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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关     醉枕江山txt下载     醉枕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合纵连横李令月

    未时刚过,杨帆穿着一身便服,缓步迈进了“金钗醉”酒楼。酒博士殷勤相迎,根本没有认出他是曾经锦裘胡帽,扮过西域商人的那位客人,做买卖的虽然记性好些,时间毕竟已隔得太久。

    杨帆道:“我约了人在天字号雅间见面。”

    酒博士道:“客官里边请,你约的客人还没到呢,你先坐着,请!”

    酒博士把杨帆让进天字号雅间,布了四样干果,一壶开水,体贴地替他拉上了障子门儿。

    门儿一关,杨帆就长长地叹了口气。来到这里,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天爱奴,当初他们在这儿曾经联手算计过柳君蟠,如今坐在这里,往事历历,依稀在目。

    外面传来满是异域风情的胡乐,他走进来时两个妖娆的胡女正在台上扭腰摆胯,妩媚生姿。杨帆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天爱奴的那一曲“胡旋”。

    婉儿是他所深爱的女人,阿奴是深爱着他的女人,可他最后要迎娶的却是第三个女人,老天真是太会戏弄人了,弄得杨帆哭笑不得。

    他知道,小蛮对此也是满心惘然,看她当时的表情就知道了,他这近二十年的人生岁月中,离奇的际遇已经太多太多了,可是在他看来,却没有一桩有比今天这件事更离奇的了。

    听着胡乐,痴痴地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约定的时刻,门口传来两个人的对答。其中一个人是酒博士,酒博士笑哈哈地道:“里边请,就是这间,与你有约的那位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随即一个微微有些低沉,却如洞箫般温婉磁性的声音道:“知道了,退下吧!”

    一听这个声音,杨帆就霍然抬起了头,惊愕地向门口望去,障子门一开,一位年轻文士正站在那儿,头戴幞头巾子,身穿石青色文士长袍,腰束革带,唇红齿白,气质高雅,宛如一位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赫然正是一身男装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妙目一转,看到杨帆盘膝坐在坐榻上,登时也是一怔,神色间显得非常意外。她定定地凝视着杨帆,微微地怔了那么一刹,眸波微微一闪,便露出一抹了悟地笑意。她把手中合起的折扇向后挑了挑,便举步迈进了房间。

    杨帆看到,在外面还有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颌下无须的中年人,个个身穿暗红色的箭袖武服,头戴黑色朝天交角幞头,正是时常伴随在太平公主身边的那几个擅长角搏相扑的妇人。

    障子门儿又拉上了,太平公主负手立于门边,折扇在后腰处轻轻地敲打了几下,启齿一笑,姗姗走来,在杨帆对面坐了下去,微笑道:“原来是你!沈沐相中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呵呵……,是我糊涂了,本该就是你,还能有谁呢!”

    杨帆没有理会她的问话,看着她白里透红,凝脂般娇嫩的脸颊,沉声道:“我没有想到,约我相见的人竟然是你!哪怕是现在看到了你,在我看来,那个人也不该是你!”

    太平公主妙目流盼,似笑非笑地道:“为什么不该是我,只因为我是一位公主?呵呵,公主,有时候什么都不是!”

    杨帆的手上做了几个动作,太平公主笑吟吟地道:“二郎,你和我,还用得着验证什么么,是你认不出我,还是我认不出你。”

    她双手一扶几案,身子微微前倾,脸上攸然透出一抹恨意,低低地道:“你就是化成灰,我也不会把你认成别人!”

    她这一靠近,一抹淡淡的幽香便沁入了杨帆的口鼻,雪白的领口更是露出了一抹丰盈雪白的痕迹,杨帆不着痕迹地仰了仰身子,沉着脸道:“既然你我是同道,往昔的事不要再说了,我们还是谈正经事吧!”

    “啪!”

    太平公主一掌拍在案上,咬牙切齿地道:“什么才是正经事,我要谈的就是正经事!你也知道理亏呀,不敢与我理论!”

    “胡说八道!我有什么理亏的!只因为我没答应做你面首?”杨帆针锋相对,也霍地一下迎了上去,一双剑眉凛凛扬起,厉声质问:“所以你故意拆散我们,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好心!”

    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顶上了,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太平公主忽然婉媚地一笑,缓缓地坐回了身子,云淡风轻地道:“小蛮可是一位漂亮姑娘呢,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呵呵,杨帆,你还真是好本事呢,连我都不能不佩服你了。婉儿冰清玉洁,守心如玉,居然……就把一番情意全都给了你!”

    杨帆双手扣住桌沿,掌背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绷了起来,忍了半晌,才缓缓坐回去,咬着牙道:“你与婉儿一向友好,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她没有!你有!”

    太平公主又忍不住了,像头母老虎似的扑上来,瞪圆了一双凤眼,不过她马上就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忙又坐回去,摆出一副极优雅的样子,道:“你们的胆子也真大呀,亏得你们行事隐秘,也只有我这样的有心人才发现得了,否则一旦让我母亲知道,你们两个……,哼!”

    太平公主眉梢轻扬,妩媚地瞟了杨帆一眼,悠悠地道:“你该感激我,没有让你泥足深陷才对。”

    杨帆厌恶地垂下眼帘,沉声道:“我不想再跟你说这些东西,谈正事!”

    太平公主掩口轻笑,道:“好啊,你说谈什么,那人家就跟你谈什么好了,反正你从来也没把我当成一位公主,既然你只当我是一个女人,女人当然该听男人的话,你说是不是?”

    她的眉眼,一片妖娆,杨帆沉着脸只作未见,沉声问道:“圣上本就有意对西域用兵,倒是狄公等人以为得不偿失,建议放弃西域。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谋求与狄公合作。武氏族人也是一力主张对西域用兵的,可这兵权又不能落在他们手上。

    我们既要促成圣上对西域用兵的决心以收复安西四镇,又得防备着武氏趁机攫取西域兵权!我带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证,可以证明丘神绩为了促成朝廷出兵,并搞垮娄师德,攫取西域兵权,有意纵走突厥奸细,并让他们携走了边塞的重要情报。据此,当可扳倒武承嗣一派,这件事,看来是要由你出马了?”

    李令月温文尔雅地摇头:“不妥!你别看我母亲是以女子之身作了天子,她可并不喜欢别的女人也参与政事。我可是不止一次得到母亲的告诫,不许我插手政事呢。再说,我的势力刚刚组建起来,现在还不是公开与武氏一别苗头的时候。”

    杨帆微微一皱眉,道:“此事既不宜让狄公参与,你又不能出面,那么该由谁出手?”

    李令月道:“这个么,我同几位幕僚仔细商量过,倒是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只是具体如何运作,本来是要等你来了,才好与你仔细商量的。不过我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与我共谋大事的那个人就是你,现在看到是你,我倒马上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她一本正经谈事情的时候,神态认真,侃侃而谈,杨帆倒不觉得厌恶了,听到这里,忍不住微微倾身道:“什么万全之策?”

    李令月嫣然道:“自然是保证发兵西域、兵权又不致旁落的万全之策!”

    杨帆道:“愿闻其详!”

    李令月道:“喏,你看,狄公在朝政大事上与我们利益一致,都是反对武氏专权的,所以他是我们的盟友。然而在对待西域一事上,他与我们的看法又是相悖的。狄公是当朝宰相,如果他跟我们唱反调,我们的力量就会薄弱一些,两边一旦闹翻了,又会让武氏得利。”

    杨帆点了点头,李令月见他态度终于没有那么恶劣了,心中欢喜,又道:“而武氏一族呢,从长远来说,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单就西域一事来说,出兵方面,他们是我们的盟友,争夺兵权方面,他们是我们的敌人,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在这两方面都为我们出力呢?”

    杨帆眉头一皱,道:“那怎么可能?”

    李令月神秘地一笑,道:“为什么不能?”

    杨帆道:“计将安出?”

    李令月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虽然她身着男装,这一挺胸,还是显出了胸前饱满丰盈的形状,杨帆的目光忍不住又落了下去,盯在桌上的干果盘上。

    李令月轻轻哼了一声,将那四个果盘摆开来,一边放了一个,另一边放了三个,说道:“远的先不去谈,只说眼下。眼下,赞成出兵的是我们和武氏一族,对立一方只有狄公,如果我们把武氏扳倒……”

    李令月端走了两盘,望着桌上道:“那就是一对一,我们和狄公的相派势力直接打擂台,胜负实在难料,而且一旦伤了和气,很可能会破坏我们之间的联盟。”

    杨帆盯着她端在手中的两个盘子,道:“你端在手里的盘子代表武氏一族?为什么是两个?”

    李令月巧笑嫣然地道:“他们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两个。如果我们不懂得分辩,他们就是一个……”

    李令月把一个盘子微微倾过来,把里边的干果全都倒进另一个盘子,望着杨帆道:“如果我们把武三思和武承嗣分开,那就是两个盘子!”说着她又把倒满干果的盘子倾倒过来,把一半干果“哗啦啦”地倒回另一个盘子。

    杨帆目光闪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令月也看出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把一个盘子放到代表自己一方的那个盘子边上,说道:“这是武三思!”然后,她把另一个盘子随手一扔,丢到了地面的毡毯上去,说道:“这是武承嗣!”

    杨帆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了,我们不出面,而是利用武三思来干掉武承嗣,再联合并怂恿武三思对付狄公,以达到出兵的目的,等圣上出兵的决心已定,再联合狄公,阻止武三思得到兵权?”

    李令月骄傲地把她“骄傲“的胸膛又挺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道:“人家的才智,比你家婉儿如何?”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初露峥嵘

    杨帆一听她提起婉儿,脸色顿时又沉下来。

    他避开这个话题,说道:“武三思与武承嗣一直在争储,如有机会搞垮武承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他只会让武承嗣失势,不会让他死的!”

    太平公主道:“换了狄公或者是我出面,母亲也不会让他死的,让他失势已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我们能把他的羽翼剪除一空,他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这样的结果足够了!”

    杨帆想了想,问道:“可武三思也不是白痴,我们把人证交给他,他还看不出这是借刀杀人么?”

    太平公主微笑道:“所以,我才说原本还没有想到具体如何去实施这个计划,让武三思毫无疑心地为我们所用。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到办法了。”

    杨帆意外地道:“我?我能做什么?”

    太平公主道:“你是白马寺弟子,薛怀义当你是他的人;你入伍之后,是在金吾卫当兵,与丘神绩有一段香火之情;如今你是在百骑中立的大功,又升做了羽林卫左郎将,从始至终都在武攸宜门下。如此种种,他们会拿你当外人?”

    杨帆想了想,徐徐地道:“你是说,让我投入武氏门下,向武三思效忠,借武三思之手,搞垮武承嗣?”

    太平公主优雅地摇头:“不是借武三思之手,是‘助’武三思一臂之力,你以为他不想搞垮武承嗣么?”

    杨帆冷哼道:“何必咬这字眼!那么你干什么?”

    “我?”

    太平公主笑得更灿烂了:“我么,当然是为武承嗣摇旗呐喊,让他争储争得更热衷一些,这样武三思才会迫不及待地想搞垮他呀。”

    杨帆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明白了!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武三思表白我的‘忠心’!至于其他的事……”

    太平公主柔声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先办完这件事,再计划其他的事也不迟!”

    杨帆点点头,双手按膝,道:“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去了!”

    太平公主意外地道:“酒菜还没有上呢!”

    杨帆没有说话,只管举步往外走,太平公主瞪着他,突然说了一句:“成亲那天,驸马籍酒装疯,对我不逊,我把他丢到猪圈里睡了一夜!”

    杨帆站住脚步,沉着脸道:“令堂逼死人家的结发妻子,还不容人有些愤怒么?公主如此作为,有些欺人太甚了!”

    太平公主道:“所以,他现在有了自己的住处!我单独给他拨了一个院落,为了报复我,他把他府里的那里侍妾都弄来鬼混,我也从不理会。”

    杨帆面无表情地道:“公主自家事,就不用跟我说这么多了。”

    太平公主大怒,杏眼圆睁地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杨帆道:“当然听明白了!”

    太平公主怒不可遏地道:“那你就说出来!不要给我摆出这副鬼样子!”

    杨帆一字一句地道:“我,也想,把你扔进猪圈!”

    障子门“哗啦”一下打开,又“哗啦”一下关上,杨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太平公主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似乎被骂得很开心……※※※※※※※※※※※※※※※※※※※※※※※※※“我羽林卫,为北衙禁军之首!羽林者,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杨帆,你今受封为羽林左郎将,圣恩隆重,当思圣恩,严守十七禁律、五十四斩,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喏!”

    杨帆闪步出了队列,“啪”地一个叉手礼,高高拱过头顶。

    武攸宜取过帅案上的一方系了红绸的大印,捧在手中,沉声道:“接印!”

    杨帆大步上前,战裙摇动,甲叶铿锵,走到武攸宜面前,一撩战袍,单膝跪倒,双手举起,一方沉甸甸的大印便放到了他的手中,杨帆接印在手,缓缓转过身去,面向帐内众多将相亮印。

    此时的杨帆,一身明光铠,卷耳盔,盔顶红缨突突乱颤,两肩是黄铜的虎吞护肩,皮护腕上一颗颗黄铜铆钉闪闪发光,胸前的‘明护’闪亮如镜,鱼鳞状战袍,抱肚上虎口大张,英姿勃风,气宇轩昂。

    帅帐内,不管是比他官职高的,还是比他官职低的,全都是一脸的艳羡,年方十九,便位至郎将,又有天子赐婚,这等风光,谁人能及?

    当然,野呼利、魏勇等人是由衷地替他高兴的,而得到消息的楚狂歌和马桥昨天下午就已托人送来消息,要找时间和他欢聚、为他庆功,这两位好友不是羽林卫中人,今日却是无缘得见他的威风了。

    野呼利和魏勇就是羽林卫中人,从此却是与他真正作了同僚,杨帆一步登天,眼下距野呼利这位中郎将只是一步之遥,比旅帅魏勇还高了一级。魏勇是左羽林卫旅帅,杨帆现在直接做了他的顶头上司。

    得知天子赐婚的消息之后,武攸宜就有些怀疑自己以前是否作了错误的判断,这杨帆是否是姑母的面首?如果他是姑母的人,姑母怎么可能赐其女子,允其成婚呢?可要说不是,上官待诏当日言语和之后对杨帆的屡屡关照就无从解释了。

    思来想去,武攸宜只能认为,杨帆俊则俊矣,只是肤色黑了一些,而姑母喜欢肤色白皙的男子,想必对这杨帆只是尝个鲜,如今杨帆失了宠,姑母赐他官儿做,又把身边女官赐给他,允他成家立业,算是一个安抚和补偿。

    对武攸宜来说,这倒是件好事,这样的杨帆他才敢用,否则这人在羽林卫中重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倒是个尴尬的角色。

    杨帆出身白马寺,又在丘神绩的金吾卫中当过兵,如今则是他的直接属下。而薛怀义和丘神绩与武家是一路人,可以说从始至终,杨帆身上就没有脱离过武家的烙印,他的前程与武家是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这个人,自然可以放心使用。

    看着杨帆接过大印,威风凛凛地站定,武攸宜满意地一笑,心想:“魏王已传来消息,叫我邀他赴宴,看来是要拉拢他了,此人注定是我武氏一党,从今往后,倒要对他多多栽培才是!”

