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夜探
当夜色降临大地的时候,一道道坊门陆续关闭,除了不时巡弋于街头的武侯,再看不见一个行人。
修文坊里有一些人家依旧是华灯高照,东南角的方员外家,正在宴请远方来的贵客,西北角有一座妓坊,丝竹歌乐,在夜色中袅袅地飘荡着靡靡之音。
杨帆的小屋里,一灯如豆,静谧到了极点。一只老鼠从墙角探头探脑了一番,似乎也因为这种异常的静谧而有些不安,它吱吱地叫了两声,最终放弃了打算,返身钻回了墙洞。
昏暗的灯光照在杨帆身上,杨帆跪坐于地,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裳。
鸟巢上的包袱已被他取回来,此刻就解开了摊在几案上,杨帆拈出一口锋利的短刀,用指肚试了试锋利的刀刃,插进腰间最易拔出的位置,然后又取出一口小剑,轻轻插进绑腿。
最后,他又拿出一张面具,那张面具青面、赤眉,两只雪白的獠牙,在夜色下看来异常可怖。那是在街头随处都可以买到的驱傩面具,杨帆把面具轻轻放在膝上,挥掌熄了烛火,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候着。
“梆!梆梆!”
敲更的梆子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杨帆的思绪在血色中激荡:满山满谷奔跑逃命的人群,猎人般追逐捕杀着他们的箭矢和刀锋,一具具倒下的尸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个凹目鹰鼻的青袍文官勒马伫于高坡,冷酷地喝令:“杀!杀光!一个也不许放过!”
杨帆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双眼蓦地张开,昏暗的室内仿佛倏然闪过两道电芒,然后那精芒又渐渐敛去,变得平平无奇。
上乘武道,修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性。他的心性,已比大多数同龄人沉稳、凝重。
“以谋为上,先谋而后动!”这是幼年时父亲教他文韬武略时曾经为他讲解过的一句话,那时这句话完全被他当成了耳旁风,可不知怎地,现在却常常能够想起。
又过了许久,杨帆把面具轻轻扣在脸上,他就变成了一只青面镣牙的厉鬼。
杨帆缓缓站起,幽灵似的闪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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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古朴典雅的书房。
两侧书架上放着一些古玩器具,还有一些文史典籍。
墙下,一张曲足卷耳几案,案上摆着一盏罩纱灯,纸墨笔砚和一摞卷宗。
案后盘膝坐着刑部司刑郎中杨明笙,他背后有一扇巨大的字屏,上面龙飞凤舞,书写着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大字: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以霸道辅王道……”
杨明笙轻轻呷了一口茶,翻过一页卷宗,继续认真地看下去。
茶汤并不清亮,因为这茶里面加了盐、花椒、姜、大枣、奶酪等调味品,大杂烩地一锅炖出来的汤,那味道以现代人的口味来说实在是不怎么样,不过这时候的茶道就是如此。
此时茶在大唐的上流社会还不是一种流行的饮料,除了巴蜀一带的百姓,只有和尚道士这些出家人喜欢喝茶。蜀人是最早以茶为饮料的,味觉发达的四川人民早在西汉时期就开始喝茶,但这习惯仅限于当地人,杨明笙是蜀人,所以有这个洛阳还不流行的习惯。
杨明笙将这一页卷宗看完,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茶,把青釉白花的茶杯轻轻推到一边,微微眯起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看着面前那份合拢的卷宗,捋着胡须,陷入悠悠的沉思当中。
这时,一条人影鬼魅般地翻进了杨郎中家的院子。
杨郎中家的宅院富丽堂皇,占地数亩,但是在夜间同样静寂一片,府中各处地方只在一些廊苑转折处挂着灯笼,灯笼在晚风中轻轻地摇动着,发出黯淡的光。
这时候许多大户人家建造住宅还没有一定之规,他们会依据不同的地势地理,或者依照主人不同的兴趣爱好来建造房屋,因此房舍的建筑格局不尽相同,无法轻易地根据经验来判断主人的起居之处在哪里。
而且杨帆自幼远赴海外,对中原大户人家的豪宅格局更是不甚了然,但他有耐心,潜入杨宅之后,杨帆并没有急于行动,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虽然与坊中的十字大街只有一墙之隔,可这杨宅里面他还从未来过,他先熟悉了一下院中的景致和布局,这才矮了身形向后宅里摸去。
忽然,他在一丛花树后停下了,他敏锐地发现廊角有一盏灯,灯下有一只大黑狗正懒洋洋地趴伏着。杨帆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杨家养有恶犬,这却是个麻烦。
狗的嗅觉和听觉远比人类敏感,隔着很远就能察觉到陌生人的闯入,如果被它汪汪地叫上几声,引起护院人守夜人的注意,那就大为不妙了。
杨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隔得还远,那只黑狗便忽地抬头,左右看看,警觉地嗅了嗅鼻子,似乎察觉了什么异样。
杨帆立即站住,没有再往前走,他本想弄死这只守夜犬,但是刚想行动,心中忽又一动,倏地想到一个问题:“杨明笙是刑部司刑郎中,主管刑狱诉讼,位高权重,他的府中防范不可能过于松懈。此处既有守夜犬,可有守夜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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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钱站在桂花树下,已经站了很久。
夜风有些凉,他裹紧了披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树桂花,甜香四溢,嗅起来颇为提神。
花小钱是个合格的守夜人,他选的位置很好。
这个位置在院落的一角,能够看见整个中庭,任何物体移动都难逃他的眼睛,而不管从哪个方向进来人,都不容易发现站在树下身着斑斓彩衣,与树皮几乎同色的守夜人。背靠大树,他又不用担心会有人从背后偷袭。
街上传来隐隐的梆子声,花小钱侧耳听了一下,快三更了,再有半个时辰就该换班了,他已经站了很久,脚已有些酸乏。他想跃到桂花树上去,坐在横生的枝干上歇一下,再熬过半个时辰,他就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一阵风吹过,一些桂花瓣从树上袅袅地落下,花小钱松开握住刀柄的手,双膝一曲,便纵身跃起。
花小钱每隔一晚值夜一次,每次值夜两个时辰,他选的位置永远是这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跃上这棵桂树歇憩一下,所以他对这棵桂树已了如指掌,他根本不用抬头,就能清楚地知道这棵桂树的样子,知道那里有一根横枝,能够承担他的重量,坐在那里还很舒服。
花小钱的身手不错,一个旱地拔葱,就跃起一丈来高,然后他就伸出手去,手伸出去应该正好碰到一根横枝,只消伸手一攀,便可引体向上,腰肢一扭,就正好坐在枝干上,背倚大树,嗅着花香。
可是这一次有些意外,他的身子刚刚跃起,便感觉肩头一沉,嘴被人紧紧掩住,准备攀抓树枝的那只手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扼住,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拗向他的背后,稍一用力就会痛楚难当。
他重新落回地面,背后已经多了一个人,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地上出现了一双人影。
“噤声!如果你不想死!”
这是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花小钱只稍稍一动,就知道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连忙点头示意自己愿意合作。
掩在口上的手稍稍松了一下,迅速滑到了他的喉间,花小钱的喉咙被紧紧扼住,指上传来的劲道非常大,他很清楚,只要自己高呼一声,那只手就能立刻捏碎他的喉咙。
“老丈何人,可知这里是刑部司法司杨郎中的府邸?”
花小钱立即亮出了自家主人的身份,他希望对方是个神偷大盗一类的人物,一时不明这座府邸主人的身份底细误闯进来。
贼不与官斗,不厌麻烦与官府作对的贼毕竟还是少数,而杨郎中是执掌司法刑狱的官员,大盗窃贼们更加不愿意与他打交道。
可惜他失望了,苍老低沉的声音沙哑地道:“老夫正是为杨明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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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居官大不易
花小钱微微转动着眼睛,迟疑道:“老丈是?”
苍老声音嘿嘿两声,道:“你以为老夫会告诉你么?”
花小钱道:“小人只是看家护院,赚口饭吃,还请老丈手下留情。”
苍老的声音道:“老夫与你无冤无仇,岂会多造杀孽!老夫还想给儿孙们积些阴福呢。只要你乖乖听话,老夫必不伤你,说!杨明笙现在何处?”
“郎中已经就寝!”
“寝于何处?”
“后宅第二进院落的正房里。”
“好,你带老夫去!”
花小钱顿时默然不语,背后那人冷笑道:“如果你想尽忠职守,那也随你,也许杨明笙会记得多予你家人一些抚恤。”
说着,花小钱喉头的一双铁指就倏然扣紧,花小钱大骇,赶紧道:“我说实话,郎中他……他还在书房!”
苍老的声音低低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在撒谎,带老夫去,带到地方,老夫自然饶你性命!否则,必取你的狗命!”
“好吧,小的答应老丈便是,老丈……且莫食言!”
“老夫一向守诺!”
花小钱欲往前去,喉间手指一紧,把他往后一带,冷冷的声音又道:“慢着,你先解决了那只黑狗。”
花小钱苦着脸道:“小的该如何解决……”
背后的声音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跟它不熟!守夜人与守夜犬不熟,你只要稍一走动,它就会狂吠不止,岂非成了笑话!”
花小钱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无奈之下,只得扬声唤道:“小白!小白!”
那头黑狗居然名叫小白,站在花小钱身后的杨帆一阵无语。
那头大黑狗方才探头四下望望,没有察觉什么异状,已经重新伏下,这时听到呼唤,一双耳朵扑愣一下竖起来,听清是花小钱唤它,便摇头摆尾地跑过来。
畜牲毕竟是畜牲,智商无法与人相比,虽然它的六识异常灵敏,哪怕是高来高去的游侠儿也避不开它的耳目,但是此刻入侵者就在眼前,却因为有熟人相伴,它就完全无法分辨敌我了。
小白跑到花小钱身边,低头嗅了嗅他的靴尖,便仰起头,摇着尾巴看他,或许在这黑狗心中,还以为是花小钱寂寞无聊,唤它过来玩耍呢。
背后苍老的声音又说话了:“看样子你和它真的很熟,既然你能控制它,那就最好,带我去后宅书房吧,狗既不叫,杀它作甚!”
花小钱听了背后那人的话悄悄松了口气,背后这人既然连一条狗都不愿意杀,更何况他是一个人呢,看来只要他乖乖听话,活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花小钱甚至想到:“或许这夜行人并非意图对郎中不利,只是有冤屈要申诉吧,这些江湖人性情古怪的很,这个理由也不无可能。”这个想法让有亏职守的花小钱心里好过了些,他放缓了声音,对那黑狗道:“小白乖,回去睡吧,去,去去。”
黑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一溜烟地跑回去,伏在地上,依旧往这边望来。
杨帆扣着花小钱,缓缓向前走去,他们就从那只黑狗旁边走过,绕到房侧,沿着光线昏暗的长廊向前走。大黑狗没有狂吠,还很友好地向他们摇了摇尾巴。
两个人走到后苑,穿过一个月亮门,在花圃丛中沿一条小径又向左去,小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楼,楼上隐隐露出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
花小钱站住脚步,道:“就是这里。”
“楼里除了杨明笙,还有何人?”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平素郎中处理公事,身边只带一个书童侍候茶水,取纸研墨的。”
“好!如果你没有撒谎,我保证你可以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话音刚落,花小钱耳后便是一震,整个人往地上一瘫,完全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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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笙正在审阅有关英国公徐敬业的胞弟徐敬真一案。
徐敬业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徐世绩的孙子。
徐世绩破**、败高句丽,与李靖并称大唐两大名将,历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将入相,被朝廷倚为柱石。
后来高宗李治欲立武媚为后,长孙无忌等一班“关陇系”的权臣竭力反对,尽管武媚娘的家族也属于关陇系,但是长孙无忌一班人认可的皇后人选是关陇大族王氏家族的女儿王皇后,当时又是掌握军权的徐世绩在关键时刻表态支持,这才使武媚娘顺利册封为后。
所以当时武后与徐世绩一家关系极好,如同一家人一般。可惜蜜月总会过去的,到后来武后威权日重,大肆诛杀李唐宗室,贬黜、杀戮忠于李唐宗室的大臣,徐世绩的孙子,已袭爵英国公的徐敬业也被贬为柳州司马。
徐敬业途经扬州时,与同样遭贬官的唐之奇、骆宾王等一班人正好碰到一起,一番商议,就打起匡扶李唐的旗号开始反武。结果没多久就失败了,徐世绩的直系子孙除了少数闻风逃逸,隐姓埋名才得以漏网,其余尽皆遭到诛戮。
盛怒之中的武则天不但下诏追削了徐敬业祖、父两代的官爵,还命人把徐世绩的坟给刨了,棺木用利斧劈碎,用皮鞭笞其尸体,恚怒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杨明笙当然知道,太后虽是一个妇人,却不是睚眦必报的狭隘小人,太后雄才大略,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用意,她不会无端地伸出她的利爪,只为炫耀她的威风,亦或只是为了发泄心头的愤怒。
她的一切作为,都有着极深远的意义,以上种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近年来,武后动作频频,已有意革李唐之命,取天下而代之了,可是女人坐天下,旷古未有,难呐。不用酷厉手段,安能叫天下英豪雌伏?
诛杀李唐宗室,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杀掉,是为了这一目的;诛杀李唐忠臣,同样是为了剪除障碍;用严酷的手段打击反对者,还是为了这一目的。而今,徐敬真被捕,押回京城受审,口供俱在,真相已明,何以太后还要叫刑部再审?
太后的真正目的……
如此慎重其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看来太后是想借着徐敬真一案,对李唐这棵摇摇欲倒的大树,再剪除一些枝叶根系了!
太后重用他们这样的人,正是人尽其才,若是不能体察上意,利用徐敬真一案,做出些叫太后满意的事来,如何能得到太后的恩宠?
既然明白了太后的真意,杨明笙心中的思路就顺畅了,他眯起眼睛,暗暗思忖道:“太后将徐敬真一案交予周侍郎,周侍郎又将此案交予我主办,看来,侍郎大人也是想挟带私货啊,这件案子,是得好好利用才行,办得好,我们就能压‘来索’一头,这个机会不容错过。”
如今太后爪牙里面共有四大酷吏,分别是丘神绩、周兴、来俊臣、索元礼。表面上,这四人沆瀣一气,同为天下公敌,但是他们内部又有派系。
丘神绩是唐初功臣丘行恭次子,一直身在行伍,如今是左金吾卫大将军。秋官侍郎周兴本是京兆长安人,也是一个世家子,少年时即学律法,后来入仕为官,历任尚书省任都事,累迁司农少卿,得太后重用,成为秋官侍郎,执掌刑部。
这两个人都是官宦世家,是以彼此交好,结成一派。而‘来索’则是来俊臣和索元礼,这两个人不过是市井无赖出身,倚仗告密媚上而得官,与丘周格格不入,表面客客气气,私下里争权争宠的厉害。
杨明笙是周兴一派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张扬己派势力的好机会。徐敬真还没押解到京时,他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利用这件事,大兴牢狱之灾。徐敬真的口供其实并不重要,有没有口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弄明白太后的心意,再决定要动哪些人。
杨明笙苦苦思索着……
楼下,小书童“木钉儿”拿着一把大蒲扇正在呼嗒呼嗒地煽着炭火煮茶,丢两块炭进去,稍显黯淡的火苗便又重新亮起来,把个小泥炉都映红了。
木钉儿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松地嘟囔道:“阿郎又开始熬夜了,害得人家也不得睡!”
