顺着豁口挤了进去将敌阵的破绽越扩越大。
此刻他们不为功名而战不为帝王而战他们一心只想着要回家。
虽然家在辽水西侧千里虽然那个家未必奢华。
也许那就是一座破破烂烂勉强遮风挡雨的土窑也许那就是几根木料和数捆茅草垒起来的柴窝但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比那里更加温暖。
那是你唯一可以放松自己的地方。无论你在外边是盖世英雄还是懦弱鼠辈无论你是身穿锦袍还是衣不蔽体它都会向你敞开一扇门。门后边油灯下那几张未必漂亮却很熟悉的面孔会欢迎你给你端一碗热饭一盆热水。然后静静地听你讲那些旅程中未必精彩却很琐碎的故事。
它会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身上除了累累伤痕之外一无所有它会告诉你有一扇门永远为你而留有一盏灯永远直为你而亮有一群人永远以你为自豪。
“回家!”将士们高呼着舍生忘死。
大多数高句丽人听不动对方在喊什么他们却能感受到此刻对方眼中的狂热。他们开始犹豫了退缩了一些站在被挤扁了的方阵末尾的士兵开始松动脚步后退。背部的拥挤力量一轻前排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士卒们立刻加快了后退步伐。像打在礁石上的潮水一般他们以比前冲还快的度退了下来留下一地破碎的兵器和尸体。
开战不到一刻钟新城留守就不得不将预备兵马投入战场同时他命令担任侧翼警戒的士卒向中间靠拢以防敌军攻击他的本阵。隋军的攻击气势太盛新城守军很难完成预期歼敌目标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收缩防守凭人数消耗对方的战斗力。
尾随在隋人身后的高句丽大军并不远高芮有把握只要自己坚持过一个下午明天早上就可以看到胜利的希望。
两千预备兵马的投入并没能挽救战局双方只又僵持了非常短的时间高句丽人就又被压了下来。有一部分压力来自敌军还有一部分压力来自他们自己更大的压力来自于精神上“回家!”“回家!”“回家!”那山崩海啸般的纳喊声让人手足无措。
“回家!”“回家!”“回家!”山坡上传来的声音让骑兵们热血沸腾。但是他们不能动这两个团的骑兵统一受前方那个冷血少年指挥而那站在一匹黑色骏马旁边的少年至今没做出任何手势。
李旭能感受到背后目光的焦灼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地碰撞。手中的刀也像疯了般时刻准备跳出鞘来。但是他不能动这是是致命一击一击决定生死。
远处敌军的阵型已经开始收缩战斗越来越惨烈。山坡能提供的势头被大隋官兵们用尽后每前行一寸大伙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但那条血染成的归途却始终不屈不挠地向前延伸无论高句丽扑上来多少人也不能阻挡他们分毫。
“回家!”大隋将士纵情狂吼杀气直冲斗牛。高句丽人的阻拦越来越疲软越来越脆弱有人已经开始向方阵两侧跑有人开始回头看主帅会不会做撤离战场的决定。这种颓势让新城守将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断地从侧翼警戒队伍中调动士卒补充到正前方不断收缩阵型。此时他的战斗策略已经由对攻完全转为收缩防御却依然无法重新夺回战场上的主动权。
不得已高芮咬着牙把侧翼防御人马全部调了回来隋军前锋马上就要冲破他的防线了他不能不冒险一博。
与此同时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亲手举起了身边的血红色大纛。
“弟兄们杀出一条路来!”薛世雄高举大纛拼命摇动。
“弟兄们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挥落认镫上马。
“杀―――”六百忍耐到极限的铁骑洪流般冲出山谷在疾驰中自动分成两根长矛般的队列一矛从侧翼直插高句丽军阵核心一矛拐着弯扑向高句丽军背后。
高句丽将士被突然出现的敌军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敌方主帅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后时刻才把致命的一击使出来。他们嗅到了马蹄带来的漫天杀气可他们手中已经没有任何棋子可用。
没有他们考虑变阵的时间第一根“长矛”飞刺到面对慌忙转身迎战的高句丽士卒“长矛”只是稍做迟滞然后便摧枯拉朽般刺进了高句丽军的软肋。
矛锋为刘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齐破凝和宇文士及三个带着大队人马组成了又粗又长的矛柄。长矛入阵高句丽人的协调立刻被搅乱主将高芮拼命晃动战旗调人来封堵缺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铁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阵里纵横在前方和侧翼的双重压力下转眼之间方阵即面临崩溃的危险。
刘武周手中用的铁蒺藜骨朵是在辽水之战时大将军王仁恭亲手交给他的。当日左武卫余部在王仁恭大将军的带领下列队冲阵凭借半卫人马将高句丽数万大军逼得连连后退。当日整个辽河两岸都记住了左武卫那杆威严的战旗。
今天左武卫已经不存在了。王仁恭将军不知道去了哪里同生共死的袍泽都被垒在了马砦水边刘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边这几个人。但这几个人却决不肯坠了麦铁杖老将军、王仁恭大将军凭热血铸就的威名。
“左武卫!”刘武周大喝挥动铁蒺藜骨朵将迎面杀来的一名高句丽将领捣了个稀烂。
“杀!”数名老兵怒吼着马蹄踏过敌将的尸体在人群中趟出一条血胡同。几队身穿亲兵服色的高句丽人从两侧夹过来试图把刘武周等人切断却被王元通和齐破凝带着骑兵硬顶在了两侧。
“杀光他们咱们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长槊舞得呼呼作响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涩却只攻不守。他身边两个原护粮军壮士手持横刀死死护住王参军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奋勇向前用兵刃劈开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始终割舍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缕灯光无论山崩于前还是虎狼环伺你却始终挺直本不结实的脊梁勇敢护卫的灯光。
他们要回家这条路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在隋军强大的攻势下高句丽士兵四散奔逃。他们实在支撑不住了对面杀过来的那些隋军不是人他们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恋着故园草木的大象。无论谁当了他们的路结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顶上去顶上去!”高芮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没法不哭侧面的铁蒺藜骨朵已经距离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却抱着脑袋跑回来跑过他的身边头也不回一直向东。
而东北方一缕烟尘正高卷来烟尘扫过的地方只留下尸体。
吼叫声马嘶声频死者的呻吟绝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样抽打着高芮的心脏。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长槊迎着铁蒺藜骨朵冲去。
那一刻高芮听见四下里一片寂静。他知道自己会战死但他要与铁蒺藜骨朵同归与尽。附近士兵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目送着自家将军与敌将对决就在此时斜刺忽然吹来一股风高芮本能地侧了侧头然后他看见一根长箭从自己脖颈处长了出来。烟尘中有个少年收弓擎刀马蹄过处卷起一片血光。
“噗!”刘武周挥动手臂将高芮的尸体扫下了坐骑。紧跟着他提起铁蒺藜骨朵一锤砸折了高句丽人的帅旗。
“回家!”骑兵们大声呐喊在高句丽人之中往来驰骋每个来回都踏起重重血雾。在血雾的边缘高句丽人如炸了群的绵羊般东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头。无数人慌不择路跳进了小辽水被浪花一卷惨叫着向西南漂去。
前冲的隋军从后背将高句丽人追上砍翻。跳过他们的尸体再追向下一个目标砍翻跳过不离不弃…
斜阳不忍看这惨烈景象悄悄地将头躲进了云后。血一样的流云瞬间染红血色长天血色长天下是一条血色大河。
有杆血红色的战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将军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须飞扬。
有人搀起了受伤的同伴有人在尸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泽。战旗下人们慢慢开始汇聚汇聚汇聚成一个血红色的军阵。
“弟兄们咱们回家!”薛世雄挥挥手带领着生还的所有弟兄沿着河畔大步向西。
血红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第五章 无家 (六 下)
第二卷功名误第五章无家(六下)
小辽水迤逦向西越过新城盖牟在辽东城南与大梁河交汇一并汇入大辽河。十余日来大辽河上每天都有尸体漂下驻守在西岸的隋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除了偶尔有人念及袍泽之情挫草为香裁叶为钱烧起一股青烟为漂向大海的弟兄们送行外大部分时间里大伙对河中央的腐尸都不闻不问。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鸹和比蚂蚱小不了多少的苍蝇在浮尸上举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们残忍而是他们早已麻木。眼前这条河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河远征军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围困在辽东城外的大军仓惶后撤光撤军时被挤下浮桥淹死的士兵就数以万计。二十四路征辽大军除了卫文升一军得以保全外其他各军都损失惨重。最惨的是那三十万迂回奔袭平壤的府兵精锐至今返回辽西的还不到两千七百人其余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只在树梢上假寐的老鸹出声惨叫拍打这翅膀向河道中央扑去。又有“食物”漂下来了这回看上去好像鲜嫩些它得赶紧去占个好位置否则能下脚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拥而来的同伴们挤满。
事实证明这只呆鸟的担心是多余的。河道中突然漂下来的尸体太多了多到乌鸦们根本不用去争抢。一些不知名的鱼儿就聚集在这些遗体的后边双鳍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扫出条长长的水迹。
守浮桥的士兵也看到了上游漂过来的惨烈景象他们聚集在桥边议论纷纷。大军撤回辽西已经十三天了按理说被俘的将士早已被高句丽人屠戮殆尽不可能还有这么多人被一次性抛入辽河。况且这些尸体的头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没有被高句丽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捞不捞?”有名士兵小声向自家校尉请示。
“捞个屁染上瘟疫怎么办又不是冬天!”守桥的校尉四下看看没好气地呵斥。这两座浮桥早就该烧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边都快霉了可那个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儿却非拦着大伙不让举火说什么他的儿子还没音讯明天就可能逃回来。负责怀远、柳城、燕郡三地仓库的卫尉少卿李渊也跟着瞎凑热闹派个儿子来桥边天天监督着硬要大伙再等几天。
等他***皇上自己怎么不等?打输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卫文升将军领着不到三万将士在此驻守一旦高句丽人乘胜杀过来三万将士还不就是人家盘子内一口菜?!
“头儿那死尸穿的好像是高句丽人的衣服不会被咱们的人杀的吧?”有人不长眼色压低了声音继续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一只重重的大脚护桥校尉一脚把多嘴的家伙踢了个屁墩再一脚踏上去手握着刀柄威胁道:“没心肝的别乱说话。河东岸怎么可能还有咱们的兵马即便有大败之机谁还有胆子跟高句丽人硬撼。肯定是高句丽人内乱你要不想过河去当探子就给我老实的闭上那张臭嘴!”
“是是!”挨了打的兵卒哭丧着脸频频点头。
护桥校尉目光冷冷地一转扫过附近所有弟兄。“你们也听着互相提醒着点谁还想活着回家抱孩子就别乱说话!”说着他眼睛向不远处的一个帐篷下扫了扫眉宇间露出几分阴冷:“三十万弟兄都让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们凭什么为了他儿子去河对岸送死。都是妈生的爹养的谁比谁贱多少!”
