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三)
过了很久以后,帝姬想起自己和左紫辰当初走到一起的过程,倒也忍不住莞尔。其经过后来想起,实在是很幼稚,可当初两人偏偏玩得不亦乐乎。
左紫辰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又古板,又固执,一点也不像个修仙人,死认着她是帝姬,他是臣子的礼,多一步路不走,多一句话不说。要不是那次她牺牲一只脚,特地穿了不合脚的新鞋,把脚后跟给磨破,只怕到死也听不见他说一句心里话。
帝姬很鄙夷他这种古板,傻子都能看出来他喜欢她,偏偏他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有时候不死心的玄珠跑去找他说话,他说着说着又要走神,把玄珠委屈得只能躲在被窝里哭。
若帝姬当时是十八岁,定然想方设法引诱之、勾搭之、暧昧之,将他手到擒来,可惜她那会儿只是个没吃过任何苦,天真烂漫的十三岁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对这种固执暗暗咬牙,闷骚地不肯前进一步,像一朵开了好久的花,等着他摘,他就是不摘,蹉跎一段孤独美丽。
人年纪小,心里装的事情也少,多了就装不下。有了个左紫辰,她心里就成天只装着他,不是为他昨天说话闪烁其词而烦恼,就是为今天他来迟了一刻,而且是和玄珠一起来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痛苦。
公子齐早就被她丢到了脑袋后面,只怕如今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她也傻傻地说不出来。
二哥是个人精,早早看出了些端倪,小心翼翼提醒她:“左紫辰虽然是左相的儿子,身份足够高,但不是长子。你一个皇嫡女,怎么嫁也嫁不到他头上,何况人家又是个修仙的。还是趁早把心思收拾收拾吧。”
这简直是废话,倒出去的水都没办法收回来,感情能说收就收吗?
帝姬烦恼了好久,眼看人家马上就要回去继续修仙了,她到底还是下了个决心,当晚把阿满忙了个够呛,因她挑了一晚上衣服,穿了红的,觉得绿色清雅;戴了牡丹,又觉得芍药秀美,对着镜子把脸蛋用胭脂涂得好似猴屁股,怎么也不满意,恨不得大哭一场。
天公偏又不做美,三更就开始下大雨,挂在窗外的吊兰忘了收进来,早上起来一看,都快淹死了。帝姬闷闷不乐地在窗前坐了一天,阿满以为她想出去玩,便安慰她:“晚上说不定雨就会停,我陪公主去御花园走走吧?”
可她想去的其实是朝阳台,那里有一位少年时常孤零零地等着她,风雨无阻。他对她很好,可就是不愿靠近她;望着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却就是不愿说喜欢她。十三岁的帝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趁阿满不注意,偷偷把伤春悲秋的眼泪抹掉。
到了黄昏时分,大雨渐渐变成了濛濛细雨,帝姬心急如焚,等不得雨停,连伞也没拿,急匆匆赶到了朝阳台。朝阳台被雨幕包裹,雾霭沉沉。左紫辰不知道在上面等了多久,头和衣服都湿了,手里捏着一把伞,却不撑开,紫色的身影显得孤零零的。
帝姬又忍不住要哭,不知是替自己委屈还是替他委屈,慢慢走过去,他好像早就听到了脚步声,含笑转身,漂亮的眼睛里有温润的、仿佛带着湿气的暖暖笑意。
“下雨了,帝姬还要出来玩么?”或许是因为朝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玄珠难得没有出来打岔,他的声音显得比平日温柔许多。
帝姬咬咬嘴唇,恨他迟钝没眼光,居然看不见自己今天换了新衣裳,一点反应都没有,木头人!
她揪着衣带,故意冷冷的说:“我就爱出来玩,你管我!你自己不也是总来朝阳台呆?”
果然堵得他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紫竹伞撑开,罩在她头顶,低声道:“小心湿了衣服着凉。”
帝姬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什么也不肯说,就这么莫名其妙对她好,等她上瘾了,喜欢了,他又说什么微臣,躲她远远的。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她一把甩开他撑伞的那只手,大叫:“左紫辰!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帝姬又大怒:“还是说你喜欢的是玄珠?”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解释:“怎么会……我对她从来没有……”
“那你到底喜欢谁?!”她简直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劲道都吼了出来,“我受够了!左紫辰,我……反正我喜欢你!你要是为难那是你家的事!你要是敢说不,我就……就诛你九族!”
情急之下,她想不出什么威胁的法子,只好把最狠的那种搬出来吓唬他。
紫竹伞“扑”一下滚在了地上,漫天细细雨丝撒落在两人头上。帝姬眼前一阵阵金星飞舞,埋着头不肯看他,两条腿也有些软,要不是一口气撑着,估计马上就要和面条似的软下去了。过了好久好久,他就是不说话,不出声,帝姬却越来越慌乱,脑子里一片空白,隐约觉得是自己方才说太过了,颤声道:“诛九族什么的……我、我只是说着玩儿……”
他还是不说话,简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竖在对面。帝姬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堪地绞着衣带,勉强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
她转身就走,冷不防肩上突然一紧,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下一刻,她整个人就落进他湿润的怀中,几乎要被箍得断气。她出一声痛楚的呻吟,被淋湿的,还没有成熟的身体,不顾一切贴近他,抬起胳膊,丝毫不示弱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左紫辰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
帝姬万般激动之下,居然大哭起来,用力点头,什么也说不出。
那天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形象全无,显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太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得哽咽难言。
那天之后,两人应该就算在一起了。小儿女初谈感情,难免拿肉麻当有趣,奈何左紫辰是个木头人,全然不懂情趣,要他走他就走,要他停他就停,平日里连个手也不敢碰,虽然夜夜私会,却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她一靠过去他就脸红,让帝姬深深为自己的如狼似虎感到羞愧。
帝姬记得二哥曾经喜欢过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她长得唇红齿白,二哥不知从哪里抄来了一些缠绵的诗词,还特意写在粉红色的纸上,折个梅花托帝姬带给那宫女。
她偷偷翻开看过,上面无非是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思似海深,断肠在天涯”之类的苦凄凄语句。只可惜那宫女不识字,漂亮的信纸被她拿去点火盆子了。
那会儿她觉得肉麻,现在却暗恨左紫辰不够肉麻,于是时常忍不住要暗示一下。
“看过诗经么?会背关雎吗?”晚上他来私会的时候,帝姬故作一本正经地问他。
左紫辰一时没明白过来,很老实地点头:“看过。怎么要我背这个?”
帝姬气得直咬牙,把身子扭成一团麻花:“问什么?你背嘛!”
他觉得这个小公主越刁蛮了,但也越可爱的紧,虽然总是搞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异想天开,但还是没有拒绝。他从心底就不愿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背了四句,左紫辰脑海里灵光一动,突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抿嘴似笑非笑看着她。
帝姬涨红了脸,还故意做出“你可不许乱想”的模样来,佯怒道:“怎么不背了?”
左紫辰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唤:“燕燕。”
帝姬也觉得不好意思,她一个姑娘家,好像也太那啥了,别人家的姑娘是不是也这样?左紫辰肯定被吓到了吧?
“我明天要走了。”他突然的一句话,让沉醉在小女儿春梦里的帝姬猛然惊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要走?”
左紫辰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我要去找师父,想娶你,倒比修仙还困难许多。”
帝姬奇道:“有什么困难?你师父不给你成亲吗?”
他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过了一会儿,又道:“等你及笄。我可以等得,你莫非等不得?”
帝姬的脸又红了:“谁说我不能等?你去就是了!你要是不来,我就嫁给别人!”
左紫辰的胳膊紧了两下,圈住她在怀里,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嘴唇虽然和以前一样柔软,可今天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炽热。帝姬懵懵懂懂,抬头看着他。
左紫辰低声道:“不许嫁给别人。”
话音未落,那炽热的唇就轻轻落在了她微张的唇上。
一个吻,轻而且柔,甚至有些生涩。帝姬不曾饮酒,此刻却已醉了。她从未如此急切地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快些及笄。她是这么喜欢他,只有他。为他珠翠盈头,身披嫁衣,此后一生都是幸福。
可是帝姬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及笄那天。
前传(四)
帝姬十四岁那一年,生了许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无论她写了多少书信,从开始的思念到最后的质问,他始终杳无音讯;左相叛国通敌,带着天原国的食人妖魔大军,攻破皇城,扬言要割了皇族们的脑袋挂城墙上示威;几位兄长一一战死在沙场上,皇后因此一病不起,宝安帝在绝望与惊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国的人是左相时,帝姬突然明白过来,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来,所以他刻意杳无音讯。
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怀里拥着你,轻轻吻着你,说着要娶你,却在背后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样残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视国破人亡,妖魔横行肆虐?为他等到及笄,珠翠盈头,身披嫁衣——多么像一个愚蠢的笑话。他会离开,是因为知道这个诺言永远也不会被实现。她一场怀春梦,不过是他冷眼旁观的一出戏。
帝姬狂怒之下只身前往香取山,其实要找到他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比想象中要简单的多。只是她一厢情愿的爱恋,才宁可将这种漫长的等待化作缠绵相思。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时候,他脸上冷淡陌生的表情。失踪了很久的玄珠就挽着他的胳膊,两人靠在一处像是一对金童玉女。他说:“姑娘,你是谁?”
帝姬什么也没有说,在来之前她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见到他要说什么,问什么。可是,现在什么也不用问了。在玄珠的尖叫声中,她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实当时她瞄准的是脖子,想要将他那颗残忍的脑袋割下来,为他本能地一挡,只刺瞎了双眼。
惩罚了国贼,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有很久都不愿再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了解过左紫辰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对她笑,对她好,对她温柔?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永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朝阳台上等着她?为什么翻脸如蛇蝎般狠毒?
她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诡谲如此善变,比任何天险都要可怕。妖魔们吃的是人身,可人杀的却是人心。
天原国放火焚烧大燕皇宫时,她带着阿满悄悄离开了。两人都是自小在皇宫中长大的,从未吃过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几天,由于惊恐与饮食上的不适,阿满病倒了。她高烧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经传授白纸通灵之术的老先生,他有一身本领,却不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对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从宫中逃出来的。
老先生仔细检查过阿满的情况,摇头叹息:“身体已经弱到了极致,加上忧虑恐惧过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这一年来饱受打击,精神早已支撑不住,只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才好。可是现在还不能哭,她只有死死忍住,勉强笑道:“我听先生的语气,应当还有救?先生只管说,无论多难,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老朽曾听说,香取山主年轻时擅长炼制各类灵药丹丸,其中有一味紫灵丹,可治百病。不过公主与那个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身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话:“先生等我!”
可最后还是没要到灵药,她抛却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换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见。玄珠显得十分为难,叹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应当给你。可你上次来重伤了紫辰,紫灵丹早已给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没有第二颗灵丹。不如帝姬去别处问问吧?你素来交游广阔,要找一颗灵丹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帝姬脸色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就算没有紫灵丹,其他类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帮一帮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说话,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轻轻唤了一声:“玄珠?你在哪里?”她急忙转身进去,过了很久才提着一包药出来,丢在她面前:“山主只剩这些治跌打损伤的药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损伤……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药,再慢慢打开,里面包的不过是些寻常药店都能买到的东西,总共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两银子的价。
她怔了很久,玄珠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不是我不帮你。其实是紫辰恨透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够快。”
帝姬将那包药掷了她满头满脸,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里的时候,阿满已经死了,僵直地躺在简陋的茅草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她将阿满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身体里像是被刀剑戳了一个又一个洞,疼得厉害,可眼睛里干涩无比,流不出一滴泪。
没有工具,也没有青砖。阿满的墓穴是帝姬用手一点点刨出来的,劈了一根木头,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满之墓”四个字。帝姬抱着膝盖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几天。
老先生劝慰她:“人死不能复生,帝姬莫要太过伤心。你现在还不到灰心的时候。”
帝姬低声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语未了,人已经晕过去。
她在痛楚焦虑中重病一场,几乎要死过去,弥留的那个瞬间,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创伤程度是有限的,有些伤痛会记一生,虽然提起来难免隐隐作痛,但也会警示自己以后不可再犯同样的错。可是有些伤痛,还是就此忘掉比较好。
朝阳台上一曲东风桃花,黄昏中少年醉人的眼波,月光下那几乎要窒息的生涩的吻——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帝姬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一个男人,真的想过要嫁给他,携手到老。
对了……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似乎已经忘了。
就这样忘记也挺好的。
这个世上虽然还有很多人,可每一颗人心都是冰冷的。爱从无中生出,恨由爱中而起;天明爱得缠绵悱恻,天黑爱情便已死亡。被许多人看得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到头来都抵不过冰冷人心的变迁。
一切有因有果,有缘有故,这就是她太过天真的报应。
老先生说,世上有一种叫做魂灯的神器,被香取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宝库深处。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宝物,国仇可报矣。
病好之后,帝姬跟着先生离开大燕,来到了偏西的一个小国,跟着他从头开始学习。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能让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
十五岁及笄,先生为她取名覃川。
大燕国的帝姬,自此以后便真正消逝于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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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为山主寻找稀世珍宝的傅九云回来了,左紫辰带着玄珠一起去见他。
玄珠刚成为山主的弟子,别的人可以不见,山主身边八大弟子却是一定要认识的,傅九云正是其中之一。听说他入门时间极早,实力深不可测,只是为人风流,总喜欢在女人堆里打混,并不和其他弟子来往密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显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贵的宝库全部交给他来打理,可见其信任。
玄珠挽着左紫辰的胳膊在红叶纷飞中款款而行,她如今才真正是心满意足。
记得当时天原国驱使妖魔入侵大燕,最先遭难的便是他们这些诸侯国,宝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顾着自保,不管诸侯了多少请求,求大燕国师平战乱,他都不予理会。混乱中,她一个人逃了出来,摸索着走了不知多久,最后晕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她,只是他当时已经把大燕国的一切都忘了,甚至连帝姬也记不得究竟是谁。这种遗忘的方式极其诡异,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将一段记忆封印起来。动了手脚的人像是不愿他记得自己曾在大燕有过一段缠绵的爱情。
自然,她对这个事实是相当乐见其成的。
他什么都忘了,从此心底便会只有她一个。他总会明白,这世上只有她待他是最真的,毫无保留,倾尽一切。左家叛国也好,大燕被灭也好,世间的人都死光了,只要他还在,她就什么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会这样爱他。
从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彻底胜过帝姬的法子,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再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她这样爱左紫辰,在这近乎绝望而恐怖的爱恋上,帝姬总算是败给她了。
玄珠感到无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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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见到传说中风流倜傥的傅九云,倒和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不大一样。他看上去并不像少年,可是也不老,叫人猜不出他的年纪。他眼底生着一颗泪痣,笑起来有一种独特的令人怦然心动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却有些沉郁,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心事。
他正独自依窗喝酒,脚下已经堆了十几只酒壶。玄珠嗅到满屋子的酒气,不由皱了皱眉头。
傅九云没有回头,他正望着东方的天空,怔怔地出着神。玄珠稍稍动了一下,有些不耐烦,下一刻他便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如电,瞬间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玄珠甚至有种自己在他面前没穿衣服的错觉,登时涨红了脸。
傅九云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去看左紫辰,见到他紧闭的双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么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他自己也说不清,记不得。走过去接过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见傅九云闷闷不乐,不像以前有说有笑,便温言:“你出门这些日子,看来似乎过得不好。”
傅九云嘲讽地一笑,又朝玄珠那里看了一眼,说:“姑且不说我,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丢了旧的,抱着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么意思?”
傅九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将杯中酒喝干,双眼一直不离东方那片天空,那里云卷如丝,一片澄澈,凉风扑面而来,让他的双眼微微眯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他以画做诱饵,盼着她上钩,她是他放在心海底的一只小鱼儿,游来游去,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小,一派天真,要怎样才会懂?
他在环带河畔,看着细雨变作晚霞,看着柳叶被洗得新绿娇嫩,看着许多许多的人来来往往,心底喜悦并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独一无二的她而喜悦,因她迟迟不来而焦急。
他还想起被灭的大燕,曾经精美绝伦的皇宫烧毁于炎上,只留漆黑颓废的断壁残垣。高而壮丽的朝阳台遗迹犹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栏杆,她曾在上面跳过一曲东风桃花,火一般红的衣裙拂过其上。
如今,她与大燕一起,陨灭在变幻万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可是他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你来得好快
覃川从夜寐阁出来的时候,纵横整个香取山的火势已被控制住,半空中龙王与山主也斗到尾声。白河龙王到底不够老辣,为山主一口咬住七寸处,正在痛苦挣扎,长尾拍在地上,不分敌我,不知拍死多少优伶与弟子。
左紫辰还躺在门口,不到明天他是醒不过来的。覃川跨过他的身体,跃上鹰背,眨眼便高高飞起,绕过那边正在死斗的两条蛇妖,闪电般直接飞往乱糟糟的外围。
外围的赵管事正焦头烂额地吆喝着杂役们提水灭火,来香取山也有几十年了,第一次遇到火灾,更莫名其妙的是那火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这事儿要是办不好,她这个外围管事就不要想当了。
因见对面新来的几个杂役笨手笨脚,提一桶水能漏了半桶,她气得索性自己卷袖子上去做,冷不丁头顶有个大东西“咻”一下飞过,众人惊愕地望过去,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个红衣少女,眉眼灵动,仿佛皱皱眉头都是在笑,讨喜的很。
“你们灭火辛苦了。”覃川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抬脚往外走,一时间众杂役纷纷让开,本能地让她过去。
赵管事看她有些眼生,加上这场火来的莫名其妙,立即上前拦了一下:“这位姑娘是……?”
覃川脸不红心不跳:“哦,山主吩咐我出去办点事。你没见过我?我是新来的弟子。”
一听说是新来的弟子,赵管事赶紧让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疑惑,她怎么就不晓得山主最近又收了新弟子?