话音刚落,他的肩头便出现一只手掌,那只手掌并掌如刀,斜斜一削,小书童就睡了。
他的身子一震,整个人向后倒去,后仰的身子被那双手轻轻扶住,缓缓放到地上,然后一只手就伸过来,从矮几上抓起一块抹布,卷了两卷,裹住炉火上的陶釜把手,把一釜沸茶端在手中,缓步登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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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迫供
杨明笙端坐案后,把武后和周兴侍郎的心思揣摩通透,便抚须微笑起来。
只要弄清楚上峰的意图,这案子就好办了。
他很快就拟定了一份名单,太后革命之意已经越来越明显,他拟选出的这些人或者是拥立态度不够明确的,或者是高宗在位时提拔起来的干员,忠于李唐的倾向更大一些,总之,都可以利用此案或杀或贬,削除革命障碍,讨得太后欢心。
然后,周侍郎的意图也得兼顾,所以,一向政治态度比较暧昧的南阳侯、秋官尚书张楚金也被他列入了名单。
秋官就是刑部,如今的秋官尚书是张楚金,秋官侍郎则是他这一派的头领周兴,张楚金一旦倒了,周兴便可顺理成章地成为刑部尚书,一府的堂官,想必这正是周侍郎所乐见的。
对杨明笙来说,拟这份名单驾轻就熟,可是对其他人来说,就未必容易。因为朝中各派系势力错综复杂,各个权臣之间并不像民间想像的那般壁垒森严,泾渭分明。恰恰相反,彼此之间是盘根错节,今日为敌,明日成友,反复无常。
所以,牵一发而动全局,哪些势力不能碰,哪些势力要拉拢,哪些势力是太后想要铲除的,对哪些人下手不至于牵涉到其他的派系,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弹,这其中大有学问,对官场各个派系不了解的人,随便拿出一个名单,那是要捅马蜂窝的。
张楚金就是一个既可以干掉,又不至引起过多他方势力干涉的人物,他跟太后毕竟还隔着一层,干掉张楚金,取悦周兴,这才是当务之急呀!
想到得意处,杨明笙又伸手去摸茶杯。
这时,杨帆端着热气蒸腾的陶釜走上楼来,正觉有些倦意的杨郎中嗅到一股浓郁的茶香,精神不由一振,他打算今夜挑灯夜战,把这些人选名单全部确定下来,并且罗列好他们的罪名,明日一早就报与周侍郎决定。
杨明笙手不释卷地看着那些官员的履历和他们与方方面面关系的资料,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木钉儿,先斟一杯热茶,再把烛火挑亮一些。”
“木钉儿”没有答话,他只是径直走过来,一釜冒着蒸腾热气的茶汤就放到了杨明笙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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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
又是一道帷幔被撕成长长的布条,这是一匹江南道润州的水波绫丝绸,极其昂贵,但是在杨帆手中,却成了捆人的绳子。
被绑得紧紧的杨郎中眼中露出嘲讽之色,他已被捆得像个大粽子,这个戴着驱傩鬼面的夜行人居然还在裁剪布条,怕他破茧而出么?
杨明笙并没有多少恐惧之意,事已至此,怕有何用。能够经过多年的打拼,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他也不知见过了多少大场面,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岂会吓得唇白脸青,不克自持。
当杨帆把他绑起来的时候,他就更不担心了,对方既然缚而不杀,显然是有所求而来,既有所求,他就不必担心生命危险,至少暂时不用担心。
杨帆见他眼中露出嘲笑的意味,便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怕你逃走,是怕你吃不住痛,挣脱了绳索。你执掌刑狱多年,应该知道,用刑的时候,受刑者的痛苦是非常巨大的,而这难以忍受的巨痛,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发挥出惊人的力量。”
他的声音依旧是苍老的,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是他的双手,而他的双手亦已用姜汁涂抹过,姜汁干后皱巴巴的一层,就算是杨明笙这种在刑狱方面浸淫多年的老吏,一时也无法看出破绽。
听了杨帆的解释,杨明笙心中一突,登时升起一股寒意,终于开始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太清楚刑罚的残酷了,一个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刑罚的折磨,残忍的刑罚足以摧毁一个百战沙场、悍不可当的名将的意志。
看着他眼中露出的浓浓的疑惑和恐惧,杨帆慢条斯理地道:“你别急,一会儿我会问你,如果你能有问必答,那就不必吃皮肉之苦!”
说话的时候,杨帆正端坐在矮几上,矮几上的卷宗、笔墨都已被他扫到地上,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几案上,热气腾腾的陶釜摆在一边,杨明笙跪在他的面前,双手反缚,仿佛一个受审的囚徒。
杨帆把布带搓成类似绳索的样子,用手抻了抻,对它的结实程度很满意,这才起身走到杨明笙背后,把它勒在杨明笙脸上,左绕右绕,片刻间就做成了一个类似马嚼头似的东西,一端拉在他的手里,另一端勒在杨明笙的嘴巴上,只要一拉紧,杨明笙就休想叫出声来。
杨帆的刀已收回腰间,他不敢握在手里,只要尖刀在手,看到杨明笙那张酷厉森严的脸,看着他鼻翼下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杨帆就有种一刀切下他头颅的冲动。但是他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知道凶手绝不只是杨明笙一个人,那个挥刀斩去阿姊项上人头的将军是谁?他们当年还只是小小的将校小小的文官,他们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谁?这一切答案,都要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寻找。
他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要屠灭他们的小山村,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好端端地生活在那个山谷里,与世无争,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小村里的其他人,全都是那么善良,他从未见他们害过什么人,为什么突然就冲出一群人来,残忍地把他们杀掉。
那不是一群山贼、不是一群强盗,而是一群来自于东都的贵人,所以当他们把村庄烧毁后,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却清楚他们大有来头的韶州府才会讳莫如深,才会以瘟疫爆发为名,把这个小村庄数百口性命的冤屈从人世间抹去!
杨帆抬起脚来,抓地虎的靴尖狠狠地踏在杨郎中的肩头,杨郎中闷哼一声,便向前栽去,他的额头还未重重地触及地板,杨帆使劲一拉手中的丝帛嚼头,他的身子就悬停在那儿。
杨帆弯腰掏出他的塞口布,沉声道:“你现在可以说话了,如果你想做个糊涂鬼,那就大声喊,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一刀!”
杨明笙狼狈地弯着腰跪在地上,嘴里套着嚼头,一种牲口般受人驱使的感觉让他感到异常羞辱,他强压着心头的愤怒,喘息地问道:“你是谁,我们之间有什么仇?”
“不共戴天之仇!”
杨明笙嘶哑地一笑,道:“笑话!杨某为朝廷执法,作奸犯科之辈,落在杨某手中,自然要严惩不贷!若是普天下罪犯家眷都来找本官寻仇,哪里还轮得到你?”
“哦?”
杨帆缓缓地道:“在岭南韶州,东北方二十里处有一处无名山谷,山谷里有一个小村庄,韶州府登记的该村的名字叫桃源村,庄里面有百十户人家,我想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要受到屠村的惩罚,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韶州东北,无名山谷,桃源村……”
杨明笙的声音中充满了疑惑,似乎几百条人命的惨案,已经被他这个大人物忘得干干净净,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身子突然一震,失声道:“啊!韶州、岭南韶州!你是什么人?”
杨帆手上一紧,勒住了嚼头,厉声道:“是我在问你,说!”
杨帆一松嚼头,杨明笙的头砰地一声磕在地板上,他也不觉得疼,喘息着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贺兰敏之一党?”P:诚求推荐票!
第六十三章 放线
“贺兰敏之?”
杨帆一怔,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那个小村庄还与什么人有关联,贺兰敏之这个名字他还是头一回听说,他把这个名字暗暗记在心里,厉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是谁……派你去的?”
杨明笙口中勒着绳索,含糊不清地嘶笑道:“某以为,已将那村庄夷为平地,所有……所有的人都被杀光了,想不到……竟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杨帆森然道:“老天留我一命,正是为了你今日的报应。杨明笙,到底是谁支使你去的,快说!”
杨帆脚下用力,杨明笙被他踩得整个人跪趴在地上,脸颊斜挨着地板,口水禁不住地流出来,异常的狼狈。他呼呼地喘息着道:“为什么要有人指使,难道就不可以是我要去杀人?”
“你?”
杨帆冷笑道:“你不配!你当时只是一条狗,一条受人驱使的狗!”
杨帆狠狠地辗压着自己的靴底,把杨明笙那只鹰钩鼻子踩得扭曲变形,寒声道:“我已查过,那年,你杨郎中还是一个小小的掌固,你有什么资格鲜衣怒马,率兵出京?你有多大胆量,敢杀人屠村,一个不留!你有多大的本事,可以让韶州府不闻不问,还要费尽心思为你们善后?”
面对杨帆的一连串质问,杨明笙只是狰狞着面孔嘿嘿冷笑。
杨帆冷笑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他勒紧手里的绳子,脚仍死死踩在杨明笙的颈背之间,让他的头高高地昂起,杨明笙马上恐惧地发现,鬼面人手中已举起那只热气蒸腾的陶釜。
“招不招?”
杨明笙脸上的肌肉恐惧的不断抽搐着,但他依旧死死地咬紧牙关,当他知道对方来自何处时,他就知道今日之局不会善解。如果他不肯招出心中的秘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招出真相,他就绝无幸理。
杨帆冷笑着,手中的陶釜一点点地倾斜过来,杨明笙的眼睛越睁越大,瞳孔恐惧地缩成针尖般大小。釜中的沸汤化成一条线,从空中淋下来,泛着腾腾的热气撒向杨明笙的额头。杨明笙霍地闭紧了双眼,沸汤尚未及身,就恐惧地扭动、嘶吼起来。
“噗噗噗……”
沸水及身,发出“噗噗”的响声,杨明笙痛苦的吼声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他被沸汤烫得浑身剧烈发抖,全身肌肉绷紧如钢,杨帆手中的丝皂拧成的绳索非常结实,被他扭动的身子扯得吱吱嘎嘎一阵作响,却没有要断裂的意思。
杨帆的手微微一抬,沸水稍止。
“谁指使你去的?”
杨明笙紧闭双眼,咬着牙摇头,他的额头和脸颊通红一片,一片燎泡迅速从额头浮起来,看着异常可怖。
“不见棺材不掉泪!”
杨帆冷笑,手微微一倾,沸汤又滚滚而下,杨明笙就像一条被他踩在靴底的鲶鱼,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扭动,却始终摆脱不了他的控制,沸水淋漓而下,把他额头的皮淋得翻起来,血水和茶水淌得到处都是。
“说不说?”
“噗噗噗……”
“说不说?”
“噗噗噗……”
沸水渐渐移向杨明笙的眼睛,杨明笙剧烈地挣扎了几下,猛地大力一挣,几乎要挣脱了杨帆的控制,然后他就身子一挺,晕死过去了。
杨帆的手没有停,他的手微微倾斜着,沸水继续浇下去,浇在杨明笙的眼睛上,薄薄的眼皮被烫开,沸水便直接浇在他的眼睛上。
杨明笙的身子本能地轻颤着,但是还没有苏醒,又过了一阵,连那身体本能的轻颤反应都消失了,因为沸水浇处的肉体已经彻底烫熟,不再有任何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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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手中的陶釜完全翻转过来,沸水已经浇光,煮烂的茶叶洒了杨明笙一脸。
杨帆把陶釜放下,松开了他的嚼头,缓缓坐回几案上,面具后面的目光微微地闪烁着。杨明笙的硬气出乎他的预料,看来预作的准备果然是有用的,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明笙呻吟一声,悠悠地醒来。他一睁眼,就发觉眼前一片凄黑,心中登时狂喜:“那个贼人走了?”
可是马上,他的耳边就响起了那个听着很平和却如魔鬼般可怕的声音:“醒了?现在你肯不肯说?”
杨明笙大骇:“那个恶魔还在!”
他刚想放声大叫,颊中便是一紧,又被绳索勒得紧紧的,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袭上心头,如果他现在能够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定会活活吓死过去,他的两只眼睛已经看不到眼皮,满脸都是血泡,两颗眼珠已被沸水烫熟,凸出悬挂在眼眶中。
那丝帛的绳索韧力十足,已然勒进了他两颊被烫烂的肉里面,白森森的牙床露在外面,简直如同一只厉鬼,站在他背后的杨帆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他杀过人,南洋小国虽然小,同样有犯罪的人,同样的反叛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师傅抓住盗贼、平过反叛了,可他从来也没有虐待过人,但是在他的梦里,早已不止一次用尽所能想象的所有办法,虐待过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冷酷地吼出:“杀!一个不留,统统杀掉!”的命令的那个人,那一蓬血、阿姐那飞起的人头,像沸油一般煎着他的心,让他饱受煎熬,再也不复任何恐惧。
满脸沸水烫起的血水、脓水,各种体液糊住了杨明笙的脸,他脸上那两道森严冷酷的法令纹已经看不到了,只有血泡、脓水和茶叶,此时的他不是厉鬼却胜似厉鬼。
“我的眼睛……”
杨明笙从喉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无情的现实: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是因为室内熄了灯,而是因为他的眼睛瞎了,被烫瞎了。
瞎了,他瞎了,再也做不了官,他的前程彻底毁了。
杨明笙眼前一片漆黑,心中也一片漆黑,身心的双重打击让刚刚苏醒的他再次昏厥过去。
……
“嗯……”
杨明笙悠悠醒转,他摸索着,绝望地惨呼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耳边那苍老冷酷的声音又复响起:“血海深仇,百余条人命,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你说不说,如果你不说,我不介意继续对你施加所有想得到的酷刑!你是司刑郎中,应该很有信心,没有人捱得过所有的酷刑,是么。”
杨明笙浑身发颤,嘶声叫道:“恶魔!恶魔!你是一个恶魔!”
苍老的声音冷厉地道:“不错!我是恶魔!杨郎中,这都是拜你所赐啊!呵呵……”
笑声未绝,突然传来一声气爆的声响,房门“砰”地一声飞起来,撞到了对面的博古架上,砸得一片粉碎,两个人影急闯而入,口中厉声喝道:“贼子住手!”
杨帆刚刚丢掉手中的丝帛绳子,两个护院的家将便猛扑过来,手中朴刀卷如车轮,绕向杨帆的腰颈。
他们来自西州,是杨明笙的部曲,武将部曲。能被杨明笙选为侍卫的,一身武功自然不凡,更何况他们长于西域,生性彪悍。
两口刀在他们手中大开大阖,霍霍生风。杨帆急急抽出腰间短刀,只听“铿铿锵锵”一阵响,在两柄刚猛狂烈的朴刀劈砍下,手持短刀的杨帆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刀刀必杀的刀法,一路退去,退到墙角。
杨明笙听见兵器撞击时,在地上兴奋地蠕动着,强忍着巨痛,语无伦次地嚎叫道:“杀死他!把他给我剁成肉酱!我要活的,我要活的,我要亲手宰了他!”
书房内一场凶狠狂猛的恶斗,噼呖啪啦一阵乱响,书架矮几、薄帷长幔纷纷糟殃,整个房间里碎屑横飞,好象刚被飓风吹过一般。
“轰隆隆!”
书房外又冲进十几个执火明仗,持刀握剑的人,有的人抢去扶住杨明笙,有的人加入战团,围攻杨帆,杨帆朗声长笑:“狗贼!你这条命注定了是老夫的,今日暂且寄下,来日再来取之!”
