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培训
自从穿越过来,苏昊就在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挣点钱,照顾好自己和家人,这肯定是第一步要考虑,现在看来,要做到这些并不困难。他身上有技术,随便拿点技术出来,也足够混一个不错的位置了。哪朝哪代,都需要有干活的人,他就算玩不转明朝的宫廷政治,安心当个技术官员也没什么问题吧?
自己丰衣足食之后,下一步该琢磨些什么呢?
锦衣玉食的生活,苏昊前世也享受过,在明朝混得再好,能有名车吗?能有爱疯五吗?能坐着飞机去马尔代夫晒太阳吗?
位极人臣,这更不是苏昊追求的事情,其实在他穿越之前,也已经能够享受副局级的待遇了,如果他想当官,到部里去当个副厅长是毫无障碍的事情。然后,按部就班地升迁下去,退休前混个副部也不算太难,但这又有何意义呢?
从选择学地质的那天起,苏昊的兴趣就集中在自己的专业上。在他看来,从厚厚的岩层下唤醒沉睡亿万年的矿藏,或者在亘古荒原上勘测出一条铁路线路,那种成就感才是最值得人去追求的。他还记得第一次野外实习时,一位老地质队员教给他的歌:
是那山谷的风
吹动了我们的队旗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我们的行装
踏上了层层的山峰……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一群jīng壮的汉子们扛着三角架,背着地质包,唱着这首歌走向莽莽群山时,那种骄傲、那种自豪、那种令人血脉贲张的感觉。
yīn差阳错,他这样一个21世纪的地质学家来到了400多年前的明朝,回想起后世中国因为国力衰败而遭受的凌辱,回想起一代代人为了振兴国家而付出的汗水甚至生命,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改变这一切!
趁着大明还没有衰落,趁着西方列强还刚刚崛起,他要让历史的车轮走上另一条轨道。
我能够改变的也许只是一点点,但它终将撬动整个历史!苏昊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想道。
方孟缙和吴之诚他们想的事情远没有苏昊那样复杂。在他们的心目中,大明仍然是一个泱泱大国,所谓佛郎机,好吧,就像苏昊介绍过的,还有什么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之类,不过是一些小国而已,人口不过百万,国土不过相当于大明的一府一州,它们能翻腾起什么浪花来?
“改之,嗯,这个表字不错。”吴之诚点头称道,“改之,以后老夫就以此字称你,你不会怨老夫冒昧吧?”
“岂敢岂敢,老师称学生的名字,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苏昊答道。
有个字,苏昊倒是省了与这些老家伙打交道时的尴尬了。方孟缙一口一个“苏小哥”地称他,吴之诚则叫他“苏公子”,都显得太过生份。但要让他们直接称自己的名字,好像又不太客气。现在有了一个字,对方就可以称自己的字了,这更符合长辈称呼晚辈的规矩。
按照古制,男子要到20岁行冠礼之后,才能取字。字是用来表德的,一般讲究名成乎礼,字依乎名,名是字之本,字是名之末。不过,苏昊作为一个穿越者,也不懂这么多规矩,再说,到了晚明时期,许多古制都已经被抛弃了,十几岁的人起一个字,也是常见的事情。
书院里那些被挑选出来去参加打井的生员们早已经准备好了,正在院子里等着呢。见苏昊等人从膳堂出来,生员们纷纷聚拢过来,先向吴之诚、方孟缙行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对苏昊问道:
“苏兄,不知这勘井之事,需要哪些学问?”
“苏师爷,听闻这西学颇多诡异之处,与我大明学说可有冲突?”
“师爷,你看以我等之才学,随师爷你学习数rì,可能dú lì做事否?”
“……”
大家鸡一嘴鸭一嘴,闹闹哄哄。吴之诚有待喝斥一声,苏昊摆摆手,把他拦住了,自己微笑着对众生员说道:
“各位兄台,西方学说的确独树一帜,但以我中华学子之智慧,要jīng通西学并超越之,并非难事。各位如果有兴趣,改rì我们可以互相切磋。今rì先请各位随小弟到县衙去做一个初步的培训,随后咱们再到实地去进行cāo演,边干边学。对了,小弟姓苏名昊,字改之,诸位以后称我的表字即可。”
“哈哈,苏师爷果然平易近人,虚怀若谷,难怪年未弱冠就有如此才学。也罢,我等就冒昧称师爷一声改之兄吧。”众生员们嘻嘻哈哈地应道,他们中间绝大多数年龄都比苏昊要大,而且自视有几分才学,早就不乐意一口一个师爷地称呼苏昊了,现在听苏昊自己客气,大家自然也就是顺台阶下去,改口以兄弟相称了。
定下了各自的称谓,众人说说笑笑地出了书院,步行来到县衙。因为参加培训的人比较多,工房的廨舍容不下,方孟缙便把大家安排到了一个叫东阁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县衙的一间比较大的会客室,能够装得下30多号人。
生员们各自找到地方坐下,像平常在书院上课一样,坐成几排。方孟缙和吴之诚坐在第一排,前面有茶几,还摆着水果、茶水之类,这就是领导待遇了。
戴奇带着工房的衙役们也都来了,苏昊说了,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都得参加培训。因为苏昊对衙役们的安排是给这些生员做助手,他们即便是不能掌握培训的内容,但听过一遍之后,至少也能知道如何与生员们配合了。
衙役们平时在百姓面前颇有威风,看到一屋子读书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发憷,更何况方孟缙还一本正经地坐在前排,大家哪还敢造次。他们一个个搬了板凳坐在生员们的后面,别说像往rì一样骂骂咧咧了,就连喘口粗气都要四下张望一番。
“小人戴奇给方师爷、吴教谕请安。”戴奇跑到前排,对方孟缙和吴之诚行了个礼,然后才对苏昊说道:“苏师爷,照你的吩咐,我把工房的人都带来了,其他几房也有一些兄弟想听听苏师爷讲课,我也让他们来了,你看……”
“无妨,这课不保密。”苏昊道。
众人都坐下后,苏昊开始讲课了。他在前面支起一块板子,板子上挂了一张大纸,他就拿着自己的炭笔在那大纸上写讲课的内容。没办法,时间仓促,他也来不及去发明粉笔,只好这样代替了。
“各位,请大家到这里来的目的,大家想必都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为了打井的事情。本人不才,学了一些勘测井位的方法,蒙知县大人错爱,命本人负责全县的井位勘测。丰城县范围甚广,要勘测的井位众多,以本人一人之力,是难以完成这项工作的,所以请各位前来协助。”
苏昊不指望能够在一次课的时间里教会这一屋子人如何去判断地下的水文状况,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些能够替自己做些常规勘测作业的帮手而已。即便是这样,他也必须先给大家介绍什么地壳的构成、山川湖泊的形成机理、地下水的分布规律等等。这些内容,苏昊在前世也曾讲解过无数次了,现在面对着一群古人,重新再讲一遍,倒也没什么难度。
苏昊尽量地采用在这个年代里大家能够理解的方式进行讲解,即使如此,全场的听众大多数人还是只能听个半通不懂。前排的那十几名生员的情况要好一些,他们一个个提着笔快速地在纸上记录着苏昊讲的内容,哪怕是囫囵吞枣,也要先吃到肚子里去,再等着慢慢地消化。
坐在最前面的吴之诚和方孟缙倒是没有做笔记,但从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神来看,他们已经被苏昊的讲解给吸引住了,而且也领悟出了不少道理,脸上不时露出初闻大道时的欣喜之sè。
后排的那些衙役们可就没这么好的悟xìng了,他们本来也不识字,连笔记都没法做,只能是听到多少算多少,有点印象即可。
苏昊一边讲课,一边观察着众人,判断哪些人未来可以继续培养,哪些人在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就得遣散了。看了一圈,忽然有一个人引起了苏昊的注意。
此人坐在后排的墙角边,身上穿着一件小吏的衣服,却如前排的生员一样在飞快地用笔做着记录。与其他吏役相比,他的身材略显瘦小,表现也与吏役们有所不同。
县衙的吏役们平时乍乍乎乎惯了,坐在这教室里安安静静地听课,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所以即便他们带上了万分的谨慎,但其坐姿却仍然是东倒西歪,而且还要时不时地扭动几下,似乎凳子上满是荆棘一般。
而那名身材瘦小的小吏,坐在那里却是十分稳当,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感觉,一举一动都显得那样文静、典雅。他大多数时候是低着头的,只顾在纸上写字,偶尔抬起头来向前看时,那眸子里波光点点,风情万端……
等等!苏昊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为什么会觉得此人的眼神里带着风情呢?我的xìng取向明明是正常的啊!
再细看那人,只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手腕、脖颈处露出白皙的皮肤,虽然穿着皂袍,但仍能看出双肩浑圆,这哪像一个男xìng的体貌特征。。
看到此处,苏昊不禁在心里哑然失笑了,姑娘,你真是条汉子啊!
030 借根头发用用
这位苏昊心目中的女衙役,正是知县韩文家的千金小姐韩倩。
韩倩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当知县的父亲,允许她换上一身男装跑来听苏昊的课。她这番乔装改扮,主要是为了避免在苏昊和那些生员们面前露出真容,至于衙役们,其实都是见过这位知县千金的。毕竟韩文一家就住在县衙的后衙,女眷们平时要出门,或者有事要来找韩文,都会遇到县衙的衙役们。明朝社会还是非常开放的,像韩倩这样的千金小姐在县衙里抛头露面,算不上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
韩倩混在衙役们中间,进了作为教室的东阁,然后找了个墙角坐下。她的本意只是想听听苏昊讲的西方学说,而不想引起苏昊的注意。谁曾想,苏昊开始讲授之后,韩倩不知不觉地便被他讲的东西给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不时抬起头来,与苏昊进行眼神上的交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饶是一个人在穿着打扮上再加掩饰,眼睛里的神情却是无法隐藏起来的。与苏昊几次目光碰撞之后,韩倩看到苏昊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猛然醒悟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苏昊识破了。
这个该死的家伙,你看出什么来了!
韩倩慌乱地低下头去,心抨抨直跳。她觉得苏昊的目光像是带着高温一般,看得她浑身燥热难耐。如果她是穿着女装的,那么苏昊这样盯着她看,她尽可跳起来指责苏昊无礼。但现在她是换了男装,却又被人看破了,这真是想抗议都找不着理由。
苏昊不知道这位女扮男装的学生是谁,他只是觉得,一个女孩子的存在,让整个教室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气。他面含微笑,讲课的劲头又高了几分:
“我们刚才讲到了岩石,根据成因的不同,可以把岩石分为三类。第一类叫做岩浆岩,主要玄武岩和花岗岩,它们之间的区别在形成机制的不同,玄武岩是喷出岩,花岗岩是侵入岩……”
苏昊的学识很渊博,讲课深入浅出,而且不失幽默,教室里的学生们不时被他逗得哄堂大笑,连韩倩也时时忍俊不住,捂着嘴窃笑不已。这样一来,苏昊就更有情绪了,一堂课讲得高氵朝迭起,让他自己都好生佩服自己。
讲完一个段落之后,苏昊示意众人休息一会,自己则来到方孟缙和吴之诚面前,客气地问道:“方师爷,吴先生,学生讲得还算清楚吗?”
“改之所讲的西学,如黄钟大吕,令人耳目一新啊,老夫佩服,佩服。”吴之诚赞道。
苏昊道:“吴先生过奖了,学生只是初窥门径,岂敢妄言什么黄钟大吕。”
方孟缙摆摆手道:“改之,不必谦虚,你讲得的确很好。我感觉,你讲的这些,恐不只是那传教士所传,其中还有你自己的心得吧?”
苏昊笑道:“果然瞒不过方师爷,我今rì所讲的内容,其中确有一些是我自己领悟出来的,不过,万变不离其宗,这些道理还是从西学中推演出来的。”
方孟缙道:“这西学的确有些门道,我听过之后,开始明白为何改之勘井位之术鬼神莫测了,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这世上本来也没有鬼神之说,万物皆有其机理。”苏昊道。
在他们三个人聊天的时候,后排的衙役们自觉自己没有资格去旁听,便都纷纷离开东阁,到外面晒太阳去了。秀才们则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学习的机会,都围在他们的身边,听着苏昊与两位大儒探讨西学。
韩倩本来不好意思往前凑,但实在是好奇他们所谈的内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凑到了旁听的人群中。她与方孟缙最为熟悉,便站在方孟缙的身后,低头不敢直视苏昊。
韩倩不敢招惹苏昊,苏昊却不会放过这个班上唯一的女学生,他向韩倩拱了拱手,问道:
“这位兄台,刚才小弟所讲的内容,你可听懂否?”
“你问我?”韩倩措不及防,抬起头一看,众人都在看着她,不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是啊。”苏昊装傻充楞,“不知道兄台如何称呼。”
“我……我叫……”韩倩张口结舌。
方孟缙回过头,见身后站着的是韩倩,不禁笑了笑,对苏昊说道:“改之,这是老朽的内侄,名叫……韩青。”
“哦,原来是韩兄。”苏昊向韩倩行了个礼,说道:“小弟苏昊,字改之。”
这就是苏昊的恶趣味了,明明已经知道对方是个女孩,但他就要装出一副没看出来的样子,还一口一个兄台地称呼对方。其实,在方孟缙说出韩倩的名字叫“韩青”时,苏昊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了,在这个县衙里,能够让方孟缙替她打马虎眼,而且还姓韩的,除了知县韩文的女儿,还能是谁?
韩倩哪里看不出苏昊是在逗自己,他在说什么兄台、小弟之类的时候,哪有一点客气的样子,分明就是不怀好意。但对方不愿意把话说破,她也不便直接揭穿,只能学着苏昊的样子,也拱拱手,粗着嗓子说道:“苏兄大才,小弟仰慕已久。不知苏兄除了这勘井一道之外,还jīng通哪些学问,能否说几样出来,让小弟开开眼界?”
“韩兄过誉了,小弟哪有什么大才,不过是学了点勘探、测绘、冶金、水文之类,什么微积分、线xìng代数、泛函分析、力学、光学、电学、有机、无机之类,加起来也就七八十样吧,让韩兄见笑了。”苏昊乐呵呵地说道。
在方孟缙、吴之诚这些老夫子面前,苏昊还是尽量保持低调。但对于韩倩,他就没什么心理压力了,在女孩子面前显摆自己的才学,这是任何一个心理健康的男xìng都具备的本能,更何况苏昊现在这个身体才17岁,正是青chūn萌动的年龄。
“吹牛!”韩倩用两个字回答了苏昊的吹嘘,“我怎么听说,苏兄只是向那佛郎机的传教士学了几天,这几天时间,你就能学到这么多东西?”
苏昊装出一副郁闷的样子,说道:“没办法,韩兄,你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韩倩果然被蒙住了。
苏昊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优秀了,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这让我常常陷入痛苦的自责之中。”
“你……”韩倩脑子有些乱,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脸上现出薄怒,跺着脚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油嘴滑舌啊!”
“哈哈,青儿,改之是在逗你玩呢?”方孟缙呵呵笑着,打着圆场,他扭头对苏昊说道:“改之,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有机、无机,也都是西学里的说法吗?”
“正是。”苏昊也回过味来了,这可是明朝,和一个女孩子这样口花花,是不够和谐的。听到方孟缙把话头岔开了,他连忙答道:“方师爷,这些的确都是西学里的说法,我也是听那传教士说的。”
“我刚才听你说起有什么电学,说的可是天上的闪电之学?”方孟缙问道。
“是的,闪电就是一种电现象。”苏昊硬着头皮答道。
方孟缙问道:“这闪电也有学说?”