帐篷内被人私地下骂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个冷战强撑着身体欲坐起来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实在虚弱居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如愿起身。站在帐篷外的家将听到里边动静赶紧冲上前搀扶老者却不领情一把将家将推开手掌猛击地面伴着“嘿!”地一声怒喝长身站起脚步前后晃了几晃终于稳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对面的年青人也站了起来低声劝道。
“小心嘿嘿只恨我自己没战死在辽东!”老者趔趄着走向帐口让正午的阳光照亮自己花白的头。没有戎装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来与普通人家的父亲没什么分别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望向辽河东岸的双眼里充满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丧气皇上虽然降了您的职但他也知道过错不在您。改天皇上气消了肯定会再起用您老人家!”年青人也跟着走出了帐篷阳光瞬间照亮他宽阔的肩膀温和的面孔还有一双略带疲惫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这!”辽河边的士卒们吃了一惊都小心地闭上了嘴巴。就是这两个人坚决反对烧毁浮桥河上出现高句丽士兵尸体的事情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以这二人背后的力量说不定又闹出什么新鲜花样。这年头当官的不过是动动嘴巴当兵的却要把命都送进去。
“子固啊你真的看见士及那孩子去救泊汋寨?”宇文述望着李建成第一百次问同样的问题。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军此刻是那样的孱弱仿佛有股风吹来就可以把他的身体硬生生折为两截。
“仁人兄说他要捍卫宇文家的声誉!当时除了他弘基和仲坚身边还有三百多名弟兄他们应该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点点头固执地回答。他不相信刘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辽东两个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一个是他的世交哥哥一个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万大军丢了却让三百个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语般嘀咕慢慢向辽河边走了几步。不知道是因为坐得时间太长腿麻还是身体本来就虚弱每行一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体歪下去他都硬撑着再直起来就像一棵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树在不屈不挠地同时光和风雨较劲儿。
宇文家的侍卫不敢去搀扶老将军的脾气他们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承认自己年事已高。况且眼下自家将军虚弱的原因并不在身体上。
“世伯不必自责大伙都说了这不是您的责任!”虽然李家和宇文家素来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这场大隋立国以来从没经历过的失败击跨的不仅仅是宇文述一个人。在李建成将远征军战败的消息送到军营的当日兵部尚书段文振呕血而死大军撤回辽西路上原工部尚书宇文铠司空观德王杨雄相继病故。随后皇帝陛下将6续从辽东的逃回的大将军们全部投入了监狱等待审讯宇文述因为昔日功勋卓著所以仅给了个削职为民处罚。
“贤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当日如果老夫不贪图虚名坚持撤军……”宇文述摇摇头嘴角边流出了一丝亮晶晶的唾液没人提醒他自己也觉察不到。
当初在马砦水畔如果自己坚持撤军其他九位大将军应该会跟随吧毕竟他们在军中的资历都比自己低。可自己为什么就不坚持呢?老人痛苦的想着心里充满了内疚。
一时糊涂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万大军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一个儿子。如果连跟皇帝陛下这点儿女亲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辉煌也就快到头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风吹过来将他灰白的头一根根掠入风中。
李建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宇文述只好站在老人身边陪着他一同向东瞭望。此刻辽河东岸的田野上一片寂静只是偶尔有号角声传过来那是高句丽国的斥候们在彼此打招呼。虽然辽东之战已经结束两国的战争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你说士及他们真会平安回来?”宇文述望着河对岸了会呆咧了咧嘴巴又问。
“肯定能回来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只要咱们给他们留下这座桥!”他指指不远处那两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桥面。
皇帝陛下早已下达了烧毁浮桥的旨意。负责镇守大隋边境的卫文升将军只是碍着李家和宇文家的颜面才勉强同意在没现高句丽人大军之前不命令士兵们举火。仅凭李家的颜面是支持不了几天的这个时候李建成必须拉住宇文述让他不放弃救还儿子的希望。
“呜――呜――呜!”河对岸又传来几声号角凄切而悠长。天边仿佛飘着一层淡黄色的云慢慢地那层黄云越飘越近忽然河面上吃尸体的乌鸦全部飞了起来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阳光。
是敌军!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时握住了腰间刀柄。两家的家将快跑上前将主人护在身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黄色的云层越飘越近东南、东北、正东三个方向几股不同的烟尘高高地冲上半空。
“举火烧桥!”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飞从河畔跑过。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却被河边的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架到了旁边。
“不能烧还有将士没回来!”李建成大声抗议却没有人听。纷纷挤过来的大隋守军拆开葛包将一块块了臭的牛油扔到了干柴里。
“不能烧求你们。不能烧!等一等我要见卫大将军!我要见卫大将军!”李建成拼命推开周围阻拦自己的士兵带着家将跑上桥一脚一脚踢飞牛油踢开柴草。护桥的将士们却不理睬他把更多的干柴和牛油堵上了桥面。
“李公子你让开吧。已经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来!”一名身穿五品别将服色的军官低声劝道。他听人说过护粮壮士的英勇事迹但他不能为了一个传说毁灭整个大隋。
“李公子您退开吧!”几个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对方将自己拉离柴草堆。那名别将大人说得好十三天了大军已经撤过辽水十三天自己和刘弘基已经分别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敌境十六天能活着归来除非有奇迹生。他看向宇文述却只见老将军不出一言苍老的躯体哆嗦着就像一株风中的残荷腾空而起遮断了高句丽人通往辽西的道路。守桥的士兵们松了口气6续撤离火桥在河滩上集结成队。
突然有人指着辽河对岸大声尖叫起来。
“红旗红色的战旗!”数个眼神敏锐的士兵尖叫着一个个瞬间脸色煞白。
的确远处有一面破碎的猩红战旗挑出了地平线以比其他几路烟尘更快的度冲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桥。
红旗下是一伙身穿大隋号衣的将士。他们飞快地冲向浮桥冲向火焰又被火焰从浮桥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们站在了咆哮的辽河东岸与自己的故园只有一桥之隔。四下里数以万计的高句丽人策马杀来顷刻间就像潮水一般将他们吞没。
“小三儿!”宇文述老将军悲鸣着向河边跑了几步吐出几口血一头扎在了河滩上。
“弘基兄!”李建成泪流满面冲着河对岸的战场跪了下去深深俯。
河对岸一杆红旗在烟尘中飘摇飘摇终于在烟尘里消失不见。
第二卷功名误卷终
第一章 出柙 (一 上)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一上)
眼前是一条燃烧着的河流乌鸦在半空中盘旋野狼在不远处嚎叫旷野属于它们四下里都是他们的大餐。袍泽们在狼群中纷乱地奔跑有人在操着不同的腔调哭喊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拼命享受着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
那阳光也是红色的红得就像河上燃烧的桥梁。无数高句丽人怒吼着杀来把护粮队的同伴们一个挨一个砍翻。李旭想拔刀迎战却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头被高句丽人割下来垒成一座座佛塔。身披袈裟的和尚们坐在塔尖上念叨着古怪的经文黑烟起处牛头、马面、夜叉、小鬼一个挨一个爬出来用钢叉叉起无头的尸体。那些无头尸体还没有死只是不能出声他们在叉尖上用力挣扎手臂、腿脚上下挥舞然后猛地燃烧起来烈焰般点燃失火的天空。
忽然那些鬼怪都变成了自己的袍泽披着整齐的铠甲结成方阵肃立。人头堆就的佛塔上大隋皇帝陛下身穿戎装奋力挥手。“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朕来了朕看到了朕没有失望!”
他大声高喊手指东方:“弟兄们你们谁能告诉我那边是什么地方?”
“辽东!”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们可否为朕将那片疆土取过来?”站在骷髅堆上的皇帝陛下轻轻笑了笑又问。
“战战战!”将士们振臂高呼声音响彻原野。
皇帝陛下笑着飘了起来飘向了半空。然后无数高句丽人与大隋兵马战在了一处。李旭现自己被夹在人流之中前冲冲着冲着就迷失了方向。四下里突然着火高句丽人骑着火焰战马向他杀来。他挥刀手中的长刀却突然折断这时候烟火全散了他看见自己站在血红的辽河边上看见同伴们一个个在面前战死……“逃向北逃!”有人隔着河大喊。李旭策动黑风向河上游逃去漫天的羽箭围着他盘旋。几根羽箭射穿了铁甲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北风灌得自己喘不过起来每呼吸一次都艰难万分。
有高句丽人夹过来被他用刀砍下马。宇文仲死了就死在自己马头前一名高句丽武士砍中了他的腰血顺着刀口瀑布一样喷了出来。
然后是宇文季他用身体挡住了半空中飞来的小鬼刺向宇文士及的一叉。宇文士及恐慌地张开大嘴那根总是喷射毒液的舌头不出半点声音。
王元通不见了齐破凝消失在一片林地内。元仲文、高翔跟着刘弘基拦住了一伙敌军刘弘基大喊着命令其他人先走。秦子婴战马被射死抱着一个魔鬼跳进了辽河。河水打了个旋就把他单弱的身体卷了个无影无踪…
路尽了辽河折向东方拦住去路高句丽人紧追不舍。忽然黑风出一声长嘶冲着咆哮的河水跳了下去……“啊――!”李旭大叫着醒来看见早春的阳光爬上了自家的厚布窗。刘弘基、秦子婴、高句丽人、魔鬼都不见了自己是在做梦。这里已经不是辽东这里是自己在上谷的家。
少年人翻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地轻轻地推开窗子。晨风吹在脸上有些乍暖还寒的感觉不太舒服但能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活在中原的阳光下。
已经从辽东回来小半年了他却总被同一个梦吓醒。仿佛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辽河畔从那天全军覆没后就再也没回到自己的躯体内。李旭摇摇头把梦境带来的疲惫和心里古怪的想法一同驱散掉然后走出门端着脸盆到厨房去打水。
“少爷醒了?”忠婶笑着走过来伸手去夺李旭的脸盆。
李旭摇摇头躲闪着拒绝却被忠婶一把将脸盆抢了过去“那怎么成少爷现在怎么说是官人了怎么能亲自干这些粗活。让人家看到了还不是说我和老忠不懂规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抱着脸盆走向厨房。李旭拗不过老人只好无奈地笑笑站在院子里享受早春的阳光。家中的老榆树已经挂了钱儿再过几天就可以捋下来熬榆树钱儿粥喝。李旭记得自己没离开家之前每年春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几回。
忠婶年龄不小了手脚却甚为麻利转眼间已经把脸盆端了回来拒绝李旭在院子里洗脸的要求径直走入他的房间把脸盆放到了木架上紧接着将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换了块刚洗干净的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最后才向李旭点点头告诉他现在可以洗脸。
“我自己来忠婶您老歇歇。”李旭不习惯被人伺候一边向脸上掬水一边谢绝忠婶帮他擦面的好意。老忠婶见他说得坚决只好放下了手巾人却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数落:“我这笨手笨脚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说给你去买个丫鬟吧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谁不雇个丫头来……”
“婶儿我不是什么官儿。军书已经来了等张家五哥准备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回怀远镇报到!”李旭淡淡地说道打断了忠婶的罗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么怎么还去?”站在李旭身边的忠婶吓了跳声音瞬间提高了数倍。她这么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惊动了片刻后院子内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旭子旭子!”母亲站在窗外低声呼喊。
“哎我正在洗脸!”李旭答应着抓起手巾擦干脸上的水不待忠婶帮忙自己端着脸盆走了出去。
“又干什么呢惹忠婶生气!”母亲慈爱地笑了笑问道。
“没我只是说军书到了过几天得去辽东!”李旭非常平静地向母亲解释仿佛去辽东打仗就像到后山兜一圈般轻松。
两个女人都不说话了看着李旭端着洗脸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将水小心地倒在地沟中。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她们时刻照顾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经比李父还宽身材也高出了忠叔一整头。变化更大的是他身上那种沉稳和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惊奇般即便是天塌下来也可以挥挥手臂挡过去。
这个高大的身躯已经开始光耀门楣前往辽东的上谷子弟有数千人活着回来并且取得了功名的只有旭子一个。不但如此他还为自己的表哥张秀谋到了队正的职位让周围的乡邻们都羡慕得红了眼睛。
自从旭子回来后郡守大人送来过名帖邀请李校尉过府饮宴。县令大人亲自登门表彰李懋教子有方为国家培养了一名栋梁。县学的刘老夫子也来过一口一个当年他怎么看好旭子。还有很多李父和忠叔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突然间都变成了李家的远亲。
“听说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为义子?”有女眷借着走亲戚的机会拉着李张氏不断追问。
“听说你家旭子战场上救了当朝驸马皇上要亲自感谢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张氏打听。
“那孩子有福我从他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张家小五的父亲登门时亲口宣扬。
李张氏不知道这些流言从哪里传出来的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人家。她越不解释大伙越把这些当真。有人甚至拿来自家女儿的八字问两家是否可以亲上加亲。还有同姓晚辈干脆拿来地契要求阖家并入李校尉门下。
李张氏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但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儿子担心。眼前这个高大的身躯却扛起了太多不该他这个年龄扛起的东西有时候忠婶和李张氏都能感觉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这么大一点儿恶梦时出的喊声谁都能听得见。每当听到那无助且绝望的叫喊李张氏和忠婶都觉得心里如同刀扎。但她们不敢问也知道自己从旭子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身上的伤口可以用药来治疗。心中的伤也许只能留给时间来解决。
“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轻轻叹了口气撩起衣服来擦了擦眼角。这一刻她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原来那个有些赖皮脸上充满阳光偶尔还会向父母撒撒娇的半大小子还是喜欢眼前这个沉稳厚重就像一块山石般的少年。
也许那个阳光少年与父母更贴心些至少他什么都会和父母说不会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里。
第一章 出柙 (一 下)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一下)
见到两个老人难过李旭心里也涌起了几分别离之意。不想让母亲担心他笑了笑低声安慰道:“我只是去护粮又不用打仗没什么危险!”
“没什么危险没什么危险你那一身伤怎么来的。谁不知道高句丽人凶恶人都说辽河水倒流壮士一去……”忠婶却是心急大声反驳。话快说完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少爷临行前犯口彩重重地向立下吐了两口吐沫又向吐沫上踩了几脚讪讪地解释道:“您看我这嘴夫人少爷别怪我老得有些糊涂……”
“你说他是为了他好!”李张氏赶紧打断忠婶的话低声安慰道“况且他是你从小抱大的一直像你的亲儿子般…….”
“粥好了我我去看火!”不待李张氏的话说完忠婶低着头逃了开去。一边走一边撩衣角擦眼睛。
“你别怪她忠婶是为了你好!”李张氏看看儿子瞬间铁青的脸低声劝解。
“我知道!我没怪他!”李旭无力地对母亲笑了笑掩饰掉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酸苦。忠婶的几句话出于好心却像一柄大锤般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上。‘辽河辽河水倒流壮士一去不回头’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当日三百名护粮壮士马踏连营硬从死亡边缘拉回了三千多弟兄。大伙带着回家的渴望转战千里冲破重重阻拦却没想到在离家咫尺之遥看见了两团烈焰。
桥断了回家的大门在孤军踏上门槛前轰然关闭。两千绝望的士卒面对十余万高句丽追兵不可能再一次创造奇迹。仗着战马的脚力李旭、刘弘基等人冲出重围且战且逃一直逃到武厉逻城的对岸才被该城守军用木筏接过了河。(注1)三百五十名怀着必死之心自愿前去救人的壮士一共回来二十三个!王元通、齐破凝、秦子婴无数好兄弟在逃亡途中消失三百多护粮弟兄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姓薛的将军还有一个姓宇文的驸马督尉!
