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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关     醉枕江山txt下载     醉枕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章 困兽

    杨帆自李府寿宴之后,只是偶尔去独孤府一趟,其余时间都在公孙府陪着小蛮和阿奴。

    自从杨帆回到小蛮身边,小蛮腹中的孩儿倒不像前几天那么闹腾了,大概是因为老爹回来,老娘开心,心情平稳,他在娘亲肚子里也舒坦了。只是偶尔开心起来,才会再度拳打脚踢的表现一番,以示他的存在。那时候就是杨帆夫妻最开心的时候,他们感应着胎儿的一举一动,会笑得合不拢嘴巴。

    虽说小蛮的临产期已经近了,可是具体时间却还是不能确定,这对年轻夫妻当初浑浑噩噩的,一开始小蛮连自己已经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如今又哪能确定具体的产期。孩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娘肚子里,一时没有了要问世的模样,他的娘亲倒是静极思动了,整天跟郎君腻在公孙府的后花园里也觉无聊,便缠着杨帆带她出去逛逛。

    杨帆看她虽然大腹便便,可走动起来倒还轻便,拗不过她的一再要求,这几天便带着她游尽了长安城。有时,他们会去大慈恩寺、青龙寺,看那西域胡人表演吞剑、吐火,有时会去东西两市采买东西。

    出行的时候,阿奴和小蛮也会像长安贵族妇人一样,戴一顶遮了全身的“羃離”,因为同行的还有一个公孙姑娘,所以没几天的功夫,大慈恩寺前表演幻术的胡人和东西两市卖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小贩们,便都掌握了一条规律:

    当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陪着三个头戴“羃離”的女子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那个男人会很大方的打赏、会很随意地买一堆破烂,如果那男人不舍得花钱,三个“羃離”女子中身材最高挑的那位姑娘会吼的,所以杨帆很快就成了他们最欢迎的一位客人。

    杨帆带着三个闲极无聊的女人整天东游西逛的时候,姜公子一直住在卢家府邸,闭门不出。

    夕阳西下,姜公子提一壶虾蟆陵的“郎官清”,缓缓走在满地红叶之上。

    满地红叶猩红如雪,白衣飘飘玉树临风,时而他也会举壶酌上一口美酒,修长的背影颇显寂寥。

    因为本属于这座府邸的主人已经携家眷撤回范阳,因此宅中显得非常荒凉,缓缓步于其间的姜公子也尤其显得孤单,虽然他的旁边还亦步亦趋地陪着一个人,可是从他骨子里,依旧透出无尽的孤单。

    亦步亦趋尾随其后的那个人,正在轻声地向他禀报着:“大食宝马咱们今年一匹也没有得到,因为自河中地区而来的马贩,都被突厥十姓部落给劫住了。契丹和回纥给咱们提供普通战马匹的那几家马商,现在与小飞将张义走动越来越近,今年给咱们提供的普通战马较之去年也少了六成,明年……恐怕会更少……”

    那人越说心中便越是恐惧,偷偷抬头睨一眼姜公子的脸色,从侧后方看去,姜公子的脸色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怒意,可姜公子平静时是这样,大怒时也是这样,那人不知道公子现在是否已经勃然大怒,心中更是惴惴。

    姜公子淡淡地道:“大食马能解人语,最受官宦豪门和军中将领喜爱,这不仅仅是一笔收入的问题,也是联系我们与世家豪门和军中将领的一条纽带,断不得!而普通战马……,突厥和回纥那些马商惟利是图,不管沈沐出多少钱,只要我们都比他多出一成价钱,也未必就抢不回来!”

    “是!”

    身后那人见公子没有发怒,暗暗松了口气,可是嘴里却有点发苦。

    安西四镇是东行要道,而沈沐早早就与西突厥十姓部落建立了联系,就连西突厥十姓部落中的突其施部大首领乌质勒能够取代阿史那斛瑟罗,成为十姓部落的真正可汗,都是靠沈沐的资助。

    如今,安西四镇到手,西突厥十姓部落返回故土,回报终于开始了。

    这一项回报就是宝马。

    大食马高大威武,是高门大姓乃至各地军中将领最爱之物,一匹宝马千金难求,可是自西域诸国过来的宝马,都被西突厥垄断,转而入落沈沐的手中。

    不只是马,还有骆驼。

    骆驼是沙漠之舟,沈沐对西突厥十姓部落的投资,使得他现在独占了西域八成以上的骆驼生意。而骆驼不仅是商队通过戈壁和高原荒时脚程最迅速也最安全的代步工具,朝廷的军队重新拓展到安西四镇,影响远及河中地区后,对骆驼的需求量也是与日俱增。

    大食马虽好,可是价格太过高昂,大唐军中是不可能大量装备的,所以普通的军用战马,依旧以蒙古矮种马为主。大唐自己也养马,但所养战马远远不能满足军队的要求,每年需要购入大批战马,来源就是西突厥和回纥。

    而小飞将张义纵横西域做马匪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就与西突厥和回纥两国最大的几个马匹供应商建立了联系,早在姜公子长安斗法失败,被迫弃经营多年的长安败走洛阳时起,这几个与他合作多年的大马商就倒戈投向沈沐一方。

    正如姜公子所说,这不仅仅是一笔庞大收入的问题,而是通过军马生意,对军方和西域各大势力能够施加的影响和与他们之间建立的密切关系。拥有这些,他才是呼风唤雨的无冕之王,没有这些,他能影响谁?

    姜公子似也知道此事说来容易,挽回实属不易,缓缓行了片刻,又道:“当务之急,是建立我们新的马匹来源,沈沐在西域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多年,如今风头正劲,一时不可掠其锋芒,那我们就同渤海靺鞨、室韦和奚部落建立……”

    姜公子说到这儿,突然站住脚步,眼神直直望向天空,半晌之后,脸色陡变:“沈沐去了高丽!”

    两人长安一战是为了争权,可对世家来说,无异于同室操戈。斗法之后,世家承认了沈沐的强大和姜公子的失败,但是对沈沐也做了惩罚,直接把他“发配”到高丽开拓商路去了。

    可是姜公子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杨帆会安心只待在高丽么?他去高丽,究竟是身不由己,还是主动为之?

    想想他当初经略西域时的种种手段,如果说投资于突其施的大首领乌质勒还算是有迹可寻的话,他派张义去做马匪就完全是天马行空了,谁能想到他的真正目的不仅仅是以战养战培养一支私兵,还是籍此同突厥和回纥的大马商建立联系?

    以他一向喜欢把真实目的深藏不露的作法,他去高丽,只怕也是冲着渤海靺鞨、室韦和奚部落等东北地区的强大势力去的。姜公子越想越是惊惧,心中躁热,掌心都沁出汗来。

    旁边那人见他脸色难看之极,小心翼翼地道:“属下立即安排人着手接触渤海靺鞨、室韦和奚部落的大酋首领试试,或者……沈沐未必想得那么久远。”

    姜公子就像脖子生了锈,半晌才艰难地摇了摇,道:“牛马原是我们的一项重要生意,如果要弃了这一门生意,另辟财路,固然容易,可是我们多年辛苦打下的人脉关系就废了,所有因这项生意才联系起来的强大势力,都会断了。”

    他不止脖子像是生了锈,声音仿佛也生了锈,涩得十分难听:“你且试试吧,如果事不可为,那就转向南疆,川马和滇马虽然矮小一些,却有长力,短程不及大宛良驹,远路却还更胜一筹,凭着咱们昔日结下的交情,他们未必不收。沈沐想困死我,彻底毁掉我的基业,不可能!”

    话犹未了,便有一人远远行来,虽不是奔跑,可是步伐迈得极大,速度极快,比常人奔跑还要迅疾几分,一路行来,激得脚下猩红枫叶翻飞不已,倒似他脚下架了一对风火轮,一路行来,烈焰翻腾。

    “公子,洛京以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急报!”那人到了姜公子面前,连礼都来不及施,便匆匆递上一份密札。姜公子匆匆拆开密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一双手都有些微微地发起抖来。

    女皇武则天调秋官郎中杨帆入天官衙门,任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自武则天登基以后,便按周制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改为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天官衙门就是吏部,隋唐时期,吏部就是尚书省六部之首,杨帆升官了!

    姜公子倒不在乎杨帆升官,也不在乎他从刑部调到吏部,问题是为什么这时升他的官,为什么让他权知天官侍郎,权知就是代理,杨帆代理吏部侍郎,那吏部的吏部司、司封司、司勋司、考功司就全部在他掌握之下,他就有权决定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等一切!

    此时此刻,武则天突然把杨帆调到吏部,并且给了他几乎可以在吏部行使的一切权力,目的何在?

    姜公子马上想到了正在朝廷、世家等各方势力紧锣密鼓、兴高采烈、有志一同地大搞清洗的南疆边州,马上想到了所有人都眼红红地盯着的那块肥肉,女皇帝……要把这块肥肉交给杨帆来分?

第六百零一章 逐鹿

    姜公子失魂落魄的,只顾想着杨帆一旦掌控此事的可怕后果,一时倒没想起如果杨帆主持其事,外派南疆的许多官员都来自杨帆的举荐和考评,他对南疆的控制力也必将大增,而杨帆与沈沐是盟友,那时他姜公子意图在南疆打造一条新的马匹输入渠道的打算也将成为泡影。

    “公子?”

    那人等了半天,不见姜公子有什么动静,便试探着唤了一声。

    姜公子长长地吸了口气,沉声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只鹿,如今却掌握在杨帆手里。鹿不是他的,但是他肯把鹿轰向谁,谁就能多啃一口肉……。这件事要是弄不好,他会粉身碎骨,连同那块肥肉一起,被蜂拥而至的豺狼虎豹嚼个粉碎,可要是弄好了……”

    姜公子的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才有些嘶哑地道:“我知道了,叫袁霆云来见我!”

    那人松了口气,应声离去。

    姜公子又对身后那人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就按我们方才所说的开始行动!”

    身后那人抱拳一揖,也像一阵风似的,卷着满地的枫叶悄然离去。

    姜公子慢慢仰起头,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难道连老天爷都在帮他?我叫乔文达上书奏劾于他,告他贪恋女色,滞留长安不归,以女皇一向冷厉的作风,应予严惩才对呀,可是为什么……他没有被打回原形,反而获此重任?”

    姜公子虽然聪明,可是囿于身份地位,却不了解帝王心术,也错估了当前的形势。如果此刻天下太平,朝中风平浪静,杨帆弃公就私,以武则天对自己江山的重视,断不容此大臣,必然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可是眼下这种局面,杨帆的作用远比他的过失对武则天更有用,那么他有些瑕疵,反而会让武则天觉得此人可以托付:有缺点的人,才不可怕。

    武则天正苦于此事无法完美解决,这时候柳循天递上密报,杨帆就进入了她的视线。想想他的忠心,他对武氏家族的亲近,他与南方诸族酋领的交情,再想想他作为一个庶族寒门子弟对世家高门本能的抵制和仇视……柳徇天的汇报,让武则天对杨帆更加器重和信赖,而杨帆与角逐中的各方势力的关系,又最符合武则天的利益要求,选择杨帆来担此重任,就是必然之举。因此种种,武则天不用杨帆这个“愣头青”来承担此事才怪。

    对独孤宁珂来说,这是她的设计;对武则天来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根本不会发现其中有别人的诱导。

    渠成水自来。

    诸多世家其实一直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来诱导对他们有利的国策的出台与实施,润物无声,从来不曾明刀明枪地与朝廷作对,申张自己的主张,如今独孤宁珂只是把相同的方法用在一个人、一件事上罢了。

    姜公子想着事情对自己越来不利的变化,心中的苦涩意味越来越重,忍不住举起酒壶,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他一向很自律、很节制,平素也是只喝茶,不饮酒,可是现在,他觉得什么都入口无味,只有这酒……虽然烈酒入喉只觉其苦,却已是他唯一能下咽的东西。

    袁霆云匆匆赶来,在姜公子身边站定。

    姜公子修长的五指攥紧了酒壶,就像紧紧地扼住了某人的咽喉:“杀掉杨帆,要快!”

    ※※※※※※※※※※※※※※※※※※※※※※※※※终南山,千峰碧屏,深谷幽雅。

    一处不知名的幽雅山谷里,倚山就势用竹木搭建了几间精舍,外围篱笆,院内地上还有鸡鹅闲走,状极悠闲。

    天空澄碧,南归的雁阵自那高空之中轻轻掠过,就像滑行于碧海之上的雁行舟。远远的,有袅袅笛声传来。

    竹篱前一棵如盖的大树,大树前紫艳的菊花或吐苞或怒绽,为这晚秋的画卷涂上了一抹最艳丽的色彩。

    树前还有一块平整的长方形青石,青石上摆着一张棋盘,两侧各有一人盘膝坐在蒲团上正在下棋。

    两个人年纪都很大了,白发白须,身着宽松舒适的白叠布对襟短衫,下着一条黑色的宽腿裈裤。

    两个老人看起来像是一对正在下棋取乐的山中隐士,但他们手中拈着棋子半晌不动,却只低低交谈着。

    如果杨帆在这里,他会马上认出左边挽道髻的那位老者就是陇西李阀的李慕白,而对面那位,乃是荥阳郑阀之主。

    郑老的语气很凝重,但是满脸浓密的皱纹却已很难牵起什么生动的表情:“杨帆调任天官郎中,权知天官侍郎。三品以下官员的迁降任免,便取决于其手了。女皇此举,看来是要把南疆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杨帆去分了。”

    李慕白摸挲着手中的黑子,缓缓说道:“若只是一个职位的任免,或可由得吏部做主,如今南疆诸州那么多空缺,皇帝本人是一定会过问的。”

    郑老白眉一扬,不悦地道:“我自然明白!事情虽然交给杨帆去做了,但他提供的名单,要让皇帝满意、让方方面面都满意,这才能得以实施。可是他既主持此事,总能比别人多些便利。

    南疆这些空缺,有七成是必然要由各方势力来瓜分的,大家心知肚明。剩下的,就是这三成空缺,这三成空缺,得之或失之,变数太多,所以无论得失,都在各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而恰恰是这三成的空缺,才是打乱平衡的关键,我们要争的不就是这些空缺么?”

    杨帆即将出任天官府郎中,权知天官侍郎一职的消息,姜公子是第一个知道的,紧接着就是各大世家了,而此时传旨的中官还在往长安的路上,杨帆还不知情。这种事,官方的效率永远是排在后面的。

    郑老一俟得知消息,马上就来找李慕白商议此事了。

    李慕白双眼微微垂下,缓缓道:“郑老有何高见?”

    郑老向前倾了倾身子,沉声道:“再与杨帆谈判!”

    李慕白呵呵一笑,道:“老郑,杨帆的胃口太大了,他要的……是显宗之主!”

    郑老把脸色一沉,道:“依我看,那个卢宾宓早该让位了。他执掌继嗣堂以来都干了些什么?所谓的隐宗,当初只是负责做些显宗不宜出面的事情,只是他手下潜字号的几个人物,如今呢?不但跟他平起平坐,甚至后来居上。卢宾宓此人刚愎自用,眼高手低,实难担此重任!”

    李慕白掌握棋子,轻笑不语。

    这话别人可以说,唯独他不能说,因为沈沐就是他栽培起来的,但他当初也没想到沈沐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只是赏识这个晚辈,赐给他一座湖,谁晓得这小子苦心经营多年,居然把湖变成了一片海。

    可在外人眼中,却不免要以为这是他一直在幕后策划、扶持,意图让沈沐夺姜公子之权,所以这时候他是要避嫌疑的。

    郑老见他笑而不答,生气地把手中白子往棋盘上一掷,怒道:“你我多年知交,对我还要有所忌讳么?你个老东西,倒是说话呀!”

    李慕白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老郑,你应该清楚,一旦让杨帆坐上这个位子,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将掌握巨大的财富和势力,而且,他不只要对世家负责,还要对继嗣堂这个半独立的存在负责。

    因此他的一切决定,在不影响世家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自主决定,我们不能时时控制他。这与宰相不同,宰相的一切权力来自皇帝、来自朝廷,随时可以罢免他,再换一个人来做,而成为显宗宗主的人,可以掌握巨大的私人力量。

    时间短些还好说,一旦时日久了,他不但自己将融入其中,他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要成为其中的重要一份子,他不是我们的人,可他将来必然拥有一个扎根于继嗣堂的强大家族,如何保证他的家族始终与我们利益一致,始终为我们所用?”

    “那就让他变成我们的人!”

    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李慕白和郑老头儿大惊失色,霍然扭头望去。别看这里如同山间隐士所居的一处茅舍,可是外围早就撒了人手,他二人在此议事,方圆三里之内都不可能再有一个人,除非修得天眼通、顺风耳,谁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听见他们说话?

    扭头一看,就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拄着一根拐棍,正吹胡子瞪眼睛地向他们走来,这老头儿身板儿倒是极硬朗。李慕白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来人是太原王氏之主。

    李慕白皱眉道:“你这老家伙怎么来了,小心被朝廷耳目探得消息,引起警惕。”

    王老头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拄着拐棍走到他们面前站定,说道:“老夫不来,由得你们两个老家伙在这扯皮么?你们是不急,错过这个机会,你们还有得是机会,可我王家对这次机会可看重的很,视此为王家重新崛起的一个关键!”

    郑老关心的是如何把杨帆变成自己人,赶紧问道:“老王,你且说说,如何让他变成自己人?”

    王老头儿嗡声嗡气地道:“这还不简单?老夫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儿还有十多个呢,随便挑一个嫁给他,他不就是咱们自己人了?”