苏昊想了想,说道:“太复杂的理论,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们只说一点简单的吧。电能够通过金属传导,如果有一根铁丝插到云里,闪电就会通过铁丝传到地下。在西方,人们知道在盖高楼的时候,需要在楼顶上支一根铁丝,然后一直通到地上,这样高楼就不会受到雷击,这叫避雷针。”
“改之兄所言,莫非是指那鸱鱼之法?《汉纪》载:柏梁殿灾,后越巫言,海中有鱼,虬尾似鸱,激浪即降雨,遂作其象于屋,以厌火祥。这与改之兄所说的避雷针似有相合之处哦。”一位站在吴之诚身后的秀才对苏昊说道。
苏昊抬眼看去,认得那名秀才名叫马玉,字独文,据说是与自己同一年考中的秀才。不过,苏昊是秀才中的最后一名,而马玉却是第一名。上午苏昊在书院表演线xìng规划的时候,这个马玉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如今听他脱口就能背出一段生僻的古文来,苏昊不禁有些自惭:“呃呃,独文兄所言甚是,这鸱鱼其实就是中国古代的避雷针了,不过,鸱鱼之法托言于神灵之说,与西人所言的避雷针的原理还是有些不同的。”
苏昊没读过马玉说的那段文章,但他多少知道马玉说的这件事。这是汉朝的事情,当时,汉宫里的未央宫和柏梁台遭到了雷击,发生火灾。有一名叫做勇之的方士向汉武帝献计,说一种叫鸱鱼的动物能够防火,只要在屋顶上安装鸱鱼形状的东西,就可以避免此类灾害,这就是中国最早的避雷针了。
其实,鸱鱼能够防雷击,与其形状无关,主要是因为这种屋顶上的装饰物都是金属制成的,而且有尖状物指向天空,能够吸引空中的电流。与现代的避雷针相比,鸱鱼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金属导线通到地面上,但在雨天,建筑物被淋湿之后具有了一定的导电能力,所以也能够起到避雷的效果了。
到了明朝,工匠们总结前人的经验,开始尝试着在鸱鱼上连接埋在地上的金属线,这与现代的避雷针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此时,发明现代避雷针的富兰克林还是单细胞状态呢。
方孟缙笑道,“如此说来,我大明百姓建房时在屋顶或置鸱鱼,或置龙吻,竟是暗合了那西学中的避雷针之法了?”
苏昊道:“科学的作用,在于能够解释人们rì常生活中已经掌握的那些知识,并且将其推而广之。像这鸱鱼的设置,其作用就是为了把雷电引到地上,使其不至于毁坏房屋。所以,其形状并不一定要做成鸱鱼的样子,做成鱼骨的形状,效果反而更好。”
“原来如此。”众人皆点头称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韩倩撇着嘴在人群中嘀咕道。在她心里,对于苏昊说的话其实是有几分相信的,但嘴上却不肯承认,谁让苏昊故意装傻捉弄她的。
苏昊笑了笑,说道:“这雷电之事,也没法检验,我倒有一个很简单的实验,可以向大家演示一下电是怎么回事。韩兄,你衣袖上那根头发,可以借给小弟用用否?”
“我的头发?”韩倩低头一看,衣袖上果然沾了一根自己的秀发,她的脸,再次腾地一下涨红了。
031 电学实验
“可恶!登徒子!坏蛋!”
韩倩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小声咒骂着苏昊,一边低着头向内宅走去。如果细细观察,可以发现这姑娘嘴里虽然在骂人,脸上却带着一些喜悦和羞涩交织的神sè。
“倩儿,你在念叨什么呢?”
一个声音在韩倩耳边响起,把正在专心想事的韩倩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看到父亲韩文正站在自己面前,乐呵呵地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自己的脸,生怕被父亲看出心事。
“父亲,你退堂了?”
“嗯,倩儿,你刚才是去听那苏昊讲课了吗?
“是……啊。”韩倩拖着长腔答道。
“怎么,他讲得不好吗?”韩文敏感地听出了女儿的回答有些不情愿的意思。
韩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摇头道:“不是啊,苏昊讲的西学,确有一些门道,连方师爷和书院的吴先生都说他讲得好呢。”
“哦,方师爷和吴先生也去听了?”韩文随口应道。
“可不是嘛,还有书院里的十几个生员,再有就是工房的那些吏役了。”
韩倩陪着父亲进了屋,帮韩文换下官服,然后说道:“父亲,我今天听那苏昊讲课,学了一个戏法呢,你想看看吗?”
“戏法?”韩文有些诧异,“他不是讲勘井之法吗,怎么又讲开戏法了?”
“不是啦……是他跟方师爷讲什么叫电学,然后就变了一个戏法给我们看的。”
“哦?那为父倒想看看。”
韩倩急于要向父亲卖弄自己学到的东西,也不顾上去换掉自己身上穿的衙役的皂袍。她走到书桌边,先从自己的头上扯了一根头发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取了一支韩文的毛笔,对韩文说道:
“父亲,你看,我能用这支毛笔,把桌子上的头发吸起来。”
“把头发吸起来,什么意思?”
“你看嘛。”韩倩娇怯怯地说道。
韩文对于什么戏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难得女儿如此有兴致,他自然不会让女儿扫兴。他在桌边坐下来,笑呵呵地绺着颏下的几根长须,看着韩倩表演。
韩倩把手里的毛笔掉过头来,用一块丝帛在笔杆上顺着摩擦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凑近搁在桌上的那根头发。说来也怪,那头发像是有灵xìng一般,毛笔杆还没有接触到它,它就自动地跃了起来,粘在毛笔杆上,任凭韩倩把毛笔提到半空,而头发却不会掉下来。
这就是苏昊在课堂上做给韩倩和方孟缙等人看的实验了。苏昊向韩倩借头发,倒不是有意轻薄,实在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做法。在后世的课堂上,物理老师做这种实验时,都是让女生拔一根头发下来用的,这主要是因为后世的男生不留长发,所以只能让女生贡献头发。
苏昊在当时也是瞅见了韩倩袖子上有一根脱落的头发,才想到了这样一个电学实验。他倒忘记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向一个女孩子讨要头发,是暧昧之极的一件事情。
“这戏法是苏昊教的?”韩文问道。
“可不是他吗?”韩倩答道,想到自己的头发曾被苏昊拿在手上,她的心里就忍不住一阵狂跳。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男人摸过她的头发呢,虽然这只是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但由此引申出来的含义,让韩倩连想一想都会羞得脸红耳赤。
呸!这个登徒子,到底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呢?
韩文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窘态,如果让他知道苏昊曾有这样轻薄他女儿的举动,恐怕立马就要跳起来,派衙役去把苏昊抓来打板子了。他没有想到要去追究一下苏昊变这个戏法的时候是用了谁的头发,只是问道:“你说苏昊是用这个戏法来讲什么电学?”
“没错,这就是西学里的电学。”韩倩认真地答道,接下来,她便学着苏昊的样子,绘声绘sè地给父亲解释了什么叫正负电荷,什么叫异xìng相吸,连带着把避雷针之类的知识也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原来鸱鱼之法,还有这样的道理,看来,倒是为父见识浅薄了。”韩文顺着女儿的话说道。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专心的样子,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一件事情。
韩文知道,女儿自幼聪颖,悟xìng很强,很多东西都是看一眼就能够学会,所以心气也就比较孤傲,很少会发自内心地佩服一个人。以往他给女儿请过不少老师,不管这些人有多大的学问,女儿都只是在面上表现出一些尊重,很难做到心服口服。像现在这样把老师讲过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复述给父母听的情况,在以往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是这丫头chūn心萌动了,还是苏昊讲的课真的如何吸引人呢?韩文在心里暗暗地问着自己。苏昊其人,不过是个乡下的秀才而已,文章也不算出众,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吗?他jīng通夷人的格物之道,可是这毕竟不是科举要考的内容。以苏昊的才学,他到底能够有多大的前途呢?
“倩儿,既然这苏昊的课讲得如此有趣,那为父明天也去听听吧。”韩文说道。
韩倩撅着嘴道:“他明天不讲了。”
“为什么?”
“他说时间不等人,今天给大家讲一些基础,从明天开始,就要带着大家到野外去进行实践,边干边学。”
“这个法子好。”韩文道,“我还担心他讲课花费太多时间,耽误了打井的大事呢。”
韩倩凑到韩文身边,用手挽着韩文的手,怯怯地说道:“父亲,明天苏昊他们去野外勘井,我也想跟着一起去,好不好?”
“什么?”韩文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女儿乔装改扮混到一群男人中间去听课,就已经算是非常出格的事情了。再如果和一群男人一起跑到野外去勘井,那还了得?就算韩文是个思想开通的人,也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
“这怎么行,简直是胡闹!”韩文板起脸来训道。
“为什么不行嘛?”韩倩的眼睛里闪起了泪花,“我是去学东西,又不是去玩,为什么不行?苏昊说了,这些学问必须到实践中去学才能学会,坐在书斋里是学不会这些东西的。”
“倩儿,你别急啊……”韩文最怕女儿哭了,听到女儿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赶紧哄着,“倩儿,你父亲好歹也是堂堂知县,你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哪有跟着一群男人去荒山野地里乱跑的道理?这事如果传出去,有损你的清誉啊。”
“我不在乎。”韩倩说道。
“这女孩子家,声誉可是事关重大,如何能不在乎呢?”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愿意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我就是想去学点东西,碍着谁什么事了?再说,父亲你一直都在cāo心勘井之事,女儿随那苏昊一起去勘井,也能看看他是否真的用心,这也算是女儿替你分忧,这是尽孝道的事情,谁会说什么?”韩倩来回地拉扯着韩文的胳膊,那阵势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可是……要不……咳咳,倩儿,你也饿了吧,快去换衣服,准备去用膳。你母亲应该已经等急了吧……”韩文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女儿的,只能虚晃一枪,赶紧开溜了。
“我就要去!”韩倩看着父亲的背景,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
032 技术痴吴达
因为一个苏昊的出现,让韩文父女俩都陷入了各自的郁闷。但此时,始作俑者苏昊却不知道这些事情,他正在衙役吴达的家里,指导他如何改造一口现代意义上的省柴灶。
吴达此人,当衙役当得非常失败,缺乏机心,胆小怕事,在衙役里算是混得非常差的一个。但在涉及到他自己专业的问题上,吴达却显得非常积极。
今天上午,苏昊放言说自己打的灶比吴达的灶要好得多,这让吴达既兴奋,又有些怀疑。趁苏昊随方孟缙一起去龙光书院的时候,吴达向戴奇请了假,径直赶往龙口村,他要去亲眼看看苏昊说的那几口省柴灶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
吴达的到来,在龙口村再一次掀起了一轮震动。在头一天,苏小虎从县城回来,说苏昊已经被知县老爷聘到县衙去做事了,村民们仅仅是觉得苏昊得了个好运,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但吴达此次过来却大不相同,他告诉村民们,苏昊现在是知县聘的师爷,位子远在郑chūn这样的普通典吏之上,这可让村民们吃惊不小。
想那郑chūn在村里打井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知县派来的,那份气势何等骄狂。如今,苏昊居然能够到了一个比郑chūn还高的位置上,这岂不是龙口村这么多年来出过的最大的官?
吴达向人打听苏昊的家,想去参观一下苏昊家的省柴灶。结果话刚说出口,就有十几个村民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给他带路。等到一行人闹闹哄哄来到苏昊家时,闻讯而来的村民已经把苏昊家挤了个水泄不通。
“请问,您就是苏老太太吧?”吴达向杨根娣深施一礼,问道。
师爷的夫人可以叫太太,师爷的母亲自然就是老太太了。一般情况下,师爷的岁数都比较大,其母亲被称一声老太太也并不为过。但苏昊这个师爷才17岁,他母亲还不到40岁,吴达也是30好几的人了,腆着脸叫杨根娣为“苏老太太”,可把杨根娣给叫懵了。
“这位差爷,可不敢这样说,我是苏昊的娘,我家昊儿可是和差爷在一起当差吗?”杨根娣问道。
吴达大摇其头:“老夫人,苏师爷是我上司的上司,那就是顶头上司了。老夫人叫我一声吴达就好了,千万别叫我差爷。”
“哦哦,原来是吴差爷,快请进屋吧。”杨根娣笑得满脸开花,在众人的恭维声中,把吴达请进了家门。
在堂屋里坐下之后,杨根娣便迫不及待地向吴达打听起苏昊的情况来了,周围的村民也满怀八卦之心,等着吴达介绍情况。吴达有心说自己只是来看看那口灶的,但此时哪好开口。他其实也不了解苏昊现在住在什么地方,生活如何,只得瞎胡诌,把苏昊在县城里的生活夸得像一朵花似的,这样一来,倒是把杨根娣的担忧给消除了,昨天一个晚上杨根娣都没有睡着觉,生怕儿子和养女在县城里受人欺负了。
聊了好一会,吴达才逮着机会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杨根娣马上把他带进厨房,众人也跟着进了厨房,异口同声地夸奖苏昊在村里做的“秀才灶”如何如何神奇。其实苏昊在村里也只是来得及帮几户人家改了灶,但这几天,所有的人都去那几户人家参观过了,都在盼着哪天苏昊回村来,要请苏昊替自己家也打一口这样的灶。
吴达试过了苏昊家的灶,又到另外几户人家家里也去转了一圈,不由得也对苏昊的技术产生了由衷的佩服。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龙口村的那些村民只知道苏昊打的灶省柴、好烧,却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吴达就不同了,他把这几眼灶从里到外看了好几遍,又拿稻草试着烧了烧,他发现,这几眼灶的确如苏昊所说,比平常的灶省柴一半以上。吴达对于自己打灶的技术一向是颇为自负的,但用过这些灶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些灶省柴的效果,远远高于自己打出来的灶。
告别龙口村的村民们,吴达不顾辛苦,马不停蹄地从乡下赶回县城,正好碰上苏昊给学生们讲完课,要准备回家。吴达跑到苏昊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下磕了个头,倒把苏昊给吓了一跳。
“老吴,你这是何故啊?”苏昊问道。
“小的斗胆,想请苏师爷授我造那秀才灶之法。”吴达说道。
“什么什么,秀才灶,这是谁起的名字?”苏昊奇怪地问道。
吴达道:“师爷有所不知,小人今天专程去了一趟师爷的故里龙口村,观摩师爷造的灶。龙口村的百姓告诉小人,这灶乃师爷所创,在村里称为秀才灶。”
“这个名字……实在不怎么样。”苏昊不屑地说道,“对了,吴达,既然你已经去看过那几口灶了,那么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信了,信了,小人对师爷的手艺五体投地。”
“五体投地倒是不必。吴达,你看了那些灶,可看出其中省柴的奥妙了?”
“回师爷,小人看出了一些,其中的道理和小人的父亲当年教小人的时候说的方法有些暗合之意。不过,师爷做得更巧妙,有些地方小人只知妙处,却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吴达说道。
“这个涉及到一些热力学的问题,改天我给你好好讲讲。”苏昊说道。他中午是在龙光书院吃的饭,吴之诚待客的态度很热情,但饭菜却令人齿冷,苏昊根本没有吃饱。下午讲了一个下午的课,苏昊已经饿得不行了,急着要回去吃饭去。
吴达不依不饶地说道:“师爷,择rì不如撞rì,小人得见师爷打的好灶,心痒难耐,如果不能问个究竟,今天晚上怕是睡觉都睡不着了。小人斗胆想请师爷移步到小人家里,指点小人打一口这样的秀才灶如何?”
“现在?”苏昊挠了挠头皮,“可是我还没吃饭呢。”
“小人既然请师爷教小人打灶,师爷就是小人的授业恩师,这一顿拜师酒,小人肯定是要准备的。不如师爷现在就到小人家去,我让孩子他娘去准备酒菜,师爷就趁这个工夫教我打灶,如何?”吴达坚持道。
苏昊被吴达打败了,技术痴实在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动物,自己被他缠上了,要想轻松脱身是不可能的。苏昊转念一想,也罢,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要教吴达做省柴灶,那么早教晚教都是一样的。明天他就要带人下乡去打井,这一折腾又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回来了,还不如趁现在先把这事了结掉。
“我还有个妹妹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吃饭呢,要不我先回去跟她说一声吧。”苏昊道。
“传句话的事情,哪用师爷辛劳,师爷先随我去我家,待会我叫我家小子跑一趟腿就行了,把大小姐一块请到我家来吃饭。”吴达热情地说道。
苏昊点了点头,随着吴达一块到他家去了。吴达的家在一个叫洪家巷的地方,离苏昊住的东阁湖畔倒是不远。吴达把自家的大儿子吴大牛喊过来,苏昊刚跟他说了几句,那孩子便大声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卖夏布的黄掌柜的宅子。”
“呃……”苏昊挠挠头:“这位兄弟,你对这个县城,是不是比你爹还熟啊?”