覃川走过她身边,心中有些不舍与愧疚。她乔装打扮混进香取山虽是心怀叵测,与人相交都没有什么真心,但赵管事实在待她很好。见多了人情冷暖,才会更明白这种好是多么宝贵。
“我走了,保重……”
最后两字很有些突兀,赵管事茫然不解地抬头,却见那一道红色身影已经消失在数丈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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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仙山里有百花齐放的美景,俗世间却没那么绚烂了,独独黑白二色。小小毛驴在冰雪间悠哉悠哉地前进,四只蹄子时不时踩碎一块冰,“喀”一声脆响。覃川半躺在毛驴背上,捧着一张地图仔细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国在西北,她这一趟要走的路还真挺远。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扫扫墓,她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坟上不知长了多少野草吧?正好西边那个小国有渡口,横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国了。
可她还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满的墓。她离开了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回去看过她,阿满心里或许要怪她无情。她一直待她那么好,死的时候却连个像样的坟墓也没有,一个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岭,死后也没人陪她说话。
不过,阿满好歹还有个墓可以去扫,她的血亲至亲不是战死沙场便是死在大火之下,连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扫墓,却又要到哪里找呢?
覃川长叹一声,收起地图在小毛驴腰上拍拍,它四只蹄子撒得更欢,一路连蹦带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脚下的镇子,小毛驴立即化作一张白纸,随风散开了。
已有半年多没在凡尘俗世待着,此时见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风里什么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饼的油烟气、药店熬药的苦涩气、蒸笼里泄漏出的面香水气……七七八八混在一处,便是红尘的味道了。
她喜欢这种味道。
进客栈,要了一间客房,伙计带她上楼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好几眼,嘴里啧啧有声,相当的轻浮。覃川早已习惯,全然不惧,进门之前突然问道:“你们这里可卖生肉?猪肉牛肉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一开口就说生肉,伙计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过姑娘要了有什么用?自己吃么?”他见覃川面容娇美,身形纤弱,口头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占一占了。
她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给它吃。”
她指向身后,那里不知何时赫然躺了一只硕大的猛虎,神态凶恶之极,冲那吓傻的伙计打了个呵欠,满嘴利牙,下个瞬间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着浑身抖的伙计,柔声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肉,二十斤猪肉上来吧。”
关上房门,清楚听见伙计乒乒乓乓连滚带爬摔下楼梯的声音,她又觉好笑。其时俗世间人妖混杂,但以貌取人的还是有很多,那伙计现在肯定以为她是什么妖怪。
记得以前她跟着老先生从头学习,因为容貌出众,难免有人觊觎,或出言挑逗,或动手动脚。那会儿她还小,从没遇过这种事,又尴尬又郁闷。先生把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防身灵兽猛虎送给她,一旦遇到轻薄狂徒,就让猛虎现身。这招从十四岁用到现在,百试百灵,让耳根子清净不少。
说起来,那会儿她还真是闹了不少笑话,譬如买东西总是忘了给钱;不会梳头就随便扎两只歪七扭八的辫子;因平日里的衣服不是绫罗就是绸缎,第一次穿粗布衣服,身上起了许多红点,痒得一个劲扭;第一次做饭不会把肉切块,不会放油,就用水把那块五斤重的肉给煮得半生不熟,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笑话也越来越少了。到后来,穿粗布衣服、吃酱菜泡饭、睡茅草冷炕之类的事情,对她来说简直不在话下。
她越来越不像帝姬,她越来越自由自在,一颗心宁静安详——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从未想象过自己还能活得这么好,父皇母后还有二哥他们,如果在天有灵,应当也会很欣慰吧。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把容貌与歌舞当做骄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岁的时候,老先生仙逝了,临死前给了她两颗珍藏的药丸,黑色是可以改头换面的,红色乃是解药。将想要变的那人名与八字写在符纸上,烧成灰和水吞下药丸,这样的改头换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认不出。只不过一来这种药有剧毒,二来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内必须服下解药,否则性命不保。
覃川曾想过扮作皇后的模样,年纪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觉,但自己本身年纪在这里,若是好端端一个大娘突然做少女状娇笑,那难免尴尬的很。
最后还是扮作阿满,提心吊胆缩着脑袋在香取山过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灯。
她从牛皮乾坤荷包里取出魂灯,放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怎么看它都是一座破旧的青铜烛台,打开盖子,里面的灯芯倒是崭新的,不晓得倒点油进去能不能当灯火用。
正想得出神,忽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两下,她只当是伙计过来送肉的,随口道:“放在门口就好。”
没声音,隔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了,不紧不慢,像是逗她玩儿。覃川把魂灯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系了带子,一面道:“谁?”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紧不慢地敲着。覃川有些恼火,过去轻轻开了门,说:“有什么事?”
门口那个男人身材修长,眼底一颗泪痣,笑得天真温柔,眼里却隐约有疯狂的暴风雨聚集。他笑眯眯地看着覃川瞬间变色的脸,慢吞吞说道:“上来送肉给姑娘的。”
覃川瞬间又恢复了平静。装傻?没用。虽然不知是什么时候,但这人认得她的原来模样。出手对付他?更没用。她肯定打不过他,万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还是赶紧逃跑最是上策,比度,她不信会输给他。
她把门一关,插死,打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刚一落地,就见傅九云倚在墙上望着她,那笑容,简直无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四处看看,无路可逃,只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九云大人,真的是你?我还不敢相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了。”她说,然后走过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让她软弱
傅九云低头看着她,慢悠悠说道:“不快,本该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时候就抓住你这小贼的。”
覃川干笑道:“人家素来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里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并且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有这样伟大的心愿,我当然要成全。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着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语毕不由分说,拽着她的后领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脚乱,好似即将进入屠宰场的猪仔,吱哇大叫:“九云大人!还是不急着回去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傅九云出手如电,突然将她腰上系着的牛皮荷包攥在手里,冷冷一笑:“是么?我还以为你胆大包天,什么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赖着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抢我的银子?!”
他看着她,还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错,到这个时候还跟我装蒜。”
他真的没见过这种女人,胆大妄为,坑蒙拐骗,顺手牵羊,完事了被抓个正着,居然丝毫不心虚,还敢东拉西扯,连一丝愧疚的心都没有吗?纵然是离开,也不肯光明正大的离开,弄了多少小手段,钻了多少空子,将别人的心意当做一团烂泥,用够了随手就丢掉。
起初以为那被烧焦的尸体是她,那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至今仍不愿回想。上一次是阴差阳错,他没有能够在身边保护她。这一次已经牢牢抓住她了,可觉她是一条无比滑溜的小鱼,抓得再紧再牢,她也能从指缝里钻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别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紧,捏着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她疼得咬牙切齿,连声大叫:“我不逃骨头就要在你掌心被捏碎啦!”
傅九云全然不理会她的装模作样,拽着手把万般不情愿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光明地从客栈大门进去。伙计们见他眼生,见覃川倒是眼熟的,因看傅九云沉着脸,很有些凶神恶煞,只好涎着脸赔笑:“大爷您是吃饭还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从怀里取出一粒珍珠掷向掌柜的:“客栈我买下十天,把大门窗户全关好,钉上铁条,一律不许进出,狗洞也别忘了封上。”
他回头看着覃川有些白的脸,讥诮一笑,低喃:“小川儿,咱们,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楼的那段时间里想了无数个脱身的法子,奈何没一个派的上用场。此人个子比她高,身体比她壮,本事比她强,鼻子比狗还好使,真要铁了心看住她,就算马上背后生出十双翅膀也飞不走。
钳制住她的手突然松了,她连退三步,撞在床上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只听“咣”一声,房门被他用力摔上,还反插了好几道。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立马不争气地开始狂奔,瞠目结舌看着他冷笑着慢慢走过来,一面还在脱身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么?!”覃川赶紧护住自己的领口,想往后退,但后面好像是床,这位置简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说我要做什么?”他笑得狰狞,大氅的带子打了死结解不开,他恶狠狠地一把扯断,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令她胆战心惊。
“别过来!你别过来!”她连滚带爬,绕到桌子后面,抱头大叫:“上次献身你说不要!这次没机会啦!”
“是么?大人我就爱这强迫的调调。”大氅一甩,覃川只觉腰被什么东西勾住,一股大力传来,实在抗拒不得,踉跄着跌在床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凄凉地喊道:“我三天没洗澡啦!”叫完也不知死活,赶紧先把眼睛死死闭着,不知他的魔爪何时落下。
谁晓得等了半天,此人没半点动静,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撑开一眯眯缝,却见他只脱了大氅,里面的衣服半点不乱,正端了一杯茶盘坐在床头吹那热气。见她偷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怀春的心收拾收拾,赶紧给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处春情盎然的人是哪个?!覃川再次无声地咆哮,兔子也没她快,哧溜一下便跳起来,靠着床沿只坐下去一点点,笑得憋屈极了:“九云大人,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傅九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半垂着头,在轻轻吹茶面上的热气,或许是因为没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阴郁哀伤。覃川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原本被她刻意压制的诸般愧疚感激,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突然就从另一扇门里钻了出来,此刻的短暂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暧昧的味道。
“你现在还是叫我大人?”没头没脑地,他突然问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着他手头那只杯子上的拙劣花纹,解释:“我是叫习惯了……”
傅九云对这个答案无动于衷,只自顾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么事情。覃川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狠狠欺负她几下,最不济也是骂一顿,可他千里迢迢不知用什么法子追上来,竟好像只为了坐在她对面呆想事情。
“九、九云……”覃川暗暗咳了一声,去掉大人两个字,叫着真别扭,脸上好像还有点烧,真真没用,“那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这边离香取山已有很远了。”该不会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给她下了什么秘密咒文吧?
傅九云还是不回答,他忽然动了一下,从腰间取出一幅卷好的画轴,比平常的画轴要大上好几倍,一根红丝带系得匀称漂亮。
“这个先给你看看,这东西我花了许多晚上才画到一半。”他的语气淡若清风,好像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覃川呆呆盯着面前那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画轴,突然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似的看他一眼,脑子里一下就乱了,好像无端端生出一只大手把她摇得晕头转向。慢慢伸出手,将红丝带解开,画轴用的纸很新,还带着他身上的温暖。
一点点打开,纸上画的却是一座她再熟悉不过的宫殿,从小到大十四年,她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景炎宫,大燕皇宫中最美丽的宫殿,宫中种满了垂丝海棠,她离开的时候,那些花儿刚刚开放,只是无人有心欣赏其美丽了。
覃川的手一软,画轴摔落在地上,她喃喃地,只说出一个字:“你……”
话音未落,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满是娇红嫩白的垂丝海棠,她就坐在花海中,看着风把花瓣吹起来了,拂过衣角。景炎宫中人来人往,父皇母后安详地坐在她身边,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们也都在,每个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灵动,笑吟吟地蹲在自己面前,唇齿翕动,像是要对她说话。
“二哥!”她叫了起来,伸出手要去抱他,可是双臂一搂之下只是空,她几乎要从床上滚下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覃川猛然回头,死死盯着傅九云看,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他却扬了扬下巴,柔声提醒:“那边。”
覃川转过去,果然见到阿满端着茶水款款走来,平和清淡的面上挂着熟悉的温柔笑意,将茶壶放在她手旁。
“别、别走……”她下意识地去捞她的手,自然又是一场空。
她明白的,这些只是仙画做出的幻觉,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摸不到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只是她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见到他们,活生生的,在对她笑,在她周围说话走动。这一切简直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美梦,她硬生生被砸进去了,舍不得出来。
覃川突然缩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里的泪水撑不住掉下一颗。她就有那么倔强,再也不许第二颗落下,只低声道:“……公子齐?”
傅九云将画轴收好,重新卷起,系上红丝带:“等全部画好了再送给你。当我确定你是帝姬的时候,便想这么做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又问:“公子齐?”
傅九云别过脑袋,淡然道:“公子齐也好,傅九云也好,只是个名字罢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齐没能陪着她,他总是迟到一步。这一次,傅九云会把她抓住。”
覃川傻傻地看着他,眼泪不小心又掉下来,她赶紧用手擦去,像是不允许见到自己软弱。
傅九云对她笑了笑,伸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抚摸:“你看,她连放声大哭都不敢,她活得真累。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小姑娘?”
覃川唇角一弯,想笑回去,可实在笑不出来,只好摇了摇头,低声说:“……不要让她变得软弱。”
他的拇指慢慢摩挲到她脸颊上,把未干的泪痕抹去,声音好轻:“我想她过一个女人该过的幸福日子,软弱些也没关系。很早以前,我就这么想了,现在这个想法一点儿也没变。”
她像是逼迫自己似的,奋力躲开他的手,用袖子捂住脸,把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全部吸干,再抬头的时候,除了眼睛红,一切都和平时没两样。
“……那不可能。傅九云,把东西还给我,我有要紧事。”她直接把手伸到他面前,平淡地索要荷包。
卿心如铁
傅九云看着她摊开的掌心,上面的纹路清晰而且深刻,这样的人性格倔强,不轻易听人言。这只手曾经也是柔若无骨,纤白娇嫩,被万千人捧在掌心呵护。到如今上面有了大大小小的厚茧,甚至一只指甲断了也被放着不管。
他这一生牵过许多女人的手,有纤细的,也有丰满的;有矜持的,也有奔放的。风流一笑便可轻轻放开,无牵无挂。诚然她们都是无比美丽,可是那些曾经耀眼的美丽,与这双经历过风霜的手比起来,仿佛都黯淡了颜色。
做公子齐时,爱上她鲜艳灵动的颜色,像是于灰色凡尘间忽然遇到知音,万千人在她之前,万千人于她后,独独她的东风桃花打动了他,万分贴切,千分符合。或许在世间她并不是最好,但在他心底,再也没有比她好的了。
他曾想,她会是开在清池中的一朵娇莲,会是被人宠溺地养在心底的一只小鱼儿,会是画廊下、雪月中,一段妩媚绕梁的琴声。
直到她陨落在人世的沙漠海里,却倔强地开出荆棘花来。
傅九云紧紧握住这只手,失而复得似的。心底有个声音问他:会放开吗?
“……绝不。”他回答出声,将她一把拉过来,甚至有些粗鲁的揉进怀里,“覃川,你休想。”
“那是我的东西!”索要不成,覃川恼了,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试图去抢自己的牛皮荷包。
傅九云咳了一声,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的胸衣系带,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几日不见,小川儿还是这么热情如火,这便要献身了么?”
她吓得急忙滚到角落,使劲摇头。傅九云笑吟吟地当着她的面把牛皮荷包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略有些惊讶:“哦?这竟然是乾坤袋?”
他在里面掏一下——抓住一件半旧衣裳来,再掏——一包干粮,继续掏——桂花头油、梳子、碎银子、各类常用药丸、一沓白纸……这只拳头大小的荷包里装了不知多少东西,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件难得的仙家宝物,故而取名乾坤袋。
最后,他掏出了魂灯。覃川脸色一沉,正欲行动,忽听他缓缓说道:“不要妄动,川儿,你还早得很。”她刚准备伸出去的手只得极度不甘地缩回去,神色阴沉地看着他掌上的魂灯,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傅九云将魂灯掂了掂,含笑看了她一眼:“你知道这件神器有多危险么?真正是胆大包天。”
她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目光平淡。
他把魂灯装回去,连着宝贵的乾坤袋一起塞进自己怀里,毫不客气地占为己有:“这东西不能给你,我要带回香取山,你也跟我走。”
她目光微微闪烁,低声道:“我不会回去。”
“左紫辰已经离开了香取山,玄珠也追在后面走了,想必以后也不会回来。你大可不必担心有人会认出你。”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变得温柔,“川儿,不要再孤零零的,你还有一生一世可以活。”
一生一世吗?她的鼻尖猛然一酸,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疼得厉害。勉强清了清嗓子,她声音沙哑:“我的一生一世,只有现在了。”
说完她忽然直起身体,像是打算伸个懒腰,傅九云忽觉面前杀气逼人,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猛兽正对着他狠狠扑下。覃川犹如脱兔般跳了起来,厉声道:“猛虎!咬他!”
平空陡然出现一只硕大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咬向傅九云的脑袋,躲也来不及躲,他的脑袋一偏,那满嘴的利牙尽数咬合在左边肩膀上,他登时闷哼一声,鲜血瞬间便染红了半边身体。
覃川面沉如水,飞快从他怀中将乾坤袋取出,转身推门便走,逼着自己不许回头。
打开的房门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大力摔上,“卒卒”数声响,她耳边一阵刺骨的凉意,数十根通体银白的寒光射在门上,将其钉死。傅九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竟带着一丝阴森狂怒:“覃川,你还想去哪里?”
她猛然转身,却见他掌心有银色电流吞吐,一把盖在猛虎头上,瞬间就将这厉害无比的灵兽打成碎裂的光点。覃川的心跳几乎停了,僵硬地靠在门上,动也不动。
傅九云低头看看自己半边染血的身体,撕开领口,肩头两排深可见骨的牙印,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她是真的要杀他,冷血冷心,毫不留情。他越是一言不,覃川就越觉得呼吸急促,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无法喘息。
眼前突然一花,脖子被一只炽热的手掐住,她无法选择任何抵抗,被动地被他狠狠甩在床上,脑袋撞中床板,一阵晕眩。身上又是一重,她惊恐地睁大眼,在眼前下雨般的金星里,只能勉强看清他阴冷的眸子,凑那么近,像是要将她生嚼下肚。
胸前一凉,衣服像是纸片似的被他瞬间撕碎了,覃川霎时间感到一种绝顶的恐惧,偏偏又因为这种恐惧而全身僵硬,连声音也不出来。肩膀上一阵剧痛,是他毫不留情咬上来,真要吃人似的。
又是一阵布帛的撕裂声,他在撕扯她的裙子。覃川恐惧得浑身抖,终于从喉咙里出一声沙哑的尖叫,没命地蜷缩起身体,像是在汹涌的海面上抱住一根救命木头那样抱着自己的膝盖,死也不放开。
他狂暴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撑在她身上看了很久很久,覃川把脸死死埋在被褥里,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有像个无助的小孩子那样抱紧膝盖,光裸纤弱的肩膀一阵阵剧烈颤抖着。
身上的重量轻了,他在床边窸窸窣窣,听声音是在给伤口上药。大氅落在她近乎**的身体上,他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漠:“覃川,你果然心如铁石,真令我自愧不如。你想走,现在就可以走,光着身子走!”