第六百零二章 秤砣

    郑老听了双眼顿时一亮,联姻的确是个好办法。

    联姻的作用不在于婚姻本身,夫妻感情好不好没关系,但是籍由这个举动,别人就会把你们看成一个整体。薛绍的两个哥哥反武,薛绍也被处死,原因就在于此。在这个以家族为基本社会单位的时代,婚姻和亲族关系,就是无可否认的最牢固的同盟。

    像后来的一代才子李商隐,是牛党要员令狐楚的门生,却娶了李党要员王茂元的女儿,尽管他从没同牛党有过什么敌对行为,却从此被视为李党,牛党得势后对他竭力打压,李商隐空有一身才华,却终生不得抒展。

    世家虽然高傲,却也并非从不与五姓子之外的人联姻,只是他们的大多数子女都只在五姓家族内部联姻。郑老听了这主意心中欢喜,连忙招呼王老坐下,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招女婿的事情。

    也难怪老王着急,太原王氏可是最早登上一流门阀士族的人家之一,东汉王允以他为国家、社稷的力挽狂澜之功,把王氏家族推为天下名门。自此风云变幻,王家却始终屹立不倒,直到本朝,又遭大劫。

    高宗李治的王皇后就是太原王氏之女,所以武则天上台前后,王家被打压的最惨,若非如此,来俊臣虽然猖狂,也没有胆量敢强娶王氏之女。也正因此,太原王氏比其他几大世家更迫切需要这次机会。

    王老得意地道:“我等世家建立‘继嗣堂’,本为有助于各世家,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耗用世家的力量自相残杀、争权夺利!如今,显隐二宗势成水火,而杨帆却与隐宗交好,如果让他成为显宗之主,显隐和睦一家,便可避免内耗了。”

    李慕白叹了口气,道:“杨帆若做了世家女婿,皇帝会怎么看?还会把这件重任交给他么?”

    正讨论得兴致勃勃的王、郑二老同时一怔,难道让杨帆效仿来俊臣,也来一个强娶,以强娶为掩饰?可是这样一来,看在天下人眼中,假强娶也成了真强娶了,王家已经丢了一回脸,还丢得起第二次脸么?

    李慕白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向卢家交待?‘继嗣堂’虽然强大,却也脆弱。说它强大,是因为它有我们这些世家暗中提供财力、物力、人力,提供各种支持,所以它拥有巨大的力量。

    说它脆弱,是因为整个继嗣堂,不管是显宗还是隐宗,都依赖于世家的幕后支持,其核心成员也都来自各大世家,所以,他们首先要维护的是家族的利益,其次才是继嗣堂,一旦激怒卢家,‘继嗣堂’中的卢姓子弟答应么?”

    郑老脸上的怒意渐渐敛去,沉吟片刻,不太确定地道:“继嗣堂既然是由来自各大世家的精英组成,当然要能者上,庸者下,卢宾宓技不如人,让他退下来想必卢家也无话可说!”

    李慕白摇摇头,道:“这是自欺欺人!卢宾宓若平庸无能,叫他让位,卢家也无话可说。但是眼下卢宾宓做事虽然不甚高明,却也没有大错!卢家宥于毒誓,刚刚撤回范阳,如果这时撤了卢宾宓之权,卢家会怎么想?”

    郑老沉着脸不说话。

    李慕白又道:“卢家的力量有多大,你们是清楚的。山东士族之中,卢氏如今排名第二,依附于卢氏的小家族不计其数,如果我们的举动激起卢氏的强烈反弹,山东氏族的同盟就此瓦解,你以为女皇帝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么?”

    郑老和王老面面相觑,迟疑半晌,王老问道:“那么,你有何良策?”

    李慕白把棋子抛回棋盒,愁眉深锁地道:“还没想到!”

    ※※※※※※※※※※※※※※※※※※※※※※※※※※杨帆陪着小蛮逛了几天长安城,腹中的娃儿又开始躁动起来,杨帆可不敢再领着她到处游玩了,这两天小夫妻安份下来,只是在公孙府上待着。

    谁料,杨帆不出门了,登门拜访的人却陡然多了起来,贵客往来,络绎不绝,大多是关陇集团的世家子弟。

    关陇集团虽是以军功起家,崛起的时间太短,底蕴还嫌不足,不过关陇集团如今的核心人物是关中四姓韦裴柳薛,这四大家族可也是千年高门。

    京兆韦氏,如今是死而不僵的关陇集团的领袖人物,河东裴氏更是整个天下最著名的家族。‘百家郡望,四姓为先;天下氏族,莫如裴氏!’

    关陇集团作为一个庞大的集团虽然没落了,可是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这都是早在关陇集团形成之前就已存在的大世家,关陇集团在关中兴起之后,他们才成为其中的重要一员。

    现在这个庞大的集团日益没落,可这几个大世家的生命力却犹在,他们是不会轻易没落的。实际上这几大世家完全可以甩开这个已经成了包袱的夕阳集团,可是这个集团一旦没落,他们势单力孤,势必不能与山东士族抗衡。

    正所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他们还幻想着关陇集团能够重新崛起,不愿意放弃重振关陇集团的努力,自然就想与杨帆有所接触。

    只不过,这几日频频登门的都是关陇世家的年轻一辈,一来还是他们的眼光问题,虽然他们已经感觉到杨帆是一个关键,但是对他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却还估量不足;二来,从李太公寿宴上的那场风波来看,杨帆已与山东士族交恶,对他们的招揽自然一拍即合,根本不需要长者们折节下交。

    公孙不凡的夫人裴大娘就是裴氏家族的人,虽然在裴氏家族,裴大娘这一房是偏房别支,不是重要人物,可是这几天裴氏家族年轻一辈的嫡房子弟却常常登门来探望这位远房姑姑,拜访过姑母之后,他便去寻杨帆聊天,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物,娘家人一连数日登门,她就察觉不对了,这天一早她的嫡房侄儿裴秋黎又来到公孙府上,先到佛堂见过姑母,便想去找杨帆叙话。裴夫人唤住他道:“秋黎,你实话对姑母讲,这几天频频登门,究系为何而来?”

    裴秋黎是个刚及弱冠的年轻人,听到姑母问话,便垂手站定,答道:“姑丈一向不喜牵涉世家之事,因此父亲大人吩咐,若是姑母不问,便不必说起。如今姑母垂询,侄儿不敢不答。不日……朝廷将有旨意到,杨帆将调任天官衙门,权知天官侍郎……”

    裴夫人眉头微微一挑,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吏部虽是选官的衙门,却也不能一手遮天。三品以上者要皇帝亲自选授,五品以上者要宰相点头,六品以下者,也须报请门下审复。杨帆便是做到了吏部尚书,值得裴家如此巴结?”

    裴秋黎苦笑道:“要说巴结,却也不然,侄儿本来就喜欢他的品性为人,原就想与他交往的。再一个,姑母潜心修佛,不知如今世间变化。南疆如今……”

    裴秋黎把如今朝中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对裴大娘说了一遍,又道:“机缘巧合之下,杨帆这个五品郎中偏就成了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秤砣虽小,能压千斤,那就不能把他当成一个铁疙瘩来对待了。”

    裴大娘这才恍然,既然事涉自己的家族,虽然她近年来潜心修佛,性情日益恬淡,却也不能漠然视之了。

    裴大娘思索片刻,道:“杨帆这人机警异常,虽然他还不知详情,可这两天贸然拜访的世家子弟多了,他心中必有思量。你若想跟他攀图交情,徐徐发展,只怕反被别人捷足先登,不如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谈!”

    裴秋黎这几天与杨帆相处愉快,可惜一直没能谈到正题。他年纪轻,骨子里还有一种世家子弟的清高,有些羞于启齿,如今得到姑母这番点拨,才下定决心,长长一揖道:“姑母教训的是,侄儿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每日在他身边的可不只侄儿一个,众目睽睽之下,侄儿实难与他谈及正题。”

    裴大娘道:“既如此,你今日且一如既往,明日早些来,姑母为你二人制造机会!”

    裴秋黎大喜过望,连忙长揖道:“多谢姑母成全!”

    公孙家客人往来不绝,大多是以前从不登门的人物,以前偶尔来往的独孤世家反而没了动静。船娘把关陇集团众多子弟频频拜访公孙府的消息告诉正在盘膝打坐的宁珂姑娘时,宁珂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小小得意的样子,就像偷了两只鸡的小狐狸。

    卢府,姜公子满脸阴云地盯着跪坐于面前的袁霆云,屈指叩了叩几案,沉声道:“两天了,你还毫无动静,是不是我的话你也可以不听了?”

    袁霆云苦着脸道:“启禀公子,公子吩咐下来,小人便马上着手准备了,可……这两天杨帆一直没出门,小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他的夫人快生了,胎动频繁,杨帆每日守在府上,绝不外出。”

    “那就上门去杀!”

    姜公子冷冷地说了一句,扭头对端坐在墙角的陆伯言道:“劳烦陆老一同前往,必、杀、杨、帆!”

第六百零三章 警兆

    一烛如月,把明亮柔和的光洒向床头。

    杨帆伏在床边,瞪大眼睛敬畏地看着,他的面前是圆滚滚的一个大肉球,肉球偶尔会轻轻动起来,时而向左,时而向左,每当它有所动作的时候,杨帆脸上惊讶、好奇、开心、欢喜的神情便接连出现。

    小蛮躺在榻上,背后倚着柔软的靠垫,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轻轻抚摸着肚皮,又怕挡了郎君的视线,所以只在腹部边缘轻轻地抚摸着。

    “小家伙在里边干嘛呢?”

    杨帆好奇地问,这时的杨帆,不是义气重然喏的江湖游侠,也不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他笑得合不拢嘴,说出话来充满了大孩气。

    小蛮微微皱起眉,猜测着道:“我感觉……小家伙在用手指轻轻地点呢,一下一下的,就像小鸡啄蛋壳似的。哎哟……”

    “怎么了?”

    杨帆紧张起来,小蛮却“咯咯”地笑:“这小子,踢了我一脚!”

    她这一笑,肚皮颤动起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兴奋了,这里一拳那里一脚的耍起了醉拳,杨帆把手轻轻搭在小蛮的肚子上,感觉着小家伙有力的拳脚,先是眉开眼笑,继而有些紧张地道:“今晚小家伙闹腾的厉害,要不要找医士来看看?”

    小蛮不在乎地道:“不用啦,前些天你不在的时候,小家伙比现在闹的还厉害呢,我感觉是快生了。你不用担心,大娘已经把医士、稳婆都请到府里来,如果我这边有状况,他们随时会来。”

    杨帆这才放心,返身又自小几上取过一碗正在晾着的夜宵。这是一碗红枣板栗粥,煮粥的米是卢城稻米。米粒青如白玉,煮出的米粥浆汁如乳、油亮溢香,杨帆用汤匙调了调,对小蛮道:“已经不烫了,来,吃一点儿。”

    小蛮放下衣服遮住肚皮,起身从杨帆手里接过粥碗,把熬得稀烂的米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自打显怀以来,小蛮的食量就变得惊人,比以前的饭量至少大了一倍,杨帆自然是巴不得她多吃一些。

    欢喜地看着小蛮把一小碗粥吃的干干净净,杨帆笑着接过小碗,又把湿毛巾递给她擦了擦嘴,细致入微的体贴,让小蛮心里甜甜的。

    吃过夜宵,两人又坐在榻边低低地说了阵话儿,床头的红烛已燃去三分之一,小蛮打了个哈欠,杨帆见她疲倦,马上柔声道:“天色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

    偎在他怀中的小蛮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像只慵懒的猫儿。

    杨帆扶着她小心睡下,又把一张叠起的小垫子放在她的小腿下,她的小腿因为怀孕有些浮肿,睡觉时要在小腿下面垫个小垫子,这还是裴大娘告诉杨帆的法子,否则这个即将做父亲的年轻人哪懂这些。

    “好啦,你好好休息!”

    杨帆在小蛮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将帷幔轻轻放下,透过薄薄的帷帐,他看到小蛮正望着他甜蜜地微笑。

    杨帆轻轻吹熄烛火,走出门去,门外就是耳房,两个中年婢妇正坐在耳房里,一见他出来,忙站起身恭送。裴大娘担心年轻的丫环嗜睡,特意派了两个睡觉警醒,而且生过孩子的中年婢妇伺候小蛮的起居。

    “有劳两位!”

    杨帆照例向她们两个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这才穿过耳房,向外面走去。

    孕妇腆着个大肚子,睡觉时常常需要侧着身子,做丈夫的年纪也轻,睡觉不踏实,顶一下碰一下的可不得了,所以遵照裴大娘的嘱咐,杨帆被剥夺了陪娘子同榻而眠的权利。不过只要是对娘子和孩子有利的事情,杨帆自然是遵照执行,绝不敢有半点违背。

    杨帆走出小蛮的住处,并没有马上回去休息。

    徘徊在秋意深深的池塘边,踏着一地如霜的月色,杨帆负着双手,心神渐渐沉静下来。

    挑唆南疆土蛮首领对派驻该地的流官进行种种干涉,是独孤世家的手笔,独孤世家又岂会不关注京里的一举一动?在姜公子得到消息的同时,独孤家就得到了消息,紧接着杨帆也就知道了。

    虽然传旨的中官还没有到,杨帆却已清楚自己即将到吏部赴任,而且要从女皇手中接过这块烫手的山芋,如何妥善解决此事,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但是现在还缺少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山东士族的妥协!

    同关陇集团进行接触?

    独孤世家原本就是关陇集团的一员,它比谁都清楚,关陇集团的没落已成定局,除非趁着关陇集团奄奄一息,于军队还有一定的影响力,马上再来一场天下大乱,来一个七十二路反王,他们才有用武之地,否则无人可以挽回他们的颓势。

    而且杨帆此前同继嗣堂的隐宗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也就等于同山东士族保持着密切的接触,他不可能抛弃这个强大的盟友,与一个注定没落的集团缔结同盟。

    在李太公的寿宴上,嘻笑怒骂地嘲讽世家子弟,目的是赢得尚武的关陇集团的欣赏,如果当时郑宇、崔液、王思远等人不主动挑衅,杨帆也会另找机会。

    包括透露他即将成为南疆官员空缺分配的关键人物的消息给关陇集团各大世家,都是独孤宇和他的策划。

    引来关陇集团的招揽,是为了给山东士族施加压力,给山东士族施加压力,最终的目的还是同山东士族的力量结合。

    驳斥山东士族子弟,博得尚武的关陇世家赏识,目的依旧在山东士族。而这种小冲突,也绝不会放在那些世事练达、利益至上的山东士族的长者们眼中,不致于酿成不可调和的矛盾。杨帆一直很注意这个分寸。

    如今不管是关陇集团还是山东世家,都已经知道他们垂涎三尺的南疆机缘,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杨帆。可是关陇集团只派些不上台面的晚辈子弟来拉交情,由此可见他们在政治上迟钝的嗅觉,以及眼光的短浅和魄力的不足。

    至于山东士族迄今没有动作,在杨帆看来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在李太公寿宴上,早已经见过各大世家的头面人物,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山东士族确实没必要派些作不了主的子侄晚辈来和他攀交情。山东士族要么不出面,出面时必定是已经决定向他妥协。

    环环相扣的一个计划,没有太多的阴谋和计算,完全是因势利导,让整个环境和条件的变化,使得对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做出这样的选择时,他们也只会认为这是客观形势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而不会察觉是有人从中运筹。

    只不过,这若烹小鲜的高妙手段,杨帆一直以为是号称“算无遗策”的独孤宇设计,却从来也没想过这竟是那个看起来楚楚可怜、弱不禁风,走几步路都要香汗细细的宁珂姑娘一手导演。

    杨帆负手抬头,看着天边皎洁的明月,心中暗暗盘算:“朝廷旨意快到了,山东世家如何决定,也该有个眉目了吧?”

    他却不知,为了这件事,山东士族各大世家如今正在频频接触,却始终拿不出一个让各方都满意、都同意的方案,那些老头子们已经急得快要拍桌子骂娘了。

    池边小径一阵悉索,杨帆闻声望去,恰见一道倩丽的身影缓缓走来。

    杨帆嘴角逸出一丝笑意,举步迎了上去:“又跟公孙姑娘比剑了?”

    “她根本就是以虐我为乐!”

    阿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一见杨帆就向自己的男人诉苦:“人家这么欺负我,你也不说帮我的忙,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晓得人外有人。你不知道她每次赢了我,得意洋洋的那副样子有多可恨!”

    阿奴本来是不想再跟公孙兰芷比武的,却架不住她的再三央求,结果被虐也就成了必然。

    杨帆哈哈大笑起,道:“她是女人嘛,胜之不武。再说,她明知你剑术不如她,一再迫你动手,本来就是想逼我为你撑腰,我偏不跟她动手,不遂她的心愿,咱输了也算赢了。”

    “赢个屁!”

    阿奴大发娇嗔,抬腿就踩他的脚面:“我被她欺负,你很风光么?”

    “风光倒不然……”

    阿奴踩得当然不痛,她哪会真的用力,只是想向她的男人撒娇而已,所以杨帆不躲,只是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她,笑嘻嘻地道:“我只是喜欢!”

    阿奴大怒,瞪起杏眼道:“喜欢?你喜欢我被人欺负?”

    杨帆握着她的双肩,柔声道:“喜欢你向我诉苦,喜欢你找我撑腰,喜欢你这副小女人的样子!”

    阿奴用胳膊肘恨恨地拐了他一下,不听他的甜言蜜语,霸道地提条件:“少来!你帮我打败她,替我出口恶气,否则,以后少碰我!”

    “真的呀?碰你会怎么样呢?”

