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一 (正剧版)
盛唐时代
酒徒注:此结尾为正剧请读者酌情选择。
李世民沿着凌烟阁的台阶缓缓而上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滚落下来溅湿天蓝色的绸衫。长孙无忌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他的身体还不如李世民结实每次爬这座小楼都要歇上好几歇。但君臣二人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默契只要登凌烟阁便从不带随从也不让任何人搀扶。
他们不想让凌烟阁里边的画像看到自己的老态。那里边的人像画得都是他们壮年时的模样一个个神采飞扬精神矍铄。看到他们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便能想起自己年青时的岁月那时他们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时二人心中也没有任何畏惧。哪怕是对着十倍于自己的敌军也能笑得从容淡定。带着笑容将那些敌人一个个击败一个个踩于脚下。
如今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对手了。甚至连敢于背地里给大唐添乱的家伙都找不到一个。这样的日子未免有些寂寞就像一把习惯于砍杀敌人的宝剑长期得不到鲜血的滋养难免会慢慢生锈。所以君臣二人来凌烟阁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逗留了时间也逐渐加长。
胡公秦叔宝的画像排在第二十四位手持一杆铁槊身后背着他的成名兵器瓦面金装锏。他投入李世民麾下之时已经四十五岁其后又每战与李世民一道冲杀在最前方。为了保护李世民而受了太多的伤因此在十几年前就病故了。论对大唐的战功秦叔宝远比不上名列凌烟阁中的其他勋臣。但论君臣情谊他却在李世民心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以至于其亡故了很久之后李世民还习惯将其画像挂在寝宫外为自己值宿一切仿佛二人争雄逐鹿的当年。
英公李绩目前领军驻扎在营州为大唐镇守辽东边境。长孙无忌多次劝说李世民将其调回身边来以免其在苦寒之地久了坐下病根儿李世民却总是摇头不许。被催得太急了便正色道:“茂公是先皇亲口赞许的纯臣绝不会有拥兵自重想法。你别拿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去揣度他。他和你等不一样朕相信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长孙无忌说不过李世民只好闭口不提。然而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营州都督府的防备之心。今天看到李世民又站在李绩的画像前徘徊便凑上前笑着说道:“徐将军又有两年多没回京了吧也不知道他现在见没见老。他这个人身子骨不知道怎么生的到现在比寻常小伙子还结实。舞起槊来等闲人轻易靠近不了!”
“朕需要这样的猛士守卫四方!”李世民回过头来笑着横了长孙无忌一眼“无忌既然先皇赐他姓李你别老叫他徐将军。按年龄和辈分朕和你都应叫他一声大哥!”
“我跟他文武殊途可不敢认他为兄!”长孙无忌很不给面子地说道“他那人长了八面玲珑的心思谁能料到他将来会做什么?”
“再玲珑还能玲珑过你!”李世民笑着推了长孙无忌一把不敢太用力唯恐将对方推倒摔伤。凌烟阁上的诸君中至今还在世的已经不多了。所以明知道长孙无忌对徐茂公的评价有诋毁的成分他也不甚在意。为君者兼听则明是是非非要靠自己的判断。送往他桌案的军书中徐茂公也从来没说过长孙无忌的好话。不是告对方克扣军饷就是抱怨军粮运得时间太晚导致麾下弟兄们怨声载道。
这两个大唐栋梁之臣几乎是天生是死对头翻翻滚滚从武德年间互相掐到现在。能都平安无事的确是个异数。李世民相信也就是自己能容忍他们换了个偏听偏信的君主光凭着一方的谗言就可以将另一方抄家灭族了。
两番进谗无效长孙无忌心中偷乐装出一幅悻悻作罢的模样跟在李世民身后挪步继续向前。凭心而论他与徐茂公没有任何冲突。但臣子有臣子的立身之道。他们两个的资历和手中的权力毕竟太重了重到稍有不慎便可能身败名裂的地步。这一点他明白徐茂公也明白。
慢慢前行君臣二人的目光从一干故旧的脸上扫过。涉嫌谋反而被杀的侯君集和张亮因贪腐而受贬死在谪居之地的长孙顺德。病故的勋公殷峤谯公柴绍。还有闭门不出谢绝任何人拜访的卫公李靖。当年的是非恩怨如今都过去了。留下的只有那些血与火交织在一起的回忆。
转到排在第二位的赵郡王李孝恭面前李世民又停住了脚步。凝望了画像好半天才低声问道:“赵郡王的子孙你安置好了么。朕听说最近河北收成不佳。孝恭病故前将家产都挥霍空了。你平时替朕多照应一下别让他的后裔受了冻饿之苦!”
“陛下尽管放心。赵郡王的子孙名下还各五十顷良田即便不靠朝廷给的俸禄日子也过得去。况且博陵六郡民间殷实程度远非其他各地能比即便遭了灾凭着过去的家底也都能挺得住!”长孙无忌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答应。
赵郡王李孝恭在武德年间曾经奉命掌管整个江南一直与隐太子李建成走得近。虽然李世民没有追究过这些事情但既然其当年站错了队就应该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按照秦王府旧臣的公议凌烟阁上根本不该有李孝恭的画像才对只是因为李世民的坚持大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认可了此人的功绩。
“哦!博陵六郡!”李世民没有继续纠缠对李孝恭遗属多加照顾的问题心思被长孙无忌的话又带到他处。“博陵六郡啊!”他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博陵六郡还是那样富庶么?那里的百姓呢也依旧念着李仲坚的好处?”
“百姓们记性哪有那么长久。他们只会记得现在是谁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长孙无忌赶紧出招补救。“况且李仲坚于先皇在世时就偷偷摸摸将博陵六郡百姓向北迁徙。从武德元年到武德四年一直没间断过。当年追随他的那伙老人几乎被他骗出塞外去了。留下的都是各地后去的新人跟本不会念他的旧情!”
“那也是!”李世民笑着点点头又仿佛看透了长孙无忌的虚伪般笑着摇了摇脑袋。“你啊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朕。早点让户部将赈灾的钱粮运送到位才是。否则人家说起来我这个大唐天子也太不着调对待治下百姓居然还不如一个拥兵自重的权臣岂不是个大笑话?”
不待长孙无忌回应他又笑着问道:“渤海国主最近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偷朕的百姓?他那里又玩了什么新花样?你用心打听过么?”(注1)
长孙无忌脸色一凛愤然道:“渤海国主去年将靺鞨诸部都收归帐下了正忙着处理善后诸事还没来得及对陛下您施展任何伎俩!依臣之见您早就应该兵灭了他。省得做事顾忌这顾忌那!还要日日提防者他暗中生事!”
“那地方太冷路又太远!”李世民苦笑着摇头“上次打高句丽咱们已经吃了天气的亏同样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况且渤海国主素得军心又身经百战不会比高句丽君臣好对付。朕对上他未必能完胜!”
“陛下顾忌着当年的情分而已姓张的不识抬举!”长孙无忌不屑地摇了摇头低声唾骂。
本作品独家文字版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李世民却不肯吃这个变相的马屁笑了笑淡然道:“朕岂是会为私情耽误国事之人?朕不与他交手一是咱大唐兵马的确不适应渤海国那边的气候。二是朕念着那也是我中原衣冠所在没必要相煎太急。第三么呵呵朕这些年来慢慢现人做事有些顾忌也好有些顾忌会少犯很多错!魏征是朕的镜子而渤海国么恰恰可做我大唐之镜!”
“陛下英明!”长孙无忌恭恭敬敬地向李世民作揖对主公的胸怀表示佩服。
“去!少跟我做戏!”这一套东西李世民早就了熟于心了唾了对方一口笑着骂道。
“不是相让陛下开心些么?”把戏被人拆穿长孙无忌也不觉得窘迫嘿嘿笑了几声继续说道:“不过渤海国吞并了靺鞨后高句丽国就有了些麻烦眼下渤海国疆界已经接到了马砦水上游冬天时可以直接从冰面上进入高句丽!“
“博陵将士还那么能打?”听说渤海国与高句丽之间起了冲突李世民的兴趣立刻被提了起来。登基后他也试图征讨高句丽以血中原当年兵败之耻辱。但因为天气和地形等诸多原因勉强只维持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僵局。渤海国主与高句丽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疆土与高句丽既然接了壤一定不会让高句丽君臣睡上安稳觉。
据咱们的探子说光上一个季度就有二十几股渤海马贼进入高句丽境内。遇到高句丽官员则一拥而上乱刀剁翻。待高句丽士兵从营地杀出来救援他们又呼啸而去。害得现在马砦水北侧除了几个大城外高句丽官员都不敢赴任。高句丽君臣有心兵报复又怕咱们营州守军趁虚而入!”
“痛快!”李世民抚掌大笑仿佛将高句丽君臣折腾得夜不能寐的人就是自己。一笑过后他好像又年青了十几岁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膀笑着说道“无忌你可知道朕这凌烟阁上本来想画二十八个人以应光武的云台二十八将!可惜他宁可远走他乡也不肯替朕效力!”
“他没有福气!”长孙无忌轻声回答。
“你不懂你不懂!”李世民继续笑着摇头“无忌你是朕的肱骨朕的良臣。张仲坚不是。他做不了朕的良臣但他的心思你永远不会懂!”
“连自己姓氏都要改的人!嗤!”长孙无忌很不服气鼻孔中连喷冷气。
李世民笑着看着心腹臣子继续摇头“无忌你永远不会懂。说实话即便是朕当年都没弄懂仲坚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本来可以不走他要是不走这凌烟阁上必然有他一席之地……”
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李世民又笑着说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懂他。居然将朕当年和他、罗艺还有隐太子三人并肩杀敌那段故事不予记录。其实记录下来又如何呢?他既然已经出塞难道还会再回来?”
“臣是怕有人借他的名义惹事倒不是怕他回来。”长孙无忌躬了下身再次向李世民解释。关于这个问题他都解释过很多次了但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况且春秋笔法也是圣人早有的先例。当年塞上之事张仲坚虽然出力颇多但那事毕竟涉及到隐太子和罗艺不好单独将他一人记录入大唐史册。再者说那一仗虽然打得狠了些却没有威胁到中原安危算不得什么必然要记录的大仗。与其牵扯不清不如让它淡去。陛下如果觉得不妥可以着急史官公议大伙肯定也是这种态度。”
“随你吧!”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放弃这个话题。他知道即便自己召集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也和长孙无忌所言差不多。当年在太原起兵和攻克长安的功劳大伙就是通过春秋笔法硬塞到自己头上也不管自己是否同意。其中具体缘由李世民非常清楚。自己毕竟是夺了哥哥的位置太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塞天下之口。
只是在后人眼里恐怕要将干扰修史的罪名扣在自己的头上这代价未免太大!想到这些李世民心里有多少有些不情愿叹了口气喃喃地抱怨“朕其实根本不在乎朕做过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朕名垂千古。何必强行修饰?!”
“陛下当年说过啊历史要由我等来写!”长孙无忌笑了笑低声回答。
“朕说过这话?”李世民早已不记得了皱着眉头追问“什么时候朕什么时候如此狂妄过!”
提起当年事情长孙无忌眼里立刻充满了狂热与自豪“陛下当年对我刘弘基还有叔叔说的。当年我们一同去探望二小姐回来的路上。臣一直记得陛下当年的风采一直没有忘记!”