他待她再如何的好,也不过是她稍稍歇脚的一个小岛,毫不留恋就可以离开,毫不犹豫就可以沉没它。这种残忍,闻所未闻,令人从头到脚都坠入深渊一般,纵然是无数次地拥她入怀,在这座深渊里,也唤不出一声回音。不想放手,便要被她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她是个伤人也伤己的倔强女子。
傅九云弯腰,将随着她衣服摔落在地上的乾坤袋捡起,放进自己的怀里,冷道:“我再不会跟着你,事实上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这魂灯,夜寐阁的每一件宝物都有我的精气神附着其上。你走,魂灯你永远也不要想!你这样走,再去天涯海角也随你。”
覃川渐渐停止了抖,双手死死抓住大氅,把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缩在大氅里面。她的声音同样冷漠缓慢:“不是你的国破家亡,不是你的血亲战死,你有什么资格一而再再而三要我放弃仇恨?傅九云,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他答得极快,甚至想也没想:“是。”
覃川紧紧咬住牙,用尽毕生以来所有的气力去阻止眼泪,可她阻止不了心底的狂潮,过往懵懵懂懂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棱角分明。他待她温柔体贴,为她描绘如梦如幻的景炎宫,说出那些美好的她憧憬之极的话语,是因为他爱她。
那不是玩笑,不是戏弄,不是心血来潮的疼爱。他的爱沉重又轻柔,隐藏着,又润物细无声。
她曾经历过世上最美好的恋情,也体味过世上最惨痛的结局,她以为自己早已如槁木死灰了。可是过去的那些半点也不能阻挡如今在全身上下疯狂流窜的潮水,她又一次开始抖,只有把手指放在嘴里用力啃咬,籍着疼痛让自己冷静、冷静。
可是要她怎么冷静?
她低声道:“……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一点也没有。”
她分不清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就这么说了出来,不知是在折磨他还是折磨自己。
傅九云望着她缩成一团的背影,声音又变得讥诮:“你很强大,也足够冷血,你终于让我变得不那么想看到你了。”
他大步走到房门前,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银白色东西被他袖子一拂,便全部收了回去。
他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所谓帝姬
傅九云就这么坐在客栈大堂里喝了大半夜的酒,店里储藏的酒被他一个人干掉三分之二,掌柜与伙计见他满身是血的凶煞模样,哼也不敢哼一声。因不见那美貌少女跟下来,大家怀疑是不是被这男人杀了,不过大抵谁也不敢去报官的。
“咣”一声,喝干的酒坛被他掼在地上,裂成碎片。不知是不是因为烦闷到几欲疯狂,素来千杯不倒的他终于感到脑子里晕沉沉,酒意一层层漫上来了。肩上还在一阵阵撕扯似的疼痛,索性就让它这么疼着,血也让它那么流着,这样他才能把心里那些破碎支离的语句连起来。
其实只是不想她活得那么累,四年来都是那么咬紧牙关逼迫着自己,不许软弱,不许退缩。那样的耀眼只会令人感到心疼。明明是想要被人陪着,却那么倔强,宁愿感激也不肯接受,宁愿离开也不肯依赖。
心底有一种涩涩的疼,不光是为自己,纵然曾经一笔一划细细替她描绘心底珍藏的美梦,盼她感到慰藉;纵然是紧紧地拥抱她,无声地告诉她这里有他可以依靠;纵然她通通不领情——这些都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是他心甘情愿。
他只是为她这种拼命似的倔强难受,伤害别人也伤害她自己。正如他狂怒之下说出伤人的话,如今便只有独自品尝悔恨的苦果。
怀里的乾坤袋掉了出来,傅九云拿在手里仔细看。这里面装着魂灯,起初他猜不透她到香取山做什么,感到失去魂灯的那个瞬间,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传闻阴山有神龙口衔魂灯,招引万千妖魔鬼魂。魂灯以人魂精魄为火,万年不熄——她要做什么,他竟不敢想象。倘若她活着就是为了这样死去,就算她再怎样刻骨的仇恨他,这东西也不能给她。
最后一坛烈酒,一滴不剩。傅九云霍然起身,迈步上楼,伙计们战战兢兢地过去收拾残羹,忽见他回过头,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众人吓得脚有那么点儿软。
“门窗都钉上了?”他问了一句。
众人赶紧点头:“都钉好了!后院里三个狗洞也都堵上了……”
他点点头:“很好,都拆了吧。”
“……”
他们确定这位大人是耍自己玩。
傅九云推开门,覃川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蜷缩在床上,动也没动一下。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分明感到她颤了一下,脑袋往大氅里缩,不想见到他。
他没有碰她,甚至没有看她,隔了很久很久,他才低声道:“川儿,世上诚然有些事情是值得搏命去做,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人有轮回,了结了苦楚的一段,总还有全新的一段等着他。可是无论是什么事,都不值得死后魂飞魄散,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她不说话,埋在大氅下的身体纤细柔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闷闷地不肯抬头。
“我不会叫你忘掉仇恨,可是我想你跟着我能少些心事。有些幸福虽然很短,也很肤浅,但是你值得有。你不爱我,那也无所谓,总之都是我自愿。魂灯……不能给你,我会把它封印起来。你若要恨,不如来恨我,我不需要你千里迢迢万里跋涉,你看,我就在你面前,杀起来,也是一刀了事,简单的很。”
覃川的脑袋从大氅里探了出来,脸色苍白,声音微微抖:“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我要的只是魂灯,我认为值得!你又懂什么?真懂就不会阻拦我!”
傅九云对她利如刀锋的话语全不在意,默默笑了起来:“川儿,我会陪着你,你要怎样,我都陪着。只是魂灯不可能。”
她的目光真像是要杀人一样,傅九云坦然受之,丝毫不闪避。她的目光便渐渐软下去了,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和勇气,她紧紧闭上眼,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他伸手去接,被她用手按住,贴在脸上。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温柔,一旦靠近就不想再离开,她讨厌这样软弱的自己。但她没有办法。
傅九云侧躺在她身边,染血的长袖盖住她裸露的肩膀,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前,襟口很快就被染湿了。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傅九云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调整个姿势陪她一起睡,忽听她带着鼻音轻声说:“……毒,解了没有?”
他这才想起她问的是相逢恨晚的毒,心下微微酸楚,她原来都记得。
“那点毒,还毒不死大人我。”他语气轻松,开个玩笑。
覃川仰起脸,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不过已经没有泪水了。她犹豫了一下,别过脑袋低声说:“那……伤口呢?”
他自嘲地看看肩上,血已经不流了,他出来的匆忙,没带什么灵丹妙药,涂上去的药也没有太大的功效,伤口处高高肿了起来。
他说:“没事,不疼。”
她又不说话了,睫毛还沾着细细的水滴,微微颤抖,傅九云的心也跟着抖,情不自禁想用指尖触摸那蝶翼般的轻盈。她突然哑着嗓子说:“我这里有药。”
她确实带着许多好药,乾坤袋简直比聚宝盆的东西还多,有个小瓷瓶,里面装得尽是指头大小的白色药丸,傅九云一嗅味道便知是上好的伤药,用水化开两粒,涂在伤口上,一夜过去伤口就可以愈合。
覃川跪坐在他面前,替他把外衣脱了,微凉的手指擦过他**的胸膛,傅九云呼吸骤然一乱,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热度几乎要烧灼着她的肌肤。她垂着头,唇角有个模糊的笑靥,带着久违的调皮,小声说:“你倒真是精力充沛,血都流了那么多,还要做什么?”
他想做的当然有很多,数不清的多,只是时间不合适、地点不合适、情绪也不合适。于是只好万般不甘放开手,自嘲似的笑道:“……下手轻点,我怕疼。”
她果然就动作很轻,指尖触在伤处,像微风吹过去,尚未来得及感到疼痛便消失了。傅九云有些心猿意马,盼她别那么快涂完,还盼她用力些,这么挠痒似的触碰实在令人心痒难耐。
月光攀上窗棂,他们两个人的影子绞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再也分不开了一般。覃川心底有一种无言的喜悦,还有一种淡淡的无奈。她说:“九云,你觉得一国的公主,应该是怎样的?只需要打扮好看点,仪态摆得漂亮些,在人前显示皇家威仪就可以了么?”
傅九云没有回答,他好像睡着了,脑袋微微垂着,面容被阴影笼罩。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人告诉过我。后来大燕灭了,先生和我偶尔回去探望了一次,那里到处以妖为尊,只因为天原国信奉妖鬼之王。那些普通的子民每年都要向上进贡人菜……你知道什么是人菜吗?就是把人当做一道美味佳肴送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妖魔们。很荒谬是不是?可它是个活生生的事实。”
“回去之后,我一直在想,以前我是大燕的公主,受万人景仰,到底是凭了什么?我又为他们做了什么?我到底有没有资格被我的子民们曾经那样拥护?”
“……你说,我用魂灯魂飞魄散永生永世受苦,不值得。对覃川来说,确实不值得,她只是个普通的没有亲人的姑娘。不过在成为覃川之前,她先是大燕的帝姬。在帝姬的心里,这是千万分值得的事情。”
药涂完了,上好的伤药,里面加了一味戏仙散,顾名思义,就连神仙不小心着道也会不知不觉陷入沉睡,雷打不醒,足足睡上五个时辰才会自己醒过来。原本她是打算在香取山走投无路的时候派上用场的,想不到居然会用在傅九云身上。
覃川替他穿好衣裳,小心把他放倒睡在枕头上,看着他祥和的睡颜,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想告诉他,放猛虎咬他只是一时气急,并不是想杀他;还想说,在香取山的日子,因为有他,还有翠丫那些可爱的人,她才能真正笑出声,好几次在梦里遇见过他,那时的心情是久违的轻松愉快。
她还想说,他要陪着她,实在是很美好很贴心的诺言。
还想说……
想说的话真的太多,只是都说了,她就要舍不得。她曾想过,熬过这些年,该死的时候就可以解脱了。可是最后这一年,她过得很美好,所以她现在已经满足了,至少不是满怀解脱的怨气离开。
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怨恨与纠缠,爱慕与憧憬,都变得鸿毛般轻。她一生一世的那些幸福,已经终止在此。
覃川将乾坤袋里的魂灯取出来,他凭着附着在魂灯上的精气神可以找到她,只要消除掉就没什么问题。
取符纸,沾血画符,贴在魂灯上。这样就是真正走到天涯海角,他也找不到了。
换好衣服,她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傅九云,似是依依不舍。被傅九云打伤的猛虎躲在暗处不满地吼叫,它现在只剩一些斑驳的光点,需要三天的时间才能恢复如初。它在恼怒她磨磨蹭蹭,大约是因为被傅九云一掌就打伤了,不服气的很。
放了两只白纸唤出的小小灵兽守在他身边,以免出现什么意外。覃川看了他最后一眼,终于决绝地关上房门。
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开了。
诛杀
说是离开,覃川倒有些被傅九云追怕了,此人说话虚虚实实,天知道除了魂灯上的精气神,他是不是还给自己落了什么别的东西。她在镇子周围绕了三四天,腹稿打了一张又一张,为自己不幸再次被抓住之后做好万全的准备。
三四天过去,毫无动静,他大约气得去天原国守株待兔了。覃川这才骑着小小毛驴,不紧不慢往西边去。赶到老先生的墓前,正是二三月间,草长莺飞,老先生的坟上不单长了野草,还开了一片野花,欣欣向荣,倒也热闹。
覃川索性把坟上的杂草稍微修剪一下,那些花儿就留着,想必先生也欢喜。
花了二两银子,从村东头请个戏班子,再添几坛好酒,半斤牛肉。覃川在吱吱哇哇乒乒乓乓的大戏声中,坐在坟前大快朵颐,路人无不侧目观之。说到底,她如今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厚脸皮,倒是跟着先生学的,他临死前什么也没交代,只笑眯眯地吩咐了一句:“来扫墓的时候,记得带美酒牛肉,如果有唱大戏的更好。”
覃川面不改色喝了四坛酒,连一丝儿酒气都没,看热闹的戏子们倒有些脸色白,第一次见到个活生生的酒桶,还是个很漂亮很柔弱的酒桶。吃饱喝足,她拍拍手就站了起来,朝坟墓行个礼,说:“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老人家了。以后坟头长草,坟尾开花,我就不能替你打理了,先生莫怪。”
把戏班子的钱结了,跨上小毛驴正要走人,忽听后面传来一阵惊呼,回头一看,原来是几只圆头圆脑的桃妖风尘仆仆地赶路,以前她跟先生住在这里的时候,还上山跟他们玩过,讨了许多桃子来吃。
这里的桃妖性情温和,待人从来都是极好的,可是看村民们的表情,竟像是惊恐多一些,这才是奇了怪了。如今的世道,人妖杂居,什么稀奇古怪的妖魔鬼怪在外面堂而皇之地走路,都不会有人瞥一下,短短几年,世道变了不成?
覃川骑着小毛驴迎上去,笑问:“桃子哥哥要去哪里?”
为的桃妖一见她便眼泪汪汪,恨不得扑上来熊抱:“小川!还是你好!这些日子咱们委屈呀,大家伙见到咱们都只会吓得尖叫,好像要吃他们似的。冤枉呀!天底下谁都知道咱们桃子最好了,从来不吃人!”
桃妖别的都好,就是说话啰嗦,一件事翻来覆去能说半天,覃川听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把事情理顺。原来西方这个小国的皇帝没什么骨气,天原国大军未到,自己就先投降了。而天原国在扫平大燕之后,左相居功甚伟,原本要叫他留在大燕,做个大官儿,但大燕的百姓恨透了这位叛国丞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自己请命来这里做个逍遥闲官,把那套以妖为尊的手段搞得淋漓尽致。
前几天一张帖子送到桃妖们的洞府前,邀他们参加什么“百人宴”,用桃妖的话说,就是请他们去吃人,彰显妖怪与凡人强弱不同。听说附近稍微有点名声的妖怪们都收到了帖子,统统吓一跳,谁也不愿淌这个浑水,故而索性放弃住了多年的洞府,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桃子哥哥们,覃川忍不住再回头看看那些躲在暗处的村民,有人不舍,有人难过,有人恐惧,有人愤恨。天原国这下搞大了,是要一统天下,塑造个以妖为尊的中原大地?
她骑着小毛驴,换了个方向慢悠悠前进。
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左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用她多浪费脚程。
她记得小时候与左相倒是很熟稔的,他大儿子是皇子伴读,二哥时常带着她偷偷溜去左相家找他那几个儿子玩,有一次被左相撞见了,把他俩担心得不成,若是被父皇知道,他俩都会被禁足。想不到左相笑眯眯地替他俩保密了,在覃川最初的印象里,左相是个慈祥又风趣的大叔。
后来渐渐大了些,看他的感觉又不同了,隐约感到他极有城府,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见到他会感到害怕,此后去他家的次数便渐渐少了。
最后,就是知道他叛国通敌。她曾有无数话想质问左紫辰父子,字字血泪。可是过了那么多年,要问的话也早没了,问不问大燕都已经消失,何必让别人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先生宠她,跟着学习的时候还特地写了左相的名字贴在墙上,让她每日用小刀扎着泄愤。她一下也没扎过,因为只有软弱的愤怒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宣泄。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帝姬也已经成了覃川,她一边随着毛驴的步子晃晃悠悠,一边想,杀完左相就赶紧吃饭,她饿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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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风和日丽,莺声呖呖,左相难得有了诗情,邀上几个文人骚客,出门踏青游玩,顺便做点诗词自娱。覃川躲在符纸造的结界里仔细打量他,因见他也显露出老态来,鬓边白催生,便忍不住想到宝安帝。
天原国举兵入侵大燕的那段时间,宝安帝几乎是眼看着就老了下去,几个月不到便白苍苍,病死的时候更是像个佝偻的老头儿。他做皇帝那么多年,太过信任左相,把他当做左右臂膀,谁想自己的膀子却往自己心口戳了一刀。他们父女俩,在这方面都挺天真的。
大约是近来过得悠闲自在,左相胖了几分,行动间颇为神采飞扬,左右前后都有妖力充沛的妖怪手下护着。猛虎素来以妖为食,乍见这么多口粮在眼前晃来晃去,兴奋得一直低吼。
覃川在它脑袋上拍拍,从乾坤袋里取出了铁弓。
八十斤铁弓,她拉了快两年才能拉开,其间多少艰辛也不用多说,能拉开的时候,连先生都不敢相信,叫她搭箭矢去射天上的飞鸟,她射了一只鹰,一箭对穿,脸不红气不喘,先生佩服得差点晕过去。
搭铁箭,开铁弓。覃川的手稳若磐石,瞄准了左相的心口处,将铁弓拉得犹如满月。
“铮”一声,铁箭如流星般划破长空,深深扎进左相的心口,他甚至被那股劲道冲得倒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没入胸口的铁箭。因为扎得太深,连血都是一滴一滴慢慢涌出来,把胸前染红了一小块。
猛虎迫不及待地冲上去,将那四只还未反应过来的妖怪一口一个生吞下肚,满足地打个嗝,在地上快活地滚了好几圈才肯回来。
覃川撒一把白纸出去,瞬间变作无数只奇形怪状的妖怪,作势追赶那些吓软了的文人骚客,一时间有的逃远了,有的吓晕了,她这才大大方方地亮相,走到左相身边。他还没有死透,张大了嘴,喉咙里艰难地出咯咯声,惊恐地瞪着她。
覃川蹲下去,静静看着他,低声道:“你还认得我么?”