说着手中短刀突然大放光华,舞出一团团耀眼的光轮,迫退逼近的几员家将,倒身一纵,撞开窗子飞跃出去。
“追!”
那两个家将衔尾急追,鱼跃出窗,三道人影一前两后,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汪!汪汪!”
小白尽职尽责地狂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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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心甘情愿上你的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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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清晨的钟声鼓声再度汇奏成一篇热闹非凡的乐章时,修文坊迎来了新一天早晨的太阳。
今天修文坊里的百姓并没有急着上街,因为坊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坊门口立着几个洛阳府衙的公人,一些公服佩刀的彪形大汉不断地进进出出。
今天双号,不用上朝,可是那些一直就住在这个坊里,坊中百姓却十年难得见一面尊容的官员们却都起了个大早,一个个神色严峻地走出来,纷纷往杨郎中家走去。
就连坊里那些平素吊儿郎当的武侯,今日也都衣着整齐,腰按佩刀,一脸严肃地在大街小巷中巡弋,既不交头接耳,也不左顾右盼。
洛阳尉唐纵和刑部法曹参军乔君玉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杨郎中家的大门,神色非常冷峻。
坊正苏墨涵站在自家台阶上,向那些一大清早就被他传来,一个个没精打彩地打着哈欠们的坊丁们声嘶力竭地喊话道:“都不要说话!静一静,听我说!”
苏坊正扯着嗓门儿高声道:“昨天夜里,杨郎中家里有大盗潜入,把杨郎中打成了残疾,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呐!朝廷震怒,下令严查凶手!杨郎中是咱修文坊的人,咱们更得打起精神、卖卖力气!侯癞子,你再说话,看老子不大嘴巴子抽你!”
苏坊正从大缸里摸出个瓢来,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咚地喝了一气,把瓢一扔,重新站回阶上,双手插腰道:“都听好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武侯铺,由武侯们领着,按你们平时负责的地段,逐家逐户的盘查……”
所谓的盘查,根本就是例行公事,其查缉效果可想而知。
其实谁都明白指望不上这些武侯和坊丁,可是即然出了事,方方面面总要有所表示,以示我很在意,不过是场面上的做法。
修文坊的不良帅霍明雷等苏坊正赶到,向武侯和坊丁们分派了一下任务,叫他们各自去做事,乱哄哄的刚把这些人打发出去,就有公人登门,叫他们马上去见洛阳尉唐纵,唐少府此刻正在杨明笙府上。
霍明雷和苏墨涵赶到杨明笙府上,只见进进出出好多公人,还有许多穿公服或常服的官员,二人被杨府的三管事引到一间书房,洛阳尉唐纵正在那里,刑部的乔君玉也在场。
唐纵唤他们来,却是因为一桩事情。那凶徒临走时曾经放出狂言,说还要来取杨郎中性命。他既然这么说了,官府就不能不予重视。但是他什么时候来,谁又说得准呢?
虽说朝廷上很重视杨郎中的这桩案子,刑部侍郎周兴还亲自过问了此案,但是谁也不能调拨大批公人,从此以杨郎中家为家,在这儿长期住下去。洛阳府抽调不出那么多公人,说不得就要动用武侯和坊丁们了。
唐纵向霍明雷和苏墨涵说明情况,叫他们各自抽调十名武侯、二十名坊丁,入杨府协助守夜。二人自然不敢不应,回来之后便核计叫哪些人去杨府应差。
替人值守家院可是个辛苦活儿,虽说有赏钱可拿,那些武侯也不愿意,更何况听说那杨郎中眼睛都被弄瞎了,这凶手手段如此狠辣,谁愿意去杨家玩命?是以纷纷推三阻四,一时间这个脑袋疼,那个屁股痒,毛病全找上来了。
霍明雷气得牙疼,硬行指派了几个软弱好支使的武侯,看看名额还是不满,便拿着剩余人员的名单,仔细琢磨谁与自己的关系远、谁与自己的关系近,谁家有些背景,权衡来去,仔细斟选。
苏坊正那边更加的头疼,修文坊一百多个坊丁的资料,他都一清二楚,要说背景,这些坊丁几乎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背景,不过总有些人跟他沾亲带故,又有些人平时没短了孝敬,这时不加照顾,更待何时?
他眯着眼睛,正在盘算何人可以派去,马桥和杨帆晃着肩膀走了进来。马桥扯着嗓门道:“坊正,我们两个把第七曲第八曲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可没见什么异常的情况!”
苏坊正微笑起来,笑得天官赐福一般地道:“啊!既然搜过了,那就不必再理会它了。马六、杨二,呵呵呵呵……,你们两个,赶快回家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去杨郎中府上报到,今后一段时间,你们只在杨府值夜,不必理会坊间的事情了。”
杨帆听了顿时呆住,这跟他的计划可不太一样,不过……这个意外,似乎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了。
※※※※※※※※※※※※※※※※※※※※※※※※※※※※※
“太后听说凶顽入府行凶一事之后,十分震怒。周侍郎已奉太后口谕,着令有司严查此案,相信天网恢恢,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杨兄且放宽心。啊,杨兄刚刚敷了药,请好好歇息,我等这就告辞了,改日我们再登门探望。”
“各位,慢走!”
杨明笙嘶哑着嗓子抱拳相送。
他的整个头都被白布裹了起来,只在两个鼻孔处和嘴巴的地方留了缝,以供呼吸和服药、饮食,看起来就像一具硬梆梆的木乃伊。
他的上身业已宽去衣衫,因为沸汤将上身皮肤也烫得多处溃烂,在这个时代一旦伤口化脓发炎,难免就有生命危险,所以缚药后也被白布带子牢牢地缚起来。
如此一来,他的动作就变得十分僵硬,两条手臂不能弯曲,要坐直或躺下都需要别人来帮忙,虽然杨明笙与其同僚的关系未见得就如何亲密,可是毕竟同僚一场,眼见他被凶徒折磨成这副模样,众官员见了还是不免为之唏嘘。
洛阳尉唐纵和刑部法曹参军乔君玉起身代杨明笙送客,陪着各位前来探望的官员走出去,房间里一阵脚步声乱响,渐渐静下来。杨明笙侧耳听着,感觉众人都已离开,双手便在榻上乱摸,扬声唤着:“木钉儿,木钉儿。”
“阿郎,小的在。”
侍候在门口的小书童木钉儿赶紧迎过去,搀住了他的手,杨明笙侧着耳朵听了听,问道:“官员们都离开了么?”
“是啊,阿郎,他们都出去了,唐少府和乔参军替阿郎送出去的。”
杨明笙吁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道:“房里……现在就只你在?”
木钉儿被杨明笙的奇怪举动弄糊涂了,答应道:“是啊,只有小的在。阿郎想要召见哪个,小的去唤他来。”
“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杨明笙的手指也被绷带绑住,无法屈弯,不能抓住木钉儿的手,情急之下便用两只手夹住了木钉儿的手臂,因为痛楚他还不敢太用力,木钉儿见他这般情状却也不敢抽出手来。
杨明笙费力地喘息了一阵,压低声音道:“木钉儿,你出去一趟,到右奉宸卫,见中郎将蔡东成,你把我这的事都告诉他,对他说,我要见他,你就说,就说,桃源厉鬼,复仇!他一定会来的,记住,对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说。”
奉宸卫就是千牛卫。
千牛卫,其名缘于千牛刀。
千牛刀,锐利可斩千牛。
千牛卫执千牛刀,是为天子侍卫。
唐高宗显庆五年,左右千牛卫改称为左右千牛府,龙朔二年又改称为左右奉宸卫。奉宸卫设大将军一人,中郎将两人,千牛备身十二人,备身一百人,主仗一百五十人,俱都是高级禁卫武官,身手超卓。
杨明笙现在眼睛瞎了,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残疾,官路前程毁于一旦,身心备受打击之下,已经有些神经兮兮的,可他一旦定下神来,却马上嘱咐贴身书童去为他找这个人来,这个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木钉儿连连点头道:“阿郎,小的省得了!小的一会儿……”
“去,马上去!”
“诺!小的这就去!”
木钉儿急急答应着,转身出了房间。
杨明笙坐在榻上,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许久,从他那黑洞似的嘴巴部位发出一阵“嗬嗬”的怪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故意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放过我,他故意毁我的前程!杀我,他不甘心呐,他要用我做鱼饵,替他钓大鱼,呵呵呵呵……”
杨明笙嘴巴里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哭泣,可是那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蒙着一片白布,没有一滴眼泪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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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贼喊抓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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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挟着哨棒,混在一帮不情不愿、愁眉苦脸的倒霉蛋中间,同样苦着一张脸,摇摇摆摆地进了杨郎中的家,远远望去,他们就像一群在海边走来走去的呆头呆脑的企鹅。
杨帆脸上扮着苦色,心里却快要笑破了肚皮。他对追凶的后续方案设计了好几种方法,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被派进了杨郎中府,叫他帮着杨家守夜抓贼。
刑部和洛阳府的公人们佩着朴刀,神色严峻地在杨郎中府上匆匆地走来走去,明岗暗哨正在一处处地方进行安排布署,杨帆一群人被带到了正在紧张忙碌的洛阳尉唐纵面前。
看看坊丁们挟着的哨棒,唐纵皱了皱眉,吩咐道:“把刀配发给他们!”
几个公人捧着一口口朴刀出现,手持哨棒的坊丁们立即骚动起来,这些好勇斗狠的少年人平时的家伙仅仅是一根哨棒,虽说到杨府当差他们心中不情愿,可是见到那做工精良、锋寒犀利的朴刀,他们还是不免有些见猎心喜。
一口口朴刀发到了他们手中,杨帆握紧手中的朴刀,仔细端详着锋利的刀刃,指肚轻轻搭上去,沿着那道弧形的血槽轻轻向上一划,寒光烁烁的刀面如同一面纤毫可鉴的镜子,映着他的目光,一如那刀锋般凌厉。
杨帆眨了眨眼,收敛了眼中的凌厉,耳畔,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呵斥着:“拿着!一刀在手,就当自己是长安侠少了么?啊~~我呸!抓这种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能指望你们这群废物?少府要的是你们这双招子和这张嘴巴,看见贼你就喊,晓得?”
训斥声停止了,唾沫星子还在空中纷纷扬扬,杨帆拾起袖子,擦一把脸上的口水,看着眼前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粗壮公人茫然问道:“啥?”
“这个,拿着!”
一个鼓槌塞到了杨帆手中,然后一个拴着麻绳的铜锣挂到了他的大拇指上,大胡子撇着嘴、摇着头,走到第二个坊丁面前,没好气地道:“呆头呆脑的,尽是这样的货色,给你,拿着,对你来说,这才是保命的家伙!”
杨帆一手拿着鼓槌,一手拎着铜锣,瞧瞧左边那个坊丁分到一只腰鼓,而右手边那人正举着个竹哨儿发呆,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武器装备分发完毕,他们就被带去安排歇息的地方,虽然值夜,也不可能一拨人彻夜不眠,两班轮换的话,就需要有个歇息的地方。
杨府本来是有客舍的,不过客舍只有几间,已被留守在杨府的几位有职司的公人占用了,剩下的公人就可着一切能住人的房间随意占用,等到这批武侯和坊丁被分配来时,又要依照地位高低安排一番,最后轮到杨帆和马桥,却被分配到了一间柴房。
地上有张破草席子,丢下自己的铺盖,这就是他们今后的窝了。
两人丢下铺盖卷儿,还没坐下来喘息一声,公人们又大呼小叫的让他们集合,说是差派事情了。
唐纵站在台阶上,眉头紧蹙。
对这些吊儿郎当的武侯和坊丁,他其实是极不满意的,但是刑部和洛阳府人手有限,而且既不知道那凶手何时再来,也不可能调动大批刑部和洛阳府的公职人员长期驻守在杨郎中府上。
没办法,只好调用本坊的这些武侯和坊丁了,这些武侯和坊丁再蠢,也总比那条大黑狗机灵些吧?到时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弄个人海战术,任你有通天本领,又如何无声无息地闯到杨郎中寝居之处!
眼见众人极其缓慢地集结完毕,唐纵收摄了心神,向他们进行了一番训导,向他们申明在杨府里应该遵守的一应规矩,又教给他们一旦发现飞天大盗时该做何反应,该如何隐藏、该如何示警,一应事情讲解完了,便开始给他们分派差使。
他们的差使跟平常在坊间所做的事情差不多,还是巡逻放哨,只不过是由在坊里巡逻变成了在杨明笙府上巡逻。
凶手是个能高来高去的飞贼,要是真的被他碰到,说不定就要做他的刀下之鬼,所以做明哨显然比做暗哨更危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唐纵说到要安排暗哨的时候,众武侯、坊丁们便蜂拥而上,纷纷请缨,其踊跃之态令人叹为观止。
“做明哨么?到处游走的明哨?”
杨帆眸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诡谲,然后他也加入了竞争的行列。
奈何,杨二终究是个少年郎,比不得那些壮汉们魁梧有力,等他扭腰摆胯、气喘吁吁,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挤到唐纵面前时,一仰头,就看见洛阳尉唐纵那根粗如胡萝卜的手指头正向他的前额点下来:“下面开始安排游哨……”
※※※※※※※※※※※※※※※※※※※※※※
杨郎中的卧室内,满屋子浓郁的药味,杨明笙拥被而坐,慷慨激昂地道:“本官对朝廷忠心耿耿,承蒙太后、皇上信任,自执掌司法司以来,本官执法公正严明,嫉恶如仇,这些年来,也不知处治过多少贪官污吏、江洋大盗和以武犯禁的所谓游侠……”
乔君玉打断他的话道:“也就是说,郎中并不知道入府寻仇者究系何人?因哪桩案子而来?”
杨明笙沉默片刻,轻轻颔首道:“是,那人似乎对本官仇恨已极,制住本官之后,就一味的施虐泄愤,咬牙切齿地只说本官害得他家破人亡,却从不曾说过他是何人,因为何事仇视本官。”
乔君玉沉吟了一下道:“从凶手对贵府侍卫花小钱所说的话来看,那老者家中是有儿孙的,这一点与他苍老的声音也相符,这样的话,曾受郎中执法制裁过的,应该是这老者的儿孙之一。
刑部已调出郎中这些年来所经手的所有案子卷宗,着胥吏从头到尾,进行认真梳理,那些上有父祖,家人受到牵累因而判决刺配戍边的人家将予以重点查证。郎中放心,你这桩案子,连太后都惊动了,周侍郎闻讯之后也甚为恼怒,朝廷一定可以找出凶手的!”
杨明笙呵呵地笑了几声,扬起硬梆梆的双臂,唤着乔君玉的表字道:“子平,某受奸人迫害,这一生都毁在他的手里,缉捕凶手、还我公道之事,就拜托足下了!”
他的话虽真挚,可是那笑声却似乎隐隐带着些讥诮和诡异,听得乔君玉不禁皱起了眉头。
若是平常时候,这眉头,乔君玉也是不敢皱的。杨郎中为官一向刻板方正,不苟言笑,刑部属官平时在他面前绝不敢稍动颜色,但此时此刻你皱眉也好,白眼也罢,哪怕是冲他扮个鬼脸,他也是看不见的。
乔君玉皱着眉头站起身,扶住杨郎中的双臂,沉声道:“郎中尽管宽心休养,某一定尽心竭力,不负郎中所托!”