“这几个孩子,成天就是在县城里疯玩,哪有他们不熟的地方。”吴达说道。
“那你就赶紧去吧,就说找秀儿姐姐。”苏昊对吴大牛说道。
吴达眼一横,道:“岂敢乱了辈分,大牛,你得叫苏姑姑,知道吗?”
苏昊笑了,这吴大牛也有十二三岁了,陆秀儿也就比他大个两三岁,让他管陆秀儿叫姑姑,实在是太乱了。不过,吴达这样说了,他也懒得去纠正,只是说道:“你要叫姑姑的话,也得叫陆姑姑,她不跟我同姓,是姓陆的。”
“知道了!”吴大牛答应着,人早已经跑出老远去了。
033 吴家便宴
陆秀儿将信将疑地被吴大牛带到吴家时,看到苏昊正在和吴达热火朝天地改造省柴灶。她走进厨房,向苏昊打了个招呼,满手泥水的吴达见陆秀儿到来,连忙站起身来施礼:
“小人吴达见过陆小姐。”
“哎呀,大叔,可不敢当。”陆秀儿见一个满脸胡子茬的怪叔叔向自己行礼,还自称小人,不禁吓了一跳,满面绯红地应道。
吴达道:“大小姐可别叫我大叔,你叫我吴达就好了。”
苏昊在一旁笑道:“秀儿,老吴是我在县衙里的同事,你……就叫他一声吴大哥吧。”
“岂敢岂敢。”吴达诚惶诚恐地说道。
陆秀儿自然是听苏昊的,她向吴达行了个礼,甜甜地叫道:“吴大哥。”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吴达有些忸怩,在他看来,陆秀儿是苏师爷的妹妹,肯定是千金大小姐了,管自己叫一声大哥,真是太给自己面子了。他连声地招呼道:“陆小姐,厨房脏,你到堂屋去歇息吧。大牛,还不带你陆姑姑去堂屋,给陆姑姑倒茶!”
吴大牛一脸委屈地带着陆秀儿到堂屋去了,正如苏昊估计的那样,他一见陆秀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便老大不情愿喊陆秀儿为姑姑。可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已经被人家称为大哥了,自己也只能降一辈,管人家叫姑了。吴达在家里颇有权威,吴大牛是不敢和父亲拗着来的。
打发走了陆秀儿,苏昊继续和吴达一起改造省柴灶,确切地说,是苏昊在一旁做理论指导,吴达动手cāo作。
吴达的手艺的确是没说的,他与苏昊的差距,仅仅在于缺乏后世的热力学知识而已。省柴灶的道理并不复杂,苏昊对吴达如此这般地一说,吴达就恍然大悟了。他甚至等不及老婆做完饭,立马就把自家的灶给拆了,手脚麻利地照着苏昊的指点开始垒灶。吴达媳妇没办法,只好拿着锅跑到邻居家借灶做饭去了。
对于垒灶,苏昊的实践经验与吴达差出一条街都不止了。听完苏昊说的那些省柴灶的原则之后,吴达触类旁通,又提出了若干改进意见。等到实际开始cāo作的时候,苏昊就更没有用武之地了,吴达砌砖抹泥的动作之娴熟,让前天还在龙口村冒充“灶博士”的苏昊惭愧得无地自容。苏昊改造一个灶要花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吴达不过是一刻钟就把这些活给干完了,垒出来的新灶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老吴,凭你这手艺,当衙役实在是浪费人才了。”苏昊感慨地说道。看人家干活,手脚快还不说,关键是身上连个泥点都不会溅上,哪像自己,砌一个灶下来,用掉的粘土有一半都是沾在自己身上的。
新灶垒好,要稍放一段时间,等着粘土变干。苏昊在村里给村民垒灶的时候,是直接在灶里烧火来烘烤的,吴达告诉苏昊说,这样烤干的灶不耐用,还是等着粘土自己慢慢yīn干,效果更好。
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专业的人去干,苏昊对此已经深有体会了。自己不过是占了点穿越的优势,真要垒一口好灶,还是吴达这种工匠更为靠谱。
两个人洗净了手,来到堂屋,吴达的媳妇冯氏已经借邻居家的灶把饭菜做好了,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还沽了一大壶酒,也放在桌上。吴达向苏昊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苏师爷,酒席已经摆好,请师爷和陆小姐上座吧。”
“老吴真是太客气了,来来来,大家一起坐吧。”苏昊说道。
吴达摆这桌酒的名义,叫做拜师酒,用于感谢苏昊教了他如何做省柴灶,所以苏昊当之无愧是该坐在上座的。寻常人家的饭桌,都是正方形的八仙桌,每边可以坐两个人。一般来说,对门为上,两边为偏座,左为尊,右为次。苏昊坐了上首的左边位置,右边空了个座,他向吴达说道:“老吴,这个位子该你坐吧。”
“不敢不敢,这位位子还是陆小姐坐吧。”吴达说道。
“她哪能坐在上座。”苏昊说着,便把吴达拉到了自己身边,让他坐下,同时向吴达的家人招呼道:“嫂子,各位贤侄,都请入座吧。”
“他们哪能和师爷坐一桌吃饭。”吴达道,“让他们的娘带他们到厨房去吃饭就好了。”
“瞎扯!”苏昊道,“老吴,你不会说这一桌子菜就是咱们两个人吃吧?”
“还有陆小姐。”吴达指着站在一旁的陆秀儿说道。
苏昊站起身,吴达不知他想干什么,也跟着站起来。苏昊双手按在吴达的肩膀上,让他重新坐下,然后自己走到冯氏面前,躬身行礼道:“嫂子,你做饭辛苦了,快请上桌了,别听老吴瞎指挥。”
“师爷,妾身哪能和师爷同桌吃饭。”冯氏低着头说道,眼睛却在偷偷瞟着吴达。
按着当年的礼节来说,女人是没资格上桌吃饭的,尤其是有客人在场的情况下。但实际上,对于普通百姓人家来说,并没有这样严格的规矩,在南方愈加如此。以往家里来个把客人的时候,冯氏都是可以带着孩子一起上桌吃饭的,这一回,因为听说来的人是吴达的顶头上司,所以冯氏才会这样惶恐。
苏昊也知道现在的社会风气,早已不是什么讲究男女大防的时候了。陆秀儿可以到吴家来吃饭,冯氏自然也可以上桌。其实冯氏的岁数和苏昊的老娘也差不了多少,说什么回避之类的,实在是很可笑了。
“老吴,该你说话了。”苏昊回头对吴达说道,“你发句话,让嫂子和孩子们都坐下,要不,我立马带着秀儿回家去。”
“这……”吴达看看苏昊,觉得他的态度是认真的,便向冯氏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苏师爷发了话,你和孩子们就坐在桌上一起吃吧,不过,你们都给我守点规矩,别给老子丢人。”
“谢过苏师爷。”冯氏向苏昊行礼道谢,然后便带着三个孩子分坐了八仙桌的右侧和下首座位,陆秀儿坐在左边的偏座,挨着苏昊。
一干人等都坐好之后,吴达站起身来,给苏昊和陆秀儿都斟上酒,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点,然后开始致辞敬酒。苏昊自然要客气一番,冯氏和陆秀儿也各有所表示。吴达的三个孩子坐在一旁,看着满桌子菜,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盼着大人们赶紧把这些程序走完,好让他们大快朵颐。
还好,吴达毕竟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不会说什么太复杂的致酒辞。苏昊作为一个现代人,更是不擅长酒桌上的客套。大家互相敬了一杯酒之后,宴席就开始了。
“老吴,我觉得,你这么好的手艺,真不该去当什么劳什子衙役,凭手艺吃饭不是更好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昊重新提起了饭前他对吴达说过的话。
听到苏昊的话,吴达苦笑着说道:“苏师爷,你是读书人,不知道我们这些手艺人之苦啊。手艺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匠人,哪有当衙役那么威风?不说别的,就是孩子在外面跟人打架,人家听说他爹是在县衙当差的,下手的时候都会留几分情的。”
“我觉得不是。”陆秀儿插话道,她本来就是个乡下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寢不言、食不语之类的规矩,听到别人说话,她就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吴大哥,你说手艺人不好,可是我觉得读书才没什么用呢。你看我哥,过去虽然是个秀才,可是在村里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窝囊废,连荞麦都分不清。可是,后来他帮村里打了井,又给里长家里修了灶,大家就把他当个人物了。”
“秀儿,咱不带在外人面前这样揭你哥的短处的。”苏昊呵呵笑着对陆秀儿说道,他真担心陆秀儿一高兴,把什么“红梗绿叶开白花”的典故都给他抖落出来了。
“我说的本来就是嘛。”陆秀儿不满地道,“吴大哥又不是外人。”
“呵呵,陆小姐心直口快,倒是个爽快人。师爷放心,酒桌上的这些话,我是不会出去乱讲的。”吴达连忙保证道。
苏昊倒没有真的生陆秀儿的气,他对吴达说道:“老吴,其实秀儿说的也对,从百姓的角度来说,谁写了什么锦绣文章,与他们没有任何相干。倒是谁能够帮他们打一眼好用的灶,他们更是感激涕零。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倒宁可我自己有老吴你这样的手艺呢。”
“苏师爷折煞小人了。”吴达道,“苏师爷是做大事的人,将来是要入阁当宰相的,哪能做这种手艺人的事。对了,苏师爷,小人有一件事,还想和苏师爷商量一下,不知道苏师爷能否允许。”
“老吴,我也没把你当外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苏昊道。
吴达道:“苏师爷,你把这秀才灶的机巧,全都传授给小人了。小人以后给人垒灶,一口灶起码能够多要五分银子,小人想和师爷五五分成,师爷看还合意吗?”
034 行政垄断
吴达是个手艺人,他虽然当着衙役,但平时也会利用业余时间接一些泥瓦活,挣点外快,垒灶是他做得最多的业务。以往,他给别人垒一眼灶,能够挣到一钱多银子,学了苏昊的省柴灶技术之后,他坚信一个灶收二钱银子应当是没问题的。对于这些多出来的钱,他不肯自己全部拿走,因为这个技术是苏昊传授给他的,所以他表示要和苏昊平分。
听到吴达这样说,苏昊摇头不迭:“老吴,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这份手艺,也是从书上学来的,没花什么本钱。咱们兄弟投缘,我把这个技巧告诉了你,哪能凭空就分一份钱呢?”
吴达道:“苏师爷,手艺人讲究艺不轻传,你和我今天才认识,而且早上我还跟着戴奇给师爷你难堪,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非但没有责罚小人,还传授了小人手艺,小人孝敬你一半的收入,也是理所应当的。”
苏昊道:“老吴,咱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你平常一个月能给别人垒几个灶?”
吴达道:“这个不太好说,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多的时候,一个月能垒六七个吧,少的时候,一个月不开张也有过。”
“差不多平均一个月是三四个灶,是吗?”苏昊确认道。
“差不多吧。”吴达道。
“我们按一个灶二钱银子来算,你一个月靠给人垒灶,平均能够挣到一两银子,是不是这样?”苏昊继续问道。
吴达摇摇头道:“哪有那么多,我一个灶也就是收一钱半银子,一个月也就能够挣到五钱银子的样子,赶上生意好,才能挣到一两银子,那就是财神爷开恩了。”
苏昊道:“我看,以你的手艺,一天垒10个灶也没问题。垒灶这种事情,基本上没什么成本,如果你把价钱降到一钱银子,然后一天垒10个灶,你愿意吗?”
吴达不解其意,回答道:“苏师爷,这垒灶的价钱,本来也是商量着来的,碰上熟人,一钱或者五分银子,我也会给他们垒,反正都是自己的手艺,不值什么钱。不过,你说一天垒10个灶,这可就难了,这县城里哪有这么多活计?”
苏昊笑道:“老吴,有没有这么多的活计,你且不用cāo心,我只问,如果我能给你找到这些活计,你愿不愿意做?”
“可是,我白天得去衙门当差,哪有工夫垒10个灶?”吴达还是在纠结着,他是一个老实人,脑子完全跟不上苏昊的思维。
苏昊道:“老吴,我有一个想法。咱们不是工房吗?工房就是做这些工程一类的事情的。我们这个省柴灶,能够节省一半的柴草,这不但能够让百姓少花钱,而且各家各户省下来的稻草还可以还田沤肥,拿来养牛也成。这样的大好事,我们完全可以以工房的名义来在全县推广。你算算看,全县有多少人家,你一天垒10个灶,得垒多少年才能垒完?”
“全县都用这样的灶?”吴达的眼睛瞪得滚圆,“这怎么可能呢?”
“当然可能了。”苏昊道,“我算过这笔账,一个四口之家,如果用我们的灶,一年省下来的柴草,起码值三钱银子,我们只收一钱,他们其实是赚了大便宜的。要知道,一个灶能够用很多年,每年省下的银子,都是落进他们腰包的。”
“可是……可是……”吴达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就算我们的灶更好,人家怎么知道呢?还有,人家干嘛非要找我们来做呢?”
“这太容易了。”苏昊道,“明天我就给知县大人写一个条陈,向他说明推广省柴灶的好处。有了知县大人的支持,我们就可以在全县贴告示,宣传我们的省柴灶的省柴效果,并且告诉大家,县衙为了减轻大家的负担,垒灶的价钱打五折优惠。你想想看,如果是县衙出的告示,大家会不会相信?”
“那肯定会相信啊!”吴达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如果有知县大人支持,那谁还敢怀疑?再说,这灶好不好,一用就知道了。我老吴的手艺,绝对不会给师爷你丢人的。”
“师爷,这全县好几万户人家的灶,都让我家孩子他爸去垒,他忙得过来吗?”冯氏在一旁听着他们说的事情,开始有些替丈夫担心了。一天垒10个灶,可是一桩很重的体力活,如果rì复一rì地这样干,吴达非累垮了不可。
吴达瞪了妻子一眼,斥道:“苏师爷说话,你个婆娘插什么嘴?”
苏昊摆摆手道:“老吴,嫂子说得挺对的,咱们丰城全县有六万多户,就算一半的人家要改省柴灶,也有三万多个灶,你一天做10个,要做10年才能做完,这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这活还得找其他泥瓦匠一块来做才行。”
吴达脸sè微微一变,问道:“苏师爷,你的意思是说,这省柴灶之法,你还要传给其他人?”
苏昊明白吴达的担心,他笑道:“老吴,手艺这东西,没必要全都捂在自己手里发霉,要把它拿出来变成钱,才是最好的。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这省柴灶的法子,我教给了你,你再想办法完善一下,形成一个规范,然后由工房组织一个培训班,在全县招募20个泥瓦匠来学习,由你当教习,教会他们这个法子。”
“可是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吴达问道,在他的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好不容易学了一样技术,一转身就要教给别人,早知如此,他还不如没有这个技术呢。
苏昊道:“我们规定,全县百姓都要改造省柴灶,而且只能找经过了工房培训的泥水匠来做。每个灶收费一钱,其中泥水匠得五分,工房得五分。工房的这五分之中,我可以做主,拿出一分给你,作为你的技术专利费,你看如何。”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每个人的脑子都是非常清楚的。吴达并不是一个数学家,但苏昊的这个分配方案,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而且迅速地算出了自己能够得到的收益。
如果每个灶他可以提一分银子,每个工匠一天能够打10个灶,他就能够从中提到一钱银子。如果他一共培养了20名工匠,那么他每天光是收这个所谓的专利费,就有2两银子了。要知道,这可是每天的收入啊!一年下来,就是700多两,天啊,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笔财富啊。
不过,吴达马上又想到了其他的问题,他问道:“师爷,你说这些泥水匠打的灶,必须交五分银子给工房,万一他们不交,怎么办?”