旭子也不想让家人担心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即便不为了功业他也得赶回怀远镇去参加第二次征辽。那埋骨辽东的三百多名弟兄大半是他的部属他必须让弟兄们死得瞑目。
“要是去你自己小心些!”李张氏也笑了笑伸手替儿子去捋耳边的头猛然却现自己要垫起脚来才能够到儿子的耳朵。李旭悄悄地把膝盖弯了弯满足了母亲的心愿。耳边母亲双手依旧是那么温暖只是在不知不觉之间那双曾经柔软的掌心已经变得有些糙擦在脸上有些酥酥地疼一直疼到心底。
“打仗时尽量别往前冲。万一后撤跑得快些!”李张氏哽咽着叮嘱手抬起的瞬间她看见儿子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因为提起了军书一家人的早饭吃得有些沉闷。李家现在已经不似当年的窘迫为了给旭子滋补身体每天早晨干肉、咸蛋、腌菜在餐桌上都能摆起五六样。一些原来李旭爱吃但只能在过节时才闻到其香味的小菜如今也成了家常零食。只是今天大伙都没什么胃口草草地挑了几筷子就先后放下了饭碗。
“几时走?”老李懋望着窗外渐浓的绿意低声追问。
“最迟这月底皇上已经重新启用了宇文老将军并且征募民间勇士为骁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旭坐正了身体低声向父亲解释。
所谓骁果即民间有勇力又想在马上谋取功名之人。去年的辽东大战中府兵精锐丧失殆尽所以这次大隋不得不重新以金银来募集勇士。从过年后官府的邸报上来看大隋皇帝这次是下足了血本。正月初二他下令各地继续向辽西运粮。初三下令募集骁果从军。正月二十三大赦天下允许死囚去辽东立功赎罪。二十四调曾下令放火烧毁辽河浮桥的卫文升返回长安任刑部尚书辅佐皇孙杨侑监国。二十五下令回家过年的将士们前往涿郡集结……老李懋的脸抽搐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叮嘱道:“你现在身许国家很多事情要自己拿主意咱李家嗨咱李家已经五、六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了……”
‘咱李家已经几代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儿了你能不能求求那个唐公让他安排你远离战场?’老李懋在心中悄悄地问。他知道李家现在的兴旺繁荣都是儿子在外面用命换回来的现在他比两年多以前更怕失去这个儿子。但是他终于忍住了这些见不得人的私心喃喃地补充了半句:“你放心爹知道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
“爹!”李旭没想到父亲口中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来不由得楞了一下。很快他便明白了老父亲的苦衷点点头低声回应:“我知道我尽量保护自己!”
“你大了!”李懋瞪大双眼看着儿子。
“嗯!”李旭低声答应。眼睛望向母亲看见母亲缓缓站起身默默地收拾起桌子上散落的碗筷。母亲的脊背已经有些驮了腿脚也不像原来那么利索。迟来的好日子丝毫没有延缓她的衰老度绸缎做的新衣反而衬托得她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
李旭想站起来帮忙却被母亲轻轻地按在了凳子上。“你们爷两个难得说会儿话我去收拾有忠婶帮忙!”说罢她端起碗筷走了出去一路悉悉嗦嗦的脚步声在李旭耳边回荡。
“别担心你母亲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还结实!”李懋望着妻子的背影低声说道。
“嗯!”李旭答应着回过头来看见父亲鬓角上的华。
“晚辈们孝敬族里的香火钱已经有了我那份儿。咱家不做生意了县里边赵二哥也好久不登门了!”老李懋顿了顿把说过很多次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
“钱如果不够用就把我带回的那些东西卖几件!”李旭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笑着向父亲建议。
“那些玉石”老李懋微笑着轻轻摇头“我和你娘商量过那是你辛苦赚回来的要给你留着做老婆本儿!”
“哪用得了这么多!”李旭忍不住笑父亲荒谬“那些玉器、石头是孝敬您和娘的过些日子您卖掉几件可以买个大一点的宅子雇几个丫鬟伺候我娘。如果我娘愿意的话也可以借些给宝生舅舅做本钱!”
“我跟你娘哪是那富贵命劳碌了半辈子真的什么都让人家伺候了反而要闹出毛病来!”老李懋被儿子幼稚的孝心所感动一边乐一边说道。“倒是你现在好歹也是官府中人了将来娶亲肯定也不能寻一个乡间女子。把这些玉器石头留下来好歹是个拿得出手得聘礼!”
“还早着呢!”李旭冲着父亲一呲牙难得开心地笑了一回。“再说我现在只是个校尉也算不上什么官儿……”
“你这孩子咱老李家一共出过几个校尉?前些日子有媒婆上门送八字都被你娘和我回了。我们两个想啊等你这次从辽东回来若是心情好你可以依照你自己的心意选一个…….”随着儿子脸上露出笑容老李懋的话语也渐渐轻松。
旭子这孩子生得福气从出生时就遇到了好年景。这一年年下来身子骨长得结实模样也齐整。当年读书时就有很多家女儿盯着。如今又得了身官衣更是远近媒婆们努力的目标。前一段看孩子心事重李懋和妻子也不愿拿这些事情来烦他今天难得他又开心了些不如把终身大事给他说清楚。
想到这老李懋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前年的时候你送了信来说要成亲。我和你娘都替你欢喜。后来你去了辽东有些事情我们也没再问。想那苏啜部的女儿也是好的只是她身为族长的女儿很多事情未必由得了自己…….”
李旭静静听着父亲的话他没想到看似老迈的父亲分析问题时的见解居然如此独到。当年那一场梦在他心中已经成了永久的追忆。提起来不再痛不再懊悔只是在淡淡的忧伤中夹杂着淡淡的欢乐。
“现在那事情过去也快两年了!”老李懋瞧了一眼儿子继续说道:“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回忆中。你娘我们两个不指望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回来只要她人好将来能对你好我们也就开心了!”
李旭静静地听着笑容慢慢涌上了眼角。人不能总活在回忆中但回忆中的那缕温柔的忧伤却如醇酒般令人难忘。
忽然记忆中的草原变成了失火的河流有人在河对岸大声地喊“逃向北逃仲坚向北逃――”
他笑着冲父亲点头任自己的记忆骑着战马一路向北。
注1:武厉逻位于辽河大拐弯处今辽宁法库县有其遗址。隋炀帝攻辽东不下为了保存颜面将此城改名为辽东。
第一章 出柙 (二 上)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二上)
当日遍野的厮杀声中那句呼喊居然是如此清晰。李旭和刘弘基等人正是听了对岸的提醒才于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辗转逃出了生天。大伙都猜测到了派数十人在河岸边齐声大喊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刘弘基事后说过李建成不是一个有急智之人这主意肯定不是他想出来的。而宇文述老将军据说是一看见儿子的身影当即昏倒在了河滩上。
“逃向北逃仲坚向北逃――”李旭隐约听见那几十个人的呼喊中夹杂着一个焦灼的女声。每次他从恶梦中醒来那声音就在耳边一遍遍回响。今天直到他牵着坐骑出了家门喊声还萦绕着不肯散去。
他记得在自己和刘弘基、武士彟等人于辽西养伤期间李婉儿曾经来看望过大伙的次数。她或者跟在李建成身后或者与李世民同行每次来时都很少说话只是听男人们谈论片刻辽东战事的得失就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李二小姐突然表现出来的女孩子气让大伙很是纳闷武士彟还偷偷戏言说什么女大十八变无论谁家女孩子长到待嫁之年也会从狮子突然变成绵羊。
旭子不敢猜测李婉儿的温柔是因为自己虽然他于内心深处很渴望事实是这样。李婉儿喜欢找李旭练武、聊天这是整个护粮军都知道的事情。但李婉儿喜欢一切能引起她好奇的东西比如说毛色怪异的小猫、小狗、马匹、牛羊甚至塞外风情契丹人的衣服靺鞨人的服饰。‘她对旭子只是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好奇。’刘弘基曾经在大伙瞎嚼舌头时这样警告李旭也隐隐赞同这个观点。
‘她仅仅是好奇嗯好奇。’旭子一遍遍安慰着自己。‘两家环境差异如此巨大国公家的女儿对百姓的生活好奇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些理由能否骗过他自己旭子尽量不去猜测。
二月的清风里满身阳光的少年人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信马由缰地走向舅舅开的酒楼。马上去辽东了他要跟舅舅告个别。宝生舅舅没儿子当年一直对旭子视若己出。
有间客栈如今已经变得非常热闹。自从李旭被当朝国公赏识的消息传开后以赵二哥为的衙门大小帮闲就很少再来打秋风一些欺负张宝生年老无子的地痞无赖也规规矩矩地还了数年来欠下的酒帐。没有了这些额外开销宝生舅舅的荷包渐渐丰满。他又及时地招了一个机灵地伙计聘了一个从城里酒楼辞职的大厨苦心经营下整个客栈慢慢起死回生。
在李旭眼里舅舅脸上的气色比当年好了很多连带着妗妗张刘氏的表现也不似原来那么一惊一乍。见到外甥进门张刘氏赶紧起身去倒茶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旭官啊赶快进来坐。你舅舅正惦记着派人去找你呢昨天下午的时候有个贵人给你捎了件礼物来!”
“贵人?”李旭诧异地问。抬眼看向舅舅却现舅舅眯缝着眼睛就像看一件珍宝般对着自己看个没完。
“昨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来了一个怪人!”张宝生一边拉外甥坐好一边慢吞吞地解释。“他一进门不点菜先问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不是李旭的舅舅!”
“居然有这么鲁莽之人?”李旭笑了笑说道。这种行事风格像极了他在护粮军中的几个朋友。猛然间他意识到那几个行事放任不羁的朋友已经永远离开了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黯然。
“我告诉他是他就点了酒菜请我坐下一起吃还不住地打听你的近况!”宝生舅舅洋洋得意地唠叨。因为外甥的缘故受了别人的尊敬比对方直接尊敬他自己还令人开心。
“莫非老齐他们还活着?”李旭被心里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打断舅舅的话急切地追问:“他告诉您他的名字了么?说没说他去哪里?”
“我也觉着奇怪呢问他名字他不肯说只是说他有个朋友和你极熟所以特地命他给你带了件礼物来。我请教他那位朋友的姓名他说你看了礼物就知道了。”
说罢宝生舅舅跳下椅子径自拉着满头雾水的李旭到去后院看礼物。连妗妗煮好的茶水也不赏光品一下气得妗妗站在屋门口大骂:“这么大岁数了你就没个消停劲儿?旭官刚进门你连口水都不给他喝…….”
“一会儿再喝你女人家知道什么。旭官这朋友肯定有事相求送了礼物怕他不收才想了这么个古怪办法。”说着话宝生舅舅已经走到了院落中从凉棚下取出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双手抱着摆到李旭面前。
“里边是什么我没敢替你打开。我估摸着他可能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子弟听说了你的名声所以想和你结交一番。不过……”宝生舅舅猛地一皱眉头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如果他以前跟你不熟怎么知道舅舅的名字?”
“四下打听的呗!旭倌现在这么出息!易县就巴掌大小四下打听打挺谁还不知道他舅舅是谁!”妗妗张刘氏也追了出来显然对神秘人送的神秘礼物她心里一样好奇。
被舅舅和妗妗翻来覆去这么一折腾李旭心里也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上的绒绳又展开了厚厚的一层葛布两重毛毡入眼的是一根黑漆漆的长棍。
他强压住激动的心情用双手把长棍提起来然后轻轻抖落缠在棍棒顶端上的羊毛一根丈八长黑杆银锋的马槊立刻横在了三人面前。
“好一杆长槊!”张宝生脱口赞道伸手在槊柄上摸了摸弹了弹指间传来的感觉温润如玉。
“怕是值不少钱吧!旭官倒正好用得着!”妗妗张刘氏即便不懂辨别兵器也从槊杆的温润色泽上看出了此物并非凡品。
李旭没有回答两位长辈的话小心翼翼地握着槊杆好像掌间握的是一件无价之宝。刹那间与徐大眼在塞外共同经历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第二次征辽之战马上又要开始了徐大眼现在在做什么?如果和朋友在一起他又该指点江山预测此战成败了吧。
“旭子旭子!”张宝生小心翼翼地喊。外甥突然郑重起来的表情让老人心里很不安旭官现在是官场中人了官场中人有官场中的规矩自己平白无故替他收这么重的礼怕是会给他惹来很多麻烦…….
“要不把这东西包好了。等再见到那人叫你舅舅丢还了他!”张刘氏远比丈夫利落走上前大声建议。
“不是这是一位很长时间不见的朋友送的。所以有些楞了!”李旭腾出一只手搔搔自己的脑袋歉意地对两位长辈解释。
“你这位朋友好像很有钱吧?”妗妗惊魂稍定试探着问。
“很有钱也很讲信用!”李旭点点头回答。随后急切地向舅舅追问道:“他说捎礼物的人现在去什么地方了么?日子过得如何?”
“没没说。那人怪异得很吃完了饭丢下礼物和一吊铜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说用不了这么多他却死活不肯把钱收回去!”张宝生和妻子有些尴尬地互相看了看齐声回答。
吃一餐饭赏一吊钱这是他们平生见到过的出手最豪阔的酒客。待二人和跑堂从震惊当中清醒过来追将出去那人早已去得远了。甭说连送礼之人的详情连他自己的去向都没说清楚。
“估计他走得着急没顾上说。送礼物的这个人叫徐茂功就是我上次离家时商队里个子高高衣服很干净的那个!”李旭看出了两位长辈的尴尬抚摩着长槊低声替二人解围。
“噢我记起来了是徐家的公子家里店铺遍地那个!”宝生舅舅捂着后脑勺恍然大悟般说道“他不是跟你一起出的塞么?后来没跟你一道去投军?”
