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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鸦杀全文阅读

作者:十四郎     三千鸦杀txt下载     三千鸦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爱恨(二)

    覃川想,她应当决绝一些,奋力挣扎,然后远远的离开他再也不回头看一眼。这世上有很多感情长痛不如短痛,无论它们是以什么理由告终的,拖着磨着都会令人憔悴。壮士断腕的决心,早在四年前她就有了。

    可她却累得动也动不了,整颗心已经疲惫得再也挂不起任何负担。如果一切都可以回去,她亦希望可以做个蜷缩在他怀中的小女人,风雨都由他来挡,安安心心做一辈子他的掌心明珠。

    只是时光永远不能倒流,倾心相爱的时候,纵然相隔千万里,两人的心却是近若咫尺。事到如今,就算他拥抱得再紧,嵌入骨骼血肉里,心却再也靠不拢了。他不是曾经朝阳台上青涩的左紫辰,她也不再是那个大吼你不喜欢我就诛你九族的任性帝姬。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过,也只有安静接受结果。

    他似乎没有再落泪了,只是这样抱着她,又沉默又固执,说不出任何好听话,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理由,就是这么抱着。

    覃川微微一挣,声音低哑:“……不要这样了。”

    他的睫毛扫在她的脖子上,**痒酥酥,他说:“我就是这么个愚蠢的男人,我放不下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黑暗一点一点覆盖了她的视界。太子给她的伤势还是太重,没能熬下去。

    她双膝一软,晕倒在他怀里。

    昏睡中,覃川想起很多以为是已经遗忘了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女人皆如此,当一个男人从她的所爱变成所恨的时候,便再也不愿记起他曾经的好,就连偶尔想起那些回忆,也觉得不甚光彩,恨不得统统忘掉,当做没生过。

    可她现在安安静静地想着他在朝阳台上等待自己的背影,又觉得可以释怀了。他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左紫辰就是个愚蠢的男人,不会说话,不敢冒失,只能那么固执地等在原地,笨拙的固执。

    她已经离他千万里远,因世情变幻而变得面目全非,他还是那么固执地在原地站着,等待一个曾经的帝姬,就算明知再也等不到。

    她想为这种无谓的固执笑,可是心里又难受的很,连一句“你不要再等了”也说不出口,因为说什么都是伤害。

    背上的痛处为一双手轻轻抚过,掌心里有热力吞吐,渐渐缓解了后背的剧痛。覃川不知不觉醒了过来,睁开眼便见左紫辰弯腰坐在床头,宽大的袖子抚过她的脸颊。

    她试着要躲,却听他低声道:“不要动,内伤很严重。”

    覃川俯趴在床上,很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才道:“何必救我?”

    左紫辰没有回答,只是来回在她后背伤处那里轻抚,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当年天原国册封太子,广邀帖,父亲亲眼见过太子与国师,或许见到了什么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很是受到震撼。我一直并不想去管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在计划什么。直到那年回京,听他说要辞官,才隐约猜到他要做的事。”

    “父亲一直说这是件好事,也不会有过多的战乱让百姓受苦,我与几个兄长都不赞成这事,但父亲一意孤行,我们也不可能将风声泄漏出去,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后来……我遇到了你。知道你是帝姬,我很矛盾。其实我不该与你过多接触,每时每刻我都害怕自己会把事实告诉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能把父亲往火坑里推。可我控制不了……”

    “要离开的时候,我决定去求父亲放弃计划,可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我一怒之下回到香取山,想求山主允我婚事,将你接到香取山。父亲怕我泄密,派人从皇宫中偷了两幅公子齐的仙画送给山主,让他消除我在大燕的记忆……后来大燕灭了,你来香取山找我,我已什么都记不得……”

    他低低笑了一声,好似叹息一般:“造化弄人……这是报应。”

    双手已经从她背上撤离,左紫辰起身走到窗边,静静望着窗外的绿树,过了许久才又说:“你……已经杀了我父亲,国仇报过了,就此安安静静过下去吧,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

    覃川缓缓松开拧紧被角的手,掌心里已是湿漉漉一片,因为用力太甚,骨节都隐隐作痛。她闭上眼,低声道:“你可以不用再管我了,我不想再承你的情,我承不起。”

    左紫辰苦笑一声:“你离开香取山之后,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四处寻找你。路上听说父亲被杀,心里便隐隐猜到是你做的。可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不是你。我在天原国徘徊了两个月,终于找到你。我最后的那点希望也……”

    “我杀了左相,你要为他报仇?”

    她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却激得左紫辰猛然转身,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可是那铁青很快就变成惨白。他伸出手,想触摸她,却又立即缩回去,声音粗嘎沙哑:“……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覃川坐了起来,弯腰穿鞋:“那你自己慢慢想,想好了答案再来找我。”

    “覃川!”手腕被他死死攥住,左紫辰终于有了一丝怒气,“你还要走?!你想我说什么?我恨你,我要杀了你?还是我不恨你,你杀的好?!”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红着眼颤声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不该杀左相,我应该拍手说他做的好!还是说,我应该马上忘掉一切,和以前一样乖乖留在你身边,承受你时不时的痛苦和恩情?”

    他沉默了,那双灵魂的眼睛紧紧闭着,她再也无法从他眼里看到那些或醉人或痛楚的眼波。覃川忽然觉得心底漏了个洞,失落而且委屈。她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她现在可以忘记那段痛苦的回忆,他却又什么都记起。命运是在玩弄他还是她?

    左紫辰的手慢慢松开了,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他忽然转身,低声道:“有些时候我会想,如果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或许会更好。”

    覃川怔怔坐在床上,突然无法承受地痛哭出声,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颤抖:“你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左紫辰极缓慢地木然点头:“……好,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喉头的痛楚压下去。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了,她说:“紫辰,我以前真的喜欢过你,也想过要嫁给你。这是真心的,绝没有半点虚假。”

    左紫辰喉中微微酸楚,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是真心的,绝无半点虚假。”

    她又说:“只是现在什么都变了,你喜欢的燕燕已经死了。我喜欢过的那个左紫辰在我心里也等于死了。我们不要再争,就这么分开吧。互相给彼此一条路,至少让我能笑着走。”

    左紫辰紧紧捏着拳头,过了良久才低声道:“你还要复仇?”

    她没有回答,起身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另一杯被她举到胸前,沉声道:“以茶代酒,喝了这一杯,从此两无瓜葛。”

    他慢慢接过茶杯,僵硬地等着她在杯上一撞,清脆的一声响,像极了他心底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覃川一口喝干杯中茶,把杯子丢在床上,决绝地拉开房门下楼。

    **

    这里是一个客栈,出门便是皋都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覃川漫无目的,却又步伐坚决地走了好久,忽然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她静静回头,对上了玄珠风尘仆仆且憔悴的脸。

    覃川看了许久,面上露出一抹笑:“我就一直奇怪,左紫辰在这里,你怎么会不在。原来一直躲在暗处。你看上去并不怎么好啊。”

    玄珠冷冷打量她如今并不怎么纤细轻盈的身材,突然开口:“你现在的样子丑疯了,肥得像猪!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

    覃川笑了笑,毫不在意:“我变丑了不是正合你心意么?”

    玄珠森然道:“你真是个冷血的女人!”

    覃川还是不在意:“我冷血不也是你期望的么?”

    玄珠恨道:“不错!但我更期望你马上就死掉!你不该再折磨他!”

    覃川疲惫地垂下肩膀,静静打量着她,低声道:“玄珠,你也要长大一些了,别再这么幼稚,也不要一直活在过去。不然只会让我更加看不起你,虽然我已经很看不起你了。”

    她的脸色立即变了,可是覃川不等她再说什么,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再也看不见。

传说中的公子齐大人

    小毛驴慢吞吞地在青石板路上前进,出清脆的“哒哒”声。覃川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什么也不愿想,任由毛驴随便走动,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么些年,她一直都把剩下的日子计算得十分完美,要做什么、怎样做到、什么时候做完,可是现在她实在是有些累了。

    甚至累到连为什么会累都不愿想。

    这样茫茫然过了三四天,她觉着自己实在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找点事来做。要杀太子,要杀国师,要点魂灯……要做的事很多,可是这第一件她就没办好,不但没能把太子杀了,反而差点被他抓住。

    为什么杀不掉他?难道天原皇族当真具有妖魔血统?覃川从没遇过这种事,一时也颇感手足无措。但对方永远不会等她把事情想通,三天后,皋都全城都被贴了通缉告示,赏金极其丰厚,上面赫然画着她的脸,画得还挺像。狡猾的天原太子,直接把她推上风口浪尖,不容许她再躲在暗处。

    覃川知道,这时候自己暂时离开天原国是最好的选择,等过几年,天原国元气恢复,太子再次领兵出征,在战场上狩猎要比在这里守株待兔来得强。但八处城门前都设了关卡,盘查所有出入者,这次还有修仙者帮忙,她这张假脸被有心人碰一下就会露出破绽了,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在城门前徘徊良久,她只好掉头往回走,重新制订更加完美的计划。

    小毛驴忽然停了下来,探头不知道嗅着什么,覃川回过神,只见它停在一家小小饭馆前,天色还早,饭馆只开了一半门,里面飘出一阵焦糊的臭味,紧跟着有个女人大叫:“这怎么办?今天还要不要做生意了?!老娘养你们这么些年,怎么连个菜都炒不好?!”

    大门哗一声被踢开,烧糊的饭菜一股脑全泼了出来,差点砸中覃川,开门的是个肥硕中年女子,满脸怒色,见到覃川愣了一下,才道:“今天还没开门,客人迟些再来吧。”

    覃川摸摸荷包,她身上剩余的银两不多了,再抬头看看头顶饭馆的名字:【燕燕饭馆】,不由露出一个笑,跨下毛驴背,说:“等下,你们是不是没有好厨师?”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她:“看你不像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做什么好菜?”

    覃川牵着毛驴就往门里走:“我做了,你们尝尝,合适的话我来给你们当大厨好了。”

    当年跟着先生学习,她可是硬生生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变成了万事通。先生年纪大,嘴还挑,为了满足师父的口腹之欲,她没少研究食谱。到后来,只要她一做饭,村里的小孩都忍不住要过来偷尝,为这个先生时常气得胡子直翘。

    这家燕燕饭馆先前倒是有个不错的大厨,奈何回老家娶媳妇了,这个空缺一时填补不上,饭馆已经好几天没开门了。覃川径自走到厨房里,左右看看,取了几颗青菜,外加鸡蛋火腿等物,烧火切菜放油翻炒,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做了清炒菜心,青椒牛柳两道热菜,蒸笼里热气翻腾,香味扑鼻,却是蒸了火腿虾仁鸡蛋羹。

    老板娘看傻了,覃川把菜摆上饭桌,微微一笑:“过来尝尝吧。”

    **

    盛夏七月的皋都并不平静。

    那自出生以来便被称为拥有无双命格,将要血战天下,一统中原的太子,一夜之间丢了脑袋,和左相一样被取走魂魄。当夜侍寝的两个妾被关在地牢里,日日严刑逼供,皮都打掉一层,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太子自出生后,一直与常人不同,因他体内妖血浓厚,除非使用非常手段,否则无论如何也杀不死他。据报,暗杀的人下手又快又狠,完全是在太子熟睡的时候一刀切下去,若非有乎常人的腕力与冷酷之心,实在不可能做到。

    太子之死与左相之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对天原皇帝来说,不啻于天塌下来。信天信地信鬼神,却是这么个结果。天原皇帝受到沉重打击,干脆病倒了,成日只是抱着太子没有头的尸体哭泣。时间一长,纸里包不住火,消息渐渐泄露出去,满朝文武哗然。

    国师深知太子对天原国的意义,不光因为他骁勇善战,妖血浓厚,更因为他出生时种种异象,还有他那天下无双的命格。此时正值一统中原的关键时刻,人心千万不可动摇。

    于是在谣言传到最顶峰的时候,文武百官赫然见到太子骑马从宫门中出来,与二皇子亭渊说说笑笑,神色如常,见到百官朝自己行礼,倒也和气了许多,笑吟吟地让他们起身,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理不理。

    谣言,不攻自破。

    当然,这些头等机密大事,下面的百姓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另有需要激动疯狂的事情。

    却说覃川在燕燕饭馆做了一个月的厨娘,手艺精良,风味上佳,这原本生意冷清的饭馆渐渐有了人气,老板娘简直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除了做菜,其他的事一律不给她动手,连衣服都要别人替她洗,小日子过得不知多幸福。

    大抵是因为店里老板娘宠她,那些在前面跑腿的伙计也难免对她刮目相看,成日忙着给她暗送秋波,那天覃川还收到一封歪七扭八的情书:“川儿,我受你,我受你受的心每天都和唱了洒一样碎。”(我爱你爱的心每天都和喝了酒一样醉)

    覃川哭笑不得改了别字,再还给那个年轻伙计,他的眼泪登时逆流成河,被打击得好几天不来干活。

    老板娘私下里找她谈心:“川儿,你年纪不小了,就在这里成个家如何?咱们店里都是不错的小伙啊。”

    覃川在假脸上使劲揪了两把,硬是把双颊掐得嫣红如血,这才抬头娇声细语:“人家……人家我早有心上人啦!豆豆哥说了,等赚到成家的钱,就来接我成亲。”

    买菜的郭大婶最喜欢这些家长里短的事,赶紧过来凑热闹:“豆豆哥?怎么叫这么个怪名字!他是做什么的?”

    覃川连连干笑,绞尽脑汁:“他、他……呃,是专门画画的,所以常年在外面跑,说要找什么灵感……”

    说完突然又觉得心虚,她为什么要说是画画的?莫名其妙……

    郭大婶更有兴趣了:“画画的?是个画师?我倒是听说最近咱们天原国来了个不得了的高人,就住在凤眠山下,那些大官儿啊亲王啊,成天赶着马车往他那里跑,求着要他画画。他该不会就是川儿你男人吧?”

    不等覃川回答,老板娘激动了:“怎么可能!公子齐先生要能看上川儿,他绝对就是被屎糊了眼睛!川儿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覃川硬生生被公子齐三个字吓得一个激灵,扭到了脖子,疼得龇牙咧嘴,要说的话全给忘了。

    郭大婶连连说:“对!就是公子齐!老板娘你也知道啊?”

    这才真正是叫做“闻名天下”,随便找个国家的小饭馆里,人人都知道公子齐是什么人。传说中的公子齐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神仙,云游四海,潇洒自在;传说他日出可在南海饮酒,正午便去凤眠山顶小憩,日落便徘徊在玉水河边作画;传说他去过哪里,哪里便有好运,男子与他说上几句话,便无病痛,女子握一下他的手……就要思春跟着他夜奔。

    传说,永远是荒谬而虚幻的。

    这位神秘的公子齐大人,近来不知为何来到了天原国,住在凤眠山下,每日作画。当年他在大燕画的那些仙画,经过战乱早已不知踪影,如今真人就在眼前,谁不想求一幅画?一时间朝中大臣们一起排队去凤眠山,把个幽静避世的凤眠山弄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奈何公子齐脾气古怪,见凤眠山不能再住,索性收拾收拾,住进了皋都最大的青楼里,也不再画那些花鸟鱼虫,整日只琢磨着画起了春宫图,画一张烧一张。他烧的是画,但在别人眼中烧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黄金,难免肉痛的很。

    当年大燕还没灭的时候,老板娘去过一趟,远远的看过公子齐作画,至今说起来还是得意洋洋:“那才是人中龙凤!要是老娘年轻个十岁,索性便抛弃那没用的男人,跟他私奔算了。”

    大家笑了起来,覃川只好也跟着笑,摸摸脖子,满手冷汗。

    大抵技不如人就是这么悲哀,傅九云一伸手,手掌就有十万八千里,她架上筋斗云也飞不过去,在他面前永远和折了翅膀的鸟似的。这次他不惜大张旗鼓来到天原国,明摆着是告诉躲在暗处的她:大人我来了,你小心。

    她还真的很小心,毫不怀疑这次再被他抓到,自己会被切成一片片,给他当下酒菜。

    **

    隔日跟着郭大婶上街买菜,郭大婶是个碎嘴子,遇到那些三姑六婆足可以唧唧呱呱不喝水说上一整天。覃川听了半日,无非是张家姑娘嫁了个酒鬼,李家小伙娶了个悍婆娘之类的废话,听得实在没劲,她只好自己提着篮子翻菜。

    正捡了几颗茄子,忽听对面街头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跟着便是乒乒乓乓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她还当有人家办亲事,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对面街角拐过来一队人,敲锣的在前面开道,打鼓的在旁边助威,中间一辆油壁大车,随扈几十人,足把整条街都霸占了。

    郭大婶不愧是郭大婶,转眼就问到了确切消息:“前街的礼部张大人好容易请动了公子齐先生去家里作一幅小像,看这阵势!和嫁新娘子似的!那车里坐着的就是公子齐先生了吧?”

    众人一听传说中的公子齐大人就在车里,索性一嗡而上,挤在路边卯足了劲探头眯眼望,只盼车窗上的竹帘能稍稍露出一道缝,教他们能看清里面人的模样。

    覃川想躲来着,奈何郭大婶就是不放手,生猛地拽着她一路挤到最前面,所过之处满地狼藉,满耳闻呼痛声。那长车停在张大人府前,官家府邸,平民不敢靠近,只得屏息凝神看。

    长车门开了,一条修长人影慢悠悠下了车,一时还不急着上旁边给他准备的小轿,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他面上套了半截面具,看不清面容,姿态倒是大方的,还冲人群挥了挥手,郭大婶的尖叫声炸得覃川耳朵差点聋掉。

    回到小饭馆,那一整天郭大婶都很不冷静,见人就抓着说她见到公子齐了,果然是人中龙凤,俊美似神仙。天知道他脸上根本戴着面具,能看出俊美似神仙才有鬼。

    老板娘听得心动不已,因郭大婶还处于狂热状态,她只好过来问覃川:“川儿,真看见公子齐先生了?他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儿?”