他没有回答,可能是吃惊太甚,眼里神色变幻,像是不敢相信,像是无比的恐惧,像是无穷无尽的绝望。
“我本来想,杀了你是为父皇母后还有我的兄长们报仇。不过现在还要再加一条。”她握住铁箭,一把拔了出来,鲜血“卒”一声喷了老高,左相微微一抖,断断续续地出声音:“帝……帝姬……你没死……你们明明……都被烧死……”
她点点头:“我没死,我活着为大燕的子民来找你讨个债,血债血偿。”
他脸色一变,张口欲咬断舌根,省得慢慢等待身体里血流干的痛苦。
覃川淡道:“不要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天道仁慈,有轮回转世,我可没那么仁慈。”
她突然取出一张符纸按在他头顶,低声道:“你就是第一只人魂精魄了。”
尚未离体的魂魄被符纸引了出来,魂灯沾染左相的血,顶上的盖子兴奋得“啪”一声自己开了,吸了魂魄的灯芯微微一亮,现出一层极淡的蓝色火焰来。魂灯不灭,点灯的魂魄便要受尽生生世世的苦楚,叛国老贼,这个下场很适合他。
覃川捧着那一簇脆弱得仿佛一吹就会熄灭的烛火,低声道:“……你欠了大燕子民的,你就要还。”她将盖子合上,转身便走,猛虎对点燃的魂灯十分忌讳,再也不敢靠近三尺以内,远远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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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左相被诛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天原国的皇族,他的尸体被秘密运往天原京城皋都。国师只看了一眼,便说:“魂魄被取走了,动手的人必通仙术。”
皋都自此在八处城门前设了关卡,禁止一切修仙者出入,惹得周边一些修仙弟子敢怒不敢言。
覃川那段时间却一直窝在大燕一个小镇的客栈里,每顿吃三碗大肉面,害得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老板娘每次给她送面都忍不住要往她平平的肚皮那里看好几眼。三个月过去,她胖了一圈,诚然腰肢还是婀娜的,姿态还是美妙的,但那袅娜纤纤,可以随风而去的轻盈是一去不复返了。
用白纸贴着变出个人脸来,覃川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对自己的新形象很满意。不丑,也不美,圆圆脸圆圆眼睛,一股娇憨天真的味道。就算傅九云左紫辰玄珠他们,这会儿贴着她的脸,对着眼睛使劲看,估计也认不出这濒临丰满的姑娘就是覃川。
再过一个月,皋都的关卡迫于修仙者的压力,一一撤掉。某月某日,一个憨头憨脑的姑娘坐船来到了皋都,光天化日之下,正大光明地从城门处进去了,谁也没多看一眼。
爱恨(一)
皋都是天原国的京城,奇怪的是,天原国大肆讨伐他国用的都是以妖为尊的旗号,本国的京城却半只妖怪也见不到。覃川还小的时候,对天原国的了解仅限于书本,这是西北一个强大的国家,传说皇族具有妖魔的血统,个个骁勇善战,嗜血狂暴。
二十五年前,天原皇后诞下第一位皇子,其时天现异象,皇城皋都外下了十寸黑雨,人人自危。皇帝以为是凶兆,便请国师开坛洞察天机,谁知结果出人意料。国师禀明:此子生就鬼神避让的无双命格,妖血浓厚,将来血战天下,一统中原,乃是大大的吉兆。
皇帝自然半信半疑,此后一连十天,天天异象,每日正午与午夜,都有大批闻所未闻的妖魔降下,匍匐在皇子寝宫外,不伤人,不叫嚷,实为百年难遇的奇观。皇帝顺应百官请求,于满月册封其为太子,大赦天下。
当年大燕皇城被破,便是这位太子爷领兵的,那食人妖魔肆虐狂暴,唯独在他手下温顺得如同绵羊。二哥在皇城留守到最后,为了护住城门,与他斗了半日,最终气力不继,死在他的长刀之下。
太子杀人如麻,无论老幼,声称只两种人不杀,一是年轻美貌的女子,一是不男不女的太监。前者不忍杀,后者不屑杀,故而放火烧了大燕皇宫,把个想拿大燕皇族的脑袋去邀功的左相气半死。
近几年天原国四处讨伐,国库难免空虚,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太子常年征战,对京城里平淡无聊的日子甚不耐烦,太子府里众多娇妻美妾又成日忙着争风吃醋,闹得他好不郁闷,索性在郊外建个秘密别院,整日流连酒坊青楼,困倦了便回别院休憩。
他不知立了多少奇功,身后又有国师全心全意帮他说话,连皇帝也只有睁一眼闭一眼,虽然忌惮,却毫无办法。
覃川遇到太子的时候,他正在酒坊二楼临窗大口吞酒,身旁足有三四个美娇娘笑吟吟地服侍,三丈以内无人敢靠近。就算酒坊里的人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此人生得极高大壮实,满脸凶煞阴冷,腰间长刀比寻常人的大腿还要长,敢靠近才有鬼。
覃川捡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点了两坛酒,一为百花香,一为神仙醉。两种酒都很常见,但很少有人知道,两种酒按一与三的分量兑在一处,却是香醇浓厚之极。她兑了一壶,把盖子一开,霎时间整个二楼都笼罩在醉人的酒香中,不时有人探头张望,痛骂伙计有好酒不送来。
太子已有些微醺,突然嗅到奇香,不由馋虫大动,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坐着个少女,一身素白长衫,乌如云,袖子下露出一截丰盈皓腕,比衣裳还要白上两分。他扭头再看看身边的美女,个个都成了庸脂俗粉,当即便一把推开了。
“姑娘有好酒,何不请我饮一杯?”靴声橐橐,下一刻他便已坐在覃川对面,目光张狂里带着含蓄,打量她春花般的脸庞。
覃川按住酒壶,微微一笑:“公子,我在等人。”
太子从她手里抢过酒壶,嗅一下,当即仰一口喝干,赞叹:“好酒!好美!”说罢从怀里取出一粒明珠,道:“姑娘,这颗明珠换你两坛酒,可好?”
她薄有嗔意,淡道:“不过是寻常的百花香与神仙醉,不值公子一掷千金。公子若是喜欢,两坛酒都拿去便是。何况,已婚妇人,姑娘二字还请公子莫要再提。”
她将一比三的分量兑了一坛新酒,推到他面前。太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纤细精巧的动作,她年纪不大,却已做了妇人装扮,黑丝般的长尽数绾上去,露出细腻的后颈,还有几根少女柔软的绒毛在日光下泛出金色,比面前的美酒还要诱人千万倍。
他突然说:“我看夫人有些眼熟,以前可是见过?”
又来了,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搭讪?覃川想不到堂堂天原太子也没什么新花样,一时好气又好笑:“我极少出家门,公子这样的英雄人物更是第一次见。”
她几次三番暗示他自己在等人,太子硬是冒充睁眼瞎,赖着死活不走。眼看日暮西山,覃川忽然长叹一声,望着窗外双眼红,低声道:“这么迟了,他只怕是不会来了……”
太子明知故问:“夫人是在等人?”
覃川摇头不答,不着痕迹地擦掉眼泪,起身道:“我要回去了,今日与公子相谈甚欢,心中很是喜悦。告辞。”
说罢款款下楼,只留一丝余香。太子哪里肯放,紧紧跟在后面,扶剑笑道:“天色已晚,夫人一个人赶路只怕有危险,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覃川只是摇头叹息,辞了好几遍,见他十分坚持,便含羞带怯地答应了。太子牵了自己的坐骑,扶她上马,自己牵了缰绳在下面引路。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却已经出了皇城,周围尽是荒郊野岭。
太子奇道:“夫人夫家竟不在城内?”
覃川一声不出,垂下双袖,里面早已裁剪成碎片的白纸随风朝后飘去,见风即长,一落地便化作狰狞的赤头鬼,密密麻麻潮水一般,齐声长吼,山野间仿佛都被这巨大的声势震得颤抖起来。
覃川一头栽下马,喃喃说了句:“妖怪……”人便已晕死过去。太子一把揽住她,回头望去,只见道路四周都被赤头鬼团团围住。他天生便知道如何驱使妖魔,再凶残可怕的妖魔在他面前也乖乖俯,可今日无论他怎样驱赶咆哮,这些赤头鬼都丝毫不让,寸寸逼近。
太子一只手将她紧紧箍住,另一手抽出长刀,大吼一声,长刀寒光如弯月,铮然划破夕阳余晖。四周的赤头鬼霎时间仿佛碎裂的纸片般飞舞起来,噼噼啪啪声不绝,不见鲜血,不见碎骨,刀光所及之处,只有碎裂的盈盈光点。
太子登时一愣。
一直为他抱在怀里的覃川动了,太子只觉左胸突然一阵冰凉彻骨,刹那间恍然大悟,将她如小鸡般提起,狠狠抛了出去。覃川后背撞在石头上,痛彻心扉,眼前阵阵黑,本能地撒下结界,将自己隐匿其中。
太子低头看着没入左胸的短刀,鲜血正缓缓将衣衫染红,他怒极反笑:“贱人!你枉费心机!”
短刀被他狠狠拔出,这鲜血淋漓的太子爷如今看上去比那些妖魔还要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没有死,长刀舞得越来越凶狠,那些白纸幻化出的赤头鬼尽数化作光点消散开。
身后有弓弦拉开的铮然声,太子猛然转身,却见覃川拉满了铁弓,走出结界瞄准他右边的心口。那一身素白为夕阳染成淡淡橙色,衣袂飞卷,神情肃穆,像是挟着复仇冷焰而来的天女。
太子突然停下动作,定定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你杀不掉我,我也不会杀你。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覃川没有回答,弓拉到最满,箭矢疾如闪电,瞬间便没入他右边的胸口。
太子露出个古怪的笑,倒退数步,说:“我说了,你杀不掉我。”
是因为有妖魔的血统?他生得与普通人大不相同,是因为妖血浓厚?覃川一言不,又抽出一根铁箭,瞄准先前射出的位置。后背剧痛无比,他方才那一掷,只怕令她受了重伤。
覃川死死咬住嘴里的血腥味,强迫自己再次力拉弓,太子突然将短刀反过来抛出,正中她的手腕,铁弓脱手而出。他犹如猛虎下山一般扑上去,伸手便要抓住她的衣襟。
眼前突然爆出大团大团的紫色烟雾,太子一头扑倒在地,晕了过去。覃川也冷不丁吸了几口,登时呛得胸口窒闷,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一双手抱住了她,在晕过去的那个瞬间,覃川只看到他身上的紫色长衣,心头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觉得很熟悉,很熟悉……可是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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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只觉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窗前有人影晃动。覃川心中一惊,迅起身,却见久违的左紫辰站在窗前,正提了茶壶倒茶,因她突然跳起来,他也是一惊,茶水泼在了桌上。
“……喝点水。”他沉默良久,将茶杯递给她。
覃川垂下眼睫,默然接过杯子,无声地啜饮。
其实她并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左紫辰,还被他救下了。她与他可算是真正的久别重逢,一别就是四五年,五年前深情款款地道别,五年后两两相望无言以对的重逢。在香取山的那段,只好当做闹剧,谁也不想提。
左紫辰什么也没说,覃川自然更不会说,屋内的沉默难免带了一种刻意的尴尬。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僵局:“……衣服脱了吧,我看看伤势。”
覃川下意识地握紧襟口:“不用,不疼了。”她别过脑袋,不想看到他的脸。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份悲戚的无奈:“燕燕……”
“不要乱叫!”她飞快地否认,“……燕燕早就死了。”
左紫辰看着她倔强半垂过去的侧脸,与记忆里那个娇柔天真的小姑娘很像,可又有些东西是完全不像了。他的人生有一个极大的断层,断层之内,他悠然自得,在香取山过着神仙日子;断层之外,她早已面目全非,变得极陌生。
他心里的滋味太复杂,有许多想说的话,见到了她却不能说出口。那些解释的话语,说出来仿佛就是侮辱了如今的她,她确实也不需要任何解释,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眼里只有左紫辰的小丫头了。
“背上还疼吗?”天原太子天生神力,被他那一下狠狠抛出去,骨头没断简直是奇迹,饶是如此,她必然也会受严重的内伤。
覃川把茶水狠狠咽下去,顺便也咽下了不停往上漫涌的血腥味。放下茶杯,她咬牙起身,说道:“我没事,多谢你出手相助。我们已经两清了,告辞。”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左紫辰神色复杂,像是不确定,还害怕着什么,甚至还带了一丝决绝,沙哑着问道:“……什么叫两清?你的意思是……”
“左相是我杀的。”她答得极快,终于回过头勇敢地直视他,双眼亮若太阳。
左紫辰面上有着压抑不住的痛苦之色:“……为什么?”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父亲为什么要叛国通敌?”
他的手指猛然一紧,几乎要嵌入她的肌肤里,脸色变得煞白:“很好,他背叛了大燕皇族,你杀了他报仇!因果报应,我无话可说!只是你有国仇,我有家恨,我再也不能……不该……”
话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他像被烫了似的飞快松开手,突然一拳重重砸向墙面,墙上登时陷进去一个大洞。覃川淡道:“你不该救我,我知道。经此一事,我们之间的恩怨也一笔勾销了。你再不欠我什么,我也不用还你什么。就这样好了。”
她直接走向门口,毫不留恋便去拉门。
身后忽然被人紧紧抱住,那双胳膊是如此用力,几乎要令她窒息。覃川只觉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着,痛得十分厉害,强撑着咬住牙,低声道:“放手。”
他没有放手,脸深深埋在她头里,炽热的眼泪顺着她的滚进领子里,打湿了脖子。
原来男人的眼泪也会这么烫,无穷无尽,每一颗都是折磨。
爱恨(二)
覃川想,她应当决绝一些,奋力挣扎,然后远远的离开他再也不回头看一眼。这世上有很多感情长痛不如短痛,无论它们是以什么理由告终的,拖着磨着都会令人憔悴。壮士断腕的决心,早在四年前她就有了。
可她却累得动也动不了,整颗心已经疲惫得再也挂不起任何负担。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去,她亦希望可以做个蜷缩在他怀中的小女人,风雨都由他来挡,安安心心做一辈子他的掌心明珠。
只是时光永远不能倒流,倾心相爱的时候,纵然相隔千万里,两人的心却是近若咫尺。事到如今,就算他拥抱得再紧,嵌入骨骼血肉里,心却再也靠不拢了。他不是曾经朝阳台上青涩的左紫辰,她也不再是那个大吼你不喜欢我就诛你九族的任性帝姬。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过,也只有安静接受结果。
他似乎没有再落泪了,只是这样抱着她,又沉默又固执,说不出任何好听话,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理由,就是这么抱着。
覃川微微一挣,声音低哑:“……不要这样了。”
他的睫毛扫在她的脖子上,**痒酥酥,他说:“我就是这么个愚蠢的男人,我放不下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黑暗一点一点覆盖了她的视界。太子给她的伤势还是太重,没能熬下去。
她双膝一软,晕倒在他怀里。
昏睡中,覃川想起很多以为是已经遗忘了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皆如此,当一个男人从她的所爱变成所恨的时候,便再也不愿记起他曾经的好,就连偶尔想起那些回忆,也觉得不甚光彩,恨不得统统忘掉,当做没生过。
可她现在安安静静地想着他在朝阳台上等待自己的背影,又觉得可以释怀了。他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左紫辰就是个愚蠢的男人,不会说话,不敢冒失,只能那么固执地等在原地,笨拙的固执。
她已经离他千万里远,因世情变幻而变得面目全非,他还是那么固执地在原地站着,等待一个曾经的帝姬,就算明知再也等不到。
她想为这种无谓的固执笑,可是心里又难受的很,连一句“你不要再等了”也说不出口,因为说什么都是伤害。
背上的痛处为一双手轻轻抚过,掌心里有热力吞吐,渐渐缓解了后背的剧痛。覃川不知不觉醒了过来,睁开眼便见左紫辰弯腰坐在床头,宽大的袖子抚过她的脸颊。
她试着要躲,却听他低声道:“不要动,内伤很严重。”
覃川俯趴在床上,很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才道:“何必救我?”
左紫辰没有回答,只是来回在她后背伤处那里轻抚,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当年天原国册封太子,广邀帖,父亲亲眼见过太子与国师,或许见到了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很是受到震撼。我一直并不想去管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在计划什么。直到那年回京,听他说要辞官,才隐约猜到他要做的事。”
“父亲一直说这是件好事,也不会有过多的战乱让百姓受苦,我与几个兄长都不赞成这事,但父亲一意孤行,我们也不可能将风声泄漏出去,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后来……我遇到了你。知道你是帝姬,我很矛盾。其实我不该与你过多接触,每时每刻我都害怕自己会把事实告诉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能把父亲往火坑里推。可我控制不了……”
“要离开的时候,我决定去求父亲放弃计划,可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我一怒之下回到香取山,想求山主允我婚事,将你接到香取山。父亲怕我泄密,派人从皇宫中偷了两幅公子齐的仙画送给山主,让他消除我在大燕的记忆……后来大燕灭了,你来香取山找我,我已什么都记不得……”
他低低笑了一声,好似叹息一般:“造化弄人……这是报应。”
双手已经从她背上撤离,左紫辰起身走到窗边,静静望着窗外的绿树,过了许久才又说:“你……已经杀了我父亲,国仇报过了,就此安安静静过下去吧,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
覃川缓缓松开拧紧被角的手,掌心里已是湿漉漉一片,因为用力太甚,骨节都隐隐作痛。她闭上眼,低声道:“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我不想再承你的情,我承不起。”
左紫辰苦笑一声:“你离开香取山之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四处寻找你。路上听说父亲被杀,心里便隐隐猜到是你做的。可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不是你。我在天原国徘徊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你。我最后的那点希望也……”
“我杀了左相,你要为他报仇?”