“他说辽东之战有败无胜所以不肯跟我同行!”李旭善意地将自己和徐大眼在塞外的经历掩饰了过去。
“原来是徐公子托人送礼怪不得出手这么大方。人家是地地道道的豪门不像那个五娃子手头没什么钱还到处充大富豪!”张刘氏也想起了当日曾经在自己家出现过的那个蓝衫少年赞叹之余还不忘顺带打击一下张家小五。自从去年打辽东回来这个五娃子没少带人到酒楼吃饭每次都不肯付足帐赖着宝生舅舅给他折扣。
“别乱说五娃子那是刚出息了心中高兴!”张宝生性情厚道不想背地里议论晚辈瞪了妻子一眼小声呵斥。
他在妻子面前本来就没什么夫威不瞪眼还好一瞪眼反而把张刘氏的火气勾了起来。也不管外甥就在面前宝生妗妗登时倒竖了柳眉睁圆了杏眼大声反驳道:“什么叫乱说你算算自从去年冬至月他回来到前天晌午为止他在咱们这里会了多少次朋友打了多少次秋风。说是出息了高兴人家旭官都做了校尉也没见在同窗朋友面前充什么大头蒜!他可好仗着旭官的照应混了个队正就四下卖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当官了!”
“你你小声点儿别别让前院的客人听见!”张宝生看了看一脸尴尬的李旭低声向妻子乞求。
“听见就听见本来他就是个乔装大户!”妗妗气哼哼地扔下舅甥两个拔腿进了后屋。
“唉你妗妗就是这脾气!”张宝生无可奈何红着老脸向外甥解释。李旭倒觉得眼前情景格外温馨摇摇头低声说道:“五哥的确太过了些哪天我见到他叫他来还钱。他欠得多么用不用我先替他垫一些!”
“不用不用还。一点饭菜酒水本来也值不了几个!”听了外甥的话张宝生连连摆手。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般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怎么没见你请过同窗和师长?还是请请吧别让人说你刚得功名就忘了朋友!”
“我在上谷郡没什么朋友!”李旭摇摇头苦笑。当年因为家境相对贫困整个县学里边没几个人愿意跟他说话。唯一曾对他好些的人就是恩师杨夫子可对方现在又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李旭回来后曾专程去县学拜望恩师无奈扑了个空县学里的其他几位夫子都说杨老师不声不响地走了谁也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
想到这旭子扯了扯张宝生的衣袖低声问道:“舅舅您听说过杨夫子去哪了么?”
“你说杨老夫子啊临走之前到我这里买过几坛子酒说路上解闷喝。”张宝生拍了拍脑袋努力回忆道。“我跟他聊过几句问他去哪。他说应故人之子邀请去给人家做什么幕僚。让我等你回来跟你打声招呼!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么大事情给忘记了!”
“舅舅事情忙不要紧您慢慢想!”李旭怕张宝生着急糊涂把杨夫子留下的关键话忘掉了赶紧低声安慰老人。
“他说仕途艰难要你好自为之。宁为苍生做人事莫给君王敲响锣!”张宝生记性不错隐隐约约地道出了杨夫子留言“他还说此后相见艰难叫你不必寻他。还说什么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强求未必有趣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李旭品味着杨老夫子的留言半晌无话。能让杨夫子不顾这么大年龄还去帮忙的应该就是越公杨素的儿子了。也只有当今礼部尚书杨玄感才有故人之子这份情谊。
可他找千里迢迢地把杨夫子找去做什么?少年人抚摩着手中长槊心内波涛翻滚!
第一章 出柙 (二 下)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二下)
就在李家被离愁别绪所充满的时候十里外的张家也开始为五娃子收拾行装。本来按张父的意思既然五娃子已经混上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不妨托些熟人上下打点找个理由在家中多住些时日。等到辽东战局明朗了再决定是到军中立功还是准备赶考。但这个建议刚一出口就被五娃子当场否决了。
“万一打点不周像上次一样被人强抓去运粮弄不好就填了沟渠。与其到时候再去求旭子救命不如现在就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混。旭子是个讲情义的人他现在刚当上校尉我就是队正。改天他升了别将我就是旅率他若当了大将军打仗亲兄弟我至少也弄个车骑干干比天天背书准备考试不省事得多!再说了现在皇上哪有心思弄科举高句丽人那么不给他老人家颜面……”张五娃摇头晃脑沉寂在升官财的美梦中。
自打去年从辽东返回来他就一天也没读过书。读书没用功名还在马上取。旭子的骑术旭子的刀法旭子的功业李旭的一切都成了他的楷模。没人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李旭热血沸腾地在梦里厮杀一番。
李旭年龄比他小当年在县学时读书读不过他打架也没他有水平。不过出去历练了一年就变得如此厉害。张五娃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表弟那样快地在马背上出人头地。
他这种想法影响了周围不少年青人。虽然去年上谷郡有很多子弟一去不回今年皇帝下令募民间勇士充当骁果的时候小小的易县城居然有近百人应募。虽然很多子弟被父母得知消息后硬生生又拖回了家中最后在衙门里留了名姓的也有四十几个。
“去去你就不怕一去不回头!”张父大声咆哮道。咆哮够了却不得不替儿子准备好马好兵器。五娃子在家中排行最小一向是他的心头肉。虽然生起气来牙根恨得都痒痒但能多保护他一分家人就想多保护他一分。
“哪有那么可怕什么辽水辽水向东流壮士一去不回头。那都是胡扯去年我跟着旭子从辽西杀到马砦水边上几百人走了个来回也没看见高句丽人敢出来迎战!”五娃子自顾吹牛丝毫看不见老父脸上的担心。
运粮去了一趟马砦水的英雄事迹已经被他翻来覆去说过数百次。什么以八百充当两万吓得高句丽人不敢出头呀什么三日夜强行军五百里及时将兵败消息送回皇上手中呀。以及李旭和刘弘基带人去解救被困袍泽自己主动参加却因为保护唐公世子而不得不回头等壮举每次都被他添油加醋一次比一次精彩。在说故事的时候仿佛他也一下子变得刀马娴熟成了万夫不挡的勇将可轻松在高句丽大军中七进七出般。
“既然高句丽人那么弱怎么大隋还战败了?”五娃子的哥哥张直对弟弟的嚣张面孔看不过眼低声质问道。
“不是有奸臣从中做梗么那个刘士龙不准将士们放手进攻为了一人之名毁了三十万大军!这回皇上已经把他斩示众了大伙放开了打肯定能把高句丽平掉!”张五娃冲哥哥撇撇嘴满脸高深。“若是现在不去捞功名等高句丽一平大隋周边再无战事想立功可就难喽!”
“好好你去立功去做将军我们不耽误你的前程!”张直也拿自己的弟弟没办法只好在命下人在准备马匹干粮的同时再准备上一份厚礼给李家送过去。虽然两家原来走动的不多但五娃子一年来多受李旭照顾。况且如果事实真如五娃子所说的那样李家旭子飞黄腾达的时机指日可待张家如果不趁现在套近乎将来赶上门去走亲戚人家都未必肯认。
“真的你们别瞎担心!”五娃子吹牛吹够了蹲在指挥仆人检点包裹的父母身旁低声安慰“旭子原来就受唐公赏识又是皇上钦点的校尉此番在辽东还救出了驸马督尉宇文大人和皇上喜欢的猛将薛世雄凭着这几路关系无论哪个将军都不敢让他有闪失。我就在他身边跟着寸步不离他没事我就也能混个平安!”
“哼旭子如果真有你说得那么灼手可热怎么没见皇上升他的官?”张直气哼哼地嘀咕。
“二十四路大军都败了连全军而回的卫文升大将军都只落个不升不降皇上怎么可能光升旭子一个人的官?那不是明摆着让人说他只顾女婿被救的私恩不顾丧事辱国的大事么?这回卫大将军已经升为刑部尚书辅佐皇太孙监国旭子升官还不是眼瞅着的事情!”
“人家是人家他是他。他陷在辽东时也没见谁派人过河去救?”张直还不服气成心在弟弟的话中挑毛刺。
“谁说没救唐公把手里的家将全派出找了就是没想到旭子他们从别处兜了一圈回来。桥断那天你们都没看见啊。唐公世子隔着河岸大哭李世民和李婉儿两个人带着亲兵沿着河跑边跑边喊旭子的名字…….”张五娃咂咂嘴赞叹道。
表弟不但很受唐公赏识很有可能还很受唐公二女儿的倾慕但是这话五娃子张秀不能说。临回家时表弟曾亲口叮嘱过吹牛可以却不准乱传没谱的谣言。万一被他听到坏人名声的流言蜚语无论出自谁口责任都是张家小五的。五娃子虽然年龄比自己的表弟大但打心里头有点儿怵自己这位万马军中杀回来的表弟。真的得罪了他这个传说咬死过几十号人的表弟万一给自己来上一口恐怕自己尽毁的不单单是前程。
“不过婉儿好像真的很喜欢旭倌啊难道他看不出来么?”张秀蹲在地上满脸神秘地想。
“要不要教旭子几招他好像真的很笨呢!”他想着想着口水从嘴角边流了下来湿湿亮亮地流得老长。
第一章 出柙 (三 上)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三上)
五娃子张秀是个敢想敢干的人从上谷郡启程之后沿途中他就开始向表弟灌输对待女人的手段。只是旭子好像对此不太感兴趣每当张秀说到兴高采烈处突然停下来的时候现表弟总是沉默地看着远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军中一直是个很能勾起人谈兴的话题无论懂与不懂说得对与错只要有人肯接茬大伙就可以在争论中交流一个晚上。但李旭总是不置可否张秀就很难一个人把话题继续下去。对方的样子就像一个固执的将军无论你如何给他出谋划策他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依旧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阵冲锋。
这种态度未免太伤人自尊尝试了几次后张秀在绝望中放弃了努力。他顺着李旭的目光向远方望去只见平整开阔的田野间到处长满绿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脚的农妇正弓着腰不知道在田里拔着什么。田垄间是她们没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里面打滚有的则在大声叫喊着追逐匆匆飞过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们种这么多韭菜卖给谁?”张秀猛然想起一个怪异的问题冲口问道。
“麦子!”李旭的回答简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张秀砸了个大红脸。
原地楞了好一会儿五娃子张秀才拍打着坐骑追上前。“古语笑人麦椒不分好像就是说得我这种!”他讪讪地笑着解释。“我以前就看过放在仓里的麦子地里长的什么样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丽人也种麦子去年向回杀时我们放火烧了很多!不知道这个冬天他们有没有饭吃!”李旭没有回头自顾幽幽地说道。
听了这话张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万弟兄都让人给堆佛塔了还管对方是否有饭吃!在他眼里高句丽人就是未开化的蛮族茹毛饮血的禽兽没吃的正好饿死倒省得大军费力气征讨。
没等张秀斟酌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李旭的自言自语又传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过去烧一次估计用不了三年高句丽就该亡国了吧!”
“啊!”张秀被惊得目瞪口呆。一直以来表弟在他心中都是个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运气比较好的邻家男孩模样。他从没想到对方的心肠突然会变得这么狠比高句丽人还歹毒。仔细看看李旭那张方正刚毅的脸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开玩笑。突然间他觉得脊背后有些凉一股冷嗖嗖的风从脖子后钻进来沿脊柱一直冲到马鞍上。
“抓紧时间走吧别耽误了出征!”李旭浑然没意识到自己吓住了对方看了看脸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张五娃低声吩咐。
“哎哎!”张五娃连声答应着策马与李旭并络。刚刚赶上又忍不住拉了拉缰绳让自己的坐骑和黑风保持数尺距离“你那马性子太烈!”他讪讪地解释“我这马有些怕它!让它们离开点儿省得省得……”
“随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侧过头去接茬看他的风景。已经快三月了田埂边的野花红红白白赶趟儿般开得热闹。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钱被风吹落纷纷扬扬的仿佛在下一场大雪。
‘表弟变了!’五娃子望着榆钱飞舞环绕着的同龄少年默默地想道。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没注意到。反正现在表弟的行为和去年夏天时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时候他令人感到亲切自在。而现在他身上却时不时散出股冰一样的寒气。
应该是从辽东杀回来之后吧!张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测。被接入军营后旭子从来没提过要给弟兄们复仇的话也没和其他人一道骂过下令放火的卫文升将军懦弱怯战。他很平静甚至没有抱怨过建成世子为什么保不住浮桥。他在养好了伤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刘弘基将军之手重整了虎翼营。并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着回来的弟兄都升做了军官还顺带给表兄谋了一个队正的职位。
反正跟着他我不吃亏!五娃子张秀暗自嘀咕。学着李旭的样子四下观赏风景。田间干活的以女人们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没办法边民以吃苦耐劳为名大战在即每个郡都需要劳力运粮。
经过卢龙塞的时候二人遇到一伙前去辽东觅取功名的骁果。带队的是一个破败的大户子弟姓周长得十分粗壮。从这些人的战马和兵器上五娃子张秀就断定他们兜里没多少盘缠。可此人却偏偏自称周公之后言谈举止颇为狂傲。见李旭和张五娃只有二人便凑上来邀请同行才走了不到两里又开始试探起二人的底细。
“你们两个去从军还是去应募骁果?”周姓子弟摆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大咧咧地问道。
“我们是护粮队的接到军书奉命去怀远镇报到!”五娃子张秀难得不嚣张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马追上李旭的步伐。
“护粮那有什么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卫我有个亲戚在那做司马保证你们去了受照顾。”周姓子弟带着几个同伙追过来摆出一幅施舍的模样建议。
对方只有两个人却带了四匹马无论是拉行礼的驮马和胯下的坐骑都比自己骑的这匹神俊。特别是那个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马行动之间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个天生的王者让其他马匹不敢与之并行。
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如果把对方的马匹骗到手去辽东取功名的机会就更多些。即便打了败仗有匹好马也容易逃走!周姓泼皮转着眼睛开始打对方的主意。
“我们的名字已经入了军册无法随便更改。兄台美意我等敬谢了!”张秀见到对方那幅贪婪的模样心中隐隐升起几分不快。他本来就是个刺头只是当着表弟兼顶头上司的面才有所收敛。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边今日他肯定要摆出队正的架势来申饬这几个冒失的家伙。
“真的只要这位小兄弟把马让给我我出个合适的价钱并且包他当上伙长!有我亲戚帮忙提升的机会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对方冷落径自追过来拉李旭的马缰绳。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缰绳隔开了对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缰绳第二次将他的手腕拨到了旁边。
“吆喝小家伙伸手不错。要不咱们过两手?就赌胯下坐骑如何?你输了胯下黑马归我。我输了这匹千里马归你?”姓周的家伙指了指自己骑的那匹已经看不出毛色的老马大言不惭地说道。
“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张秀被彻底激怒了当了好些年恶少今天他才现原来世间还有比自己更可恶的人。
与周姓子弟同路的无赖少年见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围拢了过来。这条大路行人不多对方人单势孤。抢了他们的马匹和盘缠大伙刚好去军中做见面礼。
“你真的想比试么?”李旭突然开口笑着向周姓泼皮问了一句。
“当然就赌咱们的坐骑。老子这匹是千里追风驹大宛良马在家只吃红皮鸡蛋每天都有四个厨子伺候的。跟你赌胯下那匹小黑驴是看你年龄小不想占你便宜!”周姓泼皮大声说道。李旭个头较大但看相貌不会过十七岁。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负孤儿鳏老从乞丐碗里抢钱积累起来的打架经验收拾这样一个半大小子不在话下。
“我们四匹马赌你们六匹马。爱赌就赌不赌让路!”张秀见李旭有和对方动手的心思乐得看泼皮们的笑话笑着在旁边推波助澜。
“你可不傻!”众无赖儿郎们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赖马赌我们的六匹良驹怎么不两个人打我们六个!”