    覃川点点头:“嗯,看到了……太美了,真像神仙一样。”才怪……

    老板娘听说了后,连生意也没心思做了,索性搬张小板凳,坐在店门前朝前街那里张望,只盼公子齐出来的时候能再看一眼。一直等到日落,前街那里才又传来一阵骚动,店里那些人一齐跑出去看,却见公子齐既没坐车也没坐轿子,背着双手大大方方在街上走,身边围了一群人。

    老板娘默默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子,四处张望,因见覃川躲在店门后面,她立即把帕子塞给她,难得红了老脸:“川儿啊……我……有点不好意思。咱们店里就你一个年轻姑娘,听说公子齐先生从不为难姑娘的,你帮我过去找先生要个签名墨宝呗?”

    覃川几乎要跳起来,连连摆手:“我……我不去!”

    几个伙计听说要墨宝,急忙也取了自己的汗巾子塞给覃川:“川儿!拜托你了!”

    郭大婶把店里十几个账本都抓出来,连自己外孙的练字宣纸也没漏下,一股脑丢给她:“快去快去!”

    覃川怀里抱着帕子汗巾子账本子,无语望青天,青天当然不会理她,她只好泪流满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和走在刀尖上似的,好容易鼓足勇气抬头,对上那张青木做的半截面具勇气突然又没了,声音细若蚊呐:“……先生……帮、帮我签个名吧?”

心爱的她

    传说中的公子齐大人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朝她这边看一眼,围着他的人实在太多,覃川的声音实在太小,他根本没听见,就这么轻飘飘走过去了。

    覃川火烧屁股似的赶紧往回跑,把东西都丢给郭大婶:“他不肯签,不关我事!”

    大家狠狠鄙视她一通,最后还是郭大婶以万夫莫挡之勇冲进人群,气盖河山地要到了签名。那块染了墨迹的帕子被老板娘当做至宝,从此后每天捧在胸前,见人都要亮一亮,把上面龙飞凤舞的公子齐三个字一个个指给人看。

    一个人能出名出到这地步,也算圆满了,覃川很是感慨,生来就骚包的人果然到哪里都是骚包的,戴着面具也遮不住他的骚包。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谁想没几天老板娘忽然郑重其事地来找她:“川儿,你有什么最拿手的菜不?要最最拿手的!”

    覃川不解其意:“有是有,不过我会做的都是家常菜,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做不出来。”

    上回她在皋都最大的酒楼里吃了一顿,那里面大厨的拿手菜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什么豆腐雕刻成*人形,里面还塞肉,放蒸笼里蒸熟了,豆腐居然不散。这种菜打死她也是做不出来的。

    “没事,就捡你最拿手的家常菜!”老板娘亲自提了菜篮陪她上街买菜,甚至关门停业一天,只让覃川在厨房专心做菜,做好一道她便尝一口,觉得好吃的便记在纸上。

    这么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才算定下四菜一汤,老板娘认真把热气腾腾的饭菜装好盒子,小心封死,防止漏风,这才递给覃川:“川儿,快些送去清风楼,不要叫饭菜冷了。”

    覃川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问道:“清风楼什么吃的没有,为何要送饭菜过去?”

    老板娘老脸又是一红,忸怩地卷着染了墨迹的帕子,难得细声细气:“听说公子齐先生搬出了青楼,因嫌哪里吵闹,饭菜也不合口味。我想他这几天住在清风楼雅间,吃得必然都是大鱼大肉,眼下换点清淡家常的口味应当会很喜欢……你看,人家那么大方,给咱们签了名,总得回报点什么吧?”

    覃川把盒子塞回老板娘手里,拍拍衣服就走人:“老板娘你自己去送!”

    开什么玩笑,又要把她这头鲜嫩嫩的小绵羊送到骚包老虎的嘴边上吗?!想也别想!

    老板娘差点要抱大腿:“我……我早去过了,可先生只见年轻姑娘……川儿,咱们店就你最年轻……”

    年轻姑娘?满大街都是!

    覃川放眼望向大街,随手抓了个提着篮子的年轻姑娘进来,把盒子递给她:“姑娘,我给你一钱银子,帮我把这盒子送到清风楼公子齐先生那里吧?”

    那姑娘白眼一翻,将自家篮子晃晃:“做梦,人家我自己也要送饭给公子齐先生呢!一钱银子岂能买走我的一片真心!一两银子我就卖。”

    穷鬼覃川只好再次泪流满面地提着盒子上路,她觉着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说过一两银子那么多的钱了。傅九云真是个祸水啊,活生生的祸水,他住青楼,青楼的生意就夜夜爆满,现在他住清风楼,门口排队的人眼看都快排到前街,粗粗一看,竟十有**都是和她一样年轻的提着盒子篮子的姑娘。

    原来大家都想到一处了,竟有这么多人送饭,姑娘们还若有若无地攀比菜色,因见都是家常菜没什么好比的,就开始攀比手里盒子篮子的质地。覃川手里半旧的木盒子引来不少鄙夷的目光。

    清风楼对这反常的一切早有准备,三四个伙计挡在门口,大声嚷嚷:“慢点慢点!大家都有份!一钱银子的报名费,一手交钱一手交饭,在这边册子上登记饭馆与个人名字。公子齐先生保证每样菜都仔细品尝,倘若哪家的饭菜合了先生的口味,将有神秘大礼送上!诸位要踊跃参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居然还要报名费!覃川转身就走。丫就吃吧!这么多人,撑死丫的!

    只是就这么提着饭菜回去,见到老板娘不好交代,少不得瞒天过海一番……她四处看看,趁人不注意,抱着盒子钻进一条僻静小巷,端出依旧热气腾腾的饭菜汤,双手合十:“老天有眼,浪费食物是可耻的,傅九云跟你们无缘,我来吃掉好了。”

    说罢塞了一大筷子鸭掌白菜进嘴。

    饭吃了一小半,头顶忽然“吱呀”一声,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半截身体探出来,赞叹:“好香,我饿了。”

    覃川抬头,正对上那张青木面具,一口饭登时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得一个劲挠墙。他翻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笑吟吟地问:“你也是来送饭菜的?怎么不送上来,反倒自己在这边偷吃?”

    她还在痛苦地挠墙,脑袋奋力在墙上撞着,试图把喉咙里那团可恶的饭菜撞出来。他说:“别激动,莫怕,来,我看看饭菜。”一面探头看菜,仿佛完全没看到她在一旁凌乱地扭曲着,还在赞叹:“清炒蕨菜倒是不错,你怎知我爱吃蕨菜?”

    她要死了她要死了!被一团饭噎住,口吐白沫死在她最不想看见的人面前。覃川手指乱扭,冷不防抓到他的衣服,他俯身下来,捧着她的脸颊,嘴唇贴在她颤抖的唇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团倔强的饭立即柔顺安静地滚了下去。

    覃川浑身软瘫在地上,咳得快要断气,耳边隐约听见他问:“我可以吃么?”

    吃?吃什么?她警觉地扭头望,却见他捏着她用过的筷子,端起她吃剩的饭碗,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吃得认真且仔细。那筷子上还沾着她方才吃剩的白菜,饭碗边上还搭着她不小心掉落的饭粒。他有没有洁癖她是不清楚,但一个男人可以这么随意吃陌生女人剩下的东西吗?

    不用手掐,她的脸现在也和染了血似的红,眼泪汪汪,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什么别的。就这么瘫在地上,傻子一般仰着头,看他蹲在自己身边,把剩下的饭菜一点点慢慢吃完,一粒米也没剩。看着他替自己把碗碟收拾进盒子里,修长的手指,中指上有一颗熟悉的淡青色的小痣。

    鬼使神差,她低声问了一句:“好吃吗?”

    公子齐的大半面容隐藏在面具后,可是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的,他点头:“……很好吃。”

    再度鬼使神差,她说:“好吃的话,记得常来吃。燕燕饭馆,在城北的白水巷,不远。”

    唇角上扬得更多:“好,我记得了。”

    **

    那天回去的时候,覃川的模样是很狼狈的,衣服上沾满尘土,头乱蓬蓬,双颊上的红晕一直都退不下去,越映得两只眼水汪汪,仿佛里面有桃花一朵一朵噼噼啪啪地绽放。

    郭大婶一见她这模样差点晕过去,哭号着抱住她,如丧考妣:“川儿!你是被哪个混账欺负了?!”

    老板娘更加惊慌,把乱喊乱叫的郭大婶使劲推进门,将店门关了个结实,这才小心握住覃川的手,低声问:“怎么回事?被人……欺负了?有没有……受伤?”她不敢问得太仔细,怕小姑娘受不了。

    覃川摇摇头,把盒子放在桌上,说:“没事,只是摔了一跤。饭菜送过去了,公子齐先生说……说他以后会常来。”

    满屋静默,覃川咳了一声:“是真的。”

    尖叫声顿时掀破屋顶,趁着外面一群人兴奋得群魔狂舞,她老早就悄悄回到自己的小屋,头很晕,脆弱的小心脏很不听话要往外面蹦跶,好像快兜不住,她只好用被子死死压着。

    想起方才因他答应的很顺溜,覃川大约是把脑子咳坏了,脱口而出一句话:“你……你真觉得好吃?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原因?”

    公子齐这次答得更顺溜:“你希望是什么别的原因?”

    覃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姑且不说他有没有看出她来,就这么一句问话便足以证明她问得多么愚蠢。遇到傅九云她好像总会变得很蠢,一惊一乍,必然是被他整怕了的缘故。

    不等她再说什么解释,他说:“……是真的很美味,有我心爱的女人的味道。”

    覃川像是被人插了一剑,脑子当场就乱了。回想她在香取山,好像确实有一次日常无聊,只随手做了一道鸡蛋羹。原本打算慰劳自己的,结果那天傅九云回来得很早,被他撞见的时候鸡蛋羹只剩一小半,他二话不说抢走就吃掉了。

    那时候她也没想这么多,什么那是她吃剩的,勺子上有她口水之类的胡思乱想。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就觉着浑身不对劲,肯定是刚才噎得太厉害,把脑子咳晕的缘故。对了,刚才噎得厉害的时候,他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唇,覃川不敢确定。她面上覆了假脸,什么也感觉不到。

    唉,乱乱乱,遇到傅九云,好好的一切都会变得这么乱!她翻个身,被子蒙住脑袋,逼着自己把“心爱的女人”五个字赶出脑海,可睡着了之后,不由自主,还是梦到他忧郁深邃的双眸,这样静静看着她,看了沧海桑田的一个梦那么长。

暧之昧之

    公子齐在第三天打烊的时候静悄悄地出现在饭馆大堂中,老板娘刚把大门合上,回头便望见他那张青木面具,当场因为激动过度晕了过去。郭大婶伸手想扶来着,但传说中的公子齐先生已经先下手为强,拦腰将肥肉滚滚的老板娘一把抱起,毫不吃力,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如少女般红了脸颊的郭大婶,声线温柔:“把她放哪里好?”

    郭大婶流着鼻血倒了下去。

    覃川是被慌乱的伙计们撞门拖出来的,她正在洗头,用手拧着滴水的头探头往大堂看一眼,老板娘和郭大婶一人占了一只桌子,瘫软在上面呈晕死状。公子齐先生戴着青木面具,坐在大堂正中悠哉地喝茶,二郎腿翘得十分自得。

    “先生来了呀。”覃川装模作样地走过去打个招呼,头上两滴水落在他手背上,他微微一动,低头一言不地看着手背。

    旁边颤巍巍地递来一块帕子,老板娘泪流满面:“先生别介意……她素来这么鲁莽,拿、拿去擦擦吧……”

    他却将手背放在鼻前轻轻一嗅,唇角扬起:“……好香,是加了栀子花香油?”

    又在卖弄风骚!傅九云你还能有点别的正经手段不?覃川打心眼里鄙视他这付骚包孔雀样,暗咳一声转移话题:“先生用过饭了没?不介意的话,我去做些小菜,先将就一下吧?”

    他果然点点头:“也好,先吃饭,然后谈正事。”

    正事?他要谈什么正事?覃川捉摸不透他要搞什么鬼,难不成又要像上次那样,软硬兼施地逼迫她跟他回香取山?猛虎在脚下不安地吼叫,它还记得当日在客栈被傅九云一掌打伤的事,此时简直如临大敌。覃川轻轻踢它一脚,低声道:“你躲着别出来,不许冲动。”

    她做了三菜一汤,因记着傅九云说他喜欢蕨菜,便特意多做了些。端去大堂的时候,老板娘和郭大婶已经殷勤地坐在他身边陪着说笑了,傅九云见那一盘明显分量足够的蕨菜,果然笑了,低声道:“有心,多谢。”

    覃川咳了两声,装没听见,耳根却有点烧,幸好戴着假脸,旁人看不出脸红。

    大堂里突然安静下来,这么一屋子的人,瞪眼看他一个人吃饭,气氛怪异的很。傅九云毫不在意,众目睽睽下,吃得慢条斯理,动作优雅。明明并不是狼吞虎咽,可饭菜还是很快见了底。

    老板娘特别殷勤:“先生再添点饭吧?”

    他将筷子整齐地摆在碗上,摇摇头:“不,多谢,我已经饱了。”

    说罢却从怀中掏出一朵精致剔透的金花,屋内再次陷入突然的沉寂,每个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被它吸引去。金花约有巴掌大,满屋子的晕黄灯光下,黄金的色泽令人目眩。那薄软而纤细的金色花瓣上,仿佛还有露水在滚动。姑且不说黄金值多少银子,单是雕刻金花的手艺,便举世罕见。老板娘他们早已看傻了,就连覃川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傅九云悠然道:“我很喜欢这位小厨娘,只不知老板是否愿意割爱相让?我愿以金花一朵聊表诚意。”

    覃川“霍”一下起身,椅子都被撞翻了,倒把老板娘从惊愕中震醒,犹豫着看了她一眼:“呃,我、我们是没什么,但川儿她……”

    郭大婶赶紧插嘴:“是啊!能被先生看上当然是川儿的福气,不过川儿已经有了心上人,叫什么豆豆哥还是花花哥的,是个画画……”

    “咳咳!”覃川大声咳嗽,总算把她的话打断了。

    傅九云微微愕然地看着她,问得很无辜:“豆豆哥?哦,他不修仙,改画画了?”

    覃川嘴角一阵抽筋,干笑道:“是啊……听说修仙没前途,改行了。”

    “原来如此。”他了然地点头,“那小川儿带我去见见你那豆豆哥好了,先生我想看看他,顺便指点一下他的画技。”

    覃川终于体会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得差点把满嘴牙咬碎,艰难地说道:“他……他……在很远的地方……”

    “长途跋涉什么的,先生我最擅长了。”他笑吟吟地起身,不顾挣扎一把揽过覃川的肩膀,反手将金花一抛,老板娘赶紧伸手接住,捧在掌心爱不释手。他说:“老板,小厨娘我就带走了,多谢你们照顾她这些时日。”

    金花在手,老板娘早笑成了皱纹花,乐呵呵地点头。覃川急得扭成了麻花,怎么也甩不开他的手,她大叫:“老板!大婶!我、我不想……”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连抱带拽地弄出去了,只剩余音袅袅。捧着金花的老板娘忽然从狂喜中清醒了一瞬,为难地说:“等等,川儿刚是不是叫不愿意来着?”

    郭大婶连连摇头:“没有啊,她开心得眼泪汪汪。”

    老板娘感慨一声:“没想到公子齐先生真看上了川儿,他的眼睛果然被屎糊了……”

    确实被糊了,而且好像糊得很开心。

    不开心的人是覃川,无论她怎么甩、扯、咬、啃、拉,他的手就和铁钳似的卡在她胳膊上,纹丝不动。她怒道:“傅九云!放手!”

    他无辜地低头:“你叫谁?谁是傅九云?先生我是公子齐,下次别叫错了。”

    “你少装傻了!你……”覃川还没叫完,却见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只黑漆漆的五寸长短的东西来,那东西像是活的,为他揪住了细长尾巴,不停地扭动翻卷。猛虎本来一直怯生生地跟在后面,一见他掏出这东西,登时两眼放光,两只耳朵摇来摇去,一付馋虫大动的模样。

    “乖乖的,好孩子,这个给你吃。”他笑吟吟地摇着那只小小妖怪,这种小妖怪只生在水里,对猛虎这些灵兽来说,再没有比这个更香更好吃的零食了。大抵是记着上回这人打了自己,猛虎磨磨蹭蹭不肯上前,欲迎还拒的小样儿。

    覃川感动极了:“好猛虎!坏人给的东西一律不要吃!”

    傅九云不慌不忙再掏出三四只同样吱吱哇哇乱扭的小妖怪,悠然道:“咦?真的不要么?我这里还有很多,可以吃个饱。”

    猛虎眨巴眨巴眼睛,口水流一地,忽然把耳朵一背,踩着纤细的猫步走过去,张开大嘴等他丢进来。他一口气丢了十几只进去,猛虎陶醉极了,立马把一掌之仇丢在脑后,滚在他面前,亮出肚皮等摸。

    傅九云笑眯眯地摸着它柔软的肚皮,似笑非笑瞥了覃川一眼,柔声道:“真是个坏主人,对不对?从来不给你吃好吃的,咱们以后不理她。”

    太卑鄙了!太无耻了!覃川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灵兽被几只好吃的就拐走,叛变叛得神无比,转眼便开始围着傅九云讨好打转,恨不得抱着他舔满脸口水似的。

    傅九云摸着它的脑袋,语重心长:“小厨娘,这么好的灵兽,你养不起还是不要养了,看把它馋的。”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个木头人,被他拽着继续往前走。他说:“你的豆豆哥呢?在哪里?叫出来给我看看?”覃川突然很想哭,无地自容四个字怎么写?看看她就知道了!

    **

    傅九云没有回清风楼,也没去什么青楼。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凤眠山脚下,那里有一个小村庄,早先他就是住在村庄的竹林里的。覃川被迫走了一夜,累得一肚子邪火也不出来,推门见到有床,第一件事就是扑上去抱住枕头。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都先丢在一边吧!要逼着她回香取山也罢,要抢走魂灯也罢,总之先让她睡上一觉再来处理这些乱糟糟的问题。

    可有人存心不让她好过,傅九云走过来一把揭开被子,说:“先生还没吃饭,你怎么就睡了?快起来,做早饭去,先生饿了。”

    覃川痛苦地抱着被子一角,喃喃:“傅九云你个没良心的……让我睡……”

    “都说了是公子齐先生,傅九云是谁?你是厨娘,可不是请来让你睡觉的。”他捻了根小纸条儿,作势要往她鼻孔里塞。

    她恨得牙痒痒,好,装不认识是吧?看谁厉害!