她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却激得左紫辰猛然转身,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可是那铁青很快就变成惨白。他伸出手,想触摸她,却又立即缩回去,声音粗嘎沙哑:“……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覃川坐了起来,弯腰穿鞋:“那你自己慢慢想,想好了答案再来找我。”
“覃川!”手腕被他死死攥住,左紫辰终于有了一丝怒气,“你还要走?!你想我说什么?我恨你,我要杀了你?还是我不恨你,你杀的好?!”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红着眼颤声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不该杀左相,我应该拍手说他做的好!还是说,我应该马上忘掉一切,和以前一样乖乖留在你身边,承受你时不时的痛苦和恩情?”
他沉默了,那双灵魂的眼睛紧紧闭着,她再也无法从他眼里看到那些或醉人或痛楚的眼波。覃川忽然觉得心底漏了个洞,失落而且委屈。她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她现在可以忘记那段痛苦的回忆,他却又什么都记起。命运是在玩弄他还是她?
左紫辰的手慢慢松开了,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他忽然转身,低声道:“有些时候我会想,如果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或许会更好。”
覃川怔怔坐在床上,突然无法承受地痛哭出声,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颤抖:“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左紫辰极缓慢地木然点头:“……好,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喉头的痛楚压下去。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了,她说:“紫辰,我以前真的喜欢过你,也想过要嫁给你。这是真心的,绝没有半点虚假。”
左紫辰喉中微微酸楚,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是真心的,绝无半点虚假。”
她又说:“只是现在什么都变了,你喜欢的燕燕已经死了。我喜欢过的那个左紫辰在我心里也等于死了。我们不要再争,就这么分开吧。互相给彼此一条路,至少让我能笑着走。”
左紫辰紧紧捏着拳头,过了良久才低声道:“你还要复仇?”
她没有回答,起身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另一杯被她举到胸前,沉声道:“以茶代酒,喝了这一杯,从此两无瓜葛。”
他慢慢接过茶杯,僵硬地等着她在杯上一撞,清脆的一声响,像极了他心底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覃川一口喝干杯中茶,把杯子丢在床上,决绝地拉开房门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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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一个客栈,出门便是皋都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覃川漫无目的,却又步伐坚决地走了好久,忽然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她静静回头,对上了玄珠风尘仆仆且憔悴的脸。
覃川看了许久,面上露出一抹笑:“我就一直奇怪,左紫辰在这里,你怎么会不在。原来一直躲在暗处。你看上去并不怎么好啊。”
玄珠冷冷打量她如今并不怎么纤细轻盈的身材,突然开口:“你现在的样子丑疯了,肥得像猪!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
覃川笑了笑,毫不在意:“我变丑了不是正合你心意么?”
玄珠森然道:“你真是个冷血的女人!”
覃川还是不在意:“我冷血不也是你期望的么?”
玄珠恨道:“不错!但我更期望你马上就死掉!你不该再折磨他!”
覃川疲惫地垂下肩膀,静静打量着她,低声道:“玄珠,你也要长大一些了,别再这么幼稚,也不要一直活在过去。不然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虽然我已经很看不起你了。”
她的脸色立即变了,可是覃川不等她再说什么,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再也看不见。
传说中的公子齐大人
小毛驴慢吞吞地在青石板路上前进,出清脆的“哒哒”声。覃川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也不愿想,任由毛驴随便走动,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么些年,她一直都把剩下的日子计算得十分完美,要做什么、怎样做到、什么时候做完,可是现在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甚至累到连为什么会累都不愿想。
这样茫茫然过了三四天,她觉着自己实在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找点事来做。要杀太子,要杀国师,要点魂灯……要做的事很多,可是这第一件她就没办好,不但没能把太子杀了,反而差点被他抓住。
为什么杀不掉他?难道天原皇族当真具有妖魔血统?覃川从没遇过这种事,一时也颇感手足无措。但对方永远不会等她把事情想通,三天后,皋都全城都被贴了通缉告示,赏金极其丰厚,上面赫然画着她的脸,画得还挺像。狡猾的天原太子,直接把她推上风口浪尖,不容许她再躲在暗处。
覃川知道,这时候自己暂时离开天原国是最好的选择,等过几年,天原国元气恢复,太子再次领兵出征,在战场上狩猎要比在这里守株待兔来得强。但八处城门前都设了关卡,盘查所有出入者,这次还有修仙者帮忙,她这张假脸被有心人碰一下就会露出破绽了,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在城门前徘徊良久,她只好掉头往回走,重新制订更加完美的计划。
小毛驴忽然停了下来,探头不知道嗅着什么,覃川回过神,只见它停在一家小小饭馆前,天色还早,饭馆只开了一半门,里面飘出一阵焦糊的臭味,紧跟着有个女人大叫:“这怎么办?今天还要不要做生意了?!老娘养你们这么些年,怎么连个菜都炒不好?!”
大门哗一声被踢开,烧糊的饭菜一股脑全泼了出来,差点砸中覃川,开门的是个肥硕中年女子,满脸怒色,见到覃川愣了一下,才道:“今天还没开门,客人迟些再来吧。”
覃川摸摸荷包,她身上剩余的银两不多了,再抬头看看头顶饭馆的名字:【燕燕饭馆】,不由露出一个笑,跨下毛驴背,说:“等下,你们是不是没有好厨师?”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她:“看你不像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做什么好菜?”
覃川牵着毛驴就往门里走:“我做了,你们尝尝,合适的话我来给你们当大厨好了。”
当年跟着先生学习,她可是硬生生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变成了万事通。先生年纪大,嘴还挑,为了满足师父的口腹之欲,她没少研究食谱。到后来,只要她一做饭,村里的小孩都忍不住要过来偷尝,为这个先生时常气得胡子直翘。
这家燕燕饭馆先前倒是有个不错的大厨,奈何回老家娶媳妇了,这个空缺一时填补不上,饭馆已经好几天没开门了。覃川径自走到厨房里,左右看看,取了几颗青菜,外加鸡蛋火腿等物,烧火切菜放油翻炒,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做了清炒菜心,青椒牛柳两道热菜,蒸笼里热气翻腾,香味扑鼻,却是蒸了火腿虾仁鸡蛋羹。
老板娘看傻了,覃川把菜摆上饭桌,微微一笑:“过来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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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七月的皋都并不平静。
那自出生以来便被称为拥有无双命格,将要血战天下,一统中原的太子,一夜之间丢了脑袋,和左相一样被取走魂魄。当夜侍寝的两个妾被关在地牢里,日日严刑逼供,皮都打掉一层,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太子自出生后,一直与常人不同,因他体内妖血浓厚,除非使用非常手段,否则无论如何也杀不死他。据报,暗杀的人下手又快又狠,完全是在太子熟睡的时候一刀切下去,若非有乎常人的腕力与冷酷之心,实在不可能做到。
太子之死与左相之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对天原皇帝来说,不啻于天塌下来。信天信地信鬼神,却是这么个结果。天原皇帝受到沉重打击,干脆病倒了,成日只是抱着太子没有头的尸体哭泣。时间一长,纸里包不住火,消息渐渐泄露出去,满朝文武哗然。
国师深知太子对天原国的意义,不光因为他骁勇善战,妖血浓厚,更因为他出生时种种异象,还有他那天下无双的命格。此时正值一统中原的关键时刻,人心千万不可动摇。
于是在谣言传到最顶峰的时候,文武百官赫然见到太子骑马从宫门中出来,与二皇子亭渊说说笑笑,神色如常,见到百官朝自己行礼,倒也和气了许多,笑吟吟地让他们起身,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理不理。
谣言,不攻自破。
当然,这些头等机密大事,下面的百姓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另有需要激动疯狂的事情。
却说覃川在燕燕饭馆做了一个月的厨娘,手艺精良,风味上佳,这原本生意冷清的饭馆渐渐有了人气,老板娘简直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除了做菜,其他的事一律不给她动手,连衣服都要别人替她洗,小日子过得不知多幸福。
大抵是因为店里老板娘宠她,那些在前面跑腿的伙计也难免对她刮目相看,成日忙着给她暗送秋波,那天覃川还收到一封歪七扭八的情书:“川儿,我受你,我受你受的心每天都和唱了洒一样碎。”(我爱你爱的心每天都和喝了酒一样醉)
覃川哭笑不得改了别字,再还给那个年轻伙计,他的眼泪登时逆流成河,被打击得好几天不来干活。
老板娘私下里找她谈心:“川儿,你年纪不小了,就在这里成个家如何?咱们店里都是不错的小伙啊。”
覃川在假脸上使劲揪了两把,硬是把双颊掐得嫣红如血,这才抬头娇声细语:“人家……人家我早有心上人啦!豆豆哥说了,等赚到成家的钱,就来接我成亲。”
买菜的郭大婶最喜欢这些家长里短的事,赶紧过来凑热闹:“豆豆哥?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他是做什么的?”
覃川连连干笑,绞尽脑汁:“他、他……呃,是专门画画的,所以常年在外面跑,说要找什么灵感……”
说完突然又觉得心虚,她为什么要说是画画的?莫名其妙……
郭大婶更有兴趣了:“画画的?是个画师?我倒是听说最近咱们天原国来了个不得了的高人,就住在凤眠山下,那些大官儿啊亲王啊,成天赶着马车往他那里跑,求着要他画画。他该不会就是川儿你男人吧?”
不等覃川回答,老板娘激动了:“怎么可能!公子齐先生要能看上川儿,他绝对就是被屎糊了眼睛!川儿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覃川硬生生被公子齐三个字吓得一个激灵,扭到了脖子,疼得龇牙咧嘴,要说的话全给忘了。
郭大婶连连说:“对!就是公子齐!老板娘你也知道啊?”
这才真正是叫做“闻名天下”,随便找个国家的小饭馆里,人人都知道公子齐是什么人。传说中的公子齐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神仙,云游四海,潇洒自在;传说他日出可在南海饮酒,正午便去凤眠山顶小憩,日落便徘徊在玉水河边作画;传说他去过哪里,哪里便有好运,男子与他说上几句话,便无病痛,女子握一下他的手……就要思春跟着他夜奔。
传说,永远是荒谬而虚幻的。
这位神秘的公子齐大人,近来不知为何来到了天原国,住在凤眠山下,每日作画。当年他在大燕画的那些仙画,经过战乱早已不知踪影,如今真人就在眼前,谁不想求一幅画?一时间朝中大臣们一起排队去凤眠山,把个幽静避世的凤眠山弄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奈何公子齐脾气古怪,见凤眠山不能再住,索性收拾收拾,住进了皋都最大的青楼里,也不再画那些花鸟鱼虫,整日只琢磨着画起了春宫图,画一张烧一张。他烧的是画,但在别人眼中烧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难免肉痛的很。
当年大燕还没灭的时候,老板娘去过一趟,远远的看过公子齐作画,至今说起来还是得意洋洋:“那才是人中龙凤!要是老娘年轻个十岁,索性便抛弃那没用的男人,跟他私奔算了。”
大家笑了起来,覃川只好也跟着笑,摸摸脖子,满手冷汗。
大抵技不如人就是这么悲哀,傅九云一伸手,手掌就有十万八千里,她架上筋斗云也飞不过去,在他面前永远和折了翅膀的鸟似的。这次他不惜大张旗鼓来到天原国,明摆着是告诉躲在暗处的她:大人我来了,你小心。
她还真的很小心,毫不怀疑这次再被他抓到,自己会被切成一片片,给他当下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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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跟着郭大婶上街买菜,郭大婶是个碎嘴子,遇到那些三姑六婆足可以唧唧呱呱不喝水说上一整天。覃川听了半日,无非是张家姑娘嫁了个酒鬼,李家小伙娶了个悍婆娘之类的废话,听得实在没劲,她只好自己提着篮子翻菜。
正捡了几颗茄子,忽听对面街头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跟着便是乒乒乓乓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她还当有人家办亲事,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对面街角拐过来一队人,敲锣的在前面开道,打鼓的在旁边助威,中间一辆油壁大车,随扈几十人,足把整条街都霸占了。
郭大婶不愧是郭大婶,转眼就问到了确切消息:“前街的礼部张大人好容易请动了公子齐先生去家里作一幅小像,看这阵势!和嫁新娘子似的!那车里坐着的就是公子齐先生了吧?”
众人一听传说中的公子齐大人就在车里,索性一嗡而上,挤在路边卯足了劲探头眯眼望,只盼车窗上的竹帘能稍稍露出一道缝,教他们能看清里面人的模样。
覃川想躲来着,奈何郭大婶就是不放手,生猛地拽着她一路挤到最前面,所过之处满地狼藉,满耳闻呼痛声。那长车停在张大人府前,官家府邸,平民不敢靠近,只得屏息凝神看。
长车门开了,一条修长人影慢悠悠下了车,一时还不急着上旁边给他准备的小轿,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他面上套了半截面具,看不清面容,姿态倒是大方的,还冲人群挥了挥手,郭大婶的尖叫声炸得覃川耳朵差点聋掉。
回到小饭馆,那一整天郭大婶都很不冷静,见人就抓着说她见到公子齐了,果然是人中龙凤,俊美似神仙。天知道他脸上根本戴着面具,能看出俊美似神仙才有鬼。
老板娘听得心动不已,因郭大婶还处于狂热状态,她只好过来问覃川:“川儿,真看见公子齐先生了?他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儿?”
覃川点点头:“嗯,看到了……太美了,真像神仙一样。”才怪……
老板娘听说了后,连生意也没心思做了,索性搬张小板凳,坐在店门前朝前街那里张望,只盼公子齐出来的时候能再看一眼。一直等到日落,前街那里才又传来一阵骚动,店里那些人一齐跑出去看,却见公子齐既没坐车也没坐轿子,背着双手大大方方在街上走,身边围了一群人。
老板娘默默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四处张望,因见覃川躲在店门后面,她立即把帕子塞给她,难得红了老脸:“川儿啊……我……有点不好意思。咱们店里就你一个年轻姑娘,听说公子齐先生从不为难姑娘的,你帮我过去找先生要个签名墨宝呗?”
覃川几乎要跳起来,连连摆手:“我……我不去!”
几个伙计听说要墨宝,急忙也取了自己的汗巾子塞给覃川:“川儿!拜托你了!”
郭大婶把店里十几个账本都抓出来,连自己外孙的练字宣纸也没漏下,一股脑丢给她:“快去快去!”
覃川怀里抱着帕子汗巾子账本子,无语望青天,青天当然不会理她,她只好泪流满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和走在刀尖上似的,好容易鼓足勇气抬头,对上那张青木做的半截面具勇气突然又没了,声音细若蚊呐:“……先生……帮、帮我签个名吧?”
心爱的她
传说中的公子齐大人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朝她这边看一眼,围着他的人实在太多,覃川的声音实在太小,他根本没听见,就这么轻飘飘走过去了。
覃川火烧屁股似的赶紧往回跑,把东西都丢给郭大婶:“他不肯签,不关我事!”
大家狠狠鄙视她一通,最后还是郭大婶以万夫莫挡之勇冲进人群,气盖河山地要到了签名。那块染了墨迹的帕子被老板娘当做至宝,从此后每天捧在胸前,见人都要亮一亮,把上面龙飞凤舞的公子齐三个字一个个指给人看。
一个人能出名出到这地步,也算圆满了,覃川很是感慨,生来就骚包的人果然到哪里都是骚包的,戴着面具也遮不住他的骚包。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谁想没几天老板娘忽然郑重其事地来找她:“川儿,你有什么最拿手的菜不?要最最拿手的!”
覃川不解其意:“有是有,不过我会做的都是家常菜,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做不出来。”
上回她在皋都最大的酒楼里吃了一顿,那里面大厨的拿手菜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什么豆腐雕刻成*人形,里面还塞肉,放蒸笼里蒸熟了,豆腐居然不散。这种菜打死她也是做不出来的。
“没事,就捡你最拿手的家常菜!”老板娘亲自提了菜篮陪她上街买菜,甚至关门停业一天,只让覃川在厨房专心做菜,做好一道她便尝一口,觉得好吃的便记在纸上。
这么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才算定下四菜一汤,老板娘认真把热气腾腾的饭菜装好盒子,小心封死,防止漏风,这才递给覃川:“川儿,快些送去清风楼,不要叫饭菜冷了。”
覃川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问道:“清风楼什么吃的没有,为何要送饭菜过去?”
老板娘老脸又是一红,忸怩地卷着染了墨迹的帕子,难得细声细气:“听说公子齐先生搬出了青楼,因嫌哪里吵闹,饭菜也不合口味。我想他这几天住在清风楼雅间,吃得必然都是大鱼大肉,眼下换点清淡家常的口味应当会很喜欢……你看,人家那么大方,给咱们签了名,总得回报点什么吧?”
覃川把盒子塞回老板娘手里,拍拍衣服就走人:“老板娘你自己去送!”
开什么玩笑,又要把她这头鲜嫩嫩的小绵羊送到骚包老虎的嘴边上吗?!想也别想!
老板娘差点要抱大腿:“我……我早去过了,可先生只见年轻姑娘……川儿,咱们店就你最年轻……”
年轻姑娘?满大街都是!