“朕说过?”李世民茫然追问目光透过凌烟阁的纱窗遥遥看向北方。傍晚的天空上有一股淡淡的云气在移动。几颗硕大的流星从云后擦过将天空点成一片绛红。
一个暗红色的球儿突然从半空中飞过径直砸向纱窗。凭借多年征战养成的本能李世民迅向后一闪然后伸出手掌干净利落地抓住了球上的红色穗子。
“谁在胡闹!给我拿下!”做完了这些他累得直喘气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准备给肇事者一个教训。
楼下担任警戒的众武士早已冲了出去将“刺客”抓住。李世民怒气冲冲走下凌烟阁看见十五、六岁小姑娘俏生生地跪倒在台阶之下口称“臣妾死罪!脸上却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凌烟阁本为皇家道观里边的一个小楼附近冷清得很。平素很少有人会靠近更不会有宫女敢偷着跑来玩耍。所以武士们防御懈怠居然让一个小丫头惊了圣驾。李世民见面前的女孩眼熟怕自己一怒之下杀错了人强忍住火气质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野丫头?怎地如何大胆?难道朕的皇宫里没有王法么?”
“臣妾是陛下的才人武氏啊。陛下难道已经把臣妾忘了么?”少女满脸委屈撅着嘴巴反问。
“武氏?”李世民楞了一下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封过这样一个才人。他身体强健所以身边女人也多自从妻长孙氏故去后后宫疏于管理所以一时叫不上侍妾们的名字来很正常。
“可可人家一直听听说陛下过目不忘呢!”小姑娘十分委屈低下头去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不为君威只为自己被人忽视。
李世民不欣赏这样的女子他总觉得面前的女孩有些过于胆大。正准备给对方一个严重的惩罚时长孙无忌却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此女是应国公的掌上明珠。陛下且宽待一二!”
“应国公哪个应国公?”李世民回过头去冲着长孙无忌追问。国公是大唐对异姓臣子最高的封爵他不记得自己封过这样一个国公。
“是先皇陛下封的应国公早已亡故的武士矱将军!”
“哦!”李世民恍然大悟“就是当年辽东跟着张仲坚、刘弘基一道杀回来的那个武士矱朕知道了!”
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他和气地将武氏才人搀扶起身。“你啊怎地这样胡闹!”口中的话依旧是责备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关爱。
武士矱的女儿都这么大了。李世民知道自己这代人真的老了。握着掌中的柔荑他心中慢慢涌起一种难言的渴望。那是对年青的留恋对青春羡慕还有一丝丝对过去的遗憾与负疚。
武才人就这样让李世民挽着不躲也不害羞。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火焰。
此女前途不可限量!长孙无忌心中猛然一凛。他很后悔自己刚才多嘴不该救下这个妖精般的女子。但武氏的手已经被李世民握在了掌心他纵使想说话也失去了合适的机会。
他将永远为自己这次失误而付出代价。
若干年后武氏登基为帝自名为曌。在群臣的支持下重新定义世族彻底大破了豪门大姓把持国家的局面。
盛唐时代由此而起。
注1:渤海国兴起于隋末唐初具体时间不详细。地域包括今天的东三省北部及海参崴、库页岛据史书记载其国内制度服饰皆与中原相同。北宋后期该国毁于民族大融合。
注2:叠唱(三)其实是本书正式结尾。三个尾声皆为满足读者不喜欢悬念而补作。如果大伙不喜欢尾声一请选择尾声二或者三。
尾声二 (架空版)
酒徒注:此结尾为架空请读者酌情选择。
突厥王的诅咒
万点流星从夜空中划过与远处迅靠近的火把遥相呼应。玄武门敌楼上李建成持槊而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愤怒还是绝望。
皇宫外的火把看上去是那样的熟悉连马蹄声听起来都那样的亲切。十年前李建成记得自己就是打着同样的火把骑着同样的突厥良驹和宫外那两个叛逆一道杀入突厥可汗始必的老巢将定襄古城和白道牧场烧成了一片焦土。
他记得在火光燃起的那天草原的天空中也如今天一样落星如雨。被虎贲铁骑俘虏为奴隶的突厥男女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他们就像做梦般看着烈焰从自己的毡帐上跳跃做梦般看着多年劫掠积累下来的金银细软被人瓜分厚重积蓄被当成博陵子弟劈柴丢进火堆。
当年李建成不明白突厥人脸上会有那种表情现在他终于懂了。那是不相信啊在家园起火的那一刻突厥人拒绝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宁愿把生在身边的一切当做场噩梦如此他们心里就不会痛也不会再计较任何苦难。
把灾难当成一场大梦受苦的是梦中人不是自己。
一场延续的十年的大梦。李建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别人的梦里游荡还是别人在自己的梦里点燃了战火。他记得上一个梦境中他、虎贲大将军罗艺、骠骑大将军李仲坚结为兄弟誓荣辱与共。然后他们平定了天下群雄打下了大唐如画江山。接下来他们就在这玄武门下将机关算尽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等人一网打尽彻底解决了大唐的内患。当到李仲坚押着二弟世民来到他的马前将黑刀递于他手中时他心里没有对任何骨肉至亲的怜惜只有轻松于解脱。
今天那把黑刀又举起来了再次攻向玄武门。博陵王河北大总管李仲坚燕王幽州大总管罗艺昔日和他李建成共同踏平草原的两个盟友结伴杀入了长安。将大唐皇朝连根拔起然后一脚踢入了泥坑当中。
为什么会这样?李建成想不明白。登基以来他对两个盟友一直恩遇有加。可他们却越来越不满足逼着自己不断让步。而现在他们不需要自己再让步了他们已经决定伸手来拿将自己手中最后一点权力和尊严也夺走。
“陛下夜深了小心露重!”左仆射封德彝颤颤巍巍地爬上敌楼小声向李建成劝告。“回内宫休息吧。玄武门城高池厚敌军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
“一时半会儿之后呢?”李建成低下头笑着询问。“一时半会儿之后呢封仆射你说的援军在哪里?你不是对朕说看到贼人倒行逆施天下英雄会群起而讨之么?朕的英雄在哪里?怎地现在还不来?”
“陛下恕罪!”封德彝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头。鼓舞守军士气的话的确都是他说的可除了皇帝陛下外内宫六率武士有几个会信以为真?天下英雄这天下最强大的两个英雄都在敌人那边其余英雄怎敢轻举妄动?
李建成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封德彝那幅窝囊模样。都古稀之年的人了居然还那么怕死。丝毫不像个连续看到三次皇权血腥更替的老臣。“你起来吧!”他叹了口气幽然道。“起来后去内宫里边取点儿细软然后躲到三清观里边去。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再出来。他们将来还用得上你应该不会太对你刁难!”
“陛下!”封德彝伏地大哭鼻涕眼泪顺着花白的胡须上拉成老长的粘条被火焰一照晶莹闪亮。“老臣老臣愿意与陛下同生共死。老臣无能误了陛下啊……”
“你去吧。”李建成苦笑着摇头。“你一个文官推一把就倒留下也没有用。朕此刻需要敢战之将不是你这样的富贵种子!”
“陛下!”封德彝被富贵种子四个字说得一愣眼泪噶然而止。从大隋到大唐封家都是能排上前十位的豪门子孙后代在当前各家藩王麾下都有建树的确称得上是输赢通吃的不倒翁。可这样做的又不是封家一个郑家、王家、谢家不都是如此么包括皇亲国戚长孙家还不是多方下注以求富贵绵延?这是家族延续的必然手段根本不该被指责!想到这封德彝又给李建成磕了个头慢慢爬起来踉跄着走下敌楼。
朕难道说错了么?望着封德彝负气而去的背影李建成继续苦笑。这些世家大族的确像李仲坚所说那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他们无论做什么总把家族利益摆在第一位。他们当初看不上李仲坚看不上罗艺觉得对方出身寒微血脉低贱。如今呢还不是争先恐后地前去投效?生怕跑得慢了在新朝廷里找不到一个落脚之地。只可惜自己早没听李仲坚的话还一直拿着他们当大唐的根基。
“陛下窦琮回来了!”镇殿将军独孤谋逆着封德彝的去向而来低声向李建成汇报。
“他还好意思回来见朕。朕给了他四十万大军现在三个月还不到朕的四十万大军呢?”李建成气得直咬牙恶狠狠地骂道。“直接砍了级挂在这玄武门外。朕让他看着看着敌人怎么从他眼皮底下攻进来攻进来杀朕的!”
“诺!”独孤谋答应一声按剑而下。数息之后城墙下传来窦琮的哭喊声“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死不足惜但有话要对陛下说!”
“传朕的旨意推窦琮上来!”李建成听得心中难过俯身到内城墙垛口冲着下面喊道。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陛下有旨刀下留人!”
太监们赶紧扯开嗓子将李建成的命令传了下去。又过了片刻鼻青脸肿的窦琮被几名武士推搡着走进玄武门的城楼。
一见到李建成的面儿窦琮立刻跪倒口称死罪用力叩头不止。李建成知道窦琮虽然兵败被俘但不会背叛自己。又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步双手将对方搀扶了起来。
“陛下!”窦琮感动的泪流满脸哽咽着喊道。一路看小说网,bsp;“也好。朕不杀你。反正最迟不过三天你我君臣都要命丧在此!你去领一套铠甲兵器为朕守城吧!”李建成拍了拍爱将的肩膀强笑着说道。
“末将恳请陛下传令突围杀出长安以图将来!”窦琮后退半步肃立拱手“末将愿意披坚执锐为陛下开路!”
“突围去哪?”李建成无可奈何地冷笑。
窦琮无言以对。洛阳已经被李仲坚的好朋友徐茂公拿下。陇右控制在薛举的旧部辅国大将军秦子樱手里他也是李仲坚的知交。眼下唯一没有敌军的去路便是向西南直奔巴蜀。但那里是卫公李靖的地盘。其故主李世民当年争夺皇位败于李建成。当时此人屈于李旭的兵威不得不带领秦王府余孽向太子李建成投降。现在李仲坚造了反李建成去巴蜀避难能保证李靖不趁机给故主报仇么?
“算了既然老天让朕死于玄武门朕便顺了天意吧!”见窦琮回答不上来李建成长叹一声决定接受命运。当年他在此杀弟逼父如今当年所犯下的杀亲忤逆之罪也到了偿还的时候。就是不知道与世民相逢后对方要如何笑话自己这个不会当皇帝的哥哥!
窦琮见主公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话。到兵器库中取了一套铠甲一把横刀重新穿戴整齐又走回李建成身边。他被李旭俘虏又放回期间虽然没受刑对心智的折磨也很厉害。原来适合他型号的铠甲被重新披挂好后居然显得有些松垮。
“你受苦了!”李建成笑着安慰。
“末将不苦。”窦琮轻轻摇头。“李仲坚只派人劝了一次降被末将骂回去后便没有再劝过。这次他是让末将带一封信给陛下。末将为了见到陛下便不得不答应了!”
“信呢?”听说有自己的信李建成诧异地问。
“被末将在途中撕了!”窦琮拱手谢罪“陛下不问也不要看。那上面全是污蔑之词李仲坚这个时候拿出来只是为了动摇陛下的军心而已。
“呵呵说说他如何污蔑朕?”李建成一点也不恼怒反而好奇李旭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你不该撕啊。你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应该信守承诺!”
窦琮愤怒地摇头“末将决不容忍他侮蔑陛下!陛下别问末将不说!”
李建成一边咬牙一边冷笑“呵呵估计又是什么杀弟逼父不仁不孝那一套吧。朕早就听腻烦了。要不是他李仲坚在背后怂恿朕会和世民越行越远以至最后势同水火么?这该死的家伙分明是利用朕来给自己报仇反过来又陷害朕!”