苏昊道:“你说反了,不是他们把钱交给工房,而是工房把钱发给他们。修灶的钱,是由工房统一收的,然后再派泥水匠去垒灶,每垒一个,我们发五分银子给工匠。”
“那,万一他们学了技术,自己去揽活计呢?”吴达继续问道。
苏昊yīn恻恻地一笑,说道:“推广省柴灶,可是知县大人的命令,如果其他人敢偷窃官府的技术,从中谋利,难道我们的捕快是养着当摆设的吗?”
“嗞……”吴达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他算是明白苏昊的算计了。这样做,相当于把垒灶这件事,变成了县衙专营的业务,其他人想干,只能从县衙接活。苏昊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其一,这个灶是他发明的,别人学去了就属于偷师学艺;第二,推广省柴灶这件事情,是由县衙发告示来做的,别人没权利插手。
这种借行政垄断来敛财的手法,苏昊在后世见得多了。zhèng fǔ向百姓推广一个什么东西,然后交给某个公司去专营,其他人想插手都插不上。至于说这家垄断了这项业务的公司,要么直接就是zhèng fǔ办的,要么则是与某些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昊现在也算是县里的小干部了,有权不用,过期可就作废了。
当然,与那些黑心的官员相比,苏昊此举还是光明正大得多了。毕竟他推广的是一项利国利民的技术,自己能够从中挣钱,百姓也能从中获益,算是双赢的一个方案了。
“苏师爷,如果你真能说服知县大人,那小人愿意一切都听苏师爷你的安排。每个灶里提的一分银子,你一半,我一半,咱们平分就好了。”吴达乖巧地说道。
苏昊道:“老吴,该你拿的钱,你就拿着。每个灶,工房可以收五分银子,你拿走一分,还剩下四分,难道还没有我一份吗?我初步的打算是这样的,这四分银子里,交二分给知县大人,留下二分,作为工房所有吏役的福利。”
“我明白了,苏师爷你早上说能够让大家的收入翻上10倍,原来就是这样想的啊。”吴达说道。
“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苏昊道,“等打井的事情结束了,我还会找出其他的法子来给工房挣钱,大家的收入涨上10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老吴,你现在就着手准备这件事情,我打算在工房里成立一个班子,来管推广省柴灶这件事,就叫做:推广省柴灶工作领导小组,你来当组长好了。”
“谢苏师爷提携!小人敬师爷一杯。”吴达激动地站起身来,高高地举起了一杯酒。
苏昊也端起酒杯,与吴达碰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一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互相亮了一下杯底,便哈哈大笑起来。
035 韩氏省柴灶
这顿晚饭,宾主都吃得非常尽兴。吴达频频举杯,向苏昊敬酒。苏昊酒桌上的经验不足,架不住吴达的热情,最后终于悲壮地被灌倒了,由吴大牛和陆秀儿两个人架着送回了家。
第二天,苏昊一直睡到半上午时分,才晕晕乎乎地醒来。他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大声地喊道:“秀儿,秀儿!”
“哥,你醒了?”陆秀儿应声而到,她头一天没有喝酒,一大早就起床了,正在打扫屋里屋外的卫生呢。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昊问道。
陆秀儿道:“已经过了巳时了。”
“巳时!”苏昊愣了一下,猛地一拍脑袋,跳下床来,“哇靠,9点多钟了,我还让书院的生员们一大早去县衙等着我一起下乡去呢!秀儿,你怎么不叫我?”
陆秀儿一脸无辜:“你没让我叫你啊。再说,你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到早上屋里还一股酒味,我还以为你起不来了呢。”
“坏了坏了,领导干部的形象完了。”苏昊忙不迭地穿着衣服。
陆秀儿凑上前去,一边替苏昊梳着头发,一边问道:“昊哥,你过去不是每天都要睡到午时才起床的吗,现在才到巳时啊,你急什么?”
苏昊苦笑道:“妹子啊,那是在乡下好不好,现在哥好歹也是公务员了,是要早起点卯的。以后记住了,一大早就要叫我起床,天天迟到,知县非把我开除了不可。”
匆匆忙忙地梳洗之后,苏昊冲到厨房,抓了两块陆秀儿煎好的年糕,便往外跑,跑到门外了,才想起来回头对陆秀儿喊道:“秀儿,我今天要带生员们下乡去,晚上不一定能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到吴达家去住吧。”
“好咧。”陆秀儿脆生生地应道。
苏昊一路小跑地向县衙奔去,刚过了县衙门前的小石桥,就见昨天培训过的那十几名生员正在那片空地上等着他呢。
因为前一天苏昊已经通知了大家要下乡去做事,所以众人都没有穿襕衫,而是换了如寻常庶民一般的青布衫裤,脚下蹬的是厚底的蓝布鞋,看起来反而比此前更加jīng神了。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大包袱,里面有换洗的衣服,还有笔墨纸砚等物。有几个家境不错的生员,还带上了仆人。
“抱歉抱歉,各位兄台,小弟初次当差,没早起的习惯,累各位兄台久候了。”苏昊向众人拱着手道歉道。
“改之兄客气了,适才吴衙役已经来跟大家说过了,说你昨天下午从县衙离开之后,又到吴衙役家里与他探讨一省柴灶的技法,直至三更天才回家。改之兄这种求真jīng神,值得我辈学习啊。”秀才马玉走上前来,对苏昊客气地说道。
“咳咳,这个嘛,都是应该的,应该的。”饶是苏昊有两世为人的经验,此时也不禁老脸绯红了。还好,早上出门之前,他猛嚼了几口茶叶,算是把嘴里残余的酒味给盖掉了,否则,让马玉等人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再结合他迟到的事情,他这个领导干部的形象就真的轰然倒地了。
“各位兄台,大家还要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还有些事要去工房交代一下,另外,还要向知县大人报告一些事情,烦大家耐心等待一会。”苏昊说道。
“改之兄且去,我等在此,正好再切磋一下昨rì所学的格物之道。”众人一齐对苏昊说道。
苏昊急匆匆地进了县衙,他先来到工房,戴奇带着众衙役也正在等着他,看到他进来,众人一齐向他施礼。
苏昊向大家拱了拱手,算是回礼,然后对戴奇说道:“老戴,我昨晚与吴达讨论省柴灶一事,弄得太晚,以至于忘了一件大事。现在我马上就要带人到乡下去打井,这件事还要拜托你cāo办一下。”
“苏师爷请讲。”戴奇恭敬地说道。
苏昊走到桌案前,拿过来几张纸,又拣起一截头一天留下的炭条,开始在纸上画图,一边画一边对戴奇交代道:“老戴,有这样几件东西,是我们下乡要用到的,麻烦你找人给制作一下。一个是三角架,样子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常年搞勘测的人,苏昊的制图能力是没说的,他拿着根炭条随手画一画,就几乎有正规机械制图的效果了。工房里本来就有木匠和铁匠出身的衙役,站在旁边一看图纸,就知道苏昊想做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了,只是这些东西大家都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些都是测绘仪器,你先按15套准备吧,你估计要多长时间能够做好?”苏昊对戴奇问道。
戴奇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衙役,一名叫作谢思志的衙役连忙替他向苏昊答道:“苏师爷,小的是做木匠出身的,这里面的木工活,小的负责安排人去做,两三个时辰就能够做好。”
另一名叫作江友保的衙役是铁匠出身,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表示其中的铁器也只需要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做完了。
“好,那就麻烦二位速去cāo办,制成之后,派人送到登仙乡去,我们今天在那里勘井。”苏昊道。
“苏师爷放心。”两个衙役拿着图,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交代完制作测绘仪器的事情,苏昊叫上戴奇和吴达,一起来到了县衙的大堂,去见知县韩文。
今天大堂上没有人告状,韩文正和方孟缙坐在一旁喝茶闲聊,看到苏昊等人进来,韩文呵呵笑道:“改之来了,听倩……呃,听师爷说,你昨天讲授格物学说,很是jīng彩啊。”
“韩大人过奖了。”苏昊道,“韩大人,方师爷,学生和书院的生员们约好,今天就下乡去勘井,现在是特地来向韩大人和方师爷辞行的。”
“改之辛苦了,等你们从乡下回来,本县再给你们摆酒洗尘吧。”韩文说道。
苏昊道:“韩大人,学生下乡之前,有一事想向大人报告一下,同时也要请大人支持。”
“何事?”韩文问道。
苏昊道:“昨rì学生与戴书吏、吴衙役一起,结合西人的热力学原理,研讨出一种省柴灶。经过我等测试,确信可省柴一半以上,一个四口之家,一年可省柴十五担。学生特来向大人和师爷报告此事。”
韩文皱了皱眉头,但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只是说道:“哦,此事本县知道了。”
方孟缙听出了韩文的意思,他对苏昊说道:“改之,时下全县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井,这省柴灶一事,只是雕虫小技,你不必放太多心思于这样的事情上。”
苏昊道:“韩大人,方师爷,请容学生把话说完。”
“你说吧。”韩文面无表情地说道,他对于苏昊跟他汇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很是不悦,但想到苏昊马上要下乡去打井,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他也不便于在这个时候去驳苏昊的面子。
苏昊说道:“韩大人,方师爷,学生以为,这省柴灶是一项很重要的发明。据学生了解,目前全县农家用的都是传统土灶,耗柴草极多,田间出产的秸杆尚不够用,许多农家还要去砍伐树枝以充薪柴。学生考虑,如果我们能够在全县推广这种省柴灶,那么家家户户非但不用花费气力去搜集额外的薪柴,而且秸杆还能节省下来,无论是用于沤肥还田,还是用于养牛,对于普通农家来说,都是大有禆益的。”
“在全县推广?”方孟缙心念一动,他隐隐地有些理解苏昊的意思了。作为师爷,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能够想象得出,如果这种灶真的能够省柴一半,而且还在全县进行推广,这个影响倒的确是很大的。
南方农村自古以来就知道秸杆沤肥还田的道理,只是苦于秸杆不够烧,所以很少有人家能够做到。如果推广省柴灶之后,农家能够有多余的秸杆用于还田,对于农业生产将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这种惠而不费的政绩,哪有人不喜欢的。
“你们如何能够做到向全县推广呢?”方孟缙追问道。
苏昊道:“我现在想向韩大人汇报的,就是我们工房关于推广省柴灶的一个思路。我们测算过,按省柴灶能够省柴一半计算,一个四口之家,一年能够省下来的柴草,不下五钱银子。我们打算按每口灶一钱银子向百姓收费,相信任何一户人家都会非常愿意采纳的。我们打算培训一批泥水匠,用一年时间,在全县普及省柴灶。”
“每口灶一钱银子,的确不贵。”韩文也听明白了,他点点头说道,“你们打算以什么样的名义去推广呢?”
苏昊道:“很简单,我们以县衙的名义来进行推广,这种灶能够帮百姓省钱,而且垒灶的价格又非常优惠,这绝对是一件泽被百姓的大好事。我们商量过了,每推广一口灶,我们可以向县衙上交二分银子的管理费。如果全县有3万户人家改造省柴灶,那么我们将可以向县衙上缴600两银子的管理费。”
“呵呵,这倒不必了,这些银子,就留在工房好了。”韩文听明白了苏昊的意思,脸上那些不悦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了。他嘿嘿笑着,大手一挥,就把管理费给苏昊抹掉了。推广省柴灶,对于韩文来说,更重要的是能够产生政绩,这点银子,反而不在他的眼光之内。
“改之啊,你们设计的这个灶,可有名字没有?”方孟缙似乎有意无意地问道。
“这个灶……”
苏昊正想说这个灶就叫做省柴灶,旁边戴奇打断了他的话,上前对韩文说道:“启禀韩大人,苏师爷和小的们一起商量过了,我们想给这个灶取名叫韩氏省柴灶,还请韩大人应允。”
036 分配方案
戴奇此言一出,韩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假意地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这是你们工房搞出来的灶,改之居功甚伟,还是用他的名字为好。”
苏昊再笨,也知道不能和领导抢荣誉。对于戴奇的急智,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明太祖坚定地认为官场是一个染缸,这戴奇对于官场规则的把握程度,可是远远在苏昊之上的。
“韩大人,将这个灶取名为韩氏灶,是我们工房全体差役共同的心愿。没有韩大人的英明领导,我们哪能设计出这样的灶。再说,这个灶设计出来仅仅是一个产品而已,只有以韩大人的名义推广下去,才能真正成为造福百姓的利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灶以韩大人的姓氏命名,是实至名归的。”苏昊侃侃而谈。
“师爷,你看……”韩文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看着方孟缙,等他表态。
方孟缙故作深沉地说道:“韩大人,以老朽之愚见,这省柴灶若能在全县推广,确能泽被百姓。不过,要推广这省柴灶,既要让百姓放心,又不能让jiān佞之徒从中渔利,必须要有一德高望重之人出来坐镇。将这灶取名为韩氏灶,能够借大人的威名,震慑小人,的确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大人难免会被清流说成是沽名钓誉,于大人的清誉有损,大人还当三思。”
“如果此事确能对百姓有益,韩某区区虚名,何须挂怀?”韩文大义凛然地说道。
苏昊看着这帮人把马屁术玩得出神入化,心里真是充满了佩服。他忍着笑,说道:“韩大人,既然您已经同意我们借用您的名义,能否再麻烦您亲自书写‘韩氏灶’三字,以作我们工房的镇房之宝?”
“这个简单。”韩文心情极好,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提起湖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韩氏灶”三个大字,周围的众人自然又是大惊小怪地称赞这几个字如何如何力透纸背、惊天地骇鬼神,就差说贴门上避邪、贴床头避那啥了……
定下了大政方针之后,韩文下令戴奇负责具体cāo办此事,苏昊则专注于勘井找水。苏昊等人向韩文和方孟缙鞠躬告辞,退出大堂。
来到大堂外,戴奇打发吴达先回工房,自己把苏昊拉到一个僻静处,向苏昊深鞠一躬,说道:“苏师爷,这省柴灶之事,戴某些须功劳都不曾有,而苏师爷却在韩大人面前称这是小人与师爷一同研讨出来的,戴某感激不尽。”
苏昊笑道:“老戴客气了,我早就说过,工房的差使,终归是你老戴的,这件事既然着落到工房来做,怎么能不挂你老戴的名字呢?”
“师爷,我刚才算过了,如果这推广韩氏灶一事能够如我们所愿,在全县起码推广3万户,工房扣掉付给工匠的薪水,至少能够落下1500两银子。对于这些银子的分配,师爷可有何想法?”戴奇问道。
行政垄断这种事情,能够带来的收益是非常可观的。戴奇作为工房书吏,对于这样的名堂可谓心知肚明,只是以往找不出这么好的项目来做而已。这个推广省柴灶的项目,能够为知县带来政绩,也能够让百姓得到实惠,在这个基础上还能给工房带来丰厚的收益,实在是一个三方得利的大好事。这件事的根本着落在苏昊身上,戴奇自然要先与苏昊谈一谈利益分配的问题。
苏昊道:“老戴,我原来的想法,是每个灶要交两分的银子给县衙,现在听韩大人说起来,这两分也不必交了……”
戴奇不等苏昊说完,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嘿嘿笑道:“师爷,这两分的银子,虽然不必交给县衙,但我们工房也不能扣下,你该明白这个意思吧?”
“哦!”苏昊轻轻哦了一声,随后便自嘲地笑了。韩文说这些银子不必交给县衙了,但并没有说不必交给他自己。交给县衙的银子,是要入账的,而交给知县本人的银子,就不必入账了。明朝的官员薪俸低得令人发指,谁不得想办法弄点灰sè收入?连戴奇这样的书吏都能够贪到钱,韩文哪有不从中拿回扣的道理?