    想到这里,武攸宜便对帐中众将官道:“各位同僚,你们不要看杨帆年纪轻轻,杨帆在西域是为我朝立下了大功的!有些事情,事属机密,现在还不能宣告你等知道,单捡这能说的告诉你们吧!

    杨帆代替飞狐口守将,指挥五千守军在十万突厥兵面前安然退守明威戍,使敌无机可趁,不能叩关而入,祸害陇右军民,便是一件无量功德!更休说他足智多谋,一计智退十万突厥大军的功劳了。

    杨帆有勇有谋、深谙兵法,足堪重任,是以天子有功必赏,亲封郎将之职!尔等切莫小看了他,年长于他的,要多多指点;位高于他的,要多多提携;若是有谁仗着资历老,以下犯上,不敬长官,咱们这十七禁律、五十四斩,可不是只念来听听的!”

    “喏!”

    帐下众将齐齐叉手领命,几十副甲胄同时发出甲叶摩擦的声音,汇聚成一声低沉的爆破音,煞是威武!

    ※※※※※※※※※※※※※※※※※※※※※※※※※早朝散了,满朝朱紫,缓缓走出朝堂。

    这是杨帆在羽林左郎将任上的第一个早朝。

    杨帆一身崭新的甲胄,站在金水桥畔。以前,他做大角手的时候也曾执行过早朝仪仗的任务,不过那时他只是一个士兵,而今日从午门外的佩刀武士一直到金殿上的金瓜武士,全部的宫廷禁卫都是他的部下。

    狄仁杰看到杨帆,立即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抚着长须微笑道:“贤侄,恭喜荣升啊,呵呵,小儿光远也听说你的喜事了,你看哪天到老夫府上,老夫为你摆一桌庆功宴啊。”

    杨帆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啊!原来是狄相,末将有礼!末将刚刚担任郎将,诸多事务还待理顺,怕是一时无暇出宫呢。”

    旁边有些经过的官员,把二人这一番对答听在耳中,不由站住了脚步。狄仁杰自称老夫,称人家贤侄,人家却自称末将,称他为狄相,这可有乐子看了,莫非狄老狐狸这回要出丑?

    狄仁杰听了杨帆的话,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这时候,武三思也晃着膀子走过来,哈哈笑道:“杨帆,少年得志,双喜临门,后生可畏啊!”

    杨帆赶紧恭敬地施礼道:“末将见过梁王殿下!”

    武三思笑道:“嗳,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本王最喜欢结交你这样的少年才俊,听说你在西域的种种经历之后,本王很是喜欢呐!哈哈,这两日我武氏族人要办一次家宴,本王想邀你过来,吃几杯水酒,聊聊你的西行事迹,你可愿意啊?”

    北衙是天子私兵,而羽林卫又是北衙诸卫兵马之首,杨帆此番西行归来,成了羽林卫左郎将。黄旭昶、田彦等人沾了他的光,也都做了玄武门百骑侍卫中的将校官员。论官职,杨帆这个左郎将在狄仁杰、武三思这等人面前当然还是不够看的,但是实权着实不小。

    狄仁杰和武三思双双向杨帆摇动了橄榄枝,他们分别代表了宰相派势力和武唐宗室派势力,一旁伫足的朝廷大员们对此一清二楚,他们现在就看杨帆如何选择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惆怅暗生

    杨帆稍作迟疑,对武三思道:“王爷,武氏族人家宴,在下一个外人,似乎不宜参与吧?”

    武三思笑道:“这有何妨,你是攸宜的部下嘛,也算是我们一家人啦。到时候,薛师和丘神绩将军也要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你师傅,一个是你的老上司,正好见上一见,聊上一聊。”

    杨帆施礼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一定准时赴约就是了。”

    武三思仰天大笑道:“好!好!哈哈哈哈……”

    方才,狄仁杰邀杨帆赴宴的情形,他也看见了。上一次,他想拉拢狄仁杰,结果狄仁杰却借口闹肚子,直接拒绝了他的邀请,如今杨帆当朝满朝文武的面,拒绝了狄仁杰的邀请,而愿意赴武氏之宴,他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自然好不快意。

    狄仁杰对杨帆的选择似乎有些意外,他深深地望了杨帆一眼,语重心长地道:“贤侄,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初得高位,还须格外谨慎,须知……那虾子的大红之rì,便是它的大悲之时啊。”

    杨帆谦逊地笑答道:“狄相的教诲,卑职铭记心头。不过,卑职也听人说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活都是这一辈子,若有大红的机会却弃而不取,那岂不是要与草木同朽了么?”

    狄仁杰叹了口气,神sè间更加失望,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对杨帆道:“既然如此,杨帆,你……好自为之吧!”

    狄仁杰把袍袖轻轻一拂,举步离去,围观的众文武官员见状也纷纷离开。一路走去。交头接耳议论不已。武三思见狄仁杰吃瘪,心中更加高兴,哈哈大笑着对杨帆道:“杨帆呐。这一遭你可是彻底得罪了狄老狐狸了,老狐狸可是当朝宰相,你不后悔么?”

    杨帆正sè道:“杨帆得有今rì。离不开薛师、丘大将军和武大将军的栽培,做人怎么能忘本呢?再者说,人有绝交,才有至交!杨帆既然选择了,就绝不后悔!”

    武三思目shè奇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杨帆几眼,赞许道:“好!人有绝交,才有至交!这句话说的好!杨帆,本王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谢王爷!”

    杨帆一揖下去,武三思大笑离去!

    早朝过后,杨帆对宫廷jǐng戒又做了一番安排。便赶到了夹城。

    此时。他已经是左羽林郎将,不当值时住在宫外自己家的宅院里。当值时就宿在玄武门城楼,倒不必与其他侍卫们一样住在夹城的侍卫营地了。杨帆进了夹城,便拐向了女侍卫们的住处。

    杨帆想见见小蛮。

    天子指婚,由不得他们自己作主,这个亲想结也得结,不想结也得结,这个结局已经无法改变。杨帆也想不出逃避这桩婚姻的办法,可他还是想见见小蛮。

    他也知道,小蛮未必就愿意嫁他,至于为什么要见小蛮,他心里也说不清楚,大概能跟小蛮说说话,彼此了解一下对方的真实想法,心里总会踏实一些。

    谁料杨帆到了女侍卫们的营房前面,根本就没有见到小蛮,那些女侍卫们一听杨帆到了,唿啦啦地就迎了出来,莺莺燕燕一堆人,其中没有谢小蛮在其中。

    “哟,这还没成亲呢,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新娘子啦?”

    “二郎,恭喜你呀,能娶到小蛮这样的好女子!”

    “杨郎将,你和小蛮成了亲,我们可就是小蛮姐姐的娘家人了,你以后可不许欺负我们小蛮姐姐,要不然我们一班娘子军就杀到你家里,找你算帐!”

    杨帆被她们七嘴八舌吵得头晕,只好陪笑施礼道:“各位姑娘,在下想见见小蛮,呃……有些事情要跟她谈,你们……能否叫她出来一下……”

    “不成不成!这可不成!杨郎将,你可不能坏了规矩!天子许婚,你和我们小蛮妹妹的婚礼已经开始cāo办起来了,这时候绝对不可以见面的,你不知道吗?你有什么事跟我们说好了,我们就是小蛮的娘家人!”

    杨帆道:“我只是要见她一面而已,这有什么关系?”

    兰益清笑嘻嘻地道:“你有什么话儿,要么告诉我们,让我们来转告小蛮姐。若是不急呢,就等小蛮姐嫁了你,洞房之夜的时候你们两个再细细地说,总之呢,现在是绝不能见面的,这个规矩连我都懂,很不吉利的!”

    杨帆奇怪地道:“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她,见见她,说说话,怎么就不吉利了?”

    高莹笑吟吟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你跟我们小蛮可没甚么关系,现在就不同了,你们一旦做了夫妻,那就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现在你二人有了夫妻的名份,却还没有夫妻之实,若是你与她见了面,少不得还要分开。尚未拜堂,便有分离,很不吉利的!”

    杨帆好说歹说,这些姑娘只是不允,反而七嘴八舌,把他好一通取笑,杨帆无可奈何,只好在姑娘们的取笑声中狼狈而逃。

    杨帆离开女侍卫的营地,迎面恰好碰上黄旭昶等几个百骑中的侍卫,黄昶旭等人看见他从女营那边过来,嘻嘻哈哈的又是一通取笑,杨帆招架不住,只好再次落荒再逃,等他逃出夹城,到了集仙殿时,这才松了口大气。

    一抬头,杨帆恰看见一个锦袍玉带的小小少年带着两个小太监从身边经过。杨帆一看,认出此人乃是楚王李隆基,杨帆忙站定身子,向他欠身施礼道:“杨帆见过楚王殿下!”

    李隆基一见是他,小脸上登时露出一副愤怒的神sè,他站住脚步,狠狠地瞪着杨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小嘴张了一张,又紧紧抿上,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高高昂起头。从杨帆身边大步走过去了!

    杨帆直起腰,疑惑地看着李隆基气鼓鼓的背影,心里先是有些纳罕。忽然想起早朝时武三思相邀的那一幕,杨帆不禁恍然:“原来如此,想必是我答应武三思邀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李三郎这是恼我做了武家走狗啊!”

    杨帆苦笑着摇了摇头,内间不是那么好当的,“投效武家”是一桩绝对的大机密,如果他能被武家人当成心腹,那么他能发挥出的作用将十倍于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所能掌握的力量。

    所以,这件事不可能让太多人知道,如今知道他投效武家真相的,只有沈沐的人和太平公主,就连狄仁杰都是蒙在鼓里的。楚王李隆基还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喜怒形于表sè,没有什么城府。那就更不可能让他知道了。

    看这样子。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得以武氏鹰犬的身份。受到李唐宗室和忠于李唐的大臣们唾骂了。

    ※※※※※※※※※※※※※※※※※※※※※※

    史馆里,上官婉儿住处的外面,小蛮正静静地候在花树下面。

    小蛮今天穿了一件大袖对襟的嫩黄sè纱罗衫子,小蛮腰上束着曳地长裙,系一条细细的藕sè带子,打成一个合欢结,更加渲染出了少女腰肢的纤细和婀娜的身段。那一头乌黑的秀发挽成了一个“垂练髻”,透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娇俏和可爱。

    上官婉儿坐在房中,身形微微隐在窗后,静静地看着她。

    小蛮正当妙龄,身材发育的很好,V字领内一抹绯sè的抹胸,裹着一对初初发育的rǔ丘,含苞待放。一双jīng致xìng感的锁骨一览无余,那粉胸半掩凝晴雪的风韵中,隐隐透出一道诱人的沟壑,明眸皓齿,软媚着人,又有一种成熟女儿家的风情滋味。

    小蛮是很少穿女装的,尤其是这样比较艳丽的女装,更是从不曾穿过。可是武则天为她指婚之后,她就成了准新娘,无需伴随武则天左右担任侍卫了。那些女侍卫们都把她当了试验品,绞尽心思地打扮她,似乎把自己对未来嫁为人妇的美好憧憬和希望都在她身上先预演一遍似的。

    小蛮的衣着、发式,打扮,根本由不得自己,全是那些姐妹们帮她收拾的,衣服也好、发式也罢,都不知已经被她们变换了多少种,有的衣着穿戴直叫小蛮面红耳赤,眼下这种打扮算是双方妥协后的一种结果了。

    只是这样的打扮,小蛮依旧有些不自在,她站在花树下,总是很不自然地去拉扯衣襟,把衣襟往上提一提,把领口紧一紧,试图掩住她那微微露出的胸口,结果她刚把衣衫拉上来,那柔滑的衣衫便又滑下去,懊恼不已的小蛮只好再来一遍。

    在窗内悄悄看着她的婉儿,瞧见她这稚气可爱的动作,不禁有种想笑的感觉。

    小蛮心慌慌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她来见上官婉儿,正如杨帆去见她,也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或者在她看来,婉儿姐姐是无所不能的,大概也只有婉儿姐姐才有办法解决他们目前的困境,或者让她明白该如何去做。

    她知道,婉儿姐姐与杨帆是相爱的,虽然错不在她,她却有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个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小偷。

    上官婉儿还没有让她进去,她站在树下,一阵风来,吹得落英缤纷,桃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和衣带上,于是,除了不断地向上拉扯衣衫的动作,小蛮又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拂花。

    上官婉儿在窗内静静地看着小蛮稚气可爱的举动,心中的些许怨尤就像那吹落的花瓣一般悄然散去,这样的小蛮怎么可能让人恨得起来?再说,她心里也很清楚,这一切都怨不得小蛮,小蛮也是一个受害者。只是感情上,婉儿依旧有些接受不了,而现在,怨尤一去,留在她心底的,就只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了。

    “叫她回去吧!”