如果此刻李旭站在他面前他恨不得冲上去与对方来个当场对质。是谁告诉自己世民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是谁告诉自己秦王府已经厉兵秣马。是谁不惜用苦肉计安插细作到秦王府中窃取了世民在玄武门的整个计划。是谁将世民砍下战马然后又把刀交在了自己手上。
如今那个人反而用这一切来谴责自己真是笑话。如果老天有眼有个人早就被该雷劈成齑粉。
对了当年劝自己下决心杀死世民的还有一个人。想起玄武门之变李建成立刻想起了心腹谋士魏征。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家伙劝自己诛杀世民如今这玄武门上可能还有一伙李家的勇将与自己并肩战斗。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家伙劝自己下手削藩李仲坚和罗艺还未必能找到造反的借口。
“魏征呢把魏征给朕宣来!”猛然踢了身边的廊柱一脚李建成恶狠狠地命令。
“禀陛下。魏仆射昨日带领一千甲士冲入敌军已经壮烈殉国了!”镇殿将军独孤谋走上前满脸悲伤。
“哦!朕居然忘了!”李建成拍了拍昏沉沉的脑袋。“我大唐养文士十几年临难居然只有魏征一个肯尽忠的。呵呵也算对得起我先皇和朕的一番心血了吧!”
独孤谋没有回应看向李建成的目光充满了惋惜。皇帝陛下完了。尽管这个想法大逆不道但独孤谋依旧忍不住这样想。已经颓废到如此地步的陛下值得自己和宫廷侍卫们一道为其殉葬么?独孤谋不情愿看向玄武门外的目光充满了犹豫。
三天前左武卫大将军宇文士及打开长安城门投降了李仲坚。据说李仲坚尽弃前嫌许他以高官厚禄。独孤谋的前辈与李仲坚的关系远好于宇文士及跟李仲坚的关系如果趁人不备打开玄武门也许……。至少能让兵火早一点结束。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通往敌楼的木制甬道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左仆射封德彝抱着一大卷羊皮纸兴高采烈的跑了上来。他胡须上的鼻涕和眼泪的痕迹还没有干被烟尘沾染得黑一块黄一块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名无人照料的老疯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李建成虽然不喜欢见到封德彝依旧感觉到心头暖。“朕不是让你躲到三清观去了么?你敢抗命?”
“陛陛下息息怒!”封德彝跑得太急喘了半天气才把呼吸调整均匀“陛下老老臣不敢抗命老臣找到了这个在三清观中找到了这个!”说罢他举起手中的羊皮卷满眼狂热。
“这是什么东西?”李建成瞟了羊皮卷一眼哭笑不得地问。也就是封德彝这种老王八蛋死到临头了还要研究什么道德文章。三清观里边堆放的全是些从大唐各地收拢来的涉及养生、延寿、炼气的典籍平时就没见过任何效果这个时候拿出来难道指望着能撒豆成兵么?
“是是突厥人的宝贝陛下当年从定襄城抄回来的!”封德彝笑得愈像个疯子。“没人能懂上边的匈奴文字呵呵老臣懂老臣懂啊!”
“嗯朕知道你懂。你是全天下最博学多才的!”李建成怜悯地看了封德彝一眼低声安慰。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左仆射彻底疯掉了。懂匈奴文懂匈奴文便能挡住敌军么?
仿佛猜到了大伙想的是什么封德彝大笑着摇头“陛下老臣没疯老臣没疯!陛下看得起老臣老臣也不负陛下。这上边记载的是一套古老的咒文如果以王者之血引便可以诅咒你的敌人让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笑话!”李建成根本不相信但他也感动于对方的好心。伸出手去按住封德彝的肩膀“老仆射你有心了。去躲起来吧。这里不是读书人呆的地方!”
谁料封德彝根本不领情先是失望地看了李建成一眼然后突然诡秘一笑拉起李建成的胳膊一口咬在了手腕之上。
虽然身体比封德彝硬朗许多十几年没有上阵打仗李建成的反应度已经大不如前。只觉得手腕一痛血已经顺着伤口淌了出来。封德彝不管不顾举起羊皮裹住李建成的手腕不让一滴鲜血浪费。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幽绿色的符咒立刻在羊皮上开始闪动。窦琮等人正欲上前将军老疯子推开看到符咒都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你们你们别动!”李建成先是一惊然后低声命令。他感觉到体力在迅地流逝但他同时感觉到了报复的快意。这个瞬间他想起了几年前一些投降过来的突厥人向自己报告说始必可汗临死之前曾经诅咒过自己。并且告诉了自己应该到兜舆山下祭天才能有机会得到神明的指示破咒。当时李建成不相信这些一笑而过。现在他却希望咒文真的存在。
“……让他们的英雄永远互为寇仇
哪怕亲生兄弟彼此拥抱
背后也藏着涂满毒药的刀
让他们手足相残
让他们父子相互怨恨
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液
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封德彝将染血的羊皮铺于玄武门敌楼中央以一种古老又神秘的语言低声吟唱满脸虔诚。李建成笑了笑将自己受伤的手腕又伸过去用佩刀将军伤口加大不断将新鲜的血液滋润羊皮上的图案。
此刻他完全听懂了突厥王始必当年用血出的诅咒。诅咒他的敌人手足相残父子相逼。
“……让他们的英雄永远互为寇仇
哪怕亲生兄弟彼此拥抱
背后也藏着涂满毒药的刀
让他们手足相残
让他们父子相互怨恨
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液
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古老的歌声伴着喊杀声传到玄武门下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记得你曾经跟老夫说武将的职责是守护!”望着玄武门上腾起的火焰罗艺笑着问道。皇宫被破在即他的心情无比舒畅。
“是!”李旭点了点头笑容里露出几分苦涩。
自己最终守护住了么?他心中没有答案。但他已经知道了有关守护全部的内涵。这世间最难守护的其实不是财富不是家园而是而是人心中的那份坚持。
罗艺耸耸肩继续观战。玄武门上下喊杀声响成一片刀矛并举血流成河。
手腕上的伤口不再疼痛身体内的血也许就要流干。迷迷糊糊中李建成看到羊皮上的图案和咒语渐渐幻化成一头头苍狼咆哮着冲出玄武门冲向夜空。
是夜流星如雨。
注1:根据玄武门复原图此处并非一个单纯的城门而是类似南京的中华门那样功能完善的藏兵堡垒。
注2:叠唱(三)其实是本书正式结尾。三个尾声皆为满足读者不喜欢悬念而补作。如果大伙不喜欢尾声二请选择尾声一或者三。
尾声三 (YY 版)
酒徒注:此结尾为yy请读者酌情选择。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www.uu234.com
在水一方
太阳缓缓从海平面上升起将万道彩霞扬撒在舰队上。十几艘波斯风格的大船排成一条纵队劈波斩浪驶向未知的远方
李婉儿轻轻推开面前的木板将一个南诏风味的竹制斗笠盖在了头顶上。她现在被日光晒得有些黑身上再也看不到半点皇家气质。但李婉儿喜欢这种自由自在感觉更甚于喜欢统领数十万大军。她喜欢这船这海这风。喜欢清晨走到甲板上等候第一缕阳光跳出水面喜欢豚的呢喃声和白鸟在桅杆间的鸣唱喜欢听见自己所喜欢的人在阳光下出爽朗的笑。
在她身面的木板上平铺着一幅白绢上面用从波斯人那里学来的技法绘出一个男人的上半身。满脸络腮胡子满身结实的肌肉。对应该叫腱子肉。李婉儿记得自己刚刚开始向天竺国王的波斯宠姬学习这种古怪的绘图方法时还被羞得满脸通红。如今她却学会了欣赏其中的美丽或者说学会了欣赏画卷中的那个男人。
画卷中的那个男人正在甲板的另一侧帮孩子们钓鱼海风不断送来他们的欢笑。自从很多年前踏上甲板那一刻起李婉儿记得这种笑声就从来没间断过。他们笑着驶向倭国驶向真腊驶向骠国和嘉陵羯甚至曾经试图绕过南边那块热得几乎着火的6地从木骨都束直接驶向十字教徒们所说的极西之地看看传说当中挂着十字的野蛮人到底生活于什么样的国家。但他们在中途不得不折返回来因为没有详细的海图也找不到足够的补给点。(注1)
鼎的确不止九个。现在李婉儿相信丈夫说的话。按照古人的计算方式全天下的鼎加在一起九百个都不止。但她不再试图怂恿丈夫再占据其中任何一个对于丈夫这样的人鼎也许是一种负累。
他们有船有海这便够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脚下只有甲板所以不用再做任何人的臣子。世俗中的规矩也再约束不了他们他们可以一边吃着烤肉一边跟天竺人讨论佛法。一边煮着鱼汤一边跟十字教徒研究东西方的酒水哪个更为醇厚。他们跟波斯人交换漂亮的毛毯然后将其运到室力差叹罗去换取金沙。他们跟南洋海盗兜风然后迎上前击溃那些连箭都射不好的土人黑吃黑。他们用南海的珍珠换取北海的皮革让船队中每个女人都穿得像个郡主。
正在钓鱼的爷几个又起了争执没大没小地闹个不停。李婉儿笑着走了过去看丈夫又在弄什么新花样。听到他的脚步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儿立刻跑上前告状“阿娘阿爷把我刚刚掉的鱼给放走了。阿爷欺负我!不让我拿鱼给你烧汤!”
“你这孩子疲懒!”李婉儿爱怜地戳了儿子一指头笑着嗔怪。蹲下身她捡起儿子用的钓竿又笑着问道“刚才钓上了只什么样的鱼你自己认识么?”
“不认识!”小男儿没找到支持者嘟着嘴道。
“豹子钓到了一头红叶稠阿爷说那鱼不能吃所以给放掉了!”另一个年龄在十一、二岁生得明眸皓齿的小女孩笑着说道。“二娘你也来钓一会儿吧。这片水域的鱼特别傻!”
不同于后院里长大的孩子她苗条挺拔脸色白中透红透着股浓烈的青春气息。这孩子如果放在大唐肯定是无数年青人争相追逐对象。而在船队中她却像一朵悄然绽放的小野花。
李婉儿笑着替女孩儿扯了扯衣角低声问道“若兰你娘呢她怎么不出来陪你们钓鱼!”
“娘在算今年的收益!娘说等船靠了岸要多逗留几天清掉一些底货顺带给阿爷大姨、豹子、虎头每人买一匹布做衣服!所以要先把账目整理出来!”女孩的说话声如黄莺出谷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连续用了两个不同的称呼来指代婉儿。
李婉儿也不纠正笑着道:“那你为什么不给你娘帮忙?你不是已经学会算帐了么?”
“头疼头疼!”女孩的脸色立刻苦了起来拧着小巧的鼻子道。“我要钓鱼我要跟阿爷学习驾船我要跟大姨你学习射箭和用刀!反正我不喜欢算账一看账本就头晕!”
李婉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若兰是妹妹萁儿的孩子但性格却更像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也是不喜欢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枪啊。“那你明天早点起大姨教你射箭。咱们逆着日光射跳出水面的大鱼看谁能射得准。”
“一言为定!”若兰伸出右掌。
“一言为定!”婉儿举掌与对方相击。
她的儿子对姐姐分享走了本该属于自己母爱十分不满不住地扯婉儿的衣角“阿娘阿娘你还没帮我钓鱼呢你还没帮我钓鱼呢!”
“好阿娘这就帮你!”婉儿坐到甲板上将鱼钩利落地甩向水面。一会儿功夫便将条三寸长的黑铁头扯了上来。她本以为自己就此可以交差调皮的儿子却抢在前面利落地将鱼从钩上摘下然后“扑通”一声丢进海里。
“怎么扔了。你个调皮家伙!”婉儿佯装愤怒板起脸来质问。
“阿爷说小鱼没肉。要舍得才能得到!”小豹子人小鬼大看看在旁边一直微笑不语的李旭大声狡辩。
“你这孩子!”婉儿又爱怜地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满脸骄傲。即便是弟弟在这般年龄也没豹子这样狡猾吧。狡猾的孩子好至少长大不会吃亏。
“豹子很聪明!”李旭的想法居然和她差不多坐到婉儿身边以孩子们听不到的声音夸奖。
“你教导得好!”婉儿看了旭子一眼笑着回答。
夫妻两个并肩而坐一同举起钓竿心思里面却没有了鱼只剩下浓浓柔情。
孩子们没有大人的耐心呼哨一声纷纷逃到别处玩耍了。他们几乎都是从小在船上长大见惯了风浪的所以李旭和婉儿也不太担心继续默默垂钓。片刻后婉儿收起鱼钩低声问道:“这次靠岸你到6上走走么?”