    狠狠拉开大门,她一声不出去到厨房,揉面的时候往里面撒了大把盐巴,再倒上半瓶醋,蒸了四只乌溜溜的馒头,送到隔壁的瓦屋里:“先生,早饭来了。”

    门被打开,他披散着长站在门口,面具不知何时取下了,露出眼底那颗醉人的泪痣。覃川乍见到这张脸,手腕禁不住一颤,馒头差点摔地上。好像……好像有很久没见到他的脸了,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此刻却难得神情严肃,淡淡说一句:“放桌上就好。”转身立即就走回桌前,取了蘸墨的狼毫,在玉版宣纸上飞快勾勒。

    覃川趁着放托盘,到底压不住好奇心,凑过去偷偷瞄了一眼。她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他画画,当年她就为了公子齐的画好几次出宫打算结交之,想不到今天却突然有了机会。

    他正描画中女子的蛾眉。

    蛾眉微蹙,似忍似痛似晕眩;衣衫半褪,若喜若惊若无措。他居然在画春宫图!在这样的光天化日,白昼朗朗的时候,画春、宫、图!覃川的耳朵一下烧了个通红,脆弱的小心脏狂轰滥炸似的蹦起来,想夺门而逃,偏偏两只脚和钉在地上一般,动也不动了。

    傅九云神色平淡,好像他画的不是春宫而是花鸟鱼虫,语气也格外冷静:“好看么?”

    画上的女子容貌艳丽风骚,星眸半睐,看着眼熟的很,有些像皋都最大青楼里那个花魁。上回青楼之间搞了个什么琴棋书画比赛,她跟着老板娘他们看过一次热闹,对这位花魁印象十分深刻,因她也跳了一曲东风桃花。

    她窘迫得口干舌燥,窘迫里还带着一海子的酸意,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这种情况,她是应该破口大骂此人下流无耻?还是娇羞无限地说你好坏?还是捂着脸掉头就跑?覃川觉得这三件事她一件也做不到,莫名其妙,她居然问了一句:“……这是谁?”

    他声音里含着笑,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女人,看不出来么?”

    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要炸开了。很好很强大,她自愧不如!覃川落荒而逃,刚走到门口,傅九云却丢下画笔,捏了一颗馒头放在鼻前轻轻一嗅,慢条斯理地说:“味道有些不对了,闻着酸的很。”

    覃川大窘,怎么就忘了此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放了那么多醋,他闻不出来才有鬼!

    傅九云放下馒头,突然低低笑了一声,歪着脑袋,眸光只在她身上流转,转得她坐立不安。他的衣裳敞开许多,长披在肩上,将锁骨半遮半掩,光洁的胸膛上的肌肤在烛光下硬是映出暧昧的光泽。覃川的眼珠子乱转,一会儿看看他的头,一会儿看看他的脚尖,一会儿再看看窗台,就是不看他,胆怯地逃避之。

    “小厨娘,”他叫她,语气悠然,声音醇酒般浓厚,“我对我心爱的女人,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所以,下次做菜别走了她的味,听话。”

高之潮之(一)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消失在墨蓝的天顶,天黑了,那个睡了一整天的小厨娘应当也该起来了。傅九云把散落一桌的宣纸收拾好,朝正对门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已经亮了灯火,朦朦胧胧的黑影映在窗上,分外慵懒。

    他走过去,正要推窗,木窗却已经从里面被人打开,覃川趴在窗台上看他,那张可笑圆润的假脸不知何时被撕了,露出藏在下面的珍珠般的美色,大有娇慵之态,犹带睡意的双颊,被披散的柔软长簇拥,显得一种柔弱的稚嫩。

    “我饿了,可我不想动,公子齐先生那么能干,去做些吃的呀?”她的语气像在撒娇,睡了一觉终于缓过劲,先前的忐忑一洗而空,索性豁出去了。

    傅九云含笑走过去,上下端详她,几个月不见,她再没有先前那种风吹吹就倒的瘦弱,整个人丰润了许多。如果说先前那种纤细惹人怜爱,那么如今便像一朵盛放的花,娇艳欲滴。他柔声问:“也行,你爱吃什么?”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大肉面、红烧肉、狮子头、排骨冬瓜汤……只要有肉都行,我不挑的。”

    他失笑,语带揶揄:“怪不得胖得这样狠,这几个月吃了几头猪?”

    覃川的嘴角又开始抽*动,干笑:“你也不错,没胖没瘦,依然那么风骚鲜艳,万人喜爱。”

    傅九云正要说话,忽听头顶一阵老牛的哞哞叫声,一直睡在阴影中的猛虎一跃而起,急着表现它忠心护“主”的风骨,威风凛凛地站在傅九云身边,对从天而降的一辆牛车龇牙咧嘴。很明显,那个“主”现在换人了。

    趁着傅九云走向牛车,覃川试图挽回自己这个“前”主人的面子,讨好地摸了摸猛虎的脑袋,柔声道:“乖猛虎,跟着他没结果的。他不是个好东西。”

    猛虎不屑地喷鼻子,爪子在地上划了半天,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肉”字。

    ——跟着傅九云,有肉吃!

    穷光蛋覃川只好满含热泪地看着自家灵兽屁颠屁颠跟在傅九云身后,对突然出现的牛车吼之瞪之,其拍马屁的功夫,简直令她汗颜。

    牛车上什么记号也没有,独拉车老牛脖子上挂了一张牌子,上书“傅九云你丫滚来陪老子喝酒”几个字。傅九云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只酒葫芦,喂那老牛喝了大半,它立即喜得摇头晃脑,四只蹄子下腾起艳红的火光,倒把猛虎吓一跳,它刚一直琢磨着这只牛能不能吃来着。

    “好吃的上门了,收拾一下,跟先生我走吧。”他弹了弹那张牌子,对覃川眨眨眼睛。

    **

    直到坐上牛车,腾空而起直往南飞去,覃川才想起以前在香取山也常生这种事,夜半月明时分从天而降的马车把他接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酒气冲天的回来。

    “还是以前那位常请你喝酒的熟识?”她问了一句。

    傅九云揭开窗帘一角,望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淡淡含笑道:“眉山君最贪杯,与他不分胜负已久。若要求他办事,送上金银美人都无用,只须在酒量上赢他一次,便是有求必应。”

    看这乘风而飞的牛车架势,眉山君想必也是个仙人,仙人素来不插手凡俗事务,这眉山君能办的又是什么事?被凡人求下山驱鬼祈福么?

    飞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牛车渐渐降下去,停在一座开满红白花朵的木桥前。桥后是一座宽敞的庭院,赭黄色的木门紧紧合闭,门前种满了紫丁香,一团团锦簇着,幽香四溢,在这个炎热的夏夜里,吐露出丝丝清凉之意,仿佛门里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傅九云揽着覃川的肩膀,走到门前轻轻举起挂在门环上的小木棒,在旁边的皮鼓上敲了三下,过了片刻,木门轻轻开了,从里面迎出一双一模一样的小孩子,一男一女,穿着同样的红裙白衫,莹润可爱。

    “九云大人。”两个孩子整齐地朝他行礼,“我家主人等候多时,请随我二人来。”

    门后又是一条开满花的小径,走到尽头便分成两条岔道,女孩子引着覃川走向左边的岔道,一面道:“姑娘请随我来沐浴更衣。”

    覃川微微一愣:“……还要沐浴更衣?”

    女孩子话里带着傲然:“这是我家主人的待客规矩,就算是人间帝王到了眉山居,也没有例外呢。”

    真不知这眉山君是什么人物,架子端这么高,还有逼着客人洗过澡换了他家的衣服才能进门的道理。那左边岔道走到尽头便是另一方庭院,院中有天然温泉,色泽乳白,热气蒸腾,弥漫着一股药石味。

    覃川痛快泡了许久,女孩子送来一袭柔软的白衫,一双崭新的木屐,换上之后只觉满身清爽,精神不由为之一振。此时再随她顺原路返回,嗅着庭院中花的芬芳,绵软的夜风透过白衫吹拂在肌肤上,每一步都有种可以乘风而去的感觉。

    傅九云等在一丛紫丁香下,松垮的白衫云朵一般笼罩着他,漆黑长拢在一边肩膀上,正与那个男孩子说笑,一偏头见她从这里来了,便停了不说,只是定定看着她,神色温柔爱怜。

    被这样一双宝石般的美丽眼睛凝视,并不是容易的事。覃川情不自禁垂下头,耳朵又烧了起来,最近她脸皮大约是变薄了,动不动就来个充血脸红,自己都快受不了。

    肩上一暖,是他又揽了上来,动作自然且亲密,仿佛他就应当是这样靠近她的。覃川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他一下,可心底却又不愿他当真离自己如陌路人,这种矛盾实在令人无奈。

    耳廓热,是他的唇贴近,热气喷在上面,她呼吸都要停了,却听他低声耳语:“今日只管放开肚子喝酒,能喝多少便喝多少。横竖万事有我,醉了也没关系。”

    就是有你在,才不能放开肚子喝醉吧?!覃川横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并无戏谑之意,不由愣了一下。他眨眨左眼:“总之听我的,乖。”

    **

    眉山君等在庭院深处的一座小小殿宇内,殿中铺了一层柔软白草编织成的地毯,檀木做的小案摊了一地,和小案一起乱七八糟滚在地上的还有许多同样穿着白衫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妖有人。

    浓烈的酒气夹杂着暖风扑面而来,这些人应当都是醉得晕死了,遍地挺尸也无人来管。醉生梦死的殿内,只有一人在动,他在斟酒,从巨大的酒坛把酒倒进酒壶里。这是个瘦的十分离谱的年轻男子,像一只骷髅架子撑着衣服似的,双颊上带着病态的晕红。听见脚步声,他忽然抬头,目光居然湛亮锐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一般。覃川被他扫了一眼,脚下不由自主一停。

    眉山君话不多,直接抛了一坛酒过来,被傅九云飞快一捞,拆封仰头一气喝了大半。他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拍拍身边的软垫:“可算来了,坐下,一起喝酒。旁边的姑娘也来。”

    傅九云揽着覃川坐在他身边,介绍得十分简短:“她叫覃川。”

    眉山君淡道:“好!大燕国的帝姬,我敬你一壶。”

    他敬酒用的居然不是杯子,而是酒壶。覃川被动地端起酒壶,默然看了他两眼,见他手腕上系着一串五彩琉璃珠,过世的老先生腕上亦有同样一串,于是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我们亦算是同一师门了,这壶酒,应当我敬师叔才对。”

    说罢毫不犹豫,仰头饮干了壶中酒,倒转壶身,一滴不剩。

    眉山君又笑了一下:“好眼力。大师兄当年为了报恩离开师门,投身大燕皇宫教导皇族白纸通灵之术,一晃眼,百年过去了。他只是个半仙,如今应是过身了吧?”

    覃川答得恭敬:“是,先生葬在西方琼国挽澜山下。后事全由我打理。”

    眉山君并无悲戚之色,又取了两壶酒,一人一壶,与她碰了一下:“这壶我敬你,多谢帝姬料理师兄后事。”

    虽说覃川是个无底酒桶,却也架不住他一上来就一壶一壶的敬酒,而且壶中酒并非普通烈酒,一入口便知是起码三种以上的酒兑在一处的混合烈酒,极易醉人。她睡了一天,一粒米也没吃,空着肚子灌了几十壶酒,渐渐的头便晕了。

    所幸眉山君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到了第三十五壶的时候,手腕抖得厉害,酒液倒是大半洒在了外面。他长叹一声:“果然好一个酒中女豪杰,我今日喝了整整一天,眼下是不行了。明日再战你二人。”

    他从袖中抛出一把白纸,落地瞬间化作十几个红裙白衫的童男童女,与门口接待他二人的并无二样,吩咐:“把这些没用的酒鬼统统丢出去,锁上大门517Ζ,明后日一律不见客。”

    这一手白纸通灵却比大燕皇族用的漂亮多了,覃川到如今也只能召唤灵兽,唤不来人形灵鬼。眉山君摇摇晃晃起身,扔了一只厚厚的信封在傅九云怀中:“这次算我输,国师的来历先给你一半,明天赢了我再给你另一半。”

    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了,只留一阵浓烈酒气。

    覃川原本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听到“国师”二字却和一个霹雳炸在头顶似的,立即醒了,转头疑惑地看着傅九云。他什么也没解释,只将信封塞进怀内,对她眨眨眼:“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厉。”

    她静默半晌,突然说:“国师?天原国的国师?”

    他淡淡一笑:“乖,别问那么多。”

    覃川果然没再问,扶着酒案要站起来,两条腿和棉花做成似的,受不住力瞬间便软了下去。傅九云拦腰将她抱起,一路穿廊过院,最后她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被褥带着松林竹叶般的清香,轻轻盖在她身上。

    覃川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突然惊醒过来,只觉屋里漆黑不见五指,身旁躺了一个男子,胳膊横过来扶着她的肩膀。

    他身上有熟悉的香气和酒气,是傅九云。覃川微微动了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鼻息绵长,显然是睡着了。她咳了两声,低低叫他:“傅九云,傅九云?”

    他嗯了两声,睡意十足地,翻了个身把她搂住,当被子似的蹭两下继续做梦。

    覃川瞪圆了眼睛,心头咚咚乱跳,悄悄抬手探入他的衣服里,不着痕迹摸索那只被他藏起来的信封。摸啊摸,摸到一片光滑紧致的肌肤,赶紧撒手继续摸别的地方。再摸,摸到衣服里的暗袋,摸上去感觉没有信封。再再摸——却被他用力抓住了手腕。

    她一惊,顿时把眼睛闭死,装作睡着的样子。身上一紧,被他像是要揉进身体里那种抱法,纵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他身体那种烫人的热度。覃川再也不敢装睡,急道:“我……”

    话未说完,他已经重重吻了下来,甚至有些粗暴,近乎蹂躏地吮吻她的唇。跟不上他的节奏,她感到唇上的痛楚,像是被火在燎,不由奋力挣扎,拉扯他的头,将两人密合的唇拉开一些些距离。

    “信封!”她颤抖地说了两个字,他却什么也没说,趁着她张口,一路攻城掠地,侵袭口中瑟瑟抖的舌。

    覃川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可怕的力道与炽热中,不再是轻佻的挑逗暧昧,纠缠包裹在一处的唇舌满载着凶猛的**,他要吃下她,钜细靡遗,每一寸都将要属于他,容不得她拒绝——不容许拒绝。

    他掌心如烙铁,忽然从衣衫下摆探入,罩在她**的后背肌肤上,渐渐下移,勾住腰身最美的那个弧度。覃川只觉意乱情迷,一种巨大的空虚攫住了她,想要贴住他,紧紧地贴上去。抱紧他,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那样抱紧。

    胶着缠绵的唇稍稍分开一丝,傅九云粗重炽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声音暗哑得几乎分辨不出:“……你要做坏事?那大家一起来做坏事好不好?”

高之潮之(二)

    大家一起来做坏事吧——可她本来只是想偷看一下那封信。

    覃川脑子里已经成了稀烂的浆糊,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像是要溺毙在他深沉的怀抱里,纵使大口喘息,也吸不到气。手、脚、身体,统统不是自己的了,要怎样安置才能安心?