“那也行比兵器还是比拳脚?”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脚不兵器!”周姓无赖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犹豫着回答“点点到即止大大爷我可不想伤人性命!”
“随你!”李旭低声回答了两个字俯身从驮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个无赖见他开始摆弄兵器也纷纷跳开去在前方围做半个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长李旭虽然看着它很温馨却没把握用它以一对六。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选择了黑弯刀。张秀的武艺很平常双方如果正式开打李旭必须保证在第一个回合内将对手镇住。
李旭轻轻地从鞘里拔出了黑弯刀内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违的平静。看了看持刀在手。跃跃欲试的张秀他用左手轻轻地放松了马缰绳正欲策动坐骑却听见对面传来“当啷”一声姓周的泼皮将手中兵器抛到了地上。
“您您老说是怀远镇怀远镇护粮军的?”不顾周围几个泼皮惊诧的目光周姓无赖陪着笑脸问道。
“是!”李旭点点头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无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旭手中的弯刀追问。这柄弯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横刀略长且如草原弯刀般拉了个弧度刀刃宽度是横刀的两倍有余据辽东还家的老兵们传言整个大军只有一个人使这样的弯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认输!”张秀受不了对方罗嗦大声喝问。
“我我怎么敢跟校尉大人动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别记小人过大人肚子能撑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无赖口中阿谀之词滚滚如潮脑门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滚落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其他几个泼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为什么弃刀认输张开了嘴巴手中兵器“叮当”“叮当”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从军中回来的老兵们传说过有个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随薛世雄将军转战千里从万马军中几度进出。大伙刚才肯定是被冤鬼附体了居然想抢李校尉的战马。一旦对方把刀挥起来不知道这边有几颗脑袋够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烦你们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下来我忙着赶路!”李旭扫了一眼脸色惨白的众泼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马给了您我们怎么去辽东啊!”泼皮们哭丧着脸答应。想厚着脸皮向对方求个人情却看见李旭没有将兵器收起来的意思只好纷纷跳下马将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边的草丛中。
“呵呵谢谢了承让承让!”张秀一边和泼皮们打着哈哈一边将六匹劣马的缰绳拴在了一块见李旭骑着黑风带着两匹驮马已经慢慢走远他一抖手中缰绳拉着六匹劣马向前追去临走还不忘回过头来对着泼皮们调侃道:“我在护粮军做队正你们如果来投军我保证你们受照顾!别忘了啊是护粮军李校尉麾下张队正!”
说罢快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觉得耳边的风轻轻柔柔仗势欺人的感觉真好!
五日后他们到达了怀远镇。经过半年多冷清时光这个边陲小镇再度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军营。皇上的侍卫六军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所以护粮军的营寨再度移出了城外还是同样的那个小山坡上还是负责同样的任务。只是经过一年每个人的心态都于去年大不相同。
军官之中武士彟和元仲文二人没有请假回家所以他们两个早早地替李旭和张秀安排好了营帐。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欢早起练武武士彟特地在李旭卧帐前留出了大片空地并且带人将地面用石头碾子压平周围用石粉洒出了隔离线。
“大人看看还有什么需求刘将军吩咐过虎翼团的所有要求各级参军都必须满足!”新来的司仓参军秦行师帮李旭安顿好了行李陪着笑脸问道。
“谢谢秦参军现在没事情了。将来有需要我会亲自去找你!”李旭微笑着回答。这个参军也姓秦和在辽河畔失散的秦子婴同姓。不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会不会有血脉相连。
想到这他心里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转向空旷整洁的练武场耳畔仿佛又听见了众人的笑闹声。去年春天的时候记得自己在此将秦子婴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将对方再拉起来。
可今天自己纵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将几个朋友从辽河对岸的黑土地上拉起来了。
“破辽破辽!”远处一所巨大的营垒中传来将士们声嘶力竭地呼喊。从营垒的旗号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卫大营。宇文述老将军在停职待罪半年后又被皇帝陛下擢升为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总领左路十二军兵马以上大将军杨义臣副之临河炼兵待皇帝陛下到来后过河讨伐高句丽。
挨着左翊卫营垒的是左武卫大将军王仁恭因为去年率军渡辽河有功被加封为左光禄大夫食邑千户。左武卫营垒旁边那座略显混乱的营寨是骁果们集中报到的地方分别打着折冲、果毅、武能、雄武等旗号每面鲜红的战旗下隐约都有数百名壮士在列队操演。不时传来的喊杀声与其他几营大军的呐喊遥相呼应震得人耳朵嗡嗡做响。
去年渡河前体曾经现在大军身上的士气和威风又回来了虽然今年在此集结的兵马以新卒为主很少有曾经追随将军们东征西讨多年的府兵精锐。他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还记得去年辽河对岸生过怎样的悲剧经历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那些人头垒成佛塔早就腐烂坍塌了白骨中长满了荒草。
“据刘将军说这次大军过河将不会再对高句丽人手下留情!”武士彟悄悄走到李旭身边低声说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应目光依旧盯着远方盯着天边锦缎般盘旋而去的辽河。
“这几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彟看了看参军秦师行远去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汇报:“唐公世子请你回来后先去他那里坐一坐他要亲自为你洗尘。薛世雄将军派他的两个儿子来邀请你过营饮宴说要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彟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拜帖交给李旭。名帖上的字写得很大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笔李旭轻轻翻开拜帖看见里边署着薛家兄弟的名字一个叫万钧一个叫万彻两个名字读起来和笔迹一样遒劲。
“驸马督尉上午也来过!”武士彟笑着拿出第二张拜帖“代表他父亲宇文述大将军来的说等你回营宇文大将军要亲自过来答谢救子之恩!”
“替我准备三份礼物吧士彟!”李旭接过拜帖低声吩咐“都别太贵重了张秀手里有我钱箱的钥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请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绝。
第一章 出柙 (三 下)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三下)
武士彟很高兴自己的上司没有拒绝其他两家人的善意无论是薛大将军还是宇文大将军都不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的起的对方只要稍稍动些手段就可以让虎翼营再面临一次全军覆没的风险。关于礼物他不建议李旭破费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视得要向下属搜刮来满足自己**的鼠辈和这些人交往礼物只是代表着一种态度而不在其价值的本身。
李建成很喜欢李旭送给他的横刀虽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来说李旭送的横刀都上不得台面。“其实应该我这当兄长的送你一件礼物庆贺你伤愈归来才是!”唐公世子摩挲着横刀的皮鞘笑逐颜开。“不过送你兵器吧没什么比你那把黑长刀更锋利。送你马匹呢整个军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风!所以我还是请你喝酒吧把刘兄一起喊上家中有几坛御赐的兰陵精酿咱们仨找个清净之处不醉不归!”
“还要算上我四个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个人热闹!”李世民从屏风后窜出来大声抗议。顺手夺下李建成手中横刀仔细把玩了两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礼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坚兄不会把我们两个都忘了吧!”
“胡闹咱家又不是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讨要礼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抢回横刀微笑着呵斥。
“能收到仲坚兄的礼物我就是做一回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顺口应付。
“胡说也不怕爹听见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声警告。
“若是爹知道我便说是你的身教我只不过是效仿大哥所为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辞地反击。
“……”
对于两兄弟相亲相爱的氛围李旭一直比较羡慕。等二人闹够了从身边拿起三个小方盒递到李世民手中笑着说道:“这三件小玩意送给世民、婉儿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产给大伙看个新鲜!”
“我又不是小孩儿!”李世民低声抗议显然对哥哥手中的横刀比对自己手中的礼盒要感兴趣。待把第一个盒子打开他目光却立刻被里边的“小玩意儿”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高兴之情涌了满脸。
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排陶人每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别捏成了前代将军军官士兵的模样一个个惟妙惟肖。更难得地是每个陶人表面都烧上了红、青、黄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擞盔甲鲜明。若是将每个盒子中的陶人按级别排开则可以从大将军、将军、骠骑一直排到伙长刚好代表了一府将士。
“难得他们烧得生动!”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凑上前说道。
“这里可没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个鬼脸双臂做了个保护私人物品的姿态。闲时他与婉儿纸上谈兵总是觉得没有真刀真枪上战场来得尽兴。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与二姐画地为阵一方为高句丽一方为大隋。每一个将军代表一府兵马一个伙长代表一队小兵来来往往分个胜负。
陶人是李旭在离开上谷郡之前买的。李婉儿喜欢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无意识地开始留心地方特产。买时想着不能让人说出是非这个环节所以才给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见到李世民喜欢李旭也觉得开心拔拉了几下陶人信口问道:“婉儿呢你们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离么今天怎么没见到她?”
“二姐啊前几天玩得太疯被娘关在后院里做女红。估计没个三、五不会释放。一会儿我把仲坚兄的礼物送过去省得她憋出犄角来!”李世民信口作答随手打开其他两盒陶人在阳光下比较着欣赏。
“婉儿如果知道你这位胞兄千里之外还想着她不知道多欢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们小孩子的玩意咱们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李旭的目光从陶俑上收回眼里刹那间涌满了笑意。
饶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内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刘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彟等自己营中弟兄第三次跟刘弘基、薛世雄老将军和薛家哥俩儿。对于这位年龄不大但勇悍异常行事又大方得体的少年大伙看重之余在酒桌上难免抬爱了些总是把他当作敬酒的主要目标。李旭则有酒必饮饮则必尽几轮酒宴下来倒也落了个爽直的名声。
没有人看见旭子低头向酒杯时眼中露出来的忧伤人们热衷于谈论他马踏连营时的勇敢乐于谈论他一箭射杀高句丽将军的机智却都忽略了这些根本并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东西。只有老于世故的刘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结伴从薛世雄将军营垒归来的路上带着几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来容易醉难道受了几次伤把酒量也打小了么?”
“没办法有时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齐他们几个!”李旭叹了口气低声回答。在刘弘基面前他隐瞒不住也不想隐瞒太多的心事。当日一同喝酒胡闹的弟兄们只剩下了刘弘基、武士彟他们三个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谊。
刘弘基哑然。他知道李旭重情义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带到唐公麾下共谋富贵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却没想到事情过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对同伴的阵亡耿耿于怀。
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时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这刘弘基低声劝解道:“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即使你再伤心他们也不可能活转过来。人活着总得向前看况且唐公已经““如果只是为了救薛将军一人我们何苦赔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轻轻摇头打断了刘宏基的话。唐公李渊不负仁义之名所有埋骨辽东的护粮军弟兄他都尽所能及地为他们争来了身后荣耀。在去年死于辽东之难的三十余万人中三百多护粮军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抚恤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这些能弥补什么呢?能让死去的人醒转么?李旭不敢相信。
“旭子忘了这事儿吧。子固当时已经尽力了!”刘弘基停住战马急切地劝告。
“我从来没怪过建成兄他只是一个军中长史连宇文述老将军都阻拦不住的事情他更是无法阻拦。”李旭再次摇头澄清了刘弘基对自己的误会。
李建成是个重情义的人对浮桥被烧毁的事情他已经多次当面向刘、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从来就没怪过他他同意刘弘基的对李建成的评价‘子固不是个有急智的人’!而当时事突然没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边为其谋划循规蹈矩的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阻挡卫大将军的命令。
李旭甚至不怪卫文升心狠。牺牲掉可能生还的几百残兵从而保护整个辽西大地对见惯了死亡的卫大将军而言不是什么错误选择。换了宇文述、李渊甚至刘弘基在那个位置上可能都会做同样的决定。
下令毁桥的皇帝陛下没有错执行毁桥任务的卫大将军没有错辜负了数百弟兄以命相托的唐公世子也没有错。错得只是那些死去的人他们身份太低微。如果他们之中真的每个人血脉如同他们自己平常吹嘘得那般高贵那两座浮桥上就不会腾起大火。
换句话说如果大将军宇文述当时不被削职为民工部尚书宇文铠不待罪病死卫大将军绝对不会在明知道宇文士及有生还希望的情况下还下令烧掉两座浮桥。
旭子现在只怪自己和袍泽们命贱没有人是大将军或者什么王公贵族的子侄。自从活着回到辽西后他特别理解为什么徐家要竭尽全力将徐大眼培养成家族的希望!特别理解为什么徐大眼的毕生志向是让家族崛起为真正的豪门!