举步出了杨明笙的卧房,乔君玉便暗暗自忖:“杨郎中所言不尽不实,内中似乎另有蹊跷!”
杨明笙的官阶太高,最先赶来的刑狱公人没有资格向他询问案情,直到乔君玉一行人赶来。乔君玉赶到以后,医士正忙于为杨明笙诊治用药,等医士忙碌完了,又有闻讯赶来的官员们过府探问,以致延误下来。
结果他没有从杨明笙口中问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凭多办案多年的经验,再加上杨明笙骤经大变,情绪已很难再像平时那么沉稳凝重,所以让他隐隐看出一些端倪:“恐怕杨郎中有所隐瞒。”
乔君玉暗忖:就按杨郎中所说,如实禀报于周兴侍郎罢了,这番猜疑是绝不能讲的,以周侍郎的精明,想必自会有所察觉,他若有心,自来询问杨郎中便是,为官,莫趟不知深浅的水,乱发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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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扮猪
“杨二,把这壶茶送到西厢房里去。”
“杨二,库房里刚搬出来的那四床被褥,你扛到侧院里头去晒一晒,去一去霉气。”
“杨二,把这两个食盒送到后宅里去,这是刑部几位差官的午餐。”
杨帆在郎中府上忙得团团乱转,成功地从一个游哨变成了一个流动打杂的。
原因很简单:他好支派。
刑部和洛阳府的差官们是绝不可能亲自动手干这些活的,真要抓捕大盗,倚仗的是他们,这些位差爷,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还能干些低贱的活儿不成?
调到郎中府的武侯们地位比他们低贱一些,可是自觉比坊丁们又要高尚一些,自然也不肯动手。坊丁们里边呢,大家又要论资排辈一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蠕虫,蠕虫吃泥巴,最后杨帆这个年纪轻、资历浅的“泥巴”就成了跑腿的。
当然,这里边也不无杨帆的主动配合,这个身份,更方便他了解整个杨府的情形。
“小帆,哪里去?”
迎面走来一个五旬老者,穿一身青布圆领长袍,戴一顶青色束发巾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佩刀的壮汉,杨帆抬头一看,见是郎中府大管事刘痕刘老爷子,后边跟着的佩刀武士却是马桥。
杨帆提着食盒站定,先向刘管事规规矩矩地打一声招呼,才对马桥笑道:“丁武侯让我给刑部的几位差官送些吃食去。”
马桥不悦地道:“那些混帐行子,又指使你做事。小帆,你别太老实了,人善被人欺,凭什么。”
杨帆笑道:“嗨!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我年纪轻,多走动几步有什么的。”
刘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许道:“嗯!你这少年不错!”
杨帆向他腼腆地笑笑,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儿:“承蒙管事的夸奖,我这就去了。”
“好,去吧,一会儿就开午饭了,你到五梅亭陪老夫一块儿用餐吧。”
杨帆连忙欠身道:“谢管事,在下一会儿就来!”
杨帆向刘管事欠欠身,又向马桥颔首示意了解一下,便从他们旁边绕过去了。
刘管事眯着一双老花眼看着杨帆的背影,赞许地点头道:“这个孩子真是不错,脾气好,生得俊俏,又勤快能干,不像其他少年人一般一身的臭毛病。”
马桥听这刘管事夸他的兄弟,自豪地道:“不瞒刘管事,咱们这坊里头,做坊丁的大多是些偷鸡摸狗、一身痞气的不良无赖,偏这杨二是个异数,他是从乡下地方搬过来的,孤身一人住在这儿,却不沾染不良习气,平时甚得坊间长辈们的疼爱呢。刘管事瞧着中意,家里可有合适的女儿家,哈哈,小帆定是个好夫君呢。”
敢情因为天爱奴“私奔”一事,这马桥一得着机会,也迫不及待地向人推销杨帆。
刘管事笑道:“人是好孩子,可惜只是个‘不良人’,又无父母兄弟帮衬,老夫倒是有个小孙女儿,可是嫁了这样的人,岂不跟着受穷么。”
刘管事摇摇头,不无遗憾地叹一口气,头前行去。
因为府中上下处处安插了许多警卫,郎中府早就打破了内宅与外宅的分隔,这时代家眷内人本来就不避让外客的,男女大防没有后世那么严重,打破内宅与外宅的分隔倒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杨家后宅较之前厅的生活气息就浓郁了许多,这里一方小亭,那里一丛花树,曲廊池水,假山叠翠,显得异常的雅致。
池塘边上有一个五角小亭,几个刑部公人正在亭中歇息,有的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儿口若悬河地吹嘘自己缉凶捕盗的英雄事迹,有的东张西望,远远的只要瞧见哪个内宅里的侍婢丫头衣袂自假山藤萝间一闪,便眉梢一扬,轻佻地吹一声口哨。
杨帆提着食盒赶进小亭,把食盒放在桌上,垂手笑道:“几位差官,该吃午餐了。”
正口若悬河的、东张西望的,全都围拢过来,打开食盒一看,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虽说不可能给他们炒几道小菜,再弄一壶酒,不过府里给刑部差官准备的饭菜明显要比给武侯、坊丁们的饮食高上一档。
一个瘦长脸儿,腮下有块青记的刑部公人手里卷了一张带肉馅的蒸饼,乜了眼杨帆,奇怪地问道:“怎么你们这些府里的仆役下人也都配了刀么?”
杨帆正机警地扫视着后园中的环境,听见询问,忙向那人谦和地笑笑,说道:“这位差官误会了,在下是修文坊的一个坊丁,被调来郎中府里协助值守的。”
“噗!”
那人忍俊不禁,一口馅饼喷到地上,哈哈大笑道:“我说前院里头怎么喧喧腾腾的,原来是把你们这些人给调进来了,你们这等人能干什么?”
他的神色之间充满不屑,杨帆却是毫不在意,依旧一脸浅笑,谦逊地答道:“若说拿贼缉凶,我们这些坊丁自然比不得各位差官,不过守夜巡哨,示警呼人,这些小事倒还能够做得。”
那人轻蔑地撇着嘴,上下看看杨帆,说道:“好,你过来,跟我王武略交交手,让我瞧瞧你倒底有多大的能耐。”
杨帆吃了一惊,慌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阁下是刑部差官,那一身本领,区区一介坊丁,哪里能够及得。”
王武略哼了一声道:“你若及得那就怪啦,来!我就一只手,随便试试嘛!”
王武略说着,右手依旧拿着馅饼,大大地咬了一口,肉汁沿着嘴角流下来,他只举左手,一步步逼近杨帆,杨帆连连后退道:“差官且请住手,这是郎中府上,你我怎好动武。”
其他那些刑部巡捕看了纷纷起哄道:“较量较量有何不可?你这小子,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这般没有骨气。”
有人便笑道:“我瞧他生得这般俊俏,眉眼温顺的,倒似一个女人。”
另有人道:“哈哈,我这一说,我也觉得是呢,咱大唐的女人大多彪悍泼辣,瞧他那模样儿,不但像个女人,还得是温驯听话的高丽女人。”
“喂,我说你不如学高丽女人跳段舞蹈,或者学女人走几步路,扭扭屁股,那就不用比了。哈哈哈……”
刑部差官们放肆地笑着,若搁在平时,他们在杨郎中府上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可是如今不同。杨郎中一张脸烫得比鬼还恐怖,两只眼睛据说全烫瞎了,他的宦途已然到此为止,这“人走茶凉”的反应最先就体现在这等人物身上。
没城府!
反倒是做官的人,即便是再也用不到你,也绝不会这么快就做出人走茶凉的姿态,至少表面上的热忱不会稍减。
“好……好吧!那就比……比一比!”
杨帆十足一副好面子的少年形象,被他们一顿嘲讽,涨红了脸,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强调道:“你说过的,只用左手!”
王武略颔首笑道:“不错,某只用左手,绝不动右手,哈哈,来来来!”说着,还故示轻蔑地咬了一口蒸饼。
“呀!”
杨帆一记黑虎掏心,向王武略当胸击去,喝!瞧那样子,还有点功夫架子,应该是随野拳师练过三五天功夫的。
他这一拳堪堪击到王武略身前一尺,静立不动的王武略突然身形暴起,踏前一步,身形一侧,后发而先至,一掌劈向他的胸口,杨帆这一记黑虎掏心,使得破绽百出,中门大开,被王武略当胸一掌,打得倒退三步。
杨帆立足未稳,王武略又是一个箭步踏进,右脚插进他双腿中间,左掌一把抓住他前襟衣裳,使左肘一拐,奋力一扬,大喝道:“去吧!”
“哎……”
杨帆手舞足蹈地摔进水池中,“砰”地一下水花四溅,波翻浪涌,小亭内外几个差官哈哈大笑起来。
“真真脓包,这样的货色只好做个摆设!”
王武略咬一口蒸饼,得意洋洋地走回小亭,杨帆不敢在这边爬上岸来,便向小池另一边游去,用的居然是狗刨的姿势,几个刑部差官见了更是捧腹大笑起来。
杨帆手足并用,狼狈不堪地游到池水另一边,抓住一块假山石,正要爬上去,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他们为什么要把你丢进水里呀?”
杨帆一抬头,就看见假山石上有一双丝帛的童鞋,白布袜儿,上边是连珠对鸟纹锦的一件童裙。
因为那人屈膝蹲在假山石上,可以隐约看见裙内是条纹窄腿的一条长裤,扬首再往上看,便见一件绿色的偏襟绢花小袖衫,夹领衬着一张俊俏小脸,头上梳一个梢皮的双鬟髻。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
这个小女孩儿大约有六七岁年纪,一双点漆的双眸正好奇地看着他。因为女孩所在的位置山石嶙峋,挡住了从小亭方向看过来的视线,所以身在小亭中不大容易看到她。
“哦,他们……跟我闹着我呢!”
杨帆胡乱应答着,抹一把脸上的水,“哗啦”一声窜上假山。
小女孩蹲着往后挪了挪,给他挪出了地方,皱一皱鼻子道:“你骗人!他们明明是在欺负你。”
杨帆打个哈哈,蹲在假山石上一边拧着衣服下摆的水,一边扭头问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幽幽地道:“这里是我家,你说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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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老虎来了
“哦!杨郎中的千金?”
杨帆看她几眼,瞧她鸭蛋清儿似的小脸蛋儿,眉目清秀,眸如点漆,这是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姑娘,再想到杨明笙那副凹目鹰鼻,带些胡人血统的样子,杨帆不禁暗想:“恐怕那些大婶大娘们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这小姑娘的长相跟她爹还真是不太一样。”
杨帆拧着衣服上的水,问道:“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小姑娘道:“阿爷(口语:父亲)被坏人打伤了,我想去看看他,可阿爷不让我进房间,我很不开心。”
杨帆安慰道:“或许……你爹是怕自己的样子吓到你吧。”
小姑娘默默地摇摇头,小小年纪,居然一脸忧伤:“阿爷对我不好,从小就不好。阿娘去看他,阿爷也不许她进去,其实……我从小就很少看见阿爷,他总是忙他自己的事情,捧着一大堆厚厚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小丫头抿了抿嘴唇,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地道:“我听人说,我不是阿爷的亲生女儿呢。”
杨帆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她。小姑娘看看他,又轻轻叹口气,百无聊赖地托起下巴,粉腮被她的小手托起,显得憨态可掬:“大家都是这样,背地里起劲儿地说你,你真想问问他们时,就一个个嘻嘻哈哈,什么话都不肯说了。”
杨帆看着这个似乎不太成熟,比起她的年纪,似乎又太成熟的女孩儿,轻声问道:“令尊对你不好,旁人又说你不是令尊的亲生女儿,那么他受了伤,你担不担心他,会不会恨那个害他的人?”
“当然会啊!”
小姑娘的眼帘忽闪忽闪的,认真地答道:“不管阿爷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总是他养大的呀,我不担心他又去担心谁呢?坏人害了阿爷,我当然要恨那个大坏蛋啦!”
杨帆沉默了一下,重重地点点头,道:“是啊,就算没有生育之恩,还有养育之恩呢。做人,恩,要报!仇,要还!”
“嗯!”
小姑娘用力点头,向他甜甜地笑道:“虽然你的本事不怎么样,不过你说话很对喔!我叫杨雪莲,你呢?”
杨帆笑了笑,轻声答道:“我姓杨,我叫……杨帆!”
※※※※※※※※※※※※※※※※※※※※※※※※※
杨帆回到前宅五梅亭的时候,马桥正把饭菜摆到几案上去,他挺会来事的,哄得刘管事开心,陪在他身边做事,活儿清闲,吃的也比其他坊丁好些。看见杨帆一副落汤鸡似的模样,马桥赶紧迎上来,惊讶地问道:“这才多大功夫,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杨帆叹口气道:“唉!我到后宅送饭去,刑部的那几位差官见我佩着刀,非要跟我较量较量武艺。”说着从腰间摘下朴刀,拔出刀来把刀鞘一倒,“哗”地一下,脚底下又是一汪清水。
刘管事持箸正要夹菜,听到这句话把筷子往案上重重地一搁,怒声道:“哼!这些小人,这是知道我家阿郎大势已去,才敢如此放肆!在我杨府,居然还惹出这样是非,要不是阿郎现在需要静养,老夫一定……”
他语气一顿,看看杨帆,又叹口气道:“你这孩子,也是太过老实。不惹事生非固然是好的,可也不能由着人欺负呀。”
杨帆腼腆地笑笑,还适时的挠了挠头,一副憨态可掬的乡下孩子模样。
刘管事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道:“你这孩子,真是叫人又心疼又生气。这都深秋时分了,你这样湿淋淋的还不着了风寒么,可有带来换洗衣裳,去换了衫子再吃饭吧。”
杨帆道:“小的年轻,身子壮,不碍的!”
马桥却清楚,他是根本没有衣服换,便道:“走,我刚好多带了一套换洗的衣裳,咱们回去换换!”
马桥拉着杨帆回了柴房,取出自己的换洗衣裳给他换上,除了稍显肥大,倒也还算合身,两个人又回到五梅亭,刘管事已经快吃饱了,看见他们回来,招呼道:“快坐下吃东西吧,再搁一会儿就凉了。”
杨帆和马桥道了谢,在几案两边分别坐下去,刚刚拈起筷子,一个家丁就急急地赶进来,禀报道:“刘管事,右奉宸卫中郎将蔡东成大将军,前来探望咱家阿郎。”
“哦?”