覃川放眼望向大街,随手抓了个提着篮子的年轻姑娘进来,把盒子递给她:“姑娘,我给你一钱银子,帮我把这盒子送到清风楼公子齐先生那里吧?”
那姑娘白眼一翻,将自家篮子晃晃:“做梦,人家我自己也要送饭给公子齐先生呢!一钱银子岂能买走我的一片真心!一两银子我就卖。”
穷鬼覃川只好再次泪流满面地提着盒子上路,她觉着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说过一两银子那么多的钱了。傅九云真是个祸水啊,活生生的祸水,他住青楼,青楼的生意就夜夜爆满,现在他住清风楼,门口排队的人眼看都快排到前街,粗粗一看,竟十有**都是和她一样年轻的提着盒子篮子的姑娘。
原来大家都想到一处了,竟有这么多人送饭,姑娘们还若有若无地攀比菜色,因见都是家常菜没什么好比的,就开始攀比手里盒子篮子的质地。覃川手里半旧的木盒子引来不少鄙夷的目光。
清风楼对这反常的一切早有准备,三四个伙计挡在门口,大声嚷嚷:“慢点慢点!大家都有份!一钱银子的报名费,一手交钱一手交饭,在这边册子上登记饭馆与个人名字。公子齐先生保证每样菜都仔细品尝,倘若哪家的饭菜合了先生的口味,将有神秘大礼送上!诸位要踊跃参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居然还要报名费!覃川转身就走。丫就吃吧!这么多人,撑死丫的!
只是就这么提着饭菜回去,见到老板娘不好交代,少不得瞒天过海一番……她四处看看,趁人不注意,抱着盒子钻进一条僻静小巷,端出依旧热气腾腾的饭菜汤,双手合十:“老天有眼,浪费食物是可耻的,傅九云跟你们无缘,我来吃掉好了。”
说罢塞了一大筷子鸭掌白菜进嘴。
饭吃了一小半,头顶忽然“吱呀”一声,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半截身体探出来,赞叹:“好香,我饿了。”
覃川抬头,正对上那张青木面具,一口饭登时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得一个劲挠墙。他翻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笑吟吟地问:“你也是来送饭菜的?怎么不送上来,反倒自己在这边偷吃?”
她还在痛苦地挠墙,脑袋奋力在墙上撞着,试图把喉咙里那团可恶的饭菜撞出来。他说:“别激动,莫怕,来,我看看饭菜。”一面探头看菜,仿佛完全没看到她在一旁凌乱地扭曲着,还在赞叹:“清炒蕨菜倒是不错,你怎知我爱吃蕨菜?”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被一团饭噎住,口吐白沫死在她最不想看见的人面前。覃川手指乱扭,冷不防抓到他的衣服,他俯身下来,捧着她的脸颊,嘴唇贴在她颤抖的唇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团倔强的饭立即柔顺安静地滚了下去。
覃川浑身软瘫在地上,咳得快要断气,耳边隐约听见他问:“我可以吃么?”
吃?吃什么?她警觉地扭头望,却见他捏着她用过的筷子,端起她吃剩的饭碗,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吃得认真且仔细。那筷子上还沾着她方才吃剩的白菜,饭碗边上还搭着她不小心掉落的饭粒。他有没有洁癖她是不清楚,但一个男人可以这么随意吃陌生女人剩下的东西吗?
不用手掐,她的脸现在也和染了血似的红,眼泪汪汪,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什么别的。就这么瘫在地上,傻子一般仰着头,看他蹲在自己身边,把剩下的饭菜一点点慢慢吃完,一粒米也没剩。看着他替自己把碗碟收拾进盒子里,修长的手指,中指上有一颗熟悉的淡青色的小痣。
鬼使神差,她低声问了一句:“好吃吗?”
公子齐的大半面容隐藏在面具后,可是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的,他点头:“……很好吃。”
再度鬼使神差,她说:“好吃的话,记得常来吃。燕燕饭馆,在城北的白水巷,不远。”
唇角上扬得更多:“好,我记得了。”
**
那天回去的时候,覃川的模样是很狼狈的,衣服上沾满尘土,头乱蓬蓬,双颊上的红晕一直都退不下去,越映得两只眼水汪汪,仿佛里面有桃花一朵一朵噼噼啪啪地绽放。
郭大婶一见她这模样差点晕过去,哭号着抱住她,如丧考妣:“川儿!你是被哪个混账欺负了?!”
老板娘更加惊慌,把乱喊乱叫的郭大婶使劲推进门,将店门关了个结实,这才小心握住覃川的手,低声问:“怎么回事?被人……欺负了?有没有……受伤?”她不敢问得太仔细,怕小姑娘受不了。
覃川摇摇头,把盒子放在桌上,说:“没事,只是摔了一跤。饭菜送过去了,公子齐先生说……说他以后会常来。”
满屋静默,覃川咳了一声:“是真的。”
尖叫声顿时掀破屋顶,趁着外面一群人兴奋得群魔狂舞,她老早就悄悄回到自己的小屋,头很晕,脆弱的小心脏很不听话要往外面蹦跶,好像快兜不住,她只好用被子死死压着。
想起方才因他答应的很顺溜,覃川大约是把脑子咳坏了,脱口而出一句话:“你……你真觉得好吃?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
公子齐这次答得更顺溜:“你希望是什么别的原因?”
覃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姑且不说他有没有看出她来,就这么一句问话便足以证明她问得多么愚蠢。遇到傅九云她好像总会变得很蠢,一惊一乍,必然是被他整怕了的缘故。
不等她再说什么解释,他说:“……是真的很美味,有我心爱的女人的味道。”
覃川像是被人插了一剑,脑子当场就乱了。回想她在香取山,好像确实有一次日常无聊,只随手做了一道鸡蛋羹。原本打算慰劳自己的,结果那天傅九云回来得很早,被他撞见的时候鸡蛋羹只剩一小半,他二话不说抢走就吃掉了。
那时候她也没想这么多,什么那是她吃剩的,勺子上有她口水之类的胡思乱想。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就觉着浑身不对劲,肯定是刚才噎得太厉害,把脑子咳晕的缘故。对了,刚才噎得厉害的时候,他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唇,覃川不敢确定。她面上覆了假脸,什么也感觉不到。
唉,乱乱乱,遇到傅九云,好好的一切都会变得这么乱!她翻个身,被子蒙住脑袋,逼着自己把“心爱的女人”五个字赶出脑海,可睡着了之后,不由自主,还是梦到他忧郁深邃的双眸,这样静静看着她,看了沧海桑田的一个梦那么长。
暧之昧之
公子齐在第三天打烊的时候静悄悄地出现在饭馆大堂中,老板娘刚把大门合上,回头便望见他那张青木面具,当场因为激动过度晕了过去。郭大婶伸手想扶来着,但传说中的公子齐先生已经先下手为强,拦腰将肥肉滚滚的老板娘一把抱起,毫不吃力,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如少女般红了脸颊的郭大婶,声线温柔:“把她放哪里好?”
郭大婶流着鼻血倒了下去。
覃川是被慌乱的伙计们撞门拖出来的,她正在洗头,用手拧着滴水的头探头往大堂看一眼,老板娘和郭大婶一人占了一只桌子,瘫软在上面呈晕死状。公子齐先生戴着青木面具,坐在大堂正中悠哉地喝茶,二郎腿翘得十分自得。
“先生来了呀。”覃川装模作样地走过去打个招呼,头上两滴水落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动,低头一言不地看着手背。
旁边颤巍巍地递来一块帕子,老板娘泪流满面:“先生别介意……她素来这么鲁莽,拿、拿去擦擦吧……”
他却将手背放在鼻前轻轻一嗅,唇角扬起:“……好香,是加了栀子花香油?”
又在卖弄风骚!傅九云你还能有点别的正经手段不?覃川打心眼里鄙视他这付骚包孔雀样,暗咳一声转移话题:“先生用过饭了没?不介意的话,我去做些小菜,先将就一下吧?”
他果然点点头:“也好,先吃饭,然后谈正事。”
正事?他要谈什么正事?覃川捉摸不透他要搞什么鬼,难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样,软硬兼施地逼迫她跟他回香取山?猛虎在脚下不安地吼叫,它还记得当日在客栈被傅九云一掌打伤的事,此时简直如临大敌。覃川轻轻踢它一脚,低声道:“你躲着别出来,不许冲动。”
她做了三菜一汤,因记着傅九云说他喜欢蕨菜,便特意多做了些。端去大堂的时候,老板娘和郭大婶已经殷勤地坐在他身边陪着说笑了,傅九云见那一盘明显分量足够的蕨菜,果然笑了,低声道:“有心,多谢。”
覃川咳了两声,装没听见,耳根却有点烧,幸好戴着假脸,旁人看不出脸红。
大堂里突然安静下来,这么一屋子的人,瞪眼看他一个人吃饭,气氛怪异的很。傅九云毫不在意,众目睽睽下,吃得慢条斯理,动作优雅。明明并不是狼吞虎咽,可饭菜还是很快见了底。
老板娘特别殷勤:“先生再添点饭吧?”
他将筷子整齐地摆在碗上,摇摇头:“不,多谢,我已经饱了。”
说罢却从怀中掏出一朵精致剔透的金花,屋内再次陷入突然的沉寂,每个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去。金花约有巴掌大,满屋子的晕黄灯光下,黄金的色泽令人目眩。那薄软而纤细的金色花瓣上,仿佛还有露水在滚动。姑且不说黄金值多少银子,单是雕刻金花的手艺,便举世罕见。老板娘他们早已看傻了,就连覃川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傅九云悠然道:“我很喜欢这位小厨娘,只不知老板是否愿意割爱相让?我愿以金花一朵聊表诚意。”
覃川“霍”一下起身,椅子都被撞翻了,倒把老板娘从惊愕中震醒,犹豫着看了她一眼:“呃,我、我们是没什么,但川儿她……”
郭大婶赶紧插嘴:“是啊!能被先生看上当然是川儿的福气,不过川儿已经有了心上人,叫什么豆豆哥还是花花哥的,是个画画……”
“咳咳!”覃川大声咳嗽,总算把她的话打断了。
傅九云微微愕然地看着她,问得很无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画画了?”
覃川嘴角一阵抽筋,干笑道:“是啊……听说修仙没前途,改行了。”
“原来如此。”他了然地点头,“那小川儿带我去见见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顺便指点一下他的画技。”
覃川终于体会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得差点把满嘴牙咬碎,艰难地说道:“他……他……在很远的地方……”
“长途跋涉什么的,先生我最擅长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顾挣扎一把揽过覃川的肩膀,反手将金花一抛,老板娘赶紧伸手接住,捧在掌心爱不释手。他说:“老板,小厨娘我就带走了,多谢你们照顾她这些时日。”
金花在手,老板娘早笑成了皱纹花,乐呵呵地点头。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么也甩不开他的手,她大叫:“老板!大婶!我、我不想……”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连抱带拽地弄出去了,只剩余音袅袅。捧着金花的老板娘忽然从狂喜中清醒了一瞬,为难地说:“等等,川儿刚是不是叫不愿意来着?”
郭大婶连连摇头:“没有啊,她开心得眼泪汪汪。”
老板娘感慨一声:“没想到公子齐先生真看上了川儿,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确实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开心。
不开心的人是覃川,无论她怎么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铁钳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纹丝不动。她怒道:“傅九云!放手!”
他无辜地低头:“你叫谁?谁是傅九云?先生我是公子齐,下次别叫错了。”
“你少装傻了!你……”覃川还没叫完,却见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五寸长短的东西来,那东西像是活的,为他揪住了细长尾巴,不停地扭动翻卷。猛虎本来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一见他掏出这东西,登时两眼放光,两只耳朵摇来摇去,一付馋虫大动的模样。
“乖乖的,好孩子,这个给你吃。”他笑吟吟地摇着那只小小妖怪,这种小妖怪只生在水里,对猛虎这些灵兽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记着上回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还拒的小样儿。
覃川感动极了:“好猛虎!坏人给的东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云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只同样吱吱哇哇乱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么?我这里还有很多,可以吃个饱。”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着纤细的猫步走过去,张开大嘴等他丢进来。他一口气丢了十几只进去,猛虎陶醉极了,立马把一掌之仇丢在脑后,滚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云笑眯眯地摸着它柔软的肚皮,似笑非笑瞥了覃川一眼,柔声道:“真是个坏主人,对不对?从来不给你吃好吃的,咱们以后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无耻了!覃川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灵兽被几只好吃的就拐走,叛变叛得神无比,转眼便开始围着傅九云讨好打转,恨不得抱着他舔满脸口水似的。
傅九云摸着它的脑袋,语重心长:“小厨娘,这么好的灵兽,你养不起还是不要养了,看把它馋的。”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个木头人,被他拽着继续往前走。他说:“你的豆豆哥呢?在哪里?叫出来给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无地自容四个字怎么写?看看她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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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云没有回清风楼,也没去什么青楼。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凤眠山脚下,那里有一个小村庄,早先他就是住在村庄的竹林里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不出来,推门见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扑上去抱住枕头。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都先丢在一边吧!要逼着她回香取山也罢,要抢走魂灯也罢,总之先让她睡上一觉再来处理这些乱糟糟的问题。
可有人存心不让她好过,傅九云走过来一把揭开被子,说:“先生还没吃饭,你怎么就睡了?快起来,做早饭去,先生饿了。”
覃川痛苦地抱着被子一角,喃喃:“傅九云你个没良心的……让我睡……”
“都说了是公子齐先生,傅九云是谁?你是厨娘,可不是请来让你睡觉的。”他捻了根小纸条儿,作势要往她鼻孔里塞。
她恨得牙痒痒,好,装不认识是吧?看谁厉害!
狠狠拉开大门,她一声不出去到厨房,揉面的时候往里面撒了大把盐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只乌溜溜的馒头,送到隔壁的瓦屋里:“先生,早饭来了。”
门被打开,他披散着长站在门口,面具不知何时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颗醉人的泪痣。覃川乍见到这张脸,手腕禁不住一颤,馒头差点摔地上。好像……好像有很久没见到他的脸了,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此刻却难得神情严肃,淡淡说一句:“放桌上就好。”转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纸上飞快勾勒。
覃川趁着放托盘,到底压不住好奇心,凑过去偷偷瞄了一眼。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他画画,当年她就为了公子齐的画好几次出宫打算结交之,想不到今天却突然有了机会。
他正描画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晕眩;衣衫半褪,若喜若惊若无措。他居然在画春宫图!在这样的光天化日,白昼朗朗的时候,画春、宫、图!覃川的耳朵一下烧了个通红,脆弱的小心脏狂轰滥炸似的蹦起来,想夺门而逃,偏偏两只脚和钉在地上一般,动也不动了。
傅九云神色平淡,好像他画的不是春宫而是花鸟鱼虫,语气也格外冷静:“好看么?”
画上的女子容貌艳丽风骚,星眸半睐,看着眼熟的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楼里那个花魁。上回青楼之间搞了个什么琴棋书画比赛,她跟着老板娘他们看过一次热闹,对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东风桃花。
她窘迫得口干舌燥,窘迫里还带着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这种情况,她是应该破口大骂此人下流无耻?还是娇羞无限地说你好坏?还是捂着脸掉头就跑?覃川觉得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问了一句:“……这是谁?”
他声音里含着笑,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女人,看不出来么?”
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要炸开了。很好很强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刚走到门口,傅九云却丢下画笔,捏了一颗馒头放在鼻前轻轻一嗅,慢条斯理地说:“味道有些不对了,闻着酸的很。”
覃川大窘,怎么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放了那么多醋,他闻不出来才有鬼!
傅九云放下馒头,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歪着脑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转,转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开许多,长披在肩上,将锁骨半遮半掩,光洁的胸膛上的肌肤在烛光下硬是映出暧昧的光泽。覃川的眼珠子乱转,一会儿看看他的头,一会儿看看他的脚尖,一会儿再看看窗台,就是不看他,胆怯地逃避之。
“小厨娘,”他叫她,语气悠然,声音醇酒般浓厚,“我对我心爱的女人,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别走了她的味,听话。”
高之潮之(一)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消失在墨蓝的天顶,天黑了,那个睡了一整天的小厨娘应当也该起来了。傅九云把散落一桌的宣纸收拾好,朝正对门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已经亮了灯火,朦朦胧胧的黑影映在窗上,分外慵懒。
他走过去,正要推窗,木窗却已经从里面被人打开,覃川趴在窗台上看他,那张可笑圆润的假脸不知何时被撕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珍珠般的美色,大有娇慵之态,犹带睡意的双颊,被披散的柔软长簇拥,显得一种柔弱的稚嫩。
“我饿了,可我不想动,公子齐先生那么能干,去做些吃的呀?”她的语气像在撒娇,睡了一觉终于缓过劲,先前的忐忑一洗而空,索性豁出去了。
傅九云含笑走过去,上下端详她,几个月不见,她再没有先前那种风吹吹就倒的瘦弱,整个人丰润了许多。如果说先前那种纤细惹人怜爱,那么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花,娇艳欲滴。他柔声问:“也行,你爱吃什么?”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大肉面、红烧肉、狮子头、排骨冬瓜汤……只要有肉都行,我不挑的。”
他失笑,语带揶揄:“怪不得胖得这样狠,这几个月吃了几头猪?”
覃川的嘴角又开始抽*动,干笑:“你也不错,没胖没瘦,依然那么风骚鲜艳,万人喜爱。”
傅九云正要说话,忽听头顶一阵老牛的哞哞叫声,一直睡在阴影中的猛虎一跃而起,急着表现它忠心护“主”的风骨,威风凛凛地站在傅九云身边,对从天而降的一辆牛车龇牙咧嘴。很明显,那个“主”现在换人了。
趁着傅九云走向牛车,覃川试图挽回自己这个“前”主人的面子,讨好地摸了摸猛虎的脑袋,柔声道:“乖猛虎,跟着他没结果的。他不是个好东西。”
猛虎不屑地喷鼻子,爪子在地上划了半天,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肉”字。
——跟着傅九云,有肉吃!