    他心有灵犀一般,勾着她无措的双臂环在自己肩上。这一次,湿润的唇落下得极温柔,细嚼慢咽她唇齿深处的柔软娇嫩,不动声色引诱她跟随他的节奏,一下一下,舌尖纠缠;一下再一下,如海草一般摩挲不忍分离。

    身上那件白衫左一道衣带右一颗暗扣,穿的时候都觉复杂无比,可在他手下却温顺驯服,指尖所到之处衣衫所有的缝隙便开了,被他用牙齿咬住,一点一点从肩头拽落。他潮湿滚烫的唇盖在了花朵般的胸脯上。

    覃川抖得几乎要散开,十根指头死死掐着他结实的肩膀,指甲陷了进去。想要躲,后背却为他那样用力地抱住,不知往哪里躲去。可怕而汹涌的潮水自踵至顶,带着近乎死亡的甜美,吞噬她。他身上的白衫冰冷绵软,长袖擦刮着她的腰;他的唇却烫得要把她点燃,噬咬,舔舐,仿佛她的身体是诱人的糕点。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忍耐却又必须忍耐的酥痒微疼,她真的快要死了。

    遥远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轻轻的说:停下,要停了,不能再继续,你不该这样。

    停不下来,心底有个更加清晰的声音回旋。她对他,是依恋?是闪躲?是爱慕?还是仅仅想要寻找一个可以稍稍依靠的温暖怀抱?她自己亦分不清,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大约他于她是一杯芬芳毒酒,其实知道饮鸩止渴四字的含义,她现在最该做的是给他一个响亮耳光,然后愤然离去。

    可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她这样和自己说,隐隐有个疯狂了豁出去的念头,想要尝尝这杯毒酒的甘甜芬芳。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是的,她何曾畏惧再失去什么?这世间,欠她的人太多,她却独独欠了傅九云一笔债,还不起他,那就这样吧。这么长时间,一直耍心计,与人斗、与妖斗,她已经累了,只盼早日了结这场复仇的空虚。在一切都结束前,至少她还可以拥抱他,用依然存在的双臂紧紧拥抱不停追逐在身后的他。

    傅九云的指尖有细小火焰,温柔而不容抗拒地覆盖在她最柔嫩的地方,像是在试探,小心翼翼,带着一万分的爱怜,轻轻抚摸她。那无法捉摸的吻也终于不再乱跑,安抚似的,在她半张的嘴唇上随着手指的节奏一次次落下亲吻。

    覃川像是一尾刚被捞上岸的鱼,不甘心地弹了起来,无法抑制地,晕眩中自喉间出一个哭泣般的呻吟:“九云……”

    柔软的双臂却迎上去,藤蔓一般缠在他脖子上,将他勾向她,勾向她。

    傅九云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没有撤离,只是那样静静覆盖着她。他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脑子里仅剩一根绷了死紧的弦,要么就此松开,要么干脆拉断。她已经为他敞开,已经在他眼前,想要她,好像下一刻死亡就要来临,迫不及待,急不可耐。

    他那么想要她。

    紧密贴合的身体敏感地察觉到她身上的白衫已经松垮得差不多了,仅仅能替她遮掩一些体肤,那样反而令她如今曼妙丰润的身体显得越诱人。

    接下来不是她疯就是他要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突然慢慢撤离,覃川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心里骤然感到一阵绝顶的空虚,失神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了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的呵气摇摇欲坠。

    傅九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已然湿润滑腻,美妙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他将那根手指含在口中,舔了一下,双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尝一种珍稀的美味。

    “……我想做坏事了。”他捧着她火热的双颊,贴着唇喃喃说。

    那就做吧!她闭上眼,张开口,牙齿轻轻咬住他的下唇。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窗台下的芭蕉叶上,那细碎缠绵的声音像他模糊的耳语,从她耳边唇畔辗转蜿蜒而下,一寸寸,一步步,替代了手指亲吻在她最娇嫩的秘密上。

    一个人做坏事就足够了。

    他的头泛着凉意,摩挲在她光裸的大腿内侧,掌心有了汗意,在她肌肤上留下湿漉的痕迹。品尝她,诱惑她,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推着举着,让她攀上陌生的高峰,不许下来。

    覃川竭力地仰头,想要呼吸,又感到吸不进一口真正可以活命的气。她的手在被褥上划动,如同溺水的人,密合的帐子被撩开,朦胧的夜光笼罩在身上,他结实美丽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白衫成了半透明的,贴在起伏的肌肉曲线上。

    他突然撑起身体,“嗤”一声将身上的衣服撕烂抛下床,晶莹的汗珠落在她胸前,先时滚烫,后又变得冰凉,顺着肋骨染在被褥上。

    或许是要来了。覃川眨了眨眼睛,冷不防他突然抓起被子,有些粗鲁强硬地,将她盖住,然后一个翻身,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下巴放在她柔软的肩窝上,深深呼吸她间的幽香。她的背与他胸膛上裸露出的肌肤贴得那么密合,仿佛吸吮在一起的唇。

    覃川不解地抓住他的手,傅九云声线沙哑:“呵,味道很好,你这个坏丫头。”

    张开口轻轻噬咬她后颈,辗转沉重的亲吻,一直蔓延到耳廓,胳膊渐渐收紧,几乎要让她窒息在怀抱里。她因不适而挣扎的力道太过弱小,于是就成了有些不甘的欲迎还拒。他的手滑进被子里,顺着柔媚的曲线往下探,再一次覆盖在他方才细密亲吻撩拨过的地方,她出一个猫一样的哼声,一下蜷缩了起来。

    轻柔地撩拨她,她的腰在努力的躲闪,一下又一下撞着他,像挣不开蛛网的小小虫。傅九云一只手按住她坟起的胸,贴着耳朵喃喃:“忍着……乖,忍一忍,别动……”

    他的手指探了进去,深深地探进去。

    覃川僵住了,两人粗重交织的呼吸骤然停住,仿佛一瞬间陷入了另一个莫名境界。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低沉的声音像一个迷幻的梦,说了许多只有他和她才懂的话,像是安抚,像是引诱。引诱她落在他的网里,再也不会挣脱开。

    他的手腕温柔而小心,耐心地引领她去一个陌生而绚烂的世界。身体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完全不受她摆布,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掌心里汗水淋漓,无助地死死抓住他按在胸前的手,为他分开五指,交错而握。

    隐隐约约,她记起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但没有能力再深入仔细思考。事情已经往她不曾想过、也不太愿意的那个方向展狂奔,他不让她追回,再没有机会追回。

    **开闸,疯狂侵袭,不可控制。覃川记不得自己后来有没有喊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徘徊,他始终那样紧紧地抱着她,一丝一毫也没有松开。潮水渐渐蒸,挥干,变成燎原大火,在脑门里穿梭烧灼,在四肢百骸席卷。

    覃川再一次蜷缩,身体内部也在蜷缩,然后再舒展,像是生命脉搏在灼灼跳动。或许下一刻她就要坠落去地狱,也可能下一刻是升上九霄天,可是谁还会去想那么多?她觉得自己是哭了,哭得极伤心,甚至已经不能记忆为什么要哭。

    傅九云将湿润的手掌收回来,扳着肩膀将她翻转,细密地吻着她紧闭而流泪的双眼,炽热的鼻尖,还有颤抖的嘴唇。

    “我爱你,川儿。”他说,“我爱你,嘘,别哭……”

    将手掌上的湿意擦干,他双手插入她浓密的间,捧着她的脸,抚慰地一下一下啄吻。覃川渐渐从翻滚的浪潮中浮起,明明是满足了,可是身体却不安地叫嚣,叫嚣着更大的空虚。她颤巍巍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上滚下泪珠,哀求似的看着他。

    傅九云却合上了双眼,坚定地摇头:“不行,不行。”

    覃川双眼又红了。

    他笑了笑,将她腮边汗湿的长拨到耳后,低声道:“我要你记着我,但我还想要你更重要的东西。”

    不是她爱着他就不行,不是心里塞满他就不行。他要她的平等,从心到身体,只有他一个人。傅九云就是这样自私自大,他可以纵容她,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做一切自己不甘愿做的事,但在那之前,她必须要爱他。

    覃川再次闭上眼,眉头紧蹙,心里只觉无穷无尽的疲惫空虚。她什么也没说,用力推开他的手,傅九云却不屈不挠换个方向继续抱住她。推了几次,他始终不放,霸道却动作温柔,一次次要抱紧她。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一直咬得嘴里满是血腥味。

    傅九云安静地把手放在她唇边,另一只手却揽着她的脑袋,指尖摩挲着她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抚摸。

    她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碎了,碎在他温柔的抚摸下。

    “不要再逼我。”她终于松开口,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紧紧抱了她两下,柔声道:“好,你睡吧,我就在这里,我不走。”

刹那永恒

    话是这么说,她要是现在能睡着才有鬼。覃川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似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傅九云就睡在身边,肌肤上的热度隔着衣服源源不绝地传递过来,令她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她忽然低声道:“我的事……我的事是我自己的,国师的事情我也要自己调查,不要别人插手,特别……特别是你。”

    傅九云的声音更低:“为什么特别是我?”

    她死死咬住嘴唇,什么也没说。或许是怕自己一张口,会说出自己也不愿去想的那个答案。是的,无论她怎样刻意地不在意,不去思考,不去理会,傅九云在她心里的位置还是一日比一日明朗。

    这是个令人恐慌的局面,不能再展下去。

    他的手抚摸在她头顶的柔上,带着安抚的温柔,轻声说:“从你把魂灯带走的那一刻起,事情就与我有关了。我知道你死也不会交出魂灯,所以我死也不会相让。川儿,我有一辈子的时间陪着你耗,你要拿我怎么办?”

    她确实不能拿他怎么办,就因为不能,所以她才格外地烦躁。他真的要逼疯她了。

    覃川猛然转身,双眼犹如碎冰一般,冷冷地看着他。她恨得想要杀了他,却又脆弱得想投入他的怀抱,让他紧紧地抱住,直到死亡来临都不要松手。她想要的不过是刹那的温暖,太累了,想要有个人扶着她,至少在死之前可以稍稍感到幸福。他却那样吝啬,要永恒来交换。

    他那么残忍,生平罕见。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说,哽咽着,眼里有泪水在转,“你想要我给你什么?傅九云,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你想要的东西我什么都给不了。我只是……我现在只能……”

    说不下去。

    恐惧自己的心会因为他而悸动,这样是不好的。就算真正爱上了,也会马上面临分别。爱有多甜蜜,分别的时候就有多痛苦。她不想再经历一次痛苦的别离,也不愿他体味这种滋味。她竭尽全力挽回失态的局面,不能让事情随着他的步伐展下去了。

    “就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也没认识过,今天第一次见,看了我再忘了我,这样不好么?”

    傅九云笑了一下,眼神却渐渐变得忧郁。过了很久很久,他说:“抱歉,我做不到。要我对爱了五年的女人松开手,不可能。你在怕什么,我知道。覃川,就算你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也要那个时辰完完全全属于我,你心里只能有我。九云大人什么也不怕,你继续自私,想杀了我也没关系,你听好了,我要定你。”

    覃川怔怔看了他很久,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她忽然动了一下,转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再也没说话。

    **

    隔日见了眉山君,他很君子的什么也没问,没问他们为什么睡到近午时才起身,也没问为什么夏天那么热覃川要用丝巾把脖子围起来。他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傅九云,好心地说:“今天能赌么?不行的话后天再说。”

    谁都能看出傅九云眼底淡淡的黑色,俨然是一夜没睡且备受折磨的模样。覃川装没听懂,把脸别到一旁看窗外的小桥流水,傅九云笑了笑:“啰嗦什么,我何时输给你过。”

    眉山君不以为意,拍了拍手,立即便有三四个红裙白衣的孩童捧着一尊一人多高的酒坛走进来,那里面已兑满了芬芳美酒。酒坛旁架了两只大木勺,大约是用来舀酒的。

    “我本来是打算你我二人今日喝干这一坛‘醉生梦死’,但既然情况有变,我身为东家也不会占你便宜。我们就用这木勺舀了酒,帝姬来判,到申时,谁喝的勺数多,谁就算赢。如何?”

    “悉听尊便。”

    覃川见他貌似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憋在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九云,还是我来喝吧?”

    傅九云回头对她抿唇笑了一下,眸中宝光流转,竟有一丝妩媚之意:“怎么,心疼了?昨夜才应当心疼我。”

    她立即闭嘴,故作冷漠地别过脑袋,耳根却渐渐红了。

    白白的看两个大男人喝酒实在没什么趣味,覃川坐着看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正打算起身走动走动,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几个小小孩童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失声高叫:“主人!有个煞星冲破大门进来了!”

    三人一齐抬头,却见远处有个提着长鞭的高大男子飞快朝主屋奔来,身后一群人形灵鬼跟随,有的拽有的扯,有的施法拖延有的拳打脚踢,却无一能奈何得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主屋。

    眉山君和见了鬼似的,一骨碌滚到了桌子下面躲着,死也不肯出来。

    那人看了一圈,眉头一皱,冷冷问傅九云:“那窝囊仙人呢?”

    傅九云耸耸肩膀,笑道:“谁知道?或许是醉死在温泉里了吧?”

    那人神色更冷:“也罢,回头替我告诉他,辛湄我带走了,以后他若敢再靠近半步,休怪我下狠手!”

    说罢转身便走,没一会儿便不知从哪个厢房里找到了个少女,抱在怀里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来去如风,谁也拦不住一步。

    傅九云饶有趣味地用脚踢了踢躲在桌下嚎啕大哭的眉山君:“人走了,出来吧。没用的东西,胆子这样小也敢和别人抢女人。”

    眉山君哭得鼻涕都流出来,哀怨地一遍一遍叫着“小湄”,可劲儿捶地,先前那高傲如瘦梅的姿态是半点都没了。覃川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好奇地看着傅九云,用眼神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傅九云朝她眨眨眼睛,弯腰把哭成破布一般的眉山君扶起,慢条斯理地替他整理头衣领,一面柔声道:“眉山,一个女人而已,你是堂堂仙人,要什么女人没有?赶紧忘了她,咱们喝酒才是正理。”

    眉山君哭得更厉害,哀嚎:“小湄不是别的女人!天下就一个小湄!她好不容易自己跑来找我一趟,怎么这就走了呢?”

    “你既这样喜欢她,那就去抢回来好了。”

    “……不行!她男人太厉害,有战鬼血统,我打不过他!”眉山君一提起那男人就哆嗦了一下。

    “你只管攻陷女人的心,只要她喜欢你,就来十个战鬼也奈何不了你们。”

    “不行……小湄心里根本没我!”他哭得昏天暗地,捶胸顿足。

    果然是个窝囊仙人。

    傅九云一言不给他倒酒,眉山君一勺一勺的酒灌下去,便像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无非是他怎样与她相识,怎样为她心动,她怎么好,怎么可爱怎么美丽。覃川听着都快睡着,背过去打了个大呵欠。

    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喝酒,因为很容易就会醉,眼下眉山君正是这个状况,被别有用心的傅九云一勺勺灌下烈酒,还不停说话,说到后来舌头都打结了,突然哽咽一声,扑在桌子上继续嚎啕大哭。

    傅九云转头对覃川眨了眨眼睛,她立即会意,笑眯眯地问:“师叔,您老醉了,还是下去歇息一下吧?”

    真正喝醉的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醉了,眉山君只是含含糊糊地摇头否认,隔了一会儿,鼾声大作,却是睡着了。

    傅九云唤来灵鬼把他扶着去卧室休息,回头对覃川露齿一笑:“这次赢定了。”

    果然第二天眉山君脸色十分不好地找来,丢了一只信封去他怀里,恨道:“你也不是好东西!趁人之危!东西给你!昨天的事……不、不许说出去!”

    傅九云了然地点头:“你只管放心,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连我的脸也没了。”

    眉山君脸色绿:“你、你一点也不懂我的痛苦!”

    傅九云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敛笑容,正色道:“眉山,真要喜欢她,被打一顿也没什么。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告诉她,只会哭鼻子,是不是男人?不要叫我看不起你。”

    眉山君脸色更绿:“他是上古战鬼后裔!你说的轻松,你怎么不去和他打?!”

    “我爱的女人又不叫辛湄。”他轻描淡写一句,堵得眉山君脸色绿成了青桃子,忽然把袖子一摞,把脚一顿:“你说得对!我、我去和他打!”

    说完掉头就奔了出去,唤来灵禽仙鹤,长衣飘飘仙风道骨地去找情敌打架了。

    覃川同情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再看看一旁奸笑的傅九云,话说,他交了傅九云这样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此人见谁黑谁,已经到了黑遍天下的地步,实在让她不得不佩服。

    “眉山素日冷静自持,熟知天下苍生之事,无数人花费上万金也未必能求到他一道情报。”傅九云好心解释了一下,“只是他有时候脑子会抽筋,习惯就好。我们住着,等两天再走好了。”

    覃川奇道:“为什么?”

    他同情地望着远方的天空,说:“等他被揍半死,回来我们可以看笑话。”

    “……”

太子的邀约

    半月后,鼻青脸肿的眉山君回来了,覃川合着傅九云痛快看了次笑话,为其恼羞成怒地驱逐,收拾一番回到了凤眠山脚下的那个小竹林里。

    其时皋都却出了一件大事,礼部张大人并着几位守京武将一夜之间被贬,合家老小尽数充军。那张大人本是住在前街的,下旨之日,全府男女号哭震天,周围百姓亦为之恻然。究其缘故,却是欺君之罪。

    原本七月底是天原充实后宫,大举选秀的日子。天原国选秀女和大燕不同,有品级的官员家中有女年满十六便要请画师为女儿作小像,写上姓名出身,密封了送入宫中由皇上皇后亲自挑选貌美端庄的。当日张大人出资一千金,求了傅九云替他女儿作小像,谁知却被一口回绝,理由是:公子齐从不为未婚女子作小像,除非是春宫图。

    张大人无奈之下,于家中众多妻妾内选了个容貌与自家女儿有两三分相似的,死乞白赖央着傅九云替她作了画,密封起来送入宫内。

    岂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的官员听说此事,纷纷来求傅九云作画,他亦是被缠得头疼,索性带着覃川躲到了眉山居,一躲就是半个月。

    再说那个天原国皇帝,因为太子之死气得一身恶疾缠身,对选秀原本并不怎么上心。谁晓得因缘巧合之下见到张大人送上的那幅小像,竟然就对上眼了,连病都好了三分,立即选中其女,当夜就招来侍寝。见到了张小姐又觉得与画中人不甚像,皇帝难免一通火,把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吓住了,失口将事情经过全说出来,皇帝龙颜大怒,派人调查此事,确认无误,当即便下旨将那些送上假画的官员配充军。

    张大人一家老小,连着那位可怜的张小姐都被押往边陲之地,唯独那画上的小妾被人秘密留下了,送上龙床,连着玩弄三四天,玩得不成*人形,皇帝的丧太子之痛才稍微好转些。

    又因得知画画的人叫做公子齐,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号,知道是一位高人,指不定还是个神仙,故而立即派人前去相邀。

    传旨的太监到达竹林外的时候,傅九云正将新近画好的春宫一幅幅卷起,装进细长的画筒里,交给门外等得焦急的商人。一幅春宫图三百金,吓死人的高价,覃川一面剥枇杷一面咂舌:“我还以为你从不卖画呢。”

    傅九云走过去低头从她手里咬住一颗为她吃了一半的枇杷,大嚼特嚼一番,才道:“如今与往常不同,我要上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覃川怔怔看着自己变空的手,隔了半天才喃喃道:“你、你又打算做什么?”

    他没回答,意味深长地往竹林里看了一眼,果然片刻后听见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响起:“公子齐先生,圣上有旨,快些出来领旨!”

    覃川刚剥的那颗枇杷掉在了地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却被他一把按住:“别动,只管坐着。”

    他是要接近天原皇族?!她深深地盯着他,谁知傅九云并不答话,只悠闲自在地捡起方才她掉在地上的枇杷,剥了皮继续吃。太监在外面连叫三遍,不见回音,大约是有些气急败坏了,踩着竹叶要闯入竹林。

    傅九云抓了几颗滑溜溜的枇杷核,随手抛进竹林,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外面的太监却转来转去死活进不来,鬼哭狼嚎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了。覃川愕然看着他:“呃,你就这样让他走?”