    婉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心腹宫娥吩咐道:“告诉她,马上就要嫁作人妇了,以后,好好为人妻子,侍奉夫君……”

    婉儿说到这里,眼圈忽然红了,她低下头,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道:“以后,她就不再是内卫中人,我与她,难得在宫中相见了。不过……我们依旧是好姐妹!我……祝她幸福一生,让她不用……牵挂于我。”

    那宫娥轻轻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走去,婉儿轻轻地仰起头,晶莹的泪花儿正在她的眼睛里打转,但她……就是不许它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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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玉碎

    春天的华山,万物迎春又争春。谷道狭窄清幽,山路崎岖蜿蜒,泉水湍急,山石险峻,翠色盈目,清风送爽。华山主峰“落雁峰”、“朝阳峰”和“莲华峰”,三峰鼎峙,势飞云外,影倒黄河,号称“天外三峰”。

    西峰一山耸立,如刀削斧劈一般,陡峰的山峰上一处小亭倚山势而建,一侧临渊,两面峭壁,唯留一条山径,远远看去,恰似空中楼阁。楼阁中,一位公子白衣如雪,负手而立,脑后银白色的抹额带子直欲凌风。

    在他身侧站着一个青衣老人,微微佝偻着腰,满脸皱纹,倚亭柱而立,仿佛是生在这亭中的一株探云老松。旁人一进亭来,马上就会注意到那白衣公子的丰神如玉,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但是随司徒亮进入亭中的天爱奴却最清楚他的可怕。

    陆伯言,姜公子身边的第一高手,阿奴的武功很杂,这位老人也曾经教授过她武功。阿奴曾经揣测,即便她使出全部本领,这个看起来如一株扎根石岩上的苍劲老松般的老人只要出手,七招之内,也必能取她性命。

    司徒亮进了小亭,向姜公子拜了一拜,便悄然退到了一边,背倚另一根亭柱而立,一如他的师傅。陆伯言是他的师傅,他的一身艺业都是陆伯言所授,但是在公子面前,他们师徒两人都是家奴而已,彼此间却无需再论师徒之礼。

    天爱奴进了小亭就跪到了如玉的青石板上,她已经沐浴过了,一头秀发还未挽起,只用一根青色的带子轻轻束着,柔滑笔直地垂在肩背之上,清扬婉兮,淡淡如菊。一身嫩黄衫子,尤其显得雅致清丽。

    姜公子负手而立,凭栏远眺,望着一道绝壑深渊之外层层白云之中的层峦叠嶂,淡淡地问道:“一去数月,你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东西?”

    天爱奴据地俯首,低低地道:“是!阿奴无能,未能查到公子需要的消息,还请公子恕罪!”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姜公子先是发出一阵低笑,继而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突然转身,并指如剑,向天爱奴一指,厉声喝道:“阿奴!你说,本公子待你一向如何?”

    天爱奴顿首道:“公子待阿奴恩重如山,阿奴纵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姜公子冷笑道:“好!你知道就好!沈沐这一遭的动静可着实不小啊,自长安而洛阳、甚至扬州,他动用了那么多的财物,而这一切,统统集中到了西域,你就跟在他的身边,居然一无所知?”

    天爱奴脸色有些苍白,低声辩解道:“沈沐为人机警,身边高手如云,阿奴很难接近他。到后来,他到了河西,那里地域广阔,千里无人烟,阿奴更加难以追踪。饶是如此,沈沐依旧万分小心,还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阿奴一时不察,误追了他的手下赶去突厥,就此失去了他的踪影。

    在此期间,沈沐在西域都干了些什么,阿奴实在是不知道。等阿奴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突厥回来之后,沈沐已经掩饰了一切行迹,这时候,阿奴能够打听到的消息,与司徒亮打听到的并无不同,于公子没什么助益,是阿奴无能!”

    姜公子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道:“够了!”

    天爱奴娇躯一颤,急忙顿首不言。

    姜公子冷冷地盯着她,许久许久,才轻轻地摇了摇头,喟然道:“阿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天爱奴吃了一惊,急忙道:“阿奴绝无背叛公子之意,请公子明察!”

    姜公子冷笑道:“明察?当然要明察!若非明察,本公子岂不是还要被你蒙你鼓里么?”

    天爱奴刚要分辨,姜公子已把大袖一拂,霍然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身后,高高昂起头颅,鄙夷地道:“沈沐生性淫邪,最擅长那些勾搭无知少女的龌龊伎俩,你涉世未深,若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只要你乖乖坦白,念在你这些年来为我出生入死,也曾立下些许功劳,本公子不怪罪你也就是了!”

    天爱奴失声道:“公子!阿奴……怎么可能会喜欢沈沐?公子实实地误会阿奴了!”

    姜公子转过身,一步步走到天爱奴身边,天爱奴在他冷冷地目光之下不敢仰视,只好双手扶地,深深拜倒在他的脚下。姜公子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冷冷地道:“不是沈沐,那就是杨帆了?”

    天爱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不见了,脸蛋儿变得异常苍白。公子一向自视甚高,作为隐宗宗主的沈沐都不放在他的眼里,杨帆这样的人物更加不可能被他放在心上,他连杨帆的名字都一向记不住的,现在却脱口而出,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看到天爱奴异样的表情,姜公子终于相信部下呈报的消息完全属实的了,他那一向自矜为云淡风轻、不惹尘埃的心里忽然燃起了一股无名的妒火:“她爱上男人了!我一手养大的阿奴喜欢了一个男人,为了他,甚至不惜背叛于我!”

    妒火在他心底熊熊燃烧,让他的眼神也透出一种狰狞。

    狠狠地瞪着跪在脚下的阿奴,姜公子突然冷笑起来:“可笑,真是可笑!为了一个男人,你竟然辜负我!男女情爱,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嗯?你忘了吗?连你的亲生父亲在生死关头,都把你推进枯井,把你活活抛弃!

    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情义是可以相信的?杨帆,他不过是贪图你的美貌,花言巧语占你的便宜!只要他见到更好的女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你竟对他死心踏地?可笑!可笑之极,如果他遇到危险,他也会毫不怜惜地牺牲你……”

    “他不会的!”

    想起那寒冷、饥饿、孤独得如同地狱一般的大漠,想起她幽幽醒来时还沾在唇边的鲜血,天爱奴心头一热,忽然挺起身来,目光闪闪发亮:“他不会的,他绝不会像公子说的这样,公子,二郎不是这样的人!”

    “二郎?”

    姜公子说出这一番话来,本来正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有些吃惊,这样没有风度可不是他一向的为人,可是一听天爱奴竟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地称呼杨帆为二郎,那股妒火燃烧得更加炽旺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阿奴另眼相看,是因为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忽然间知道,原来那只是因为自己把她当成了一个女人,一个只能属于自己的女人,而她现在竟背叛了自己!她竟喜欢了另一个男人!

    看到天爱奴闪闪发亮的目光中透出的幸福、信任与满足,姜公子心中大恨,他想也不想,抬腿就是一脚,天爱奴闷哼一声,被姜公子一脚踢得滚翻在地。虽然姜公子不擅武功,可这一脚力道依旧十足,天爱奴捂住痛澈入骨的胸口,骇然看着他。

    姜公子那一向飘逸淡然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他瞪着天爱奴厉声道:“就为了那个坊丁?一个比狗也高贵不了几分的坊丁,你……竟然背叛我!他有什么好?你告诉我,他有什么好?”

    阿奴低沉而坚定地道:“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公子,对不起!阿奴……真的爱他,还求公子成全!”

    “你……”

    姜公子怒不可遏,又是一脚踢去,这一脚他使尽了全力,把阿奴的身子整个踢飞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站在亭柱边的陆伯言微微扬起了花白的眉毛,目中闪过一丝怜悯之色,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把眼帘垂了下来。

    天爱奴艰难地爬起来,嘴角沁出一丝殷红的鲜血,她抬起手,用掌背轻轻拭去唇边的鲜血,向姜公子深深地叩拜下去,坚定地道:“阿奴……求公子……成全!”说着,一个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姜公子冷笑道:“阿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我虽名为主仆,可我一直把你当成……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一般!你竟然背叛我!我今天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现在幡然悔悟,我可以当作这件事从未发生!”

    天爱奴沉默了片刻,双手指尖相对伏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额头深深地吻在了指背上,姜公子以为她愿意悔过了,脸上刚刚掠过一丝笑意,却听天爱奴轻微而又清晰的声音重又传到了他的耳中:“阿奴……求公子成全!”

    笑容僵在姜公子脸上,他怔了片刻,突然咆哮道:“你不后悔?”

    天爱奴轻轻抬起头来,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姜公子,一字一句地道:“作为公子的部下,阿奴为公子出生入死,做过许多成功的差事!作为一个女子,一生中最成功的事,就是选对一个男人!阿奴选择了他,不后悔!”

    姜公子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又要一脚把天爱奴踢开,他刚刚踏出一步,忽见地上有天爱奴流下的几滴血迹,险险沾到他一尘不染的靴上,忙不迭又退了两步,把大袖一扬,厉声喝道:“伯言!”

    陆伯言沉声道:“老奴在!”

    姜公子声音颤抖地道:“去!你去洛阳,把杨帆的首级给我提回来!”

    “老奴遵命!”

    陆伯言答应一声,举步就要出亭。

    天爱奴大惊,赶紧道:“不要!公子,求你放过他,公子!”

    天爱奴急急爬向姜公子身边,姜公子一见她衣襟上染了血迹,嘴角还有淋漓的鲜血,不禁厌恶地退了几步,陆伯言怕她对主人不利,忙也插上一步,拦住了她。

    天爱奴心中满是恐惧,她知道如果公子成心想要杨帆的命,任杨帆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活命。以公子的势力,暗杀一个皇帝或许很困难,但是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一个人可以得到如皇帝一样的保护。

    公子要二郎死,二郎就一定活不成的!

    看到她恐惧的神色,姜公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恶毒的笑意,愤怒的模样不见了,他又恢复了淡定从容、高洁如玉的优雅,微笑着对天爱奴道:“连你的亲生父亲,大难临头时都能弃你于不顾,蠢女人,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生死不渝的感情?”

    “公子,阿奴本来是不信的,但是遇到二郎之后,阿奴信了!”

    “好!好!好啊!他肯为你死,你也肯为他死,哈哈哈哈,好!好极了……”

    姜公子笑容一收,沉声喝道:“你和他,你们两个,必须要死一个!你不希望他死,那么……你就替他去死吧!只要你死了,我就放过他!”

    “公子!”

    天爱奴霍然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如纸,眸中满是浓浓的绝望。

    姜公子大笑起来:“哈哈哈,什么山盟海誓,什么情比金坚,根本就不堪一击!阿奴,你不是愿意为了他连生死都不顾吗?那就去死啊!本公子一言九鼎,只要你死,我绝不动他一根汗毛,你害怕了么?后悔了吧?哈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可是只笑了三声,声音就戛然而止,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天爱奴缓缓地站起来,一手捂着胸口,花容惨淡,身形有些摇晃,步伐却异常坚定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姜公子眼中慢慢露出一片茫然,有些无措地看着天爱奴从他身边走过去,跨过小亭栏杆,站到了栏杆外面,外面只有三尺宽的一道岩石,然后就是万丈深渊,朵朵白云几与崖顶平齐,天爱奴临渊而立,衣带飘风,看起来惊险之极。

    姜公子惊骇地道:“阿奴,你要干什么?”

    天爱奴向崖下看了一眼,缓缓转过身,对姜公子道:“公子素重然诺,相信你不会食言的!”

    姜公子一脸的惊愕迅速变成了掩饰不住的愤怒和嫉恨,他扑到栏杆边,紧紧抓着栏杆,大声质问道:“你真肯为他而死?你竟然为了区区一个贱民,一个下九流的贱民而死!我是谁?我比他高贵一万倍,我是高高在上的神!他是个什么东西,你竟然为了他而背弃我?”

    天爱奴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风扬起她的一头青丝,阳光照在她羊脂美玉般的脸颊上,唇边那一串殷红的血珠晶莹剔透的仿佛一串琥珀珠子:“公子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但是……二郎在人间呀。阿奴……情愿为他下凡尘!”

    “不要!”

    姜公子伸手疾抓,一把扣去,只把阿奴的衣带抓到了手中。天爱奴整个身子缓缓向后倒去,脸上依旧带着恬静的笑容。

    姜公子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迅速没于云间、崖下……

第二百九十章 分桃之计

    发生在华山之巅的事情,杨帆一无所知,此时,他正赴武氏家宴。

    武氏家宴设在武攸宜大将军府上。武承嗣和武三思当然更有资格主持家宴,不过这两个人处处争锋,任何事都要争个高下,酒宴设在他们两个谁的家里,另一个都是不会出席的,只好设在武攸宜这里。

    武攸宜府上有一处三四亩地大小的花园,园中有花有草、有池有树,临池处还建有一幢雕梁花栋的楼阁,楼高两层,美仑美奂。此时客人还没有到齐,堂前有一队彩衣的妙龄少女,正载歌载舞地为客人助兴解闷儿。

    堂上,步摇叮当,秋波频送,一行舞伎俏丽妩媚;堂下,武氏族人或三两对坐谈笑风生,又或携手并肩徘徊于楼道走廊之上,乍一看,倒是一团和睦。

    武氏一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了,不过几位重要的武氏族人还没有到。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是肯定不会来了,他虽是武家人,如今却恨武家入骨。武攸宜这个大哥也没邀请他,怕他来了一旦醉酒,难保不会想起旧怨,又去找武三思拼命。

    武三思和武承嗣也还没来,但凡这种武氏族人聚会的场面,这两个以武家主事人自诩的王爷是一定会来的,不过两个人从来都不会先于对方到场,免得显得自己比对方低上一等似的,这对堂兄弟唯一的默契就是这件事。

    再一个就是薛怀义还没有到,这位薛师是整个武家都竭力巴结的人物,架子自然更大。丘神绩已经到了,杨帆注意到,受邀的外姓人还不只是丘神绩和他,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几位官员。

    像御史周利用、冉祖雍,光禄丞宋之逊,太仆丞李俊,监察御史姚绍之,这几位他并不认识,这些人是武三思笼络到身边的一些鹰犬,在京中被称为“三思五狗”,另外像傅游艺、张嘉福、王庆之等人,就是武承嗣一派的走狗。

    傅游艺就是号召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向武后劝进的那位侍御使,武后登基后马上把他提拔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凤阁侍郎,一步登天做了宰相。

    不过此人的才干本领实在一般,几位宰相如狄仁杰、李昭德、韦方质、苏良嗣等人没一个看得上他的。傅游艺在其他几位宰相很默契地排挤下很快就成了空架子,毫无建树。武则天见他实在不是那块材料,在他任宰相一个多月之后就罢了他的相职,降为司礼少卿了。

    如此一来,他更加死心踏地的跟着武承嗣走了。他的身上已经深深地打上了武氏的烙印,春风得意时要靠武氏支持,如今失势,更得巴结武氏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否则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打落水狗呢。

    张嘉福是凤阁舍人,王庆之则是弘文馆学士,两人眼见武氏势力不断壮大,眼热于傅游艺的成功,所以也相继投入武氏门下,成了武承嗣一派的人。仔细比较的话,武承嗣的实力是在武三思之上的。

    武承嗣手下有周兴、丘神绩这一文一武两位大员,比起他们来,武三思麾下五犬不免就相形见绌了。

    杨帆虽然受到了邀请,却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客人,武氏固然有心拉拢他,不过以杨帆的身份地位,在一群王爷、郡王、朝中权贵们之间,实在算不得贵客。所以只是刚刚赶到时,被丘神绩唤过去,对他嘉勉了几句。

    杨帆如今只剩下丘神绩这么一个仇人,他报仇的心情也就不那么迫切了,尤其是他的手中已经掌握着可致丘神绩于死地的重要证据,所以他的态度更加从容,在丘神绩面前丝毫不露异状,一番对答之下,杨帆就退到了一边,同傅游艺、张嘉福、王庆之等人坐在了一起。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同时赶到的,陪同武承嗣而来的还有周兴。听说武承嗣和武三思到了,众人连忙迎出门去,这两位王爷一南一北,几乎同时赶到武攸宜府前,武攸宜带着武氏众族人和丘神绩、傅游艺等门人大开中门,一番见礼寒喧,刚把两人迎进府门,就听马蹄疾骤,一群胖大和尚骑着骏马,衣袂飘飘而来。

    “哎呀,薛师到了!”