刘管事刚刚吃完,听了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道:“我去相迎,你快报与阿郎知道。”
刘管事匆匆擦了擦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喃喃自语道:“奇怪!平素与阿郎来往的官员里并没有什么武将啊,这位将军闻讯即来,倒与我家阿郎很熟悉似的。”
杨帆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把刘管事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去。
一会儿,刘管事回来了,笑容可掬地引着一位客人,马桥和杨帆正坐在五梅亭里吃东西,这亭子无窗,也是八面通透的,将路上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两人都好奇地向那位大将军看去,虽然就活在天子脚下的洛阳城,这么大的官儿他们还是头一回看见呢。
刘管事微微欠着身,引着那位将军正走在树荫下,两行大榆树,从正厅一直到前门,笔直的两行,中间是砌着石板的一条整齐路面,树荫茂密,阳光透过树荫斑斓地洒到路面上,因为微风摇曳的缘故,枝条在空中婆娑起舞,阴影花了一地。
杨帆一眼看去,目光自下而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黄牛皮的薄底战靴,战靴一脚踏来,一片树叶翻卷着还未落地,正被他一脚踏在下面,靴再抬起时,落叶已粉身碎骨。战靴抬起,再落下,踏出一种韵律的力感,杨帆的目芒不禁微微收缩了一下。
目光继续上移,飞快的掠过粗壮结实的身躯,直接落到他的脸上,这是一个赤红脸膛的魁伟大汉,穿着一身奉宸卫的武官袍服,战盔挟在他的肋下,头发挽起,自额头往上,乌黑的头发紧紧地绷着他的面皮,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刘管事欠身肃手,向这魁伟大汉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大汉稍稍一转,便踏上了拐向后宅的道路,转身之际,浓黑如戟的粗眉下,两道锐利的眼神向这边亭阁里扫了一眼,目光从杨帆和马桥身上一掠而过,未做片刻停留。
在这位奉宸卫中郎将的眼睛里,坐在五梅亭里的杨帆和马桥,与他一眼扫过的石桌石凳、亭柱盆景、完全没有任何区别。当他转身折向后宅时,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胸口的袍服被贲起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手臂甩动间袖上皮护腕的铆钉在阳光下挥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光线。
“喝!好大的威风!”
马桥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
“好大的煞气!”
杨帆在心里默默地追加了一句。
到郎中府来的所有客人,都是他怀疑的对象,而武将尤其如此。方才刘管事自言自语的那句话,已经透露了很多信息:这些年来,杨明笙结交的官员大多是文官,少有武将与他来往,这位蔡中郎将更是从不曾登过门,而杨明笙刚刚出事,他就来了!
虽然,他是奉宸卫的中郎将,而非龙武军,但是……安知今日的奉宸卫中郎将,不是当年的龙武军一校尉?
杨帆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铿铿铿……”
脚步声铿锵,跟在蔡郎将背后的,还有四名军将,蔡东成向后宅甬道一拐,他们正好并排而来,这是四个千牛备身,奉宸卫中共有十二千牛备身,亦属高级武官,他们就是其中之四。
四人并列而行,左首一人燕颔豹髭,虎背熊腰,第二人猿臂长躯,如同一头敏捷的猎豹,
第三人尖颌隆额,双颊微陷,看着精瘦,但是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甚有英气。第四个人,相比这三个人体态略胖,却也丝毫没有臃肿迟钝的感觉。
尤其叫人惊奇的是,这四个人一举手,一投足,都形如一人,横看竖看,犹如一人三影,甚至就连他们的眼神每一次移动,都准确地落在同一个点上。
他们既身在行伍,或许当初确曾下过一番苦功练习队列之法,但是现在他们所表现的,却不仅仅是行列的整齐。更何况,在这里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的整齐,他们每个人都是在走自己的路,并没有刻意地去配合他人,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走,不管他们脚下是快是慢,都始终如同一人。
甚至当他们沿那道路折向后宅的时候,内圈的人放慢了步子,缩小了步距,外圈的人迈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都是那么的自然,看不出一丝刻意,如同一堵肉屏风,或者说……一面铜墙铁壁。
他们单独拿出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如中郎将蔡东成赫赫威风,可是当四个人走在一起时,似乎连蔡东成都被他们比了下去,那种浑然一体,给人的感觉是无懈可击。
杨帆暗自思忖:“这四个人,一定相交多年,且擅长联手合击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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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诱杀、杀诱!
现在任何出现在杨府的人,都是杨帆的假想敌,更何况是这几个疑点重重的军人。
一俟发现他们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杨帆本能地就想了解他们的身分来历和长处、弱点。
凭着他的好人缘,杨帆很快就从刘管事口中弄清楚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奉宸卫中郎将蔡东成。那四个铜墙铁壁般的千牛备身,则是蔡东成麾下四大干将:刘奎、沈家辉、吴少东、黄麒麟,这是他在右奉宸卫最重要的班底。
杨明笙的寝居内,蔡东成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一线,给人一种标枪似的感觉。
蔡东成注目看着五官难辨的杨明笙,沉声道:“你是说,这人是当年岭南韶州桃源村的漏网之鱼。”
“是!”
蔡东成的目光缓缓地垂下来,思索道:“那小村中,一共有贺兰、夏侯、杨、沈、李、赵、王、裘、方、冯、韩共十一姓人家,多是文人,没听说他们之中有什么武技高超之辈,若有这等高来高去的本事,当初怎么不见他们有所举动?”
杨明笙阴恻恻地道:“当初又不曾有人去灭他们满门,为何要有所举动?”
蔡东成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虽然他们因为当年共同办下那桩大案,彼此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又同样靠着这个秘密,他们的仕途一帆风顺,如今杨明笙成为刑部举足轻重的司法司郎中,他更是荣升为右奉宸卫中郎将,可他与杨明笙来往着实不多。
文人与武人,就像水和油,能融合在一起的,实在不多。他所记得的,是当年杨明笙的性情,他不知道这几年杨明笙官升脾气长,本来就已变得这么阴阳怪气,还是因为成了残疾才性情大变,总之,听他说话叫人心里很不舒服。
不过看到杨明笙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蔡东成不想再与他计较,蔡东成仔细地想了想,又道:“只凭一个苍老的声音,便想查出对方身份,实无可能。除非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才有一线希望。”
杨明笙道:“这十一姓人家被贬谪岭南,同去的有他们的家眷、还有部曲和奴仆,他们在那山中住了十多年,生老病死之下,还剩下多少人,我们并不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此人年纪已经不小了,当初至少也过了中年。”
蔡东成冷冷地道:“这个线索,有等于无!或许……查出对方身份的关键是……他为什么现在才找上咱们。”
杨明笙道:“也许他刚刚才查到咱们。”
蔡东成冷笑:“查?怎么查?他能从哪儿查到咱们?”
杨明笙默默地坐着,一言不答。
蔡东成看着那张被白布完全裹起来的脸,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刷地一下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他哈地一声笑,道:“杨郎中,你不会是怀疑……那个人吧?这不可能!怎么可能!如果是那个人想杀我们,只要动动念头,我们就灰飞烟灭了,何须如此大费周张。”
蔡东成此时的神情非常不安,他的气势本来就像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无人可掠其锋,可是此刻竟显得异常的惶恐,以致他问了杨明笙一句,甚至不等他答复,便立即匆匆否定了这个可能,心中实已不安到了极点。
杨明笙缓缓说话了:“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不会怀疑那个人!如果是那人派来的刺客,刺客一刀杀了我就是了,何须如此折磨?”
蔡东成松了一口气,似乎只要不是那个人,他就再无任何畏惧,那无坚不摧的犀利气势重新焕发出来:“那你在想什么?”
杨明笙道:“我在想……他此刻应该正在看着我,躲在某个离我很近的地方盯着我,盯着所有会接近我的人。”
杨明笙一面说,一面扭动头颅,向左右“张望”,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查出他的关键,根本不需要任何线索,我们只要坐在这儿静静地等他就行了,他一定还会来的……”
蔡东成先是眉头微皱,继而恍然大悟,他霍地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地道:“你是说,他故意放过你?他以为你饵,诱我出来?而你,就如他所愿,把我找来了?”
“不要吵!”
杨明笙微微侧着头,好象在倾听什么声音,静了一静,才正了身形,对蔡东成道:“蔡郎将,我杨某人并不是没担当的人!我并没有对他招出你的身份,当我以为我一定会死的时候,他却没有杀我,可他若想杀我实在是很容易的。
我想了很久才想清楚,他这是要以我为饵,找出其他的仇人!我一个人的命,显然是不能抵消他的仇恨。呵呵,杨某现在已经是个废人,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唯一的愿望,就是杀死他!所以……”
他缓缓仰起头,黑洞洞的鼻孔仿佛眼睛似的盯着蔡东成,热切地低吼道:“引他来杀你,你来杀死他!”
※※※※※※※※※※※※※※※※※※※※※※※※※※※※
夜晚的杨郎中府非常的平静,至少表面上看,非常的平静。
由此,也可以看出郎中府宅院之广,如许之多的家丁护院、坊丁武侯以及巡捕公人,虽然说要一日三班,轮换值守,所以夜晚活动的只有三分之一,可是撒开了去居然看起来同平常一样,依旧是那样的幽静、那样的空旷,非得是如此阔宅不可。
晚上有雾,秋雾袅袅,所以巡弋值守的人更加的谨慎,生怕那个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司刑郎中的大胆刺客抽冷子从夜雾中冒出来给他们一刀。所以他们脚下走得都很小心,微微地躬着背,谨慎地打量着四周,注意着任何一点动静。
杨帆同其他巡夜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走着,腰里挎着刀,手里拿着锣,脚下轻得像猫儿似的,唯恐被人听到。
“嘘!嘘嘘!”
杨帆循声望去,只见一丛花草后面,马桥头上顶着树枝编的草帽,探出头来,向他招着手。杨帆走过去,马桥小声道:“你别老这么转悠,小心真撞上那个要命的煞星,随便应付一下就得了,没人的时候偷偷懒,找个地方磨蹭磨蹭。”
杨帆心中一暖,颔首道:“我省得,你也小心点儿。”
“嗯!我晓得,有人来了!”
马桥答应一声,嗖地一下蹲了下去,杨帆转身往路上走,迎面两个刑部的公人并肩走来,看似随意间,双目炯然扫动,已将四下事物尽皆看在眼中,他们的手,一直紧紧地攥在刀柄上。
杨帆在路边站住,候着两个公人过去,才又踏上道路。
后院书房一楼,此刻大门洞开,灯光从房中流泻出来,照在房门外三尺远的台阶上。
在原来木钉儿烹茶的地方摆了一条胡凳,一个燕颔豹髭,虎背熊腰的大汉正坐在胡凳上,于灯下拭刀。
刀是千牛刀,雪亮如秋水,大汉用鹿皮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时而举起,眯起眼睛瞧瞧,然后继续埋头擦着那并不存在的污垢。
他很爱惜这口刀,千牛刀能解千牛,自然是一等一的宝刀。
蔡东成手下的“铜墙铁壁”四大高手,以他为首,他叫刘奎。
刘奎不知道蔡郎将为什么要带他们来杨府,而且还留在杨府过夜,叫他们兄弟四人守在府里,协助刘郎中抓捕刺客。
他们是军人,而杨郎中是文官,就算郎将与杨郎中私交甚笃,擅自调用军将干起了巡捕公人的差使,也是极不妥当的。
不过,刘奎并无怨言,蔡郎将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大哥。他们这些兄弟,在军伍中这么多年,一起冲锋陷阵、一起上场杀敌,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犹如兄弟一般。
他擅长杀人,却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更不擅长官场上的那些迎来送往、交际应酬。如今,他能在奉宸卫诸将士中脱颖而出,成为千牛备身,全赖蔡郎将的大力提拔,刘奎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奉宸卫十二千牛备身,可不尽是凭浴血沙场的本事拼出来的,其中有凭家世关系的,有凭谄媚阿谀的,如果不是蔡郎将慧眼识人,他二十年戎马生涯,现在可能还只是一个队正,最多混一个校尉。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拜蔡郎将所赐,所以他从不质疑蔡郎将的任何决定,郎将既然叫他们干护院的差使,那他就要把这个差使干好,他们兄弟四人,分别守在杨郎中寝居四周,东南西北各据一方。
有他们在,那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台阶上响起脚步声,刘奎拭刀的手一停,抬眼向台阶上盯了一眼。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肋下挟了锣,小指上勾着木槌儿,晃悠悠地迈步上了台阶。
刘奎见过他,这是内院的十名游哨之一,姓甚名谁他没有记在心里,不过这人的模样倒是有些印象。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这里有人,一副吃惊的样子,逡巡着就想退回去。
刘奎沉声道:“什么事?”
少年犹豫了一下,讪讪地道:“小的想寻点水喝,没想到是将军驻守于此。”
千牛备身虽是高阶武官,却还称不上将军,少年这句敬语让刘奎心里很舒坦,所以他的脸虽然依旧绷着,语气却柔和了些:“水在那儿,自己倒吧!”
少年松了口气,连忙躬身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少年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便向旁边一张矮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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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动如脱兔
刘奎一手持刀,鹿皮抹布在血槽里一遍一遍机械地擦拭着,同时冷眼瞟着少年的动作。
少年走到几案边,轻轻放下木槌儿,然后手掌贴着铜锣,把它搁到几案上,这样可以防止铜锣发出声音。
几案上有一壶水和一盘倒扣着的杯子,旁边还有一只掀开的杯子,里边有半杯水,那是刘奎刚刚用过的。少年轻手轻脚地翻过一个杯子,倒了一满水,然后又给刘奎把杯子斟满了。
刘奎眼中的冷漠稍减:“这是个懂规矩的年轻人。”
刘奎自诩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所以特别在意别人的行动表现,这个小家丁,在他看来已经顺眼多了。
少年喝完水,轻轻放下杯子,对刘奎欠了欠身,微笑道:“多谢将军,在下这就去巡逻了。”
刘奎“嗯”了一声,眼皮抹了下来,淡淡地道:“官府安排你们这些人来守夜,根本就是让你们送死,自己小心一些吧。”
刘奎一向拙于言辞,对上官、同僚也不假辞色,如今却对一个地位与有他天渊之别的小家丁特意嘱咐了一句,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个少年的笑容有种很特别的亲和力,叫人很容易就对他产生好感。
少年笑得更加灿烂:“多谢将军关心。杨郎中能请到将军这样神武的人物来府中坐镇,想必那个飞贼根本不敢再来了,小的有什么好怕的。”
一抹笑意浮上了刘奎的眼睛:“你这小子懂得什么,那人既敢把杨郎中伤成那副模样,分明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怕有人捉他么?你还是小心些吧,真要碰上那个人,哼!你就自求多福吧。”
少年想了想,怵然道:“不错!将军虎威,固然令人惧怕,可是那人与杨郎中有血海深仇,想必……想必是不会就此罢手的,我还是应该小心些才是,多谢将军提醒。”
“嗯?你等等!”
刘奎停了擦刀的动作,抬起脸来,问道:“你知道那人与杨郎中有何仇恨?”
说起来,刘奎还不知道杨郎中到底是被何人,因为什么缘故而伤害的,人都有好奇之心,听到这句话,难免一句。
少年有些惊讶地道:“我听府上管事说,那个大盗潜进府来时,曾对杨郎中说过,他说他是为了永淳二年的韶州血案而来,所以与杨郎中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将军受杨郎中邀请而来,居然不知道那个大盗是什么身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
刘奎低头想了想,脸色突然变了,他霍地抬头道:“那人是韶州桃源……”
刘奎甫一抬头,双眼便猛地一瞪,因为他看到那个本来还站在一丈开外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五指如喙,迅猛之至地向他的咽喉插来。
“你敢……”
刘奎怒喝出声,掌中刀猛地扬起,
少年疾退,倏然又站到一丈开外,还是原来的那个地方,仿佛他根本就不曾离开过那个位置。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刘奎掌中雪亮的千牛刀在空中挥起一片雪白的光轮,但是刀下的人已然不在,刘奎一刀挥空,惊怒的想要站起来,可他忽然发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的双腿已完全使不上力气。
他想张口大叫,可是口张得很大,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喉中咕咕地叫了几声,血便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他的手中还握着刀,但他那双钢铁般的手臂也忽然软下来,原本擦得很亮很干净的钢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沾上了一点泥土。
那少年撮指如喙,以迅雷难及的速度点中了他的咽喉,又在他的刀挥起之前,飞快地退开了去。
刘奎怒目圆睁,一双眼球好像就要突出眼眶似的,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因为他的喉骨被那一喙已然击得粉碎,声带被碎骨刺成了一团肉糜,根本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刘奎憋得面孔像涂了鸡血一般胀红,他勉强地吐出几个意义难明的音节来,身子便开始摇晃起来。
少年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走过来,轻轻地走到刘奎面前,轻轻地弯下腰,拾起那口千牛刀,挺直腰杆,看着刘奎的眼睛,轻轻地问道:“你既然知道韶州有个桃源村,难道还不知道我为什么动手?”