“到。反正广州城里不会有人认识我。”李旭想了想肯定地回答。“你呢?”他也收起鱼钩低声询问。
“当然也不会有人认识我!”李婉儿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平阳公主的坟墓旁如今已经长满了蒿草了吧。有谁知道那里边只葬着一堆兵器呢?
“想家了么?”李旭敏锐地感觉到了婉儿的情绪变化关切地问。
“有点儿!”婉儿点点头牙齿轻咬下唇。
“下回到越州靠岸我可以派人送你到洛阳玩一圈。再远就不大安全了!”李旭犹豫了片刻低声承诺。
李婉儿眼中涌起一丝渴望但很快这丝渴望便被惆怅盖住了没留下半分痕迹“算了阿爷已经去了多年。大哥和三弟的后人也都找不到了。我去也是徒增伤感罢了!”
说起玄武门的旧事李旭心里也有些难过。他没想到李世民那样狠居然连亲生哥哥也没放过。但即便当年自己不离开又能如何呢?建成也好世民也罢终究是皇家后裔不会因为友情而放弃河东李家的利益。早一日把六郡交给李渊也早一日免得出现战火。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儿自己当年已经尽力了没有留下太多遗憾。
“我们可以去渤海国那边的风物和大唐差不多。”为了让婉儿开心些旭子又提了另外一个建议。
“去看张江么?我听说他这个国主可是个甩手大掌柜!”婉儿展颜一笑双目流波。她感谢丈夫的关爱所以要用最温柔的目光来回报。二人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对方心底的温暖与真诚。
“就这么定了广州出后直接去渤海国。上次渤海国的周大将军跟我预定了天竺国的精钢正好顺便交付给他!”李旭拍了拍甲板大声道。
“周大将军啊。估计这次他又要闹着辞官跟你一道出海!”想起周大牛那幅疲懒模样婉儿抿嘴而笑。都是些直爽坦诚的豪杰啊虽然居住在北地气氛却比长安还令人感到温暖些。
“呵呵等他找到接手的人再说吧!”李旭大笑。
“那可难了。剩下的人都在船上!”婉儿抿嘴而乐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
当年李旭扬帆出海几乎半个博陵军的高级将领都跟了出来。最后好说歹说为了给大伙建立一个6上的落脚点才说服了张江、周大牛、时德方、赵子铭等人留下。谁料斗转星移十几年后留下的人居然打出了偌大的渤海国。将霫、奚和契丹族的一部分牢牢地掌控于手内。大唐一直视渤海为威胁但苦于距离遥远气候恶劣一直无法将其纳入版图。久而久之便也放弃了任其在化外自生自灭。
如果当初丈夫留在路上至少整个渤海国都是他的。甚至连半个大唐都可能落于他手。但丈夫放弃了正如他自己所说舍得舍得要舍才能得到。
他舍弃了半壁江山得到了什么?李婉儿悄然自问。目光顺着旭子的鬓角扫过看到妹妹萁儿、红拂和陶阔脱丝三个一道从船舱上层探出头来笑面如花。
“开饭了!”陶阔脱丝大声喊道。
“开饭喽!”十几艘大船同时有人高喊号角声宛若龙吟愉快地扫过万顷水面。
注1:真腊现在越南一代。骠国现在缅甸南部。木骨都束非洲东岸的摩加迪沙宋代之前已经有中原船队抵达过。室力差叹罗现巴基斯坦的西侧出海口。
注2:叠唱(三)其实是本书正式结尾。三个尾声皆为满足读者不喜欢悬念而补作。如果大伙不喜欢尾声三请选择尾声一或者二。
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中)
侯君集在心中算了算,自己沿途反复换马,强力闯过刘武周驻地,还花费了足足五天时间才赶到李旭的军中。按此推测,即便博陵、河东、幽州三家联军明日一早便起身西进,路上也得耽搁半个月时间。虽然李旭给出的答复并不尽如人意,但他知道对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道了声谢,跟着亲兵下去休息。
“我尽快准备粮草辎重,所有支出,河东一力承担!”李建成伎俩得逞,赶紧主动给自己安排任务。
罗艺却一言不发,看看李建成,又看看李旭,满眼含笑。李建成被老家伙笑得心里发毛,知道自己刚才那番做作没瞒过任何人的眼睛,讪讪地向李旭做了个揖,低声道:“仲坚深明大义,是我等所不及。这番相救之恩,我河东上下没齿难忘!”
李旭扫了他一眼,十分客气地说道:“建成兄言重了。河东与博陵互为唇齿,血脉相连。先前若无河东仗义援手,我根本守不住这段长城。眼下河东有难,博陵六郡怎可能置身事外?但仗到底怎么打,咱们还得仔细谋划一下。否则有可能救不了娄烦关,反而把弟兄们都搭进去!”
“的确,始必也许比骨托鲁还难对付!”李建成连连点头。虽然觉得李旭的话听起来有些生分,却无暇仔细计较。“刚才大哥也说了,三路兵马,全由你来调遣。我和大哥给你当先锋,披坚执锐,百死而不旋踵!”
李旭笑了笑,对此不置可否。他先前已经预料到李婉儿的娘子可能军挡不住始必可汗,现在的形势虽然严峻,却不能算出于自己意料之外。只是李世民所部左军也被打残了消息来得稍显突兀。依照现在这种情况,李旭跟本无法保证自己领兵到达河东后,娄烦关还掌握在中原人之手。
见到李旭陷入了沉思,建成便不再打扰他。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到中军找张江借娄烦郡的舆图。对于这位做事总是欠考虑为人尚算宽厚的唐王世子,张江好感恶感都不太多,犹豫了一下,命令亲兵将娄烦、马邑、定襄、雁门四郡的舆图都找出来,替李建成抬到偏帐中拼成完整的一大块。
待舆图展开,李建成立刻在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虽然跟随父亲坐镇河东两年多,他军中所收集的舆图,却远没有博陵军中配备的这般详细。大到高山、城池、小到河沟、村落,长城之内凡是人迹可至的地方,几乎全都有所标记。
对着地图看,局势便一目了然了。此刻李旭依旧在军帐中沉思,罗艺手捋胡须,来回踱步。李建成不想被义兄和妹夫看低,也硬着头皮蹲在舆图旁,搜肠刮肚想着援军前进路线。沉下心思看了一会儿,他还真悟出些门道来。甭看河东与博陵六郡唇齿相依,中间却有千里太行隔着,适合大军行进的道路只有寥寥几条,其中尽一半还在井陉以南,距离娄烦关十分遥远。眼下三家联军自张家堡出发,最方便的道路其实只有两条。其一为怀戎、阳原方向,沿着桑干水两岸直插娄烦关下。可是这条道上,所过郡县都是刘武周的地盘。只要刘武周派遣一哨兵马在几个主要关口坚守不出,援军只有望关兴叹的份儿。而第二个选择,便是绕回上谷,从飞狐关、灵丘一线赶往雁门。沿途中大半地界目前控制在太原郡兵手中,即便遇到刘武周军的阻拦,相对也容易将其击破。但这个***绕下来,弟兄少说也得走一个月。待大伙到了目的地,李世民等人是否还能守住娄烦尚未可知!
哪一条路都不合适,李建成急得直嘬牙。抬头偷偷看向李旭,发现素来用兵如神的妹夫眉头紧皱,手指屈伸,显然是非常为难,一时无法下得了决心。再偷眼望向罗艺,发现老大哥依旧笑呵呵的来回踱步,仿佛根本不知道“着急”二字怎么写般。
“大哥可有办法?”将脑袋歪向罗艺,李建成眼巴巴地询问。
罗艺没有回答,只是在军帐中继续踱步。一圈又一圈,连续走了十几个***,在将李建成晃晕倒之前,终于叹了口气,笑着点评:“我发现二公子擅长用兵。虽然败了,却切合将道!”
“大哥不要再提此事了。待战事了解,我一定给娘子军的弟兄们一个交代!”李建成窘得满脸血色,皱着眉头许诺。无论谁家出现亲姐弟互相算计的事情都不光彩,况且婉儿与旭子当年本有一番情意在。若是旭子因为恼恨世民而耽搁了河东之战,这个影响可就大了。
“老夫不是说笑。二公子心肠虽然狠辣了些,办法却不能算错。当年孙膑救赵,也是先让赵国人坚守了几个月。然后才缓缓赶过去,轻轻松松驱走了魏军!”老罗艺却不肯给把弟留颜面,几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到古之战计,李建成的脸色更红,几乎都能滴出血来。孙膑救赵的典故他也非常熟悉,但孙膑所在的齐国和被救的赵国本来就有利害关系。用谎言欺骗友军,使得他们倾力与敌人拼命,自己坐收渔利。既削弱了魏国,又削弱了赵国,一举两得。这种损人利己的做法对孙膑来说自然是无可厚非。但娘子军和右军本为一家,削弱了娘子军,对河东李家有何好处?!
“的确!古代本有成例!”李旭的眼神突然一亮,接过罗艺的话头说道。
李建成听得一哆嗦,脸上的血色一扫而空,代之是吓人的惨白,“仲坚,你且不可让世民死守娄烦。他做得的确过分,但娄烦一失,半个河东难逃狼骑之手!我保证,此战之后向父亲弹劾他,一定还婉儿,还枉死的将士们公道!”
“世子说得是哪里话来。”李旭笑着摇头,“世民用兵素来喜欢行险,他在娄烦关前的表现,符合其一贯之风,未必真怀了什么姐弟相残的心思!”
“仲坚,我知道没有真凭实据,我未必能将世民怎么样。但你且不可动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的念头。”听李旭说得冷淡,建成愈发惶急,“他,他毕竟还是我的弟弟,也是婉儿和你的弟弟!”
“我真的不是在说气话!”李旭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咱们无论走飞狐还是走怀戎,都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赶到娄烦关。所以世民必须独自坚守二十天以上,才有机会将残局挽回!”
“我知道。”李建成的眼神一下子便暗淡了下去,幽幽地回答。他刚才已经计算过路程远近,除非刘武周麾下的将士全是豆腐做的,否则援军在半个月内插翅也飞不到目的地。而粮草辎重的运输更是缓慢,如果大军不顾一切冲过去,始必只要将决战拖延几天,耗光了援军的随身干粮,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无论李旭是刻意拖延战机,还是真的无法及时赶到娄烦关下,李建成知道自己都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世民坑害婉儿在先,许他做初一,就不能不许别人做十五。何况此刻两李还没成为一家?河东被削弱,博陵六郡刚好可以借此彰显身价!
“贤弟稍安勿躁!”罗艺笑呵呵地拍李建成肩膀,“我和仲坚,都没有怪罪世民的意思。让他坚守娄烦,肯定算准了他能守得住。”
“哦!”李建成迷迷糊糊地点头,两眼茫然,根本不知道罗艺在说什么。
一抹淡淡的失望掠过罗艺的眼睛,指了指地图,他耐心地向李建成解释,“咱们击败骨托鲁的消息,始必现在应该已经听说了。为了防止咱们星夜驰援娄烦,他肯定要分兵驻守涿郡通往娄烦的最近几条道路。所以无论走怀戎、阳原一线,还是走飞狐关、雁门一线,恐怕都不会顺当。但始必可汗既然分了兵,娄烦关所面临的压力也必然先前小。我们再派两支疑兵齐头并进,不由得刘武周和始必不上钩!”
“大哥分析得有道理!”李建成稍微明白了一些,心中石头慢慢落地。跟李旭和罗艺两个身经百战的老将比起来,他只能算个刚出茅庐的后进,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指了指娄烦关所在,继续追问道:“既然这两条路都是疑兵,我们的真正力量放在哪里?总不能期望始必分了兵后,世民便反败为胜吧?”