每个人眼中的真相都和他所在位置和亲身经历有关每个人眼里都有自己认为的真相。
此刻旭子看到的真相便是:这世界是为世家豪门而设寻常百姓子孙的生也卑微死也无人在乎。
“旭子你得慢慢适应!”刘弘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诲。
“嗯!”李旭低声回答。刘弘基曾经说过这世上很多规则不合理但你没有力气去改变所以必须学着去适应。否则除了让你自己受到伤害之外不会有任何其他结果。李旭知道自己领悟得比较晚但既然领悟了自己就尝试着去做去努力适应那一条条看不见的规则。
“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我会努力适应!”快到军营门口的时候李旭抬起头送给刘弘基一脸坦诚的笑容。
第一章出柙(四上)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四上)
前几次来李校尉这里可只有冷水!”宇文士及咧了咧嘴又开始吐红舌头。
“去年驸马督尉来得不巧我的茶饼早就用光了。这次的茶饼是从老家带回来的估计能用上一、两个月!”李旭轻巧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把宇文士及的攻击化解于无形。
“那说明老夫有口福!”宇文述坐在马扎上品了口茶笑着说道。猛然间他皱了皱眉头端起茶水又细细抿了一口喉咙上下动了几次惊诧地追问:“这好像是南人烹茶的手段与北方大大不同呢。李校尉家里莫非有人来自江南么?”
“晚辈是按道听途说的方法烹制误打误撞希望还能合二位大人之口!”李旭自己也端起一只茶盏品了品微笑着回应。
“你总是误打误撞进入护粮军中是误打误撞。救了唐公李渊一家性命也是误打误撞。得来这身功名还是误打误撞。仲坚兄弟你这误打误撞的好运气什么时候能转给我一些呢?”宇文士及放下茶盏笑着打趣。
“以驸马督尉的身份和作为估计不会看上我这点儿好运!”李旭微笑着摇头。
“你没听说过欲壑难添这句话么?”宇文士及天生喜欢跟人斗嘴见李旭回应立刻开始新一轮‘攻击’。
“我还知道人力有所穷!”
“一人之力固有所穷何不假他人之手而攀之。况且路漫漫其修远长一个人独行未免孤寂!”
“请督尉大人恕我知而有限!”不想与对方无止无休地纠缠下去李旭很干脆地承认自己无知。
“知己之不足才能取人之长。人之患不在少知而在多知却无断……”宇文士及却不愿就此放过李旭继续吞吐着血色的舌头邀战。
宇文述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与李旭斗嘴不出言制止也不替任何人帮腔。小半年没见他突然现眼前的少年机灵了许多。如果说去年这个时候自己不经意把一块璞玉当成了石头的话今年这块璞玉已经开始放出宝光。任何人只要还有眼睛都能看出其中温润颜色。
只是这块玉却晾晒在了李家的楼台上这未免让人心有不甘。但如何不动声色地把它偷到宇文家来却是个非常有难度的挑战。万一把握不好其中尺度恐怕不但令宇文家和李家的矛盾会变得更深这块玉将来光芒四射的时候宇文家也难免被其锋芒所伤。
“只要生在世上就难免与人打交道。若总是特立独行自然难免疲敝。若能借力使力只会越行越远越行越轻松。所谓得道多助未必是道义之道而是通晓和人交往的方法与门径…….”宇文士及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的话不似往日般锋利与其说跟人斗嘴不如说试图旁敲侧击地来教育李旭。过了一会儿李旭自己也听出了其本意索性闭嘴不言任宇文士及说得天上地下落花如雨。(注1)片刻后三人都不说话了。非常耐心地端起茶盏一口口慢慢品尝其中春天般滋味。随着日影移动悬在火上的另一壶泉水又沸声如珠李旭走过去舀水投茶搅味将养默默地煮好了新的一壶春茶将两个客人盏中的旧茶换掉然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盏举盏于眉间相邀。
宇文述与宇文士及赶紧坐直了身躯在惊诧中举盏回敬。到了这个时候二人才突然感觉到此间主人应该是李旭而不是他们两个地位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督尉和大将军。
主人家以茶礼相待客人若是再胡扯些世俗闲言未免污了这营帐中的气氛。父子两个以目互视除了惊诧之外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赏和了然。
对方这套烧茶待客之礼虽然做得有些生疏却于举手投足之间告诉来访者此间主人的独立与好强。“这块璞玉不属于李家这个少年一直在试图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知道答案的宇文述心里未免些遗憾但刹那间比遗憾更多的则是轻松和欢喜。
沉默了片刻宇文述放下茶盏笑着说道:““李公子不贪功自傲若老夫再强说什么报恩未免大煞风景!”
李旭笑了笑没有回答拎起铜壶在老将军面前的茶盏中添上半碗春绿。
“可老夫身负统帅大军之责这为国举贤的事情却是不得不为的。”宇文述笑着继续“此茶甚佳老夫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常常饮此滋味!”
“如有时间欢迎老将军常来我营中小坐!”李旭捧盏为礼。宇文述要举荐他这个答案他早就知道。但经历了今天交流之后的举荐与宇文述事先的初衷未必相同。
李旭知道自己把握住了一些东西他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注1:落花如雨。佛教传说高僧在金陵讲经三天三夜不绝天上落花如雨。至今留下遗迹雨花台和雨花石。
第一章出柙(四下)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四下) 我早知道他有志气却没料到他志向如此之高!”回营路上宇文士及仿佛还在回忆刚才的春茶滋味兴趣盎然地说道。
“年青人嘛有想法是好事!”宇文述盯着远方的流云双目之间精光流转。此刻流露在他半边有表情的脸上的却不是在李旭营帐中所表现出来的慈祥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玩味的微笑像是欣赏又像是嘲讽。
坦诚地讲在辽东之战前宇文述并没怎么留意那个贫家小子。毕竟在宇文氏一脉树大根深有才能的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些人中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李旭值得笼络。少年人的表现纵使有璞玉的潜质但这块璞也需要极其高明的匠人花费很大的耐心和时间来雕琢。已经绵延了数百年的宇文家族没那份耐心也没有付出那么大代价的必要。
况且此人出身极为卑微家世和眼界限制了他的反展。纵使将来能有小成其成就也终将被限制在固定范围之内。如果没有唐公这层背景宇文家族甚至都不屑去留意李旭。一个出身卑微的校尉表现再出色也不值得驸马督尉大人折节相交。但有了李渊的存在少年人的身价立刻变得不同。挖掉它对宇文家族未必能有多大帮助对已经势力单薄的李家而言却是不谛于重重一击。
所以带着几分玩闹的心态宇文士及找上了旭子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而正是因为这种纠缠让他一天比一天清楚地掘出少年人的价值。
他把自己的现汇报给了父亲宇文述却对儿子的见解不敢苟同。自古以来平民出身的人是草世家子弟是树草长得再高也抢不到树的阳光。
令宇文述始料未及的是辽东之战中李旭这块璞玉突然大放异彩。一下子不但宇文世家注意到了裴家、王家、独孤家以及很多无法于宇文家争锋的小家族也注意到了少年人身上的光芒。世家大族们不会瞧得起一个从底层爬起来的年青人但世家大族们不吝啬收下这样一个人才的效忠。据宇文述了解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已经有了五个家族和少年人生了接触。
然而李旭却对所有拉拢不置可否。少年人这种执拗让宇文述有些进退两难虽然在他眼里李旭将来的成就依然有限但放任其在李渊麾下成长总会有一天此人将成为李渊这头蛰伏的老虎身上的翅膀。对于一向与李家有罅隙的宇文家族而言放任敌人的壮大就是给自己心头捅刀子。所以他们不得不未雨绸缪。
但是偏偏这个少年人对宇文士及有两度救命之恩。如果宇文家贸然出手相害非但会让天下英雄齿冷前来依附于宇文家的豪杰们也会觉得心寒。可放任他成长为李渊的臂膀又等于无视自己家族的未来。再三考虑之后宇文述父子决定折节拜访救命恩人一次。给少年人一个选择的机会也给宇文世家一个报恩的机会。
很高兴少年人虽然“不解风情”却以另一种方式规避了已经吹到眼前的风险。
“爹莫非还想向陛下保举他?”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问道。
“当然你爹我身负为国举贤之责怎能视才不见呢!况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宇文家总不能让人说知恩不报吧!”老狐狸看着儿子左半边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嗯爹爹千万别保举他做得官太小!否则会让人家说我们宇文家有功不酬!”小银环咝咝吐着舌头眼角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是啊以旭子的才华放在李渊麾下岂不委屈!”宇文士及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开了没有表情的右脸也开始不断抽搐。玉的质地再完美也是要卖给人把玩的。如果玉想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大伙不妨就把它摆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总有一天它会因为无所凭依而掉下来至于届时是将它纳入怀中还是任由其粉身碎骨就要看老夫届时的心情。
“阿欠!”李旭猛然打了个喷嚏吹散几缕水雾。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品着清茶少年人依旧在回忆自己刚才的应对。
“应该没什么不得体之处!”李旭笑着想。第一次与人斗心机他对自己的举止很没把握。但他相信自己已经给了宇文氏父子足够的暗示。
宇文氏父子并不像谣传中那么恶毒至少对自己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恶意。他不想把双方刚才交流的细节告诉给刘弘基因为旭子知道以刘大哥的为人他肯定不满于自己不当场拒绝宇文述的好意。
“选择宇文家绝对不如选择李家因为李家现在需要人雪中送炭去宇文家只是锦上添花!”当日刘弘基的劝告有一定道理。但是旭子希望自己能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独立地存在。
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他不想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朋友再被人毫不犹豫地作为弃子舍掉也不想成为世家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身边的人。他还想像罗艺那样从一个平民成长为一个英雄甚至建立自己的家族。
如果此时徐大眼站在身边他一定会指点李旭告诉他官场的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置身于其中所面临的风险远远高于战场上的明枪暗箭。
但是徐大眼不在此刻的旭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懵懵懂懂试图长大的旭子选择了通往成功的诸多道路中最艰难的一条。他很坦然因为他对周围风险一无所知。
第一章 出柙 (五 上)
危险来临前有经验的老狐狸总能从风中嗅出其味道。
“最近好像弘基和仲坚二人炙手可热!”唐公行辕素有李府第一谋士之名的陈演寿将一封信摆在书案上低声轻叹。
书案上放着很多大大小小的信札有的来自朝中看上去只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有的来自军中言辞中充满了尊敬。还有的用黑色木匣装着那是李家从特别渠道收集来的特别消息几乎每一封都关系到家族的兴衰。
此刻摆在陈演寿手边的是一封来自朝中同僚的回信。有一位关键人物礼貌地向唐公表示了收到礼物后的感谢。在洋洋洒洒数百字赞美了主人的家世高贵和为人仗义疏财之后于信的结尾毫不经意地提到最近有几位大将军先后上书给当今陛下保举护粮军中一名姓刘的车骑将军和一名姓李的校尉并恳请皇帝陛下将二人调入他们的军中为国效力。
“叔德兄慧眼识英才擢壮士于行伍辩珠玉自尘沙。小弟闻之亦为感佩……”短短几行字就让这封普通信件有了进黑匣子的价值。
“把这封信收起来吧找人把从靺鞨人手里买来的千年老参封一条给裴大人送去。顺便问问他陛下估计什么时候能到咱们好提前为陛下准备御帐!”李渊苦笑着摇头低声吩咐。
有人要把弘基和仲坚挖走去年的辽东之战中八百护粮军是黑暗的战场上唯一的亮点。大将军们都不傻他们知道自己麾下需要怎样的勇士。那些世家大族们也很聪明李家现在式微养不起千里驹他们正好过来把千里驹收归门下。至于拿了这匹千里驹后是拉车还是推磨那是拿到手之后的事情大小家主们暂时不会考虑。
不是弘基和旭子的错在座的每个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但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前途远大的年青人被别的家族挖走而无能为力这番滋味实在令人不好受。
“弘基那里不用担心他已经是车骑将军。万岁即便有所封赏也不会将他拔得太高。怀远镇的粮草需要人保护所以万岁暂时还不得不将弘基留在唐公麾下!”马元规叹了口气小声分析。“需要想办法的是仲坚据底下人汇报自从他回到军营已经有五、六个大将军请他去饮酒。宇文家和薛家还亲自登门来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的确对两家有恩这种明面上的往来任何人都无法指摘什么!”陈演寿皱了皱眉头点评。
“是啊即便仲坚施恩不望报。那些人也要做番样子给其他人看!”长孙顺德目光扫过李建成隐隐地透出几分失望。
“问题都出在世子身上!”长孙顺德默默地想。“如果当时他与刘弘基共同进退而不是胆小怕死地先带人跑回来此刻薛家和宇文家应该感谢的就是李家。即使唐公不主动向他们要求回报双方的关系也会缓和一些。在李家目前于朝野中举步唯艰的情况下多两个强援或少两个对手都能关系到家族生死。”
“但世子逃回来了还振振有辞地说这是刘弘基的安排。作为李家附庸武将刘弘基可能让少主深陷险地么?当时的情况下作为一家的长子就要拿出些勇气和决断来毅然选择和部属们同生共死。这样非但可以让将士们归心也会为他自己将来打出一条金光大道。”
“可惜世子不懂!”长孙顺德看向李建成的目光有些悲哀。“他不仅不懂最后居然连部属们的退路都没保住。那场火一起烧寒了多少人的心?除了追随多年的死士没有一个幕僚会死心塌地的为一个连他们退路都保不住的家主效力。人望是靠能力和手段来巩固的不是仅仅靠感情。可惜这一切身为世子的李建成都不懂!”