    刚才还一脸矜持的武三思和武承嗣忽然就换了一副模样,满脸堆笑地抢出府门,倒似他二人才是这府邸的主人一般,把武攸宜摞到了后面。

    “吁~~~”

    薛怀义勒住马缰,睥睨四顾,武三思快步上前,自他手中接过马缰,武承嗣则抢步上前,为他扶住了马镫,薛怀义大剌剌地下了马,哈哈笑道:“魏王、梁王,薛某没有来迟吧?”

    二人笑容可掬,抢着说道:“不迟,不迟,薛师来得正好,薛师乃是我武家贵客,薛师不到,这宴无论如何是不能开的。”

    薛怀义哈哈大笑,忽然一眼看见杨帆,便撇下武承嗣和武三思,大步走过去,上上下下瞧了几眼杨帆,越看越是得意,便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大笑道:“十七啊,你在西域立下的那些功劳,为师都听说了,很是为你欢喜呀!不错!这才是咱白马寺出来的人!”

    薛怀义说完,回首对众弟子道:“你们这些废物,跟着为师厮混很久了,何时有过十七这般出息,啊?都跟你们小师弟多学着点儿!”

    众和尚连声称是,其中与杨帆相熟的弘一、弘六等人都围上来,与杨帆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武承嗣和武三思见状,忙也凑上前来,顺着薛怀义的意思,把杨帆狠狠地夸奖了一番,哄得薛怀义开怀大笑。

    众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薛怀义从他的弟子杨帆立功于西域,一下子就讲到了他当初领兵攻打突厥,骨咄禄闻风远遁、避而不战的英雄事迹,薛怀义说的眉飞色舞,众人拍得马屁横飞,主宾其乐融融。

    到了后宅花园的宴客大楼,薛怀义当中落坐,武三思和武承嗣也分左右傍着他坐下,这酒宴才算正式开始,一排排美丽的侍女奉上水陆八珍、各色美味,武攸宜作为主人举杯致辞,盛宴就此开始。

    这场酒宴,除了放荡不羁、目无余子的薛怀义喝得开心,他手下的弘一、弘六等弟子杯筹交错,谈笑无忌,对其他人来说,却是毫不轻松。

    武则天已经登基称帝,太子之位就成了武家人最关心的话题。武家子侄当中,势力最大、最有可能夺得太子之位的,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其他的武氏族人虽然都姓一个武字,却也存在着依附于谁的问题。

    而武承嗣和武三思呢,一方面,他们要恭维讨好薛怀义,尽可能地与这位皇帝的情夫建立亲密的关系,一方面又得趁此机会,拢络像武攸宜这样掌握着重要权力的武氏族人,同时还得跟对方别着苗头,不让对方盖过自己的气势。

    这笙歌曼舞、一派升平之中,实是蕴藏着极其复杂的利害计算、权衡和妥协,除了白马寺众人因为薛怀义的地位超然,可以不去考虑,其他诸人谁能掉以轻心?

    在武家邀请来的这些外姓客人中,周利用、冉祖雍,宋之逊,李俊,姚绍之已然是武三思的人,而丘神绩和周兴、傅游艺、张嘉福、王庆之则是武承嗣的人,唯一可以争取的外姓人就只剩下这位新晋的军方权贵杨帆了。

    薛怀义地位超然,他现在同武家走得近,却谈不上依附于武承嗣或武三思,这两个人也只求能巴结他就好,并不敢妄想能让他附从于自己。但是现在不同了,杨帆可是薛怀义最得意、最宠爱的弟子,杨帆如果站在谁那一边,他的师傅很可能就会偏帮谁更多一些。

    抱着这样的打算,武承嗣和武三思对杨帆是竭力巴结,当然,以他们两人如今的身份,不可能自降身段,对一位郎将如何拉拢,这些事自有他们的爪牙代他们去做。

    于是,酒宴一开,分别投靠了武承嗣和武三思的武氏族人还有周利用、傅游艺等人就纷纷找到杨帆,举杯敬酒、把臂言欢,极尽拉拢之举,如此举动看在薛怀义眼中,却认为这些人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他的弟子格外礼遇,高兴之下,薛怀义酒来杯干,不一会儿就有了醉意。

    几位倾向于武承嗣的武氏族人联袂上前,先敬薛怀义,再敬武承嗣,武三思见他们把武承嗣排在自己前面,心中顿时不喜,不等他们再向自己敬酒,便冷哼一声,说道:“某去方便一下!”便拂袖离席而去。

    武承嗣看见他的举动,只在心中冷冷一笑,把一杯酒满饮了,同几位族人满面春风地谈笑起来。杨帆一直在盯着武三思的举动,一见他起身离席,忙也站起身来,佯装醉态,对上前劝酒的弘六笑道:“六师兄,你且坐着,小弟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

    楼上歌舞不休,侍女们穿花蝴蝶一般往返侍应,楼前又有小厮垂手侍立着,杨帆走到楼前说明去意,马上就有一个清秀的小厮引着他去出恭,杨帆看着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武三思,只管缓步而行,也不言语。

    到了方便之所,小厮候在外面,杨帆转进房去,恰看见武三思解带撩袍,杨帆四下一扫,不见他人,马上快步赶上前去,躬身施礼道:“杨帆见过梁王殿下!”

    “呃……啊,杨郎将……”

    武三思有些尴尬,他的袍服解了一半,正要放水,杨帆这番客套实在不是地方。武三思干笑着点了点头,正要继续方便,杨帆倏然闪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在下有一件机密要事,想要禀报于梁王殿下!”

    “嗯?”

    武三思一听,心中顿时警觉,那些许醉意连着尿意全都没了,马上追问道:“你有何事相告?”

    杨帆道:“在下于西域抓到一个很重要的人证,关系到魏王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在下不敢禀报朝廷,也不敢擅作主张毁灭证据,思来想去,也只有禀报与梁王殿下,请王爷给在下拿个主意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投名状

    武三思三把两把系好裤子,腾身闪到门边向外望了一眼,又快速闪回杨帆身边,双目灼灼,语气急促地道:“你有什么不决之事,快讲!”

    堂上,武承嗣气跑了武三思,心中不禁暗暗得意。说起来,这武三思讨好姑母、笼络大臣的本领丝毫不逊于他,只是说起性情,实在是远不如他沉稳,这不,只是略施小计,就把那匹夫给气跑了。

    武承嗣得意洋洋地道:“今日盛宴,攸宜还特意邀请了一位内教坊的供奉大师来为我等献艺,以佐酒兴,如今大家酒兴正酣,就请这位大师献艺吧!”

    武承嗣的意思,就是想趁着武三思不在,便请这位内廷供奉堂前献艺,等武三思回来见到,必然更加不悦,最好隐忍不住,当堂发怒,但有一点让武三思出乖露丑有失风度的机会,他都不愿放过的。

    武攸宜手握重权,为人也谨慎,目前来说,他还没有明确表态是支持武承嗣还是支持武三思,不过他明知武承嗣这么做的用意,可是武承嗣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却也不好拂逆于他,只好拍拍手掌,止了舞乐,请那位特邀的内廷供奉出来。

    这年代,歌舞乐伎自然是地位低微的,但是如果能够成为宫廷供奉,那一身艺业必然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其身份也陡然跃升,纵是王侯见了他们也是礼敬有加,视若贵宾。所以一听武攸宜今日竟请了一位内廷的供奉来,堂上顿时一静。

    片刻功夫,环佩叮当,一位三旬上下的丽人款款地走上堂来,身后还伴着六个年轻俏丽的彩衣少女。这丽人一身淡蓝色的衣裙,把她高挑优美的身段衬托得优雅不凡,虽是年近三旬,已非妙龄少女,却另有一种迷人滋味。

    她的身上别无装饰,只在乌黑的桃心髻上插了一枝缀着一枚圆润珍珠的银色发钗,又细又白仿如瓷器的细嫩脸蛋上带着一抹恬静的笑意,气质脱俗,犹如天上仙妃。

    堂上众宾客中有认得她的,已然轻呼一声,把她的名字叫了出来:“啊!这不是内廷的如眉师傅吗?内廷供奉大师之中,如眉师傅歌乐双绝,却不知她今日是奏乐还是一展歌喉呢?”

    正说着,堂下急弦繁管,笙萧和鸣,悠悠扬扬的丝竹声中,六个清丽秀媚的舞娘已然盈盈敛衽行礼,彩袖翻飞,开始舞蹈起来。众人一见便知,如眉姑娘这是要一展歌喉了。武攸宜抚着胡须,满脸得意,这内廷供奉可不是人人都请得到的。

    如眉稍展歌喉,清音骤起,袅袅娜娜,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却未见她如何的作势扬声,这等妙音,连那丝竹都嫌多余了,若是清唱,真不知又该是何等迷人了。如此天籁之音,当真是先声夺人,听得众人一痴,既而齐声喝彩,茅厕中,武三思听了杨帆一番话,也是如闻仙乐纶音,喜得直要抓耳挠腮了。

    他一把抓住杨帆,急声问道:“当真?你没有骗我?”

    杨帆道:“如此大事,在下岂敢说谎?”

    武三思急不可耐地道:“那人现在何处?”

    杨帆道:“就关在薛师赐予在下的那幢宅子里。”

    杨帆说到这里,微微露出苦恼之色,叹息道:“这样的事,在下刚刚听说时,实是不敢相信,反复确认后才……,唉!不瞒王爷,在下宁愿不曾知道过此事,如今知道了,又不能装作不知道……”

    武三思自然明白他的心情,不要说他那时还是一个小小侍卫,就算他现在做了郎将,获悉金吾卫大将军私纵敌酋、有意泄露军机的的大秘密,而且这背后很可能还牵涉到一位王爷,对他来说,也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然而对武三思来说,却是喜从天降。他万万没有想到杨帆竟给他送来这样一个好消息,武三思心花怒放,搓了搓手掌,见杨帆一脸苦闷,忙安慰道:“杨郎将勿需多虑。我武家于你有大恩,你当然不想说出对我武家不利的事来。

    再说魏王如今权势熏天,你自然不愿得罪他。可是如此大事,叫你瞒下来,这可是担着抄家灭族的干系,却也实在是难为了你,你把此事告诉我就对了,本王一定会把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不让你沾上一星半点干系,哈哈哈……”

    武三思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道:“宴会一散,本王就去你家里……呃……貌似不妥,待宴会一散,本王就派人去你府上,先把人弄到我的王府严加看管起来,可不能让他出半点差迟!”

    杨帆松了口气,好象扔出一个大麻烦似的,赶紧道:“如此,就有劳王爷了。”

    “杨郎将……”

    “王爷,在下家中行二,王爷叫我杨二就好。”

    武三思欣然道:“二郎啊,天子为你指婚,不日你就要成亲了。这是一生中的一桩大喜之事,到时候,本王一定亲自登门,为你贺喜!”

    杨帆这番举动,分明就是给他献了一个“投名状”,明明白白地表示要投靠到他的门下了。

    在武三思看来,因为杨帆的师傅薛怀义同武承嗣走得比较近,武承嗣门下的丘神绩又是杨帆的老上司,所以他本以为杨帆投靠武承嗣的可能更大一些。如今杨帆选择了他,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桩大喜事,而杨帆又送了一份可以扳倒武承嗣的重礼给他,他对杨帆岂能不另眼相看?

    固然,杨帆如此举动,也有他自己的利益取舍方面的考虑。毕竟,虽然人证落在他的手中,可是谁也不知道丘神绩是否还有别的漏洞,来日是否会案发。趋吉避凶,敬而远之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对武三思来说,获利最大的毕竟是他。

    两个小厮站在外面,就听里边传来一阵谈笑声:

    “二郎,那话儿很雄伟啊!”

    “不敢不敢,怎比得王爷精悍!”

    “嗯?你是说本王短小吗?”

    “哎呀,口误口误,王爷莫怪!”

    “哈哈哈哈,不怪不怪,本王怎会怪你?”