“当年孙膑曾经救了三次赵。虚兵应援只是其中一次。这仗如果老夫来打,就打这儿!”罗艺的手指猛然按了下去,重重地点在了长城外一处繁华所在。李建成大吃一惊,浑身忍不住颤抖,抬头看向李旭,发现自己妹夫也在颔首而笑,目光看得居然是和罗艺同一个方位。
“我的部将中,有人去过白道,对沿途的地形很熟!”罗艺看着李旭,淡淡地介绍。
“我麾下有很多将士原本为骑兵,随时可以上马!”李旭点了点头,笑着回应。“还有一批弟兄,虽然不是骑兵,但会骑马。可以随同虎贲铁骑一道出击!”
“好,骑马步兵!”罗艺轻轻抚掌“策马而行,下马而战。我幽州军步下战斗力有限,就不在大将军面前献丑了!我派遣一万步卒沿桑干河西进。飞狐岭那边,便交给世子和你安排!”
“再增加一路,让始必费力去猜。河东军中,不会骑马的全从张家堡出发,沿长城内侧向雁门郡移动。博陵军的步卒返回上谷,兵出飞狐关……!”李旭的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顷刻之间,便规划出了三路佯攻队伍。
三路兵马人数都不算少。用以对付刘武周,即便占不到便宜,也吃不了什么大亏。始必可汗得到三路援军分头赶来的消息,肯定要判断其中哪一路才是主力。而真正的主力却从长城外的草原上直扑始必老窝,将突厥人的巢穴彻底端掉!
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战略计划,李建成能看明白,但他还是不敢相信罗艺和李旭两个竟然如此胆大。“你们真要去偷袭定襄?”他犹豫着问,内心忐忑。中原的骑兵只要杀到始必的老巢去,娄烦之围立解。围魏救赵,便是这个局。可万一始必领军杀回来,娄烦之围是解了,草原却是狼骑的天下。届时大伙有命没命逃脱,却是难以预料。
“为何不去。来而不往非礼也。莫非世子不敢么?”罗艺瞟了李建成一眼,笑着反问。
“去,为何不去。我说过要与你并肩而战!”李建成刷地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回应。语罢,望着罗艺和李旭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很久很久。
开心地笑了一会儿,罗艺重新走回舆图前,摇着头道:“仲坚,你这份舆图,不行。长城内滑的很详细,长城外却只涉及到了些皮毛!”
“请老将军指点!”李旭拱手,摆出一幅虚心求教的姿态。罗艺能在突厥人和自己都派了大量斥候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五千虎贲及其万余仆从投送到战场边缘,肯定是走了一条突厥人和中原兵马都不熟悉的道路。老家伙当年追随大将军王杨爽驰骋塞外,从敦煌一直杀到辽东,论起对塞外地形的熟悉,他自己谦虚为第二,天下肯定找不到那个能够称为第一的人选。
罗艺轻轻笑了笑,满脸得意,“指点就不必了。待会儿你到我营中去,我给你一份突厥国的舆图。虽然现在的突厥国不是当年的突厥国。但变的只是人,山川河流却没有丝毫改变!”
“谢老将军!”李旭再度长揖为礼。
“不用谢!”罗艺轻轻摆手,“咱们出塞之后,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所以作为一军主帅,你必须提前将舆图记在心里。”转过头,他又看向建成,“至于世子,两天之内,必须准备好各路大军的所有粮草辎重。并且安排好合适领兵人选,以免执行计划时出现偏差!”
“老将军尽管放心!”李建成和李旭同时答应。
三人相对着笑了笑,又继续商讨其他出兵细节。不知不觉到了吃饭时间,李旭命令亲兵去准备三人分量的食物,与建成和罗艺两个边吃边谈。博陵军提供给将领的伙食质量远不及河东、幽州两家,但此时客人和主人心思都放在战事上,也顾不得挑剔。反复研究了几个时辰,出兵的大体方案总算定了下来。剩下的详细细节,三家主帅将方案拿回去,便可召集幕僚将自己负责那一部分补充完整。
看看时候不早了,李建成起身告辞。“我会尽快将所有辎重准备好。剩下一时半会儿运不走的物资和牲口,就交给仲坚安排人手去处理。”
“我安排涿郡太守崔潜负责将你留下的物资经井陉关运往长安!”李旭点头答应。
“分给幽州的战利品,也拜托李将军帮忙!”罗艺站起身,笑着说道。
“也交给涿郡太守吧!”李旭想了想,又补充道:“两位安排写文职幕僚协助他,以方便造册登记!”
“那是自然!”李建成和罗艺皆笑,知道李旭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倘若缺了,我们就找你来讨!反正你小子号称河北首富,家里有的是钱财!”
“想得美!”李旭笑着拒绝。站起身,送罗艺和建成出营。李建成的住所和博陵军大营相距本来就不远,跨上马去,半柱香时间就到了。罗艺的营盘却扎在长城内的一个山洼里,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在岔路处跟建成道了别,老将军看了一眼李旭,低声命令:“你干脆直接去我营盘拿舆图吧。早看一眼早放心。薛家兄弟还有东西托我带给你,索性你一并去拿了!”
“多谢老将军!”李旭在马背上拱手,然后笑着兜转坐骑。
“别客气了。我老了,年青时积攒的这些东西,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回头看了看李建成已经远去的背影,罗艺轻轻叹了口气,“虎贲铁骑,我交给了河东李家。李老妪在半年之内,取得三分之一天下。这大隋之鹿,估计旁人已经无法与他再争。其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交给你吧。希望你将来能派上大用场,别辜负了当年制造者的一番心血。
“将军哪里算老。比起廉颇和黄忠,将军正当壮年!”李旭没有回应罗艺关于天下属于谁的评价,笑着恭维了一句。从对方的话中,他总听出一股非常不甘心的味道。但老将军既然选择了将虎贲铁骑交托给李渊父子,显然已经决定退出逐鹿者行列。如此,老将军不甘心的之处何在,就令人很难揣摩了。
“战场上,老夫当然不算老。你小子武艺虽然高,若论单打独斗,也未必是老夫的敌手!”罗轻轻耸肩,傲然道。
“虽然未曾向前辈讨教过武艺,但每当闻听到虎贲大将军威名,晚辈却如雷贯耳!”李旭笑着点头,不跟老人家争无用的虚名。
“你小子!”罗艺笑着摇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夹了夹马腹,慢慢提高了行进速度。
李旭笑着追了上来,与老将军并络而行。虽然双方曾经恶战过一场,但他现在心里却对罗艺没有半点恶感。相反,老将军身上自有一股武将坦诚、直率与磊落,令他很愿意与之交往。
沿着长城下的小路跑了片刻,二人渐渐与随从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此刻太阳已经偏西,傍晚的日光照在燕山之上,给岩石和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鎏金。身旁残破的长城也变成了黄金打造,在纯净的蓝天下晔烨生辉。
“岁月不饶人!”罗艺今天的话有点多,并且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转头看看长城上的猎猎旌旗,他的神情显得十分落寞:“不怕你这当晚辈的笑话,这些日子,我总想起自己年青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那些为之努力的想法。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般。待梦醒了,人也老了。对的,错的,也都无法挽回!”
“老将军的前半生极为辉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着安慰。他不知道罗艺今天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隐隐约约,觉得对方话里包含着更深层次的意思。揣摩别人的心事并非他所长,因此,他只好尽可能地让老将军感到高兴些。“当年晚辈去塞外经商,路过蓟县。听闻虎贲铁骑和老将军的故事,心里好生仰慕。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梦想着能投入老将军麾下,与您并络杀敌!”
“哦?有这回事!”罗艺苦笑着追问,然后脸色愈发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说起的老夫吧。老夫对不起他。老夫当年把问鼎逐鹿看得太简单了!”
李旭无言以应。步兵之死令他觉得非常惋惜。仔细算来,如果不是当年听了步校尉的话,他的人生目标也许就是开间小杂货铺,庸庸碌碌走完这一生。是步兵当年的话和形象,在他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辈的传统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从某种角度上说,步兵应该算他的老师之一,虽然后者从来没直接传授过他任何东西。
但步兵的死,却无法怪罪到罗艺头上。江山如画,无论是谁,拥有了号称天下最精锐的虎贲铁骑之后,谁都免不了做与罗艺同样的梦。放眼此刻全天下号称英豪者,有几人能够像罗艺这般,能够在关键时刻想起自己的职责,幡然醒悟,带着虎贲赶赴战场?!
“老夫对不起步将军!”罗艺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重复。“而你”他回头,用马鞭指向李旭,声音陡然提高,“你却对不起老夫!”
李旭被骂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备。罗艺却没有做任何攻击动作,空挥了几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没有问鼎逐鹿之心,为何还要挡着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觉得,李老妪的血脉就比我罗艺高贵么?”
“晚辈,晚辈……”李旭没想到罗艺会突然提起此事,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回答。他当年拒罗艺于六郡之外,几乎是出于本能。后来与李渊联手对抗突厥,也是为了保护治下百姓。虽然两场战役为他打下了偌大的名头,但他的最初目的却不是争逐这些。或者说,他做这些事情时,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长远目的。
“自己不争,又挡着老夫的道。说,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罗艺的话继续传来,问得李旭满脸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么?旭子心中没有答案。取代杨家去当皇帝?到了现在,他依然没能下得了决心去问鼎逐鹿,也没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辟天地?他的确在做着相关的准备,但博陵军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见,很多人也舍不得中原的繁华!割据一方?恐怕最近这三五年之内,博陵六郡还能保证自己的独立性。待李渊或者其他任何人统一了中原,绝不会允许一个名声显赫,又不十分听从号令的诸侯存在!
“答不上来了吧!”罗艺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苍凉和无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来。你这蠢货。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机会!”
“当年的事情,晚辈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摇摇头,将所有迷茫甩在脑后。他记得自己少年时最初的梦想,做个户曹,让家里人吃饱之余,活得有些尊严。他记得自己从军后的梦想,马上取功名,拜将封侯。他还记得自己成名之后的梦想,守护,尽武将的职责。无论为了其中哪一个梦想,他都无法接受虎贲铁骑对六郡的入侵。罗艺老将军的确身负盛名,但罗艺老将军为了供养虎贲铁骑将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实!
“但晚辈必须那样做!即便再重来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罗艺的目光,毫无畏惧。当年即便不为了争夺天下,光为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挡在罗艺的战马前,哪怕来人身后带的是大隋虎贲。
“为了什么?”罗艺没想到李旭这么快就从迷茫中恢复过来,惊诧地追问。要知道,他自己可是为类似的问题懊恼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强得出一个答案。
“守护!”李旭挺直身躯,毫不犹豫地回答。“张须陀老将军告诉晚辈,武将的职责是守护!”
“守护什么?你又守护住了什么?”罗艺忽然觉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竖,冷笑连连。“你在塞外布置下的退路,莫非以为老夫看不见么?既然准备逃了,妄言什么守护?”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缓缓缩了回来。这一刻,在罗艺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戏谑,却没看到恶意。想想罗艺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处于半割据状态,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一番准备也许能瞒住别人,却半分也逃不过老家伙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老将军却依旧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舆图,看来他根本不准备将此事戳破。
“谢老将军帮忙!”李旭知道躲不过去,索性不再隐瞒。只等着听听罗艺接下来准备提什么条件。
而罗艺却没提任何苛刻条件。“你不用谢我。老夫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远!”老将军手捋胡须,笑得就像一头狐狸。“地图,我有。你将来需要什么帮忙,老夫也会尽力而为!但你得告诉老夫,你到底在干什么?”