李建成的脸慢慢开始变红他能从长孙顺德的目光中感受到对方心里的失望。的确目前的被动局面自己有责任但自己已经尽力了并且一直在努力弥补和刘弘基、李旭二人的关系。为什么这些人都看不到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要求更高!
“我和弘基、仲坚吃酒时跟他们聊过今后的选择!”李建成清清嗓子低声向大伙汇报。“弘基觉得李家重新崛起用不了多长时间。仲坚也总说过父亲对他有知遇之恩我想他一定会有所回报!”
“有所回报!”长孙顺德气得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唐公我认为仲坚已经回报过了您的知遇之恩现在我们必须拿出些新的好处来给他。否则…….”
“如果仲坚是弘基就好了!当初咱们能给他争取的职位也会更高些!”马元规郁闷地补充。如果当日唐公给李旭安排的职位更高些眼下那些试图拉拢他的大人物们就会考虑他们的付出和收获是否成正比。可现在李旭只是一个校尉几位大将军随便一个出手都可以把他推举到督尉、车骑将军甚至正五品虎贲郎将的位置上。当然对方手中也会‘恰恰’空出一个适合李旭的职位。大战在即皇帝陛下不会追究一名大将军小小违规操作。况且李旭身上也的确有着耀眼的功绩。
“除了私情眼下我们能给予仲坚的实在不多!”唐公李渊看了看众人摇着头感叹。
他自己现在也仅仅是个卫尉少卿让关系不深的年青人放弃远大前程一直追随着他李渊自问自己没这份人望。
“我们手中其实还有可拢住仲坚筹码!”陈演寿的话听起来有些凄凉的味道“仲坚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看看李渊又看了看在座诸位同僚“只是这个代价对唐公来说是否太大?”
“陈先生你不能凭臆测来玷污李家的名誉!”李建成忽地一下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指责。他知道陈演寿想说什么也知道李旭对婉儿早已暗生情愫。但李府不能为了拢住一个校尉就下嫁自己的嫡生女儿。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所有地位和李家差不多的世族还不都会笑掉大牙?
陈演寿向李建成拱了拱手对自己胡言乱语表示谢罪。“属下莽撞望世子不要介怀!”
“罢了先生也是为了李家!”冲动过后李建成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摆了摆手说道。
“也不算莽撞仲坚的确对二小姐有倾慕之心。只是若唐公许了这门婚事未免又树了柴家这个大敌!”长孙顺德站起来谨慎而谦恭地建议“如果择一个庶出女儿嫁给仲坚以将来仲坚的前途对李家来说也未必算是辱没……”
“萁儿的年龄倒是和婉儿年龄差不多大!”李渊长叹了一口气沉思着说道。如果让李旭娶一个自己的女儿他终生都会打上李家的烙印。但在这个时候李家派人去说亲目的性未免太明显。
“我可以派人把萁儿接来她的性子和婉儿很像。但时间上未必来得及并且仲坚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机会我们却让他舍弃掉实在有些可惜!”李渊继续说道。如果自己站在李旭的角度上会为了一个自己并不满意的婚姻放弃前程么?恐怕即使勉强答应了心中也会觉得非常遗憾吧!
“唐公可以先把仲坚的功劳向下压一压或以护粮军中事务繁杂为名留他一段时间。等萁儿小姐到了让她与仲坚先认识一下跟世民三个一起练练武。然后找个机会告诉他婉儿和柴绍的婚期。我想仲坚也是聪明的他应该明白唐公的苦心!”长孙顺德皱着眉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等他接受了咱们替他安排的婚事唐公再联络故旧保举他到别处为官如此……”
“问题是那样做可能会适得其反!”只有旁听资格的李世民终于按耐不住冲口说道。“仲坚如果真的喜欢二姐就不会接受其他人。他的功劳那么抢眼别人向上推的时候咱们向下压难道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会将细节透漏出去么!”
长孙顺德一愣咽下了后半段建议。“二公子提醒得对是我莽撞了!”他笑着改口目光中若有所思。
“要我说仲坚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未必能轻易把他拉过去。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争在这一时。”李世民站了起来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错此子虽然出身寒微心志却坚定异常!”陈演寿的目光也开始明亮起来微笑着表示赞同。
“如果没有任何家族撑腰他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那时候李家再伸以援手…….”他惊诧地想着越想越觉得二公子不可小看。
“世民说得有道理唐公不妨也跟着上一本将刘将军和李校尉在辽东之战的功劳一一奏明了。仲坚是个明白人他会知道我们是真心为了他打算!”马元规的脸上也慢慢浮现了笑容。
“可那样仲坚就会被调到别的军中!”李建成犹豫地提醒。如果仅仅站在朋友角度他很替李旭高兴。但他是世子不得不考虑整个家族。
“好了好了!”李渊挥了挥手打断了长子的罗嗦“就按世民的提议来我亲自写奏折替弘基和仲坚请功!”转过脸他看看表情有些尴尬的李建成又笑着追加了一句“你还是和弘基和仲坚多走动无论他们到了哪里毕竟是从咱们李家出去的。他们展好了对李家也是光彩。平时你多关心关心他们若是他们两个有什么为难之处咱李家尽力帮忙解决。”
“是!”李建成起身回答。父亲打算就这样放手了么?他觉得有些可惜。但能与仲坚一直做朋友也不错这个小家伙很讲义气。心中没那么多杂七杂八跟他说话也不必顾忌太多。
“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管大人的事情!”李渊微笑着冲二儿子点点头叮嘱。“但别再拉着你二姐她已经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胡闹!”
“是!”李世民高兴地答应。从父亲的眼神里他看到了难得的赏识。‘只是二姐……’想到不能拉着李婉儿同行李世民又觉得有些可惜。二姐是要嫁柴绍的这点他心里也清楚。但二姐喜欢和仲坚一起骑马、打猎、练武、聊天这也是事实!
“二姐会不会真的喜欢仲坚兄?”小家伙心里突然闪起了个促狭的念头他想找机会问一问答案。不带着任何目的仅仅是为了好奇。
傍晚时分李世民钻进了婉儿的房间用白天的议事的机密换来了二姐口中的答案。
“小鬼头别乱嚼舌根子。”李婉儿戳了弟弟一指头带着些恼怒说道。“该死的陈夫子他知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喜欢仲坚他连马球都不会打。又倔又懒衣服也不整齐还牛哄哄的总觉得自己本事大!”
李世民不由地张大了嘴巴二姐说得是仲坚兄么怎么听起来和自己眼里的仲坚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惊诧中他看见二姐气红了眼角泪水噗噗莎莎滚落了下来“你看他那举止根本不像个有作为的模样。又没眼色又好面子有了错还不准人说。为了一官半职转眼就忘了自己的承诺这种人怎么能跟柴绍比!该死的陈夫子该死的长孙顺德他们怎么能这么说!”
“看你气的爹不是没答应他们么!”李世民看得心疼逃出手帕送了过去。二姐不喜欢仲坚他终于知道了答案。可二姐为什么如此气愤?为几句闲言碎语么?
另一个问题被他藏在了心里等到很多年后才找到答案。那时候他已经娶了长孙顺德的侄女在妻兄长孙无忌的谋划些开始了辉煌的戎马生涯。短短几年内他见过无数奇女子也品尝过无数眼泪。
有些答案年少时不懂。待懂得时当时的人当时的风景早已成为追忆。
第五章 出柙 (五 下)
第三卷大风歌第五章出柙(五下)
大业九年三月戊寅(十六日)皇帝陛下自东都洛阳启程开始了第二次御驾亲征。四月五日天子六军来到涿州。四月十三皇帝陛下在海边摆六畜、水酒祭奠去年战死辽东的英魂。
同日十七位地方大吏联名上书请皇帝陛下慎重考虑征辽之事。诸臣以为“中国疲弊万乘不宜屡动”天子以万乘之身亲自伐辽非但会造成国力的浪费而且会导致内政的混乱。
“朕亲往尚不能克非朕何人能克之!”大隋天子掷表章于地怒斥。当晚圣驾驻跸望海顿行宫处理诸般耽搁政务。
去年这个时候杨广踌躇满志以为一战可以平定辽东。最后三十余万大军战死他乡换回的却仅仅是高句丽人的耻笑。今年诸臣不想再打下去了百姓也不想再打下去了。而他这个皇帝却不得不将战争继续下去。
杨广以为大隋国完全靠着兵威才镇住了四方诸酋。如果在征伐高句丽一事上软弱周边那些部族就会先后效仿。如此一来兵祸连绵大隋周边战事会更多内部的流寇也会愈猖獗。
“朕不是不体恤民力而是骑虎难下啊!”杨广叹了口气望着御案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反对征讨高句丽奏折不断摇头。
“万岁何必理睬那些妄人的说辞他们不过是为了博一个爱民的好名声罢了!”黄门侍郎裴矩总是善解圣意在一边躬身劝解。
“他们全是妄人就裴卿一个直人。不过我怎么听人说裴卿是个奸佞呢?”杨广从奏折上转过脸来苦笑着质问。
“臣本来是个奸佞但追随在圣人身边就只好做直臣了!”裴矩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拍了杨广一个马屁。
“也就是说圣人在堂朝无奸邪了!”杨广叹了口气说道。
“陛下目光如炬!”裴矩笑着回答。
“你这油嘴滑舌的东西!”
虽然知道对方说得全是阿谀奉承之词杨广还是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当皇帝不是为了给诸臣骂皇帝就要有皇帝的尊严。黄门侍郎裴矩无论是忠是奸至少他能体谅帝王的难处能处处为皇家着想。而那些阻拦伐辽的他们拍拍胸脯有几个是真心为了百姓?
“算了朕就听你的不理睬那帮佞人。把这些奏折封起来一字不批转回去!”杨广用脚尖踢了踢御案命令道。“你那可有什么不反对攻辽的拣几份念来听听。朕就不信我举国上下没人识得大局!”
“哎臣还有一堆武将的奏折臣这就给陛下抱来!”裴矩略微躬了躬腰转身跑出了御书房。不一会儿捧着二十几封奏折转回一边喘息一边说道:“左十二卫大将军主动请战说不必陛下亲临他们就能把辽东拆成白地!水师扬帆待来护儿将军说壮士时刻准备替去年战死的袍泽报仇。张须驮将军启奏他已经击溃河南盗匪正在尾随追杀。但匪患起因多为地方官员不体恤百姓所致希望陛下能派贤臣巡视地方赈济灾民…….”
“这个张须驮他还管起了文官的事情!”杨广摇摇头打断了裴矩的汇报。“给东都下道圣旨就说让民部尚书樊子盖酌情赈灾。朕记得各地仓库的粮食能吃数十年让灾民们吃口粥怎么也不至于吃垮了大隋吧!”
“哎哎皇上圣明!”裴矩连声赞道“臣替天下百姓谢过皇上。”
“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关卿何事!”杨广伸手在裴矩肩头拍了一巴掌打趣“那些地方官员越来胆子越小了跟朕把流寇的武力吹到了天上去。结果张将军一至不是全解决了么?再念还有没别的折子趁着朕还没到辽东咱们能处理些就处理些!免得真等仗打起来了朕即便想处理也没了时间!”
“有有!”裴矩慌不急待地翻动奏折顺口回答。突然他的手停了一停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声惊叹。
“咦这几份奏折好生奇怪!”
“怪什么?难道天上又现祥瑞了么?谁告诉朕祥瑞你就替朕杀了他。去年如果不是他们拿祥瑞糊弄朕朕也不至于屡出昏招!”杨广冷笑了一声问道。
毕竟是战败了虽然杀了刘世龙顶罪但整个迂回袭击计划都是自己亲手制定的。‘不准乱杀敌国百姓对方投降后就要善待’的命令全是因为自己一时仁慈。这次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再生高句丽反复无常即使他们投降大隋也不会再答应!
“天上没出祥瑞而是和几天前那批奏折一样几位大将军都保举了同两个人。包括宇文述大将军还有哈还有唐公李渊!”裴矩故作惊诧地叫道“这可真是稀奇自从臣入朝后就没见过唐公和宇文将军有过一致意见!”
“又是刘弘基和李仲坚?”杨广劈手夺过了奏折一个个翻过去又一个个丢回裴矩怀内。“这两个人如今很出风头么?难道真的生了三头六臂不成?”
“依臣之见这两个人本事未必多大。只是去年诸军皆败这两位带着三百壮士转战千里救了一个将军一个督尉算是难得的扬眉吐气。眼下大军再入辽东将军们需要拿些得意的事儿激励士气所以才从人堆里把他们两个挑了出来!”裴矩不慌不忙道出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几封奏折都是他事先看过后精心安排到一起的甚至连哪份在先哪份在后都小心地整理过。唐公李渊和宇文述大将军都给他送了厚礼请他照顾刘弘基和李旭做了这么多年官难得看到两家宿敌齐心。这不得罪任何豪门并且锦上添花的事情裴大人岂能拒绝!