联想到此前韩文的笑容那样灿烂,估计是已经想到自己能够拿到这些银两了,倒是苏昊还蒙在鼓里,实在是迂腐之极。
“老戴,此事我不擅长,就交给你办好了。”苏昊从善如流,马上把权力下放给了戴奇。
戴奇道:“师爷,你还年轻,而且到县衙当差的时间短,这县衙里的规矩,你一时也不了解,所以此事还是我来办更为合适。不过,师爷放心,你待戴某一片真心,戴某也必定对师爷忠心不二。”
“老戴,咱们是同僚,忠心不二这样的说法,就不必了。我只是希望,留在工房的那些钱,能够让大家都拿到。这个省柴灶的技术里,有吴达一份,我答应了每个灶给他分红一分,老戴你觉得合适否?”苏昊问道。
“嗯……”戴奇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道:“师爷既然已经答应过了,戴某自然会照办。给吴达一分的分红,倒也应该,我只是担心其他衙役眼红,说师爷偏怛,这就反而对师爷的声誉不利了。”
“你提醒得对。”苏昊说道,他头一天向吴达许诺每个灶可以提一分银子的红利,的确有些鲁莽了,他只想着如何收服吴达,却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想想看,每个灶工房总共拿到五分银子,两分交给韩文,一分给了吴达,其他人总共才拿两分,难免会有人心里不痛快的。
不过,苏昊也有自己的想法,他能够给工房带来的,绝对不止是一个省柴灶的技术。对于其他的衙役,他还有更多的技术可以和他们分享,届时大家都能够从中获利。
“老戴,这件事就先这样安排。等我勘井回来,自会给大家再找其他的挣钱机会,多的不敢说,一年给每个衙役弄百十两银子的外快,应当是轻轻松松的。而且,这些银子来路都是光明正大,韩大人知道了不但不会责怪,还会夸奖我们呢。”苏昊道。
戴奇道:“戴某现在才知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苏师爷略施小技,就比我们这些粗人成天歪门邪道弄的钱多出数倍,戴某实在是佩服。师爷,这余下来的银子,我想一分为二,工房的衙役们分一半,师爷和小人分余下一半。这一半里,师爷拿六成,小的拿四成,师爷看合适否?”
“咱们俩也五五分吧。”苏昊呵呵笑道,他花这么大的jīng神想出这样一个挣钱的办法,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自己落下一些银子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目的。照戴奇的这个分配方案,如果两人五五分成,每人能够拿到150两银子,这也算是一笔巨款了。他脑子里还有其他的一些挣钱方法,如果每个方法都能给他带来150两的收入,不出多长时间,他也能够一名光荣的“千两户”了。
戴奇又假意地再三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接受了与苏昊五五分成的方案,脸上溢满了笑意。对于推广省柴灶一事,他已是胸有成竹,韩文已经点了头,他便可以用县衙的名义来进行推广。戴奇已经想好了,全县百姓必须更换省柴灶,而且此事只能由工房来做,民间的泥水匠如果敢染指,他便会直接拿着县衙的信牌去抓人。
至于这个项目的收益,戴奇算出来的结果,比苏昊要高出不少。他才不会像苏昊设想的那样,每个灶给工匠分五分银子的手工费,能够给到两分半的银子,就已经算是照顾苏昊的情绪了。照一个工匠一天垒10个灶计算,每个灶两分半的银子,一天也能挣到两钱半,一个月就是七八两银子,这样的活计,还愁没人愿意干?
至于从用户那里收费,也有诸多猫腻可玩,比如说,要求材料必须由对方准备,对方如果准备不齐,则需要花一两分银子来从工房购买,这样一算,又能增加一些收入了。
这些事情,戴奇并不打算对苏昊隐瞒,但也没打算现在就对苏昊讲。他准备等把钱挣来之后,再送到苏昊手里去,以示自己的忠心。他已经看出来了,苏昊是一个有能耐而且很大度的人,这样的人,戴奇是决心要依附的。
“老戴,韩氏灶一事,就拜托你费心去cāo办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具体该如何办,你比我更有经验,我就不罗索了。我现在就带人下乡去打井,有什么事,我们及时联络。”苏昊道。
戴奇道:“师爷请放心,戴某必定把此事办好。师爷在乡下打井,千万保重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办,尽管差人回来告诉戴某,戴某一定一刻也不会耽搁。”
“那就多谢老戴了。”
“师爷多多保重。”
037 小意思
苏昊办完这些事情,又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不过,当他带着一伙随他一同下乡去的工房衙役走出县衙大门时,看到那些在外面等待的生员们脸上并没有不耐烦的神sè,似乎苏昊自己睡懒觉,让他们站在太阳底下等待,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明朝的读书人地位很是奇特,表面上看,获得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就算是上等人了,见了知县都可以不下跪,但实际上,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受制于官府,所以轻易不敢与官府里的差人呲牙。
这一次下乡打井,韩文让方孟缙向生员们放了话,说荣获打井先进分子的生员,能够优先获得来年参加秋试的名额,反之,在打井活动中表现不好的,则会被列入黑名单,至少几年内别想拿到考试名额了。至于说谁是先进,谁是后进,由苏昊一个人说了算。这一手实在是太狠了,相当于把一干生员的脖子都洗干净了交到苏昊的手边,苏昊想掐谁就掐谁。
韩文把乡试名额和打井挂钩,生员们想告状都找不着地方。打井是关系百姓生计的大事,布政使司和南昌府都高度重视,身为生员,如果在这样的事情上不努力,被挂了黑名单,谁会替你喊冤?
“各位久等了!”苏昊向众生员拱手说道。
生员们纷纷应道:
“无妨无妨,我等在此正好切磋学问,机会难得。”
“苏师爷rì理万机,所办的都是大事,我等在此等候片刻又有何妨?”
“改之兄为全县百姓如此cāo劳,当为我辈楷模。”
“……”
苏昊听着大家鸡一嘴鸭一嘴地恭维自己,不禁心中好笑。这些秀才里,年轻的不到20岁,年龄大的看上去起码是30多岁了,一个个都是深谙人情世故的样子。头一天自己去书院的时候,遇到吴之诚为难自己,也正是这些生员,在下面起哄,嘲笑他不过是个最末一名的秀才。如今,听说自己掌握了大家的考试名额,便一个个狗脸变chéng rén脸,恨不得和自己称兄道弟,没准还打算把妹妹、女儿啥的送上门来呢。
当然,也不是说所有恭维苏昊的人都是趋炎附势,像马玉这样的人,就是因为听了苏昊的课,所以发自内心地尊重苏昊的才学。这些人也会对苏昊说几句客气话,但这些话起码不至于让人浑身起冷痱子。
“好吧,大家准备起身吧。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县城以西的登仙乡。”苏昊吩咐道。
因为下乡的是一群生员,为了照顾他们,戴奇专门交代人雇了几辆马车,让生员们坐着。依戴奇的意思,本来要给苏昊单独雇一辆好一点的车,但被苏昊拒绝了。苏昊爬上第一辆车,与六七名生员挤在一起。这也是苏昊以往的一贯做法了,他在地质队里地位颇高,但每次去野外的时候,都是和普通技术员们一起挤车的。
登仙乡是距县城最近的一个乡。苏昊的打算,是由近及远,先到登仙乡,然后再去县城南边的奉化乡,再折向东,去会昌乡、广丰乡。这几个乡与折桂乡一样,是丰城主要的产粮区,人口密集,受灾情的影响最大。至于再往南边去,就进入山区了,人口和土地都很少,而且有山塘可供取水,受灾并不严重。
苏昊今天要去的打井点,是登仙乡的蔡家村,离县城15里路,马车要走半个时辰的样子。众人在马车上说说笑笑,时间过得也快,一转眼,蔡家村已经到了。先期赶来报信的衙役带着在现场负责打井的典吏汪天贵站在路边迎接,看到苏昊从车上下来,汪天贵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作揖问候道:“苏师爷远来辛苦,小的汪天贵,是户房的典吏,奉韩大人之命在登仙、剑池两个乡打井,请苏师爷指教。”
苏昊向汪天贵点点头道:“汪典吏辛苦了,这边打井的情况怎么样?”
汪天贵道:“到目前为止,我们一共打了18口井,其中每时辰出水300担以上的2口,出水100担以上的4口,余下的井或是干井,或是出水量甚少,都算是废井了。”
“唔,三口井能够有一口出水,也算不错了。”苏昊表扬道,那个年代没有什么科学仪器,也不懂得地质原理,凭着一些经验来选井位,三口井能够有一口出水,的确算是不错的成绩。
汪天贵道:“谢师爷夸奖,不过,我们前面几口井是在别村打的,出水情况还不错。自来到这蔡家村之后,连打了五口井,皆为废井。闻得师爷勘井之法出神入化,小的才奏请韩大人,请求派苏师爷先到我处来指点一二。”
“没问题。”苏昊也不客气,直接就把勘井的工作给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回过头,对着刚刚下车的生员和衙役们喊道:“大家都过来吧,我们来安排一下勘测的事情。”
汪天贵道:“苏师爷,大家一路远来,都辛苦了,现在也正赶上吃饭的时候了,村里的里长安排了几桌便饭,不如大家一起吃了饭再去勘井,如何?”
汪天贵刚说完,便有一个长相猥琐的汉子凑上前来,向苏昊行礼道:“苏师爷,草民就是蔡家村的里长,叫蔡有寿。听闻师爷亲自来为本村勘井,我代全村700口人向师爷表示感谢。村里现在已经安排好了酒菜,请师爷和各位差爷们先去用饭吧。”
走了一路,大家也的确都饿了,所以苏昊也没有拒绝蔡有寿的好意,他点了点头,便有村民过来领着生员和衙役们往村里走。汪天贵向苏昊诡异地笑了一下,也自顾自地先走了,把蔡有寿和苏昊二人留在最后。苏昊正在纳闷汪天贵为什么会如此失礼,却见蔡有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苏昊下意识地接过小纸包,入手觉得份量挺沉,捏一捏,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这分明就是一块四五两重的银子。过去曾听说县衙的差役下乡去能够收到红包,现在算是见识了。想必汪天贵已经向蔡有寿介绍过苏昊的身份,所以蔡有寿出手颇为大方,四五两银子的红包,抵得上苏昊好几个月的薪水了。
“蔡里长,你这是何意?”苏昊问道。
蔡有寿讪笑道:“苏师爷来替我们造福,这是村里百姓的一点小意思。”
“这个……不太好吧。”苏昊开始有些犹豫不决了。如果是在前世,苏昊是绝对不会收这种钱的,毕竟那时候他有职有权,收入也颇丰,不需要靠这种灰sè收入来补贴家用。而现在则不然,他所有的家产不过就是韩文赏给他的20两银子,在交了10两给母亲,又租了房、买了些生活用品之后,20两银子只剩下不到3两了,靠这点钱要在城里生活下去,恐怕是很拮据的。
他弄出一个推广省柴灶的敛财方法,但要真正收上钱来,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这个时候有人雪中送炭地递上五两银子,由不得他不动心。
唉,收,还是不收呢?苏昊在心里激烈地斗争着。
“蔡里长,苏师爷是读书人,你怎能用这种黄白之物污苏师爷的眼呢?”
正在苏昊与天人作战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大义凛然的声音,苏昊扭头一看,却是跟着自己一起来的神棍陈观鱼。只见陈观鱼身着道袍,头戴道冠,几根胡子似乎也打了蜡,油光水滑,站在那里,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呃呃……是啊是啊,我奉知县之命前来打井,岂能再收此百姓的血汗钱?蔡里长,你还是把银子拿回去吧。”苏昊被陈观鱼的话给说得羞愧难当,虽然不理解陈观鱼的意思是什么,但他还是不得不做出一个廉洁的样子,难舍难割地把钱塞回了蔡有寿的手里。
“这……”蔡有寿一时也懵了,搞不清眼前这个拆台子的道士何许人也。
“苏师爷,你前面先走,我好好地给蔡里长说说你的清正为人。”陈观鱼向苏昊使了个眼sè,苏昊心念一动,向蔡有寿拱拱手,径直先走了。
蔡有寿有待去追苏昊,陈观鱼一把把他拉住了:“蔡里长留步,贫道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
“你是哪里的老道,跑这来多什么嘴?”蔡有寿没好气地对陈观鱼说道。
陈观鱼呵呵一笑,道:“蔡里长,贫道刚才忘了说了,贫道现在是苏师爷聘的幕僚,是替苏师爷办差的,你……明白吗?”
“哦……”蔡有寿心领神会,他把苏昊刚刚递还给他的纸包又递到陈观鱼的手上,说道:“道长,这点小意思……”
陈观鱼两个指头一勾,纸包就不见了,他笑着对蔡有寿说道:“贫道擅长勘测风水,苏师爷勘井之时,也免不了要与贫道探讨一二的。这勘风水的香火钱,贫道就先收下了,蔡里长的慷慨,贫道自会向苏师爷禀报的。”
“好说,好说,道长请。”
“里长请。”
两只老狐狸心照不宣,亲亲热热地肩并着肩,向村里走去。
038 两个井位
村里的宴席,不外乎鸡鸭鱼肉四大件,用一个个直径一尺多的木盆装着,放在桌上。苏昊带来的生员和衙役有20多号人,加上原来在村里打井的汪天贵等人,加起来凑了满满四桌,就摆在蔡有寿家门外的空场上
苏昊以下午还要做事为理由,谢绝了众人的敬酒,也禁止生员和衙役们喝酒。这样一来,整个场面倒是斯文了许多。
吃过饭,苏昊带上众人开始勘测蔡家村周边的地形,如在龙口村的时候那样,他不但观察丘陵的走向,还要下到那些打废的井里去看井下的截面情况。随他而来的生员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竹筐里,让人用辘轱把他们放到井下去看土层和岩层。
这些生员倒没有苏昊想的那样娇气,下到井下去,对于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工作,还不如说是一种刺激的经历。这些人从井下回到地面时,一个个面sècháo红,兴奋难当,不断地向那些还没有轮到下井的同学们吹嘘着井下的见闻。
蔡家村这一站的工作,苏昊是当成练兵来做的。他让所有的人都到井下去转了一圈,然后结合地表的地貌给大家讲解岩层构造,分析哪些地方更容易成为储水构造,而哪些地方则不太容易形成浅层地下水。
“大家来看,这是我草草绘制的蔡家村周边地形图,我们猜测,在这一带有这样两条构造,其走势是这样的……”苏昊用炭笔在纸上画着图,对生员们指指点点地解说着,“大家结合我们昨天讲过的内容分析一下,在哪个地方打井,出水的可能xìng最大。”
“这……”站在苏昊身边的马玉第一个说话了,同时用手指指了一下地图中的某处。不愧是县试的案首,他的理解能力的确是众人中间最强的。
“唔,这个地方的确是个理想的地方,我们姑且把它定为甲点吧。”苏昊用炭笔在马玉指的地方画了个记号,写上一个“甲”字。如果放到后世,他肯定是用ABCD字母来标注的。
“大家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井位呢?”苏昊继续向生员们问道。
生员们一会盯着地图,一会抬眼看看周围的地势,都在回忆着苏昊讲过的内容,这时候,在苏昊的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觉得,此处也有可能有水。”
随着这声音,有一只纤手伸过来,在地图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苏昊是蹲在地上的,听到声音来自于自己的身后,他扭转头来,向上看去,入眼处是一张俏丽的脸庞。四目相对之时,身后那人连忙别开脸,满脸绯红,不敢再与苏昊对视。
“原来是韩……韩兄。”苏昊当然认得,对方正是昨天在教室里蹭课听的韩倩。虽然此前方孟缙替她掩饰说她的名字是韩青,但苏昊昨天已经问过陆秀儿了,知道知县老爷家的千金小姐名叫韩倩,识文断字,而且“长得非常漂亮”。
对于陆秀儿的审美观,苏昊还是比较相信的,头一天韩倩去听课时,刻意把自己打扮得不那么惹眼,但苏昊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天生丽质。这一会,两个人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把远,苏昊把韩倩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他虽不是什么文学家,却也听说过“肤若凝脂”这样的词汇。他觉得,这个词用在韩倩身上,的确是太恰当不过了。
韩倩是向韩文软磨硬泡了半天,只差以泪洗面,这才得到了允许到乡下来观摩苏昊勘井。作为千金小姐,韩倩自然不能和生员们挤同一辆车下乡,韩文安排心腹雇了一辆有篷子的马车,让韩倩和丫环红莲都换上男装,坐马车前往蔡家村。
这一次,韩倩是做生员打扮,红莲则扮成了一个书僮。当然,这番打扮要想瞒过众人的眼,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掩耳盗铃,求得点心理安慰罢了。
适才苏昊给大家讲解地质构造的时候,韩倩也来到了人群中,站在苏昊的身后旁听。她本来也是极其聪颖的一个人,领悟能力并不亚于生员中最强的马玉。听马玉说完第一个可以选择的井位之后,她忍不住出手,指出了第二个井位。
众人一开始没太注意到韩倩的存在,听到她说话,这才发现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听韩倩的声音,再看她的相貌、身材,生员们哪里会猜不出此人其实是个女孩子。大家一时弄不清韩倩的身份,碍于礼教,倒也不敢起哄,只是下意识地都退后了半步,不敢和她挨得太近。
韩倩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过她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了。作为一名官二代,她没把秀才们放在眼里,所以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成为众人围观的对象。她向苏昊点了点头,说道:“苏兄,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韩兄所言,非常正确。”苏昊呵呵笑道,随手在韩倩指的地方也做了个记号,标上一个“乙”字。
“改之兄,这是不是说,在此两处打井,便定能出水?”马玉问道。
苏昊道:“从常理来说,应当是这样的。但是,我们也需要知道,地质构造是非常复杂的,尤其是丰城这个地方,处于扬子板块和华南板块的拼接地带,存在着多个韧xìng剪切带……呃,这个大家随便听听就好了,不必深究。总的来说,就是说咱们丰城的地质构造比较复杂,很可能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岩层断裂的情况,使得我们推演出来的构造发生变化。”
“那怎么办呢?”马玉追问道,他刚才已经眼明手快地把苏昊说的那些话都记录下来了,打算回头再细细琢磨,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从苏昊嘴里榨出更多的知识。
苏昊道:“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用试错的方法。汪典吏他们此前打的几口井,就为我们提供了试错的材料,通过分析井下的岩层断面情况,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错误,从而避免浪费。”
“苏兄,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先在这两处打井,如果出水则已,如果不出水,也可以通过打出来的井的情况,来推测新的井位,是这样吗?”韩倩问道。
“韩兄所言极是。”苏昊答道。
“好,咱们现在就去定井位。”马玉兴奋地说道,虽然有关地质构造的推演是由苏昊完成的,但这毕竟是他能够理解的一些知识。平生第一次运用科学技术来做成一件事情,这对于马玉来说,简直有脱胎换骨的感觉。
“师爷,能否借一步说话?”一直站在旁边听众人讨论的陈观鱼走上前来,向苏昊递了一个眼sè。
苏昊带上陈观鱼的目的,正是为了让他处理一些技术之外的事情,看到陈观鱼一脸神秘的样子,苏昊向众生员打了个招呼,然后便随陈观鱼走到了一边。
“老陈,你有何话说?”苏昊向陈观鱼问道。
“师爷,小道刚才听师爷讲解这地下水之事,感到茅塞顿开。在龙口村里,小道于勘井一道败于师爷之手,真是心服口服啊。”陈观鱼说道。
苏昊诧异道:“老陈,你叫我单独说话,就为了夸我一通?”