    他笑得有些贼,慢条斯理地说:“一招就到便不是高人了,庸人才对。”

    “……你接近皇族,是为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可偏要问出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傅九云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竹林边有几株细竹抽高,鲜嫩欲滴的模样,他用手摩挲着,忽然兴起,在竹上刻了“傅九云”三字,笑道:“回头这根竹子长高了,我的名字大约也会随着长高,叫别人知道这根竹子是我的。”

    他难得孩子气一番,覃川也有些好笑,凑过去在另一根竹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得意洋洋:“那这根就是我的。”

    他俩把靠着竹林边上新长出的小竹子都蹂躏一遍,覃川抢不过他,只好抱住最后一株竹子不放,飞快在上面刻下“覃川”二字,还没来得及宣称自己是主人,傅九云便强行凑过来,明目张胆地在她名字旁刻了自己的名字。

    “这根就是我们两人的吧。”他握住覃川挥上来的拳头,忽然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就算以后人死了,成灰了,总还是有痕迹证明一切存在过。不会所有一切都成灰的。”

    覃川别过脸不看他,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鬼使神差,居然盯着竹子上两人靠在一处的名字起呆来。是的,他说得不错,就算以后**陨灭了,魂魄被忘川洗涤了,把这一世的痛苦美好尽数抛却,这片竹林却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明。青竹不会说谎,两人并排在一起的名字便可胜过千言万语。

    她了很久的呆,忽喜忽悲,一时心跳一时又颓然,竟有些如痴如醉。

    已在黄泉的亲人们,此刻是苛责她,还是为之欣喜?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有一种想要活下去的**。不是对刹那美好的**,是活生生的,鲜血般炽热活泼的**。或许真像傅九云说的那样,他想要她过一个普通女人该过的幸福日子,事到如今,她自己也隐隐有这样一种愿望。

    明知这样的愿望不可能,可期盼的心不是假的。她就这样被来回拉扯,想要在幻想里逃避令人痛楚的那面。她才觉自己仍然会幻想,想与他看着这片竹林越茂盛,刻着两人名字的那根青竹越长越高,到白苍苍的时候两人来探望它,说起那些永不湮灭的事情——多么美好的幻想,令人流连忘返。

    覃川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把额头埋进掌心,她已经不愿再想为什么傅九云会出现在幻想里,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可以,甚至左紫辰也不可以。

    不用再想了,也不能再想,她对这个事实感到精疲力尽。

    傅九云从后面轻轻环抱上来,下巴抵在她肩窝上,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再反抗,深深地无力地靠向他,像是战败了,对自己缴械投降。

    “起风了,回去吧?晚上我做红烧排骨。”他低声说,拍了拍她的头顶。

    覃川半天没声音,忽然动了一下,耍赖似的回答:“大厨师,我不要红烧排骨,要你的拿手菜。”

    他立即起身左右张望,神情犹豫。她奇道:“你看什么?”

    “看庄子里哪家养了羊,不是要吃我的拿手菜么?”他笑得诡异,“九云大人的拿手菜就是烤全羊。我去偷一只来烤。”

    “……”覃川彻底无力了。

    羊到底是没烤成,傅九云倒是买了些牛肉,切成巴掌大小的薄片,放在铁丝网上细细炙烤,撒上些许盐末油脂,香气四溢,覃川差点把舌头咬下来,连夸好吃的功夫都没有。看不出,他居然真的会做菜,而且手艺极好。

    两人正为最后一块肉鹿死谁手而大辩特辩,忽听竹林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要闯进来。傅九云仔细听了一阵,点头笑道:“被小瞧了,那皇帝居然只派了两百人来围剿。”

    覃川瞬间便悟了,估计是天原皇帝觉着脸面被损,恼羞成怒,索性派了人马来围剿他。估计这一番动静也有试探之意,看这个传说中的高人究竟有多高。她趁着傅九云侧耳听动静,急忙抢了最后一片牛肉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招来的,你自己解决。”

    傅九云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回头和你算账。”

    他随手抓了一把小石子抛出去,一落地便化作金光闪闪的天兵天将,每个都有两三人高,往竹林外一站,唬得外面那些士兵纷纷倒退rshǚ。没过一会儿,竹林里缓缓飞出一只雪白的小鸽子,在领头将士面前绕了两圈,落在他掌心,却化作一张白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请回。

    两百人马霎时没了士气,不战自败地走了。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覃川本以为那天原皇帝会再派更多的人来围剿,谁知一等就是十天,没等来围剿,却在竹林外收到了一张天青色的信封,用细细的铁箭钉在一根青竹上。

    取下一看,上面的印鉴令她眉毛一跳——是天原国的太子。

    打开信纸,劈头两个字便让她的心沉了下去——“大燕帝姬,别来无恙否?月十五,昊天楼,盼卿有雅兴,一同赏月饮酒。”提也没提傅九云,对方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也早知道她与傅九云混在一处。

    或许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那次没能杀掉太子,他只需细细调查一番,便能摸清她的真实身份。不过更让她惊愕恐慌的,并不是身份被识破,而是信封中另附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截巴掌大小的绸缎,紫色,用暗暗的青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云纹。

    认识的人里,只有左紫辰才会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只有他,再没第二个。

    覃川把信纸撕成碎片,一颗心在胸膛里时紧时松,身体仿佛在浓稠的水里缓缓下坠。几乎是本能,她立即回头往竹林后的瓦屋看去,瓦屋前空荡荡的,她愣了好久,想起傅九云应当正在厨房做饭,如今做饭做菜都轮到他来弄了。

    她在竹林前想了很久很久,久到脖子上的肌肉都开始酸疼。

    大风拂过竹林,叶片纷纷坠落,覃川突然动了一下,像惊醒了似的,将那块碎布塞进怀中,转身走了回去。

国师(一)

    八月十五,月明风清,夜风里带着桂花的甜蜜香气。这是个合家团聚,把酒赏月的好日子。覃川在竹林外烧了些黄纸,庄子里还有卖锡纸做成的小月饼小酒具之物,一并丢在盆子里烧了。

    火光跳跃,她面上少见地露出一丝悲戚之容,连一向缠着傅九云的猛虎也默默无语地卧在她脚边,不再吵闹。

    “……或许我再见不到你们了。”她低低说着,伸手摸了摸牛皮乾坤袋,已经被点燃一只精魄的魂灯异常沉重,“此去凶险异常,但无论如何,我会把魂灯真正点燃的。”

    风声幽咽而过,没有人回答她。回头看了一眼,傅九云屋里的灯亮着,应当是在画画。是要走的时候了。覃川摸了摸猛虎的脑袋,笑了一下:“你去陪着他,别再跟着我。”

    猛虎极不甘地低吼,虽说它被傅九云好吃好玩的临时收买住了,但它还是一只很有风骨的灵兽,绝不会抛弃真正的主人。

    “好啦,快去!”覃川推了它一把,“你留着他或许还不会觉什么,别给我碍手碍脚的。”

    猛虎委屈地捂住脸,从爪子缝里瞅着她真的走了,眼泪都要流出来,呜呜咽咽地跑回去蹲在傅九云窗下哭,哭得傅九云不得不开窗,叹道:“春天早过了,老虎难不成都在夏天情?”

    窗下只蹲着一只眼泪鼻涕扑簌簌往下掉的猛虎,他一怔:“你主子呢?”

    猛虎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傅九云忽然感到一丝心惊,放眼望去,竹林里幽深漆黑,夜风扑打在面上,原本应当在林中烧纸的那个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

    昊天楼位于城东,与擅长制作各类佳肴的清风楼不同,这是一家纯粹的酒馆,嗜酒之人才爱来的地方。八月十五,城内大部分饭馆酒楼都早早打烊,独他一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覃川一袭白衫娉婷地走进昊天楼,霎时引来众多目光追随,不过看到她坐在二楼一个高大凶煞男子对面之后,所有的目光又缩了回去,谁也不想惹麻烦。

    太子就在眼前,自上次刺杀他未遂,已是过了好几个月,他一点也没变,除了脸色青,像个死人。这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青年人,修眉俊目,面上带着笑,甚至笑得有一丝腼腆,一眼望着便会产生想要亲近的好感。

    “帝姬果然是个重情义之人。”那陌生青年含笑道,“在下天原二皇子亭渊,能与拥有倾城之名的大燕帝姬饮酒赏月,在下荣幸之至。”

    覃川冷道:“今日来,只怕不光是饮酒赏月那么简单吧?”

    懒得与他们耍嘴皮,她索性单刀直入。

    亭渊但笑不语,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自己高高举杯:“我且敬帝姬一杯,帝姬手段高明,行事迅决,胆量惊人,实让我等须眉佩服不已。”

    看一眼杯中物,其色紫红如血,却是清香四溢,应当是用葡萄酿成的美酒。覃川用手掩住杯子,回绝:“抱歉,我不擅饮酒,只得辜负二皇子的好意了。”

    那太子坐在对面像个木头人,动也不动,真是奇了怪了,不是他叫自己出来的么?怎么只让个二皇子唧唧呱呱说话?

    亭渊顺着她的目光瞥了太子一眼,带着一些腼腆,轻声说:“现在想想,国师聚了阴魂替太子补上脑袋,想要引蛇出洞的计策,实在无聊的紧,帝姬做事必然是自信的,岂会被这些鬼蜮伎俩迷惑。我猜,若非信中附上帝姬故人的衣裳,你今日也必不会来吧?既然来了,亭渊只有一事相问,太子的脑袋与魂魄如今在何处?还乞帝姬不吝告之。”

    袖子下的酒杯顿时翻了,酒液泼在她白裙上,像一摊刚染上的鲜血。覃川慢慢抬头,死死盯着面色诡异的太子,心里反复被惊涛骇浪击打。

    是真是假?太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割了脑袋,连魂魄也抽走了?

    多么让人震撼的事实!她苦心积虑,却是功亏一篑,本打算按兵不动好好沉淀一段时间,谁知世事无常,本该死在她手下的仇人却被别人杀了个彻底。现在她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

    亭渊见她皱眉不语,便又道:“国师与我的意思一样,只要帝姬肯交出太子的魂魄,你的故人便还给你,我们并不欲和你为难。”

    覃川微微一动,指着太子,低声道:“他,真的死了?”

    亭渊没有回答,抬手在太子背上轻轻一拍,那颗安安稳稳搭在肩膀上的大脑袋下一刻便骨碌碌滚在了桌上,将酒具撞个粉碎。直滚到覃川手边,她才觉那不过是一颗木头雕成的空心脑袋,木头里用咒符封印了许多阴魂,才使得太子尸身可以活动说话。

    酒楼里霎时变得安静无比,过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个人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头掉了!”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哭喊着连滚带爬往门口跑。

    亭渊叹息着笑了笑,有些埋怨:“看看你,这次麻烦大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成方胜状的符纸,往烛火上轻轻一丢,符纸在那细小的火焰上翻转绕圈,却不飘落。下一刻,无明黑暗当头笼罩,那黑暗如同流动的物事,在昊天楼内盘旋而过,不过是眨眼功夫,异象消失,原本喧闹的酒楼忽然变得极安静,安静得极其诡异。

    覃川背后密密麻麻出了一片冷汗,下意识地探头往外看,只见所有人都维持着一个往外跑的姿势,如同雕像般被定在原地。她喉咙里不由阵阵紧,看样子她不光小看了天原国师,连这个高深莫测的二皇子也小看了。

    亭渊抓起那颗木头脑袋,重新安回太子肩上,温言:“我最讨厌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却也没办法。先钉着他们一会儿,等国师来了处理一下就没事了。”

    覃川把掌心在衣服上不着痕迹地搓了一下,那里面满是汗水,她觉自己遇到了有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来之前她到底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左紫辰无论怎么说都是从小修仙的人物,不至于那么轻易便为人挟持,可如今看来,那果然是很侥幸的想法。

    一时又想到傅九云去找眉山君打赌,赢了国师的来历,此举当时看只觉突兀,如今反思却让她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太子的死莫非是他做的?割头取魂魄,太过极端的做法,除了要点魂灯,人的魂魄拿来一点用也没有。而她身上带着魂灯的事,也只有傅九云知道。

    他杀了太子,或许还想过要对付国师,可觉对方不好对付,所以才找了眉山君索要国师来历?国师来历必然不简单,所以他才放弃暗处刺杀,改由明路试图接近天原皇族?

    他是……他真的是出手替她复仇?

    手腕在微微颤抖,她竭力让自己不动声色,声音平静:“在那之前,我要先看到那位故人。”

    亭渊笑吟吟地起身:“请随我来。”

    **

    昊天楼地下五百尺有秘密地宫一座,沿着细长且弯曲的石台阶节节往下,前面深邃未知的黑暗令人恐慌。

    亭渊将手中的烛台递给覃川,道:“闻名天下的公子齐先生忽然来到皋都,莫不是为了帝姬你?父皇派了两百人先去围剿,却一无所获,此人当真厉害的很。我大胆猜测,是不是公子齐先生在太子的事情上助了你一臂之力?”

    覃川漠然道:“谁知道呢?二皇子可以尽量多想些可能性,反正这一路空荡荡,无聊的很。”

    亭渊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帝姬的那位故人在刺杀国师的时候失手被擒,虽是鲁莽了些,可胆子委实不小,脾气也倔强之极,我竟没想到,大燕国的皇族们个个都挺有骨气的,令人敬佩。”

    覃川握着烛台的手骤然一紧,倘若那人真的是左紫辰,要不要救?怎样救?有个深浅难测的国师,还有个聪明绝顶的皇子,随便哪个都比她要厉害数倍。她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拖延,于瞬息间期盼可以找到他们的破绽。

    亭渊忽然停在台阶中间,她不明所以回头看着他,却见他笑得有些诡异,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覃川心底阵阵毛,面上还要做出镇定的模样,问他:“二皇子是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垂下头,淡道:“不,我只是在想,帝姬计划的挺周全,奈何实力不足,没能杀掉国师,可惜的很。”

    ……这是什么意思?

    覃川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故意笑着说:“或许也未必,你们不怕我不守承诺么?”

    他也笑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再也没人说话,台阶走到尽头,便是地宫大门。门前有一团周身布满火焰的狰狞妖兽趴着睡觉,因见他二人来了,便摇摇晃晃地起身,甚是桀骜地仰着脑袋,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亭渊拱了拱手:“帝姬,请进。故人与国师都等在门内。”

    她绕过妖兽,指尖刚刚触到石门,它便悄然无声地开启了,倒让她吃了一惊。亭渊皱眉一笑:“所以说,我最不耐烦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帝姬自己保重。”

    地宫内灯火通明,石床石椅一应俱全,式样奢华中却透出一股阴冷之气来。覃川边看边走,下意识地捏了一把牛皮乾坤袋,魂灯就在里面,这或许是她唯一的胜算。她要激怒他,人在愤怒的时候最容易露出破绽,只要国师能露出一丝破绽,那她还是有希望拿他点了魂灯的。

    不远处陡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在这空荡荡的地宫里一阵阵回荡,覃川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一下捏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冷冷地说:“太子的魂魄究竟在何处?说不说?”

    尖叫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变成抽泣,听起来竟不像男人的声音,依稀是个女子。覃川拔腿便跑,一把揭开层层叠叠的冰冷纱帐,只见殿正中放着一座人形石台,上面绑着一个紫衣女子。石台对面静静坐着一个满头银的男子,手中捏着一团鲜红跳动的人心,时紧时松。那女子的尖叫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忽强忽弱,像是快要断气了。

    许是听见有人来了,他缓缓转身,正对上覃川的双眼。他满头长已如雪一般白,面容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五官普通,然而眉宇间充满了阴郁冷漠,令人不寒而栗。

    他上下打量一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大燕帝姬?”

    此人必然就是天原的国师,覃川还未来得及说话,被绑缚在石台上的紫衣人听见“帝姬”二字却一阵颤抖,挣扎着抬头,充满恨意地盯着她,喃喃:“来的人……怎么会是你?”

    覃川那颗心骤然一松,紧跟着又被一提,霎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怎会是玄珠?怎会是玄珠?!千算万算,算破了肠子也算不到关在这里的人会是玄珠!

国师(二)

    “请坐。”国师缓缓起身,神色平静且有礼地给她让座,“想不到大燕帝姬如此年幼,小小年纪却行事狠辣,令人佩服。”

    覃川看了玄珠一眼,什么也没说,默然坐在了石椅上。因见国师手里捏着那颗乱跳的人心,袖子上都染满了鲜血,这情景实在诡谲之极,她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有些困难。

    国师坐在她对面,神色淡然:“我近来一直在想,或许该对大燕皇族稍稍改观。你父皇宝安帝懦弱自私,想不到却生了几个有骨气的儿女。连诸侯国的公主都这么硬气,中了我的剜心之术,还能嘴硬那么多天。大燕皇族,不愧曾有铁血瑞燕的称号。”

    覃川什么也说不出来。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就是天原国师,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个男人。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天原国师的威名,精通各类异术,为人沉稳惜言如金,她曾想此人应当是个滴水不漏面容沧桑的老者,谁知他虽满头白,容貌却异常年轻,观之只觉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怒,委实令人胆寒。

    国师丝毫不介意她的沉默,继续说道:“天原灭了大燕,一统中原乃大势所趋。帝姬放不下国仇家恨,也是常理。我见你年幼,心中有些不忍,只要你交出太子魂魄,我便放你们生路,再不追究。”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低声道:“你先放下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国师抬手将那颗心脏一抛,瞬间便没入玄珠的胸膛里,大约是痛楚过甚,玄珠喘了几声便晕死过去。石台上卡着她四肢的铁圈“叮叮”几声收了回去,她的身体软绵绵地摔在地上,狼狈到了极点。

    覃川整了整衣服,思索片刻,方道:“在来天原之前,我早已做了必死的准备,从未想过活着离开。你就这么相信我会愿意交出太子魂魄,求一条生路么?”

    国师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说:“帝姬,就算你杀了左相,杀了太子,甚至杀了我,杀了皇上,中原各国的情势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天原国皇族有上古妖魔血统,注定一统天下,创造一个更强盛的中原大地。你们大燕的左相是个识时务的人,了解到大燕的**,也了解了天原的强大。他不过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甚至不贪名利。你有什么立场为了私仇杀他泄愤?”

    覃川笑了笑,低声道:“我不需要和你解释,正如你也不需向我解释为何以妖为尊。你有什么立场来责备我?”