刘奎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那是气浪穿过咽喉的声音,他还是说不出话来。
少年更不迟疑,倏然扬起那口刀,刀在空中一挥,便幻起一团光晕,雪白的光晕,瞬间变红。
刘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桃源村一百四十七个冤魂在等你,请上路!”
一颗燕颔豹髭、怒睛赤面的人头飞上半空,
刀,的确是好刀!
※※※※※※※※※※※※※※※※※※※※※※※※※
半柱香的时间之后,一个巡弋的坊丁就发现了刘奎的尸体。
这个坊丁脖子上挂着一个哨,但他只用一声尖叫,就完成了召唤使命。
当许多人应声赶来的时候,看见刘奎端端正正地坐在胡凳上,成了“一字并肩王”,他的项上空空,那颗人头滚到了旁边一根柱子后面。
血溅了一地,从那血液溅射的情况看,刘奎并不是死后被人摆回坐位的,而是坐在座位上,就被人一刀砍下了项上人头,而且……那人用的还是刘奎自己的刀,那个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办到这样的效果?
随着刘奎的死,杨府中一片喧腾,几个闻声闯进书斋,结果目睹血腥场面的丫环吐得一塌糊涂,巡捕公人们则一个个阴沉着脸色,仿佛别人欠了他三百吊钱,
奉宸卫中郎将蔡东成领着沈家辉、吴少东、黄麒麟三个千牛备身自打进了案发的书斋之后就没有再出来。为了防止歹人调虎离山,杨明笙当然也被他们抬了进去。
沈家辉三人悲愤的哭泣声从书斋中隐隐地传出来,打断了武侯坊丁们的窃窃私语,整个院落中一片静寂,唯有那隐隐约约传来的悲痛的哭泣声,惊飞了枝头宿夜的乌鸦,扑愣愣地在夜空中盘旋。
武侯坊丁们的脸色都不太好,来人能在如此严密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书楼,在刘奎丝毫没有反抗的情况下取走他的项上人头,这该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那些负责游弋巡逻的坊丁武侯们都在暗暗庆幸和后怕着,就是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哨卡,想到刺客可能就是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而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也不免有点毛骨耸然的感觉。
不管是坊丁也好,武侯也罢,都没有抓捕这种亡命大盗的觉悟,那些武侯拿着微薄的俸禄,平时只是管理管理小偷小摸、坑蒙拐骗、防火防盗一类的事情,而坊丁们做为他们的补充,顶多处理一下邻里纷争、街头斗殴一类的小事,什么时候接触过这么大的案子。
这是杀人血案,而且凶手连大唐刑部郎中和奉宸卫千牛备身这样的文武高官杀起来都不眨眼睛,这等亡命之徒,又有这样一身超卓恐怖的武功,叫他们送死,谁愿意?
他们默默地站在那儿,不是在哀悼刘千卫的逝世,而是想到那个刺客的目标是杨郎中,只要杨郎中不死,他就一定还会再来,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被杀鸡一样地杀掉而惶恐。
杨帆当然也是脸色发白,一脸惊恐。即便你认真观察,也休想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一点异常,更何况现在根本没有人去观察他们的表情,因为没有人想到凶手就在他们当中。
杨帆发现四名千牛备身擅长联手合击之术后,就决定一定先除掉他们之中的一个,他的太师父曾经对他说过,训练有素的士兵联手合击,进退默契,就可以成倍地叠加每个人的力量,联手合击所发挥出来的力量,将数倍甚至十倍于这几个单兵战力的总和。
这四名千牛备身明显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他们联手合击所发挥出来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杨帆不清楚,他也不想费力气去搞清楚,他要做的事必须步步谨慎,没必要去冒那些风险。既然能够利用自己隐秘的身份杀掉他们中的一个,达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可以了。
这四个人的联手合击之术可能已经练了几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彼此间的那种默契,使他们浑然一体,如同一人。杀掉一个,就破坏了这种默契。
由于这四个人习惯了互为攻防、相互配合的手段,一旦杀掉其中一个,剩下三个人骤然改变了熟悉的攻击方式,甚至还不如三个初次尝试配合的人更圆转如意,这就等于彻底瓦解了他们联手合击的可能。
他进入书楼之后与刘奎的几句对答,只是想确认刘奎是否也是当年韶州血案的参与者之一,当然,无论刘奎是与不是,他既然已经一脚踏进了这个漩涡,都必须得死。
刘奎的话只说了半句,虽只说出半句,但是他神情的变化,说话的语气,乃至脱口而出的桃源村的名字,都已证明,他就是当年环山村血案的参与者,至少也是知情者。
刘奎如是,那么“铜墙铁壁”的另外三个人呢?
那位奉宸卫中郎将蔡东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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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如临大敌
管事老刘脸色沉重地从书斋中走出来,几个管事的立即迎上去低声询问了几句,刘管事摇了摇头,沉声道:“行了,都别问了,这儿够乱得了,你们就不要跟着添乱了,赶快把大家都安顿下去,各归各位,各司其职,不要乱,也不能乱。老罗,明儿一早,你带人去购置些东西,操办刘备身的后事。”
那罗管事瞠目道:“什么?这……合适吗?他奉宸卫的人死了,就在咱们府上办丧事?这多晦气!”
老刘训斥道:“刘备身的老家远在千里之外,人是为了咱们阿郎死的,不在咱们这儿办又能在哪儿办?”
他说完了回头往书楼里看了一眼,见书楼中似无人听见,便急急走下台阶,把老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呀,就别嫌晦气啦,那飞天大盗摆明了冲着咱们老爷来的,咱们还得指着这些兵将替咱们挡灾呢!
那个中郎将蔡东成和其他三位千牛备首,跟这个刘奎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咱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呐。这件事儿是阿郎同意了的,你可得认真着办、隆重着办,万万不可叫人挑咱们的毛病。”
老罗连声道:“原来如此,晓得了,管事放心,这事儿我老罗一定办得叫他们没挑儿。”
“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么……”
侧耳听见了这句话,一丝冷意从杨帆眸底倏然闪过。
第二天一早,飞天大盗再入杨府,夜盗刘备身人头的事情就在坊间传开了,等到中午的时候,消息就已传遍整个洛阳城。
口口相传、层层渲染之下,这个夜入杨府杀死奉宸卫千牛备身刘奎的刺客已被传的神乎其神,据说这个刺客修有一口飞剑,可以杀人于千里之外,据说他有飞天遁地的本领,百万军中可取上将首级,据说……
而杨府里面,此刻正在为千牛备身刘奎隆重地操办丧事,书斋两层小楼整个儿变成了一座灵堂,一楼正厅里摆香案设祭,贡献三牲、时令水果,香炉蜡台等等,香案前又设了火盆,金银锞子烧得本来很雅致的小楼里乌烟瘴气的。
刘奎的尸体由老罗去找了一个胆大的裁缝来,许之以重金,一针一线地给缝成了全尸,装棺盛敛,置放于香案之后……
其实杨郎中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来邀好蔡东成,他也是毁容瞽目之后,心神已乱,再不复昔日的精明沉稳。刘奎死在这儿,而凶手明显还会再来,就算他往外赶,蔡东成、沈家辉等人也不会走了,他们与刘奎情同手足,这个仇岂能不报?
杨帆依旧干着夜晚打更、白天打杂的活儿,置办灵堂的时候,他就在里边跟着忙碌,蔡东成带着沈家辉三兄弟在刘奎灵位前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把凶手千刀万剐,为兄弟复仇,可他们怎想得到,凶手就在他们旁边。
午后,突然有大批刑部差人赶到杨府,武侯坊丁和杨府下人,统统被赶到侧院,从杨府正门经前厅直到后宅这处书斋,沿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书斋更是被刑部公人团团围住,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一看这架势,就是有重要人物将至,可惜就连作为二管事的老罗也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因为就连他这个负责操持丧礼的人也被轰出书斋了。
杨家后院的景色还是很秀丽的,虽然唐初园林并不怎么精致,不对环境进行太多的人为修饰,不设置太多的人文景观,但是胜在野趣盎然。
被轰赶到两厢侧院的武侯坊丁、杨府下人们知道将有大人物赶到,也没人敢胡乱走动,院内便尤其显得寂静。
马桥趁机回家去了,因为有大人物过来,暂时不需要他们这些人的时候,马桥向刘管事告了个假,要回去看看老娘。马桥的孝在修文坊是出了名的,刘管事也知之甚详。那时的人特别在乎一个“孝”字,反正府上暂时不需支派给他差事,所以刘管事很痛快地答应了。
秋天的园林,隐隐带些肃杀的味道,杨帆独自一人行走于林中,一副东张西望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初到豪门处处新鲜的样子,实际上他却是在熟记周围的环境。
很明显,随着刘奎的被杀,府中的戒备将更加严密,偷袭下手的机会将越来越少,他对府中的环境越熟悉,就越有利于他的行动。
杨帆正东张西望,佯观风景,默记着院中的道路树木、假山花草的位置,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喂!”
杨帆循声看去,就见路旁草丛中立着一盏路灯,杨家小姐雪莲就站在路灯旁。
路灯高及成人肩膀,呈石龛状,顶部瓦盖,六面设孔,罩之以细密铜网。这条路是通向书斋和后宅寝居之处的,因为杨郎中时常在书斋办公至深夜,常常行走于这条道路上,所以道路两旁隔不太远就设一个路灯。
杨帆走过去,弯下腰来,微笑着问道:“小小姐,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杨雪莲道:“家里要来一个大官,娘亲陪着爹爹到书斋等候去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在这儿捉蝈蝈呢。”
“哦,捉到了么?”
“捉到了!”
杨雪莲快乐地笑起来,回头指着那根路灯道:“喏,你看,我已经捉了五个,都关在这里面了。”
杨雪莲小心翼翼地打开路灯的罩网小门,一只蝈蝈想要跑出来,她赶紧又把小门关上,咭咭地笑道:“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杨帆笑道:“小小姐好厉害,一下子就捉到这么多。”
“唉!也不算多吧,现在蝈蝈越来越少了,再过些天就没有了,秋天最讨厌了,院子里的蝈蝈声越来越少,到最后你只能听到一只蝈蝈在叫,叫着叫着,不知道哪一天它的叫声就突然没有了。”
杨雪莲提着裙子从草丛中走出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杨帆,有些忧伤地样子:“你说,天冷了以后,蝈蝈会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死掉了呀?”
“这个……”
杨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太冷,所以藏到洞里去了吧。要是蝈蝈都死掉了,来年怎么又会有蝈蝈的叫声呢?”
杨雪莲歪着头想想,高兴起来,雀跃道:“对呀!你说的对,它们一定是跑回家藏起来了。”
杨帆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捉蝈蝈么?”
杨雪莲点点头道:“是呀!爹爹不喜欢我,娘亲又老是跟人打叶子牌赌钱,也不陪我,我从小就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我喜欢捉蝈蝈,有时候……”
她回头看看那正在路灯里鸣叫的蝈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觉得我跟它们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关在一个笼子里。可它们至少还有个伴儿呢……”
杨帆皱了皱眉,问道:“令堂常去打叶子牌么?”
杨雪莲道:“也不老是打叶子牌,有时候还颠钱、打双陆、掷骰子……”
杨帆默然。
小雪莲睇了他一眼,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逛什么呢?”
杨帆道:“哦!这不是因为你家来了大官儿了么,我现在没事做,只好到处走走。对了,你知道来的是谁么,怎么这么大的排场?”
杨雪莲道:“知道呀,听我娘说,来的是我爹的顶头上司刑部周侍郎,我娘说,周侍郎很厉害,虽然现在还只是侍郎,可是就连尚书都要看他的脸色呢,我家出了这么多大事,周侍郎很不高兴,今天特意上门来看看,亲自部署抓贼,这位周侍郎那么厉害,一定能抓得到那个坏人。”
杨帆刚要说话,刘管事的身影便出现在小径上,他一见杨雪莲,便叫道:“小姐,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今天府上来了贵人,小姐可不要乱跑,夫人正在找你,小姐快去花厅一块儿等着那位贵客。”
杨帆欠身道:“刘管事。”
刘管事看着杨雪莲跑远,回头看看杨帆,叮嘱道:“你最好不要跟小姐胡乱搭讪,虽然说我家小姐还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儿,不过……你最好离她远点儿,我们杨家的规矩大,阿郎给家里女人定下的规矩一直……,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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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天堂有路
说到这里,刘管事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酸楚地道:“以后,怕是阿郎也不会管得这么严了。”
他意兴索然地挥挥手道:“你去吧,好生在侧院儿里待着,不要胡乱走动。”
“是,那刘管事忙着,小的回去了。”
杨帆很尊敬地笑笑,转身行去。
“周兴?”
杨帆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个人,略作一番分析,他就摇了摇头,否定了周兴可能与己有关的可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的时候,周兴还只是北方地区的一个县令,直到近几年,武后权柄越来越重,有望革李唐之命,改天换日之后,才开始重用酷吏,替她剪除夺权的障碍,周兴因为酷厉狠绝的办案作风,得到武后青睐,这才青云直上,成为刑部大员。
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情,不可能与周兴有所牵连,周兴现在是刑部侍郎,事实上的一把手,不管是从关心下属的角度,还是从神都出现这样一桩重大案件的角度,他亲自过问一下下属的事情也正常。
他已经打听到,今日之蔡东成虽是左奉宸卫中郎将,赫赫将领,手握大权,但他当年是龙武卫的一个旅帅,此人十有八九就是韶州血案的具体实施者。伤了一个杨明笙,引出一个蔡东成,但蔡东成也是一个马前卒。幕后元凶,依然不曾现身。
看来,想要他现身,就得先吃掉蔡东成和他手下的四大金刚,才能迫使幕后首脑现身了!