“不是不是。”陈观鱼连忙道,“小道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而已。请师爷借一步说话,是想建议师爷,刚才选的这两个井位,最好先选乙处,万一乙处无水,再选甲处,师爷以为如何?”
“为什么?”苏昊问道,“从这两处的对比来看,甲处的储水构造特征更为明显,乙处的构造反而有些不明朗的地方。在甲处打井,是更为稳妥的。”
陈观鱼小声道:“小道也知道这一点,其实,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道已经问过在此处勘井的风水师了,他先前也曾选过这个甲处,不过,后来又放弃了。”
“为什么?”苏昊再次问道。
“这甲处,恰好挨着蔡里长家的祖坟……”陈观鱼意味深长地说道。
“靠!”苏昊发出一个21世纪的感叹词,“老陈,咱们这算不算拿人手短啊?”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陈观鱼说道,“再说,蔡里长也是有点势力的人,他跟我说了,他有个亲戚是在京里做官的。我想,既然咱们有两个点可选,何必非要先选甲点呢?”
“也罢。”苏昊屈服了,反正两个地方都可能有水,倒的确不必去得罪蔡有寿。人家事先就给了自己五两银子,估计也是料到了这个结果的。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苏昊回到生员们之中,对众人说道:
“各位,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井位。刚才陈先生算了一下,说独文兄看中的甲处事关蔡家村的地脉风水,小弟的意思是,对于风水之事,我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反正有甲、乙两处井位,我们就先在乙处打井试试好了。”
“走吧,大家一起看看去。”生员们倒没什么意见,一齐闹闹哄哄地说道。他们看陈观鱼的确是一身道士打扮,所以对于苏昊给出的解释,也就信以为真了。
039 此间的少年
苏昊图上的乙处是蔡家村南边的一处小山坡下,众人步行了不一会就走到了。汪天贵和蔡有寿已经闻讯赶来,苏昊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一片田地,说道:“就在这一片吧,打井80尺左右,应当能够出水。如果我所料不错,每时辰出水大概是200担左右。”
蔡有寿问道:“师爷,你是说,这几块田选哪块都行?”
“正是。”苏昊答道。
蔡有寿点点头,然后回过头对身边的一个跟班说道:“你去把程家娘子叫来,这个井就在她家田里打吧。”
跟班应声而去,蔡有寿领着苏昊等人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处长着稀稀疏疏的水稻的田里,对苏昊说道:“师爷,你看,就在这块田里打井,合适吗?”
苏昊道:“位置倒是合适,不过,这一打井,这块田就算是废了。县衙有要求,打井的时候如果征用了田地,是要按市价补偿的,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蔡有寿道,“这不,我已经让人去叫田主去了,就是要和她说说补偿的事情。”
正说着,被蔡有寿派去喊人的那名跟班从村里出来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农家女子。只见此人头上梳着小三髻,扎着头巾,分明是未嫁女子的打扮。但看她的身材,却已经是长得比较丰满了,像是20出头的模样。在当年,20来岁而尚未嫁人,还是非常少见的。
蔡有寿的跟班走得飞快,那名女子也一步不落地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似乎是非常着急的样子。两个人来到蔡有寿和苏昊的面前,那名女子向蔡有寿拜倒,说道:“程仪拜见里长,不知里长召小女子来,有何吩咐。”
“程家娘子请起。”蔡有寿慢条斯理地说道,“程家娘子啊,知县大人派了差爷来咱们村帮着打井,这事情你可知道?”
“程仪知道。”
“打井这事,关系咱们全村的生计,无论是谁,都必须出力。现在县衙里的苏师爷已经勘定了井位,这个井位恰好就在你家的田里,你看……”
“啊!”程仪吃惊地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周围的人,意识到蔡有寿说的并非假话,便猛地跪倒在地,向蔡有寿连连磕头道:“里长,这两亩田是小女子和弟弟唯一的立身之本,求里长开恩,换一个地方打井吧!”
“程家娘子,你这是什么话?”蔡有寿板起脸说道,“这地下的水脉是有定数的,换一个地方,就打不出井来了。再说,村里在你家的田里打井,又不是不给你补偿,这踏坏的青苗,都是可以折算成银两的。”
程仪跪在地上说道:“里长老爷,小女子虽然见识浅,却也知道打井毁田。小女子姐弟二人在本乡无依无靠,就指着这两亩薄田度rì,这田如果毁了,小女子和弟弟就得饿死了。”
蔡有寿道:“荒唐,我不是说了吗,占了你家的田,县衙会给你补偿的。你这两亩田,本来就是冷水田,出产甚少,按市价来算,一亩肯定值不了四两银子。村里给你十两银子,买你这两亩田,你有何不愿意的?”
“里长,银两再多,也是会用完的,可是有这两亩田,就能够供着小女子姐弟两人活下去。里长,求求你看在我姐弟俩可怜的份上,换个地方吧。”程仪把头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
“蔡里长,这是怎么回事?”苏昊见不得这种惨状,他把蔡有寿拉到一边,小声地问道。
蔡有寿摇摇头道:“这女子名叫程仪,六七年前从外地逃难来到我们村,还带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弟弟,叫程栋。她当时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就从本村人手里买了这块地,外加一间草房,在此住下来了。这些年,她一个人耕种这两亩地,闲时还会纺点纱、砍点柴到集上去卖,就这样拉扯着弟弟长大了。
她来的时候就有十六七岁,现在已经是二十好几了,可是还不嫁人。她说非要把弟弟供养出来,才会考虑自己嫁人的事情。”
“供养出来,什么意思?”苏昊问道。
蔡有寿冷笑道:“这程家姐弟,自称在家里落难之前也是个官宦人家。她那弟弟名叫程栋,自幼就有满腹好文章,是惦记着要中举人、中进士的。程仪想的,大概就是要等到她弟弟中了举才会去嫁人吧。”
“原来是这样。”苏昊点点头道,他觉得,这家人的情况,与他家倒有些类似之处。相比之下,他家好歹还有十几亩田,家境算是过得去的。而程仪、程栋姐弟俩,就靠着这两亩冷水田过rì子,其困窘是可想而知的。
“既然是这样,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块地吧。”苏昊建议道,“把井位往旁边挪出几十步,挪到别家的田里去,也是可以的。”
蔡有寿摇头道:“师爷是在衙门里当差的,不知道我们当里长的艰难。这打井的事情,不管摊到谁家的田地里,都会有这样的麻烦的,如果看着谁家可怜就换一家,那我这里长就没法做事了。”
什么没法做事,分明就是你选的这块地好不好?苏昊在心里鄙视着蔡有寿。他明白,蔡有寿这样做,是因为程仪姐弟俩属于村上的外来户,是最好欺负的。换成其他人家的田,恐怕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里长……”苏昊有待坚持一下,却见陈观鱼站在一旁,拼命地向他使眼sè,于是使迟疑着不说话了。
苏昊的迟疑,倒不是因为收了蔡有寿的五两银子,所以不敢和蔡有寿叫板。前世的他是有实践经验的,他知道,在村子里打井,村干部的配合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与村干部拧着来,他们完全有可能煽动村民前来捣乱,届时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如今的苏昊,仅仅是知县临时任命的一个师爷,说起来威风八面,但如果真的在乡下闹出点什么**来,恐怕知县也不会护着他的。
“其实这个程家娘子,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前些天在县城里开酱坊的李员外相中了她,想纳她为妾,答应供她弟弟念书考试,她却嫌李员外年龄老,死活不答应。李员外托了县衙的王主簿来说合,都没个结果,王主簿为了这事,还有点怪罪小民呢。”蔡有寿似乎是无意地向苏昊抱怨着。
原来如此……苏昊在心里暗暗地替程仪觉得委屈了。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他能够干预的。就算他现在坚持要把井位从程仪家的田里移开,蔡有寿未必就不会找一个其他的机会来刁难程仪,说到底,还是因为程仪无依无靠,就像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里长……你能不能行行好,给小女子姐弟俩一条生路?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程仪依然跪在地上,哭着向蔡有寿哀求。
“这位是县衙派来勘井位的苏师爷,这个井位就是苏师爷定的,有什么话,你就对苏师爷说吧。”蔡有寿直接把球踢给了苏昊。他相信,经过刚才向苏昊透了口风之后,苏昊应当知道如何处理的。他作为里长,不太合适显得过于绝情,这些话让苏昊来说,就顺理成章了。
程仪闻听此言,立马转过身对着苏昊磕起头来,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苏师爷,这两亩薄田,是小女子姐弟二人活命的根本,能不能请师爷另勘一处井位,给小女子姐弟俩一条生路?”
“呃……程家娘子是吧?”苏昊为难地说道,“这件事实在不是在下能够做主的,你知道,这个地下水,它是有走势的,这一处正好是地下的水脉所在,换一个井位,恐怕就打不出水了。”
“这……”程仪一时也哑口无言了,她抬头看看众人,围在旁边观看的生员、衙役们也都默然无语。大家其实也知道这个井位挪出几步应当是没问题的,但这一片都是田地,挪出几步,固然是把程仪家的田绕开了,但又会涉及到其他人家的田,这种事,外人岂能做主?
正在众人尴尬难当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冲进人群,跑到程仪身边,用手去拉程仪的胳膊,同时在嘴里喊道:“姐,你干什么,快起来!”
“这就是程仪的弟弟程栋。”蔡有寿小声地对苏昊介绍道。
“小栋,你替姐求求里长,还有这位师爷,他们要在咱们的田里打井,这两亩田如果毁了,咱们就没有活路了。”程仪挣扎着不愿意起来,反而拉着程栋,想让他也陪自己跪下。
程栋转过身,恨恨地看了蔡有寿一眼,随后又把目光转向了苏昊,苏昊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愤怒至极的情绪。
“你就是那个来勘井的县衙师爷?”程栋问道。
“正是在下。”苏昊心里有些愧疚地应道。
程栋伸出手,指着苏昊的鼻子,用yīn冷的口气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官官相护,就是想用这样的办法逼得我姐弟俩活不下去,好遂你们的愿,让我姐嫁给那个糟老头子。我告诉你们,休想!”
“小栋,不得无礼。”程仪见弟弟非但没有向蔡有寿和苏昊求情,反而还大骂那位代表着县衙的师爷,不禁大骇,连忙用手去拉程栋,想让他住口。
程栋道:“姐,我们不怕他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们就是欺负人!”
“呃……程兄误会了,在下只是来勘井的,与你说的什么糟老头子没什么关系。至于说欺负人什么的,在下连二位是谁都不知道,这欺负二字,从何说起啊。”苏昊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他实在不想让自己背上一个为虎作伥的名声。
程栋根本不理会苏昊的解释,他回过头,使劲地把程仪拉起来,说道:“姐,咱们不求他们!这里不让咱们活,咱们走,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咱们姐弟俩活命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又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苏昊和蔡有寿,说道:“我记住你们了,只要我程栋不死,定有金榜题名的那天。到那时候,我会回来找你们算账的。我告诉你们,莫欺少年穷!”
040 程家姐弟
程栋喊完这一嗓子,拉着程仪就往外走。程仪虽然有万般无奈,但想到弟弟已经跟人家撕破脸了,自己再说什么也白搭,所以只好任凭程栋把自己拉走。在场的生员们听到程栋的这番豪言,一个个都有些黯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姐弟俩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走去。
蔡有寿也被程栋的最后一句话给唬住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这次是把程家姐弟给得罪苦了,万一程栋未来真有咸鱼翻身的时候呢?戏文里不是常有什么贫寒学子中了状元,然后回家来报恩报仇的段子吗,这个程栋,好像还真有几分才学的,万一以后真的中了个状元探花啥的,要捏死自己这个小小的里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苏师爷,你看这事……这个程栋,好歹也是村里人把他养大的,怎么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呢?”蔡有寿讪笑着对苏昊说道。
到了这一步,苏昊只好拍拍蔡有寿的肩膀,说道:“蔡里长,那程栋也就是一句气话,蔡里长不必往心里去。不过,打井毁了这姐弟二人的田,我也觉得心里很是愧疚,我想向里长求个人情,届时多给他二人一些补偿银子,里长觉得如何?”
“师爷发了话,小人岂敢不从。”蔡有寿说道,“这样吧,一亩地就算6两银子好了,我一共给他家12两银子。”
“好吧,那我就替程家姐弟多谢里长了。”苏昊假意地说道。
处理完征地纠纷,苏昊拣根树枝,走到程家的地里,在地上划了个圈,对站在一旁的汪天贵说道:“老汪,你安排一下,就让工匠在这里打井吧,井深80尺左右,应当能够出水,每时辰不会少于200担。”
“小人明白,这就安排人开始挖井!”汪天贵爽快地答应道,似乎刚才的纠纷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一般。
定好井位,苏昊又把生员和工房的衙役们叫过来,让他们两个人一组,分头散开,去勘测周围几里地之内的地形。最后,他身边只剩下了四个人,分别是马玉、陈观鱼以及韩倩主仆二人。
“独文兄,刚才这程家姐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咱们打这个井,虽然说是为百姓造福,但也毁了他家的田,让他姐弟衣食无着了。听蔡里长说,这个程栋虽然年龄小,但却是饱读诗书,我想,你应当能够和他说得来。所以,我想麻烦独文兄去劝劝程栋,不要对我们有什么误会。”苏昊对马玉说道。
马玉点点头:“我这就去。不过,改之兄,这种事,光劝说几句是没用的,他姐弟二人的生计问题,改之兄可有何想法?”