穷光蛋覃川只好满含热泪地看着自家灵兽屁颠屁颠跟在傅九云身后,对突然出现的牛车吼之瞪之,其拍马屁的功夫,简直令她汗颜。
牛车上什么记号也没有,独拉车老牛脖子上挂了一张牌子,上书“傅九云你丫滚来陪老子喝酒”几个字。傅九云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只酒葫芦,喂那老牛喝了大半,它立即喜得摇头晃脑,四只蹄子下腾起艳红的火光,倒把猛虎吓一跳,它刚一直琢磨着这只牛能不能吃来着。
“好吃的上门了,收拾一下,跟先生我走吧。”他弹了弹那张牌子,对覃川眨眨眼睛。
**
直到坐上牛车,腾空而起直往南飞去,覃川才想起以前在香取山也常生这种事,夜半月明时分从天而降的马车把他接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酒气冲天的回来。
“还是以前那位常请你喝酒的熟识?”她问了一句。
傅九云揭开窗帘一角,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淡淡含笑道:“眉山君最贪杯,与他不分胜负已久。若要求他办事,送上金银美人都无用,只须在酒量上赢他一次,便是有求必应。”
看这乘风而飞的牛车架势,眉山君想必也是个仙人,仙人素来不插手凡俗事务,这眉山君能办的又是什么事?被凡人求下山驱鬼祈福么?
飞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牛车渐渐降下去,停在一座开满红白花朵的木桥前。桥后是一座宽敞的庭院,赭黄色的木门紧紧合闭,门前种满了紫丁香,一团团锦簇着,幽香四溢,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吐露出丝丝清凉之意,仿佛门里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傅九云揽着覃川的肩膀,走到门前轻轻举起挂在门环上的小木棒,在旁边的皮鼓上敲了三下,过了片刻,木门轻轻开了,从里面迎出一双一模一样的小孩子,一男一女,穿着同样的红裙白衫,莹润可爱。
“九云大人。”两个孩子整齐地朝他行礼,“我家主人等候多时,请随我二人来。”
门后又是一条开满花的小径,走到尽头便分成两条岔道,女孩子引着覃川走向左边的岔道,一面道:“姑娘请随我来沐浴更衣。”
覃川微微一愣:“……还要沐浴更衣?”
女孩子话里带着傲然:“这是我家主人的待客规矩,就算是人间帝王到了眉山居,也没有例外呢。”
真不知这眉山君是什么人物,架子端这么高,还有逼着客人洗过澡换了他家的衣服才能进门的道理。那左边岔道走到尽头便是另一方庭院,院中有天然温泉,色泽乳白,热气蒸腾,弥漫着一股药石味。
覃川痛快泡了许久,女孩子送来一袭柔软的白衫,一双崭新的木屐,换上之后只觉满身清爽,精神不由为之一振。此时再随她顺原路返回,嗅着庭院中花的芬芳,绵软的夜风透过白衫吹拂在肌肤上,每一步都有种可以乘风而去的感觉。
傅九云等在一丛紫丁香下,松垮的白衫云朵一般笼罩着他,漆黑长拢在一边肩膀上,正与那个男孩子说笑,一偏头见她从这里来了,便停了不说,只是定定看着她,神色温柔爱怜。
被这样一双宝石般的美丽眼睛凝视,并不是容易的事。覃川情不自禁垂下头,耳朵又烧了起来,最近她脸皮大约是变薄了,动不动就来个充血脸红,自己都快受不了。
肩上一暖,是他又揽了上来,动作自然且亲密,仿佛他就应当是这样靠近她的。覃川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他一下,可心底却又不愿他当真离自己如陌路人,这种矛盾实在令人无奈。
耳廓热,是他的唇贴近,热气喷在上面,她呼吸都要停了,却听他低声耳语:“今日只管放开肚子喝酒,能喝多少便喝多少。横竖万事有我,醉了也没关系。”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放开肚子喝醉吧?!覃川横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不由愣了一下。他眨眨左眼:“总之听我的,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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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君等在庭院深处的一座小小殿宇内,殿中铺了一层柔软白草编织成的地毯,檀木做的小案摊了一地,和小案一起乱七八糟滚在地上的还有许多同样穿着白衫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妖有人。
浓烈的酒气夹杂着暖风扑面而来,这些人应当都是醉得晕死了,遍地挺尸也无人来管。醉生梦死的殿内,只有一人在动,他在斟酒,从巨大的酒坛把酒倒进酒壶里。这是个瘦的十分离谱的年轻男子,像一只骷髅架子撑着衣服似的,双颊上带着病态的晕红。听见脚步声,他忽然抬头,目光居然湛亮锐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覃川被他扫了一眼,脚下不由自主一停。
眉山君话不多,直接抛了一坛酒过来,被傅九云飞快一捞,拆封仰头一气喝了大半。他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拍拍身边的软垫:“可算来了,坐下,一起喝酒。旁边的姑娘也来。”
傅九云揽着覃川坐在他身边,介绍得十分简短:“她叫覃川。”
眉山君淡道:“好!大燕国的帝姬,我敬你一壶。”
他敬酒用的居然不是杯子,而是酒壶。覃川被动地端起酒壶,默然看了他两眼,见他手腕上系着一串五彩琉璃珠,过世的老先生腕上亦有同样一串,于是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我们亦算是同一师门了,这壶酒,应当我敬师叔才对。”
说罢毫不犹豫,仰头饮干了壶中酒,倒转壶身,一滴不剩。
眉山君又笑了一下:“好眼力。大师兄当年为了报恩离开师门,投身大燕皇宫教导皇族白纸通灵之术,一晃眼,百年过去了。他只是个半仙,如今应是过身了吧?”
覃川答得恭敬:“是,先生葬在西方琼国挽澜山下。后事全由我打理。”
眉山君并无悲戚之色,又取了两壶酒,一人一壶,与她碰了一下:“这壶我敬你,多谢帝姬料理师兄后事。”
虽说覃川是个无底酒桶,却也架不住他一上来就一壶一壶的敬酒,而且壶中酒并非普通烈酒,一入口便知是起码三种以上的酒兑在一处的混合烈酒,极易醉人。她睡了一天,一粒米也没吃,空着肚子灌了几十壶酒,渐渐的头便晕了。
所幸眉山君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到了第三十五壶的时候,手腕抖得厉害,酒液倒是大半洒在了外面。他长叹一声:“果然好一个酒中女豪杰,我今日喝了整整一天,眼下是不行了。明日再战你二人。”
他从袖中抛出一把白纸,落地瞬间化作十几个红裙白衫的童男童女,与门口接待他二人的并无二样,吩咐:“把这些没用的酒鬼统统丢出去,锁上大门517Ζ,明后日一律不见客。”
这一手白纸通灵却比大燕皇族用的漂亮多了,覃川到如今也只能召唤灵兽,唤不来人形灵鬼。眉山君摇摇晃晃起身,扔了一只厚厚的信封在傅九云怀中:“这次算我输,国师的来历先给你一半,明天赢了我再给你另一半。”
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只留一阵浓烈酒气。
覃川原本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听到“国师”二字却和一个霹雳炸在头顶似的,立即醒了,转头疑惑地看着傅九云。他什么也没解释,只将信封塞进怀内,对她眨眨眼:“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厉。”
她静默半晌,突然说:“国师?天原国的国师?”
他淡淡一笑:“乖,别问那么多。”
覃川果然没再问,扶着酒案要站起来,两条腿和棉花做成似的,受不住力瞬间便软了下去。傅九云拦腰将她抱起,一路穿廊过院,最后她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被褥带着松林竹叶般的清香,轻轻盖在她身上。
覃川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突然惊醒过来,只觉屋里漆黑不见五指,身旁躺了一个男子,胳膊横过来扶着她的肩膀。
他身上有熟悉的香气和酒气,是傅九云。覃川微微动了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鼻息绵长,显然是睡着了。她咳了两声,低低叫他:“傅九云,傅九云?”
他嗯了两声,睡意十足地,翻了个身把她搂住,当被子似的蹭两下继续做梦。
覃川瞪圆了眼睛,心头咚咚乱跳,悄悄抬手探入他的衣服里,不着痕迹摸索那只被他藏起来的信封。摸啊摸,摸到一片光滑紧致的肌肤,赶紧撒手继续摸别的地方。再摸,摸到衣服里的暗袋,摸上去感觉没有信封。再再摸——却被他用力抓住了手腕。
她一惊,顿时把眼睛闭死,装作睡着的样子。身上一紧,被他像是要揉进身体里那种抱法,纵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他身体那种烫人的热度。覃川再也不敢装睡,急道:“我……”
话未说完,他已经重重吻了下来,甚至有些粗暴,近乎蹂躏地吮吻她的唇。跟不上他的节奏,她感到唇上的痛楚,像是被火在燎,不由奋力挣扎,拉扯他的头,将两人密合的唇拉开一些些距离。
“信封!”她颤抖地说了两个字,他却什么也没说,趁着她张口,一路攻城掠地,侵袭口中瑟瑟抖的舌。
覃川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道与炽热中,不再是轻佻的挑逗暧昧,纠缠包裹在一处的唇舌满载着凶猛的**,他要吃下她,钜细靡遗,每一寸都将要属于他,容不得她拒绝——不容许拒绝。
他掌心如烙铁,忽然从衣衫下摆探入,罩在她**的后背肌肤上,渐渐下移,勾住腰身最美的那个弧度。覃川只觉意乱情迷,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了她,想要贴住他,紧紧地贴上去。抱紧他,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那样抱紧。
胶着缠绵的唇稍稍分开一丝,傅九云粗重炽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声音暗哑得几乎分辨不出:“……你要做坏事?那大家一起来做坏事好不好?”
高之潮之(二)
大家一起来做坏事吧——可她本来只是想偷看一下那封信。
覃川脑子里已经成了稀烂的浆糊,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像是要溺毙在他深沉的怀抱里,纵使大口喘息,也吸不到气。手、脚、身体,统统不是自己的了,要怎样安置才能安心?
他心有灵犀一般,勾着她无措的双臂环在自己肩上。这一次,湿润的唇落下得极温柔,细嚼慢咽她唇齿深处的柔软娇嫩,不动声色引诱她跟随他的节奏,一下一下,舌尖纠缠;一下再一下,如海草一般摩挲不忍分离。
身上那件白衫左一道衣带右一颗暗扣,穿的时候都觉复杂无比,可在他手下却温顺驯服,指尖所到之处衣衫所有的缝隙便开了,被他用牙齿咬住,一点一点从肩头拽落。他潮湿滚烫的唇盖在了花朵般的胸脯上。
覃川抖得几乎要散开,十根指头死死掐着他结实的肩膀,指甲陷了进去。想要躲,后背却为他那样用力地抱住,不知往哪里躲去。可怕而汹涌的潮水自踵至顶,带着近乎死亡的甜美,吞噬她。他身上的白衫冰冷绵软,长袖擦刮着她的腰;他的唇却烫得要把她点燃,噬咬,舔舐,仿佛她的身体是诱人的糕点。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忍耐却又必须忍耐的酥痒微疼,她真的快要死了。
遥远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轻轻的说:停下,要停了,不能再继续,你不该这样。
停不下来,心底有个更加清晰的声音回旋。她对他,是依恋?是闪躲?是爱慕?还是仅仅想要寻找一个可以稍稍依靠的温暖怀抱?她自己亦分不清,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大约他于她是一杯芬芳毒酒,其实知道饮鸩止渴四字的含义,她现在最该做的是给他一个响亮耳光,然后愤然离去。
可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她这样和自己说,隐隐有个疯狂了豁出去的念头,想要尝尝这杯毒酒的甘甜芬芳。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是的,她何曾畏惧再失去什么?这世间,欠她的人太多,她却独独欠了傅九云一笔债,还不起他,那就这样吧。这么长时间,一直耍心计,与人斗、与妖斗,她已经累了,只盼早日了结这场复仇的空虚。在一切都结束前,至少她还可以拥抱他,用依然存在的双臂紧紧拥抱不停追逐在身后的他。
傅九云的指尖有细小火焰,温柔而不容抗拒地覆盖在她最柔嫩的地方,像是在试探,小心翼翼,带着一万分的爱怜,轻轻抚摸她。那无法捉摸的吻也终于不再乱跑,安抚似的,在她半张的嘴唇上随着手指的节奏一次次落下亲吻。
覃川像是一尾刚被捞上岸的鱼,不甘心地弹了起来,无法抑制地,晕眩中自喉间出一个哭泣般的呻吟:“九云……”
柔软的双臂却迎上去,藤蔓一般缠在他脖子上,将他勾向她,勾向她。
傅九云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没有撤离,只是那样静静覆盖着她。他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脑子里仅剩一根绷了死紧的弦,要么就此松开,要么干脆拉断。她已经为他敞开,已经在他眼前,想要她,好像下一刻死亡就要来临,迫不及待,急不可耐。
他那么想要她。
紧密贴合的身体敏感地察觉到她身上的白衫已经松垮得差不多了,仅仅能替她遮掩一些体肤,那样反而令她如今曼妙丰润的身体显得越诱人。
接下来不是她疯就是他要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突然慢慢撤离,覃川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心里骤然感到一阵绝顶的空虚,失神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的呵气摇摇欲坠。
傅九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已然湿润滑腻,美妙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他将那根手指含在口中,舔了一下,双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尝一种珍稀的美味。
“……我想做坏事了。”他捧着她火热的双颊,贴着唇喃喃说。
那就做吧!她闭上眼,张开口,牙齿轻轻咬住他的下唇。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窗台下的芭蕉叶上,那细碎缠绵的声音像他模糊的耳语,从她耳边唇畔辗转蜿蜒而下,一寸寸,一步步,替代了手指亲吻在她最娇嫩的秘密上。
一个人做坏事就足够了。
他的头泛着凉意,摩挲在她光裸的大腿内侧,掌心有了汗意,在她肌肤上留下湿漉的痕迹。品尝她,诱惑她,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推着举着,让她攀上陌生的高峰,不许下来。
覃川竭力地仰头,想要呼吸,又感到吸不进一口真正可以活命的气。她的手在被褥上划动,如同溺水的人,密合的帐子被撩开,朦胧的夜光笼罩在身上,他结实美丽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白衫成了半透明的,贴在起伏的肌肉曲线上。
他突然撑起身体,“嗤”一声将身上的衣服撕烂抛下床,晶莹的汗珠落在她胸前,先时滚烫,后又变得冰凉,顺着肋骨染在被褥上。
或许是要来了。覃川眨了眨眼睛,冷不防他突然抓起被子,有些粗鲁强硬地,将她盖住,然后一个翻身,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下巴放在她柔软的肩窝上,深深呼吸她间的幽香。她的背与他胸膛上裸露出的肌肤贴得那么密合,仿佛吸吮在一起的唇。
覃川不解地抓住他的手,傅九云声线沙哑:“呵,味道很好,你这个坏丫头。”
张开口轻轻噬咬她后颈,辗转沉重的亲吻,一直蔓延到耳廓,胳膊渐渐收紧,几乎要让她窒息在怀抱里。她因不适而挣扎的力道太过弱小,于是就成了有些不甘的欲迎还拒。他的手滑进被子里,顺着柔媚的曲线往下探,再一次覆盖在他方才细密亲吻撩拨过的地方,她出一个猫一样的哼声,一下蜷缩了起来。
轻柔地撩拨她,她的腰在努力的躲闪,一下又一下撞着他,像挣不开蛛网的小小虫。傅九云一只手按住她坟起的胸,贴着耳朵喃喃:“忍着……乖,忍一忍,别动……”
他的手指探了进去,深深地探进去。
覃川僵住了,两人粗重交织的呼吸骤然停住,仿佛一瞬间陷入了另一个莫名境界。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低沉的声音像一个迷幻的梦,说了许多只有他和她才懂的话,像是安抚,像是引诱。引诱她落在他的网里,再也不会挣脱开。
他的手腕温柔而小心,耐心地引领她去一个陌生而绚烂的世界。身体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完全不受她摆布,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掌心里汗水淋漓,无助地死死抓住他按在胸前的手,为他分开五指,交错而握。
隐隐约约,她记起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但没有能力再深入仔细思考。事情已经往她不曾想过、也不太愿意的那个方向展狂奔,他不让她追回,再没有机会追回。
**开闸,疯狂侵袭,不可控制。覃川记不得自己后来有没有喊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徘徊,他始终那样紧紧地抱着她,一丝一毫也没有松开。潮水渐渐蒸,挥干,变成燎原大火,在脑门里穿梭烧灼,在四肢百骸席卷。
覃川再一次蜷缩,身体内部也在蜷缩,然后再舒展,像是生命脉搏在灼灼跳动。或许下一刻她就要坠落去地狱,也可能下一刻是升上九霄天,可是谁还会去想那么多?她觉得自己是哭了,哭得极伤心,甚至已经不能记忆为什么要哭。
傅九云将湿润的手掌收回来,扳着肩膀将她翻转,细密地吻着她紧闭而流泪的双眼,炽热的鼻尖,还有颤抖的嘴唇。
“我爱你,川儿。”他说,“我爱你,嘘,别哭……”
将手掌上的湿意擦干,他双手插入她浓密的间,捧着她的脸,抚慰地一下一下啄吻。覃川渐渐从翻滚的浪潮中浮起,明明是满足了,可是身体却不安地叫嚣,叫嚣着更大的空虚。她颤巍巍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上滚下泪珠,哀求似的看着他。
傅九云却合上了双眼,坚定地摇头:“不行,不行。”
覃川双眼又红了。
他笑了笑,将她腮边汗湿的长拨到耳后,低声道:“我要你记着我,但我还想要你更重要的东西。”
不是她爱着他就不行,不是心里塞满他就不行。他要她的平等,从心到身体,只有他一个人。傅九云就是这样自私自大,他可以纵容她,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做一切自己不甘愿做的事,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爱他。
覃川再次闭上眼,眉头紧蹙,心里只觉无穷无尽的疲惫空虚。她什么也没说,用力推开他的手,傅九云却不屈不挠换个方向继续抱住她。推了几次,他始终不放,霸道却动作温柔,一次次要抱紧她。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一直咬得嘴里满是血腥味。
傅九云安静地把手放在她唇边,另一只手却揽着她的脑袋,指尖摩挲着她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抚摸。
她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碎了,碎在他温柔的抚摸下。
“不要再逼我。”她终于松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紧紧抱了她两下,柔声道:“好,你睡吧,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刹那永恒
话是这么说,她要是现在能睡着才有鬼。覃川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傅九云就睡在身边,肌肤上的热度隔着衣服源源不绝地传递过来,令她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她忽然低声道:“我的事……我的事是我自己的,国师的事情我也要自己调查,不要别人插手,特别……特别是你。”
傅九云的声音更低:“为什么特别是我?”