杨帆一路思索着,回到了侧院。
那天,杨明笙脱口说出了一个名字:贺兰敏之。
杨帆业已打听过了,这个贺兰敏之是武则天的外甥,他的母亲是武则天的姐姐,也曾经受到过高宗李治的宠幸,受封为韩国夫人,他的姐姐贺兰氏也曾受到过李治的宠幸,受封魏国夫人。
而贺兰敏之本人,则在武则天将两个兄长流放之后,改其姓为武,入继为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的后嗣,受封周国公,可谓富贵已极。
然而后来武则天却以贺兰敏与外祖母杨氏媾和、贪墨公款中饱私囊、**太子李贤已选聘的太子妃杨氏等诸多罪名,令其改回原姓,发配岭南,途中贺兰敏之以马缰自缢而死。这就是贺兰敏之传奇的一生。
杨帆想不出这个贺兰敏之与韶州小村有何关联。
贺兰敏之此人据说放荡不羁,风流好色,然而此人俊俏英朗,一表人才,而且博学多才,再加上他显赫的家世和身份,所以在朝野中他都有许多朋友,这些人后来都受了他的牵连,纷纷被贬官发配。
杨帆怀疑,突兀建起的桃源村,很可能就是用来安置那些受贺兰敏之牵连而被贬谪的官员的所在,而村中十一姓家族,就是当年那些受牵累的官员。
然则小村建于贺兰敏之自尽之后一年,而屠村血案却发生在十一年后,这就有些古怪了。
如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山村的村民就是当初受贺兰敏之牵连的那些官员及其家眷,如果朝廷有意把这些人铲除,根本无需等待这么多年,更不需要用瘟疫这样的借口来掩饰。
更何况,韶州血案时,贺兰敏之早就变成了一坯黄土,朝野间也早就淡忘了这么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在十多年后,才突然对受其牵连者再施毒手?从他们诡秘的举动和所动用的人员竭尽所能掩饰身份和行踪这一点上来看,也不可能是朝廷所为。
杨明笙是韶州血案的具体实施者,从杨明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证明,屠村血案的发生肯定与贺兰敏之这个人有重大关系,这一点确定无疑。问题是:山村里到底有什么?这些“村民”到底有什么秘密,以至于有人要用屠村这种灭绝人性的杀戮行为来解决。
也许,只有弄清楚这个问题,才能找出真正的幕后元凶,杨帆思索良久,实无他策可想,看来只能以杀为饵,惊动那个幕后元凶现身了。
蔡东成手下四大金刚已去其一,剩下三人即便联手,也很难再发挥他们合手联击的本领,杨帆打算把四大金刚逐一铲除,最后再杀蔡东成,到那时候,如惊弓之鸟的杨明笙一定会向他真正的幕后主使求救。
灵堂摆了三天,蔡东成手下三大悍将在灵堂里守了三天,整个杨府严阵以待地挺了三天,拖得人困马乏,筋疲力尽,可是那个神秘的刺客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如此紧张的防范措施根本无法坚持太久,不要说那些武侯和坊丁,就算是刑部的公人和洛阳府的巡捕,三天下来都怨声载道了,再这么下去,不等刺客来杀,大家自己就垮了。
蔡东成与杨明笙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二人商量了一下,不得不恢复刚一开始的巡夜制度,大家轮班守夜,都能有个休息。
当晚,还是杨帆第一班巡逻,按照三班一轮换的规定,他们要四个时辰一轮换,也就是说,杨帆需要从入夜守到天明,一共八个小时,然后休息八个时辰,计十六个小时。
“嘘,嘘嘘!”
当杨帆走过一片树丛时,马桥又从里边钻出来,头上顶了草帽,向他着招手。
杨帆走过去,笑嘻嘻地道:“桥哥儿,藏得真是隐密。”
马桥把他拉到树下,责备道:“你傻了!这么卖命干什么,走来走去的,叫那刺客闯进来看见,一剑就结果了你,郎中府顶多送你一具棺材!”
杨帆自然明白马桥的好意,但他不能不走来走去,别人可以怠工,他不可以,他正在寻找下手的机会,只是府中的把守明显比以前严了很多,他要杀人容易,要不露行迹地动手比较困难。
看到杨帆只是腼腆地笑,马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道:“你呀,就你实心眼儿!”
说着,马桥探手入怀,摸出一样东西,递到杨帆手里。
东西入手,沉甸甸的,是个弧形的铁片,杨帆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马桥一边解着腰带,一边道:“这是锅底,我家有口锅漏了,原还打算补一补接着用的,我娘听说杨府发生的事儿之后,不放心,就把那口破锅敲成了两半。”
马桥说着,从后腰里又拔出一块铁片,递给杨帆道:“喏,你揣在怀里,前胸后背各一块,真要是……,说不定能有点用处。”
杨帆连忙推辞道:“不成,我用了,你怎么办?这是大娘给你准备的,你快拿回去。”
马桥道:“嗨,我趴在这儿呢,你担心个啥?再说,我家里兄弟多,真要有事……,也没事!一会儿,我找个更隐秘的地方去,往那儿一趴睡大觉,那刺客来也罢,不来也罢,我是说啥也不起来,更不会蠢到大喊大叫的,能有啥事儿?”
马桥系好裤腰带,往树丛里一钻,不放心地探出头来嘱咐道:“你别太死心眼儿,能偷懒就偷懒,哪怕是叫管事抓住,他顶多也就骂你一顿,还能怎么样?犯不着拿命去拼。”
“嗳!我知道了!”
杨帆虽说用不着这锅底盔甲,但是心里还是暖烘烘的,他当着马桥的面,把两片铁锅塞到衣服里,这才告辞离去。
其实带着这么两样东西,身手必然大受影响,所以离开马桥的视线之后,他转悠到上次遇见雪莲小姐的地方,前后看看没人,就把铁锅片取出来,塞到了杨家小姐雪莲藏蝈蝈的地方。
“你,在这干什么呢?”
杨帆把铁锅片踢进草丛,刚要系好腰带,不远处便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杨帆心中暗自一惊,这人竟能瞒过他的耳朵,好轻的步伐。
杨帆缓缓转过身,只见一个猿臂长躯,圆领长衫的人,头戴飘巾幞头,肋下佩一口千牛刀,手中紧握刀柄,伫立之势沉稳如山。这人正站在小径上看着他,身旁是一棵梨树,黄澄澄的梨子压弯了树枝,似乎就要搭到他的肩上,
“千牛备身沈家辉!”
杨帆一眼就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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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一池血
杨帆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哦!我……我看这儿没人,方便方便!”
杨帆摆出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
有茅房不去,看看四下无人,就在人家的花园里方便,被人撞见,当然不好意思,杨帆的态度无懈可击。坊间市井儿不知规矩,随处解手习以为常,他的举动同样不算离谱。
沈家辉厌恶地皱了皱眉,冷冷地瞥他一眼,沉声道:“警醒着些,一连三日那刺客没有来,恐怕今夜就会出现,如果你能有所发现,要及时示警,一旦抓到他,必有重赏!”
沈家辉的眼睛有点红,这几天他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连几天憋足了劲等着寻那刺客厮杀,结果连人影儿都没看见,他现在实已有些疲惫不堪了,如果不是一股为兄弟复仇的劲头儿支撑着他,早就倒头大睡了。
“是是是,将爷放心,您没看我这一直转悠呢么,小的可不敢偷懒。”
沈家辉“嗯”了一声,转身刚要离去,杨帆忽然讶呼道:“咦?那是什么?”
“什么?”
沈家辉霍然回头,刀呛啷出鞘,刀吟声未歇,他已跃现在杨帆身畔,身手果然极为敏捷。
杨帆手指草丛,一脸惊疑地道:“将爷,您看那儿,那是什么?”
沈家辉纵目望去,疑惑地道:“哪儿?发现什么……嗯!”
一语未了,沈家辉便觉丹田巨痛,想都没想,他就提肘向杨帆撞去,而杨帆一击得手,立即飘身离开,沈家辉这一撞,几乎是挨着杨帆的衣襟,送他飘飞到两丈开外。
沈家辉低头一看,小腹鲜血汩汩,已然染红了衣袍,没有发现的时候,他身上还有些力气,一看到自己身上的创口,顿时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霍然抬头,狠狠地看向杨帆。
杨帆肋下有一口佩刀,刀依旧佩在那儿,不知何时,他手中已经握了一柄短刃,刃口殷红的鲜血正一滴滴洒落。
沈家辉曾经盘问过杨郎中手下那两个与刺客交过手的部曲,也同那两个人印证过武功,结果自然是完胜。所以他认为,既然那两个人能跟刺客打得难解难分,那名刺客的武功就不会太高明。
如此一来,他一直搞不明白,在他兄弟四人中,刀法最沉稳、最凌厉,武功最高明的刘奎到底是怎么坐在那儿不动,就被人一刀斩下头颅的。
现在他知道了,知道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刺客的身份张扬出去,叫他的兄弟们知道,免得他们再步了自己的后尘。
“刺客是……”
沈家辉长吸一口气,连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嘶声高呼起来。
可他刚一张嘴,就发现那个远在两丈之外,好象站在灯下静候晚归主人似的小子,已然鬼魅般出现在他的面前。沈家辉一向以自己的身法轻灵而自傲,现在他才发现,这人比他更快,比他要快得多。
“刺!”
人跃现面前。
“客!”
短刀收,横刀出,刀扬起,光晕如轮。
“是!”
“噗!”地一声,人头飞起。
那人头飞起的刹那,杨帆心头好像被滚油烫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痛,痛中又带着一种难言的快意。他依稀又看到了阿姊那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间的身影,看到了那高高飞起的一腔血、一颗头。
“谁在喊,什么……事……事……事……快来人呐~~~~~”
不悦怒叱的声音迅速变成了惊恐的绵羊音,从一个应声赶到的刑部公人口中响起。
杨帆早已脱兔般遁走,临走前还在沈家辉小腹伤口又搠了一刀,让那创口稀烂,再难分辨具体是什么锐器所伤,当他窜进草丛的时候,还没忘记捎上那两片铁锅底。
平素对杨家宅院里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认真的了解和记载,这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杨帆兔起鹘落、形如魅影,顷刻间就走得不知去向。
当后宅里沸反盈天的时候,杨帆已在他表演过狗刨的那片池水中把刀洗净,插回了腰间,池水微微漾起一抹红,随即就被整片池水消融了,淡淡的再也看不出那是血的痕迹。
流不尽的仇人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这一池水,染成一片红!
※※※※※※※※※※※※※※※※※※※※※※
“刺客到底是谁,为什么他能如此准确地找到我的人,予以剪除?”
杨明笙的卧房内,蔡东成怒不可遏地质问道。
蔡东成久在行伍,从一名小卒,一步步杀到中郎将的高位上,如今位高权重,不怒自威,偶一发作,那股煞气,更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那副怒气勃发的样子却丝毫影响不到杨明笙,杨明笙已经看不见了,即便能够看见,他也丝毫不惧。
蔡东成的一身杀气,是在军伍中养成的,是在两军阵前浴血厮杀中拼出来的,杨明笙只是一个文官,他甚至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但是他喝令一声“斩!”从而人头落地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贩夫走卒、市井匹夫。
杨明笙亲自判斩的官儿有的是,其中不乏与蔡东成官阶相当的官员,甚至官位尤在其上的官员,就连李唐宗室、皇亲国戚,他都判过斩刑,监过斩刑,蔡东成如何吓得倒他?
杨明笙坐在床上,冷笑连连地道:“这个人既然能够找到我,可见他下了多大的功夫。此人处心积虑,一定早早就在查我,将我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而今,你的人那么招摇,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堂堂的千牛备身。你在我的府里大办丧事,闹得无人不知,试想,他如何还不知就里?”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完全说不通!”
蔡东成在房间里重重地踱着步,每一脚踏下去,地板都为之一沉,发出沉闷的一声“嗵!”一连折损两员大将,他心痛,真的是心痛了,这四个人不但是追随他多年的兄弟,感情深厚,而且也是他掌控左奉宸卫的主要班底,四大心腹。
心腹不是想培养就培养的,光是一个忠心就不易得。随随便便提拔上来一个人,能有追随他二十年的老部下可靠么?
更何况,没有足够的能力,如何替他控制掌管着奉宸卫的那些骄兵悍卒?十二千牛备身,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些位置呢,一旦出了空缺,又岂是他想提拔,就可以再随意提拔几个自己人的。
他像一只困狮似的,眼睛都红了:“就算如此,可他如何能准确地辨识我的人的身份?他们都已穿了便服,那人怎么可能在府中准确地找到他们,居然没有枉杀一人?”
蔡东成霍地站住脚步,扭头看向杨明笙,略现憬然地道:“不对!你的府上,一定有内奸!”
杨明笙怒道:“放屁!某治家甚严,能在某府上做事当差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其中时间最短的,也已被某使唤了三两年了,个个忠心耿耿!”
蔡东成晒然道:“忠心?你居然相信忠心?如果人心可信,当年韶州桃源村一百多口,怎么会被斩尽杀绝!”
杨明笙反问道:“你不相信忠心,那么你认为,刘奎、沈家辉一班人,如果利字当头,也会出卖你?”
蔡东成阴沉沉地道:“只要有足够的好处,为什么不会出卖我?”
杨明笙嘿嘿地笑起来:“可惜了刘奎和沈家辉,冤魂不远呐,如果听到你这番话,他们一定会很伤心。”
蔡东成脸色一变,道:“忠心耿耿的人固然有,然而身居上位者,如果把属下的可靠一味地寄托于他的忠心,丝毫不加防范,那就是最大的愚蠢!”
杨明笙轻轻点了点头,赞许地道:“不错!你这句话我倒是赞成,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内奸出自我的手下。府里不是调来了许多刑部、洛阳府的巡捕公人,还有武侯坊丁么,如果有人替那刺客通风报信,想必就出自他们之中。”
蔡东成摇头道:“不可能!刑部和洛阳府的公人,是案发之后,由上司指派的,事先谁也不知道自己就一定会被派来。而坊丁武侯更不用说,那是因为人手不足,临时起意才调过来的,调来的人更是坊正和不良帅随意安排的。
刺客怎么可能事先就同他们之中的人牵上线?等他们入驻你的府邸之后,几乎寸步不离,就算曾经离开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管是威逼利诱,都不大可能让他们成为刺客的同谋。
杨郎中,除非你仇家遍天下,让刑部、洛阳府和这修文坊的不良铺、坊正,所有人统统联手想要对付你,才有可能让他们串通一气。所以,如果有嫌疑,一定来自于你的府中!”
蔡东成的分析的确非常合理,杨明笙的信念不禁有些动摇了,他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P:今天有书友说,以前你的书,总有个脉络可循,让我比较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这本书,各种的猜不到啊!很多发展,我认为会这样,结果一看更新,却是那样走,仔细想想,确实更合理,也更出人意料。嘿嘿,得意中,清晨,诚求推荐票。
第七十三章 两道篱
蔡东成微微眯起了眼睛,沉思片刻道:“对那个刺客,我们迄今找不到一点线索,也许这个内奸,就是抓住他的关键,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设计,先挖出这个内奸来!我打算……”
蔡东成压低了嗓音,和杨明笙窃窃私语了一番,杨明笙颔首道:“好!我也想看看,我这府里头,到底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背叛本官的事来!”
他仰起头,尽管他整个脸上都蒙了一层层的白布,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习惯性地仰起脸来,“看”着蔡东成道:“关于当年桃源村一案,有人寻仇的事情,要不要跟他说一声。”
蔡东成嘿然冷笑道:“当年的事情,咱们做的如此不干净,居然留下一条漏网之鱼,这事儿一旦让他晓得,安知不会加罪于你我?如今咱们被这条漏网之鱼搅得焦头烂额,那位主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叫他知道了又怎么样?
像他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会把这个人、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是……都敢杀的!最后,这事还不是要由你我两人来解决,没得白白受他一顿训斥。”
蔡东成吁了口气,看看杨明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讥讽道:“我一直很奇怪,你都弄成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活着做什么?如果你早一点死,对你的仇人和朋友,都是一件好事!”
蔡东成拂袖而去,走到屏风边时,突然又站住,扭过头来,恶毒地道:“甚至对你的家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杨郎中,做人做到你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人了!真是令人钦佩之至!”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杨明笙的双拳忽地握紧起来,握了许久许久,又缓缓地松开,喃喃自语地道:“为什么……我开始希望那个刺客能成功呢?”