    “妖之间是没有互相猜忌互相算计的。”国师取出一方丝绢,将手上的血迹细细擦干,“太子正因为单纯轻易信人,才会着了你的道。如今大势已成,就算天原的皇族被你一杀而空,天下依旧是天原的。你所作所为,不过增添自己与别人的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她点了点头,漠然道:“不错。我愿你们天原早日达成伟愿,从此妖魔肆虐,永无宁日。”

    国师目光微微一闪,似是有了怒意。

    “你抬头,”他粗嘎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在地上摩擦那般,简直令人牙酸,“你抬头,看着我。”

    她毫不畏惧地愤然昂,刚一对上他冰冷妖异的双瞳,她便觉心口微微一凉,像是被一柄最薄最利的冰做成的刀轻轻插了进来。没有疼痛,还没有来得及感到疼痛,她只觉胸膛那里似乎空荡荡的,少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

    而那个东西,此刻活生生地被国师捧在掌心——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的,鲜血淋漓的心脏。他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了一道,覃川只觉心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晕厥过去,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帝姬,我不喜欢与孩子争辩。现在,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太子的魂魄放在哪里?”他对着那颗心脏吹了一口气,在她体验却犹如千万把冰冷的刀锋插在胸膛中,生平从未受过此等闻所未闻的痛楚,偏偏还不能晕厥,愈是疼痛,意识愈清醒。

    覃川死死攥住衣角,指甲一根根崩裂开,拼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去抵挡那种可怕的疼痛,突然冷笑了一声,颤声道:“好!有一国太子为我陪葬,我已经不亏了!”

    国师默然半晌,忽然抬手将那颗心脏抛回她的胸腔,冰冷的眼里依稀带了一丝钦佩之意,能在剜心之术下扛着、还能说话的人,实在不多。女人就更少了。

    “我知道你认识公子齐,也知道他很有本事,所以你什么也不怕,认定他会来救助。”他沙哑地笑了,“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在他能闯入我的地宫将你救走之前,我会先从你嘴里问到太子魂魄的下落。”

    覃川慢慢舔着嘴唇上的血迹,都是被她自己刚才咬破的。她虚弱地笑了一声:“那么,我赢定了。”

    国师走了,地宫的石门被特殊封印封死,一切都恢复了死寂。覃川浑身乏力地瘫在石椅上,僵硬地转动脖子四处打量,很好,没窗户没门,没水没吃的,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一般人被关在这里三天,不用任何酷刑,只怕连自己祖宗八代都要招了。

    幸好她有个宝贝牛皮乾坤袋。

    覃川从乾坤袋里掏出两床被子,一床垫在石床上,一床盖在身上。再取出糕点水囊,少少吃一些压惊,顺便仔细思考以后要怎么办。玄珠从昏迷中醒来之后,见到的就是她半躺在石床上,糕点塞满嘴的模样。

    因见她眼神分外狠辣怨毒,特别是在自己喝水的时候,覃川很好心地递给她一个水囊:“要喝么?”

    玄珠一言不抢过水囊,仰头一气喝了大半,呛得连连咳嗽,头衣襟都被浸湿了,比先前还要狼狈数分。等她渐渐停止了咳嗽,覃川才说:“好了,玄珠。告诉我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信里附上的衣角令她以为是左紫辰,因为只有他才会穿紫衣,谁晓得这位姐姐爱屋及乌,竟然也套了件紫衣在身上。如果……如果早知道是她,她可能就不来受这个罪了,由着她自生自灭比较爽。

    玄珠冷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你去刺杀国师,难道说你突然有了国仇家恨的意识,所以想要复仇了?”覃川没理她,说了个自己也觉可笑的理由。

    “什么国仇家恨!”玄珠冷笑起来,“我哪里有什么国什么家!我不比你小时候千人宠万人爱,我的那个家被灭了,父母都死了我才要拍手称快!”

    覃川正色道:“那我来猜猜。想必是为了左紫辰,他杀了太子?然后想杀国师?你于是也来插一脚,故意失败,就是为了要他陪你来一出英雄救美?”

    “不是!闭嘴!”玄珠霍然抬头,目中血丝密布,显得又憔悴,又阴冷。她死死地,甚至带着怨毒地看着覃川,片刻后,却把脸转过去了。

    “我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整日郁郁寡欢,时常在纸上写国师和太子的名字。我也知道他心里总觉着自己欠了你,没能赶上杀太子,他却已经被人杀了,那么至少杀了国师。其实这笔账根本不用他来还!他根本没什么欠你的!我来替他完成心愿好了,他总会知道,谁才是对他最好的。何况,天原灭了大燕,我杀国师比他名正言顺,你懂什么?!根本轮不到你大放厥词!”

    覃川默然看着她,目光从她倔强挺直的肩膀,一直流连到她染了血的紫色衣角上。她身上的紫衣与左紫辰的式样一模一样,只不过加了一道女装的束腰。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玄珠瑟缩了一下:“看什么?你还没说为什么来的人会是你!”

    覃川忽然笑了起来,低声道:“好吧,玄珠,你永远比我想象的还要能拼命。我若是左紫辰,不顺了你简直天理难容。”

    “不用你安慰我!”玄珠狠狠背过身,下一刻却泪如雨下。她等了三天,被死去活来折磨了整整三天,每一刻每一刻都在心底不停地呼唤左紫辰,盼着他来救自己。可是门开了,进来的那个人却是她最不想见到的女人。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彻底地绝望无奈过。一直争,一直抢,自我欺骗着左紫辰心底应该是有她一些地位的。这种自我欺骗在三天里已经快要消耗殆尽,在见到覃川的那个瞬间便彻彻底底被踩碎了。

    她在他心底,大约连一根头丝也没能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玄珠坐得腿麻了,站起来走了几步,见覃川神色平静,毫不慌张,到底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覃川微微一笑,眉宇间有些阴沉:“我来送死。至于你,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玄珠脚一软,再次跌坐在地上。

    **

    三天后,国师来了,听见脚步声覃川动的比兔子还快,将乱七八糟的被褥、装了糕点的盒子。丢了一床的水囊,统统丢进乾坤袋,省得被他现什么蛛丝马迹。

    大抵见她没有半点憔悴之色,甚至脸色还红润了几分,国师也有些无奈,抱着胳膊低声道:“公子齐不见了,不在凤眠山,也没来昊天楼,想必是不愿淌浑水,早已放弃你离开了天原吧。”

    覃川的反应很冷漠:“哦,这样啊。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倒是劳烦你替我难过了一场。”

    国师叹了一声,弯腰坐在她面前,声音难得柔和了一些:“帝姬,你年纪还小,还有一辈子可以活,不要让我替你惋惜大好年华却断送性命。狠辣的法子我有很多,可我不想对你用这些手段。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可以送你们离开天原国境,作为交换,你告诉我太子魂魄的安置处。”

    覃川定定望着他的双眼,那里面难得有了一些焦急,还有心痛。为谁心痛?为那个妖魔太子吗?

    “……你很在意那个太子?作为臣子,你的在意有些过头了。”

    淡淡的一句,却让国师脸色剧变,额上汗水一颗颗涌了出来,目光阴冷地盯着她,低声道:“你说什么?在意……过头?”

    覃川笑了笑:“是啊,我看皇帝都没怎么心痛,病了一场找个美人玩玩也就好了。看起来,你倒比他更像太子的爹……”

    话突然断开了,她惊愕地看着国师忽青忽白的脸,深邃的目光里,悔意、怒意、杀意、恐惧之意糅合在一处,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就这样死死看着她。她一下子被惊醒似的,捂住嘴皱起了眉头。

    不是吧?随口一说就说中了?!

    “你刚说了什么?”

    他的嗓音骤然变得妖异低沉,令她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我什么也没说!那个……今天天气挺好的!风和日丽,神清气爽!”

    国师看了她很久,张嘴正要说什么,忽听石门外的妖兽惊天动地的大吼起来,紧跟着石门被什么东西狠狠击打震荡,整个地宫都为之震颤。他立即起身,闪电般窜了出去!

国师(三)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石门为那股不可抗拒的大力生生砸烂,碎石飞溅。烟尘滚滚中,有个紫影慢慢走了进来。国师眯起双眼,将面前翻卷的尘土随手拨开,立即见到自己的坐骑妖兽为人砍成两截,血流满地,早已死透了。

    紫衣人一直走到他对面五尺处,忽然停下了。虽然他半边身体都被妖兽之血浸透,莹玉般的脸颊也染上数道血痕,甚至双目也瞎了,紧紧闭着,却依然是秀若芝兰,俊雅得仿佛一杆青竹。

    玄珠浑身都开始抖,突然起身朝他扑过去,尖叫起来:“你来救我了?!紫……”

    话未说完,只觉脑后被人重重一击,登时头晕眼花跌了下去。覃川收回手,取了绳子将她手脚缚住,往白纸化出的小毛驴背上一丢。这位姐姐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与其让她冲上去找死,连累得大家都不好,不如让她晕过去,起码还安静些。

    因见国师和左紫辰都无语地看着自己,她赶紧笑着摆手:“没……没什么!你们继续!继续!”

    虽然左紫辰双目紧闭,但她还是能感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只是很快又淡淡移开,对上了国师。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偏冷的,这次冷得分外彻底:“你一直想见公子齐,甚至数次派人前来骚扰,无非是想要探底。如今我来了,你何不彻彻底底探个仔细?”

    覃川无意识地咬住舌头,他冒充公子齐?这是什么计策?她一时想不透,索性装哑巴躲在比较安全的地方看戏。

    国师上下打量他,目光中有不信,有赞叹,有疑惑:“先生此言差矣,我只是仰慕先生的风采,想要结交。呵呵……只是当真想不到先生竟这样年少俊秀,难怪时常出门要戴着面具。”

    左紫辰淡道:“你想结交?如今我人已在这里,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看看能不能将我说动,为你们天原做事。”

    国师目光闪烁,拱手弯下腰,沙哑地笑道:“先生果然是爽快人……”一语未了,袖中骤然射出一道血红的线,快得惊人,直攻左紫辰心口。轻微的“咯咯”数声,那道红线的顶端被左紫辰随意用手握住了,力一捏,五根指骨尽数碎裂。直到这时覃川才看清,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红线,而是一条细长妖化的胳膊,比最薄的刀刃还要薄,其色如血,五根手指生得一般长短,指甲如针尖一般。如今那只手被左紫辰用力攥住,骨骼尽碎,软得好似肉团一般。

    “剜心之术?”左紫辰露出一个讥讽的浅笑,“这就是国师的诚意?”

    寒光一闪,那只妖手齐腕被他手里的剑斩断,国师面上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断臂蛇一般游曳而回,钻进宽大的袖子里,没一会儿,他的肘间便被血浸湿了。他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带了前所未有的恭敬,诚恳道:“不愧是公子齐先生,倒是我鲁莽了,仅断一只妖手,足见先生心胸宽大。”

    长剑轻轻甩了一下,将上面残留的血珠甩干,左紫辰收剑入鞘,道:“现在可以开始说了。”

    第一次见到左紫辰面冷心更冷的模样,覃川只觉掌心里满是汗水,突然十分庆幸先把玄珠撂倒了,不然这会儿指不定她要怎么尖叫呐喊,耳朵也要被她叫聋掉。

    国师神情肃穆,沉声道:“我不敢狂妄自大,更不敢妄自菲薄。我天原幅员辽阔,国人纯朴高雅,皇族继承上古妖魔血统,更是一片赤子之心,不以尔虞我诈为荣,更加从不提倡官场算计。太子身负无双命格而降,一统中原已是大势所趋,他日问鼎中原,将如今这散沙般不停纷争的局面结束,创造一个更强盛的中原大国。先生扪心自问,中原从此只有一国,再没有国与国的战乱,以妖为尊,再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算计猜疑,难道不是极好的么?先生难道忍心百姓流离失所,一生都卷入各国权贵的纷争里不能解脱么?先生是个极聪明的人,我更是略微了解一些先生真正的来历,先生冷眼旁观这么多年,心里必然明白我说的绝无夸大。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先生和这位亡国帝姬纠缠不清,其实是失了先生的身份,令人惋惜喟叹。”

    这一席话当真是掏心之言,左紫辰却只淡淡笑道:“国师稍稍了解我的来历?只怕未必吧。反过来说,我对国师的来历倒是十分清楚。你原本是天地间逍遥自在的一只妖,餐风饮露岂不快活?何必让皇权之争污了你的心。那太子的无双命格,你拿去糊弄旁人也罢,说给我听,又叫我说什么好呢?”

    国师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双目却渐渐红了,骤然放轻声音:“先生此话何谓?”

    “你这招借腹生子将整个天原皇族都耍了个彻底。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倘若叫皇族明白太子并非皇帝与皇后所生,甚至丝毫皇族血统也没有,你方才那些好听话里的伟愿半件也成不了。”左紫辰对他因心情激荡而泄露的妖相毫不在意,“你做了这么多年国师,难道还未明白过来?只因有太子在,你的国师位置才这样稳当,皇帝也要让你三分。是你靠着太子的名声才起来,否则你永远只是那个只能给人看看命相,祈祈福的无实权神官。”

    “公子齐——!”国师怒极狂吼一声,其声势实在不亚于晴天霹雳,覃川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三日前心脏上受到的损伤又开始疼痛起来,只有死死用手按住心口,咬牙强忍。

    “你这只无形无体死不掉的三千年老鬼!”国师身后八根妖手扇子一般张开,霎时间伸了数丈长,齐齐朝左紫辰砸去,“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羞辱我?!”

    八只妖手从不同的方向齐齐疾射,怕是神仙也躲不过,这千钧一的时刻,终于被覃川找到了。国师因愤怒丧失了理智,后背露出大片破绽,她猛然起身,下一个瞬间便来到他身后,捞起他一绺白,“嚓”一声割断收入袖中。

    国师一个激灵,似是觉了她的异动,当即抽回一只妖手,深深没入她的胸膛,将那颗鲜活的心脏抓了出来。覃川就地滚了好几圈,虽然心脏在他手里被死死捏紧,痛得死去活来,她还是呵呵笑了几声,像是了了一件最大心事,轻声道:“你这招剜心之术,已经过时啦!若是想太子魂飞魄散,你就尽管杀了我!”

    国师射出的八只妖手立即收了回来,他终于觉自己的头被她割了一绺。身体肤,都是通灵的媒介,尤其是他这样擅长异术的,更明白头被人割断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如要请个厉害的仙人来咒杀他,他根本就是毫无活路。

    若非念着太子的魂魄,他直恨不得将她的心脏细细切成碎片,令她受尽折磨而死。他忍了又忍,才森然道:“帝姬,你很厉害。但你最好弄清楚,我若不放人,就是神仙也别想离开我的地宫!”

    他背上的八根妖手霎时间变得碗口粗,如八条妖异的红蛇,在半空缓缓摇曳舞动。覃川躺在地上,无力地看着他妖相毕露,暗自猜测此人可能是蜘蛛妖,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只手?

    门口出一阵龙吟般的剑声,清光一闪,左紫辰已纵身跳了起来,瞬间便斩断他两只妖手,谁知刚斩断,两只手又长了出来,长甲如斧如刀,没头没脸地朝他身上扎去。覃川突然大叫:“公子齐!你把他的头带走!凭你的身手必然能独自离开!太子的魂魄也拜托了,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不用管这个妖怪国师,让他杀了我就行!”

    左紫辰微微一怔,立即便会意了,身子一沉便要落在她身边,国师的攻击突然停了,他喘着粗气低声道:“等等——好!我将心脏还给帝姬,倘若你们肯把头与太子魂魄归还,我愿以国师之名送你们离开天原国境,今生今世绝不反悔追究!”

    覃川笑道:“成交!先把心脏还给我!”

    国师恨得几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抖着手腕把那颗心脏丢进她胸膛,摊开掌心一直伸到她眼前:“头!”

    覃川痛苦地忍耐着心脏归还的痛楚,抖着手腕在牛皮乾坤袋中掏了半日,掏出一绺白,却是当年老先生过世的时候为她剪下留作纪念的,飞快丢在他掌心。左紫辰将她扶着坐起,冷不防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耳语:“快……把玄珠也带着,我们快逃!”

    国师果然很快便觉头不是他自己的,狂怒之下几欲晕厥。堂堂天原国师,三番四次被一个小姑娘耍在掌心,简直比杀了他还要耻辱。回头一看,左紫辰一只手提着玄珠的腰带,另一手却将覃川挟在腋下,似是打算找机会逃走。

    他狂号一声,八只血红妖手变作墨一般漆黑,合并在一起,变成一只硕大无匹的浓黑妖掌。妖掌如烟雾般突然散开,刹那又变作实体出现在左紫辰面前,快到令人根本无法反应。左紫辰本能地一让,谁知那只手中途改道,目标却是覃川,将她一把抓了起来,高高抛起。

    “轰”一声,那一掌结结实实拍在她胸前,她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左紫辰只觉满身鲜血从头到脚都瞬间凉透了,几乎要不顾一切丢下玄珠冲上前将她拦住。

    耳边忽然响起傅九云的声音:“都弄好了,快带她先走!快!”

    覃川的身体像是被一双透明的手轻轻接住,翻卷的烟尘中,一个人影缓缓浮现,乌在狂风中如云,面容若隐若现,只有眼底一颗泪痣分外妖娆。他将覃川紧紧抱在怀里,朝脸色青的国师冷冷看一眼,抬手指了指屋顶,低声道:“你的手太多,真恶心。好好收拾一下吧!”

    国师下意识顺着他的手往屋顶望去,只见上面不知何时被人贴满了符纸,雷剑风刃下雨一般落下,他要躲已是来不及,只得用那只漆黑妖掌护在头顶,转身便往地宫门外跑。谁知那人居然在门前也贴了符纸,淡黄色的结界卡在门前,他一只肩膀撞上去,竟如同撞上了金刚石的墙,骨头都快碎开。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有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妖掌中,任由无数的雷剑风刃劈砍擦刮。那只妖掌渐渐被削断,越来越小。等雷剑风刃终于停止的时候,妖掌铮然断裂开,又变成八根妖手,只是每一根都断的不成样子,血淋淋的。

    半空缓缓飘下一张小笺,国师忍着剧痛接住,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公子齐来此一游,送上雷剑风刃,望主人笑纳。】

    他恨得将那张小笺撕得粉碎,直到此时才明白他被人耍了个彻底,后来那人才是真正的公子齐!