她死死咬住嘴唇,什么也没说。或许是怕自己一张口,会说出自己也不愿去想的那个答案。是的,无论她怎样刻意地不在意,不去思考,不去理会,傅九云在她心里的位置还是一日比一日明朗。
这是个令人恐慌的局面,不能再展下去。
他的手抚摸在她头顶的柔上,带着安抚的温柔,轻声说:“从你把魂灯带走的那一刻起,事情就与我有关了。我知道你死也不会交出魂灯,所以我死也不会相让。川儿,我有一辈子的时间陪着你耗,你要拿我怎么办?”
她确实不能拿他怎么办,就因为不能,所以她才格外地烦躁。他真的要逼疯她了。
覃川猛然转身,双眼犹如碎冰一般,冷冷地看着他。她恨得想要杀了他,却又脆弱得想投入他的怀抱,让他紧紧地抱住,直到死亡来临都不要松手。她想要的不过是刹那的温暖,太累了,想要有个人扶着她,至少在死之前可以稍稍感到幸福。他却那样吝啬,要永恒来交换。
他那么残忍,生平罕见。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说,哽咽着,眼里有泪水在转,“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傅九云,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都给不了。我只是……我现在只能……”
说不下去。
恐惧自己的心会因为他而悸动,这样是不好的。就算真正爱上了,也会马上面临分别。爱有多甜蜜,分别的时候就有多痛苦。她不想再经历一次痛苦的别离,也不愿他体味这种滋味。她竭尽全力挽回失态的局面,不能让事情随着他的步伐展下去了。
“就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也没认识过,今天第一次见,看了我再忘了我,这样不好么?”
傅九云笑了一下,眼神却渐渐变得忧郁。过了很久很久,他说:“抱歉,我做不到。要我对爱了五年的女人松开手,不可能。你在怕什么,我知道。覃川,就算你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也要那个时辰完完全全属于我,你心里只能有我。九云大人什么也不怕,你继续自私,想杀了我也没关系,你听好了,我要定你。”
覃川怔怔看了他很久,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她忽然动了一下,转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再也没说话。
**
隔日见了眉山君,他很君子的什么也没问,没问他们为什么睡到近午时才起身,也没问为什么夏天那么热覃川要用丝巾把脖子围起来。他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傅九云,好心地说:“今天能赌么?不行的话后天再说。”
谁都能看出傅九云眼底淡淡的黑色,俨然是一夜没睡且备受折磨的模样。覃川装没听懂,把脸别到一旁看窗外的小桥流水,傅九云笑了笑:“啰嗦什么,我何时输给你过。”
眉山君不以为意,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三四个红裙白衣的孩童捧着一尊一人多高的酒坛走进来,那里面已兑满了芬芳美酒。酒坛旁架了两只大木勺,大约是用来舀酒的。
“我本来是打算你我二人今日喝干这一坛‘醉生梦死’,但既然情况有变,我身为东家也不会占你便宜。我们就用这木勺舀了酒,帝姬来判,到申时,谁喝的勺数多,谁就算赢。如何?”
“悉听尊便。”
覃川见他貌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憋在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九云,还是我来喝吧?”
傅九云回头对她抿唇笑了一下,眸中宝光流转,竟有一丝妩媚之意:“怎么,心疼了?昨夜才应当心疼我。”
她立即闭嘴,故作冷漠地别过脑袋,耳根却渐渐红了。
白白的看两个大男人喝酒实在没什么趣味,覃川坐着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正打算起身走动走动,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几个小小孩童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失声高叫:“主人!有个煞星冲破大门进来了!”
三人一齐抬头,却见远处有个提着长鞭的高大男子飞快朝主屋奔来,身后一群人形灵鬼跟随,有的拽有的扯,有的施法拖延有的拳打脚踢,却无一能奈何得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主屋。
眉山君和见了鬼似的,一骨碌滚到了桌子下面躲着,死也不肯出来。
那人看了一圈,眉头一皱,冷冷问傅九云:“那窝囊仙人呢?”
傅九云耸耸肩膀,笑道:“谁知道?或许是醉死在温泉里了吧?”
那人神色更冷:“也罢,回头替我告诉他,辛湄我带走了,以后他若敢再靠近半步,休怪我下狠手!”
说罢转身便走,没一会儿便不知从哪个厢房里找到了个少女,抱在怀里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来去如风,谁也拦不住一步。
傅九云饶有趣味地用脚踢了踢躲在桌下嚎啕大哭的眉山君:“人走了,出来吧。没用的东西,胆子这样小也敢和别人抢女人。”
眉山君哭得鼻涕都流出来,哀怨地一遍一遍叫着“小湄”,可劲儿捶地,先前那高傲如瘦梅的姿态是半点都没了。覃川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好奇地看着傅九云,用眼神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傅九云朝她眨眨眼睛,弯腰把哭成破布一般的眉山君扶起,慢条斯理地替他整理头衣领,一面柔声道:“眉山,一个女人而已,你是堂堂仙人,要什么女人没有?赶紧忘了她,咱们喝酒才是正理。”
眉山君哭得更厉害,哀嚎:“小湄不是别的女人!天下就一个小湄!她好不容易自己跑来找我一趟,怎么这就走了呢?”
“你既这样喜欢她,那就去抢回来好了。”
“……不行!她男人太厉害,有战鬼血统,我打不过他!”眉山君一提起那男人就哆嗦了一下。
“你只管攻陷女人的心,只要她喜欢你,就来十个战鬼也奈何不了你们。”
“不行……小湄心里根本没我!”他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顿足。
果然是个窝囊仙人。
傅九云一言不给他倒酒,眉山君一勺一勺的酒灌下去,便像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无非是他怎样与她相识,怎样为她心动,她怎么好,怎么可爱怎么美丽。覃川听着都快睡着,背过去打了个大呵欠。
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喝酒,因为很容易就会醉,眼下眉山君正是这个状况,被别有用心的傅九云一勺勺灌下烈酒,还不停说话,说到后来舌头都打结了,突然哽咽一声,扑在桌子上继续嚎啕大哭。
傅九云转头对覃川眨了眨眼睛,她立即会意,笑眯眯地问:“师叔,您老醉了,还是下去歇息一下吧?”
真正喝醉的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醉了,眉山君只是含含糊糊地摇头否认,隔了一会儿,鼾声大作,却是睡着了。
傅九云唤来灵鬼把他扶着去卧室休息,回头对覃川露齿一笑:“这次赢定了。”
果然第二天眉山君脸色十分不好地找来,丢了一只信封去他怀里,恨道:“你也不是好东西!趁人之危!东西给你!昨天的事……不、不许说出去!”
傅九云了然地点头:“你只管放心,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连我的脸也没了。”
眉山君脸色绿:“你、你一点也不懂我的痛苦!”
傅九云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敛笑容,正色道:“眉山,真要喜欢她,被打一顿也没什么。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告诉她,只会哭鼻子,是不是男人?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眉山君脸色更绿:“他是上古战鬼后裔!你说的轻松,你怎么不去和他打?!”
“我爱的女人又不叫辛湄。”他轻描淡写一句,堵得眉山君脸色绿成了青桃子,忽然把袖子一摞,把脚一顿:“你说得对!我、我去和他打!”
说完掉头就奔了出去,唤来灵禽仙鹤,长衣飘飘仙风道骨地去找情敌打架了。
覃川同情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再看看一旁奸笑的傅九云,话说,他交了傅九云这样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此人见谁黑谁,已经到了黑遍天下的地步,实在让她不得不佩服。
“眉山素日冷静自持,熟知天下苍生之事,无数人花费上万金也未必能求到他一道情报。”傅九云好心解释了一下,“只是他有时候脑子会抽筋,习惯就好。我们住着,等两天再走好了。”
覃川奇道:“为什么?”
他同情地望着远方的天空,说:“等他被揍半死,回来我们可以看笑话。”
“……”
太子的邀约
半月后,鼻青脸肿的眉山君回来了,覃川合着傅九云痛快看了次笑话,为其恼羞成怒地驱逐,收拾一番回到了凤眠山脚下的那个小竹林里。
其时皋都却出了一件大事,礼部张大人并着几位守京武将一夜之间被贬,合家老小尽数充军。那张大人本是住在前街的,下旨之日,全府男女号哭震天,周围百姓亦为之恻然。究其缘故,却是欺君之罪。
原本七月底是天原充实后宫,大举选秀的日子。天原国选秀女和大燕不同,有品级的官员家中有女年满十六便要请画师为女儿作小像,写上姓名出身,密封了送入宫中由皇上皇后亲自挑选貌美端庄的。当日张大人出资一千金,求了傅九云替他女儿作小像,谁知却被一口回绝,理由是:公子齐从不为未婚女子作小像,除非是春宫图。
张大人无奈之下,于家中众多妻妾内选了个容貌与自家女儿有两三分相似的,死乞白赖央着傅九云替她作了画,密封起来送入宫内。
岂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的官员听说此事,纷纷来求傅九云作画,他亦是被缠得头疼,索性带着覃川躲到了眉山居,一躲就是半个月。
再说那个天原国皇帝,因为太子之死气得一身恶疾缠身,对选秀原本并不怎么上心。谁晓得因缘巧合之下见到张大人送上的那幅小像,竟然就对上眼了,连病都好了三分,立即选中其女,当夜就招来侍寝。见到了张小姐又觉得与画中人不甚像,皇帝难免一通火,把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吓住了,失口将事情经过全说出来,皇帝龙颜大怒,派人调查此事,确认无误,当即便下旨将那些送上假画的官员配充军。
张大人一家老小,连着那位可怜的张小姐都被押往边陲之地,唯独那画上的小妾被人秘密留下了,送上龙床,连着玩弄三四天,玩得不成*人形,皇帝的丧太子之痛才稍微好转些。
又因得知画画的人叫做公子齐,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知道是一位高人,指不定还是个神仙,故而立即派人前去相邀。
传旨的太监到达竹林外的时候,傅九云正将新近画好的春宫一幅幅卷起,装进细长的画筒里,交给门外等得焦急的商人。一幅春宫图三百金,吓死人的高价,覃川一面剥枇杷一面咂舌:“我还以为你从不卖画呢。”
傅九云走过去低头从她手里咬住一颗为她吃了一半的枇杷,大嚼特嚼一番,才道:“如今与往常不同,我要上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覃川怔怔看着自己变空的手,隔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你又打算做什么?”
他没回答,意味深长地往竹林里看了一眼,果然片刻后听见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响起:“公子齐先生,圣上有旨,快些出来领旨!”
覃川刚剥的那颗枇杷掉在了地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别动,只管坐着。”
他是要接近天原皇族?!她深深地盯着他,谁知傅九云并不答话,只悠闲自在地捡起方才她掉在地上的枇杷,剥了皮继续吃。太监在外面连叫三遍,不见回音,大约是有些气急败坏了,踩着竹叶要闯入竹林。
傅九云抓了几颗滑溜溜的枇杷核,随手抛进竹林,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外面的太监却转来转去死活进不来,鬼哭狼嚎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了。覃川愕然看着他:“呃,你就这样让他走?”
他笑得有些贼,慢条斯理地说:“一招就到便不是高人了,庸人才对。”
“……你接近皇族,是为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偏要问出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傅九云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竹林边有几株细竹抽高,鲜嫩欲滴的模样,他用手摩挲着,忽然兴起,在竹上刻了“傅九云”三字,笑道:“回头这根竹子长高了,我的名字大约也会随着长高,叫别人知道这根竹子是我的。”
他难得孩子气一番,覃川也有些好笑,凑过去在另一根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得意洋洋:“那这根就是我的。”
他俩把靠着竹林边上新长出的小竹子都蹂躏一遍,覃川抢不过他,只好抱住最后一株竹子不放,飞快在上面刻下“覃川”二字,还没来得及宣称自己是主人,傅九云便强行凑过来,明目张胆地在她名字旁刻了自己的名字。
“这根就是我们两人的吧。”他握住覃川挥上来的拳头,忽然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就算以后人死了,成灰了,总还是有痕迹证明一切存在过。不会所有一切都成灰的。”
覃川别过脸不看他,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鬼使神差,居然盯着竹子上两人靠在一处的名字起呆来。是的,他说得不错,就算以后**陨灭了,魂魄被忘川洗涤了,把这一世的痛苦美好尽数抛却,这片竹林却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青竹不会说谎,两人并排在一起的名字便可胜过千言万语。
她了很久的呆,忽喜忽悲,一时心跳一时又颓然,竟有些如痴如醉。
已在黄泉的亲人们,此刻是苛责她,还是为之欣喜?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有一种想要活下去的**。不是对刹那美好的**,是活生生的,鲜血般炽热活泼的**。或许真像傅九云说的那样,他想要她过一个普通女人该过的幸福日子,事到如今,她自己也隐隐有这样一种愿望。
明知这样的愿望不可能,可期盼的心不是假的。她就这样被来回拉扯,想要在幻想里逃避令人痛楚的那面。她才觉自己仍然会幻想,想与他看着这片竹林越茂盛,刻着两人名字的那根青竹越长越高,到白苍苍的时候两人来探望它,说起那些永不湮灭的事情——多么美好的幻想,令人流连忘返。
覃川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把额头埋进掌心,她已经不愿再想为什么傅九云会出现在幻想里,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甚至左紫辰也不可以。
不用再想了,也不能再想,她对这个事实感到精疲力尽。
傅九云从后面轻轻环抱上来,下巴抵在她肩窝上,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再反抗,深深地无力地靠向他,像是战败了,对自己缴械投降。
“起风了,回去吧?晚上我做红烧排骨。”他低声说,拍了拍她的头顶。
覃川半天没声音,忽然动了一下,耍赖似的回答:“大厨师,我不要红烧排骨,要你的拿手菜。”
他立即起身左右张望,神情犹豫。她奇道:“你看什么?”
“看庄子里哪家养了羊,不是要吃我的拿手菜么?”他笑得诡异,“九云大人的拿手菜就是烤全羊。我去偷一只来烤。”
“……”覃川彻底无力了。
羊到底是没烤成,傅九云倒是买了些牛肉,切成巴掌大小的薄片,放在铁丝网上细细炙烤,撒上些许盐末油脂,香气四溢,覃川差点把舌头咬下来,连夸好吃的功夫都没有。看不出,他居然真的会做菜,而且手艺极好。
两人正为最后一块肉鹿死谁手而大辩特辩,忽听竹林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要闯进来。傅九云仔细听了一阵,点头笑道:“被小瞧了,那皇帝居然只派了两百人来围剿。”
覃川瞬间便悟了,估计是天原皇帝觉着脸面被损,恼羞成怒,索性派了人马来围剿他。估计这一番动静也有试探之意,看这个传说中的高人究竟有多高。她趁着傅九云侧耳听动静,急忙抢了最后一片牛肉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招来的,你自己解决。”
傅九云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回头和你算账。”
他随手抓了一把小石子抛出去,一落地便化作金光闪闪的天兵天将,每个都有两三人高,往竹林外一站,唬得外面那些士兵纷纷倒退rshǚ.net。没过一会儿,竹林里缓缓飞出一只雪白的小鸽子,在领头将士面前绕了两圈,落在他掌心,却化作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请回。
两百人马霎时没了士气,不战自败地走了。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覃川本以为那天原皇帝会再派更多的人来围剿,谁知一等就是十天,没等来围剿,却在竹林外收到了一张天青色的信封,用细细的铁箭钉在一根青竹上。
取下一看,上面的印鉴令她眉毛一跳——是天原国的太子。
打开信纸,劈头两个字便让她的心沉了下去——“大燕帝姬,别来无恙否?月十五,昊天楼,盼卿有雅兴,一同赏月饮酒。”提也没提傅九云,对方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也早知道她与傅九云混在一处。
或许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那次没能杀掉太子,他只需细细调查一番,便能摸清她的真实身份。不过更让她惊愕恐慌的,并不是身份被识破,而是信封中另附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截巴掌大小的绸缎,紫色,用暗暗的青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云纹。
认识的人里,只有左紫辰才会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只有他,再没第二个。
覃川把信纸撕成碎片,一颗心在胸膛里时紧时松,身体仿佛在浓稠的水里缓缓下坠。几乎是本能,她立即回头往竹林后的瓦屋看去,瓦屋前空荡荡的,她愣了好久,想起傅九云应当正在厨房做饭,如今做饭做菜都轮到他来弄了。
她在竹林前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脖子上的肌肉都开始酸疼。
大风拂过竹林,叶片纷纷坠落,覃川突然动了一下,像惊醒了似的,将那块碎布塞进怀中,转身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