    杨帆扮出一副猪哥像,故作轻佻地挑起她娇嫩的下巴,那张揉合着天真妩媚、娇艳可爱的小脸便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月色给这张俏脸蒙上了一层薄纱,五官略显朦胧,可她的眸光却像星辰一般明亮。

    杨帆的视界里满是她柔媚的眼波,禁不住心中一荡,便缓缓俯下身去。阿奴脸蛋微红,乳鸽似的胸膛微微起伏,丰润的唇珠微微开合,一双明媚的眼睛羞涩地闭了起来。

    在公孙姑娘的长剑面前,她是手下败将。在杨帆的亲昵面前,她根本就是予取予求的俘虏、女奴。

    池塘轻荡涟漪,几只飞鸟倏然划破水面。

    杨帆的唇距阿奴的樱唇还差一寸距离,陡然被她用力推开。

    杨帆讶然:“莫非今晚女奴要造反?”

第六百零四章 四杀

    “有人来,有人自林中来!”

    天爱奴推开杨帆,急急说道。

    她腰间还插着剑,刚刚才与公孙姑娘比过,此时一探手,剑亦出鞘。

    有人来倒也没什么,这里是公孙世家,难免会有哪个家仆下人从旁边经过,这时亲热虽然不妥,分开也就是了,但是有人自林中来,那就可疑了。

    这时是夜间,就算不是夜间,公孙府上的下人奴仆也不会放着道路不走而从林间穿越。阿奴方才就是沿着林间小路走过来的,一只飞鸟也没有惊动,宿鸟也明白道路旁边常有人经过,会选择林中栖息。

    此刻宿鸟受惊,必是有人自林间潜来,天爱奴在姜公子身边是个侍女兼保镖,还常常替他执行杀人任务,对这些事再警觉不过,所以杨帆察觉飞鸟掠池水而过还未察觉有什么异状,天爱奴已经感觉到了危险。

    天爱奴掣剑在手,林中潜行的人见行藏已露,便迅速跃了出来。

    四个人,高矮胖瘦老中青,年龄身材各有特色,最特别的是他们手中拿的东西。

    月色下,当先一个矮胖老者,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好象要来池边钓鱼,竹竿一晃,隐隐有一丝光华在月光下陡然一闪,这竹竿上真的有线,却不知线头上有没有钩。虽说月华如霜,却是无法看个清楚。

    第二个人是个年过中年的妇人,空着两只手站在那里,正好站在杨帆和天爱奴左边的退路上,双臂悬垂,不晓得她是打算空手迎敌,还是另有武器没有取出。

    第三个人堵住了杨帆和天爱奴的退路,手中持一对魁星笔,虎视眈眈,那对魁星笔是精钢打造,在月光下非常耀眼。

    第四个人挡在他们的右侧,身材魁伟高大,紧攥着双拳,同样没有持着兵刃。

    奇门兵刃比较少见,也少有人练,但是一旦练成,必定有独到之处,所以杨帆只一看这四个人的架势,心中便生起一种危险的感觉。

    “天地四杀?”

    天爱奴骇然惊呼,那四个人作势合围本来就待进攻,听天爱奴一说,再向天爱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阿奴姑娘?你还活着……”

    话犹未了,杨帆已经动了,不管来人是什么人,摆出这副架势,明显就是要杀人,所以他一见四人合围,就已决定先下手为强,天爱奴惊呼出四人的绰号时,杨帆连对方来自何处都清楚了。

    杨帆手中无刀也无剑,但他正在池边,池边有石凳,杨帆身形一展,便扑向那个身材最高大、看起来也最威风的大汉,身形斜掠的同时,他已抄起石凳,脱手一掷,石凳抢在他之前,呼地一声咂向那大汉的面门。

    杨帆一动,那矮胖老头立即一振臂,看不见的鱼线与鱼钩带着一股奇异的风声划向杨帆斜窜出去的身影,但是天爱奴正在他当面,一道剑光立即向他劈面砍下,同时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抖肩、矮身、前扑,脚尖在地上一点,一蓬泥土便向后面执判官笔的瘦削男子扬去。

    阿奴在姜公子身边多年,不但知道这几个人是什么人,而且非常熟悉他们的武功,阿奴一身武功很杂,天地四杀这几个人也都指点过她杀人的技巧。

    她之所以比剑败于公孙兰芷之手却一直不服气,正是因为她不只会用剑,她练的是杀人的功夫,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功夫,如果只用剑比武,她只能发挥出五成的战力。

    她熟谙四人的武功特点,这时全力出手,又趁着四人满脸惊愕,手下微微一顿的功夫,立即抢得了先机,不但避过了那位中年妇人自腰间抽出的软剑,逼得胖老头儿撤竿回防,还用一蓬泥土逼得清瘦汉子退了一步。

    清瘦汉子手中两支判官笔本来一支刺向杨帆大腿,一支戳向阿奴后心,却因这一蓬泥土被迫后撤,化解了他这一招。

    “吼!”

    杨帆扑得又快又急,那魁伟大汉若要闪避勉强还来得及,但是杨帆脱手掷出石凳,抢在他身形之前砸向大汉面门,大汉就躲不开了,急忙大喝一声,一双铁拳向石凳狠狠砸下。

    杨帆连百十斤重的石锁都能玩得随心所欲,这二十多斤重的石凳全力掷出该有多大的力道,那大汉双拳狠狠击中石凳,只听“轰”然一声,石凳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石块。

    杨帆见他竟以血肉之躯将石凳击得粉碎,不由大吃一惊,急忙把腰杆一挺,原本想要捣向他胸腹间的双拳便换了方向,仿佛两颗天外流星般砸向他的太阳穴。

    杨帆见这大汉果然威武,不知他有什么横练硬功,怕双拳击打胸腹破不了他的硬气功,立即改击他的太阳穴。血肉之躯总有一些地方是练不到的,比如后脑、太阳穴、双眼、下阴,内气无法运行至此为屏障,也没有肌肉进行物理防护。

    大汉双拳奋力砸碎石凳,双臂都震得酥了,他双拳上套着的生铁打制而成的铁拳套也因这一次撞击碎裂开来,合着碎石落地,指间血迹斑斑,他已清楚地感觉到,有三根指骨已经断了。

    碎石有大有小,激起一蓬石粉,碎石虽然落地,石粉仍如雾飞扬,紧接着两只拳头就穿过粉雾,仿佛两柄铁锤,重重地砸在大汉的太阳穴上。

    大汉又是一声大吼,双眼几乎都被杨帆砸出了眼眶,两道鲜血从他的鼻孔里飚出来,复又被杨帆合身一撞,整个人都飞起来,仰面摔进池塘,“蓬”地溅起一大片水花。

    天地四杀,甫一交手就死了一个。

    大汉死不瞑目。

    深更半夜的,突然有人跑到你家里来,把你团团围住,拿刀拿枪的,你总该问一句:“来者何人,意欲何为吧?”可杨帆没有。

    他们是为了杀杨帆而来,根本就不想和杨帆废话,也不想自报身份,他们原想等杨帆惊问来意时便同时动手,可他们既没想到杨帆身边那个女人会武功,更没想到这个会武功的女人是他们以为早就死在华山的天爱奴。

    在惊讶地发现天爱奴的身份时,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了愣,这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可是对方的身手比他们只高不低,这一刹那就足以瓦解他们的合围优势,戴铁拳套的大汉被杨帆一双肉拳砸裂脑袋,死了!

    这四个人都是精于杀人的人,片刻的惊讶造成的无措在一闪一退之间就已化解,又见大汉惨死,其他三人都动了真火,立即猛扑上来。

    天爱奴知道四人之中以那矮胖老者武功最高,尤其是他的渔杆,渔杆本身可作枪化棍,杆上的鱼钩和柔韧的渔线更是飘忽不定,在白天还好些,在这晚上除了他自己根本无人知道武器将自何方袭来,此人将是她和杨帆最大的威胁,所以一步抢得先机,便剑式连绵,只管逼紧了持渔杆的矮胖老者。

    只要被她欺近身来,这老者武器的优势反而会变成弱势,所以天爱奴人剑合一,步步紧逼,胖老头儿连退六步,六道剑光自面前攸然闪过,第七步还未站定,又是一道剑光刺向咽喉,老头儿被逼得连愤怒的吼声都来不及发出,只得再退。

    只因没想到杨帆身边有个他们以为早已经身故的天爱奴,四人便失了先机,优势荡然无存。天爱奴逼退矮胖老者,那中年妇人和清瘦青年立即合攻杨帆。天爱奴的“死而复生”虽然是个意外,但他们的任务目标是杨帆,杀死杨帆之前自然不会与天爱奴纠缠。

    杨帆并不忌惮清瘦青年的魁星笔,虽然说一寸短一寸险,这青年手中一对魁星笔穿、点、挑、刺、戳,如同狂风暴雨一般,但是杨帆纵然手中没有兵器,自信二十招之内也能夺了他的魁星笔,刺穿他的喉咙。

    但是旁边再加上一个中年妇人的软剑,杨帆就有些应付不来了,那妇人掌中一口剑屈之如钩、纵之如弦,舞动之间风声飒飒,如同一条灵蛇。软剑虽不适合像硬剑一样砍和刺,却可以割,轻易就能割断血管和关节处的韧带。

    一口软剑在那妇人手中就像一条鞭子,不断地抽向杨帆,一击不中只要一抖就能迅速再来一击,根本不需要掣剑屈肘,动作迅急,防不胜防,杨帆空着双手可无法应付一柄软剑再加上两支判官笔。

    “有贼啊!”

    “杀人啦!”

    那铁拳大汉的两声惨呼把两个巡夜的家丁给唤来了,两人只道公孙府上来了小贼,这要是逮住了小贼,家主少不了一份赏赐,兴冲冲地提着灯笼跑来一看,两伙人杀作一团,刀枪闪亮,气势惊人,吓得两个家丁扔了灯笼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用比公鸡打鸣还要亢奋的声音凄厉地大叫。

    “喊什么喊,那儿有贼?”

    两个家丁拿出吃奶的劲儿,刚刚跑出几步,迎面就有一个红衣少女,提着一口比太阿剑还长的大号宝剑跑过来,兴奋得就像听到自家养的小母鸡头一次下蛋后发出稚嫩叫声的老太太,眉开眼笑、满面红光。

    公孙兰芷把天爱奴虐了一阵,等天爱奴气跑了,公孙大姑娘自鸣得意地又耍了一会剑,正想回去沐浴休息,便听到杨帆所住的跨院里传出一声惊呼。

    这跨院与演武场只一墙之隔,公孙姑娘正考虑要不要跳过来看看,又犹豫这不是淑女作派,忽然又听一声惨呼,这下可真的按捺不住了,管她淑不淑女,一个箭步就窜上了墙头。

    两个家丁一见最喜欢舞枪弄棒的大小姐到了,心中大定,连忙回身指点,只是恐惧一时不能消除,牙齿格格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孙兰芷气得一把将他们推开,一眼瞧见池畔情形,顿时大喜叫道:“阿奴、二郎,你二人好不讲义气,这样的好事却不叫我!”

第六百零五章 死劫

    公孙兰芷一到便身剑合一,扑向那位手持软剑的中年妇人。

    公孙兰芷嗜剑如命,一见这妇人使得也是剑,自然选择了她。

    那妇人正在“耍蛇”,陡见一道剑光乍亮,如后羿射日,光曜九天,不由大吃一惊,急忙一圈软剑,向公孙兰芷迎去。

    “铿”地一声,两剑相交,公孙兰芷双足落地,兴高采烈地道:“好剑法!再来!”

    公孙兰芷舞动一柄比太阿神剑还长的四尺有余的长剑,霍霍生风,劈向持软剑的中年妇人。两人这一动手,杨帆压力大减,立即对那使魁星笔的削瘦青年发动了反击。

    天爱奴如今长住公孙府,身上不会带着她那些用来杀人的小玩意儿,单凭一支剑可远不是那矮胖老者的对手,如今她只是仗着抢得一步先机,步步紧逼,不让那老者缓过劲儿来,一旦那老者稳住阵势,阿奴势必不敌,杨帆只能速战速决。

    剑本轻灵之物,可是到了公孙兰芷手中却是大开大阖,势道雄浑,仿佛她手中持的不是一口剑,而是一杆直来直去的枪、一根顶天立地的棍,方圆数丈之内,尽被她的剑光笼罩,月色如霜,映着长剑,寒光层层如轮。

    可那中年妇人运剑,声势虽远不如公孙兰芷,一时之间倒也不致于败了,她那一口剑就像挣扎在虎口下的一条灵蛇,虽然注定失败,可一时半晌也不会束手,凭着坚韧的毅力,它依旧在竭力挣扎着,点点寒光似繁星点点,每每一刺便化解了公孙兰芷的凛冽攻势。

    公孙兰芷这一仗可打得痛快,手中一口剑简直如劈山断岳,虎虎生风,连她不远处的杨帆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自忖若是比剑断不如她,除非使用自己最擅长的刀法,凭兵中霸王的霸气,方可压她一头。

    少了一个使软剑的中年妇人,那使魁星笔的削瘦青年再不是杨帆对手,他一招“仙女引针”,不曾真个引线入针,反把杨帆的手引了过来,杨帆武功远较他高明,空手入白刃绰绰有余,贴着他的魁星笔顺势一荡,在他肘弯处猛地一扣,这使魁星笔的便哎哟一声,半边身子酥麻,被杨帆一把扯到了面前。

    此时,公孙兰芷手中长剑绕空三匝,犹如三轮明晃晃的圆月,把那使软剑的妇人整个儿罩在了中间,那妇人再难依仗小巧功夫躲藏避让,只能使手中软剑硬挡,两剑相交,“铿”地一声,柔软如蛇的长剑竟被公孙兰芷一剑劈断。

    公孙兰芷呼啸一声,剑芒爆射,迅若惊虹!身随剑转,剑借身势,一道银色匹练“噗”地一声染成血红,将把那中年妇人拦腰劈成两断!这一剑之威,连公孙兰芷自己都控制不住,四尺有半的长剑从那中年妇人腰间呼啸而过,又绕身一匝,卷向杨帆。

    杨帆刚把那使魁星笔的擒住,哪想得到公孙兰芷手中剑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眼见那道泛着血光的剑影又向自己拦腰劈来,他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削瘦青年递了上去。

    “噗!”

    长剑掠过,如若无物,杨帆手中一轻,就只提着那青年半个身子了,下半截身子“卟嗵”一声掉在地上,这时那使剑的妇人断开的两截身子才分开来,分别倒向地面。

    公孙兰芷收势不及,一个踉跄,这才顿住身子,向杨帆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我这口剑,现在只能运势,还有些收不住势,我全力出手时,你最好躲到五丈开外,否则……”

    杨帆愕然瞪着公孙兰芷,伸手在小腹上摸了一把,抬起手来一看,湿漉漉一片,那不是断成两截的青年溅上他身子的鲜血,而是他的血。

    他没有伤在刺客合围之下,却被公孙兰芷的狂剑所伤,这还亏得他用那青年身体挡了一下,自己又及时翘了下屁股,把腰肢让了过去,否则公孙兰芷现在想道歉,都不知道该对他的上半截说还是下半截说。

    那个矮胖老者当年也是纵横江湖的一方技击高手,自被继嗣堂招揽成为供奉之后,有继嗣堂的财力和物力支持,与其他三人一同执行任务,向来无往而不利,这才被堂中那些技击高手尊称为“天地四杀”。

    如今甫一交手,他便被天爱奴一剑紧似一剑地劈,直到现在还腾不出手反击,心中不知有多憋屈。

    说起来,阿奴剑势轻灵,若换作从前,她还真未必能逼得这个矮胖老者直到此刻还无法反击,可她与公孙兰芷这些时日较量剑技,剑技不只大有提高,更是吸收借鉴了许多公孙剑术的长处。

    若要如狂风骤雨一般,一步先机,步步先机,压得人喘不上气来,还有比公孙姑娘的凛厉剑术更合适的么?

    那矮胖老者一见三个伙伴死了两个,另一个跌进湖里以后就再也没了动静,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他一个人可是敌不过三个人,马上抽身往林中遁去。

    公孙兰芷自幼练剑,杀人却还是头一遭,不过也不知是她这种凛厉恐惧的剑术能激起人心中的杀气,还是知道这四人怀揣利刃夜入民宅死有余辜,杀了也没有心理阴影,竟没有初次杀人的忐忑和恐慌。

    一见那矮胖老者遁入林中,公孙兰芷立即兴冲冲地大呼一声:“我来!”

    就像一只大鸟般凌空跃起,人剑合一,追入林中。

    公孙兰芷刚刚没入林中,就听她一声惊呼,又像一只大鸟般飞了回来。

    “砰!”

    公孙姑娘屁股着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把杨帆和刚刚抢到他身边的阿奴吓了一跳。紧接着公孙姑娘便一跃而起,这一跤竟未把她怎样。公孙姑娘把长剑往杨帆手里一塞,道:“你来!”

    杨帆接剑在手,哭笑不得。

    天爱奴却警觉地看了公孙兰芷一眼,那矮胖老者叫尤浩洋,原是东海一个心狠手辣的海盗头子,武功固然不凡,却还不至于逼得公孙姑娘甫一交手就承认失败。这位公孙姑娘一向喜欢争强好胜,现在竟乖乖把剑递给杨帆?

    就在这时,那片密林似乎无风自动,连树干都摇晃起来,杨帆三人霍然扭头向林中望去。林梢静静,除了偶尔有风吹过,枝头婆挲一片,整个氛围完全是一片夜晚的宁静,何曾有过摇动。

    如果外物不曾动,那就是他们的心在悸动,什么力量这么可怕?

    一个白发老者从林中缓缓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月光下。

    陆伯言!

    一眼看见是他,天爱奴登时俏脸煞白,换作别人,她还有信心一战,而这个老人,她绝非对手。

    “郎君!”

    已然睡下的小蛮也被那两声惊呼吵醒了,匆匆穿戴起来,叫两个中年婢妇陪着从小院中出来,本来她还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一瞧月下池畔这番情形,心中立即明白,不禁担忧地叫道。

    “阿奴!把小蛮护送回房,莫叫她出来!”