我们来谈谈

    覃川此时只觉得疼。说不出的、比剜心之术还要更甚的、无法理解的疼。在疼痛里她乱七八糟想了一堆,觉得自己自从去了香取山好像就没遇过什么好事,成天就忙着和疼痛做斗争了。

    记得以前跟着先生学习的时候,砍柴不小心把脚背砍出个大血口来,当即疼得大喊大叫,虽说有大半是为了诈得先生心疼她,多给点银子好教她买些零嘴吃,但也有一小半因为她曾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帝姬,血流满地的痛楚于她还是很陌生的。结果先生一边替她包扎,一边慢条斯理说:这就叫疼了?回头点了魂灯,比这个还要疼千万倍,你趁早想清楚。

    魂灯还差两只魂魄才会轮到她自己上阵去点,不过现在覃川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点上了。

    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停有人在身边徘徊走动,也不停有人用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摸得她心头火起,很想跳起来大叫登徒子。

    一个低柔的声音自遥远处隐约响起:“……心脏还是为国师剜去了,是我的过失。”

    心脏……怪不得总觉得胸膛里空荡荡冰凉凉,原来最后那一掌不光是拍飞她,顺便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用了一次剜心之术?呃,她是不是要死了?没有心脏的人还能活着吗?

    另一个声音低声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少不得找个东西替代一下,免了她的苦楚。”

    然后一双手解开了她胸前的衣服,一颗冰冷坚硬的东西放在了心口处。等等——!稍等稍等!难不成他们是想找颗石头来给她做临时心脏?!覃川大急,再怎么说,石头做心脏也忒夸张了呀!

    一只手掌按在了心口那块冰冷的东西上,不消半盏茶工夫,那东西居然渐渐变得炽热柔软,一下一下跳动起来,像是变作了一颗陌生人心。手掌用力一按,那颗替代心脏没入胸膛,填满了她胸腔里的冰冷空荡,全身的血液仿佛也开始重新流动,周身痛楚顿时大减,令她舒服不少。

    “只有先这样了,三个月之内必须将她真正的心夺回——我劝你最好不要擅自行动,此次对付国师能顺利逃脱,关键还是出其不意,何况他想着拉拢公子齐,并未下重手。如今他已知我们底细,凭你一人绝不是他对手。”

    “他已被你重伤,正是虚弱的时候,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国师来历十分蹊跷,连我也没太大把握对付。所幸川儿伶俐,取到了他的头。他虽剜了她的心脏,却始终不敢折磨伤害,怕也是顾忌这个。只要有头在,我们这里的胜算总是多一成的。你与其在这里干站着,不如去屋外看看,那个女人哭得我头疼。”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恢复了寂静。覃川心头一松,渐渐地便要睡去,忽然有一只手在她额头上缓缓抚摸,替她将汗湿凌乱的额拨开。那个醇厚酥软的嗓音里难得带了一丝疲惫与叹息:“覃川,两条魂魄已经齐了,国师那条魂魄我必然帮你取来,只是……真正点燃魂灯的最后一个魂魄,你要用谁的?天原皇帝?二皇子?还是说……你早已做好自己点最后一个的准备了?”

    所以才谁也不看,谁也不靠近;所以走得那么利索干脆;所以说自己没有未来?

    真是没见过这么固执到可怕的姑娘。

    “……我或许很早就知道了,最后一条魂魄最重要,选谁都不行,只有你能上。你想杀谁我都可以帮你。不过最后你想杀的是自己,我要不要帮呢?”

    没有人回答他,屋子里是那么安静。那只手慢慢从她额头上撤离了,像是带走了一片至关重要的温暖,覃川忽然就没了睡意。明明胸膛里已经不再空荡荡,却仿佛再次体味了冰冷孤寂。

    就这样吧……她告诉自己,这样挺好的。或许石头做的心也会变得冷硬,她似乎可以无情淡漠地看待他们的黯然了。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天塌下来她也不会退缩,谁也不能够再阻止她一点点。

    就算她自己那颗隐隐约约难受的石头心也不行。

    **

    不知沉睡了多少天,再次睁眼,床前已是半个人都没有。覃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疼了,也没有任何不适。胸腔里那颗替代心脏平稳缓慢地跳动,一切如常。

    不平常的是这个房间……

    她像傻子似的盯着身下的“床”,研究它到底是不是一只巨大的蚌,看起来它实在太像一只蚌了。周围家具俱全,但都是珊瑚与海石做成,成片的柔软海草在墙上飘啊飘,一群色彩斑斓的小鱼在珊瑚和海草间游曳。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景象没变,再揉揉,一只小鱼已经游到身边了,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吓得落荒而逃。

    ……她活在水底了?

    穿好鞋,揭开珍珠做成的门帘,绕过珊瑚遍地的门厅,外面是白茫茫的海底,细沙如银,她住的屋子是一只硕大无匹的贝壳,像一朵风骚鲜艳的花开在海砂里。

    覃川傻了。

    “我说,你才刚痊愈,又搞什么鬼?”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在下面响起,覃川愕然低头,只见傅九云左紫辰并着玄珠三人站在贝壳屋下,仰头无语地看着她。此刻她的形象很不雅观,只披了一件薄衫,以恶狗扑食状趴在贝壳屋顶,伸长了胳膊要去捞屋顶那一篮子鸽卵大小的明珠。

    大抵是因为少有的羞愧难当,她脚滑了一下,从屋顶上滚将下来,身子下面登时蔓延出一群一群的大泡沫。泡沫横飞中,傅九云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挟大米似的把她挟在腋下,似笑非笑低头看她一眼:“小贼想偷明珠?”

    覃川诚恳地低头承认错误:“没有没有,我只是打算摸一摸,赞美一下这种奢侈。”

    大燕国最奢侈的时候,也没听说用一篮子夜明珠挂在屋顶的,玉藻池的墙上能嵌两颗明珠都很不得了,后来还因为打仗国库空虚,被宝安帝拿出去偷偷卖了。可悲啊,堂堂一国帝姬,被夜明珠晃花了眼。

    四人进了贝壳屋,很快便有几尾彩色小鱼头顶着茶盘游曳而来,茶碗里泡的不像是茶叶,也不知是什么海草,绿的十分鲜艳。覃川有些心虚,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别有一种清爽,不由赞了一声,这才问:“那个……我睡了几天?”

    说真的,他们四个人会坐在一起喝茶,实在很诡异,诡异到她不得不先找个话题冲散凝滞的气氛。

    玄珠脸色不好装没听见,傅九云只管望着她冷笑,笑得她浑身毛,只有左紫辰四周看了一圈,见没人理她,于是犹豫着开口化解她的尴尬:“你被国师那一掌将全身骨骼震碎五成,上灵药后睡足了五日,如今身上还有什么不适么?”

    “呃,我已经没事了……”覃川别过头不去看傅九云冷笑的脸,“那什么……谢谢你们救了我……不过你和傅九云怎么会碰到一起的?”

    “我本打算离开天原,”左紫辰微微顿了一下,不看玄珠苍白的脸色,继续道:“无意遇到了九云,才知你和玄珠出了事。所以两人一起商量了这个计策,我与国师说话拖延时间,九云张贴符纸,伺机将你二人救出。”

    “喀”一声,是茶杯碎开的声音,玄珠手里那只茶碗被她狠狠砸在地上,碧绿的茶水立时随着海水荡漾开了。她眼中满是泪,起身便要走。

    “等下。”傅九云突然开口,“这几日我被你这走走停停的闹剧折腾的头疼,你到底是要走还是要留?要么你这次走了就别回来,要么你就给我乖乖坐下来。”

    玄珠看了他一眼,眼内满是难堪的恨意,不过那眼神很快又转到左紫辰身上,里面便多了许多委屈与愤懑,低声道:“紫辰,你也要我走?”

    左紫辰默然半晌,忽然轻叹一声:“该说的我前几日已经全部和你说清楚了,也不想再说第二遍。你愿意回到香取山那是最好,一味赌气在外,不过是给自己造孽。”

    玄珠木然站在那里,死死盯着他紧闭的双目,说:“你说你感激我是不是?你根本没有欠她什么!你是欠了我的!你要还她,为什么不想着来还我?!”

    没有人回答她。她点了点头,喃喃道:“你心里一点我的地位都没有,所以也从不觉得亏欠我……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往门外走,一面又说:“我不会再回来。紫辰……我们在香取山的日子多好,我以为那时候你是喜欢我的,不是么?只是你又要抛弃我一次。”

    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仿佛只有在香取山的那四年,没有国,没有家,没有秋华夫人,也没有帝姬。不过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尤其于她而言。或许那只是一个失忆男子无助之时做下的一个幻梦,梦醒了他倍感耻辱毫不留恋抽身就走。但那已经是她生命里的一切了。

    “左紫辰,你会后悔的!我要叫你永生永世后悔!”

    怨毒的诅咒渐渐消失在屋外,屋内三人良久无语。左紫辰动了一下,起身淡道:“……我累了,想去歇息。你们慢慢聊。”

    覃川感觉到傅九云的眼神一个劲在自己背后打转,征兆十分十分不妙,急忙放下茶杯赔笑道:“那、那我也累了……好困,去睡觉……”

    “覃川。”他的声音不高,语气里也没威胁感,甚至还挺温柔的,为什么会让她有出冷汗的**呢?她刹住脚,回头朝他一笑:“我真的困了,重伤初愈呢。”

    傅九云朝她招招手,笑得诡异:“碍事的人都走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直到死亡将你带走(一)

    她坐回去,想了想,说:“好,你说,我听。”

    傅九云却没说什么,只是扬手将两只信封丢给她,讥诮似的笑:“在你面前,天皇老子都要认输。你一直想要的东西,这就给你。”

    覃川愕然望着怀里的信封,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国师的来历,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即展开细看。

    眉山君果然手段了得,连国师出生在何年,师从何人如何都仔细列了出来。

    国师身负南蛮二十四洞妖一族的古老血统,妖血纯正,到今年已有三百岁高龄。大抵是贪恋人间繁华名利场,五十年前来天原做了个默默无闻的神官,其不老不死的模样引来皇帝的兴趣,想学一些长生不老之术,便提拔他当了国师。

    太子无双命格一说,却是取自天原国自古以来的一个预言。数代之前曾有神官预言百年后天原降临无双命格之子,血战中原,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国师想必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将自己的精血与凶煞之鬼糅合炼化,借了皇后的肚子生下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太子。他本身便有纯血妖魔之力,再加天生煞气,比旁人来得要嗜血善战,谁想一朝不查,被傅九云偷偷割了脑袋,连魂魄也取走,也难怪国师怒如狂。

    信纸最后写了应对方法,南蛮二十四洞的妖血统古老,十分难缠,就算割下脑袋将其细细切成碎片,也未必能杀之。覃川想起当日刺杀太子的情形,不由暗暗点头。如要彻底灭之,方法有二,一是割下脑袋后立即取出魂魄,这法子被傅九云拿来对付太子了;二是取极北冰底清莹石的灵力,做成一方结界将其困住,以其身体肤做媒介,咒杀之。

    要想割下国师的脑袋取出魂魄,何其困难,经过此役,他只怕也防备得犹如铜墙铁壁,再不可能像上次那样侥幸伤之。唯有第二种方法可以试试了。

    覃川看完之后难抑激动,连声道:“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接下来不用你再帮我,我自己会……”

    “覃川,我问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自己去点魂灯?绝无回旋余地?”

    傅九云冷淡的一个问句,令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将信纸抓紧在手心,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该说的话我也早就和你说过,九云,我很感激你愿意帮我。欠你的只怕还不起,我也只能就这么欠着了……接下来我真的可以自己……”

    “即便我也会丧命,你还是要坚持?”又是冷冷一问。

    覃川手腕微微颤了一下,喉头紧,目光游离地望着在珊瑚里游曳摇尾的彩色小鱼,干笑了两声:“你丧什么命?事情本来也与你无关。不要说是殉情……呵呵,这种事和你一贯的风格未免大相径庭。”

    她故作轻松,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傅九云静静看着她低垂的脸,或许他从来也未曾这样严肃认真地看过她,以往都是带着些许戏谑和爱怜的。这样的神情令她有些僵硬,本能地把衣带放在手指间使劲绞,揉得乱糟糟。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原本是想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你。”他淡淡开口,“可那些漂亮的大道理说来能感动的只有局外人,我亦没有资格说叫你放弃复仇的话语。我最后问你一句,老实回答我,倘若我再次将魂灯夺走,你会怎么做?”

    她神色慢慢变冷,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何苦再逼我?”

    他笑了两声,缓缓起身,沉声道:“所以我也是不得不来帮你,不用你来感激。夺走也不行,我也不想看着你死在别人手上。真要死,不如我看着你上路。不过覃川,你的心当真硬如顽石精钢,这一点连我也自愧不如。”

    即使追上她,带着她一起生活,过了那么久,于她大约也只是水滴落在青石上那样轻飘飘的力道。怪谁都不好,在她最好的那些年华里,他没有赶上。

    他转身走了出去,覃川急急开口:“你去哪里?”

    傅九云淡道:“若不是有魂灯在,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不需问,我亦不需答。这样于你来说不是最好的么?”

    他走出门,再没有回头。覃川怔怔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鱼在周围缤纷摇曳,透明的泡沫像玻璃珠子一般扑簌簌往上窜,分明是罕见且绮丽的景致,她却再也没心思看。

    这些应当是她期盼的,在死亡之前有人会一直陪着她,随时随地给她想要的慰藉和温暖,然后在需要他离开的时候利落干脆的离开。是的,她想要的就是这样,即使被说自私也好,怎样都好。

    覃川木然地起身,胸膛里明明已经有了一颗心,却仿佛突然又空了大块。他帮了她很多,一直默不作声,在背后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好吧,那都是他自愿,其实与她无关,他自己也说了,不需要她来感激。

    她一直都在盼望这样的局面会到来,直到它真的来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在一个劲往下坠。她并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死后点了魂灯迎来的那些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只是怕……怕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像是阿满死去的那一天,还像先生含笑闭眼的那个晚上,她都没有流泪,只觉得心里被人挖走了一块,整个身体像是一张皮挂在骨头上,中间只剩飕飕冷风,吹得她想要抖。

    覃川突然拔腿就跑,一直追到门外,厉声高叫:“傅九云!你会死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个清楚啊!”

    透明的泡沫随着她的动作翻滚,他已经消失了,或许是没听见,或许听见了也不想回答。她奋力向前跑去,觉得这样很傻,很不应该,可她还是做了。像是明知道幻想自己会活下去,变成白苍苍的老太太,和傅九云一起坐在竹林里吹风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存在,可还是忍不住要幻想。

    是她自己推开他的,冷若铁石的心一遍一遍反复预想过这样的场景,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淡然接受。但他为什么会提到死?又是一次恶意的诈骗?还是一次引她上钩的诱饵?

    她跑累了,蹲在柔软的海砂上大口喘息。透明的海水密实地包裹着她,忽然自身后传来一阵暗潮的波动,她急忙回头,来的人却是左紫辰。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默然垂头对上她的脸,过了许久,才说:“不要跑得太远,回去吧。过几天他应当就回来的。”

    覃川无力地跌坐在海砂上,喃喃:“你知道他要走?去哪里?”

    “应当是去极北之地寻找清莹石。”他走过来,将她从地上拉起,很快又松了手,“走吧,回去。”

    覃川颓然跟着他回到贝壳屋,因见他瘦了许多,脸色越白得好似透明,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低声唤了一下:“紫辰……”却又不晓得要说什么。

    他却回头笑了一下,眉宇间虽有忧郁,之前的茫然与痛楚却没了,反而透出一股真正的仙家清淡之气来,柔声道:“覃川,杀了国师便不要再想复仇的事了,和他好好过下去,计划一下未来的事情。”

    她勉强一笑:“那你先说自己有什么计划。回香取山继续修行做神仙么?”

    他摇了摇头,笑道:“我不会回去了,天下山水何其多,我早已计划好,将你的心脏夺回之后,便离开天原云游四海,寻仙访道,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仙人。”

    覃川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或许他已经将一切都看开了。这样也很好,左紫辰素来是聪明仁慈的,与其纠结那一段没结果的往事,不如做个好仙人。于他来说,是解脱,也是新的境界。

    “……好,等你做了仙人,我会去找你要仙丹的。”她笑吟吟,说了个美好的谎言。

    **

    五天后,傅九云回来的神不知鬼不觉,覃川早上醒了出门散步,老远便见他迎面走来,一见到她,却转身折回,大步流星地躲开了。

    “傅九云!”她大叫一声,生平从未跑得这样快过,炮弹似的砸倒了海石,碰歪了珊瑚,跳过栏杆便拼命一般追上去。

    一直追到他房门前,那贝壳做的门却用力合上了。覃川狠狠踢了一脚,厉声道:“你出来!把话说清楚!躲在门后算什么男人?!”

    他的声音在门后冷冰冰地响起:“公主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我一路奔波,疲惫的很,恕不能招待。请回吧。”

    “好,那你听好。”覃川贴在门上,“我只有一句话问你,那天你说自己会死,到底是什么意思?请你说个明白。”

    他冷道:“哦,很感激公主殿下的关心。那不过是我随口胡诌的而已。你不用当真。”

    “你连人都不敢出来,我凭什么相信那是胡诌的?”

    “爱信不信。”

    他丢下这句话,就没声音了。不管她在外面怎么敲、砸、踢,他就是不理。覃川缓了一口气,突然从牛皮乾坤袋里取出匕,一刀一刀砍在贝壳门上,大约是想戳个大洞出来。一连串泡沫横飞之后,那扇紧闭的门终于从里面飞快打开了,傅九云面色阴霾,站在门后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里还带了一丝少见的怒意:“你也太过任性!”