苏昊小声道:“独文兄,你刚才也看到了,其实这程家姐弟是村里的小姓,就算我们把他们的田留下,也难保他们未来不会受到欺负。我看那程栋倒是个人才,呆在这村里有些可惜了。我想劝他们到县城去居住,我们一起想办法给程家娘子谋个事情做,再介绍程栋到书院去读书,这样也算是给他们一条出路了,你看如何?”
“改之兄言之有理,小弟佩服。”马玉说道。
陈观鱼在一旁皱着眉头道:“师爷,我觉得这种事好像不是我们该管的。师爷刚才已经让蔡里长给他家的田亩补偿金增加到12两,这已经足见师爷的仁厚了。至于他们姐弟以后如何生活,我们哪管得过来?”
苏昊苦笑道:“老陈,你说的也对。不过,我见到那程栋,就想到了我自己,同样是一个乡下的读书人,这十年寒窗的苦处,谁人能知啊?这件事,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是因我们而起的,我们总不能再袖手旁观吧。”
“我明白了。”陈观鱼马上就改口了。他把自己定位为苏昊的幕僚,幕僚的作用就是替主人出主意,提醒主人关注那些没有关注到的事情。一旦主人的意思已定,幕僚就要无条件地执行。
“既然师爷对那程栋有爱才之心,观鱼这就随马秀才一起到他家去看看,也好相机行事。”陈观鱼说道。
“好吧,你们就一起去吧。”苏昊说道。
陈观鱼和马玉二人向村里走去,至于说程家姐弟住在什么地方,只要进村一问就知道了。看着二人走远,苏昊来到韩倩的面前,向她拱拱手道:“韩小姐请了,适才学生见韩小姐面有恼怒之sè,可是认为学生此事处置不当?”
听到苏昊直接称自己为韩小姐,一身男装的韩倩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她当然不会徒劳地去否认自己的xìng别,因为这样只能越抹越黑。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还有点良知,也知道自己处置不当?”
“呵呵,没办法,为了大家,只能牺牲小家了。”苏昊说道。
韩倩道:“我们明明可以把井位挪开20步,这样就不必占用程家的田地了。她家总共才这两亩田,为什么不能照顾他们一下?再说,此前我们明明定下了甲、乙两处,既然这乙处会占用农田,我们选择甲处不也可以吗?”
苏昊道:“韩小姐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在乡下办差,是不能意气行事的。韩小姐想想看,就算我们坚持一下,把程家姐弟的田留出来了,以那蔡有寿对这二人的怨气,哪里又不会寻出一个新的办法来为难他们呢?”
韩倩倒也不迂,她知道苏昊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不过,她还是撅着嘴,恨恨地说道:“哼!反正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人沆瀣一气,欺负弱小。”
“我不是已经让人去补救了吗?”苏昊道。
“你是因为良心不安,所以才让马秀才和那个狗屁道士去安抚他们。”韩倩揭发道。
“呃……好吧,不管怎么说,小生也算是良心未泯,对不对?”苏昊无奈地说道。
“油嘴滑舌!”韩倩小声地骂道。
程家姐弟心情复杂地回到自己家里。程栋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咬牙切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意yín着自己有朝一rì金榜题名之后,回来狂扁这些贪官污吏的场景。程仪则带着一脸的苦sè,一边做着家务,一边无声地叹气。
正如蔡有寿向苏昊介绍的那样,程家姐弟本是官宦之后,他们的父亲原来是一个府的六品通判。在办一个涉及到当地某富豪的案子时,程父得罪了富豪背后的靠山,最终被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罢了官,只能带着妻儿黯然还乡。
在回乡的路上,他们一家人遭到了一伙莫名山贼的打劫,程仪的父母均死于山贼之手。程仪带着不满10岁的弟弟程栋跑到附近的州府去报官,却得到州府里一位与他们的父亲有同年之谊的官员的暗示,说这伙山贼很可能正是那富豪安排的,目的正是报复当初程仪父亲查他们的案子。
程仪闻听此言,再也不敢按原计划回自己的故乡了,只能带着弟弟远遁千里,来到南昌府丰城县,寻了一个小村子落户。她用身上带的银两买了两亩薄田,就在这里靠种田为生,供养弟弟读书。以程仪的想法,如果程栋能够考中进士,有个一官半职,没准还能够为父亲昭雪报仇。
程栋年龄虽小,但经历了这番变故之后,也是非常懂事。平rì里除了帮姐姐一起下地干活之外,余下的时间就是刻苦读书。他小时候曾得父亲的指点,有一定的文章功底,这几年努力下来,造诣已经颇为深厚了。程仪这一段时间一直都在想着如何筹措一笔资金,送程栋去参加县试和府试。
真是树yù静而风不止,本来以为藏在这蔡家村就不会有什么是非了。谁知,那天程仪到丰城县城去贩卖自家纺的纱,无意中遇到了那个sè迷迷的什么李员外。李员外从程仪的装束中知道她尚未婚配,而从她抛头露面出来卖纱线的行为,又猜出了她家境拮据、家里没有什么能够主事的人。
就这样,李员外找来了媒婆,尾随程仪到了蔡家村,然后向程仪提出要娶她为自己的妾,还承诺可以帮助她送程栋去参加考试。程仪虽然落魄至此,但毕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哪能接受这样的条件。程栋听说想娶姐姐的人居然是个糟老头,更是火冒三丈,直接就把那媒婆给打出去了。
李员外见媒婆哭哭啼啼地回来报信,觉得折了面子。他与县衙的主薄王凤韶有些交情,便托王凤韶去向蔡家村的里长蔡有寿打招呼,让蔡有寿向程仪施压,那意思,就是非要把程仪娶进门不可。
蔡有寿到程家去说了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心里便对程家存下了怨恨。这一次,苏昊选的井位正好在程家的田里,蔡有寿自然要借此发难。以他的想法,如果能够把程家姐弟逼得走投无路,没准程仪就只能接受李员外的安排了。退一步说,即便程仪坚决不松口,只要他们离开蔡家村,李员外和王凤韶那边,也就无法责怪蔡有寿了。
蔡家村全村的人都姓蔡,只有程仪一家是外来户,蔡有寿就算把他们逼上绝路,他们也没有什么还手之力,这也是蔡有寿敢如此猖狂的原因。
程仪在听说蔡有寿让县衙的人在自家田里打井时,就猜出了蔡有寿的想法,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跑去向蔡有寿苦苦哀求,希望能够用眼泪来打动对方。谁曾想,年轻气盛的程栋得知此事后,跑过去怒斥了蔡有寿以及县衙里派来的师爷,这样一来,就把回旋的余地都给阻断了。
看起来,这蔡家村,自己姐弟俩是无法再呆下去了。离开蔡家村之后,他们又能到哪里去找自己的立足之处呢?
程仪正在忧心忡忡地想着退路,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的问话:
“请问,这是程家娘子和程栋兄弟家吗?”
041 劝说
程仪闻声来到门口,正坐在屋里生闷气的程栋也听到了声音,起身跟着姐姐一起出来看是何人来访。
只见大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书生,以及一位装模作样的中年道士。见程家姐弟出来,那书生躬身行礼道:“学生马玉,受苏昊师爷所托,前来探望程家娘子和程栋兄弟。”
“你们有什么事?”程仪面无表情地问道,同时伸出一只手去,捏住了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程栋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程仪已经感觉出来了,这个受不得窝囊气的弟弟,似乎又想发飚了。
马玉微微一笑,说道:“适才之事,苏师爷也有许多为难,请二位谅解。苏师爷托我过来,是想对刚才的事情做一些补救,并非恶意。”
“田已经给了你们了,还能有什么补救?”程仪淡淡地说道,与刚才那个跪在地上求人的形象不同,此时的她,没有了什么念想,倒是回复到了从前那个矜持、娴雅的大家闺秀的样子。
“程家娘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和这位陈道长进屋说话?”马玉问道。
程仪是个知情达理的女子,她见马玉客客气气的样子,倒也不忍对他过于冷淡,于是便往旁边让了让,说道:“那就有劳二位辱临敝舍了。”
马玉和陈观鱼二人走进程家,在堂屋里坐下,程栋没好气地拉了一个凳子也在旁边坐下,等着听这两个人说些什么。程仪是个女子,不能与男人们平起平坐,只能在一旁垂手肃立。
马玉坐下之后,先抬眼环顾了一番整个屋子,只见屋里陈设极为简单,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毫不过分。不过,地上、墙上却是十分洁净,可以想见家里的女主人是个勤快而且手巧之人。
看完这些,他转过头来,对坐在一旁的程栋问道:“程兄弟,听闻你熟读诗书,不知最近正在看些什么?”
程栋一愣,不知道这位苏昊派来的说客为什么会问起自己读书的事情,他略一迟疑,答道:“近rì我正在看礼记。”
“哦,真巧,我近rì也正在读礼记,还有几处不太明了之处,不知可否与程兄弟切磋一二?”马玉像是犯了书呆子症一般,居然谈起学问来了。
程栋皱了皱眉头,没等他反对,马玉先说了几段礼记中的内容,还说了自己的一些困惑,似乎是真的要向程栋请教一般。程栋对于学问的悟xìng很高,马玉一说什么,他就明白其中的关键所在,忍不住便按自己的理解与马玉讨论起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热闹,把程仪和陈观鱼二人似乎都当成了空气。
“程兄弟才情过人,在下佩服之极。”聊了一小段之后,马玉呵呵笑着向程栋抱了抱拳,停止了讨论,随后,他把头转向程仪,说道:“程家娘子,令弟虽然年幼,但于经书一道,悟xìng非凡,实为人中龙凤。若能到龙光书院去得名师指点,必能高榜得中,光宗耀祖。”
听马玉说起此事,程仪不禁愁上心头,轻声叹道:“我也一直想替他找个老师指点一下,可是无奈家中贫寒。如今,仅有的两亩地也被占了,我还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谋生呢。”
陈观鱼在一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程家娘子,小道倒以为,你家这两亩田被占,未必就是坏事。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小娘子看似被逼上绝路,也许正合这否极泰来之说。”
“先生是何意?”程仪奇怪地问道,她实在有点搞不清楚这两个人的用意。像她家这样的情况,如果苏昊真的想害他们,根本用不着费这些周折。现在这个马玉和这个老道这样和他们兜圈子,莫非真的是想帮他们一把?
陈观鱼道:“程家娘子,你姐弟二人在这蔡家村借住,毕竟只是外姓人家,遇到点什么事情,总是会受人欺负的。这打井占地一事,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我家苏师爷没有替小娘子说话,也是觉得即便小娘子能够躲过这一劫,未来那蔡里长仍能有手段为难你们。与其一直担惊受怕,二位还不如离开这蔡家村,另谋生计。”
程仪微微点了一下头,说道:“我岂不知这蔡家村已非我姐弟容身之处,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活命之道。我弟弟年龄尚小,而且还要读书,也不便去寻什么活计。离开了蔡家村,我们该当如何呢?”
陈观鱼道:“如果程娘子信得过我家师爷,不妨迁到丰城县城去住。我家师爷说了,打井一事,他心中有愧,希望能够有个机会弥补一下。我家师爷是知县老爷身边亲近之人,要给你们安排一个活计,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你家那个师爷有这么好心?”程栋没好气地对陈观鱼说道,“我看他和那个蔡里长,就是一丘之貉。”
“程兄弟,你误会了。”马玉说道,“苏师爷的确是奉知县之命前来打井的,到蔡家村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蔡里长是何人。而今天这个井位定在你家的田里,也纯属偶然。这地下水脉之说,是有道理的,并非编出来为难二位的。”
接下来,马玉便把苏昊的事迹简略地向程家姐弟说了一遍,其中特别提到苏昊jīng通西方格物学说,甚至把苏昊头一天在书院里出的那道线xìng规划题也向姐弟俩说了一遍。程家姐弟都是有一些文化功底的,自然能够听出马玉话中的真伪,苏昊的才能,着实让二人感到惊讶了。
“可是,我们与苏师爷非亲非故,他又何必帮我们呢?”程仪问道。
陈观鱼道:“我家师爷宅心仁厚,别说这次在打井的事情上他没有帮上你们,所以心存愧疚。就是小道我,当初还是得罪过苏师爷的,他都能够不计前嫌,给小道一口饭吃。”
马玉道:“苏师爷听说程兄弟颇有才华,也起了爱才之心。他特地吩咐小弟过来,也有考校一下程兄弟学问的意思。苏师爷说,像程兄弟这样有才之人,窝在蔡家村实在是可惜了。我想,苏师爷也是想帮程兄弟一把,让他不至明珠蒙尘吧。”
程仪被陈观鱼说得有些心动了,她扭头对程栋问道:“小栋,马相公和陈道长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程栋道:“反正咱们在蔡家村也呆不下去了,先到县城去看看也无妨。我对那位苏师爷的人品不相信。但马兄的为人,我是佩服的,想必马兄也不至于骗我们吧。”
这也就是程栋在耍小孩子脾气了,其实,听马玉和陈观鱼这一番解释,他对苏昊的看法已经大为改变了。马玉说苏昊觉得程栋是个有才之人,这个夸奖让程栋觉得很是受用。不过,刚刚骂过了苏昊,要让程栋马上改口说苏昊的好话,却是极难。马玉刚才与他探讨学问,两个人聊得很是投机,所以程栋更愿意把这个面子让给马玉。
说服了程家姐弟,马玉和陈观鱼都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们俩告别了程家姐弟,回到打井现场,把程家的事情向苏昊一五一十做了汇报。韩倩站在一旁,听完这些,也点了点头,对苏昊问道:“这程家姐弟,倒的确是让人同情,苏兄,对于如何安顿程家姐弟,你可有打算?”
苏昊耸耸肩,说道:“我自己都是刚刚在县城站住脚,哪有什么办法安顿他们?我琢磨着,吴老夫子欠我一个人情,让他把程栋收进书院去读书,应当没什么难处吧?至于程家娘子,不知韩兄有没有办法给她安排个差事?”
韩倩瞪了苏昊一眼,说道:“苏兄,你自己做的孽,还让我来帮你收拾这些首尾,你也好意思?”
苏昊既然知道韩倩的身份,自然不会放过她。韩文好歹也是一县之长,给程仪安排一份工作应当是很容易的吧?他笑着说道:“韩兄,非是小生不愿意帮那程家娘子,实在是打井一事关系重大,小生不敢擅离职守。韩兄在县城里应当有些关系吧,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韩兄就不要推辞了。”
韩倩真服了苏昊的无赖劲头,她轻轻跺了一下脚,说道:“真看不出来,你苏昊竟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苏昊追问道。
“你自己知道。”韩倩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苏昊了。
苏昊在心里得意地暗笑,调戏小丫头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此前已经向陆秀儿打听过了,知道韩倩也就是刚满十六岁的年龄,搁在后世,也就是标准的黄毛丫头了。
042 看飞碟
韩倩嘴上说得硬气,但落到行动上,还是忍不住照着苏昊说的那样去做了。她把替自己赶车的衙役喊过来,对他吩咐了一番,衙役不敢怠慢,叫上陈观鱼,两个人又回村找程家姐弟去了。想来应当是韩倩交代了让衙役替程家姐弟在城里做些安排,具体如何做,就不需要韩倩cāo心了。
马玉办完了苏昊交代的差事,也不想站在这里发呆,他自己选了一个方向,也出去勘测地形去了。苏昊说过,地质知识必须是要通过实践来学习的,马玉以往也不是没有出门游历过,但他现在眼中看到的山水,与以往见到的山水,已经完全不是一码事了。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已经能够穿透地面,看到地底下缤纷的另一个世界。
众人都走了,苏昊笑着对韩倩说道:“韩小姐,我也要去周围看看了,你有什么打算?”