    杨帆曾经与陆伯言交过手,一看又是这位可怕的老人,脸色登时凝重起来。阿奴知道陆伯言的武功厉害,只想与杨帆同生共死,哪肯离开他身边,可杨帆的语气不容质疑,阿奴不敢违拗,只得匆匆赶去,扶住小蛮,好言相劝,要她回房。

    小蛮也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了丈夫,留在这里只能叫他分心,心中虽是百般担心,还是依了杨帆的吩咐,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任由阿奴扶她回到院中,阿奴嘱咐两个婢妇好生照顾,又抢进房去顺手摘了杨帆那口铎鞘这才抢回池畔。

    陆伯言还站在那里,见她回来,微微一笑,道:“你还活着?”

    阿奴抱拳道:“陆翁!”

    陆伯言看看她倒握手中的铎鞘,又是一笑:“活着就好,老夫很开心!”

    阿奴趁机道:“陆翁,求你……放过二郎吧!”

    陆伯言摇了摇头,叹道:“公子吩咐,不得不为!”

    阿奴退了一步,与杨帆并肩站定,道:“既如此,那阿奴唯有得罪了。”

    陆伯言大笑:“你要跟老夫动手?”

    阿奴抿了抿嘴唇,坚定地道:“陆翁的武功,阿奴是清楚的,本不敢与陆翁动手,但……二郎是阿奴的男人,阿奴只能得罪了!”

    陆伯言摇头道:“你最好一边看着!”

    “我……”

    阿奴还要说话,杨帆已经拦住了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道:“陆老前辈这是一番好意,你为我掠阵!”

    阿奴有些不甚明白,扭头看一眼杨帆,手中铎鞘已被杨帆一把夺去。那口斩马刀似的巨长宝剑杨帆可用不惯,如果用寻常的运剑之法而非裴氏独门剑术来使这种长剑,这口好剑只怕没用几下就得断了,还是这口铎鞘更顺手一些。

    杨帆同陆伯言交过手,深知同这个武艺精湛,但是限于年纪,身手稍显迟钝的老人动手,灵活多变的身法才是他最大的倚仗,要跟这个老人交手,多一个阿奴起不到什么作用,两人互相牵挂,以这个老人武学的清湛、对战机的捕捉和把握,反而容易让他们互为牵累,更易击破。

    陆伯言不让阿奴参战,确是一番好意。

    这是他和陆伯言的第二战,当初一战,被三个假神仙解了围,这一次那三个假神仙却绝不可能出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时,杨帆从不逃避,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铎鞘,向陆伯言大步迎去!

第六百零六章 裴家剑

    杨帆使剑,削铁如泥的南疆第一名剑:铎鞘。

    陆伯言使掌,掌势绵软,轻飘飘的仿佛连一只苍蝇都拍不动。

    杨帆想用身法的小巧抵消对方浑厚的功力和技击之术的高明造诣,所以没出几招就窜进了林中以借地势。

    唐时园林大多借天地自然之势形成,一些世家虽然在园林建筑上用了些匠心,但是所用的花木山石却也是就地取材,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去购买北方罕见的珍奇花木,也不会马驮船运的去弄江南怪石,所以这片树林就是长安城里土生土长的柳榆杨树。

    树木笔直、高大,杨帆就在一棵棵树木之间转来转去,攸上攸下,时而形同鬼魅,时而如同灵猿,他手中拿着一口削铁如泥的铎鞘宝剑,却也没有忘了拳脚交加。

    如戟残刃的铎鞘肆意挥洒着,断枝碎叶便纷纷自空中落下,也被杨帆当成了武器。碎叶迷敌之眼,挥剑拨弄之下残枝疾射如箭,杨帆用上了全部力量与陆伯言一战。

    杨帆一开始不止身法小巧,剑势也是走的轻灵路数,一击不中随即远遁,在林中穿梭来去寻到机会就是一剑,但他很快发现这样的战术并不实用,他的身法如同灵猿,确实比这位八旬老人快的多,陆伯言即便看破了他的身法也未必追得上,可杨帆主动向陆伯言攻击时,他只要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儿破解就行了,早早便能看破杨帆招数虚实的陆伯言便占了便宜。

    杨帆一见这一招不管用,迅速改变了打法,他的身法依旧保持着灵动,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多停一瞬,双脚只一沾地立即游走开来,不予陆伯言可趁之机。

    他的速度既然不足以成为攻破陆伯言防线的武器,那就只能一力降十会了,所以杨帆用狭长剑刃的一口剑,运起了刀势,抢攻、直插、横截、斜击,招式虽不失灵活,却充满了一往无前的霸道之势。

    只要给他逮着机会出剑,必定用尽全力,招数刚强威猛,这根本已不是剑的招数,而是刀法,只不过陆伯言只有一双肉掌,手中没有兵器,杨帆不用担心硬碰硬会毁了手中这柄宝刃。

    公孙兰芷看着杨帆与陆伯言一战,一张小嘴越张越大。她一直想逼杨帆与她一战,可杨帆一直不肯。如果换一个人,她可能会以为对方技不如人,怯与她战,可是从杨帆第一天踏进公孙府的大门时所表现的胆色和眼力来看却又不像,所以她不死心。

    现在她终于死心了,杨帆的武功的确比她高明,如果两人真的交手,她必败无疑,除非她娘……,想到这里,公孙兰芷心头陡地一动:这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娘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怎么还不出现?

    杨帆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难以攻破陆伯言的防线,当他的攻击尖锐如针的时候,陆伯言的双掌就像一对铁砧?当杨帆的攻击如铁锤的时候,陆伯言的双掌就像一团棉花,大锤砸进棉花堆里又有何用?

    锐不可恃、刚不可久,杨帆这种全力以赴的攻击不能在短时间内奏效,又如何能坚持太久?他的发丝已经凌乱,步伐已经迟缓,腹部本来并不严重的伤口,因为剧烈的运动鲜血业已殷湿了整个下摆,他已经无法保持迅速的移动。

    其实凭他的身法,如果一开始就逃、就想着摆脱,未必会陷入眼下这种困境,但是这一次交手与上一次不同,上一次他从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引开敌人,勿伤婉儿,伺机逃命。

    可这一次不同,他好端端地在家里坐着,奇祸便从天而降:姜公子要杀他!现在知道阿奴还活着,姜公子更要杀他,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逃得了,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愿意用生命去维护的一切怎么逃?

    今天能杀掉这个强敌,姜公子便会少一份力量,他的家人便多了一份安全保障,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结果反而把他自己置入了险地。

    陆伯言的一双手掌在外人眼中看着仍是轻飘飘的,翻上翻下,闪左拂右,就像一对蝴蝶,身在其中的杨帆却似感觉到一双沉重有力的铁锤,他只要挨上一下,就足以被这双铁掌打个骨断筋折。

    “不好!”

    阿奴一直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可是即便此刻不是夜里,两人不是在林中,以她的眼力也无法轻易看穿二人攻守强弱之势的变化,直到此刻她才发觉不妙,急忙就想扑进林中为杨帆解围,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杨帆一剑荡开,中门大开,只是刹那间的一个破绽,但他的身法已经不像开始那么迅疾,无法用身法的灵动来化解这个破绽,陆伯言一抬手,便向他胸口拍下来。

    一掌拍来,重如山岳,这一掌若是拍中,杨帆就会像当初在金古园被陆伯言拍中的那棵大树一样,外表全无伤痕,五腑六脏尽碎,神仙也救不了。

    陆伯言一掌拍出,脑海中忽然幻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豹眼圆睁、赤髯如虬,身形雄壮,恃如山岳,想到那个人,他拍出去的一掌倏地一颤,掌势稍稍一沉,避开了杨帆左胸要害,力道也收了三分。

    他早已笃定杨帆必是那人的传人,念及那段香火之情又怎忍杀害。可姜公子是他自幼看护长大,虽然姜公子视他如仆,他视姜公子实如亲孙子一般,此人是姜公子的心腹大患,他又如何能够放过?

    陆伯言心中挣扎,这一掌便收了些许力道,想着把杨帆打成一个终身卧床不起的废人也就罢了。陆伯言一掌印下,指尖刚刚触及杨帆胸膛,劲道将吐未吐,忽然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一跳便跃出一丈多远,双掌一错,脚下不丁不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杨帆只被他的指尖按了一下,就像被一只铁锤砸中了胸口似的,“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仰面飞了出去,身形还未落地,就被赶上来救援的天爱奴一把抱在怀里。阿奴惶急地大叫:“二郎,你怎么样?”

    杨帆咬紧牙关,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腥甜的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低声道:“放心,死不了!”

    陆伯言盯着他方才立身之处,那里没有人,再向前看,距他原来立身处一丈开外,一棵树下正静静地倚着一道人影,冷峭颀长。那道人影缓缓从树荫下走出来,月光映在她的脸上,公孙兰芷欣然大叫:“娘亲!”

    来人正是裴大娘!

    就如陆伯言方才出现时,心底暗蕴的杀气激起杨帆几人心中强烈感应,仿佛感觉到整片树林都猛烈地摇晃了一下,陆伯言方才比他们有着一道更强烈的感应,他感到有一道浓重、霸道的剑光向他的脖颈直斩下来,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一剑,只是这位雍容贵妇人无形无质的一道杀气。

    贵妇人目光如冰,冷冷地盯着陆伯言。

    公孙兰芷大叫道:“娘亲,快替我报仇,这个老头子刚刚重重的摔了女儿一跤!”

    贵妇人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闭嘴!人家若不是手下留情,便是只摔你一跤,你现在也没有力气大呼小叫了!”

    公孙兰芷吐了吐舌头,没敢继续告状。

    陆伯言笑道:“夫人好眼力,可是裴大娘?”

    “是我!”

    陆伯言苦笑道:“久仰裴家剑法盖世无双,老头子此来,原想能避则避,不与裴夫人一较长短,想不到还是把裴大娘引了来,咱们两人能不能不打?”

    “可以!”

    陆伯言刚刚一喜,就听裴大娘冷冷地道:“你伸出脖子,让我剁上一剑,不管你是死是活,咱们都可以不打了。”

    陆伯言苦着脸道:“这么说,裴大娘架定了这个梁子?”

    “废话!我家的客人,你想杀就杀?你杀到我家里来,还想要我退避三舍?”

    裴大娘“废话”两字出口,剑也出了手,她用的是一口短剑,她说到“我家的客人,你想杀就杀”时,一共才十个字,也不知道已经出了多少剑,只看到漫天剑光闪烁,一道剑光未灭,一道剑光又起,陆伯言周围银光闪闪,光芒万道,都要成佛了。

    陆老头儿的武功也真是了得,换一个人此刻怕不早被刺得千疮百孔,陆老头儿连蹦带跳的,动作难看的像只大马猴儿,全没了方才对战杨帆时的优容风度,却把裴大娘的剑式全避开了去,一剑都没刺中。

    陆老头儿急退几步,与裴大娘拉开安全距离,虽然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胸口还是像风箱一样急剧地起伏着。

    寻常像他这么大岁数的老人,能正常吃饭、能不用人扶着走路,就算是身体极结实的了,哪还有可能像他这样动刀动枪。方才陪着杨帆上窜下跳的,看着轻松,他的体力消耗也挺大,再被裴大娘这扯下满天星河般的剑法一逼,呼吸就有些急促了。

    陆伯言双眼紧紧盯着裴大娘,双手探到了腰后,双手再出现在身前时,掌中已多了一对弦月。两弯弦月如钩,就浮在陆伯言的掌中,蔚为奇观。

    “环?这样的兵器倒是少见!”

    裴大娘双眼顿时一亮,那种见猎心喜的模样,与乃女公孙姑娘见到剑术高手时一模一样。

    杨帆和阿奴、公孙兰芷这才看清楚,并不是两轮弦月浮在陆伯言的掌心,而是一双铁环。乌黝黝的铁环,外缘一侧打磨成了锋利的弦刃,其余部分还是黑黝黝的,夜色下乍然一看,只能看到磨成锋刃的一侧,就以为两道弯弯的弦月浮在他的掌心上。

    “阿娘,接剑!”

    公孙兰芷一见陆伯言亮出了兵刃,生怕自己老娘吃亏,立即把自己那柄奇长无比的剑向裴大娘掷去。裴大娘头都没回,只是反手一抓,堪堪握住剑柄,长剑一翻,一泓秋水横在身前。

    一手短剑,不过尺半,一手长剑,四尺有余,看这模样,裴大娘用的竟是双股剑,而且一长一短,短者极短、长者极长。这两个人的武器都很怪异,相应的武功自然也极怪异。

    这是一场真正的高手对决,杨帆如果能清楚地看到两人交手的全过程,与他的武学造诣必然是一个极大的提高,可惜夜色深沉,裴大娘和陆伯言又是在林中较量,忽而阴影之下,忽而月光之下,两人的身法招式又是极快,变招换招也是目不暇接,杨帆三人站在林边根本无法看清,只当看了一场热闹。

    这时的陆伯言就像方才的杨帆,以巧妙的动作和敏捷的身手舞动着边缘锋利的双环,本来是一双弦月,舞动起来就成了圆月,陆伯言宛如在两轮雪亮的圆月之间翩跹起舞。衣袂飘飘,明月飞环,极尽诡丽。

    而整日置身佛堂,修得早已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裴大娘,掌中一长一短两口剑却像是贯穿天际的两道流星,锲而不舍地追逐着那两轮弦月,时而炸起漫天星光点点,剑势凌厉、霸道,她的身姿似剑仙般优雅,可那一双剑却不见半点飘逸,反而霸道至极,威猛至极。

    杨帆和阿奴、公孙兰芷就站在林边,紧张地看着两道流星追逐着两轮弦月,目不暇给之际,陆伯言一声大叫,舞动双环急退,就见两轮小小的明月护着他的身子冉冉远去,片刻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林间只留下陆伯言一声赞叹:“好一个裴家剑法!”

    裴大娘立在林中,长剑微微垂下,一道血迹附着于长剑之上,像一道流动的阴影,飞快地移动到剑尖,随即滴落草中,剑光雪亮,依旧是一泓秋水。

    “哈!还是娘亲厉害!”

    公孙兰芷抢到林中,抱住裴大娘的胳膊,喜孜孜地道。

    裴大娘冷冷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杨帆由阿奴扶着走到她的面前,喘息道:“他们是山东士族的人!”

    裴大娘眉梢一扬,复又轻轻蹙起,她出身河东裴氏,见识何等不凡,杨帆只说了一句话,她就晓得其中大有玄机,这些事情自然知道的越少越好,一听“山东士族”四字,她竟没有再追问下去。

    倒是公孙兰芷听了愤愤不平地道:“山东士族,好生霸道,这是改行做了明火执仗的强盗么?”

    阿奴摇摇头,道:“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我在这里而已,要不然也没人能识破那四个人身份。”

    杨帆道:“我虽不识得他们,却认识陆伯言!”

    阿奴道:“他们四个已经暴露身份,陆翁何必再蒙头遮面?否则,未必肯以真面目见你的。”

    杨帆这才恍然。

    裴大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包扎一下,有什么事咱们回头再说。兰芷,叫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阿奴扶着杨帆要走,杨帆心中忽地一惊,浮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不对劲!小蛮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叫她回房歇息,她就会乖乖回房?她若是在门缝里看着这边动静,此刻还能不迎出来?

    杨帆越想越怕,一把抓住阿奴手臂,道:“阿奴,快去……看看小蛮!”

    阿奴看着他惊恐的眼神,心中也猛然起了一层寒意,她急忙转身,三步两步赶到小蛮所居院落的门前,一推院门,便是一声惊呼!

第六百零七章 机心

    杨帆心中本就有一种躁动的不安,阿奴一声惊呼出口,杨帆再也忍不住,飞身扑了过去。

    院门是虚掩着的,已经被阿奴一把推开,月色如霜,照着空荡荡的院落。院门拉出一道倾斜的阴影,阴影将两个躺在地上的人一半映在如霜的月色下,一半遮在院门的阴影下,从体态看,这两个人正是照顾小蛮的那两个中年婢妇。

    眼下的情形很明显了,小蛮不想让他担心,却又不放心回到房中静候他的消息,回到院中后,便虚掩了院门,在这里观察他的动静,然而……现在她的人呢?

    杨帆一见这般情形,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不见了一丝颜色,怔怔地站在那儿,竟然不敢迈进院去。裴大娘从他身边飞身掠过,俯身探了探地上两名婢妇的呼吸,沉声道:“人没死,只是被打晕了!”

    裴大娘闪进院落时,公孙兰芷也紧随其后,飞快地冲到房中搜索了一遍,又回到门外,向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杨帆和天爱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小蛮不在!”

    杨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攥紧铎鞘转身就走,阿奴一把拉住他,颤声问道:“二郎,你做什么?”

    杨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去找她!”

    阿奴道:“偌大的长安城,你到哪里去找?”

    杨帆道:“把长安城翻过来,总能找到她的下落!”

    “不要轻举妄动!”

    裴大娘缓缓站起身来,转向杨帆,道:“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杨帆此刻面寒如冰,心头却是一团乱麻,根本忘记了思想,裴大娘一问,便下意识地答道:“不错!”

    裴大娘道:“那么他们掳走小蛮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你!所以,小蛮现在绝不会有危险,他们若要杀人,直接就杀了,又何必掳走。你若现在乱了方寸,甚至大闹长安城,能救出小蛮么?一旦闹得不可收拾,他们反有可能杀小蛮泄愤,你必须冷静!”

    杨帆紧紧攥着剑柄,心神早就不在他自己的灵窍之内了,心腑里只有一阵阵沸油浇泼般的焦灼和痛苦:“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裴大娘道:“等!他们掳走小蛮,必有一个说法,你耐心等着,他们会主动找上门来。”

    杨帆冲口道:“如果他们不来呢?”