“守护。但张老将军教导晚辈时,没告诉晚辈具体要守护什么!”李旭想了想,诚恳地回答。
砰,老将军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子。他刚才先前见到李旭偷偷经营塞外,以为对方至少现在已经为将来的事情做好了规划。没料到傻小子居然还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压根儿没设立任何长远目标。
正郁闷间,耳边又传来李旭的解释。“晚辈最初守护的目标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结果晚辈的舅舅被流寇所杀。晚辈的妻子和孩子也因为奸人所害,死于非命。所以,老将军说得对,我根本没守护住他们!”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罗艺叹了口气,低声附和。
“晚辈曾经想守护天下,重新恢复大隋秩序。结果兵败河南,让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巅的长城,叹息着道。有支当值的军队正准备收操,弟兄们扛着刀矛从城垛口走过,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那不怪你。当时有恶狼在前,毒蛇在后。即便孙武复生,也无能为力!”罗艺知道博陵军在河南兵败的前因后果,从武将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达出兵的时机非常蹊跷,按道理,他不该如此早地得到李渊的动静才对!”
李旭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将目光继续投向长城,投向直刺苍穹的长槊,“后来,晚辈不再好高骛远,只想守护六郡,让百姓少受些糟蹋。守护眼前这段长城,不让突厥人把晚辈的家变成牧场。这个目标,现在倒是实现了一半!”
“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贲铁骑和博陵精锐并肩而战,始必讨不到任何便宜!”罗艺的目光也看向了长城,仿佛在向李旭承诺,又好像在说给别人听。
夕阳的光芒愈发柔媚,将长城的影子映下来,铺在两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罗艺肩膀并着肩膀,踩着长城的影子缓缓而行。“晚辈现在想守护的,是自己的……”山风吹过,将二人的话吞没在暮色中。“现在看来,守护一城一地容易,守护…….最难!那不仅仅是武将的职责,也是做…的坚持!”
“让我想想,你说的好像有道理,…….灵魂……家园。他***,…….绕晕老夫了!”,罗艺抖了抖缰绳,马蹄于长城的影子上蹁跹起舞。!~!
第八章 叠唱 (一)
第二天,娄烦关守军便在李靖和侯君集二人的指挥下凭借有利地形,向狼骑进行了局部反击。他们没有一点新败者的觉悟,居然屡屡向关下发起挑衅。甚至趁各参战部族之间配合疏忽之机,分成小股连夜从关上坠下,潜到了各部族囤积粮草的营盘附近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待武士们被火焰从睡梦中烤醒,肇事者早已趁着夜色逃入了群山当中,再也找不到去向!
各部酋长大怒,发誓要给守军以颜色。他们组织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攻,却被长城上的守关者以更强硬的方式打了回来。重新掌握兵权的李靖充分证明了他的价值,将在去年在长安城头对付李家的手段全都照搬到部族武士们头上,火烧、石砸、烟熏,各种花样层出不穷。到了危急时刻,居然将粪便和几种不知名的药草熬成毒汁,兜头向进攻者身上浇。各部族大萨满的“巫术”居然对这种邪法毫无效果,凡是被毒粪汁浇中者,伤口在一日之内便会溃烂,并且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烂下去,直到死亡。
四十里联营内,部族武士们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各部酋长又气又急,眼睛里面冒出的火几乎能将整个草原烧掉。可就在这关键时刻,始必可汗却以拦截敌方援军为理由,将兵力四下分散开去。得不到突厥人全力支持,各部族对娄烦关的攻势只坚持了五天,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每个部族的武士都是部族生存和延续的希望所在,一旦折损过重,即便能攻破娄烦关,满足长老们的打劫**,整个部族也会丧失蔓延下去的机会。所以,有人开始出工不出力,有人则干脆将目光调转向后,寻找全身而退的机会。
突厥王庭中亦不乏有识之士,对联军的这种低迷状况非常担忧。此番出征,阿史那家一直本着志在必得的心态,根本没留什么后备。万一拿不下娄烦关来,即便败退回草原去,对其他各部族的号召力也不复既往。草原上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突厥人的崛起之前,有匈奴、鲜卑和羯,突厥人的脚下,还匍匐着室韦、契丹、奚、I、H,保不住狼王之位的失败者下场在牧歌中唱得很明白。匈奴人强大之时,实力从大海一直覆盖到大漠深处。如今除了少数刘季真这样的疯子外,有谁还记得匈奴人曾经的辉煌?
众长老们几次聚集在一起,以各种方式向始必可汗进谏。希望自己的大汗能尽快做出战略调整,结束娄烦关前这种进退两难的尴尬状态。素来就有固执之名的始必却愈发固执,非但不考虑长老们的建议,反而派出自己的弟弟阿史那莫贺咄督战,强迫各部族轮番向娄烦关猛扑。这种让别人牺牲自己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做法自然收不到什么好效果,各部落逐次进攻,逐次败退,几乎轮了一个遍,娄烦关依旧固若金汤。
各部酋长不堪长老们的压力,不得不硬起头皮来,向前来督战的阿史那莫贺咄讨饶。并且许以重金,请求他代大伙向始必可汗求情。阿史那莫贺咄也对兄长的旨意有些抵触,想了想,正色回应道:“我不要你们的金子和奴仆。大汗最近身体不好,处理事情时难免有些糊涂。你们受委屈了!我这就去找大汗,看看他到底准备何时给守军最后一击!”
“多谢莫贺咄特勤!”诸位大汗小汗们同时躬身,向阿史那莫贺咄表示感谢。“他日特勤若有用到我等的之处,只要您吹响号角,各部绝对不敢不奉召!”(注1)
“算了,将来我到你等帐中,能给我一杯酒便可!”阿史那莫贺咄大度地摆摆手,拒绝了众酋长们的好意。哥哥咄吉世(始必)是个警觉的人,让他发现自己私下送各部人情,结果恐怕不会太好。
众酋长心里雪亮,互相看了看,陆续告退。阿史那莫贺咄一个人在军帐内沉思了片刻,理顺了一套看上去比较忠诚的说辞,默默在心里背诵着,走向始必可汗的黄金大帐。
金帐内,始必可汗正与几个心腹谋臣和他的另一个弟弟阿史那俟利弗商讨军务,看见阿史那莫贺咄进来,都警觉地闭上了嘴巴。这种置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更令莫贺咄心冷,冲着斜卧在毡塌上的始必可汗点了点头,然后开口说道:“大哥,这仗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半个月,才半个月,咱们就在娄烦关下丢了四万多具尸体!眼下军中怨言越传越邪乎,再这样下去,各部武士非被逼反了不可!”
仿佛早就料定阿史那莫贺咄会这样说,始必可汗笑了笑,非常和气地问道:“莫贺咄,依照你的看法,咱们该怎样打呢?难道不让各部出力,反而拿咱们突厥勇士的尸体堆过关墙不成?”
阿史那莫贺咄被问得喉咙发堵,双颊发烫。好在他也做了些准备,不至于让别人立刻看笑话。想了想,低声回应,“我想,那三路援军到底哪路对咱们有威胁,经过了这么多天,大哥心里必然有了定论。如此,不如将分头堵截援军的孩子们集中起来,吃掉对咱们威胁最大的那股。然后要么强攻娄烦,要么绕到雁门去,从另外一条道路南下!总之,都好过咱这边没完没了地跟守军纠缠,还看不到半分取胜的希望!”
他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腔调婉转,以免刺激始必可汗的情绪。因为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兄弟年龄太小,还不足以继承汗位的缘故,始必和俟利弗、莫贺咄兄弟三人之间现在的关系很微妙。就像一头年老的苍狼旁边卧着两头狐狸,谁也料不到在下一刻他们相互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始必可汗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被阿史那莫贺咄当面直谏,居然半点都没有觉得颜面扫地。沉思了片刻,他又笑着说道:“莫贺咄,你的确拥有狐狸一样的智慧和狼一样的勇敢。在没有任何消息的情况下,能看到这一步,证明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但你来的太晚了些,如果半个月前,骨托鲁战败的消息刚一传来时,咱们就果断放弃娄烦关,绕路南下。也许还能将汉人的江山夺过来,至少能逼着李渊履行上交财宝给我的承诺。但是现在,长生天已经将机会收了回去,我们必须做另外的打算!”
近几年来,始必对王庭之中大小事务一言而决,很少像今天这样耐心地解释过决策的理由,更很少如今天这般和颜悦色地跟弟弟们说过话。他那样做,一方面是因为突厥人本身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民族,另外一方面,距离感和固执也能更好地维护其可汗的权威。但是在今天,情况却完全反了过来,竟然变得循循善诱。一时间弄得阿史那莫贺咄头皮发麻,事先准备好的满肚子说辞统统忘了个干净。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见弟弟满脸茫然,始必可汗笑着询问。“咳咳,咳咳,很简单,我已经听到了长生天的召唤,就要追随祖先们去了。你和俟利弗两个必须团结起来,面对我走后的所有事情。必须照顾好阿史那家族,照顾好我的小什钵!”
“大哥不能这样诅咒自己。大哥的脸色健康,身体结实得像一头壮年公狼!”阿史那莫贺咄愈发惶恐,上前几步,用力扶住始必可汗的毡塌。他的部众都在营地外围,如果大哥今天准备在两个兄弟当中只留下一个,他只好拼个鱼死网破。
预料中的武士没冲出来,迎接他的只是阿史那咄吉世始必可汗的干枯双手。莫贺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哥的拥抱,全身上下戒备的肌肉全部僵硬如铁。记忆中,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大哥才曾经抱过自己。那时,阿史那咄吉世是他眼中全天下最勇敢的武士,最强壮的公狼。大哥的两只胳膊之间,是天底下最宁静最安全的避风岩。,
看到阿史那莫贺咄浑身僵硬,始必可汗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来吧,小莫贺咄,让我们再拥抱一下,我手里没有刀,也摔不倒你了。难道在三尺之内,你还害怕我么?”
“大,大哥!”阿史那莫贺咄终于哽咽出声。始必可汗要死了,一直像乌云般遮挡在他的头顶,让他看不到阳光的大哥咄吉世,阿史那家族的头狼,整个草原的狼王要死了!缀满金箔的毡塌已经遮盖不住死亡的阴影,莫贺咄鼻孔里甚至已经闻见了腐尸的味道。
他张开颤抖的手臂,扑进大哥的怀里。尽管大哥身上的味道令人窒息。“小莫贺咄,你的真结实!”耳边有喘息声传来,带着一点点不甘,一点点羡慕。“帮助俟利弗,不要违抗他。哪怕他不能再给你任何拥抱。咱们是亲生兄弟,只有亲生兄弟抱成团,才能抵抗草原上的暴雪!”
“嗯!”很多年来第一次,阿史那莫贺咄毫不抵触地听从了大哥的命令。也是很多年来第一次,他不是屈服于可汗的威严,而是屈服了兄弟间的情谊之下。用力抱着怀中干瘦的身躯,他几乎恨不能将自己的强壮与精力分给对方一半。但对方却不肯给他机会,轻轻地挣脱开去,笑着说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站好,我有话要说,长生天没给我太多的时间!”
说罢,金帐内又开始响起声嘶力竭的咳嗽,仿佛要把每个人的心脏都给咳出嗓子。阿史那莫贺咄愣愣地站在病榻旁,看着大哥的身体伴着咳嗽声弓成一团,仿佛在干涸的季节河道中挣扎的虾。
大萨满设图将一个朱红色的葫芦拧开,递到始必的口鼻边。始必捧起葫芦,贪婪地吸着,仿佛恶狼在吸血。当葫芦中的草药味道再度于金帐中弥散开来后,咳嗽声终于平息。满头大汗的始必喘了一会儿,又挣扎斜坐起身体,笑着向阿史那莫贺咄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明知道部族武士们不可能打下娄烦关来,还要逼着他们去送死?”
“不,不是。”阿史那莫贺咄连连摆手,“我没有觉得大哥蠢。但我的确觉得各部族的损失过于严重。即便拿下娄烦,也得不偿失!”