    王爷什么时候与这位郎将熟络到了不计尊卑的地步了?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神气儿很是有些古怪。

    ※※※※※※※※※※※※※※※※※※※※※※※※※筵席厅中,此时却是闹得不甚愉快。

    原来,那位内廷供奉如眉堂上献歌,众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已然喝得酩酊大醉的薛怀义却不耐烦了。这等高雅的音乐,他实在是鸭子听雷,不懂不懂。当即便要如眉换上一首,要唱些男女之情,欢快有趣儿的。

    如眉身为内廷供奉,已然是大师级的人物,几时见过这样粗鄙之辈,不过薛怀义是什么身份,她也清楚的,不愿得罪,只好忍着怒气,换了一首《子夜歌》:“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奈何这对薛怀义的水平来说,还是嫌高雅了一些,如眉还未唱完,就被他打断,要求再换一首,如眉无奈,干脆换了一首民间的《踏歌》:“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

    这首歌节奏欢快,词又简单,本以为能遂了薛大和尚的心意,谁知薛怀义还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原来他想听的竟是那淫词浪曲儿。如眉在乐坊中是何等身份,出入王侯世家也是贵宾礼待的,哪能受此羞辱,一怒之下竟尔拂袖而去。

    武家人毕竟也是世家出身,比不得薛怀义这般粗俗,听他要求已觉尴尬,如眉大师怒而离去,他们自知理亏,也不好挽留,赶紧派了人,一路道歉送了人家离开,薛怀义酒兴上来,见一个乐伎也敢拂他脸面,登时大怒,跳将起来便破口大骂。

    他那弟子一见师傅大怒,赶紧上前相劝,亏那弘六儿机灵,忙把杯盏碟碗摆了一溜儿,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便给薛怀义唱起了小曲儿:“情郎儿,真风流,噙住俺胸前樱桃整两颗,学那娃儿吃奶的样儿,**又咂摸。奴家尚是黄花女,怎消受,这滋味,咂摸罢了又揉捏,不一时,两只玉兔儿尖又翘……”

    且不说武家这些人听着这样的曲子也嫌粗俗,更何况今日是家宴,女眷们也有参加的,只是中间用屏风隔开,女眷们在楼的另一侧,如此粗俗的小曲儿一唱出来,武家女眷心生厌恶,纷纷离席而去,男宾这边大家不好作出异状,可是心里终究尴尬。

    薛怀义听得心怀大畅,听到后来竟也袒露胸怀,跟着放声高歌起来,薛怀义满嘴油光,头顶光光,唱着淫曲儿,旁若无人,一气儿唱了三首曲子,又喝了几杯醇酒,哈哈大笑三声,往案上一趴,就呼呼大睡起来。

    这满堂宾客人人各怀机心,说起来还真没人比这厮活得更加洒脱。一瞧薛怀义醉倒大睡,武攸宜松了口气,连忙宣布酒宴散了,叫白马寺的几个和尚七手八脚搭了薛怀义,又把自己的牛车借与他们,把这位爷隆重送走了事。

    杨帆和武三思回到酒楼时,恰好看见这样一幕。武三思现在满脑子都只牵挂着关在杨帆家里的那个叶安,一见酒宴散了,不觉大喜,忙也向武攸宜告辞准备离去,不想武承嗣却唤住他道:“三思,你莫要忙着离开,吾有一事,还要与你和攸宜商量。”

    “哦?”武三思呆了一呆,只好道:“本来府上还有点事的,既如此,且容我安排一下!”武三思说着,便急急走到自家管事面前,对他低低耳语几句,吩咐完了,微微一撩眼皮,向杨帆深深地望了一眼。

    杨帆心领神会,走到武攸宜面前,叉手施礼,微笑道:“多谢大将军设宴款待,美酒当前,在下贪杯,业已有些醉了,这便告辞!”

    ~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帆离开武攸宜的府第后,便径直返回自己在南市附近的住所。

    薛怀义送给他的这处宅第,如今已是他的日常住处了。

    “阿郎回来啦!”

    应门的是一个姓陈的老仆,叫陈寿。杨帆嗯了一声,一边往里走,一边低声道:“事情已经办妥,武三思如获至宝,一会儿就派人来接人,之后,咱们看他的行动,稍作配合即可!”

    “好!一会儿我就通知赵逾!”

    陈寿是沈沐的人,杨帆自从要住到这个宅子以后,宅子里就必须得有人照料了,他现在已是一位郎将,哪能还像以前一样。

    现在他的府上有一个厨子兼采办,一个门子兼花匠,还有两个十二三岁的黄毛丫头,负责府里的洒扫清洁。这些人都是沈沐留在在洛阳,以“耳目人”身份活动的赵逾帮他安排的。陈寿是他的门子,同时也是帮他同隐宗联络沟通的人,至于其他人物,赵逾只说他们可以信任,非至关重要的秘密无需对他们有所隐瞒,却未说他们也是隐宗的人。

    杨帆仔细观察过他们,那个花匠兼厨子姓林,叫林锡文,倒真是做得一手好菜,虽是青菜豆腐这般寻常菜肴,也能做得非常可口。两个小丫头十二三岁,正值豆寇妙龄,姿色一般,青春活泼。

    要说这几个人都是隐宗的人,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赵逾既然说他们可以信任,那么他们本人或者他们的家庭,就必然和隐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实际上,像显宗、隐宗这样的组织,正像那些豪门世家一样,他们可以左右或影响一州一府乃至一个国家的大政方针,但是真正属于这个世家或组织的核心成员其实并不多。

    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势力,是因为他们能通过各种方式,控制或者影响别人,它们拥有庞大的根系,赵逾给他找来的这几个家仆显然就是隐宗这棵大树下一条根系。

    杨帆知道沈沐提供这些人给自己,即便主观上没有监视他的意思,客观上也会起到监视他的作用,如果他有些什么个人**,这显然是与他不太方便的,但他只能接受这样的好意,因为这些人的确是他所需要的。

    在他后宅的地窖里边,现在还关着一个叶安呢,像这样的事情,如果是他随便雇来的一些良民百姓,他们能不大惊小怪么?能毫不犹豫地听他的命令,为他负起照料和看管的责任么?而这些人就没有问题。

    官,可以一步登天,但势力,从来就没有人可以一蹴而就。武则天从一个才人到九五至尊,用了四十多年的时间。根基和底蕴,就像树的根系,必须要一根一根地成长、发展。只有拥有这一切,才经得起宦海浮沉,才经得起大风大浪,而这需要时间。

    杨帆毕竟有一个做国王的师傅,所以他很小就懂得这些道理,当初他断然否决婉儿提议的速升之法,就是因为他知道没有根基的升迁,短暂的风光背后必然埋下无穷的祸患,傅游艺的升迁和贬谪已经印证了这一点。

    所以杨帆并不反感赵逾派来的这些人,他现在就像一棵刚刚移植过来的树,总是需要一个支架来帮他抵挡风雨的,等他拥有了自己的力量,他随时可以摆脱这种既是扶持也是束缚的外在力量。

    杨帆一进大厅,不觉为之一怔,大厅里有许多系着红绸的箱笼和家什,随他进来的陈寿赶紧解释道:“宫里送来了许多许亲之物,来人还说,三天之后,会由内卫再派人送来大娘子的嫁妆。”

    杨帆“哦”了一声,道:“你去门口守着吧,一会儿会有姓武的一行人来,你带他们进来见我!”

    陈寿答应一声,便向门口行去。

    杨帆走过去,扯开红绸带,随手打开一箱,只见满满堆得的尽是绫罗绸缎,杨帆合拢箱子,再看那些家具,这些家具不管是几、案、橱、柜、床榻、台架、屏风、胡凳,尽皆是紫檀、花梨、酸枝等贵重木料制成。

    木料虽然珍贵,却没有镶金嵌玉,而是原色上漆,是以显得纯朴天然,奢而不华,毫无俗气,家具的式样和造型也都是十分别致,随便一株落地花树烛台,都是造型奇特,特别的优雅大方。

    杨帆看着这些家具的式样风格,忽然想起了婉儿住处的布置,这些家具的风格与之是那般相似。杨帆心中不觉一动同,暗想道:“莫非这些家具都是婉儿亲手选出来的?”

    想到婉儿对他一往情深,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他的妻子,而今日亲手为他挑选成家娶亲的诸般用具,却是为了让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大婚之日能够风风光光,她的心中怕不刀割一般难受?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忽然浮上了他的心头。

    ※※※※※※※※※※※※※※※※※※※※※※※※※叶安被两个一脸横肉的大汉蒙上眼睛,从地窖里提出来,推上一辆车,叶安只感觉到那车子忽左忽右,也不知道转悠了多久,当车子停下,把他从车上带下来之后,又被人推着忽左忽右地走了好久,等他脸上的蒙面巾终于被摘下来时,他发现正身处一座极宽广的地牢内。

    他已经被押运的太久了,自从他在薛延陀部落被掳走之后,就押在一处不知属于哪个部落的帐篷里,过了几天,那些人摇身一变成了马贼,一路烧杀抢掠地冲回河西,他被裹挟在其中,穿越雪原,到了河西,然后又被押到陇右。

    这时候,他还是比较自由的,至少他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不过从那以后就不同了。他最后一次看到外界的东西,是在雄伟的潼关,他看到了倚山而建,一夫当关的高大城隘,之后,他就被蒙上了眼睛,每一次被取下蒙面巾的时候,他都出现在一处不知何地的房舍中。

    一路跋涉,直到前几天他才被安顿下来,关押在一处低矮潮湿的地窖里,而今天他又被换了地方,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还会被继续转移,继续关押到某一处不知名的所在。他现在已经被搞糊涂了,完全不清楚这些唐人究竟在干什么。

    这个地牢很大,但是里边只有三处牢房,中间都用粗如上臂的硬木建成栅栏,地上铺着卧榻,高约五丈处是一排透光换气的天窗,天窗开着,阳光从天窗里照进来,地牢里并不显得阴森可怖。

    牢门外面,站着七八条锦衣大汉,中间站着一人,看装扮应该是他们的主人了,这人貌相倒不凶恶,三绺长髯,风度翩翩,只是一双眼神儿盯着他时显得过于热切了一些,看得叶安菊花一紧,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一些中原上流人物的邪恶癖好。

    这时候,那人开口了,他的一句话便打消了叶安的顾虑:“把你如何从娄师德大营逃脱的经过,对我仔细说一遍!”

    叶安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吗?”

    那人声音一厉,喝道:“那就再说一遍!”

    叶安无奈地咽了口唾沫,那人目光一闪,吩咐道:“给他酒菜,让他慢慢说!”

    草原人好酒,而叶安自从被掳走,已经几个月滴酒不沾了,一听说有酒,不禁两眼发亮。不一会儿,几样下酒的卤味小菜和一壶酒就被送到了牢房之内。

    叶安迫不及待地抓过酒壶灌了一大口,入口醇香无比,竟是他从未喝过的上等美酒,叶安不禁双眼一亮,急急又灌了两口,抓起一块卤肉扔进嘴里。外面有锦衣大汉搬来一张胡凳,那三绺长髯的中年人坐下去,把二郎腿一翘,笑眯眯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叶安抬起头,就见外边墙角还放着一张几案,一位书办文士打扮的人正提着毛笔等着记录,叶安自从被抓之后已不知吃过多少苦头,早就乖乖吐露了实言,再说这些消息他也实在想不到有需要保密的必要,自然是知无不言,当下便乖乖叙说起来……武三思出了地牢,便叫过大管事郑重吩咐道:“好好照料他,他想吃什么就给他什么,若是生了病,马上为他延医问药,不得有半点差迟!这个人对本王非常重要,你明白么?”

    “阿郎放心,老奴都记住了!”

    “嗯!”武三思展开手中画了押的口供看了看,脸上露出遏制不住的得意笑容,又道:“周利用他们来了么?”

    “周御使等人已经到了,正在书房等候阿郎呢!”

    “好!”武三思握紧口供,大步流星地向书房赶去。

    书房时,“三思五犬”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今日武氏家宴散席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接到了武三思的心腹通知,叫他们马上赶到梁王府等着,有要事与他们相商,这五人不知武三思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那儿互相探问,却始终不得其解。

    他们正聊着,武三思满面春风地走进来,五人连忙起身施礼道:“卑职见过王爷!”

    “哈哈哈,坐!都坐!本王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件大喜事与你等相商啊!”

    五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周利用忍不住问道:“不知王爷有什么大喜事要与卑职等商议?”

    武三思走到首席坐下,双手一按,让他五人落坐,笑吟吟地道:“本王最大的敌人马上就要垮了,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第二百九十三章 鸷鸟将击

    武三思最大的敌人是谁?

    周利用、冉祖雍等人都是武三思的心腹,如何还不明白。一听武三思这么说,五人耸然变色,姚绍之失声叫道:“魏王?魏王身为王爷,又是宰相,一向以百官之首和武氏宗族族长的身份自居,如今在朝中的权势正如日中天,坦白说来,王爷也要稍落下风的。如今……王爷已经有了对付他的办法么?”

    武三思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供词亮了亮,说道:“拿去,你们且看一看!”

    周利用快步上前,从武三思手中接过供词,其他四人等不及,纷纷凑到他的面前,将那份叶安叙述如何逃离娄师德大营的供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周利用一脸茫然地问道:“王爷,这貌似是一个突厥奸细供述逃出陇右军营的经过?”

    武三思得意洋洋地道:“不错!”

    光禄丞宋之逊疑惑地道:“这个东西有什么问题?与魏王又有什么关系?”

    监察御史姚绍之微微沉思片刻,却突然“咦”了一声,道:“河源军于中军大营之中走了奸细,还窃走了边关机密的事情,丘神绩、娄师德两位将军曾分别上书朝廷自请处分。姚某负有监察百官之责,曾经看过他们的公函,貌似与这份供词有些出入啊……”

    武三思冷笑道:“何止有些出入,而是大有出入!”武三思把丘神绩、娄师德两人分别上报的事情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光禄丞宋之逊听了马上道:“有人说谎!”

    武三思睨着他道:“以你之见,是何人说谎?”

    宋之逊道:“自然是丘神绩说谎,这个叶安有说谎的必要么?”

    武三思道:“不错!然则,守在帐口的明明只有两个人,为什么后来变成了四个?为什么叶安二人匆匆逃命,未及杀人,等娄师德闻讯赶到时,地上却是四具尸体?叶安二人只是普通的奸细,如果真有人早就潜入娄师德的中军,无论是刺杀大将或是窃取军机,都易如反掌,何必为了救他二人煞费苦心?”

    几个爪牙听着武三思的质问,眼神纷纷亮了起来。

    武三思得意洋洋地道:“你们说,本王这份口供送到皇帝面前,皇帝会怎么说?”

    周利用兴奋地道:“陛下断然不会轻饶了他!”

    冉祖雍、宋之逊摩拳擦掌,兴奋不已,连声道:“不错!这一回终于可以把他扳倒了!”

    监察御使姚绍之毕竟是专门处理刑狱公案的,对这方面的事情比他们了解的更多,略一思索,急忙说道:“且慢!各位且慢欢喜,这件事,只有丘神绩脱不了干系,万一魏王弃卒保帅,推得一干二净,如何能拉他下水?”

    武三思晒然道:“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丘神绩是他武承嗣门下,没有他首肯,丘神绩敢在陇右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么?真把陇右搅乱了,丘神绩就有把握由他来挂帅,统领西域兵马?明摆着,此事必是武承嗣策划!”

    姚绍之道:“王爷,事情的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魏王圣眷正隆啊!”

    武三思目光一凝,沉声道:“什么意思?难道这么好的机会居然弃而不用?”