    裴大娘沉声道:“长安城不是山东士族的后花园,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娘在长安还有一些人脉,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找人帮忙,就不信找不出他们的下落,无论如何,总强过你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杨帆一想到小蛮,一想到他还未出世的孩子,神志整个都混乱了,一时浑浑噩噩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阿奴在一旁敛衽答谢:“多谢大娘相助!”

    裴大娘叹息一声,看看杨帆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转而嘱咐阿奴道:“眼下已经宵禁,除了高来高去,无法在长安通行。你且看紧了他,明日一早,大娘就会发动一切力量寻人!”

    “是!多谢大娘!”

    裴大娘扭头看了看,仆役们已经打着灯笼火把到了池塘前开始清理现场,有人拿了挠钩,正把那死在池塘里的大汉打捞上来。裴大娘又道:“你扶二郎回房歇息一下吧,先替他包扎一下伤口,明日一早,咱们再商量对策!”

    ※※※※※※※※※※※※※※※※※※※※※※裴大娘带着女儿回到后宅自家住处,公孙先生已经披衣起来,正在厅中坐着。

    公孙不凡一介书生,并不曾习过武功,他这位夫人却是家传的绝技,年轻时还曾游剑天下,公孙先生早就习惯了但有武事绝不掺和。他倒不是不牵挂妻女的安全,只是多年的相处,他早就明白这种事他插不上手,如果强要插手,反而让碍手碍脚,妻子多一份牵挂。

    裴大娘隐约听到两声大呼,披衣而起的时候,他也穿戴起来,却只在这厅中静候。这时见妻女安全回来,公孙不凡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迎上,展颜道:“出了什么事,有贼人闯进咱家么?”

    “阿爹!山东士族的人派了刺客潜进咱们家,想杀二郎。他们的武功好生厉害,后来杀不得二郎,又把小蛮给抓走了。当时……”

    公孙兰芷叽叽呱呱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攀着父亲的手臂道:“阿爹!他们山东士族也太目中无人了!你可得请咱们长安的各路朋友帮忙,救出小蛮,讨还这个公道!”

    “好啦!就你话多,这件事爹娘自有主张,都是大姑娘了,还像个未成人的孩子似的,一天风风火火的,为娘当年就不该带着你行走天下,把你的性子都带野了,还说别人,光是你就够爹娘操心的!”

    裴大娘训斥了女儿一番,像挥苍蝇似的一摆手:“睡觉去!这件事,你能帮上什么忙?越帮越乱!”

    公孙兰芷撅起小嘴跟她娘使性子,屁股一扭,一蹶一蹶地走了出去,把地跺得嗵嗵直响,毫无淑女模样,公孙不凡夫妻一起头痛地抚住额头。

    等到公孙兰芷离开,裴大娘把事情经过又向丈夫简单地说了一遍,对他道:“郎君不愿与世家的尔虞我诈有所牵扯,这件事就不要管了。明天,我请娘家人帮忙查证一下,找到小蛮下落救她出来。咱们公孙家不会因此牵扯其中的。”

    公孙不凡微微蹙起眉头,点点头,又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裴大娘柔声道:“离天亮还早,郎君先歇息吧,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妾身会处理好的。”

    夫妻二人回到房中,宽衣解带,公孙不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过了半晌,裴大娘在他耳畔轻声道:“这件事郎君真的不用担心,妾身会好生处置,不教咱家沾上一点因果,郎君安心歇息。”

    公孙不凡沉默片刻,唤着她的乳名儿,低沉地道:“虫娘,你是故意的,是么?”

    房间里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就是窗外有一声虫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不凡将侧卧的身子平躺,手枕在脑后,望着榻顶悠悠地一声叹息:“裴家的子侄晚辈,除了年节罕有登门,近几日却每天必到,对杨帆交络之意明显。你知道我不喜欢世家争名夺利、尔虞我诈的伎俩,所以有些事也不对我说。可是你不说,不代表我不明白,有些事我还是看得懂的。你放任小蛮被人掳走,是为了激怒杨帆,从而使他倒向关陇世家,对么?”

    裴大娘迟疑片刻,低声道:“郎君,妾身当时赶去,恰见一个武功奇高的老者正欲对二郎下手,立即出手解救,实在无暇他顾,小蛮之事,妾身不知……”

    “住口!”

    公孙不凡霍地坐了起来,虽然帐中昏暗,犹可见他目光炯炯,满面怒意:“我不想知道的事,你可以瞒我,不告诉我!就是不可以骗我!”

    裴大娘赶紧坐起来,低声唤道:“郎君……”声音微微发颤,竟然有些怯意。裴大娘一代奇人,一身超卓剑术放眼当世罕有敌人,可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丈夫一怒,她却不禁惶恐起来,低下头,不敢再申辩半句。

    公孙不凡怒道:“你救他一命,这就是恩!杨帆那孩子,一看就是明辨是非、恩怨分明的人,他会不记着这份情?会不还你裴家这份情?何必算计他!小蛮那孩子在咱家的时日虽短,可是为夫视如己出,兰芷也视她如亲姊妹,你呢?你心中就真的不疼惜那孩子?”

    裴大娘惶然道:“不管关陇还是山东,如今借助杨帆之处甚多,今夜行刺之举,绝不是山东士族一致的意见,明日事情传开,便是我关陇世家袖手旁观,山东士族内部也必起纠葛,小蛮虽被掳走,却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妾身可以向郎君保证……”

    “住口!”

    公孙不凡平时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发起怒来却也像霹雳一般,他愤怒地捶着床榻道:“小蛮现在还怀着身孕,惊急恐惧之下,一旦腹中的孩子有个好歹,你让为夫心中何安?你明明也怜惜小蛮那孩子,事情一牵扯到你裴家利益,就可以无情无义了?”

    裴大娘低声下气地解释:“当时事起仓促,妾身赶到时,略明其中缘由,于前因后果便清楚了。妾身……妾身确是看到了那个矮胖刺者鬼鬼祟祟地掳走小蛮,只是因为料定他们的目的仍在杨帆,断然不会伤了小蛮。

    再者……再者明日事发,便是山东士族也会大光其火,说不定还会主动把小蛮送回来,妾身这才将计就计,若有一丝伤及小蛮的可能,妾身都不会袖手的。裴家……毕竟是我娘家,对杨帆很是看重……”

    “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公孙不凡向门口一指,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裴大娘一见夫君震怒,不敢多言,怯怯地便下了床榻。妇人不能睡在丈夫内侧,以免起夜时要从他身上跨过,所以她是睡在外侧的,下床倒也方便。

    公孙不凡怒道:“我公孙不凡永远也学不来你们那些所谓世家的惟利是图!若是小蛮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休了你!”

    公孙不凡越说越怒,一把扯过裴大娘的枕头,狠狠向外一丢,裴大娘不敢再触怒于他,委屈地拾起枕头,悄悄走了出去。

第六百零八章 等待黎明

    杨帆腹部的伤口不大,只是血流得多了点儿,衣衫下摆鲜红一片。

    烛火虽然泛着红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阿奴帮他把腹部的伤处处理了一下,抹上最好的金疮药,又用白叠布一层层仔细地缠好,再看他胸口青紫淤青一片,却有些不知所措。

    杨帆的胸口被陆伯言点了一下,只有四指挨到了他的胸口,现在他的胸口肿起了四个高高的肉疙瘩,已经隐隐连成了一片,呈青紫色,看着骇人。

    杨帆轻轻抚了抚胸口,对她道:“不用担心,胸骨未断,调理一下就好。”

    阿奴轻轻垂下整齐细密的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

    杨帆吁了口气,从榻边拿起一顶虎皮帽,怔忡半晌,把虎皮帽慢慢攥在手中,掌背上青筋暴起。阿奴娇躯微微一颤,双手轻轻合住他的手掌,低声道:“你……不要过于担心,小蛮不会有事的……”

    杨帆没有说话,他现在只想带着刀找到姜公子的老巢,救回小蛮、救回他的骨肉,心头的冲动一阵阵地冲击着他的身体,可理智又告诉他现在必须保持冷静,绝不可以感情用事,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前,再大的危机他都没有这样慌乱过,哪怕身陷绝境,可这一次不同,因为他把妻子和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不知道小蛮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不知道即将临盆的她会不会受到伤害。

    他把小蛮送到长安,本就是为了避开姜公子,可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偏偏把妻儿送到了对方的魔爪下,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心如刀割。

    阿奴蹲在他的膝前,鼻子忽然一酸,热泪滚滚而下,杨帆感到掌背上有点点温热的感觉,低头一看,阿奴不知何时正在饮泣,热泪一颗颗地落在他的掌背上。杨帆把她轻轻拉起,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低声道:“你怎么了?”

    阿奴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噙泪抽噎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小蛮,这都是我的错。”

    杨帆摇摇头,苦笑道:“别傻了,他们来的时候,都不知道你还活着,他们就是冲我来的,你不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阿奴哽咽道:“我知道,可……如果你不是为了我,决心与姜公子为敌,他也不会……”

    杨帆道:“和你没关系。我与他,道不同,可是……能成道的道只有一条,我们都想成自己的道,就必然成为死敌。从我决心与沈沐同途的时候,和姜公子就注定要做对手!

    哪怕我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你,今晚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今晚如果不是因为你在我身边、不是因为你的‘死而复生’让那四个刺客怔愕了片刻,说不定我已经死在他们四人的合围之下了!”

    杨帆为她拭去眼泪,柔声道:“在我心里,小蛮和孩子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我可以为他们付出自己的生命,你也是!”

    阿奴抱紧了他,泪流得更快了,心里却轻快了许多。她哭泣良久,眼泪浸湿了杨帆的肩膀,才轻轻放开杨帆,低低地道:“我自幼追随在他身边,对他的性情为人十分了解,他一向高傲,掳人妻女的作法,实在不像他一贯的为人……”

    阿奴说到这里,生怕杨帆误会,又赶紧解释道:“我不是替他辩解,只是觉得……掳走小蛮很可能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天地四杀行动失败后自作主张,如果是这样……那么小蛮就不大可能受到伤害。”

    杨帆沉默片刻,缓缓地道:“你错了!如果小蛮被掳不是出自他的授意,我才感到担心!”

    “嗯?”阿奴讶然扬眸,眸中犹有泪光。

    杨帆道:“如果行刺失败即掳人而归是他的主意,那么他接下来必有动作,不管他想干什么,我们总有得谈。就怕他真的高傲到了死都不肯低头的地步,那就……”杨帆说到这里,声音中透出一种恐惧。

    阿奴抓紧他的大手,杨帆的手冰凉,阿奴期期艾艾地道:“不会的,如果不是他的主意……说不定……说不定他会主动放小蛮回来,他不会让这种卑劣的事玷污了他的名声!”

    杨帆冷冷地摇头:“站在他身边的人,不见得是最了解他的人。像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一向予取予求,无往而不利,所以他才讲风度、重清名。可是当他败于沈沐之手,如同一只丧家犬般逃出长安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了。

    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食物稍差些就难以下咽,可是如果他已经饿了许久呢,他还会不会这么挑剔?像他那样的人绝不可能吃嗟来之食,可是如果他快要饿死了,会不会放下身架去乞讨?

    就算他自己宁可一死也要保持尊严,可是如果他至爱的亲人也饿得奄奄一息,为了他的亲人能够活着,他会不会踩着自己的尊严去陪笑乞食?一个走投无路气极败坏的贵介公子,不会比一个泼皮无赖高尚多少!”

    阿奴担心起来:“那……那怎么办?”

    杨帆的脸颊抽搐了几下,焦灼的目光中凝出一丝煞厉的神彩:“等……等到天明!我只等到天明!”

    ※※※※※※※※※※※※※※※※※※※※※※※※※卢家宅院,正值深夜,房中却灯火如昼,十几根牛油巨烛,把室中照得通明一片。

    姜公子赤着双足,穿着一袭宽松的睡袍,在一尘不染、光滑如镜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天地四杀中的矮胖老者尤浩洋跪坐在障子门口的位置,垂首不语。

    姜公子脸上泛着青渗渗的怒气,急急走了几圈,陡然站住,向尤浩洋厉喝道:“混账!你把他的家人掳来干什么,难道本公子改行做了掳人绑票的蟊贼,嗯?”

    尤浩洋据地回禀道:“公子,小人以为……既然杀之不得,他必定加强戒备,咱们再想下手可就难了,如今掳了他的妻子来,还怕他不乖乖就范么!”尤浩洋说到得意处,脸上也露出了阴狠得意的笑容。

    “你……你……”

    姜公子怒不可遏,颤抖着手指冲着尤浩洋“你你”了半天,才恨恨地一拂大袖,转身在几案后坐下,怒声道:“你把详细情形说与我听!”

    “是!小人赶到公孙府……啊!”

    尤浩洋忽地惊叫一声,说道:“方才公子催问那孕妇来历,小人忙于禀报,忘了一件大事没说,公子,你可知道……阿奴姑娘……她还活着!”

    “什么?”

    姜公子大吃一惊,猛地从几案后面探出大半个身子,惊问道:“你说谁活着?阿奴?”

    尤浩洋忙不迭点头:“是!小人当时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阿奴姑娘没有死在华山,反而和杨帆走到了一起,若非阿奴姑娘帮着杨帆,小人也不会失手……”

    “慢着!”

    姜公子突然打断了他,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你们……可被他识破了身份?”

    尤浩洋愧然垂首,道:“是!因为见过我们的外人,都已经死了。不相干的人,见了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所以……我们此去并未掩藏形貌,谁知道杨帆身边偏偏就有一个认得我们身份的人……”

    姜公子一屁股坐下去,素来挺拔的腰杆儿仿佛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压着,不由自主地弯了下来:“怎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为什么!”

    尤浩洋愕然看着姜公子愤懑的模样,不明白暴露身份而已,有什么好希罕的。他只是个武技高强的杀手,杀人这种事他很在行,阴谋算计他实在不成,一时之间他根本想不到其中的利害。

    如果杨帆只是一个纯粹的官员,他或许会明白暴露身份的麻烦,因为那会引来官府的通缉和追捕,但杨帆不是啊。

    就像他当年作案失手,身份暴露,家眷尽数落入官府手中,他用重金贿通两个牢头儿,想把家眷劫出来。他带着人杀进牢房,顺利地劫走了家眷,其中一个作内应的牢头儿眼见牢中一团混乱,竟趁人不备给了另一个牢头儿一刀,打算独吞所有的好处。另一个牢头儿大难不死,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忍了下来,根本不敢把此事声张开来求县尊老爷作主。

    杨帆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他既然不敢动用官府的力量,就算让他知道是公子派人杀他又怕什么?尤浩洋根本不明白公子在担心什么,只好眨巴着眼睛,等着公子的解释。姜公子并没有解释,他跌坐在地,痴痴想了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尤浩洋舔了舔嘴唇,纳罕地问道:“公子,此事……有何不妥?”

    姜公子从低笑变成了放声大笑,他仰天大笑了半晌,才向尤浩洋摆了摆手,恶狠狠地骂道:“滚!”

    尤浩洋眸中涌起一抹屈辱,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好顿首施礼,起身拉开障子门退到外面。姜公子脸色一沉,眼中倏然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机,狠狠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侍立在障子门两侧的两个白衣侍卫本来直挺挺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仿佛两具陶俑。姜公子刚一示意,两人便一起动了,一个陡然伸手,屈指如爪,扣向尤浩洋短胖的脖颈。

    尤浩洋正低头穿靴,全无防备,脖子被扣住用力向上一提,尤浩洋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另一个人并掌如刀,狠狠地削在他的咽喉上。

    “咔”地一声,尤浩洋的喉骨整个儿被击碎了,他的双眼猛地怒凸出来,喉中“咯咯”作响,他努力地想要扭过头去,可是扣住他脖颈的那只手就像扣住一只幼兔的鹰爪,他的脑袋哪能移动分毫。

    这时,那个指力惊人的白衣侍卫又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五指箕张,按在他的头顶,“咔喇”一声,尤浩洋如愿以偿地扭过了头,但他的身子并没动,只是脑袋像安了轴承似的扭了过去,直勾勾地看着姜公子。

    他想知道,公子为什么要杀他,究竟是为什么!可他只看到一道孤长寂寥的的背影,那道背影正仰天望天,低声呢喃:“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第六百零九章 穷途

    姜公子拉开障子门走出来,趿上木屐,沿着木质长廊“嗒嗒”地向前行去。

    尤浩洋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廊下非常干净。

    两个白衣侍卫幽魂似的随在他的身后,薄底快靴落地无声,比猫不要轻盈。

    姜公子在一幢房间房口停下,拉开障子门走进去。

    房中一灯如灯,白发苍苍的陆伯言斜倚在榻上,**着上身,偌大年纪的一个老人,浑身的肌肉依旧贲张有力,仿佛一头踞卧在那里的雄狮,古铜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伤痕,伤是旧伤,早已痊愈,伤口就像一只只铁黑色的蜈蚣,静静地趴在他的身上。

    白叠布斜着包扎在他的胸前,鲜血渗出来,在上面映出一个不规则的圆。他被裴大娘一剑透胸,伤了肺叶,当时强行逃离,回到卢府后就有些支撑不住了,看到姜公子进来,他想说话,可是一张口,却连着发出几声咳嗽。

    旁边一个医士,正在铜盆中慢悠悠地净手,看见姜公子进来,连忙擦干双手,走到他的面前。

    姜公子问道:“陆老怎么样了?”

    陆伯言打个哈哈,笑道:“老头子命大的很,公子不用担心,我死不了!”