    覃川收了匕,抱着胳膊抬头盯着他:“……现在,把话说清楚吧。”

直到死亡将你带走(二)

    “我们好像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死不死关你何事?”他也抱起了胳膊,笑得讥诮。

    她突然就哑了,方才那万夫莫当之勇的气势被他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因为她现他问得非常有道理,也非常切中关键。他们根本屁的关系也没有,撑死了不过是自己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丫鬟,还根本没怎么干过活。

    温柔地抚慰她,杀太子,杀国师,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经常逗她笑——这些他也可以随口一句“我高兴这么做”敷衍过去。他们不是夫妻,不是血亲,连私定终身的恋人也不是,她实在没什么理由气势汹汹问到人家鼻子上。

    或许这又是一次他放出来的诱饵,只要抵制了诱惑,拼死不张口去咬,他就不能得逞。但就算金刚石做的心也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压,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低声道:“好吧,我认输了。”

    咬住他的饵,上他的钩,她已经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反抗了。

    “那句话真的是随口胡说的?”她无力地问。

    傅九云点了点头:“嗯,我胡扯的,不用多想。”

    覃川吐出一口气,一串泡泡就窜了上去,转身要走,他忽然在后面说:“稍等,这个东西我已经画好了,就当礼物送给你吧。”

    她愕然回头,便见他抛来一卷很大的画轴。解开上面的红丝带,画中亭台楼阁一一俱现,海水微微一卷,便似平地升起重重华美宫殿,正是垂丝海棠盛放的春季,红与白的花瓣漫天飞舞。她死去的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身边,眉目灵动,对她款款而笑,神态温柔。

    覃川的手一抖,画轴掉在了海砂里。

    “那么,拿着画做个美梦吧。再见了,公主殿下。”傅九云合上房门,袖子在那个洞上一拂,贝壳立即恢复原状。

    **

    覃川躲在房里三天没出来,那幅画一直摊开放在床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入睡,醒来,睁眼看见亲人们对自己笑,好像他们从不曾离开。傅九云说得没错,这真是个让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偶尔会想起他那种略带鄙夷的语气“拿着画做个美梦吧!”——像是嘲笑她只懂得从虚幻里寻找温暖,一到现实里便开始冷漠地逃避。

    阿满笑吟吟地端着茶盘走过来送茶,弯下腰看着她,像是要与她说话。覃川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了个空。她低低叹了一声:“阿满……我不会再逃避的。总有一天,堂堂正正去见你们。”

    鉴于覃川把自己关在房里足有三日,不怎么想多事的左紫辰也忍不住开口问了:“你对她说了什么?”

    傅九云正倚在窗边喝酒,神色淡漠,只说:“什么也没说,不过送她一幅画而已。”

    他递给左紫辰一个杯子,替他倒满酒,又淡淡笑道:“多谢你,没将公子齐的身份泄露出去。”

    左紫辰“看”了他片刻,说:“你既有这么大的本领,为何要屈居在香取山?替山主搜刮宝物,做他的弟子?你的本领应当比这些仙人都要高明许多。”

    傅九云略想了想,懒洋洋地笑了:“因为我无聊,你若活了那么多年,不停转世,也会无聊的。”

    “当然,还有个关键缘故。”他喝了一口酒,“魂灯在香取山,所以我得留下。”

    “魂灯?”显然左紫辰对这件宝物很陌生,根本想不起是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过终于可以结束了,这种生活。来,我们再喝一杯,喝酒这事情,果然有人陪着才有趣。”他索性递给左紫辰一整壶酒,学着眉山君的样子与他碰壶对饮。

    左紫辰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没有这种好酒量。”

    话音一落,便觉身后的海水微微起了颤动,回头一看,只见三日没见的覃川打扮得利落干净,带着笑容走出来了。不知这三天她遭遇了什么,整个人清减了许多,昔日纤细娉婷的姿态隐隐可见。

    因见他二人大白天靠窗喝酒,还是碰壶,她不由笑着走过来:“咦?饭还没吃就开始喝酒了?”

    左紫辰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没事么?”

    她随意摆了摆手:“没事,我减肥而已。”

    左紫辰再次啼笑皆非,找了个借口回到自己屋中打坐修行了,不欲打扰他二人的独处。

    覃川大大方方地往窗前一坐,捞了那壶左紫辰剩下的酒喝一口,再捡一颗花生吃,在傅九云不虞的目光中,浅浅开口:“什么时候去找国师算账?”

    傅九云盯着她看了半天,慢慢别过脸:“等眉山有空,他近来忙着和那只战鬼玩捉迷藏,一时半会来不了。”

    居然还要劳驾眉山君来出动,覃川不由肃然起敬,举着酒壶朝南拜了三拜,感谢师叔的帮忙。

    傅九云喝完了酒便要关窗,被她一把抓住,含笑问:“你就这么害怕看到我?”

    “我?怕?”他慢条斯理地反问,果然就把窗户大敞着,将酒壶收进外屋,然后便和衣半躺在床上,似睡非睡,把她当空气。有几条带鱼大约是迷恋他的美色,在他怀里钻来钻去,抬头亲吻他的下巴,被他一次次拨开,再一次次赖上来。

    覃川不由好笑,四周看了一圈,轻声说:“想不到你在海底也有府邸,你总有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事。这里比凤眠山好多了,我觉得甚至比眉山居和香取山都好,有趣的很。”

    傅九云闭着眼睛:“是么?喜欢可以多住几天,住到老也没事。”

    覃川一口喝干壶中酒,低低说:“好。”

    “咚”一声,他的脑袋从手掌上滑下来,撞在巨蚌壳上,出好大的声响。

    她没有笑,垂头望着手中酒壶,过了许久,又道:“我幻想过很多,比如我们老了以后会怎么样,会不会生孩子,孩子长得像谁……都是些可笑的幻想。以前我也会幻想,不过想的都是紫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幻想就变成你了。这种无聊天真的女人心我很鄙视,我应当铁石心肠,死得痛快干净才对。不过,我现幻想变成了期望,这样到底是错还是对,你能告诉我么?”

    话音一落,他整个人便像一只大鸟般扑了上来,隔着窗台死死抱住她。他什么也没有说。覃川眨了眨眼睛,只觉眼前越来越模糊,有水珠不停往下掉,低声道:“你也不要再说死这样的话。我受不了,所以我乖乖投降了。呵,在点魂灯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就当我们这辈子是在一起的,不管是几天还是几年。以前我怎么没想过呢?”

    傅九云摩挲着她的头和脸颊,手劲有些失控,几乎要把她捏碎了。炽热而带着酒气的唇贴上来,把她脸上的湿意吻掉,声线里甚至带了一丝颤抖:“……放心,魂灯里我也会陪着你,大家一起疼。”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反手抱住他的脖子:“魂灯只能点四个魂魄,你来凑什么热闹?小心把它挤爆了。”

    没有回答,他的唇已经盖在了同样带着酒意的樱唇上,双手一抬,将她从窗前抱进来,坐在自己腿上,混乱中还不忘把那几条缠着自己的带鱼赶出窗外,再关紧窗户,省得某些不解风情的鱼虾蟹蚌来破坏气氛。

    没有人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早就说了许多,言语往往令人疲惫猜忌。没有什么比契合的唇齿与身体更能说明那些埋藏起来的感情,覃川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鼻息里仿佛也被染上甜蜜的呻吟,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样爱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说不会放手的时候?还是在青竹上刻名字,给她一个更加美好幻想的时候?

    她自己也说不清。

    没什么可以再逃避的,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时间,直到死亡把她带走之前,他们都会幸福。

    不停有细腻的泡沫从纠缠密合的唇间弥漫而出,擦过脸庞又麻又痒,有一颗泡泡凝结在她浓密的长睫毛上,随着她微微颤抖。傅九云忍不住把嘴唇贴上去,这令人窒息的长长的亲吻终于稍稍停歇。

    他的身体甚至在轻轻颤抖,紧紧抱着她,喘息着把脸埋在她肩窝上。覃川忽然感觉到他身体某处的变化,本能地动了一下,想躲避。冷不防他的手骤然一紧,近乎脆弱地哼了一声,忽然轻轻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我等不及了。要是不够温柔,别怪我。”

    什么什么不够温柔?覃川一头雾水,突然间天旋地转,她被一把抱起,下一刻又陷入柔软的巨蚌里,那只巨蚌立即悄悄合上,像一只黑暗的小屋将他们锁住。蚌壳顶甚至坠了两颗明珠,出微弱而清莹的光。

    覃川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这样沉重地压在身上,指尖勾动衣带,几乎是急不可耐,极渴终于寻到水源那般,上次的游刃有余和利索也一并消失,竟然连衣带也扯不开,最后那一幅长衫被他刺啦一声撕烂,滚烫的掌心抚在她的身体上。

    她“啊”了一声,他一旦失控起来,她也开始手忙脚乱,冷不丁死死抓住他游走的手,颤声道:“等下……”

    “这种时候,千万不要和我说不愿意……”傅九云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

    烧成一片激荡火海的脑袋里隐约还剩一点点清明,告诉他:等一等,听她的话。不要鲁莽,不要冲动,你不是那些青涩的少年。

    那就让我做一次青涩少年吧!他无情地将最后一丝清明踢出脑海,她会是我的,我要她!

    破烂成一团的衣服被丢在角落,他将那个柔软细腻的身体紧紧捧在掌心,在这样昏暗仅有一丝光晕的环境里,低头找到她的唇,抑制不住疯狂,像是要把她吞下去似的,这样吻她。

直到死亡将你带走(三)

    覃川既热且晕,像一块布被他翻过来折过去,彼时他那些从容温柔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眼前的傅九云简直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像是下一个刹那便要天崩地裂了,死亡之前逐命般**。

    她的肌肤是一段光滑丝绸,在他手掌中被包裹,被极致地摩挲,仿佛是要揉成一团。她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痛楚,从身体内部传出的,渐渐蔓延到体肤之上,他的指尖、嘴唇、胸膛,所到之处加深了那种疼痛,下一刻又带给她至上的空虚,依稀对那种疼痛还有更高的渴求一般。

    她的手从凌乱的被褥中抬起,拨乱他的长,本能地把身体向他贴近,对那种隐藏在疼痛空虚里的愉悦乐此不彼。

    傅九云低喘一声,右手抄到她腰间最纤细的那个弧度下面,令她毫无空隙地把整个身体敞开向自己,体肤之间的摩擦依偎令热度骤然升高,谁也不会再想忍耐。突觉他忽然松开了自己,她握住他流连在脸颊上的手指,哀求似的喃喃:“别走!”

    别再像上次那样,说不行,不行。他们的时间不多,每一个目睫交错的时光都比明珠珍贵,别再无谓地浪费。她想要他,就是现在。

    他立即便俯下身将她紧紧抱住,贴着唇喘息:“我在。会疼,忍着。”

    她光裸的腿有些不安地蜷缩起来,在他腰上摩挲,下一刻海水轻轻震荡,那双腿便僵住了。覃川出一个很轻微的呻吟,疼得有些喘不上气,指甲深深陷进他结实光滑的肌肤里。他的唇就在耳垂前,出诱人的吐息,她猛然转过头吻他,像是要分散注意力似的。

    傅九云停了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皱起的眉毛,低声问:“疼得厉害么?”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他抵着她的额头,渐渐地开始动作,每一下仿佛都在渐渐深入她的内部,要与她藏得极深的秘密坦诚相见。有一声憋不住的哽咽从她嘴边滑出,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什么别的。

    他们如今真正成为一体,密合无缝,从此再不能分开,也不会被分开。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有着深刻的感悟,在这世间她再也不是孤单一个人,爱她的人就在这里,她爱的人也在这里。

    初次的欢爱除了疼痛并不会有什么愉悦,傅九云的喘息越来越剧烈,掐着她的肩膀,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太过用力。她因为痛楚而渴求他的亲吻,他于是一遍一遍吻着她,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却似乎怎么也做不到,只有耳语一般轻声告诉她:“就快过去了……忍着,忍着……”

    他忽然退出来,像是要将她揉碎了似的死死抱紧,身体用力颤抖了几下,然后便沉沉地压了下来,指尖缠绕着她的头,汗水与她的汇集在一起,湿润的唇在她微张的柔软的嘴唇上磨蹭了一下,叹息似的:“抱着我。”

    覃川抬起无力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他微微侧身,一翻一转,便换了个躺下的姿势,让她躺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极其剧烈,擂鼓一般,撞在她心口,覃川累得快要睡着,任由他轻轻梳理自己的头,忽而在她额边吻了一下,低声道:“还疼么?”

    她慢慢摇头,学着他的模样将他的长抓在手里,理顺了编成小辫子,轻轻说:“你疼吗?”

    傅九云失笑:“傻孩子,男人怎么会疼。”

    覃川只觉困倦疲惫,每一寸肌肉都酸且胀,可她还不想睡,心里又喜悦,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这一刻她想他用力抱紧自己,什么也不用说。或许世间真有心有灵犀这么一回事,下一个瞬间他便环住了她,手掌安抚似的在她光裸细腻的后背上来回抚摸,温热的唇在她脸颊、眉骨、耳边细细亲吻。

    她真的快要睡着了,恍恍惚惚合上眼,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只抚摸的手再次变得炽热,顺着腰身那个弯曲的弧度渐渐向下,这一次再也没有焦急,耐心且温柔地盖在最娇嫩的那个部位,安抚受伤的小动物一般抚摸轻触。

    覃川背后一紧,哼了一声便醒过来,对上他黝黑深邃的双眼,那里面幽火烈烈而焚。

    “再来一次吧。”傅九云没有等她回答,抬手按住她的后脖子,舌尖挑开闭合的齿关,加深这个吻。

    她觉得无法安身,仿佛躺着不是,躲了也不是,坐起身更不是。他的指尖永远有比她更好的耐性,非要逼出些什么似的。他这般缠绵地亲吻着,令她只有从鼻腔里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方才的感觉完全不同,一种怪异的比先前在眉山居还要强烈的浪潮侵袭而来。

    覃川失控地脱离他纠结的唇舌,缩着肩膀把头死死靠在他肩膀上,身体随着他手腕的温柔动作微微抽搐。双手无处可放,只有与被褥互相争斗,被他握着手腕拉高,她整个人便跌下去,紧紧贴着他的身体抖。

    傅九云很好心地低头问她:“现在还疼吗?”

    覃川在他胸膛上用力咬了一口作为报复,他却握住她的腰身,稍稍调整一下位置,用自己的身体代替手指深入她体内。

    像是整个生命再度被填满,她出一个叹息般的呻吟,捏住他的胳膊,随着动作时紧时松地抓挠他。她真的要疯了,随时随处被抛掷着攀上高处,他却又不容许她多加停留,狠狠地再拉下来,**的浪潮可以这么汹涌,在脑门里囤积,横冲直撞,冲垮所有的矜持和理智。

    她好像在低低叫着什么,或许是求他稍稍放过自己,也可能是希望他毫无保留地继续,将她冲得碎裂开,随着潮水分散沉浮,体味这人生第一次的隐秘而激烈的愉悦。她的声音,她的呼吸,她的整个身体与感触都已不再是自己的,他要她哭便哭,要她呻吟便呻吟。

    背后仿佛有一根弦被骤然拉紧,覃川猛地抬起身体,长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墨线般的痕迹。傅九云扶着她的腰坐起来,手指插入她浓密的头中,将她起伏的身体按在胸前,嗓音沙哑:“……我要看着你。”

    巨大的蚌壳豁然打开,海水蔚蓝透明的光泽倾落而下,她的肌肤泛出了海棠般的娇红,澎湃而来的汗水被海水冲刷而去,激烈冲撞的细碎泡沫从他们的身体中间蒸腾而出,一串串一颗颗,好似水晶的细珠。

    她现在就在这里,在他怀里,他们是相爱的。

    这甜蜜而交缠的欢爱可以到达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是如此美妙,怎么也爱不够,他甚至不知要怎样再爱才可以真正满足。环带河边第一次见到她穿着男装,焦急地看着潺潺流过的河水,满心里只想着要见他一个人,像一只刚刚会飞的小黄鹂,又天真又可爱——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时常自觉或不自觉地幻想被那双美丽的眼睛凝望。

    你要看着我,只有我一个,因我早已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便这样看着你了。

    光线终于渐渐暗沉下去,他们已经爱了不知多少次。覃川毕竟稚嫩,再也忍不住开口讨饶,最后一次是抱着他的脖子细细喘息,累极了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只见成群结队的在黑暗里会出美丽光芒的小小鱼游曳在屋内,排列成许许多多不规则的花纹光线。它们偶尔会游到覃川身边,她怕惊醒身旁沉睡着的傅九云,便用指尖轻轻触摸它们,结果反而引得更多的小鱼儿往这边游,争着来亲吻她的手指,仿佛上面有好吃的东西。

    那朦朦胧胧的光隔着海水映射在傅九云沉睡的面上,像是快要从他轻颤的睫毛上流淌下来一般。覃川撑着下巴望着他装睡的脸,含笑低声道:“九云?你醒着吗?”

    他“唔”了一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继续装作熟睡。覃川不由好笑,真不敢相信这么样个男人居然也会有害羞的心思,醒了之后不晓得怎么面对,索性蒙着脸躲到第二天。只有姑娘家才会这么做。

    她俯在他肩膀上,揭开被子,柔声道:“九云,你别怕,我会对你负责。”

    他猛然转身,饿虎扑食一般把她扑倒在巨蚌床上,覃川笑着要躲,冷不防他却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沙哑:“死丫头,不许看,不许说话。”

    她果然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抱着他的肩膀,替他把凌乱的长理顺。傅九云的手慢慢从她脸上往下移,捏住下巴让她转向自己,目光交接,那些冗长的繁琐的却又动听的山盟海誓他们谁也不需要,眼神已经可以说尽一切。

    “天快亮了。”她轻轻地说,“最好迟些再亮,我还不想起来。”

    傅九云张开手,捧着她的脸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淡若清风的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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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鸦杀介绍:
她色厉内荏,严词厉拒:你就是得到我的人,也永远别想得到我的心!
那人浑不在意,浅浅一笑:我只要你的人,谁说要你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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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着大腿,嚎啕大哭:大人!求求你!我愿意献身!
那人专注看着手上的书,心不在焉:你想献,大人我却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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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出自高杉晋作笔下,小说名取材于此。三千鸦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三千鸦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三千鸦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