    姚绍之阴阴一笑,道:“如此大好机会,怎能弃而不用?卑职的意思是,魏王圣眷正隆,只怕他狡辩一番,天子有心为他开脱,那样一来,丘神绩的事就沾不到他的身了,咱们得让他越陷越深,再难摆脱干系!尤其是,得让他失去圣宠,那时方可一举得手!”

    “嗯……”

    武三思终究不是鲁莽无智之辈,经姚绍之这一点拨,那急于扳倒武承嗣的热切念头渐渐冷却下来,仔细想想,如果贸然出手,以武承嗣现在受宠的程度,皇帝的确有可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武三思冷静下来,拱手谢道:“幸亏绍之提醒,本王莽撞了,那么依你之见,本王该当如何?”

    姚绍之道:“王爷,魏王现在最想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是抓兵权,二是夺皇嗣。而抓兵权的目的,也是为了皇嗣。如今,西域之事不但未能如其所愿,反叫娄师德捡了个便宜,不但退了十万敌军,而且居延海大捷斩敌两万余众,立下赫赫战功。

    那些宰相们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他们一定会趁此机会,把西域十数万兵马的大权抓到手,魏王于此处失意,必然更加迫不及待地争夺皇储之位。王爷不妨示弱于他,让他毫无顾忌地去争夺太子之位!”

    姚绍之说到这里,宋之逊恍然大悟,拍手道:“妙啊!这一招‘捧杀’,杀人不见血,果然是妙计。”

    武三思还没悟透其中关键,赶紧问道:“妙在何处?”

    宋之逊阴笑道:“若是魏王先夺兵权,再广植党羽,等他势力大成,这太子之位自然而然便是他的,可他若现在就急吼吼地打太子之位的主意,那意味着什么?圣上年事已高,可是圣上并不服老啊!圣上会高兴么?。

    武三思迟疑道:“万一弄假成真,那怎么办?”

    这时候周利用也想通了其中关键,忙道:“王爷,此言甚有道理。没有咱们拦着,就没人管了么?那几位宰相,可是瞧咱们武家的人没有一个顺眼的,魏王愿意跳出来,就让他们两边拼去吧,咱们可以坐山观虎斗。

    万一魏王真的击败了宰相们,有望被立为太子,那时咱们再出手也不迟,只要这人证往上一递,最差也不过就是现在递上证据的结果,如果成功,则可以叫他一蹶不振,再无复起的机会!”

    武三思沉吟半晌,冷冷地笑了起来:“今日宴后,武承嗣特意留下本王,敲敲打打了一番,暗示他要争夺皇储之位,叫我不要拖他后腿,俨然是以武氏家主自居了。听你们这一说,看来本王倒是真要让他一让了!”

    冉祖雍忙道:“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魏王登高,实临深渊,容他猖狂一时,又能如何?”

    武三思展眉大笑起来:“说得好!那本王就容他猖狂一时吧!哈哈哈哈……”

    ※※※※※※※※※※※※※※※※※※※※※※※※※※天爱奴的身子很诡异地扭曲着贴伏在悬崖峭壁上,看起来也不知是像弭耳将搏的猛兽还是卑飞敛翼的鸷鸟,不过,实临深渊却是一点不假。

    天爱奴自华山绝顶跳崖自尽时,的确是萌生了死念。

    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女孩,可她很清楚公子掌握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公子如果想让杨帆死,杨帆就一定活不成,以一人武勇之力对抗一个权倾天下的世家,那只是传奇故事里的幻想。

    所以,当公子说出他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活着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就接受了这一结果,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一结果,因为她担心公子会再改变主意。她知道,公子素重然喏,他既然亲口提出了这一条件,只要她履行承喏,公子就是再如何不甘,也绝不会自食其言。

    山崖陡峭,山间的风更是强劲无比,天爱奴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一路翻滚而下,身子几度磕碰在突起的岩壁上,摔得遍体鳞伤。她以为自己很快就要粉身碎骨了,但是散开的衣襟却意外地挂住了一棵斜生于陡峭岩石上的松树。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她已经脱离了公子的视线,没有人会想到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依旧可以活命。她此时就算逃走,只要不暴露行迹,公子依然会认为她已摔得粉身碎骨,依然会信守他的承诺,那么她未尝就没有机会再与二郎在一起。

    上好质料的衣服只是为她支撑了那么一刹,时间虽然短暂,却足以唤起她求生的意志。想法在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她的手就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藏在她袖中的飞抓灵蛇般吐出,在她衣襟断裂的刹那,缠住了那棵老松树。

    然而,在她萌生了求生之念以后,她才发现身处这个位置,想死不难,想活却难如登天。此时的她,身悬绝壁之间,孤零零地挂在一棵老松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上边的岩顶远在云雾之中,下边的地面也在云雾之中,她身在半空,当真是上下两难。

    可她不能不有所动作,停在这儿是不会有任何人来救她的,她只会活活饿死在这里,那比摔死更让她恐惧。

    这一路翻滚而下,她的身子被强劲的山风不断地拍打在崖壁上,刮碰在突起的岩石上,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尤其是大腿右侧被一块尖锐的山石划破了一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入注,如果不及时包扎,可能不等她被饿死,就得失血而死。

    阿奴爬上松树,撕下破烂的衣衫紧紧裹住了伤口,便立即开始了她的逃生之旅。因为时间拖得越久,她的体力消耗越大。

    当年,她被亲生父亲推进枯井,那是她这一生最黑暗、最恐惧的一刻。虽然最终她爬了出去,但是在向外攀爬的时候,她本也以为凭她单薄的身子、柔弱的双臂,是根本没有机会出去的,当时唯一支撑着她的,是她旺盛的求生意念。

    今天,她义无反顾地跳崖,弃生求死,是为了她心中最爱的那个人。如今,绝处求生,依旧是为了爱,为了他,为了不舍得!为了不分离,虽然身在绝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也要硬生生地走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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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上掉下个小表妹

    这样的绝地求生,对任何人来说,可能都只是死神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不是么?当你幸运地被松枝挂住,以为可以不必摔死的时候。你忽然发现,你爬不上去,也爬不下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幸好天爱奴练就了一身超卓的身手,她的手中恰好还有一只飞抓,这成了她逃生的希望。

    饶是如此,她还是吃尽了苦头。

    罡风紧贴着岩壁呼啸来去,她的双手必须紧紧扣住岩石,稍不小心,就会被风卷落。

    她只能攀着岩石上突起的地方,一步一步谨慎地移动。有些地方平滑如镜,她就只能用飞抓一次又一次地抛掷向远方,直到它紧紧抓牢一块岩石,再把身体荡过去。

    有些地方是一大片的光滑石岩,根本无法攀援,飞抓的长度也不能远及平滑崖面之外,她就只能冒险向下滑落,直到双手能够触及可供攀附的岩石。

    有时候,她在身下几丈外的地方发现有这样可供利用的位置,但是却偏离了她的身形,她甚至还要再往回爬,以便让自己的身体落下时,能够恰好触及那里的岩块。

    这种折磨,简直能把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活活逼疯,天爱奴却咬着牙忍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爬了多远,飞抓在多次使用之后已经绷断,变成了一小截没用的链子。身子在无尽的攀爬中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再也无力挪动分毫。而她此刻却正置身于一块倒三角形的岩石之下,像一只蝙蝠般挂在那里,进退不能。

    天爱奴耳鸣心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手脚一阵阵地无力,她终究是血肉之躯,她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坚持不住了。

    她绝望地向岩下看了一眼,眼前仿佛有一层雾翳,若隐若现地闪出一抹绿。

    “再给我一块借力之处,再给我一点点力气,老天爷,求求你……”

    天爱奴暗暗祈祷着,身形弓起,蓄了蓄力,突然奋力向右前方窜去。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块突起的岩石,但也仅仅是触及,随即就向下跌去。

    “为什么?既然要我死,为什么又给我希望?”

    天爱奴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绝望的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嚓嚓嚓!”

    一口锋利的猎刀劈砍着野草藤萝和横生的枝桠,茂密的丛林中一阵悉索的响声,突然钻出几个人来。

    几个人都穿着花花绿绿的猎户装,站在林中不动时几与草木一色,不大容易被人发现。他们都持了钢叉,肩上还背着猎弓。头前开路的这个人身材最是壮硕,比其他几人高出一头有余,魁梧粗壮的仿佛一头大牯牛。

    这人的身材俨然已是一个成年汉子,可是唇上一抹茸毛,脸庞略带稚气,瞧来年纪似乎却并不大。

    一个肩上搭着野雉、野兔的汉子仰头看了看,大树参天,遮荫蔽日,自树梢间望出去,千峰万峦连绵无尽,奇峰入云峭壁如削,便道:“二郎,瞧这模样,咱们都摸到华山脚下了,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晚了,不免又惹大娘子生气!”

    那个身材已经成年,模样犹显稚气的青年就是他口中的二郎,二郎闻言把脖子一梗,说道:“那母老虎管得甚严,整天不叫我出门,好不容易才央得她同意,许我入山狩猎,哪能这就回去,你们不是说,这山里有老虎么,我要猎了老虎才走!”

    一个猎户打扮的人赶紧道:“大虫!是大虫!莫提虎字,犯忌的呀,二郎。”

    二郎把牛眼一瞪,说道:“明明就是老虎,怎么就说不得?你们不是说这山中有虎么,老虎在哪?某家转悠半天了,都没遇着一只比狗大些的猎物!”

    一个猎户苦笑道:“我们也是听一个樵夫说,他前几天入山砍柴时看见了大虫,究竟是不是大虫,咱们也不晓得呀,当时只是随口讲与二郎听的,哪知你就当了真。就算真的有虎,也不是想碰就能碰得着的!”

    二郎一听,不高兴地道:“你们当时明明说是有虎,怎么又成随口说说了,不成,不找到老虎,我不回去!”

    二郎说罢,挥刀继续开路,几人无奈,只得随在他的身后,行不片刻,前方隐隐传来水声,转过一块岩石,眼前霍然开朗,只见一股山泉从茂密的草丛中奔涌而出,在前方形成一座碧幽幽的深潭,然后又流向西南方的峡谷。

    二郎大喜道:“哈哈,真是一汪好水!某家正走得热了,就在这儿洗浴一番,舒坦舒坦吧!”

    说着,他就插回猎刀,摘下猎弓,把衣襟一撕,露出一副壮硕结实的胸膛,胸口汗津津的,还有一丛蜷曲的胸毛。他兴冲冲地跑到水潭边,刚要宽衣解带,就听“砰”的一声巨响,一大片水花扑面而来,把他溅得好象落汤鸡一般。

    二郎呆呆地站在水潭边,水从脸上滴滴嗒嗒地淌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泉水,惊讶地道:“出什么事了?”

    旁边一个猎户指着潭水中道:“二郎快看,水里有个人!”

    二郎定睛一瞧,只见水波荡漾,水面上浮着一位少女,长发披散着,如水草般逐浪浮沉,衣裙在水中铺展开来,仿佛一朵巨大的荷叶,而那少女就躺在荷叶中央,脸颊苍白的像是一朵初绽的白莲花。

    二郎惊道:“老虎还没见着,怎么竟从天上掉下一只母老虎来!”

    这位二郎天生有些憨气,他长兄在外做官,家中长嫂持家,这位长嫂精明强干,持家有方,因为担心这位有些缺心眼的憨兄弟在外惹事生非,坏了门风,所以对他管教甚严,这二郎怕极了大嫂,背后总是称她为母老虎,稍带着,被他见到的女人便一概成了母老虎。

    他正说着,那碧幽幽的湖水中便泛起了红色,缕缕血丝从那少女身下荡漾开来,如菊怒放。二郎两眼一直,惊奇地道:“咦?还是一只正来天葵的母老虎!”

    旁边那猎户哭笑不得地道:“二郎,我看这女子好象是受了伤。”

    二郎大惊道:“是么?那你还不快去救人!”说着伸手一推,那人就“卟嗵”一声栽到了水里。

    天爱奴被拖上岸后,几个男人忽啦一下就围上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天爱奴已经昏迷过去,脸颊苍白如雪,几绺秀发湿湿地沾在秀气的脸蛋上,小脸雪中寒蕊一般惹人怜爱。二郎见了不禁嚷道:“啊!是我叫错了,这样楚楚可怜妖弱不胜的小女子,可一点也不像咱们家那只母老虎那般凶悍!”

    其他几人都没作声,他们都是家丁奴仆,可比不了这位二公子,二公子可以说他大嫂是母老虎,他们哪敢接这个话碴儿。

    天爱奴摔下悬崖时就有些晕了,再被湖水一拍,登时晕迷过去。她在晕迷之中咳了几声,吐出些湖水,喃喃地呻吟一声:“二郎……”便再也没了声息。

    那位大牯牛似的二郎惊奇地挠头道:“你们听到没有,她方才说什么?”

    旁边一个猎户装的家丁道:“好像是说……二郎?”

    二郎拍手道:“没错!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果然喊的是二郎,这女子方才叫我呢,她认得我。”

    家丁憋笑道:“二郎,人家姑娘未必认得你的,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二郎!”

    二郎瞪起牛眼道:“你叫二郎还是他叫二郎?这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二郎,她不是叫我还能叫谁?快些,快些,把她搭起来带回家去,叫咱家那只母老虎仔细瞧瞧,她既然是认得我的,说不定是咱家的亲戚!”