※※※※※※※※※※※※※※※※※※※※※※※※※
当天,蔡东成回了一趟奉宸卫,向上司继续告假。
等他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三十名士兵,每个人都携有弓箭。
调动军队,哪怕只是区区几个人的调动,都是非同小可的事,绝不可能没有军令而私自调遣,以官兵的身份去做巡捕公人的差使更是大忌,军中一般不会同意,此例一开,军队还成其为军队么?
刑部、大理寺和洛阳府也不愿意,出了案子就要调军队,那他们岂不成了摆设,说明他们为官无能么?
不过,杨郎中府上的这件案子,动静实在是太大了一些,先是一个堂堂的刑部司刑郎中被人弄成了残废,接着两个千牛备身在杨家身首异处,据说这件案子连高高在上的天后也知道了。
是天后亲自过问了此事,奉宸卫才允许蔡东成借调了三十名士兵,并从武库给他们配发了非出征做战和演武训练时不得动用的弓箭。
据说因为这件事,洛阳府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可是管着这么大的一座洛阳城,又实在抽不出更多的公人,所以洛阳尉唐纵亲自跑来,也带来三十个人,都是从各坊抽调出来的精明能干的武侯和坊丁。
唐纵把他带来的这些人和杨府的家丁护院、以及本坊的武侯坊丁们逐一配对,以旧带新,共同执行巡逻,以加强杨府的警戒。
当这些“坊丁、武侯”们被带到杨府里时,杨帆看看他们虽然故意错开队形,但是腰杆儿依旧挺拔、神色依旧严峻的样子时,杨帆眼中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们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挤眉弄眼的嘻笑,果然不愧是“精明能干的武侯和坊丁”啊!
这时,马桥迈着一步三颤的不良坊丁步向他颠了过来,兴高采烈地道:“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咱们就安全多了。”
杨帆看看马帆像安了弹簧似的乱颤的脚,再看看那些新来的坊丁、武侯们无一例外的沉稳有力的双腿,轻轻笑了:“是啊,这一下……真是安全多了。”
晚间,杨明笙的府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武侯坊丁往来不息,人员虽众,却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安静,除了脚步移动时的沙沙声,什么都听不见,这派森严气像,简直就像一座军营要塞。
一座五角小亭中,千牛备身黄麒麟坐在石几上,面前的石案上摆着一壶酒,一只肥鸡。足有五斤重的肥鸡已经被他啃掉了大半,面前一堆鸡骨头,全都啃得干干净净。
黄麒麟圆圆的身子,身躯虽然比较肥胖,不过却没有一丝臃肿迟钝的感觉。在“铜墙铁壁”四兄弟中,他年纪最小,排行居末,可是因为比较肥胖的身材,看起来似乎比几个兄弟年岁还要大一些。
在他左侧坐着上一回单手就把杨帆打下水池的刑部公人王武略,右侧则是杨府护院花小钱,杨帆和一个新分来的坊丁倚着亭柱站着,
黄麒麟“呸”地吐掉一块鸡骨头,抹一把油渍渍的嘴巴,冷笑道:“这一回,咱们调了军兵来,我倒要瞧瞧,那个刺客,他能不能快得过弓箭!”
花小钱自那晚死里逃生后,一直有些惊恐无状,闻言不禁担心地道:“黄备身,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这弓箭能对付得了他么?”
黄麒麟“哼”了一声道:“不用把他吹的那么神,高手,黄某是见识过的,可是再厉害的高手,身形速度也不可能快得过弓箭,你听说过哪个所谓的高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能以一敌百了?”
刑部掌固王武略忍不住问道:“黄备身,既然中郎将请了旨意,从军中调来劲卒,弓箭也是特批的,何不调些弩来,弩不是比弓威力更大么?”
黄麒麟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曾在军中待过,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武略脸上一红,拱手道:“正要黄备身赐教。”
黄麒麟丢下一根鸡骨头,抹抹嘴巴道:“弩比弓射程远,射得准,杀伤力大,这是不假,不过弩也有不及弓的地方。常言说,五箭一弩,就是说,对一个熟练的箭手来说,要射出五箭的功夫,弩手才能发出一箭。
我们不能调来更多的兵丁,这府中又到处是花草亭阁,只消一矢不中,那刺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用弩如何捕捉他的身形?再说,这儿不比两军阵前,弩比弓笨重、形体也大得多,单兵扛着走来走去的也不方便!”
黄麒麟又拿起一块鸡肉,说道:“何况,对一等射手来说,弓的杀伤力也未必就不如弩。咱大唐名将薛仁贵当年任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的时候,要率军出征西域,临行时高宗皇帝赐宴为他饯行。
席间,高宗皇帝对薛将军说:“久闻将军善射,古人善射者,可一箭贯穿七层甲,你今日不妨以五层甲试射一箭给朕瞧瞧。”
当时我就在校军场上,站得离点将台最近,听得清清楚楚。薛将军听了旨意,命人取来他的宝弓,只一箭,就把五层皮甲射穿,高宗皇帝见了大惊失色,立即命人去宫里取来自己的那套明光铁铠宝甲给薛将军换上,生怕薛将军在战阵之上受了冷箭。嘿!普通的铠甲尚且无法挡得利箭,何况这全仗轻身功夫高来高去的飞贼。这军弓要对付他足够了,只要他挨上一箭,就休想逃掉。”
花小钱和刑部公人听了黄麒麟所言顿时惊叹不已。
唐初军制,披甲士兵要占全部士兵的六成,但是限于钢铁生产能力和不同战场环境的需要,再加上强悍弓弩的克制和辽阔战场上有得是办法避免与重骑兵正面冲突,耗资巨大、实战效果不佳的重骑兵已基本退出历史舞台,所以当时的甲胄主要是皮甲、木甲、布甲、皂绢甲等,披挂铁甲的并不是很多。
那柔韧粗厚的皮甲叠起来一刀未必刺得穿,而且它们堆叠起来还会产生缓冲卸力的作用,可唐弓居然一箭就能贯穿五层皮甲,在战场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杨帆听着他们的谈话,却是暗暗冷笑不已。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对方的用意了。
调弓手来,的确有加强杨府防范的目的,希图利用弓箭杀伤刺客,但是那三十名所谓的坊丁和武侯……
杨帆看了看他对面那位据说来自崇政坊的坊丁,这位仁兄叫段未峰,老段双腿并拢,站得仿佛标枪一样笔直,双眼平视前方,既便扫视左右时,态度也是非常的警觉,姿态也是非常的严肃。
杨帆不禁暗暗叹息一声,蔡东成真该找些兵**来,而不该调来这么多精兵,一个训练有素的精悍士卒,一举一动早就养成了习惯,哪有那么容易冒充武侯坊丁?
很显然,刘奎和沈家辉莫名其妙的死亡,已经让他们产生了怀疑,他们怀疑杨府内就有刺客或者刺客的同党,所以他们用了一明一暗两手。明着调进来三十名弓箭手,负责对付刺客,加强威慑作用。
而暗的一手就是那些冒充武侯坊丁的兵丁。如果刺客就在府中,或者刺客有同党在府中,另外三十名扮成武侯坊丁的士兵就负责把他揪出来。
杨帆暗暗提高了警觉,不能按部就班一点点地来了,必须得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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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三岔口
杨帆思索着,目光投注在前方一片树丛上,这里隐藏着一个弓箭手,这是杨帆看到的,问题是,对方既然已经开始怀疑刺客或刺客有同党就在杨府之中,并且加强了内部人员之间的互相监督,那么弓箭手的配备,是否会叫他们全然知晓?
杨家宅院虽大,但是以弓箭的猎杀范围,三十个人不需要过于分散,一个地方至少安排两名弓箭手。黄麒麟高挑灯烛,在这里喝酒吃肉,分明是以他自己为饵。那么,这个位置甚至可能有第三名弓箭手?
杨帆思索已定,向对面的段未峰笑了笑,小声道:“段兄,小弟去方便一下。”
“等等,我也去!”
标枪似的站在那儿,一脸不苟言笑的段未峰一见忙也追上来,可是杨帆并未赶向茅厕,而是绕到亭左一丛花木后面。这小亭三面环有草木,一面是一条碎石小径,他就大模大样的走向其中一面,开始宽袍解带。
花小钱回头瞧见,训斥道:“你干什么呢?”
杨帆回头道:“小的方便一下。”
花小钱大怒道:“当这儿是你家菜园子呢?不知道茅房在哪?这儿也是能方便的?”
杨帆被他一顿训斥,讪讪地系了裤子,灰溜溜地走开了。
花小钱扭头对黄麒麟道:“府里头压根就不该用这些人的,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什么规矩都不懂。”
黄麒麟微笑道:“多双眼睛、多双耳目总是好的,除非那刺客会隐身术,否则这些人多少总会有些用处。”
杨帆向茅房走去,那个叫段未峰的“坊丁”快步跟上来,杨帆扭头笑道:“段兄也要方便一下么?”
段未峰依旧一脸的不苟言笑:“还是互相照应一下吧,那刺客说不定随时会来。”
进了茅房,杨帆佯装解手,飞快地思忖着,方才他走向的花木丛中并没有藏人,他看到的那名弓箭手就藏在小亭的右侧,那里视线宽广,可以照应到三个方向,如果有第二个弓箭手,既然没有藏在左边,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藏在小亭后面的花丛里。
而这个方向已经不能再做一次试探了,现在他们已经对内部的人起了疑心,如果采用对耗的方式也不妥当,万一他们把武侯和坊丁都赶出去,或者把杨明笙送往别处,势必会给自己增加更大的困难。
唯今之计,只能速战速决。可速战速决,能不能挖出他们幕后的真正主使呢?一步步地施压,才会让幕后元凶更容易主动现身呐……“”
杨帆心中取舍不下,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天爱奴对他说过的话:“遇事当三思而后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剑就能解决的,多动脑子,说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杨帆轻轻叹了口气,眼下的事情,岂是动动脑子就能解决的?
要引蛇出洞……
引蛇出动……
杨帆心中暗暗下了决定,留下杨明笙一条线就够了,先把蔡东成一行人解决掉,只剩下杨明笙一个人,他势必会主动向他的幕后主使求救,又或者……
正想着,外边传来段未峰不耐烦的声音:“杨帆,你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杨帆笑嘻嘻地走出去,摸着肚子道:“段兄不方便一下吗?”
段未峰强忍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杨帆笑嘻嘻地跟在他背后,目光却落在段未峰的佩刀上,刀在段末峰的腰间摆来摆去,那是与自己的刀一模一样的一口制式钢刀。
两个人回到小亭的时候,黄麒麟眼前已只剩下一堆鸡骨头,他打着饱嗝站起来,说道:“某也去方便一下。”
花小钱和刑部公人王武略同时站起身来道:“我等与备身同去。”
“好机会!”
杨帆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眼前几人站位的变化虽只是一刹那,却足以让他把握。杨帆忽然惊“哎!”一声,一掌便削在段未峰的后脑,同时纵身向前扑去。
段未峰应声便倒,黄麒麟抬头,看见杨帆一掌砍昏了段未峰,讶异之色刚刚一闪,又见他纵身向自己扑来,不由为之大惊,马上便伸手拔刀。
他刚刚抽出刀来,杨帆已平掠而至,手中刀用尽全力,搠穿了黄麒麟的胸腹,手腕一抖,用力一绞,五指便如斜挥琵琶,斩向王武略的咽喉。
速战速决!
如果失败,杨帆也不怕就此暴露了身份,他这个坊丁的身份,本来就是为了探察仇人下落才选择的,既然敌踪已明,也就无所谓了。当然,如果继续有这个身份为掩护,对他有极大的帮助,如非得已,他还是不愿暴露的。
王武略应声便倒,与此同时,黄麒麟回刀反撩,左肘后撞,侧身外翻,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黄麒麟虽然肥胖,身子却异常灵活,辗转腾挪,连攻带守,片刻功夫就换了好几个身形。
但是当他退到石栏边站定身子,气力就已耗尽,他的肚子被一刀攮进去,又斜挑着划出来,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肠子拖曳在地,也不知拖曳了多远,暗影下看不清流出的鲜血,可他知道那正汩汩流出的淡黑色的东西,就是他的鲜血。
“嗖!”
一支利箭射出,是从亭后花丛中射出的,这里果然埋伏有弓手,这弓手的反应果然够快,然而就在小亭中方寸之地,杨帆的身形一直在动,平掠刺杀黄麒麟,一手撑石台,单掌击碎王武略的咽喉,侧身翻滚而出,兔起鹘落,一气呵成。
而小亭中,黄麒麟正倚栏站着,王武略与花小钱也站着,等于是在三个可能埋伏有弓箭手的方向都有一座肉屏风,弓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而且抓住了几人站立间的缝隙,迅速射了一箭,可是要想射中杨帆,实也不易。
杨帆举手投足间杀了黄麒麟、王武略,猱身闯进花丛,花丛中一声惨叫,杨帆又一头撞进了另一边花丛,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弓箭手被人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屠宰的份儿。
花小钱木鸡般站在那儿,浑身冰冷,牙齿打战,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也实在是太快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刺客就在府中,而且就在自己身边,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朴实、也很老实的杨帆。
“快……”
花小钱只喊了一个字,“来”字还没出口,他的眼睛就突出了眼眶,此时,杨帆正自花丛后站起,手中拿着一张大弓。
这时一支白桦弓,制式唐弓,弓身木质及装饰用的桦皮都非常好,弓在未完全伸直的状态下,长度为一米六十多,几近一米七,比杨帆的身体也矮不了太多。
弓弦正在颤动,颤动的速度极快,肉眼几乎看不见,亭中灯光的照耀,只能让人隐约看出弓弦的位置有一团光晕。
花小钱缓缓低下头,就看见自己的心脏位置插着一支箭,可掼五层甲的利箭,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三棱箭翼钩住了他的心脏,六个血槽把他心脏泵压出的强劲有力的血液,从伤口向外激射。
花小钱茫然抬起头,眼神涣散,他的嘴角抽搐了一步,双膝一软,就坐回石凳。杨帆快步闪过来,一刀斩下黄麒麟的人头,然后飞快地摘下花小钱肋下的刀,又把自己的血刀塞到他的手中。
花小钱坐着,双眼中隐隐有一层光泽在动,但那是被灯光反映出来的,如此你自己看,会看到他的眸中已全无生机。
人声四起,叱喝不绝,一个个身影从四面八方向这里飞奔过来,杨帆立即倒掠回去,仆倒在段未峰身旁。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拨人便冲到了。
他们看到,亭下挂着的气死风灯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黄麒麟仰面摔在围栏上,一半身子倒在栏杆外面,腔子上已经没了人头,腰部以下软软地悬在栏内,肚腹处一片血肉模糊,王武略侧卧在地,一动不动。
花小钱怔怔地坐在石案前,仿佛已经吓傻了,对所有围过来的人都视而不见,但是仔细再看他的心口,便叫人倒抽一口冷气,一支利箭深深贯入了他的身体,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之所以不倒,竟是因为那枝箭抵在了石案上。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话,灯笼、火把,静静地燃烧着,偶尔传出“噼啪”的声音。及时赶到的众人当中,地位当然以千牛备身吴少东最高。
吴少东尖颌隆额,双颊微陷,看着精瘦,但是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看着甚有英气。他缓缓走向黄麒麟,伸手想扶,终于还是收回了手,长吸一口气,霍然转身,厉声问:“方才,谁先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