“也有道理依卿之见朕该大大封赏他们二人了?”杨广点点头询问。
“去年诸军皆败按理说他们二人也没什么功劳陛下不封赏他们自然有不封赏的道理。但本着激励士气的目的陛下少许赐他们个官职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裴矩躬着身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具体怎么做你却云山雾罩该死!”杨广皱了皱眉头装做十分不满的模样。
“陛下出口成宪这等小事哪有臣指手画脚的份儿!”裴矩笑了笑回答。
“也是!”杨广点点头说道。刘弘基和李旭带着三百壮士马踏连营的故事他在去年就听驸马督尉宇文士及描述过。当时不给予封赏一则是因为诸军新败大将军们全部削职待罪这种时候没有封赏两个底层武将的道理。二则是刘、李二人皆出身于李渊门下想到这个李字大隋皇帝陛下就觉得心里别扭。
但是赏罚不明的确不利于伐辽大计。无数骁果满腔热情来投军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有刘弘基和李旭二人的例子在前面摆着大伙作战时难免心里会打个折扣有十分力气也只拿出六分来。
“臣听说护粮军现在有两千四百多人刘弘基以车骑将军身份带这么多士卒官职的确小了点儿!”见杨广的模样好像很危难裴矩想了想低声建议。
杨广轻轻侧过头用嘉许地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黄门侍郎。凭心而论裴矩除了为人过于圆滑外能力还是很强的。简单一句话就替自己解决了一个挠头的大问题。刘弘基与李家交好没关系朕可以只升他的官职不增加他麾下的兵士数量。这样即便他官职再高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你说朕以战功擢升刘弘基为鹰扬郎将可否酬得他的功劳?”
“那是陛下的恩典我认为刘氏子肯定感激泣零!”裴矩顺着皇帝的意思回答。心中忍不住一喜李渊的一个托付他做到了下了朝立刻可以修书给唐公估计随着回信来的又是一份厚礼。
“嗯!”杨广一边踱步一边点头“朕要让天下勇士们看看凡真心为国效力的朕绝不会亏待他们。至于那个李旭……”他又开始犯犹豫此人姓什么不好偏偏姓李上次自己就很看好他但他跟李渊的关系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据宇文述老将军说此子在来辽东前根本不认识唐公。是唐公爱才特意认了一个族侄!”裴矩在旁边微笑着像说笑话一般替李旭解释。
“当真?”杨广的眉头一挑大声问道。
“他们一个家在垄右世代公卿。一个家在上谷务农为业贵贱简直是天上地下怎么可能是一家!”裴矩郑重地回答。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另一份礼物平安入囊了。宇文家的人在信里特意叮嘱过让他无论如何要给李旭谋一个不比刘弘基小的职位。以裴矩对杨广的理解一旦他喜欢上某个人往往会破格提拔。对方出身越寒微则施加的恩惠越重。
“原来如此怪不得宇文述老将军也举荐他。朕还以为他是外举不避仇李渊是内举不避亲。原来他们两个都不像朕想象得那么贤德!”杨广恍然大悟般说道。“朕当日一见他就觉得他质朴不像李家的人那般奸猾原来根子在这儿!”
“是啊李渊爱才心切硬认了个侄儿。您说他小小年纪怎么敢拒绝唐公的美意!”
“嘿但愿李渊当初安得是好心!”杨广大笑着说道。“你替朕拟一份旨意说朕念他杀敌有功封他为也封他一个郎将。不过一个护粮军安排两个将军是不是太多了些?”
“臣以为陛下对他施以如此厚恩刚好可以用来激励众骁果奋力效命!”裴矩点了点头又开始为第三份厚礼而努力。这份礼物是薛世雄大将军送来的价值万贯。薛将军新被陛下亲自点为东北道大使他和‘孔方兄’两人的面子裴矩不能不给。至于薛世雄为什么请他替李旭谋统帅一营骁果之职裴矩不清楚他受贿的准则也阻止他去探求幕后真相。
“统率骁果嗯他年少勇武的确当得起这份责任!”杨广略做沉吟说道。“朕先曾经下旨将天下骁果单独建了十个营正缺几个合适的领。就拜他为正五品雄武郎将统领一营骁果好了。你用快马将命令过去让他尽快入营炼兵。朕到辽东时要亲自看看诸臣给朕举荐的是不是一个贤才!”(注1)“是!臣遵命!”裴矩躬身答道。第三份厚礼已经到手他的心情非常愉快。“是不是给那些幸运的家伙去一封信恭贺他一下顺带索要些礼物呢?”裴矩一边替杨广草拟圣旨一边斟酌。“还是算了吧这种没有根基的家伙向来跌得快万一将来他失势自己若收了礼物还不好不出手相救!”想到着他微笑着拟好圣旨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
李旭被破格提拔的消息先于圣旨到了怀远镇。听到这个消息有人失望有人高兴还有皱着眉头心里酸溜溜的说不出对这个结果的态度。
几位大将军中唯一高兴的是曾被李旭救过性命的薛世雄。为了给救命恩人谋得这个职位他整整付出了一万贯肉好。在此之前即便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薛大将军都没下过如此大的本钱。
“对咱家没任何好处的事情有什么可以高兴的!”薛万彻不理解父亲的作为气哼哼地问道。
薛家虽然没有宇文家那么大的势力在大隋也算得上望族。刘弘基和李旭对父亲有救命之恩薛家在皇上面前举荐他们也够了何必赔掉着自己的家产替他人谋划?
“你知道薛家为什么绵延至今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却也没遭受过大祸殃么?”薛世雄用眼皮夹了一眼儿子笑着问道。
“孩儿不知请父亲明示!”薛万彻赌气地拱手做了个虚心求教的姿态。
“就是从不害人能帮人一把时就帮人一把。他们一群老狐狸没安什么好心把仲坚推到那么高职位上就是想看他日后怎么摔下来。爹给他谋个雄武郎将的职位独领一营骁果他背后被人捅刀子的风险就会小些摔下来的风险也会小些!骁果不是正规军打了胜仗固然可喜。打了败仗看在创立这一制度的皇帝陛下份上哪个又好下死手追究责任?”薛世雄微笑着右手轻捋自己的胡须。
“爹既然为他做了这么多又为何不让他不知道?”薛万钧凑上前顺着父亲的话题追问。
“他是个聪明人早晚会知道真相。知道后自然会报答你们兄弟几个。世道快乱了咱们广积善缘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出路!”薛世雄叹了口气幽幽地回答。
注1:大业九年(613年)正月杨广下诏再征天下兵集于涿郡并募民为骁果置折冲、果毅、武能、雄武等郎将率领之。
第一章 出柙 (六 上)
第三卷大风歌第一章出柙(六上)
尽管事先已经听到些风声李旭还是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自打听到“雄武郎将”四个字开始起他就觉自己的身体和嘴巴开始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木木呐呐谢了圣恩又忘了给传旨的中官“贺喜钱”。多亏了武士彟反应快现上差的脸色开始变冷后立刻提醒才用三十贯“酒钱”让传旨的中官又高兴了起来。
那中官也是御前行走多年的见到李旭的表现就知道他是光棍汉娶媳妇拉既没经验又没人照应。所以也不跟他一般见识说了些“莫负圣恩”、“努力建功”的嘉勉话带领随从托着沉掂掂的包裹打道回府。
送走了钦差三人坐在李旭的营帐里又开始傻。“旭子升官了旭子做郎将了!”五娃子张秀口中翻来覆去叨咕着“两级啊连升两级啊咱们整个易县百十年来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啊!”
李旭和武士彟二人的表现比他稳重一个望着书案上圣旨眼睛直勾勾地半晌不动。另一个低头托腮盯着地面仿佛地上能长出一朵花来。约摸过了大半柱香时间武士彟终于从地面上抬起头哑着嗓子问道:“仲仲坚仲坚大人你在朝中没有别的亲戚吧?”
“啊我!”李旭从圣旨上猛地扭过头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问道“没没有啊我要是有亲戚当年就不用出塞了!”
“那倒是奇怪了!”武士彟用力搓了一把脸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自两晋之后历来是五品之上无寒门除了罗艺将军外很多像你一样出身的武将徘徊一辈子也不过是个五品车骑。郎将位子向来都是死后才能捞到的殊荣…….”
“两级啊旭子一步就跨了过去!”五娃子张秀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清醒喃喃地说道。
“其实是四级!”武士彟正色说道“车骑将军和雄武郎将都是正五品但二者的地位却在天上地下。本朝所有郎将职位是大业三年陛下改制时由骠骑将军演化而来。骠骑将军原本是个正四品的官陛下将骠骑府改成了鹰扬府骠骑将军改为鹰扬郎将。虽然郎将的位置增多了职别也由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却依然保留着开府设幕的权力。只要授了实缺手下就有一堆空白职位可以自己定!所以每一个郎将位置都被世家豪门盯得死死的没点儿背景人根本别想得到。至于你我这样的寒门出身只有望而兴叹的份儿!想挤进去却是削尖了脑袋也不可能!”(注1)“啊!”张秀的眼睛瞪得就像灯泡手指头曲曲伸伸仿佛刚刚学会数数般数个没完“一二三四!是四级连升四级啊旭子你们老李家祖坟上真的冒了青烟呐!”
李旭咧了咧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正式因为和武士彟一样清楚朝廷军制他才会变得无所适从。
自大隋文帝开始武将职位被逐步削低。其中骠骑将军降到正四品车骑將軍降到正五品比北周开府、仪同九命(从一品)降低甚多。朝廷于大业三年改骠骑府為鹰扬府府的长官称鹰扬郎将正五品;比之骠骑將軍(正四品)又降低一級。而后来又增设的各种郎将也参照此例皆为正五品。快压缩的官位给大隋军制带来了很多混乱同为五品将佐郎将比车骑将军热门百倍而车骑将军又比车骑督尉价值高出甚多。
在李旭的期待中他最大的梦想是自己能被升为车骑将军。雄武郎将的这个位置远远过了他的期待。需要做些什么从哪里开始入手他事先没有准备仓卒之间也理不出任何头绪来。
“恐怕里边的事情不那么简单!”慢慢开始冷静下来后武士彟脑子里充满了怀疑。他亦是出身商贾虽然家道豪富却和李旭一样同属于寒门行列。正因为有着相同的家世背景二人彼此之间的交情才比跟其他人深一些。考虑问题时也能理解对方外在条件和内心感受。从最近大人物们对李旭的反常礼遇上来推断武士彟知道旭子要升官了。但他认为纵使有唐公举荐李旭顶多爬到车骑督尉的位置上再向上走得不世奇遇和绝世战功才成。要不然就死心塌地投了宇文氏家族以宇文家的门生身份也可以在世家大族们交换利益时得到升迁机会。除此三条之外寒门子弟再无其他路途可走!
但旭子蹭地跳了起来跨过了从五品别将、正五品车骑督尉、正五品车骑将军一步就从校尉跨到了正五品郎将位置上那可是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目标!至于统帅一营骁果的实缺更是无数有着郎将虚衔的世家子弟打破脑袋都争不来的好事!
“李李大人你你在朝中使钱了?”武士彟想了半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试探着又追问了一句。李旭的新身份让他很不适应不知道该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替他出谋划策还是知趣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武兄老样子没人的时候叫我旭子不然我浑身别扭!”李旭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抓出了几道红印靠痛觉让自己清醒“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有钱人。刚才那三十贯其中还有一大半是五哥的!”
“也是!”武士彟皱着眉头回应。李旭不吝啬但他的确不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护粮军中随便拉一个队正以上的军官出来吃穿用度都比李旭奢华。若说他肯花钱去买官那简直是石头开花一样的鬼话可第一没人照应第二没花钱凭什么朝廷对他如此偏爱?
“武兄也知道除了唐公我不认识任何高官。即便想花钱也找不到收礼人家的门槛!”李旭苦笑着站起来一边解释一边重新打开圣旨。黄帛裁就的圣旨上雄武郎将的官职在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皇上的嘉勉之词和数日后要亲临雄武营检阅效果的命令也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看着那遒劲的字体李旭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毫无知觉地走近了一团浓雾中四下没有光没有声音什么都看不见却不知道雾散后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
“也许是皇上对你青眼有加吧!”武士彟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做了雄武郎将还领了一营骁果就不可能再归唐公管辖以后的路就得自己小心了!”
“护粮队出自唐公门下皇上既然加了我的官自然会对唐公和刘大哥也进行嘉勉!”李旭低声回答。兴奋过后他的头脑也慢慢开始清醒。独立出来不再依附于任何豪门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但达到这个目标后同时也意味着所有风雨要自己去扛再没有任何大树可以乘凉也没有任何背景可以倚仗。
李旭想邀请武士彟跟自己去雄武营履新却被武士彟却婉言谢绝了。“我不想再去辽东旭子不是我不帮你。去年那场仗我打怕了现在一做恶梦还是满地死尸。你还是找些强援吧手中那些由你做主的空缺想必有很多人盯着。如果我判断不错那些与你结交的将军们很快会给你推荐从属能给自己借一分助力就借一份助力吧以后的路长着呢!”武士彟坦诚地说道笑容中有些苦还有些无奈。
“也罢我尽力向唐公推荐把这个校尉职位留给你!”李旭知道武士彟不是跟自己客气以前自己每次提升时武士彟总是主动找上门来要求补新缺。这次自己主动相邀他却拒绝了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恐怕唐公手中另有人选。”武士彟微笑着摇头“无论如何我承你的情便是。需要人出力的地方别忘了你武兄!”
一时间有股淡淡的离愁夹杂在了喜庆的气氛中让李旭和武士彟都变得沉默。李旭笑了笑小心地收起了圣旨印绶还有朝廷颁的铠甲。武士彟笑着看旭子忙碌不说话也不上前帮忙。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样的好运武士彟看着朋友默默地想。这世界上有一种无形的墙由无数双手维护着隔开了世家和寒门。虽然它以肉眼看不见但一头撞上去的人很少不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武士彟愿意遥遥地在旁边为旭子加油喝彩却不愿意自己也上去撞一下。李旭手中有快马长刀而他武士彟却只有谨慎的心思可以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