    那医士也接口道:“公子放心,陆老先生身体强壮,伤势虽然严重,只要按时敷药,静养些时日,就会痊愈的。”

    姜公子松了口气,挥手让那医士退下,等障子门关上,姜公子就在陆伯言榻边轻轻坐了下来。

    陆伯言有些纳罕,公子一向好洁,对生活环境非常讲究,且不提此刻房中弥漫的药物味道惹公子生厌,至少公子的床榻从来就不许旁人碰一碰、沾一沾,他也从不触碰别人用过或坐过的东西,可他此刻竟然浑不在意地坐在自己榻边。

    姜公子好象压根没有注意自己做了些什么,他颓然坐下,微微塌着肩膀,出神半晌,才轻声道:“我幼时读史,对那些亡国之君最为憎厌,憎恶他们昏庸无道,葬送祖宗基业。时至今日,我的想法却又不同了。

    昏君,恐怕大多都是成者王侯败者贼的说辞吧,把整个天下的失败,归纠于天子一人。治天下时,从来不是天子一个人的事,当江山崩坏的时候,就全都是天子一个人的责任了,呵呵……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遗憾和痛苦,有谁了解?仓惶辞庙、国破家亡的悲凉,有谁明白?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帮着你,当气运已经用尽的时候,便是换了那些开国明君来还不是一样徒呼奈何?”

    陆伯言白眉一皱,挣扎着坐起来,担心地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姜公子黯然摇头,继续自言自语:“继嗣堂是我一手创建!最初,它只是各大世家交换看法、统一意见、合力行事的一个所在,是我让它一步步壮大,不但成为各大世家创造财富、吸收人才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所在,而且……渐渐独立出来,成为世家之中的一个‘世家’!”

    姜公子缓缓抬起头,眼中漾起悲凉的泪光:“时至今日,它要脱离我的掌控了!陈胜吴广楚霸王,不过是刘邦脚下的一块垫脚石,十八路反王前仆后继,都只为成全李渊的一番霸业!我以为我是真命天子,可悲的是我也不过是陈胜吴广楚霸王,我也不过就是为李渊铺路的一路反王!先是……沈沐夺走我半壁江山,现在那些老家伙们又计划着从我手中夺走另一半,交给一个胎毛未干的毛头小子!”

    姜公子咬牙切齿,腮上的肌肉突突乱颤。

    “公子!”

    陆伯言的手搭到姜公子的臂弯上,陡然想起公子好洁,不喜旁人近身,忙又收回手,劝慰道:“公子,老夫从小照看公子,看着公子长大成人。公子是世家子弟,骨子里也同那些世家子弟们一样,有着寻常人永远也不具备的高傲。

    但是公子与那些仰仗家世,只会夸夸其谈的世家子截然不同。公子是个做大事的人,机谋权变,罕有人及。这么多年,不知多少困难、多少难题,就没有公子解决不了的!如今,公子只是暂居弱势,还谈不上山穷水尽,老夫相信,公子一定会有办法解脱困局!”

    姜公子霍然扭头,看向陆伯言。

    陆伯言充满信任地向他用力点头,一字一句地道:“想想看,从公子创立继嗣堂,有多过多少艰难,还不是一路闯过来了?老夫固然是想不出办法来的,可老夫还有一身力气、还有一条性命,公子有什么打算,只要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陆伯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公子怔忡良久,眼神渐渐亮了起来,一时间比那案上的烛火更加明亮:“不错!只要用心,总会有办法的!”

    姜公子霍然站起,在房中急急踱了几步,霍然扭头,对陆伯言道:“陆老,你好好养伤!我还有许多事要借助陆老之力!”

    陆伯言见他终于振作,欣慰地一笑,掩住胸口咳嗽几声,呛笑道:“愿为公子效命!”

    姜公子点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来人!”

    姜公子沿长廊疾行片刻,猛然站住脚步唤道。

    两个白衣侍卫就像影子似的跟在他的身后,他唤着的自然不是这两个人,树下阴影中陡然闪出一个青衣人,向姜公子抱拳施礼。

    姜公子问道:“尤浩洋掳来的那个妇人,现在何处?”

    青衣人禀报道:“押在地牢之中,她……似乎快要分娩了。”

    姜公子怔了怔,本来他是不会在乎谢小蛮的死活的,正如杨帆所料,掳人不是他的主意,可是人既然掳来了,放人就是一种示弱,他不会杀害小蛮,却也不会特别的关照,小蛮生或死,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但是姜公子此刻重新焕发了斗志,他已经想到一个办法,如果得以实施,虽然会让他声名狼藉,却未必不能达成目的,这样一来他反而不能让小蛮出意外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小蛮的孩子。

    姜公子眉头一皱,问道:“府上可有会接生的人?”

    那青衣人一怔,傻傻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姜公子眉头一皱,又道:“方才那个医士呢,唤他来见我!”

    片刻功夫,背了药箱回到自己住处,宽了衣袍刚刚躺下的那个医士衣冠不整地又被带到姜公子的面前。

    “叶晓鹏见过公子!”

    那医士不知道这位公子爷急着召他做什么,心中忐忑之及,及至听姜公子说要让他为一个产妇接生,慌得这医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不通妇科之事,哪能为产妇接生,这……这……小老儿从未见过妇人产子,根本……根本不知无措……”

    叶医士说着,额头汗都下来了。

    他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医生,当年作学徒的时候,白天跟着师傅学习望闻问切,负责抓药、辩识药材,晚上识字、背方子,就这么硬生生地熬练成了一代名医。可是妇人产子这种事情,准确说来,压根就不是该医生负责的事儿,他连一般的妇科疾病都看不了,让他接生可不难为死了他。

    叶郎中被逼急了,闭着眼睛把脚一跺,带着哭音儿道:“公子要小老儿接生,那小老儿就去接生,可……可那产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小老儿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姜公子瞪了他半晌,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压下了心头欲待发作的怒火,沉声吩咐道:“传令全府,谁会接生,马上给我带来!实在没有,就去外面抓一个生产过的妇人回来!”

    姜公子生平之中最古怪的一道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一个女人被带到了他的面前。

    站在面前的女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可是一身淡青色贴身短打,却透着股子飒爽精神。纤腰一束,凹凸有致,葫芦状的身材非常姣好。尤其是火把照耀下,她的眼角虽已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可是一双大眼睛晶光粲灿,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

    姜公子从长安过来,身边自然带了很多高手护卫,就算沈沐出塞,车往西域,虽然身边没有几个人,可远出十里之外,四面八方都有他的部下提前替他剪除一切威胁,姜公子的轻车简从实际上也不是那么简单。

    不过,整个显宗虽在他的掌控之下,却不尽是他的心腹,继嗣堂毕竟是由各大世家的力量联合组成,成员也极其复杂,所以他要做一些私密性太强的事情,放在身边的人就只能是他绝对信得过的人。

    这个女人是放在外围警戒卢氏大宅外围安全的人,自然不是他的心腹,不过他倒不必担心让这个女人替一个产妇接生,就能被她察觉什么,眼下也不容他再去找一个更合适的女人来了。他此刻就站在地牢门口,已经能够清晰地听到小蛮痛苦的呼喊。

    姜公子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疑惑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这个眼神像一个青春少女般充满活力的三旬美妇答道:“属下平素并不是这个样子,公子自然不甚熟悉。”

    “嗯,你擅长……”

    “杀人!”

    姜公子窒了一窒,咳嗽一声道:“我是说,你……会接生?”

    “哦,属下懂得接生!”

    “这地牢里有一个女人,马上就要分娩了!”

    “是!”

    “我要她们母子平安!”

    “属下……尽力而为!”

    铁栅栏门在姜公子的身后轰然打开,青衣女杀手闪身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啊的一声惊呼:“这妇人难产了!”

    姜公子脚下一虚,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

第六百一十章 新生

    “哇~~哇~~~”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唤醒了黎明。

    守在地牢门口的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些人都是来自三山五岳的好汉,被姜公子网罗到旗下,他们平生惟一的使命就是杀人,每一个人手上的人命都数不胜数,一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可就是这么些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却是头一回为了一个妇人的分娩、一个新生儿的诞生聚拢在这里,听着产妇的痛苦呐喊,紧攥双拳,陪着她一起用力,憋出一脑门白毛汗。当那负责接生的女杀手大叫“难产!产妇已经晕厥”时,他们也是心惊肉跳,提心吊胆。

    最初他们聚拢在这里,仅仅是因为知道这个孕妇和她即将产下的婴儿对公子有大用,公子是穷途末路还是起死回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女一子,他们心中只是把这个孕妇当成一个筹码。

    可是他们在地牢口站了一夜,亲耳听着那个女杀手不时喊出产妇此刻的情形,听着那新生命诞生的艰辛和痛苦,心神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住了,他们陪着痛苦不堪的小蛮一起咬牙切齿、一起急促呼吸,当那新生儿响亮有力的啼哭声传出来时,他们也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似的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个的喜形于色。

    他们已经习惯了给人送去死亡,头一次让他们面对新生,这个感觉无比漫长的夜,对他们无疑也是一场洗礼、一次感悟。

    姜公子盘膝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心底一遍遍地推敲着翻盘的可能,机会渺茫,但并非全无机会。现在惟一的变数,就是不知小蛮母女是死是活,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都是需要马上做的:天明撤离!

    思量许久,姜公子缓缓张开眼睛,拿起几案上的铃铛摇了摇。

    障子门拉开了,一个白衣侍卫肃然立在门口。

    姜公子道:“传令下去,速做准备,城门一开,便全体离开,返回洛阳!”

    “是!”

    白衣人躬身施礼,刚弯下腰,就被一个人推开了。

    美丽女杀手有气无力地从外边走进来,满头大汗,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向姜公子欠身道:“公子,属下……幸不辱命!只不过……”

    姜公子先是精神一振,听她“不过”,又有些紧张,急忙问道:“怎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总有几个月了吧,在公孙不凡府邸对面的槐树下,就有了一个固定的摊贩,这个摊贩只卖甑糕,现作的甑糕。

    他做出的甑糕色泽鲜润,绵软粘甜,浓香扑鼻,久食不厌,不只这条巷子里的小孩子喜欢吃,就是大人也常买一块品尝。

    因为他一早就出摊,有些懒婆娘早晨懒得做饭,就会到他摊子上买一块甑糕回去,加了热水一煮,煮成八宝粥一样的稀粥,充作一家人的早餐,所以他的生意还满红火的。

    今天一大早,小贩又准时出现在槐树下,架好那口大陶甑,先放红枣儿,再放葡萄干,然后是糯米,接着再放红枣……,一层一层,有条不紊。陶甑下边已经起了炭火,热气还没蒸腾上来。

    甑糕这东西至少得两三个时辰才能蒸好,这一坛子正在制作的甑糕是用来下午卖的,旁边案板上还有一块正晾着的甑糕,是昨夜在家做好,一早拿来贩卖。

    正对面公孙府的大门开了,小贩头也不抬,只顾埋头做着自己的生意。

    杨帆一身皂青色劲衣,腰间悬了一口狭锋单刀,钢质最普通的那种钢刀,像一株挺拔的青松,脚下一双抓地虎有力地叩着地面,走到他的面前。

    小贩连上堆起生意人最常见的笑容,眨着一双还有眼屎的小眯缝眼说道:“客官起得忒早,要买甑糕吗?”

    杨帆的声音不高,但像雄狮低低的咆哮,那并不太高的声音隐隐有种轰鸣的感觉:“我要姜公子的住处!”

    小贩眨了眨眼,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他到这里来,是从小蛮入驻公孙府的当天开始的,他接受的使命只是就近照顾,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传达上去。

    但是昨夜的事情他真的一无所知,偶尔一夜不睡到也没有什么,但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有人到公孙府上掳人。他当然也清楚杨帆是谁,只是没有想到杨帆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叫破了自己的身份,虽说时间还早,街上没有别的客人。

    杨帆没容他继续眨眼睛,他的手“砰”地一声落在案板上,震得那一大团甑糕都跳了一下:“我要姜公子的消息!”

    小贩吓了一跳,急忙推起小车,一迭声道:“好好好,我这就……”

    杨帆抬了一下脚,小车就飞了起来,一车蒸好的甑糕,还有刚刚装好的一甑糯米大枣全都飞到了路边深深的排水沟里,耳边响起杨帆近乎咆哮的声音:“立刻!马上!”

    小贩二话不说,撒开双腿一溜烟儿地逃出了巷子,他根本不会怀疑,再慢上刹那,他就会被杨帆的铁拳一拳一拳砸得像那蒸好的糯米一般松软、劲道…………姜公子还是头一回走进地牢这种他认为很阴秽的地方,走进去的时候,他还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捂住了鼻子。

    好在卢家这处地牢用处根本不大,平时是充作地窖的,里边倒没有什么肮脏的气味,只是不如外面空气清鲜而已,姜公子这才放下了手帕。

    小蛮躺卧之处是一篷杂草,她被关进来时,由下人现从马廊抱来的,枯草干净柔软,一夜的功夫,还没被地牢里的潮气浸得湿软生虫,现在躺在上面倒也不是十分难受。

    手下人都知道公子爱洁,室中已经打扫过,血迹和水迹也用干土掩盖了,姜公子站在小蛮几步外,站住身子,只见小蛮侧身卧在柴草中,脸颊有种苍白憔悴的感觉,只是因为已经被人在晕迷中拭了面,不至于看到满脸汗渍。

    姜公子皱了皱眉,道:“她还没有醒?”

    一个手下立即走了过去,那个负责接手的女杀手并没有跟下来,她不算姜公子的心腹,接下来的事情是不会让她听到的。

    小蛮昨夜难产,也亏得那个女杀手不但懂得接生,而且胆子也大,大胆处置,费尽周折,总算保住了她母子平安,只是小蛮也耗尽了全部气力,昏昏沉沉的直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那个杀手轻轻推了推小蛮的肩膀,小蛮无力地张开眼睛,先是一阵迷茫,渐渐恢复了意识。

    姜公子就站在她面前,挺拔得仿佛雪山上的一朵白莲,她却视而不见,她迅速想到的是她晕迷之前,正因难产而难以诞下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小蛮一俟发觉身边没有她的孩子,立即像一只发了狂的母豹,明明她的身上已经没了一丝气力,这时力道之大,那个杀手几乎按不住她。

    姜公子温文尔雅地道:“你的孩子没事,他很平安!你……”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把孩子还给我……”

    小蛮恢复了些意识,眼睛发红地盯着姜公子,作势就要扑上去,另一个杀手也急忙上前帮忙,与同伴一起将她牢牢摁住。

    姜公子道:“我说过了你的孩子平安无恙,你……”

    “孩子!把孩子还我!”

    小蛮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当她醒来,看不到自己的骨肉,那种惊恐惶惧,快把她吓到魂飞魄散了。

    姜公子皱了皱眉,他无法理解,明明已经告诉她孩子平安无事了,用得着这样惊慌恐惧么?可是看她眼下的神态,恐怕不把孩子还给她,什么话都说不了。

    姜公子摆摆手,对手下吩咐道:“去,把孩子取来!”

    小蛮一听,马上安静下来,吃力而期盼地盯着那匆匆离去的杀手背影,目光再也不往旁边看上一眼。若非她现在实在虚弱的走不动,恐怕她要追着那人去了。

    姜公子摸出手帕捂着嘴咳嗽一声,缓缓地道:“孩子需要沐浴清洁,所以暂时抱出去了,你放心,本公子还不屑对一个小孩子作手脚。”

    小蛮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发亮的眼睛只是盯着地牢的出口。

    姜公子无趣地抽了下鼻子。

    那个杀手抱着孩子匆匆回来了,大概他这一辈子拿刀拿枪惯了,这还是头一回抱孩子,那小小的人儿看着脆弱的不得了,可把他惶恐的不行,他笨拙而小心地抱着孩子,一见小蛮就咧开嘴巴,表功式地笑道:“不用担心,孩子正睡着……”

    话音刚落,孩子就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哭了,这杀手吓了一跳,赶紧把孩子交到小蛮手上,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宝宝,我的宝宝!”

    小蛮抱起自己的孩子,小家伙那张小脸因为刚刚出生,皱巴巴的有些红润,他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裹在柔软的白色绢布里面,一双小手扎撒着,闭着眼睛哇哇大哭。

    小蛮喜极而泣,流着眼泪把孩子贴在自己胸前,抱紧了他,呢喃道:“孩子!我的孩子!”小家伙听着母亲胸口传来的熟悉的心跳节奏,似乎有了安全感,渐渐不再哭泣,只是偶尔抽噎一声。

    小蛮抱着孩子,仿佛找回了自己的魂儿,长长地舒了口气,神态变得安详宁静起来。

    姜公子见状,竟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脸上重又绽起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微笑,缓缓地道:“你的孩子,本公子已经还给你了,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谈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软禁

    一贴近胸口,母亲的心跳声就变得更清晰了,就像他还在娘肚子里时听到的一模一样,虽然娘亲的心跳现在有些急促,但是孩子就是能够分辨得出:这就是从他有了听觉以后一直都能听到的那个声音,于是孩子更安静了。

    他闭着眼睛,扎撒着的小手轻轻抚摸着母亲的下巴,晶莹粉嫩的小嘴唇蠕动的,努力蠕动出一个小泡泡。本来,这个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和父母双亲的诸多亲友应该正环绕着他,为他这个可爱的孩子气的动作而欢笑。

    但是现在身边只有他的母亲,就连他的母亲也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可爱的动作,她正紧张地抱紧自己的宝贝,警觉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像看着一个凶残的强盗。

    姜公子无奈地笑了一下,在小蛮的目光里,他就像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可他不是啊,他是传承千年的世家公子,比皇室还要清高、还要尊贵的存在,他一向从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俯瞰世人,从来也没有想过会被人看得这么不堪。

    他尽量用恬淡高雅的声调说道:“掳你来,并不是我的主意,但是你既然已经落到我的手里,我也没有必要把你送回去,你的丈夫正自不量力地想要和本公子作对,本公子不想让他或者别的什么人认为我怕了他!”