“你不必辩解!”始必笑着摆手,显然对弟弟的真实想法了然于胸,“这些天来,那些哀哭声我每夜都能听见。不止你一个人认为我在驱赶各族武士去送死,事实上,我就是在驱赶他们上前送死。”他又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就像夜猫子在林间惊叫,“咳咳,咳咳咳,咳咳,他们不死,咳咳,他们不死,咱们的突厥人的威严怎么保全,咳咳。战败了啊,咳咳。打赢了利益均摊,战败了,也得代价均付才对啊。不能让咱们光削弱咱们突厥人,咱们阿史那家族!”
战败!仿佛一道电光凌空劈下,径直砸中了自己的脑袋。阿史那莫贺咄眉头紧皱,双目紧闭,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大哥的话。十余天来,敢情自己督军攻城,就是为了通过敌人的手,杀掉那些盟友。四万多具尸体,四万多具冤死的尸体,堆在一起都可以垒出一座兜舆圣山!他被帐篷中的尸臭熏得无法呼吸,身边的空气也宛若血浆,粘得自己无法转到脖颈。
“阿史那莫贺咄,你还是太年青了!”始必用脚踢了弟弟一下,强迫对方睁开眼睛,“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告诉你真相。否则,你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做大汗。就在骨托鲁兵败的消息传来那一刻,咱们已经败了。我当时只是不甘心,想把结果弄得好看些。结果长生天惩罚我的贪婪,长生天让我为短视付出代价…….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大萨满又将朱红色的葫芦递过去,借助药力,始必可汗才能够理顺呼吸。不敢再多说话,他用手指了指阿史那俟利弗,又用手指了指桌案上地图,示意对方将真相告诉阿史那莫贺咄。阿史那俟利弗犹豫不绝,被始必的目光逼得不过,才硬着头皮走到地图前,低声对阿史那莫贺咄说道:“当时涿郡那边一共有三路援兵杀向马邑。大汗认为其中只有一路为实,另外两路为虚。便派遣拔也古叶护带领十万部众迎击沿桑干河而来的那一部。另外两路中,一路派遣褥但伯克带领五千骑兵试探,第三路交给刘武周自己解决。结果,拔也古大军刚与敌人遭遇,对方便退回涿郡,凭险据守。褥旦那边的敌人也是一触即败,跑得连头都不回。至于刘武周那边,耽搁了三天后,居然送来了大捷的战报,号称杀死敌军三万,俘虏无数!”
“刘武周在吹牛!”阿史那莫贺咄迅速得出结论。他非常清楚自家附庸的实力。刘武周先勾结上司的小妾,然后又杀死顶头上司夺取兵权,所作所为非常不得军心和民心。因此其麾下几乎没有合适的战将,更甭说有智者来投靠。唯一一个稍微像点儿样子的将领便是尉迟敬德,但此人被刘武周当做了看门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派出去与敌军作战。
如此,带领刘武周军迎击来自涿郡的中原兵马之人,只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他能击败刚刚将阿史那骨托鲁打得落荒而逃的李仲坚?除非长生天上长了大窟窿!
阿史那俟利弗瞪了弟弟一眼,非常不满对方这个时候还稳不住心神。“刘武周的确在吹牛,其他两路援军也是假的,只不过想让咱们迷惑。九天前,大哥便得出了这一结论,然后才让你去督战!”
阿史那莫贺咄瞪圆双眼,死死地盯住躺在毡塌上,含笑而卧的兄长。自己多日来一直在替大哥和二哥杀人,自己原来当了别人手中的刀。“你们为什么这样做?这让我今后怎么面对那些部族长老?!”瞪了片刻,他没法将愤怒再坚持下去,垂头丧气地质问道。
“大哥说,如果咱们立刻撤军,各部族捞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所以,大哥不得不先削弱他们,让他们永远没有阿史那家族强大。”阿史那俟利弗压低声音,代替始必可汗解释。“咱们突厥人想要永远称雄,就不得不这样做。无论是谁威胁了咱们,都得将他除掉!这件事要么你做,要么我做,结果都是一样!”
结果不一样!阿史那莫贺咄在心中怒吼。这个结果是,二哥顺利继承汗位,自己彻底失去人望,失去争夺汗位之力。明知道事实就在眼前,他依然不甘心地挣扎。“他们可是为咱们而战啊!大哥,三路敌军都是假的,咱们从容撤退也来得及,怎么就等于战败了呢?”
“小莫贺咄!”始必眼中流露出慈爱的笑,仿佛对方仍然没有长大,“三路援军都是假的。当然还有第四路援军啊。就在咱们没想到的地方!当年,父亲被人围攻,罗蛮子可是只用几天时间,就从幽州赶到了定襄!”
注1:特勤通常用来称呼可汗之弟,等同于西方的亲王。
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为突利可汗。!~!
第八章 叠唱 (二)
定襄和白道两城中的守军加在一起不到五千,而两城中的王族眷属总数接近三万!如果罗蛮子带领虎贲铁骑,伙同李仲坚一道从戈壁滩深处杀过来,几乎所有伯克以上的突厥贵族都要面临妻离子散的命运!这怎么可能?!长生天怎会任由这种惨剧发生在阿史那家族头上!莫贺咄拒绝相信始必的判断,他屈膝下跪,拜伏在始必的病榻前,像当年一样祈求:“大哥,你又骗我对不对?这只是一个猜测对不对?你已经派了人过去防范罗蛮子的这一手?你已经派了拔也古叶护去回援对不对?”
始必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干枯地手掌,爱怜地摸了摸莫贺咄头顶,对他表示安慰。得不到肯定的答案,阿史那莫贺咄用力抹了一把泪,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你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派兵回援!你们怕罗蛮子,我不怕,我带着自己的部众杀回去救老婆孩子。我自己去!”
所有人都将头转过来,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疯子。阿史那莫贺咄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愈发愤怒,推开距离自己最近的二哥阿史那俟利弗,厉声说道:“好,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你们等我的消息,要么我死,要么将大伙的妻儿老小全部夺回来!”
“莫贺咄,你到哪里去夺!”始必终于开口,伴着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咳嗽,“我,我,咳咳,咳咳,我如果能,咳咳,咳咳…….”话说到一半,他张开嘴巴,黑色肉块和红色的血浆喷了满床。
阿史那莫贺咄吓坏了,赶紧收住脚步,回头帮始必捶肩抹背。大萨满设图第三次送上朱红葫芦,始必苦笑了一下,轻轻用手将其推开。“没,没用了。咳咳,咳咳,这,这是长生天的旨意,咳咳,咳咳,谁,谁也违抗不得。我不拖延了,越拖越难受!”
一干王庭重臣听见始必说出如此丧气的话,个个哽咽出声。眼见这位半条腿已经踏入长生天怀抱的大汗虽然平时对人苛刻了些,但总体上还算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主人。自从他即位后,很少诛杀重臣,也很少谋夺属下的财物和草场。大伙本来以为跟着他可以重建突厥人昔日的辉煌,却没料到长生天根本不给他足够的时间!
“擦,擦干!”始必抹干嘴角的血沫,以可汗的威严命令。“咱们突厥,突厥男人,流血不流泪!”
众臣子答应一声,用力抹干眼睛。始必疲倦地笑了笑,继续道:“人早晚都有蒙受长生天召唤的时候,我先走一步,在那边等着你们。你们好好辅佐阿史那俟利弗,让他做最贤明,最英武的大可汗!”
咳出的身体内淤血之后,他的呼吸反而变得顺畅,脸上也慢慢有了生命的光泽。大萨满设图知道始必可汗已经到了回光返照阶段,悄悄给众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伙谁也不得再质疑始必的决定。众伯克、叶护、梅禄们强忍住眼泪,举手立誓,承诺拼死保护阿史那俟利弗的威严,永生不悔!始必可汗了却了一桩心事,轻松地笑了笑,拉住阿史那莫贺咄,向众人叮嘱道:“咱们突厥人,向来是传位于强者,而不是传位于不懂事的孩子。你们,你们做个见证,我传位给俟利弗,俟利弗蒙受长生天召唤后,必须将汗位传给莫贺咄!”
紧握住莫贺咄手臂,不准许他表示谦逊,“莫贺咄蒙受长生天召唤时,再将汗位传给我的儿子什钵,就这样一代代传承下去,不要争,不要抢,挨着个来!”
“谨遵大汗之命!”众人一起躬身。
“立誓!”始必喘息了一会,低声命令。
“我俟利弗!”“我图设!”“我有古!”“我尼师图!”众贵胄们纷纷以手抚胸,以苍狼的血脉和祖先的名义立下誓言,永远不违背今日的承诺。始必满意地点点头,整个身体缓缓地软倒于毡塌上。他慢慢调整呼吸,慢慢积累体力,当自己觉得体力又充沛起来后,再度睁开眼睛,低声说道:“莫贺咄,你不要质疑我的勇气。战死是最简单的事情。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比战死,战死难,难得多!”
“大哥,你不要说了。我相信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阿史那莫贺咄狂喊,大颗大颗眼泪落在始必干枯的手背上。这次南征,他把妻子儿女全部留在了白道牧场。罗蛮子素有杀神之名,虎贲铁骑抵达之日,也就是他和妻子儿女永别之时。从此天上地下,再不能相见。
“擦了!”始必抽回手,沉声命令。
阿史那莫贺咄不敢违抗,用衣袖擦干大哥手上和自己脸上的所有泪痕。当他做完了这一切,又听见始必低声解释道:“那,那李仲坚既然敢跟罗蛮子一道,一道去偷袭,自,自然已经算好了时日。当咱们发现上当时,无论怎么向回赶,肯定,肯定已经来不及了。我,我已经命令拔也古中途转向定襄,但,但拔也古北返后,就,就失去了消息!”
即便是用最快的战马一刻不停地向定襄回撤,将士们在途中至少也需要五天时间。始必发现三路来自涿郡的援军皆为虚兵时,李仲坚、罗艺等人从张家堡至少已经走了七天以上!两个时间加起来,始必最早能派出回救定襄的援军也要在李仲坚出发后十二天以后才能抵达。而有十二天的时间,已经足够骑兵从涿郡到定襄郡走一个来回了!
阿史那莫贺咄先前是情急失智,在冷静下来后,已经明白自己即便插上翅膀飞回定襄去,也无力将残局挽回。至于拔也古失去消息的原因,他睁着眼睛都能猜得到。虎贲铁骑和博陵精锐能将有备而来的阿史那骨托鲁一举击溃,拔也古星夜兼程赶到二人面前,也就是头送上门的傻狍子。
“你明白了!”始必见莫贺咄不再说话,低声询问。
莫贺咄用力点点头,沉声道:“大哥。我明白了。你做得完全正确。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一定能够做好!”
“待会儿!”始必的笑着叮嘱,“从我这出去后,洗干净脸。别让你看出你的心情来。然后”他抹了下鼻孔,将滴出的血藏在掌心,不给人看,“然后你告诉那些可汗、埃斤们,就说你从我这求到了情,明天一早便可带领他们先行撤回草原。咱们突厥,突厥狼骑,负责给所有人殿,殿后!”