    几个家丁听他胡言乱语,有些忍俊不禁,不过眼见这姑娘落难,当然是要救的。几个人急急忙忙砍了两根粗壮的树干来,又纷纷解下外衣牢牢缚在树干上,做成了一副简单的担架,把那姑娘抬上去,便匆匆离去。

    这二郎捡回一只母老虎,便也不再嚷嚷着去打老虎了,他拎着猎刀头前开路,心里竭力回想着他那些堂姐堂妹、表姐表妹。

    他自幼憨气,心窍不开,所以家里人很少让他与外人打交道,除了家中的奴仆下人,他见得最多的就是自家的亲戚,如今这少女竟然认得他,在他看来,自然就是自家亲戚了。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前几年有个舅舅登门拜访,曾携来一位小表妹,长相气质与这落崖少女颇为神似,不禁“恍然大悟”:“难怪她认得我,这定是我那位小表妹了!”这样一想,憨二郎走得更加急促了。

    这牯牛一般的汉子姓郭,叫郭幼明,在华州郑县一带,他们郭家可是有名有号的大户人家。

    郭家郡望为太原,从汉初阿陵侯郭亭开始,郭家世代簪缨,魏晋时便已成为山东士族中的名门世家,隋朝时郭家先祖还曾爵至国公,如今郭家长房这一支只有兄弟两人,大哥郭敬之,现任渭州刺史,他的胞弟就是这个猎装大汉郭幼明。

    郭家庄园在少华山下,郭幼明头前开路,等他急急忙忙赶回家门时,已然走得满头大汗,一进庄园,郭幼明就撇下后面几个抬着天爱奴的家丁,一溜烟儿地跑进去,扯开嗓门大喊道:“嫂嫂!大嫂!你快出来啊,小表妹受伤啦……”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斗法

    憨二郎家的宅院建于少华山下,倚山势而建,占地约十多亩,厚重的高墙,广阔的院落,青瓦朱檐,雕梁画栋,一看就是大富之家。门口矗立的石狮子和旗杆,则表明这是一户官宦人家。

    府邸第二进院落西厢房便是客房所在,此处花木繁盛,有池有亭,花草并不多加修饰,因而充满了野趣。

    一处雅致洁净的客房内,窗明几净,案上摆着一瓶兰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床榻边上坐着一位妇人,大袖襦衣,玉色罗裙,颀长的秀项,乌黑的秀发上绾一支碧玉簪子,精致的五官、细腻的肌肤,一如那细颈瓶儿中的兰花般优雅。

    这位兰花般优雅秀气的妇人就是憨二郎口中的那只母老虎了。

    母老虎名叫向若兰,丈夫郭敬之现为渭州刺史,渭州在陇西地区,治安不靖,常与吐蕃发生战事,不便携家眷同往。再说老母在堂,家中只留下一个憨弟弟,也就没了主事人,郭敬之放心不下,所以就把发妻留在老家照顾老娘。

    榻边还静静地立着几个人,两个青衣丫环,一位管事打扮的老者,此外就是那位憨二郎郭少凡了。郭少凡见大嫂收回手来,便憨声大气地问道:“嫂子,表妹怎么样了?”

    向若兰白了他一眼,嗔道:“都说了不是你表妹,休得胡说八道!”

    郭少凡挠挠后脑勺,纳罕地道:“真不是我表妹么,她咋认得我呢?”

    向若兰没再理他,只对两个丫环吩咐道:“这位姑娘伤势虽重,幸好不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将养些时日。她现在起居不太方便,你们两个就留在这里照顾她吧!”

    “是!”

    两个小丫环答应一声,郭少凡咧开大嘴笑道:“嫂子医术高明,你说她没事,那就一定没事了。嘿嘿!我在山里遇见她时,那一身血啊,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真是吓人一跳。”

    向若兰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位姑娘身上有多处擦痕,尤其是右腿的擦伤深可见骨,看样子,不是遇到了什么歹人,倒像是堕崖所致。只是不知是自寻短见还是游山时不慎失足。二郎,你吩咐下去,若是有人寻上门来打听一位落山姑娘的下落,便引他们来见我……”

    “不要!不要去……”

    榻上忽然传来急促的呼声,向若兰扭头一看,只见那位姑娘已经醒转,不禁欣喜地道:“姑娘,你醒了?”

    郭少凡把他那张锅盔似的大脸探上来,就见榻上那位少女杏眼大张,满面焦急,她的脸颊虽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憔悴,却如雪莲初绽,两片唇瓣纵使浑无血色,看来依旧细嫩姣美,着实惹人怜爱,不禁叫道:“嫂子,表妹好漂亮啊!”

    向若兰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道:“边儿去!说了不是你表妹!”

    天爱奴樱唇微歙,喘息着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小女子身在此处的消息,还望……代为保密……”

    向若兰脸上顿时现出警觉之色,脱口问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因何伤重若斯?”

    “我……是……”方才那一句话,似已用尽了天爱奴的全部气力,勉强说到这里,脑袋一歪,竟然又昏了过去。

    向若兰略一沉吟,对郭少凡道:“二弟,你且吩咐下去,上下人等,不许泄露了咱家救回一位姑娘的消息,违者一概驱出府去!”

    “好!”

    郭少凡答应一声,脚步蹬蹬,如同一头大牯牛似的奔了出去。

    向若兰又吩咐道:“把这位姑娘替换下来的衣衫和身上携带的所有器物都拿过来!”

    两个小丫环赶紧把她们为天爱奴替换衣衫时脱下的衣服捧来,向若兰仔细检视一番,除了看出那衣服质料上佳,却也不曾发现什么可以辨明身份的东西,便道:“你们照应着她吧,等她醒了再告诉我!”

    向若兰起身离开,老管事亦步亦趋,两人一出客房,老管事便道:“大娘子,这姑娘来历不明,咱家不该收她的。”

    向若兰道:“她的身世来历或许有些可疑,但那一身伤势却不是假的,看她神情模样也不是为非作歹之辈,怎好见死不救?我嫁给郎君多年,还没有个子嗣呢,智缘禅师不是说,要我多做善事、多积阴德么,这不就是一桩善事?等她醒了,我再问问她的来历底细就是了。”

    老管家唯唯称喏。

    向若兰扬了扬眉毛,微笑道:“好啦,这事你就不用操心啦,还是专心去筹措粮食吧。沈沐正以长安为战场,粮食为武器,同那位姜公子遥相斗法呢,这一仗,咱们这边可不能输!”

    ※※※※※※※※※※※※※※※※※※※※※※武成殿上,武则天微微蹙着眉头,将手中两份奏章仔细看了一遍,又在刚刚批复过的奏章里翻了翻,挑出另外一份打开来,与手中这两份对照着看了一遍,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怒气,把三份奏章往御案上一扔,不悦地道:“柳徇天这个长安府尹大概是不想做下去了,这是做得什么糊涂官?”

    长安和洛阳是大唐的都城和陪都,武则天在洛阳称帝以后,都城和陪都就颠倒了个儿,长安成了陪都,洛阳成了都城。都城和陪都的最高长官是“牧”,但是“牧”并不主持政务,只是由一位亲王遥领此职,实际主持政务的官员是“尹”,柳徇天就是长安尹。

    这位长安尹火烧屁股似的给武则天上了一道奏章,说是因为突厥入侵,为避战乱,西域豪商大肆收购粮食,再加上斛瑟罗把西突厥的数万老幼也带到了长安,粮食吃紧,长安市上的粮价一日三涨,斗米千金,贵不可言,乞请天子立即调拨粮食以解长安之危。

    长安本是大唐首都,如今虽是陪都,地位也丝毫不逊于洛阳,如果长安政局不稳,将会在全国引起动荡,武则天岂敢轻视,她刚刚亲笔批复,命令各地调拨粮食,以平抑长安物价,结果奏章还没发出去,柳徇天又以六百里快马送来一份奏章,说是由于突厥退兵,屯粮的西域豪商纷纷抛售粮食,粮价已然回落到正常水平。

    这本来是一件喜事,既然长安粮价已经平稳,朝廷也省得大费周章了,谁知道几乎是前后脚的,柳府尹又送来一份八百里加急快报,说是坊间谣言频频,有传今年夏秋关中将有大旱、颗粒无收的;有传突厥贼心不死,欲与吐蕃联手再度犯边的。于是豪绅和百姓们纷纷哄抢粮食,致使粮价再度节节高升,形成了粮荒,乞请朝廷拨粮济危。

    武则天牢骚了两句,本来是想听上官婉儿的解释,她毕竟已经老迈,哪有精力亲自处理诸多政务,很多事情都是上官婉儿替她署理的,对各地的民情和地方上的官员,上官婉儿了如指掌,离了婉儿,她这位女皇还真有些吃力。

    可是今天她发了话,却未见一向机灵的婉儿回话,武则天有些诧异地瞟了她一眼,只见婉儿就站在御案边,一脸恍惚,分明是神游物外去了。

    武则天不满地抓起“镇山河”,啪啪地拍了两下,上官婉儿一惊,赶紧收敛了心神,问道:“大家有何吩咐?”

    武则天不悦道:“婉儿,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怎么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婉儿慌乱地道:“哦!婉儿这两日有些着凉,身子还未大好,精力不济。”

    “哦!”武则天释然道:“既然如此,你一会儿就回去歇息吧,不用一直侍候在御前。你先来看看,长安府这几道糊涂奏章,到底是怎么回事?”

    婉儿接过奏章,头两份她是见过的,最后一份却是武则天下朝,赶到武成殿后才刚刚送来,婉儿把三份奏章仔细看了看,对武则天道:“柳徇天为官还是一向勤勉的,廉洁而有才干,官声甚好。

    只是,这民以食为天,一旦涉及到粮食,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骚动。若再有些奸商为牟暴利,趁机故作惊人之语,那些无知小民哪有辩识的能力,自然推波助澜,盲目哄抢,抬高物价,物价一高,又冤声载道,也难怪柳徇天着忙。

    如果婉儿没有记错的话,长安府去年的粮储是很充足的,今年新粮虽然尚未入库,不过经过去年一冬的消耗,长安二十四座大窖至少也该还有十六窖粮食。大家可以下旨令长安府抛售官粮。百姓们愿意买,咱就敞开了卖,百姓家中有粮,心里就不会慌,民心一定,粮价自然也就稳定下来了。”

    武则天听了点点头道:“嗯,婉儿所言甚是有理!小海!”

    内侍小海把拂尘一打,躬身站到御案前面,武则天道:“你去户部,叫他们马上查一查长安府存粮该有多少,速速回报于朕!”

    小海领了口谕,急急便往户部去了,小海前脚刚走,一位一身戎装、英俊不凡的少年将军便到了宫门前,朗声道:“羽林左郎将杨帆,有要事求见陛下!”

    上官婉儿“啊”地一声轻呼,随即便知失态,忍不住偷偷去瞧武则天,却见武则天正奇怪地看着她,心念一转,赶紧遮掩道:“婉儿差点忘了,不管长安缺不缺粮,既然动了库藏,还是需要从各地输运粮食,以补府库不足的。”

    武则天失笑道:“你这丫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朕难道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么?先给长安府发一道急诏,叫他们抛售官粮,把人心安定下来。至于筹措粮食的事情,叫宰相们去办就是了。”

    婉儿腼颜笑笑,应道:“是!”

    武则天又扭头道:“杨帆有什么事要见朕呐,叫他进来!”

    婉儿悄悄退到一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脉脉含情地瞟向门边。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推波助澜

    “臣杨帆见过圣人!”

    杨帆一揖起身,垂手束立。

    他知道婉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是武则天也正在看着他,此时此刻,他是不敢有丝毫疏忽的。

    武则天问道:“你有何事禀奏于朕?”

    杨帆垂手道:“学士王庆之,率洛阳各界百余人长跪于于午门之外,上表请愿!”

    武则天一怔,讶然看向上官婉儿,婉儿主持天下文学,这些学士们大多归她管着,婉儿轻轻摇头,表示她也不知,武则天便转向杨帆,问道:“他们所请者何事?”

    杨帆顿首道:“乞请圣人,立武承嗣为太子!”

    “嗯?”

    武则天一听,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武承嗣欲谋太子之位,她对此一清二楚,只是她没想到武承嗣这么沉不住气。对于皇储,她还不曾拿定主意,武承嗣就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不同的身份,便有不同的心态。当初武则天意欲称帝时,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曾多次组织洛阳百姓劝进,听到这些消息时,武则天心中只有欢喜。

    如今她已经做了天子,武承嗣再来这一手,却不免对她这位天子有逼宫之嫌,武则天心生反感,拂然道:“太子无罪,何故废之?就算要易立太子,那也是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指手划脚了,把他们驱散了吧!”

    杨帆答应一声,将欲转身时,才深深地望了婉儿一眼。这一眼,有抚慰,有爱怜,有坚持,还有一种决不放弃的坚毅。看着杨帆那紧抿的唇和唇上刻出的一弯坚毅的线条,婉儿眸中的不舍与哀怨不由淡了一些。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荣华富贵,也不过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风景,她渴望的是那一生相伴的爱侣,杨帆坚定的眼神,安抚了她焦虑的心,给了她希望。

    杨帆赶到午门外,羽林卫士正将王庆之等百余请愿代表围在那儿,一见杨帆出来,王庆之马上满眼期待地看向他,就像婉儿那渴望的眼神,颇有一点幽怨的味道。

    杨帆轻轻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圣人口谕:‘太子无罪,何故废之?就算要易立太子,那也是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指手划脚了,把他们驱散了吧!’”杨帆说完把手一挥,众羽林卫便持枪向前,口中沉喝:“退!”

    “嚓!嚓!嚓!”

    羽林卫连进三步,锋利的戈尖已然逼近他们的身子,持戈逼近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羽林卫士兵坚定的神态和他们行进的步伐。

    他们端着锋利的长戈,面前就是请愿代表,杨帆一声令下,他们立即持戈而进,仿佛根本没有看见面前有人,他们已真正做到了目中无人。

    他们的步伐,每一步迈出,都是一样的坚定、一样的距离、一样的速度,压根儿没有因为面前有人而将步伐放缓一些、迈小一些,仿佛面前就算是一堵墙,他们也会视若无睹地撞上去。

    请愿代表们吓坏了,眼看锋利的枪尖及身,而羽林卫将士没有一丝的犹豫,他们纷纷惊叫着向后爬开,还有人匆忙跳起,却一脚踩中自己的前襟,失足仆倒在地,真是丑态百出。

    王庆之听了武则天的口谕,心中也有些吃惊,再见羽林卫持枪逼近的威势,脸上不由变色,眼看那锋利的枪尖及胸时,他也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逃开,可是他忽然看到了杨帆的眼神,看到杨帆眸中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却没有丝毫杀气,心中不由大定,突然厉声高喝道:“且住!我有话说!”

    “住手!”

    杨帆一声令下,锋利的枪尖堪堪抵在王庆之的胸口便戛然而止,那些侍卫们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完全听命行事。

    王庆之暗暗惊出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用慷慨激昂的语气大声道:“天子无私事!立储树嫡,守器承祧,关乎王朝兴亡,怎么能说是天子家事?秦始皇一统天下,只因没有早早立下太子,被胡亥、李斯、赵高之流篡改遗诏,大好河山,因此而分崩离析!

    隋文帝一代雄主,却错立了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的杨广,以致一统江山,二世而亡。皇储,不是天子家事,乃天下之事!王庆之身为大周之臣,食大周俸禄,岂能不虑大周之事!陛下若不许臣陈情,臣情愿横尸宫前,以死谏上!”