    姜公子停顿了一下,不待小蛮反唇相讥,又飞快地改变了话题:“你在这里,尤其是你十月怀胎、分娩在即,你的失踪一定让你的丈夫很担心。所以,你可以写一封信,告诉他你很安全,然后……本公子就可以和他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了!”

    小蛮凝视着他,凝视许久,嘴角轻轻地抿起,抿起一抹骄傲自豪的笑意:“我听郎君提起过你,你的身世、你的地位、你的权力,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郎君所能企及的,不过……你现在却很怕我的郎君,是不是?”

    小蛮的嘴角勾了起来,姜公子的嘴角却撇了下去,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最可笑的笑话。

    姜公子“嗤”地一声,不屑地把嘴角又撇低了些:“杨帆?他也配!我只是有些事想和他好好谈一谈,不想被人打扰,有你一封亲笔信,可以让他安下心来,心平气和地与我谈事情,除此之外别无用处!”

    姜公子拒绝承认他现在对杨帆很忌惮,哪怕他明知道尤浩洋那个蠢货自作聪明地办了一件大错事,把他陷入了绝对的被动,今天他将承受来自方方面面诸多强大势力的压力,但他不承认这是杨帆的本事。

    这个世界是凡人的世界,没有超人的存在,没有谁能凭着一己之力就可以呼风唤雨、控扼天下,不管是女皇武则天还是七宗五姓这些千年世家,他们能为所欲为,是因为他们能凭着共同的利益控制更多人和更多力量为他所用。

    姜公子也是一样,如果剥离受他掌控的财力、物力、人力,他就会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凤凰,比一只鸡也强不到哪里去,但是在杨帆面前,他拒绝承认那些现在被杨帆所影响所左右的力量是属于杨帆的能力。

    小蛮的脸色还很憔悴,嘴唇淡淡的少了一些血色,但她的笑意却越来越甜美,谁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她看得出,以姜公子的清高孤傲,换作以前,对她这番话甚至懒得辩解。

    诽谤由你,我就是我,哪个人会坚持要一只蚂蚁承认他的高大?

    可是现在姜公子不但在向她解释,而且那似乎无懈可击的风度之中隐隐地透着一股狼狈。

    她莞尔摇头,说道:“你很高傲,所以你不想承认曾经不被你放在眼里的人,现在你只能仰起头来跟他说话!所以,你明明做着很卑劣的事,却努力想要保持你高雅的风度,你知不知道,如此种种,让你说话、做事都变得很别扭、很可笑?”

    “胡说!”

    姜公子再也无法维持他云淡风轻、故作不屑的神情了,他开始反驳,语气激烈:“南疆局势的兴灭,是他能左右的么?如今的一切,一半取决于天意,一半取决于皇帝,他只是浑浑噩噩地被推到了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巧合地成为一个重要人物。即便如此,他的生死,我依旧能够掌握……”

    小蛮打断了他的夸夸其谈,冷冷地道:“所谓掌握,就是像强盗一样抡起刀子?哪怕你还有一点办法能奈何得了我的郎君,也不会用这样的办法!姜公子,你只是一个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挫折和磨难,目高于顶、极度自负的人,别的,你什么都不是!”

    她昂起头,骄傲而坚定地道:“郎君一定会来救我,但我不想捆住他的手脚,让他任你宰割,如果那样换取我和孩子的安全,即便我们能活着离开,我还能剩下些什么呢?我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但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担心什么,我做什么就对了,所以,我什么都不会写,我只在这里等,等他来!”

    姜公子瞪起眼睛凶狠地看她,可小蛮已经不再看着他,她低下头,看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孩子,吻一吻他幼嫩的脸蛋儿,甜蜜而满足地微笑着,轻轻地道:“宝宝乖喔,你爹爹很快就来救你了,看到你的时候,他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地牢入口处的光线一阵闪动,一个侍卫快步走进来,附在姜公子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气息喷在姜公子的脸上,姜公子马上厌恶地躲开,他都没有听清那侍卫说了些什么,就马上拿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好象刚刚有人在他脸上唾了一口痰。

    努力地擦了半天脸,连肌肤都擦红了,他才皱着眉,厌恶地问道:“你说什么?”

    侍卫提高声音,说道:“荥阳郑氏,郑宇公子,过府拜访!”

    姜公子瞪起眼睛,质问道:“卢府已经‘空’了,他来拜访谁?”

    ※※※※※※※※※※※※※※※※※※※※※“把门打开,打门打开!我郑宇到了你们卢家,车驾还得候在外面吗,太不像话了!世兄在府的时候,都没这么大的排场,你们几个家奴,什么时候这么大的架子了?”

    郑宇领着几个昆仑奴施施然地进了卢府,指手划脚地让他们把左院门儿打开。

    这幢府邸是姜公子的一位族兄的私产,因为整个家族已经撤回范阳,这里只留了一位管事和十几个奴仆照料。主人根本不在府上,而且是举家迁走,要过三年才能回来,郑宇根本没有登门拜访的道理,但他就是来了。

    卢家的老管事苦着脸道:“郑公子,我家阿郎携家眷回范阳省亲去了,这一去据说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我知道!”

    郑宇兴高采烈地道:“本公子今天来,不是来拜访卢世兄的!”

    “那公子是……”

    “本公子要宴客,老太爷又嫌吵,怕被老人家骂,只好另找地方。卢世兄这幢宅子清静宽大,正好我用,暂且借我使使,没有关系吧?就凭我跟卢世兄的交情,就凭我郑卢两家的交情,相信卢世兄在府上也不会拒绝,难不成你这老奴才还要快马去问一问卢世兄才成?”

    老管家听得目瞪口呆,然后他就发现刚被叫开的角门儿外面呼啦啦涌进一排大车,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歌伎舞女纷纷从车上下来,俱都彩衣裹体、描眉点唇,看样子马上就要唱大戏似的。

    与此同时,卢府右侧的院门也被人叫开了,应门的青衣小帽的卢府家人眼睁睁看着十几个胖大的厨子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后面一堆小徒弟扛着各种食材、铁炉、铜盆、铁网、竹签一类的东西,看样子是要在卢家开烧烤晚会。

    太原王氏的王思远、王思源两兄弟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嘻嘻哈哈的根本不把卢府家人放在眼里,几个低眉顺眼、姿容秀丽的新罗婢子,像受气小媳妇儿似的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屁股后面。

    隐在暗处的继嗣堂高手见此情景也是相顾茫然,他们的幕后东主就是这些世家,眼下这些世家子弟大模大样地闯进来,他们又能怎么样?

    埋伏在外围的这些继嗣堂高手不是姜公子的心腹,其中很多人都是由各大世家充实到继嗣堂的技击高手,卢府右门两棵浓荫如盖的树上蹲着的两个高手就是太原王家的人,眼看着自家的小公子登门,他们就像石化了一般,完全不知所措了。

    卢家前宅大门口,崔家的崔湜、崔莅、崔液、崔涤四公子于秋风萧萧中打着扇子,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跟走台步似的往里边闯,后面跟着一群乐师,怀抱琵琶的、捧着古笙的、耍着竹箫的、扛着羯鼓的……几乎是同一时间,卢家这幢大宅的每一个入口处都有几个鲜衣怒马的狗奴才敲门,然后不由分说便狗仗人势地闯进来,打开大门放自家公子的车驾进来,车驾进来也不远停,就往那门口一堵。

    姜公子已经匆匆离开地牢,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个消息相继传来:世家子弟们堵了出入的门户,接下来就没有任何过份的举动了,他们没往卢家的私人住处乱闯,而是汇聚到最宽敞的那间花厅,真的开始大排宴筵,那欢快的乐曲和婉转的歌喉,已经清晰地传进了姜公子的耳朵!

    姜公子很快就弄明白了各大世家的用意,他昨夜的过激举动,已经激怒了各大世家。如果他昨夜成功地杀死了杨帆还好,那样他顶多得到一个严厉的警告,烂摊子还是要由他来收拾。

    可杨帆没有死,于是各大世家决心自己来收拾这个还没烂到不可收拾的烂摊子了:“他……被软禁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闯,三人行!

    姜公子,被很体面地软禁了。

    他的行踪可以瞒得过别人,却不可能瞒得过七宗五姓这些世家,本来他秘密潜回长安的这层窗户纸谁都不会主动去捅破,但是随着他昨夜对杨帆的行刺之举,这层窗户纸就不能不捅破了。

    刺杀杨帆,本来的确是他解决困境的唯一办法。

    一方面,世家因为显隐两宗的明争暗斗,渐渐感觉到继嗣堂尾大不掉,一定程度上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所以想再树立一个代言人,从姜公子手中分出一部分职权,形成明暗隐三方势力架构。三者互为补充,互为制衡,可以更好地保证继嗣堂的稳定。

    另一方面,皇帝感觉到觊觎南疆这块肥肉的势力太多,她有心借助杨帆来做为分配南疆利益的关键人物,如此一来,既能避免自己与世家门阀之间的矛盾激化,又可利用杨帆与南疆土司酋领们之间的友情来安抚他们,还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站在自己一边的势力需求。

    两件事作用到一起,杨帆便脱颖而出,成了姜公子的心腹大患。

    杨帆挟势而来,既合皇帝心意,又合世家心意,又是惟一不受南疆土酋抵触的人物,除了让他死,姜公子再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就算他再如何的智计无双,也不可能凭一计之妙同时影响这么多方面的势力首脑。

    杀了杨帆,不管杨帆曾经拥有多么大的优势,一个死人也不可能再对他产生任何威胁。固然,杨帆的死,必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但是相对于无可破解的困境,这场风浪他还禁得起。所以刺杀杨帆固然是一招险棋,却也是他扭转败局的一个好机会。

    可是,杨帆没有死!

    如果仅仅是杨帆没有死,那就真如海盗尤浩洋当年贿买的那两个牢头儿一样了,杨帆就算恨他入骨,也得另找机会报复,而他虽然再败一局,要被迫分割出一部分权力给杨帆,但蜇伏起来之后也未必没有机会再伺机反扑。

    可惜,尤浩洋一个自作聪明的举动把他毁了。绑架一个十月怀胎的孕妇,就算是偏帮他的世家也无话可说,这种事情就算真正的山贼强盗,讲究点道义的都干不出来,更何况这些以‘诗书传家、仁义继世’相标榜的世家高门。

    天下不只有山东士族,起码这件事就瞒不过地头蛇关陇世家,此事处断不公的话,山东士族名声扫地,今后再也不用抬头看人了,他们将永远背上这个污点。这个后果太严重,他们承担不起,所以姜公子才会悲凉地说是“天将亡我,非战之罪!”

    杨帆这个苦主,绝不会放过这个挟道义正理反扑的机会。

    关陇集团难得抓到一个压山东士族一头的机会,一定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而山东士族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件事不是所有世家的利益得失,相反,处理得当的话,他们将得到一个更好的代言人,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剔除他这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人,又能把卢家的排名往下拉一拉,大家的地位往上升一升,他们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么?

    姜公子心里很清楚,现在用这种不撕破脸皮的方式把他软禁起来,是因为世家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商量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等到那班老头子们商量出一个解决的办法,那时就该对他进行审判了。

    可是一向心高气傲的姜公子又岂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他手里掌握着小蛮和杨帆的孩子,就等于控制了杨帆,也许经此一事,他将声名狼藉,可是至少他还掌握着最实际的利益,他还有一战之力!

    至此,姜公子终于抛弃了他所有的孤芳自赏、自鸣得意,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辎铢必较的“商人”,他不想等着那帮老头子来决定他的未来,他要离开这里,回到长安,背倚范阳根基之地,手握继嗣堂中完全由他掌握的力量,再回头跟世家讨价还价。

    可是,想走就那么容易么?世家既然直接让子弟们堵了他的大门,又岂会不防备他的逃离。

    姜公子此次带来长安的人,并不都是他的绝对心腹,现在派在外围的那些人就不是,他们之中有些是继嗣堂中别的首领人物的心腹,有的是从各大世家充入的,他们只管听命行事,事实上并不清楚宗主在做什么。

    如今随着各大世家公子的闯入,这些人已经疑惑、警觉起来。那个为小蛮接生的女杀手是清河崔家的人,此刻她就在疑惑地思考:“宗主……究竟在做什么?”

    姜公子身边的人也不是非常可靠了,他想要逃走,就要把这些人也都蒙在鼓里才行,可是想要瞒过这许多人,谈何容易!

    ※※※※※※※※※※※※※※※※※※※※※※※※※卖甑糕的小贩站在杨帆面前,汗水在脸上蜿蜒成了几道小溪。

    他跑的很急,心里很紧张,现在压力也很大。

    站他面前的杨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是他就这么在面前站着,那小贩却感到仿佛一座高大巍峨的山岳亘于面前,好象倾倒下来,就能把他压成肉泥,这种心理压力太沉重了,所以刚一站到杨帆面前,他的汗水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有消息了?”

    杨帆垂着双手站在他的面前,五指空握,仿佛握紧了一口刀,小贩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水,结结巴巴地答道:“打……打听清楚了,长安城里……属于卢家的府……府邸一共有十……一座,在城郊有四处别业……”

    “姜公子在哪?”

    杨帆沉声一喝,把小贩吓得一哆嗦,登时也不结巴了,很干脆地答道:“有三处地方!”

    杨帆的眉毛拧了起来,厉声道:“有三处地方?”

    “是!仓促之间,无法确认他的准确所在,我们动用了所有人手,只查到有三座府邸最为可疑……”

    小贩说话时,眼神微微垂了下来。

    他有点心虚,他们已经查到了姜公子的准确所在,但是他们不敢直接说给杨帆听。虽然他们与显宗明争暗斗,但是所有的手段一直都在规则之内,偶尔有些过激的举动,也是在双方心照不宣的情况下进行。

    眼下可不同,杨帆虽是他们的盟友,毕竟是个外人,瞧杨帆这样子,马上就要杀人似的,如果把姜公子的下落告诉他,不管他是带兵去还是单枪匹马杀过去,这事都要闹得不可收拾了,那时隐宗算是从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吃里扒外么?

    不管是杨帆带兵宰了姜公子,还是单枪匹马杀去被姜公子宰了,那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可杨帆明明已发雷霆之怒,他们同样不敢得罪了他。

    两个选择、两个结果,都是他们承担不起的后果,沈沐不在,没人做得了这个主。所以,他说出了三个地方:“兴宁坊、靖安坊和永平坊。”

    三个地方中有一个是真的,这样就不会触怒杨帆。三个地方之中,按照远近的顺序,最远的那一个才是真的,这样就可以给姜公子留出充裕的回避时间。

    如果杨帆不是率着大军去,姜公子不需要回避那也不打紧,这三个地方分别分布在长安城的东、南、西三个地方,全跑一圈等于转悠大半个长安城,这时间足够那些世家站出来调停了。

    他们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可是他们业已知道杨帆如此震怒是因为他的妻子被人掳走,而且他的妻子已经十月怀胎分娩在即,心中难免有愧,哪敢与杨帆对视。

    杨帆心急如焚,倒是没有察觉这小贩心虚的表现,他现在只愁找不到地方,他总不能提着刀满长安城的转悠,见到一户人家就打将进去吧。杨帆又问清了卢氏府邸在这三个坊中的详细所在,牢牢记在心头,才道:“有劳了!”

    杨帆刚刚走到门口,天爱奴就从廊柱上蛇一般滑了下来,她穿着一身青色劲装,袖口裤腿都扎紧着,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恐怕那些很久不再被她带在身上的要命玩意儿这时都已准备齐全。

    阿呶清秀的眉宇间一片煞气,用冷咧的声音道:“我跟你一起去!”

    杨帆点了点头,二人也不说话,并肩向外就闯。

    “还有我!”

    公孙兰芷一身红色劲装,系着红色的披风,肩头扛着她的大剑,从一丛花木后面转了出来,威风凛凛、很爷们地朗声道:“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我!”

    杨帆迟疑道:“公孙姑娘,这是杨某的家事,你……”

    公孙兰芷把大剑往地上一顿,铿锵有力地答道:“小蛮是我师妹,我可不是外人!”

    杨帆长长吸了口气,大声道:“好!那么……你我同去,我们三人,闯一闯他姜公子的龙潭虎穴!”

    公孙兰芷大喜,雀跃道:“我已备下骏马,你们随我来!”

    裴大娘站在长廊一角,一身劲装武服,颈下系了一条黑色的面巾,眼见宝贝女儿跟着杨帆离去,焦急不已,欲待拦阻,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焦急之中有些分神,及至察觉有人靠近那人已经到了身边,裴大娘大吃一惊,霍然转身,就见丈夫公孙不凡一袭青衫,正负手站在旁边凝望着女儿远去的方向,裴大娘松了口气,对公孙不凡道:“郎君,你快劝劝兰芷……”

    “兰芷比你懂事的多!”

    公孙不凡先是冷然打断她的话,沉默片刻,缓缓转过身去,低沉地道:“做错了事,就该全力去弥补,让女儿帮帮你吧,看好她,你们要……平安地回来!”

第六百一十三章 慌,老太公!