“嗯!”莫贺咄咬着牙答应。他不知道始必为什么这样安排,但他相信大哥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整个突厥王庭。
“带,带他们走云中,先,先到乞伏泊休整。然,然后在分散回家!”始必喘息着,继续补充。
“嗯!”莫贺咄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寒光,宛如雪峰上的万年冰川般冷酷。乞伏泊位于定襄以东,靠近雁门郡与涿郡的边界。那里的所有草地都为阿史那家族的专用牧场。准许各部族到乞伏泊附近休整,表面上等于给了各部一个喘息的机会。但万一拿下定襄后的罗艺和李仲坚两个误解了各部族聚集在乞伏泊附近的意思,各部族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始必挥了挥手,示意莫贺咄退开半步。将自己的脸露出来,目光看向阿史那俟利弗。“俟利弗,你,明天待莫贺咄与各部族撤离后,就将狼骑全部收拢起来,缓缓向马邑退。不要进入马邑城,刘武周不可信。过了马邑,过了马邑后,你立刻带领部族先向北走,先渡过紫河,再绕向榆林。别,别回定襄,别去和罗艺争。他和李仲坚的根基不在那,你不争,最长不过半个月,他们也得退走。你别理睬罗蛮子和李仲坚,告诉大伙别想老婆孩子。老婆可以再娶,再抢,孩子可以再生。你们到黄河拐弯处,到黄河拐弯处,阴山下去。去那里休整,放牧,活着。只有保住了咱们的武士,那是咱们突厥复仇的根基!”(注2)
“五年之内,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杀回来报今日之仇!”阿史那俟利弗上前半步,信誓旦旦地保证。
“不要太急!”始必轻轻摇头,“这次,我便是因为太心急了,才会失败。杀,杀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中原,中原的豪杰们互相之间,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年。你,给他们提供战马,给他们提供铠甲。必要时,借给他们兵。不要吝啬,让他们自相残杀。当他们的英雄都倒下后,才是咱们再度进入中原的机会!”
“我知道!”阿史那俟利弗大声回应,“让他们做突厥手中的刀,让他们自己先消耗尽力气。咱们在旁边看着,给他们递兵器,递送火把!”!~!
第八章 叠唱 (三)
“没,没错!”始必可汗欣慰地眨眼睛,他已经没有了移动身体的力气,但心思依旧敏锐。“不要在乎谁曾背叛过你,谁曾帮助过你。只要能有利于你达到目的的事情,尽管去做!”
“我一定做到!”阿史那俟利弗咬牙切齿,“大哥,你先歇歇,你先歇息一会儿。咱们还有的是时间!”
“不!”始必可汗苦笑,咧开嘴巴,露出通红的牙齿。阿史那俟利弗端来一碗水,企图帮助始必漱口,始必却摇头拒绝了。“没用。我自己的血,自己吞。我还有话没说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直接向阴山退,非得先绕向紫河,然后再往阴山么?”
“紫河狭窄,容易渡过。如果直接向西,黄河会挡住我们的退路!”阿史那俟利弗想了想,给出一个理由充分的答案。
“不,不是!”始必又开始摇头,非常急切,“我不是为了让你渡河方便。俟利弗,我是想让你把娄烦关上的守军引到定襄去。那个年青人非常,非常,非常急着立功。你撤退时,他肯定会来追杀。不要迎战,也不要强迫刘武周为你断后。刘武周没这个胆量帮你。如果守关将领追杀你,你不要反击,哪怕他露出多大破绽来,也别试图反击。带着着他去草原,把他引向定襄,让他和罗艺、李仲坚等人汇合。让他们会师,平安,呵呵,平安会师!”
“是!”俟利弗瞪圆双眼,嘴里答应,目光中却露出了犹豫和不解。
始必张开嘴巴,从红色的牙齿后吐出一连串冷笑,宛若一头刚刚吃过人肉的千年老鬼。“他们中原的英雄,互相之间不会服气。和咱们兄弟一样,只要活着时,便互相争。呵呵,呵呵,你带他们到一起,他们就得争谁的功劳最大。争执不下,说不定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个想法过于一厢情愿,阿史那俟利弗根本不相信,但他不想再让大哥感到失望,敷衍着答应了下来。渡过紫河远比渡过黄河省力,既然必须先向北走,就没必要再计较中原人会不会做出大哥预料中的反应。始必看出了阿史那俟利弗脸上的怀疑,也不说破,闭上眼睛养神。又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侧过头,冲着大萨满图设问道:“萨满,你的人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我们准备最精美的玉版和最新鲜的血浆!”大萨满图设写满悲伤的面孔立刻变得神圣起来,声音听上去也充满了诱惑。
“开始吧!我太累了!”始必叹了口气,疲倦地挥手。
大萨满图设摘下腰间的骷髅串,轻轻撞击了几下。伴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和干涩的骷髅碎裂声,八名与图设声望一样高的老萨满走了进来。他们先向病榻上的始必可汗鞠躬致意,然后从肩膀上背的黑色皮口袋中倒出一块块华丽的,刻满符文的玉版,依次摆在金帐正中间,围成一个古怪的多边形状。
“莫贺咄!”你去将我的坐骑杀了,将心脏取来!”始必的目光突然变得炙热,以一种极其陌生的语气命令。
阿史那莫贺咄被吓了一跳,不敢违抗,快步跑出金帐。一声凄厉的马嘶过后,他双手捧着一颗尚在蠕动的心脏跑回。大萨满图设上前一把抢过马心,端端正正摆放于诡秘图案的中央。然后命令弟子们端起铜盆,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浆倾倒于玉版上。
也不知道萨满们用了什么巫术,热血与玉版接触后,没有立刻散开,反而迅速向玉版内部和地下渗去。阿史那莫贺咄亲眼看到几十盆血被小萨满们端进金帐,倾倒于地,却没看到一滴血流淌到玉版拼成的图案外围。
图设带头,九名大萨满齐声吟唱。以旷野秋风般的腔调唱起一种古老的语言。小萨满们捧着骨铃,围在大萨满身边,伴着咒语的节奏片片起舞。如痴如狂。
他们用全部精力感受来自长生天的力量,他们相信这力量可以带给他们荣耀,完成他们的所有心愿。大萨满图设打了几个手势,突然,一朵幽兰色的火焰在玉版上跳开来,先是如花苞般大小,然后迅速炸裂,幻化成一群鸟雀。鸟雀瞬间飞走,玉版开始呈现青绿色,宛若春天的原野。蓝色的兔子、野驴、野牛、狍子、雄鹿,交替着在草原上出现,缓缓走过,脚步优雅如舞蹈。
阿史那俟利弗,阿史那莫贺咄,阿史那我有古、阿史那尼师图等人都长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惊叫。恐惧与崇拜的感觉彻底控制了他们,令他们不敢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是幻像还是真实。
白鹿跑过,一群威武的苍狼自原野尽头出现。领队的狼王猛然驻足,举目四望。“嗷??嗷嗷嗷嗷”一阵凄厉的狼嚎借助小萨满们的嘴巴传了出来,伴着血腥的味道充满了整座金帐。那是突厥人的祖先!他们是苍狼与白鹿的后代。阿史那俟利弗等人牙齿打战,身体颤抖,颤抖,颤抖,慢慢地跪倒,跪倒,对着玉版中央的跳动的火焰顶礼膜拜。
“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大萨满图设拉长了声音,以古老的语言祈祷。
火焰愈发激烈,群狼在玉版上徘徊,张牙舞爪。“嗷??嗷嗷嗷嗷”小萨满们边跳边嚎叫,双目紧闭,满头大汗。有人很快就脱了力,脚步踉跄,摇摇欲倒。
火焰啪啪作响,群狼在狂野中兜了几圈,仿佛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般,转身欲走。大萨满图设吃了一惊,伸出胳膊,探到火焰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臂抓起短刀,奋力刺向自己的血管。
刀在半途被人握住。先前还奄奄一息的始必可汗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下了病榻,就像已经痊愈了般精神抖擞。他从大萨满图设手中夺刀,握在自己右手。然后将瘦骨嶙峋的左臂伸到玉版上去,挥刀割断了自己的手腕血管。
“腾!”玉版上的火焰大炙,群狼在碧野中打滚撒欢儿。外围的小萨满们再次活跃起来,一边嚎叫,一边欢歌。九名大萨满坐直身躯,齐声吟唱道:“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
火焰中的狼群慢慢停住脚步,带头的公狼抬起眼睛,目光好奇地看向金帐中的人群。始必俯下身,将冒着血的手腕递给它,狼王张开嘴巴,一口咬住始必的脉管。
铜铃叮当作响,骨器纷纷炸裂,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狼牙的尖利,感觉到血液不受控制地从自己身体里被吸出去,流进狼王的肚子。
始必终于站不住了,缓缓跪倒。手腕依旧递到玉版之上,任由生命从身体内流逝。大萨满图设闭上眼睛,以一种低沉的语调唱了起来。“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见了我的呼唤……”
所有大萨满齐声相和,“我们是苍狼的子孙
我们是大漠和草原的主人
我们以生命为祭典
我们发下血之诅咒。
诅咒那些曾经夺走胭脂山的中原人
让他们的家乡永远战乱不休
让他们的田间长满蒿草
让他们的水井里流淌着嫉妒与谎言
诅咒那些无信的中原人
让他们的英雄永远互为寇仇
哪怕亲生兄弟彼此拥抱
背后也藏着涂了毒药的刀
让他们手足相残
让他们父子相互怨恨
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液
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仿佛听见了萨满们的吟唱,夜空中,数以万计的星星交替下坠,落樱般,径直坠向长城外。长城外的戈壁滩上,二十几匹骏马闪电般跑过荒野。前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登策马疾驰,直奔定襄。他背后传来上官碧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和焦急,“谢将军,谢将军,你到底要去干什么?回答我,你等等我!你听见了没有!”
“我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仲坚,迟了,恐怕来不及!”谢映登纵马狂奔,刚刚康复过来的身体孱弱如风中枯叶。突然,他听见了夜空中的狼嚎,抬起头,看见数以万计的流星从头顶的天空划过,一瞬间,宛若天河决口。
战马受惊,嘶鸣不已。谢映登惊诧地睁大双眼,仰望夜空。马蹄不知不觉间放慢。上官碧从黑暗中追近,脸色红润如春天的挑花。
“怎么了!”她靠近谢映登,低声追问。
“我不知道!”谢映登茫然回答,“你看天上…….”
二人并着肩膀仰头,一时间默默无语。过了好久,上官碧才缓过神来,低声道:“是星辰移位了,部落里的萨满说星辰移位预示着长生天改变了主意,也不知道这次是凶是吉?自小到大,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星辰同时移位。谢将军,你以前看到过么?”
“我也没看见过!”谢映登幽幽地回答,不敢与对方靠得太近。被夜风吹过来的味道非常熟悉,在昏迷的二十余天内,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这种无时无刻不出现在自己鼻孔中的少女体香。
“那你,今后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上官碧轻轻咬牙,“可不可以再陪着我看星星,就像,就像刚才那样!”说罢,她顾不上害羞,猛然转过头,紧紧盯住谢映登的眼睛,
“我?”谢映登慢慢拨转坐骑缰绳,霎那间,居然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到底该是向西,还是向东!”
“烈马之魂。狼王之血,长生天啊,你可听见了我的呼唤…….”突厥人的金帐中,始必可汗的血已经流干,大萨满图设跪在他的身体旁,继续祈祷。
“……让他们的英雄永远互为寇仇
哪怕亲生兄弟彼此拥抱
背后也藏着涂满毒药的刀
让他们手足相残
让他们父子相互怨恨
让他们在争斗中流干血液
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懂得互相珍惜
不懂得悔改……”
沉醉于歌声当中,始必的尸体慢慢倒地。“咔嚓!”一声,所有玉版同时碎裂如粉,火焰腾空穿透帐篷,与天上的流星遥相呼应。群狼在夜空中游荡,四下消散去,寻找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大唐武德元年夏夜,星雨北坠,狼嚎彻野。
卷终
酒徒注:家园的故事至此结束。本书为开放式结局,一共有三个,将作为尾声陆续呈者自己挑选所喜欢的作为最终大结局。
注1:伯克、叶护、梅禄,都是突厥官职。
阿史那俟利弗,即后来的处罗可汗。阿史那莫贺咄为颉利可汗,始必的儿子阿史那什钵为突利可汗。
注2:紫河。位于定襄与马邑交界处的一条季节河流。西向注入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