韩倩低着头,眼看着脚尖,支吾道:“我……”
“怎么,有什么不便之处吗?”苏昊见韩倩的表情,觉得她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却又不便说出口的样子。没办法,封建时代的女子,再开放也毕竟还是有几分矜持的,除非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陆秀儿,才会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揪着自己的胳膊说这说那的。
韩倩微微有些脸红,她说道:“苏昊,你刚才带着生员们去看那些废井,说地下有什么岩层结构的。大家都下去看过了,我还没……”
“哈哈,刚才你怎么不说呢?”苏昊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韩倩的样子,就像一个馋嘴的女孩子想吃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开口,实在是萌极了。
“你也知道我是女子,怎能在男子面前不顾体统下到井里去?”韩倩被苏昊笑恼了,俏脸生愠,恨恨地骂道。
“可是,我也是男子。”苏昊决心把调戏进行到底了,他当然知道韩倩的意思是说刚才人太多,她不好意思,在苏昊一个人面前,就无所谓了。
“你不算!”韩倩断然道,作为女孩子,对付苏昊这种油嘴滑舌的男孩子,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她们的办法,就是三个字:不讲理。
苏昊无语了,不过就是嘴上占了点便宜,就被妹纸把那啥给咔嚓了,损失太大了。他悻悻地说道:“呃……好吧,我来安排一下。”
要想下井,必须要有辘轱、吊篮之类的,还得有小工负责摇辘轱。苏昊跑去向汪天贵耳语了几句,汪天贵先是犹豫,随即便连连点头。别人不认识韩倩,汪天贵作为县衙里的典吏,却是认识的。知县家的千金想下井去玩玩,他哪敢拒绝?
在程仪家地里打的那口井,还只是刚刚开始,没什么可看的。苏昊征得汪天贵的同意之后,从打井工地上叫了两个小工,抬了一副备用的辘轱,来到一处此前打废的井旁边。汪天贵很聪明地没有跟着一起去,他知道,像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韩倩肯定不希望被他看到的。
“好了,韩兄,此井深80尺,底下只有一些湿泥,没有水,你可以下去看看了。”苏昊看小工们把辘轱支好之后,对韩倩说道。
“就这样下去吗?”韩倩指了指井口的吊篮,脸sè有些发白。
“是啊,刚才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下面……很黑。”韩倩凑到井口,伸头看着黑漆漆的深井,说话都有些发颤了。
“有火把呀。”
苏昊把一支点着的松明递到韩倩的手里,韩倩接过松明,俏脸在火光下yīn晴不定。一旁的丫环红莲小声地提醒道:“小姐,要不,咱不下去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咳咳,其实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苏昊笑着说道。
“我不!”苏昊的嘲笑终于让韩倩下定了决定。她咬了咬牙,把手里的松明交给红莲,然后扶着井绳,抬起脚就往那吊篮里跨去,红莲连忙上前帮忙,看着韩倩在吊篮里蹲好之后,才把松明递给了她。
“小姐……啊,不,公子,你可千万小心啊。”红莲提心吊胆地叮嘱道,看着旁边有两个小工,她也不便暴露韩倩的真实身份。
“韩兄,下井之后,注意抓紧绳索。如果要停下来,就晃一下绳索。要继续往下,也晃一下。如果要上来,就连晃几下,明白吗?”苏昊上前交代着注意事项。
“知道了,知道了。”韩倩心烦意乱地点着头,她生xìng自己再多说一句,就把刚刚积蓄起来的勇气都泄光了。
苏昊向两个小工做了个手势,小工开始摇动辘轱,把吊篮一点一点地放下井去。放到七八尺深的时候,苏昊让小工停下来,然后探头对井下问道:“韩兄,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看到你说的土层了。”韩倩兴奋地回答道。七八尺深的地方,离井口还很近,地面上的光线还能反shè进去,韩倩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还往下放吗?”
“放。”
“继续放吧。”苏昊对小工说道。
小工们摇动着辘轱,继续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绳子,韩倩所坐的吊篮,越下越深。一开始她还能和井上的苏昊对话,慢慢地,就很难听清楚上面的话了,苏昊大声地对井下喊话,传到韩倩耳朵里的,只是一些嗡嗡地回声。
“多深了?”苏昊对小工问道。
“差不多,50尺了。”小工答道,他们不知道韩倩是何许人也,只知道汪天贵曾经叮嘱过他们,要万分小心,绝对不能出事。此外,就是要绝对地服从苏昊的命令,以及那位韩公子的命令。
井下的韩倩,此时却正深处于恐惧之中,随着绳索一尺一尺地放下,井口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抬头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圆形亮点,而周围则是无尽的黑暗。
松明在熊熊地燃烧着,把绳索、吊篮以及韩倩自己的影子投shè到井壁上。吊篮微微晃动,影子摇曳不定,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妖怪一般。
越是害怕的时候,人就越容易想起一些恐怖的事情。韩倩拼命地想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以往看过的一些志异小说中的情节,却情不自禁地闯进她的脑海:在那深深的洞窟之中,突然出现一个女鬼,头发飘散……
“啊——”韩倩正想到此处,突然看到井壁上一个什么东西的影子晃过,正如她想象中的女鬼的头发一般。她失声尖叫起来,同时拼命地开始摇晃绳索。
“快,把吊篮升上来。”一直趴在井口上向下观察的苏昊听到了井下的尖叫声,也看到了绳索的晃动,他连忙对小工下达指令。
两个小工快速地转动着摇把,绳索一圈圈地绕在辘轱轴上,韩倩所坐的吊篮迅速地升了上来。还没等吊篮完全露出井口,韩倩就把手里的松明扔了出去,同时向着趴在井口迎接她的苏昊伸出双臂,嘴里大声地喊道:“鬼,鬼!苏昊,鬼!”
苏昊怕韩倩在情绪激动中失足落井,连忙一把接住韩倩的胳膊,把她从吊篮里拎了出来。韩倩吓晕了头,全身颤抖,两只手抓着苏昊的肩膀,死活不肯放开。
“别怕,别怕。”苏昊只好一只手搂着韩倩的腰,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帮助她把情绪稳定下来。像韩倩这样的表现,苏昊在前世也曾见过的,他带着地质队员到溶洞里去考察时,曾有年轻的女孩子被突然飞出的蝙蝠吓得哇哇大哭,连打了好几天镇静剂才算缓过来。
“小姐……”红莲站在一旁傻了眼,自家的小姐搂着一个年轻男子不放手,那个年轻男子居然还在小姐的背上拍来拍去地轻薄,这算个什么事?可是,刚才小姐也的确是吓得不轻,这个时候硬要把她从苏昊的怀里拉开,是不是合适呢?
苏昊看到了红莲的表情,他向红莲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意思是说自己其实并没有非礼你家小姐的意思,只是事有从权。
“韩倩,韩倩,别怕,没事的,这太阳底下,哪有鬼啊。”苏昊继续温和地说道。
“就是有鬼,井底下有鬼,我看到她的头发的影子了。”韩倩哭哭啼啼地说道,她光顾着害怕了,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别人搂在怀里呢。
“不是鬼的头发,是……是你的头巾松了。”苏昊感觉到韩倩的头巾正飘到自己的手上,便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一定是在井下的时候,松明的光照到散开的头巾上,制造出了一个影子,这才把韩倩给吓着了。
“我的头巾……”韩倩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头巾,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手正搂着苏昊的肩膀。她羞臊难当,一把把苏昊推开,脸早烧得火辣辣地生疼了。
“呃……那啥,没人看见,他们都在看飞碟呢,你看,飞得多快……”苏昊用手一指天上,对韩倩说道。
043 井下
韩倩做贼心虚,她向两旁看了看,只见两名小工和红莲都背对着她和苏昊。两名小工站得笔杆条直,像是在遥望远方一般。红莲则垂着头,一只手捂着嘴,肩膀在微微抖动,不用说,一定是在偷偷地笑着呢。这个死丫头,回去一定要好好地收拾收拾她!韩倩恶狠狠地想道。
“你怎么趁火打劫啊!”韩倩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苏昊抱怨道。她当然知道其实是自己扑到人家怀里去寻求安慰的,但丑事已经出了,作为女孩子,当然要把责任推到男孩子身上。男人是啥,不就是在关键时候出来替妹子挡枪子的吗?
“呃……好吧,回去我就把这双手剁下来红烧,对了,韩兄,你是喜欢吃红烧肘子,还是清炖肘子?”苏昊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我喜欢吃腌的!”韩倩愣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答道。
阉的……苏昊只觉得有一些蛋疼得厉害,好狠毒的丫头啊。
“好吧,现在你也下井去看过了,好奇心也满足了,该收工了吧?”苏昊对韩倩说道。
韩倩摇摇头道:“刚才,上面的那些我都看到了,到下面以后……我就没仔细看。还有,我好像还没有下到底呢。”
“你不会是还想下去吧。”苏昊问道。
“我还想下去。”韩倩道。
“你不怕?”
“……怕。”
“那怎么办?”
“苏昊……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下去啊?”韩倩怯怯地提出了要求。
“小姐……”假装在扭头看飞碟的丫环红莲没法再装下去了,她连忙回过头来试图劝阻。刚才互相抱一下,已经够过分了,如果这两个人再坐到同一个筐里下到漆黑的井下去,回头怎么向老爷和夫人交代啊?
“要不,小姐,我陪你下去吧。”红莲被逼无奈,只好牺牲自己了。她的胆子还没韩倩大呢,但这个时候,身为丫环,怎么能不舍身护主呢?
“你懂岩石结构吗?”韩倩板着脸对红莲问道。
“我不懂。”红莲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知道什么叫褶皱吗?”韩倩继续问。
“是不是脸上的皮松了……”红莲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
“别胡闹了。”韩倩跺着脚训道,“红莲,你在上面守着,我只是请苏公子陪我一起下井去看看,顺便让他给我讲讲这地底下是怎么回事。”
“可是……”
没等红莲找出反对的理由,韩倩已经又一只脚踏进了那个吊篮,同时对苏昊喊道:“苏兄,麻烦你了。”
苏昊挠挠头皮,人家姑娘都已经发话了,自己还真没法拒绝。话又说回来,人家千金小姐都不在乎名声,他又有什么理由忸怩作态呢?在后世,他与女同事一起钻黑窟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遇到在野外露宿的时候,男男女女挤一个帐篷也是经常的事情,只要心里没有邪念,这些表面上的规矩根本是没什么意义的。
“好吧,我就陪韩兄下去看看吧。”苏昊说着,也踏进了吊篮。他与韩倩仍以兄弟相称,实在就是掩耳盗铃之举了。就算在此前两个小工没有看出韩倩的xìng别,刚才她出井口时那声尖叫,还有扑到苏昊怀里去的举动,还能让人误以为她是男xìng吗?
打井的吊篮是工人下井作业的时候乘坐的,有打井的时候,为了加快进度,有时候也要两个工人一起下井,所以吊篮的空间是足够大的,能够让苏昊和韩倩两个人站进去,而且相互之间还能隔出一条三八线来。
小工们转动摇把,吊篮缓缓地降入井中。苏昊举着松明,照着井壁,一段一段地给韩倩讲解着土层和岩层的构造。
“你来看,这一段是表土层,是有机质积聚层和物质淋浴层,简单地说吧,就是几万年来草木堆积形成的土层。从这里开始,属于心土层,是淋溶物质淀积层。好了,这里到了底土层,又称为母质层,这是地下的母岩层风化的碎屑组成的,基本没有受到生物作用的影响……”
苏昊像是过去给地质队里的实习生们讲课那样,侃侃而谈,手指不断地指点着那一层一层的土石。韩倩一开始还在拼命地记着他讲的内容,渐渐地,她就被苏昊讲课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儒雅气质给吸引住了,耳朵里再也听不见苏昊在说什么,只是眼睛着迷地盯着苏昊的脸,以及他那修长的手指,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
在苏昊与蔡有寿争执打井位置的时候,在他吩咐马玉和陈观鱼去看望程家姐弟的时候,韩倩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无奈的神sè。似乎以他的年龄和阅历,根本无法承担这种人情世故的事情,或者根本就是厌烦这一类事情。但在此时,当苏昊下到了深井里,看着这些栩栩如生的土壤剖面,他浑身都迸发出了勃勃的生气。
他用松明照着那些土层,嘴里如数家珍地说着这些土层的名称,报出这些土层形成的年代。他的脸上满是自信,眼睛里闪动着知识的光芒。看着苏昊身上打着补丁的襕衫,韩倩脑子里不禁想起了一句古诗: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韩倩心中充满了惊异,她绝不相信这些知识都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传教士在几天之内教给苏昊的,看苏昊那个样子,分明已经与这些土壤和岩石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它们简直就像是他的老朋友一般。
“苏昊,你怎么会懂这么多?”韩倩忍不住问道,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抓住了苏昊的衣襟。好吧,人家主要是因为有点怕黑好不好……
苏昊自嘲地一笑,说道:“我如果说自己是圣人附身了,你信吗?”
“不信。”韩倩说道。
“那不就得了。”苏昊道,穿越这种事情,跟谁也没法说清楚,就让它成为一个谜好了。
“对了,苏昊,你刚才为什么叫我韩倩?方师爷明明告诉你说我叫韩青的。”韩倩想起了刚才在地上的那一幕,没话找话地问道。
苏昊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秀儿是我妹妹,她跟我说知县家的千金叫韩倩,还能有假?我就算是再傻,也能猜出来其中的奥妙吧?”
“你才不傻呢。”韩倩小声说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苏昊道:“在县衙里能够随意出入,方师爷替你掩饰,而且还姓韩,如果你不是韩知县的千金,那就是我脑子进水了。”
“我明明是穿着男装的,你凭什么说我是千金?”韩倩强词夺理地反驳道。
“这个……还真不好解释。”苏昊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妹子啊,你没有喉结,你脸上的皮肤很光滑,你的……那啥,这些让人怎么说呢?
不说这些的时候,苏昊还没什么感觉。提起韩倩身上的女xìng特征,苏昊突然有些心猿意马了。在这灯火昏暗的井底,与一名妙龄女子同坐在一个吊篮里,鼻子里闻到的是女孩身上那淡淡的幽香,恍惚间,似乎还有一根秀发轻轻地在自己的脸颊前飘过,苏昊几乎要迷醉了。
“苏公子……你怎么不说话了?”韩倩首先从共同的沉默中清醒过来,她打破了井底下的沉寂,让苏昊的理智又回到了头脑里。
“呃呃,这吊篮怎么不动了?”苏昊顾左右而言它。
韩倩探头看了看吊篮外面,笑道:“好像咱们已经到底了。”
“呃,对对,咱们已经到底了。”苏昊道,“你看我都糊涂了。这个井也就这么深了,你看,咱们是不是该上去了。”
“嗯,好吧。”韩倩老大不情愿地答应道。以她的想法,哪怕在这井底下过上三年五载,也是好的,只要有一个年轻人不断地在自己的耳边讲着这些岩层、这些水文。
苏昊使劲摇了摇绳索,井上的小工收到了信号,开始转动摇把,吊篮缓缓上升。韩倩和苏昊都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只是默默地看着两边的井壁,直到刺眼的阳光投进他们的眼睛。
“韩兄请。”苏昊指了指吊篮外面,向韩倩说道。
韩倩微微一笑,抬脚跨出了吊篮,红莲连忙上前搀扶。等到韩倩离开吊篮后,苏昊也出了吊篮,他对两个小工说道:“好了,二位,多谢你们,你们可以把辘轱抬回去了。”
“这是赏你们的。”韩倩从红莲手上拿过来几十个铜板,递给那两个小工,然后轻声地吩咐道:“记住,刚才你们看到的事情,一句都不许说出去,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公子。”两个小工接过铜板,点头不迭。
两个小工走后,苏昊对韩倩说道:“韩小姐,蔡家村这个井位,我们就算勘测完了。下一步,我们要转到其他乡去,你还跟我们一起去吗?”
韩倩低下头,说道:“苏兄,我不能跟你们去了,我答应过父亲,只到登仙乡看看就是。一会,等车夫回来,我和红莲就要回去了,苏兄多多保重。”
“韩小姐多多保重。”苏昊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