    李太公一大早就在水塘边转来转去,一群大白鹅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他踱到哪里,那群白鹅就追到哪里,可是让它们好生委屈的是:它们的主人只是转来转去,根本没有给它们喂食的意思。

    当初成立“继嗣堂”的时候,卢家在山东士族中的排名正好暂时跃居第一,再加上化名姜公子的卢宾宓确实是各大世家年轻子弟中最杰出的人才,才跃众而出,成为“继嗣堂”的领袖。

    时至今日,姜公子的短板已经越来越明显,或者说当年成立这个组织的时候,他是最合适的领导人,可是随着这个组织的日益强大,他的心胸、眼光和能力已经越来越难以驾驭这个组织。

    同时,“继嗣堂”的作用比起当年来已不可同日而语,众世家对这块肥肉也是越来越眼红。这么庞大的一个组织,它所拥有的资源却大半为卢家所用,大家都不太满意,所以他们早就开始进行调整。

    沈沐异军突起地制衡了姜公子,卢家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利用“继嗣堂”的资源,这固然是沈沐的本事和李太公的扶持,又何尝没有其他世家的推波助澜?他们不希望卢家在继嗣堂中一家独大。

    眼下,他们越来越觉得姜公子留在“继嗣堂”中,只能不断地给这个组织制造冲突和矛盾,他的想法和手段不仅与“继嗣堂”中几位主要领袖愈行愈远,距离众世家的要求也越来越远。

    可是想要废免他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如今姜公子自出昏招,老头子们闻讯大喜,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叫卢家无话可说的正当理由,开始揭开“继嗣堂”倒卢的序幕了。不过,这个分寸必须的拿捏好,不能因此造成世家的分裂。

    另外,关陇世家穷途没路,现在迫于武则天的压力,与他们越走越近,很多大事都共同商议、同进同退,算是一个盟友,可这个盟友又是他们潜在的竞争对手,既不能不予提携,又不能不予防备。

    眼下这件事,必定会被关陇世家利用,如何与之斡旋,开出什么条件,这也需要与其他人好好商议一下。一大早,裴家、韦家、柳家等诸多关陇世家已经纷纷派人登门,用意不问可知。

    李太公还没和其他世家商量,不可能给予对方明确答复,所以已经叫家里人挡驾了。可是此事不能拖得太久,那些关陇世家就像现在追在他屁股后面的白鹅,正嗷嗷待哺呢。

    姜公子如何处置,还没有个统一意见,如何让关陇世家闭嘴,也还没有一个章法,他一早得知消息后,就已派人通知其他几大世家前来商议。虽说这样做很容易引起长安令柳徇天的注意,眼下也顾不及了。

    可是消息已经发出好久,还不见一个人登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些世家阀主正和自己家族的长老们在紧急蹉商,看看他们的家族能从中获到多少好处。想到这里,李太公只能无奈地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啊……”

    忽然,林子雄疾步跑来,惊得那群追在李太公身后乞食的白鹅“嘎嘎”叫着逃开,双翅猛扇,激起一地尘土。

    李太公皱了皱眉毛,不悦地道:“慌什么?”

    林子雄急急忙忙向他一揖,禀报道:“太公,杨……杨帆匹马单刀,杀……杀向兴宁坊卢家去了!”

    李太公吓了一跳,他早晨刚一听说姜公子行刺掳人,就叫林子雄注意公孙府上动静了。他知道杨帆必然大怒,可他无论怎么盘算,杨帆都不可能向官府求助,那是饮鸠止渴,今日之围就算解了,明日朝廷的屠刀也要斩到他自己头上。

    而姜公子手中掌握着庞大的力量,杨帆也不可能自投罗网。杨帆最可能的作法就是登门向他求助。他派子侄到姜公子处盯着他,目的就在于此。

    按照他的打算,正好趁机调停,解救谢小蛮的同时,让理屈的卢公子再让一步,多削减些权力出来分给杨帆,达到三足鼎立的完美结果。

    可是……李太公瞪眼道:“杨帆到兴宁坊卢家干什么去了?”

    林子雄擦着汗道:“也许他……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消息,以为姜公子藏在那里,所以……”

    李太公不等他说完,就大叫道:“来人!来人!”

    仆从们纷纷围上来,李太公急吼吼地道:“快!备车,老夫速去兴宁坊!不要牛车,要马车!快去,快去!”

    “回来!多招呼些人手,以防不测!”

    “回来!叫人赶紧去兴宁坊,务必封锁消息,杨帆大闹卢家的消息,可不能传出去!”

    “你你你……,马上把这个消息报知崔李王郑几大世家,哼!那几个老不死的,老夫一早就传了讯儿过去,全都不来,一个个在家里头算计、算计,等天塌下来,他们就什么都不用算计了!”

    李太公连吼带骂地把一群人轰走,乜着林子雄道:“这……就是你说的性情沉稳、处事练达之人?”

    林子雄干笑、苦笑、讪笑,无言以对。

    ※※※※※※※※※※※※※※※※※※※※※兴宁坊卢家的主人按辈份是姜公子的族叔,在长安卢氏之中算是一位长者,所以他是最早一个离开的,因为他要陪同姜老太公回范阳,因为走得急,家眷妻小都抛在了后面。

    少了主人在家主持大局,几房儿孙又各自有些抛舍不下的东西,一直到昨天大队人马才离开,因此府上现在留下的人还很多,还需要两三天的功夫才能全部撤走。

    杨帆与阿奴、公孙兰芷三骑快马杀到卢府,二话不说便踹门而入。大户人家都有护院,卢家自然也不例外,卢家不但有武师,而且都是技击高手,但是这些人当然不可能是杨帆、阿奴和公孙兰芷的对手。

    一见三人打上门来,卢家武师又惊又怒,上前就要拦阻,他们不拦还好,伸手一拦,杨帆更相信姜公子就藏身于此了,唯恐被他得了消息溜掉,哪肯与这些武师废话,双方立即动起手来。

    卢家许多大车已经装好,准备运回范阳老家,所以留下的武师很多,问题是这群狼招架不住三头猛狮,杨帆三人从大门口一路打将进去,势如破竹,卢家死伤无数。

    卢家许多细软之物早就运走了,剩在后面的都是笨重的大家伙,堆在车上高高大大,里面未尝不可以藏人,杨帆三人担心人被藏在车上,一路杀将过来,不但搜尽了所有的屋舍,捆绑大车的绳索和雨布也尽数划破,搜寻小蛮可能的藏身之处。

    三人一路搜索,不断有卢家武师上前阻拦,三人边打边搜,手底下哪还有个轻重,八宝嵌珠的一人高落地铜镜倒了、螺锢镶嵌金银线的箱形雕花大床翻了、十二扇屏的翠玉镂刻画屏碎了、成箱的绫罗绸缎撒了……杨帆三人齐头并进,一路杀将过去、搜将过去,一直冲到卢家宅院的最深处,所有的房舍、地窖全都搜遍了,所有装好准备启运的大车全都劈烂了,始终没有姜公子的身影,也搜不到小蛮。

    杨帆沉声道:“小蛮不在这里!”

    天爱奴道:“我们去靖安坊!”

    公孙兰芷更干脆:“走!”

    三人转身就往回冲,卢家剩下的武师已经学乖了,反正卢家主人不在,对卢家主人忠心耿耿的老管事也被公孙兰芷的长剑敲晕了,能不拼命他们是坚决不肯拼命了,一个个持刀扬剑吆吆喝喝地追着他们,却隔着好几丈远,根本不敢靠近。

    直到杨帆等人决心离开,飞快地向前宅跑去时,他们的鼓噪声才大了一些,嗷嗷叫着稳着步子“追”在后面,仿佛是给杨帆等人送行。

    “站住!”

    杨帆三人刚刚冲到前院门口,十几个人就快速地冲了进来,李老太公叫人搀着,几乎脚不沾地,看到他们才松了口气,马上瞪起眼睛大呼一声,同时摆手叫人赶紧把他放下。

    李太公看看碎在脚下价值连城的十二扇玉屏,再看看被风刮起一头挂在树梢的白绫,卢家跟遭了兵灾似的狼籍一片,已经没法看了。

    李太公怒道:“你这混小子,要干什么?”

    杨帆沉声道:“老人家,请让开!”

    “让开?”

    李太公顿足大骂:“你这个愣头青,还嫌闯的祸不够大吗?有什么事,就不能来找老夫商量,你闹成这般模样,如何收拾?”

    杨帆笑了,笑得很冷:“这件事与你李太公又有什么相干?老人家何必把事揽在自己身上!老人家请让让,小子急着去找回娘子!”

    “这件事,老夫还就管定了!”

    李老太公凛然大喝:“你小子安份待着,这件事由老夫来处理。”

    “小子等不及,请让开!”

    李老太公怒道:“不让!你想走,就从老头子身上跨过去!”

    “呼”地一声,杨帆从李老太公头顶跨过去了。

    杨帆一个纵身从李太公头顶飞过,身子落在大宅门口,双足只一点地,又呼地一声飞起,越过门外的照壁,只听照壁后面希聿聿一声马嘶,马蹄骤响,想必是他直接落在了拴在照壁外的马背上,已然快马加鞭离去。

    “咦?这混小子……”

    李太公话犹未了,阿奴姑娘有样学样,“呼”地一声也从他的头顶“跨”了过去。紧接着公孙兰芷呼地一声跃起来,又嗵地一声砸回地面,不好意思地向他吐了吐舌头,道:“老太公恕罪……”

    说完就蛇一般绕过他的身子,“嗤溜”一声闪到了门外。

    李太公眼前空空,一时有些茫然。

    林子雄讪讪地问道:“太公,现在怎么办?”

第六百一十四章 乱,众世家!

    宁珂坐在窗口,双手垫着围栏,尖尖的下巴搭在手背上,静静地看着园中的秋色。

    一件浅白色缀紫色小花的窄袖半臂齐胸儒裙,显出了她苗条柔弱的腰身,长长的眼睫毛微微有些忧郁地眨动,似乎在沉思,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想,全部的心神似乎都散落到了这园林的一草一木中,与它们一起沐浴着温暖的秋阳。

    这是她一天里最惬意、最轻松的时刻。

    “阿妹!阿妹!”

    独孤宇兴冲冲地赶进来,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

    宁珂只把头慵懒地扭了扭,睨了眼跑进来的胞兄,微笑地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独孤宇仰天打个哈哈,就在妹妹旁边坐下,欣然道:“卢宾宓按捺不住,自出昏招,昨夜居然派人去刺杀杨帆!”

    宁珂吃了一惊,漂亮的大眼睛蓦地张大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平静下来,兄长这么神采飞扬的,可见杨帆必然有惊无险。

    独孤宇果然没有再提杨帆的事情,而是得意洋洋地说起了世家的反应:“山东士族几大世家这下可有了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罢黜他了,裴家、韦家、柳家等关陇世家也趁火打劫,现在频频派人向山东各大世家施压,咱们的谋划必能成功!”

    独孤宇倒了杯水,咕咚咚地喝下去,又喜气洋洋地道:“妹子女中诸葛,端地了得,帷幄之中巧妙运筹,便造就了一位新的显宗之主!”

    宁珂依旧伏在栏上,恬静地看着兄长放下水杯,抹去嘴边的水渍,轻声道:“你觉得,是咱们独孤家成就了二郎?”

    独孤宇洋洋得意地道:“难道不是?”

    “不是!”

    宁珂轻轻直起纤腰,秋阳掠过她黑的头发、白的肌肤,亮丽照人。

    “我们为什么不选别人?因为别人没有这个资格!阿兄,这是人家自己的本事,不是谁都能成为这个人的!他具备所有这些条件,我们只是把这些潜在的条件激发出来,让所有人都想起来,他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罢了。这就像……”

    宁珂歪着头想想,调皮地一笑:“就像一位大族长要分家产,族中兄弟争得你死活,谁也不让。还有许多亲戚朋友,都想着要帮着与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多分些好处,如果就这么争下去,很可能整个家族分崩离析,大家一起完蛋。

    可是却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威望、名声、地位,和与这户人家的关系,足以让他成为那个最好的调停人,而且所有的人也都服气他,只是他没有想做这个和事佬,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人也没想到他。而我们……偶然想到了!”

    宁珂今天的精气神儿比较饱满,说话清晰有力,而且很悦耳。

    她接过哥哥递来的水杯,秀气地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二郎就是这个人,他的出身让女皇放心;他与武氏的密切关系,使得可能的最大一股阻力,会成为最赞成他来做这个调停人的力量;他在南疆出生入死,与各方酋领结下的友情,使得他们信任他,愿意接受他的安排。他与隐宗早就结下的密切关系,使得各大世家信任他。如此种种,注定了这个人选只能是他,我们就算有再多的计策,如果那个人不是他,也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

    宁珂凝视着兄长,认真地道:“千万不要认为,是我们造就了他。如果你觉得这是我们对他的一种恩惠,那我们早晚会失去他的友谊!”

    独孤宇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仔细想了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我们只要把自己永远摆在一个朋友的位置就好!”

    宁珂欣然点头。

    独孤宇道:“我本来觉得,各方力量都按捺不住了,这时我们独孤家反而不妨躲到后面。如此说来,我该马上去见见杨帆,看看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才是……”

    宁珂微微一怔,脸色有些变了。她的脸色本就白皙,这一失色,精致的小脸仿佛连隐藏在肌肤下面的筋络都看得清楚:“二郎受伤了?”

    独孤宇道:“没有吧……,如果有伤也是轻伤,倒是他的妻子,被卢宾宓派人掳走了。嘿!这卢宾宓还真是丧心病狂……”

    “什么?”

    宁珂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身子禁不住摇晃了一下,独孤宇赶紧起身将她扶住,吃惊地道:“妹子,你怎么了?”

    宁珂气恼地道:“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说?”

    独孤宇茫然道:“这件事,很重要么?”

    宁珂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嗔道:“妻子被人掳走,这事还不重要?”

    独孤宇不以为然地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女人嘛……”

    迎着小妹愤怒的目光,独孤宇搓了搓手,讪讪地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时,有人在门口禀报:“阿郎!”

    独孤宇扭头一看,见是自己的贴身随从,问道:“什么事?”

    那人道:“刚刚收到消息,杨帆杀到兴宁坊,把卢家砸了!”

    “什么?”

    独孤宇吓了一跳:“他……他带兵去的?”

    那人道:“单枪匹马!哦,对了,他还带了两位姑娘,其中一位是公孙世家的大小姐。”

    宁珂目中泛起一抹异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起,却抑不住那渐渐上翘的曲线。

    独孤宇喃喃地道:“杨帆……杨帆……不成,他要惹大祸呀,这事儿一旦张扬开来,传到柳府君耳中,只怕要坏事……”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随从匆匆跑到门口,抱拳禀道:“阿郎,杨帆怒闯卢府,陇西李老太公闻讯赶去阻止了。”

    独孤宇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差点儿被他把事情搞砸了,为了一个女人,他至于么……”

    那侍卫又道:“可是李老太公没拦住他,杨帆……又去砸第二家了!”

    独孤宇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宁珂再也绷不住那抿紧的嘴唇,雪白的脸蛋上也浮起了一抹血色。

    ※※※※※※※※※※※※※※※※※※※※※※※※※十几个鲜衣怒马的大汉簇拥着一辆驷马高车赶到靖安坊卢家,驶到照壁前面戛然而止。

    车子还没停稳,李老太公就从车子里钻出头来,挥舞着手臂道:“搀我下去!搀我下去!那个愣头青、浑小子在那里,这回务必得给我……”

    李老太公说话到一半儿,突然收住了声音,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刚从照壁后面绕出来,一人拄着一个拐棍儿,气喘吁吁,满面怒色。这两个老头儿一个是太原王阀阀主,一个是荥阳郑阀阀主。

    李太公奇道:“你们两个老东西怎么来了?杨帆那个混帐东西呢?”

    郑老太公没好气地挥舞了一下拐棍儿,道:“老夫没赶上,你问他!”

    王老太公拿拐棍使劲顿地:“这混帐东西一点面子都不给啊!老夫赶来时,卢家已经跟被贼劫了似的,嘿!”

    李老太公道:“他人呢?”

    王老太公瞪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走啦!走啦!”

    李老太公跌坐在车辕上,慌得车夫赶紧扶住他,李老太公急急问道:“他……他不会把长安城里所有的卢氏府邸都砸了吧?”

    郑老太公眯着眼睛捋胡子,捋了两把胡子,断然道:“不会!”

    李老太公和王老太公同时精神一振,异口同声地问道:“何以见得?”

    郑老太公胸有成足地道:“从兴宁坊到这靖安坊,中间还有两三家卢氏产业呢,可没见他去砸。”

    王老太公大喜,抚胸道:“对呀!阿弥陀佛……不对!不对!”

    王老太公又开始拿拐棍顿地,气极败坏地道:“这说明……这说明他是有备而来,他不确定卢家那个混帐东西藏在哪里,可是至少已经确定了几处地方。这样的话,你说他会不会下一家就找到了真正的所在?”

    剩下两个老头儿闻声色变,郑老太公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这可不成,由着他这么蛮干,大家一起完蛋!”

    李老太公道:“卢家那小子呢,得赶紧派人去,无论如何,不能叫杨帆一刀把他宰了!”

    王老太公道:“我已经派人去了,可要是杨帆下一家去的就是正地方,老夫派的人怕还要落在他的后头……”

    李老太公长长地吸了口气,冷峻地道:“卢府里还有主事的人吗?”

    卢家管事恭送两位老太公,就在他们身后跟着呢,闻声连忙抢前一步,长揖道:“见过李老太公!”

    李太公森然道:“你要不想卢家完蛋,赶紧回去收拾好一切,左邻右舍如果有谁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务必要堵住他们的嘴!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叫官家知道,听清楚了?”

    那管家身子一颤,连声道:“听清了,听清了!”

    李太公挥挥手道:“滚吧!”

    李太公撵走了卢府管事,对郑太公和王太公道:“赶紧动用你们所有的人手,不管杨帆去了哪儿,追上去,把乱子务必压下来,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人知道,绝不可以传得沸沸扬扬,叫市井间和官府里听到一丁半点的消息!”

    两个白发老头儿晓得其中利害,急急点头,各自登车,车子还没驶走,一道道命令便传达了下去。

    他们要齐心协力,动用千年世家丰厚无比的底蕴,利用一切人脉和关系,把这场大乱引起的骚动压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替杨帆揩屁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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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介绍:
女帝武曌日月凌空,上官婉儿称量天下,太平公主难太平,李家三郎真隆基,才子、佳人、屠狗辈!醉卧枕江山,谈笑望乾坤!醉枕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枕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枕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