    王庆之在武攸宜举办的武氏家宴上见过杨帆,早就知道杨帆也是心向武氏的人,只是他方才请愿竟被杨帆所阻,不准他入宫见驾,以致他有些摸不透杨帆的想法了,如今见杨帆神色暖昧,便知他故意矫情,绝不会对自己真的骤下杀手。

    一想通了这个关节,王庆之的怯意顿去,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隐隐有金石之音,不知就里的人听到这番话,没准还真要把他当成了一心为国的大忠臣。

    “对!我……我们是为了大周天下,死而无怨!我们死谏,我们要死谏!”

    王庆之身边几个请愿的主要人物连忙出声应喝,只是他们不知道杨帆和武氏的关系,难免喊得底气不足,嘴里喊着视死如归的口号,身子却微微向后仰着,恐怕杨帆一翻脸,他们这些宁愿死节的义士会跑得比谁都快。

    杨帆皱了皱眉,对王庆之道:“王学士,本官奉有圣命,着你等马上散去,还请学士不要让本官为难!”

    王庆之听他这么说,心中更加有数了,他对杨帆拱了拱手,正色说道:“有劳将军再为王某通禀一声,就说如果圣上不愿召见,臣王庆之与洛阳百余义士,宁愿于宫门前赴死,以死相谏!”

    “这个……”

    杨帆略一犹豫,对王庆之道:“那么有劳学士再等候片刻。”

    王庆之微微一笑,道:“有劳将军!”

    杨帆示意军士看住这些人,转身又往宫中走去,边走边想:“宫门口闹的阵仗这么大,我又刻意拖了一下时间,中书里的那些相公们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杨帆回转武成殿,又向武则天回复一番,还补充道:“臣观王庆之等人群情激昂,虽刀斧加身并无惧色,所言所行确是发自赤诚,是以不敢贸然动手,唯恐错杀忠良,是允见还是驱散,尚请陛下明示!”

    武则天听他所言,微微沉吟了片刻,摆手道:“叫那为首的王庆之进宫见驾吧!”

    杨帆忙道:“臣遵旨!”

    杨帆到了午门高声宣旨,王庆之喜不自禁,连忙安抚好同伙,整理整理衣装,随着杨帆入宫见驾。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王庆之见左右无人,便跨前一步,对杨帆低声道:“多谢郎将美言!”

    杨帆微微一笑,道:“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不过,这立储便如新君登基一般,非得三请五请不能成事,学士还须有个心理准备。”

    杨帆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学士刚刚请见时,末将就可以引你见驾的,只是……区区百余人,声势实在是太小了一些,末将特意让你们在宫门外多等一刻,捱些时候,也是为了帮你们扩大声势,引起朝野关注!”

    王庆之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郎将用心良苦,倒是本官误会了。本官也想多找些人来的,只是许多人尚不知陛下心意,难免瞻前顾后,胆怯畏事,所以……”

    杨帆闪目向前一瞧,低声嘱咐道:“噤声!武成殿到了,学士见驾时,说话还需小心!”

    王庆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唯唯两声,马上又退了一步。

    原来,王庆之刚刚领人一路喊着口号赶到宫门前时,杨帆就该把他引入宫来,因为王庆之并非白身,他本来就有功名在身,是当朝学士,既然说有政事要见奏天子,杨帆这个负责宫廷戍卫的将军是没有理由阻拦的。

    可杨帆却借口与他同来之人大多是没有功名的平民百姓,在宫门前聚众喧哗有碍观瞻,把他们看押了起来,自去武成殿面圣,当时王庆之就有些不悦,不明白杨帆同为武氏门人,何以阻挠于他,此时听了杨帆的理由,一腔怨尤自然不翼而飞了。

    中书省里今日正当值坐班的宰相是李昭德,李昭德已经听说了有人聚众午门,请求废立太子的事情。

    宫里的内侍们并不都是侍候皇帝和妃嫔的,在宫里办差的宰相、学士们身边也有许多内侍服侍,服侍妃嫔的内侍主要活动范围在内廷,而这些服侍相公们的内侍活动范围才主要集中于前宫。

    这些内侍们出出入入传递公函,在宫里走动十分频繁,耳目特别的灵通。王庆之等人受阻于宫门,杨帆入宫请示武则天的时候,就有个去宫门处传递公函的小黄门把发生在宫门前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马上一溜烟儿地跑回中书省,鹦鹉学舌一般把午门外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李昭德,李昭德一听不由勃然大怒。

    李昭德为人高傲,脾气暴躁,在当朝众宰相里是最为刚直强硬的一个人,而且也是保李派的一个中坚人物,一听王庆之聚众闹事,模仿傅游艺劝进,在午门外大声喧哗,请求废太子,改立魏王,李昭德顿时怒不可遏。

    他扔下正在处理的公务,怒气冲冲就赶向武成殿,等他走到中书省大门口时,忽然想起这般贸然赶去阻止,以当今皇帝的强硬性格,恐怕会心生气恼,若是王庆之趁机一番花言巧语说服了皇帝,圣旨一下,木已成舟,他也阻拦不得。

    李昭德脑筋一转,急忙唤过报信儿的那个小太监,问道:“早上那个进京报详瑞的襄州生员现在何处?”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月老

    小太监答道:“相爷不肯见他,他却赖着不走,如今大概还在东门外纠缠呢吧。”

    李昭德大喜道:“你快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若是在,马上引他入宫,某要带他去谒见天子!”

    小太监不知道这位相爷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但他既然吩咐下来,还是依言向东门奔去,过了一阵儿,他便引了一个身穿圆领儒袍,头戴软脚幞头的的青年男子赶来,那人头上顶着一只大乌龟,随在那小太监后面,由两个侍卫押着,举止看来十分可笑。

    李昭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赶到了,未等他施礼谢恩,便迫不及待地道:“走走走,快一些,本官引你去谒见天子!”

    为了等这个人,李昭德耽搁了一点功夫,结果比王庆之慢了一步,等他赶向武成殿时,王庆之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武则天面前。

    武则天看着有些紧张局促的王庆之,淡淡地问道:“旦乃朕之亲子,所以被立为皇嗣,卿聚众请愿,要朕废了太子,改立魏王,原因何在?”

    王庆之咽了口唾沫,控制住紧张的心情,欠身说道:“陛下,古语有云,‘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祭祖敬宗,首先要确认血统,否则祖先神灵是不会享用祭礼的,天下百姓也不会承认他的本族祖先。当今天子姓武,却以李氏为子嗣,岂不荒谬吗?”

    武则天冷哼一声道:“太子如今已经改了武姓!”

    王庆之道:“陛下,当今太子改了武姓也回避不了他本姓李的事实。自古以来,江山都是传与帝王本姓子孙,哪有传与外姓人之理?太子本就姓李,改武姓时早就成年,来日一旦登基,安能不复李唐?那时,陛下的江山将归于何处呢?”

    “这……”

    武则天听到这里,不禁迟疑起来,就在这时,内侍小海欠身禀报道:“启禀大家,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李昭德求见!”

    武则天眉头微扬,道:“李相来了么,请他进来吧!”

    片刻功夫,李昭德便步入大殿,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这人身穿一身圆领儒袍,大约三十岁上下,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只是头上顶着一只巨大的乌龟,未免显得不伦不类。

    李昭德见了武则天欠身施礼道:“臣李昭德见过陛下!”

    后边那个头上顶着乌龟的文士忙也鞠了一躬。

    “李相免礼,赐座!”

    武则天说罢,好奇地看了看那个头上顶了只大乌龟的人,问道:“李相何事来见朕啊,这个人是谁?干什么的?”

    那人听见武则天问他,忙又哈了哈腰,努力挤出一副笑脸来。他头上顶着的那只大乌龟攸地探出头来,瞪着绿豆大的小眼左右看看,忽然一眼瞧见武则天,好象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嗖”地一下缩回头去,连四只爪子也都缩了进去。这时瞧来,倒似那人头上扛着一个龟壳。一旁的上官婉儿、杨帆以及满殿的宫娥太监们都有些忍俊不禁。

    李昭德从容答道:“此人有祥瑞献与陛下,是以臣带他来见驾。勿忙之间,倒未及问他名姓。”

    说着,他冷冷地瞟了那人一眼,道:“陛下问你话呢,你自己说吧!”

    那人赶紧道:“是是是,臣襄州生员周啸瑜,见过陛下!”

    武则天道:“你是襄州生员?赴京见驾,所为何来?”

    周啸瑜赶紧解说起来,一开始因为紧张,还有些结结巴巴,说到后来已是眉飞色舞。

    这周啸瑜是襄州的一个生员,这生员却不是后世的秀才。唐初的秀才要求很高,级别还在进士之上,进士一年能考上三十多人,秀才十年也考不出一个,比进士中的状元还难得。

    周啸瑜考中了生员之后,他的功名基本上也就仅止于此了,因为唐时的科举并不好考。那时整个天下科考一次最多也只录取三十多人,这些名额大部分又被权贵人物瓜分一空,民间纵有大才学者也难得中举,更不用说这啸瑜的才学只是一般了。

    于是,周啸瑜另辟蹊径,便想到了献瑞这个办法,巴望着靠献瑞获得皇帝的青睐,从而出仕作官。结果他就变出了一只“神龟”。

    据周啸瑜讲,这只神龟是他在山中偶然发现的一只旱龟,一开始他也未觉得这只龟有何奇异之处,后来意外地发现在龟的腹部甲片上生长着“天子万万年”五个天生的大字,这才引以为奇,所以进京把此神物献与皇帝。

    武则天欣然道:“周卿快把神龟献上,叫朕瞧瞧!”

    王庆之刚才慷慨陈辞到一半就被李昭德闯入给打断了,一开始他还依旧站在那儿,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来,很挺拔地站着,结果周啸瑜头上的那只乌龟抢去了他的风头,整个宫殿里的人都在看那只乌龟,压根儿没人理他,这般昂首挺胸地站着也着实太累了,便悄悄地塌了肩膀,垮了身形,也站在那儿看西洋景。

    周啸瑜把乌龟从头上拿下来,小海和另一个内侍赶上去双手接过乌龟,抬到武则天的御案上,把乌龟翻了个儿,那乌龟肚皮朝天,吃惊地伸出头和四肢,一瞧面前有人,嗖地一下又缩了回去。

    武则天定睛看去,只见那乌龟背上果然有“天子万万年”五个鲜红的大字,不禁啧啧称奇,大声道:“哎呀,不想世上竟真有这般神物,天子万万年,哈哈,祥瑞,果然是祥瑞啊,李相,你快来看看,这龟腹上果然生有文字呢!”

    李昭德根本不相信怪力乱神那一套,他接到这周啸瑜的献瑞书后就知道其中必然有假,这时听了武则天的话,不禁冷笑一声道:“圣上,这样的神物,圣上想要多少,臣就可以给圣上造出多少!”

    武则天怔了一怔,道:“李相这是何意?”

    李昭德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御案前,左右一扫,正看见杨帆站在旁边,便道:“这位将军,劳驾帮一把手!”

    杨帆看看武则天,见她点头,便走到李昭德面前,拱手道:“不知相爷有何吩咐?”

    李昭德挽起袖子,按住那只乌龟,对杨帆道:“有请将军,抽刀刮这龟腹上的文字!”

    周啸瑜一听李昭德所言,脸色顿时一变。

    杨帆一听就明白李昭德的意思了,若说这龟上偶然有些花纹酷似某个文字,他觉得倒是不无可能,可是龟腹上工工整整五个大字,他也是不相信的,当下拔出佩刀,使那刀尖便去刮那龟腹。

    杨帆原还担心那字不易刮去,谁想刀尖过处,吱吱嘎嘎一阵响,那刀尖过处,红字竟然被一点点刮去,李昭德按着那只乌龟,对武则天冷笑道:“陛下,这字若天成,岂能用刀刮去,分明是这刁钻小民使计诈骗,欺瞒圣上!”

    武则天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摆手道:“把龟抬下去,人也轰出宫去吧!”

    李昭德道:“陛下,此人欺君罔上,应予严惩,岂能轰出宫去了事!陛下应把他交付有司,严加惩处!”

    周啸瑜一听,吓得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地连连求饶。

    武则天讪然道:“‘天子万万年’,呵呵,虽然这神物是假的,终究不是什么坏心眼儿嘛,算了,轰他出去便是!”

    周啸瑜一听,生怕李昭德又要进言整治他,赶紧叩了头道:“谢陛下宏恩!”就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李昭德本就不是冲着他去的,当然懒得理他,只是说道:“陛下仁慈,不愿惩治这刁民,那也罢了,但是对此等人,却不可不防啊!这周啸瑜一句‘天子万万年’,并不是真心为了祝福陛下,而是打着祝福陛下的幌子,谋一己私利!”

    他冷冷地瞥了王庆之一眼,一语双关地道:“此等人、此等事,朝中未必就没有,陛下不可不察。”

    他说到这里,缓步走回座位,睨了王庆之一眼,仿佛才看到他似的,随口问道:“这位好象是弘文学士王庆之?今日入宫所为何来?”

    王庆之赶紧一挺胸膛,把他请立魏王武承嗣为太子的话又振声说了一遍,没等他说完,李昭德就哈哈大笑起来,武则天奇道:“李相因何发笑?”

    李昭德拱手道:“陛下,臣听王学士所言荒诞不经,故而发笑。”

    武则天道:“哦?王庆之所言哪里不妥?”

    李昭德道:“陛下身为天子,当把万代基业传之子孙,岂有儿孙满堂,却以侄为嗣的道理?臣从不曾听说过侄儿成为天子而能把姑母迎入太庙者!侄儿之于姑母,难道还亲得过亲生母子不成?”

    王庆之气极败坏地道:“李相此言,下官不以为然,古语有云:‘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当今天子姓武,安能以李氏为皇嗣?”

    李昭德懒得看他一眼,只对武则天道:“只有亲生子孙的祭祀,祖先才能享用,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之后配享太庙,继承无穷;若是立侄,千秋万岁之后,谁来为陛下祭祀血食呢?”

    武则天听了不禁默然,这样为难的局面也只有她这女皇帝才会遇到,自古帝王没有哪个人会遇到她这样的问题,所以她也没有成例可循。

    她姓武,只有立武姓子嗣她的江山才能传承下去,可她是女儿之身,她的亲生儿子不可能姓武。然而不传亲生子孙,她死后以什么身份配享太庙?亡者唯有亲生子孙的祭祀,才能享用血食,如果江山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子孙,百年之后,她岂不是要做一个饿鬼?

    王庆之一见皇帝被李昭德说得心动,“卟嗵”一声就跪在地上,泣声大呼道:“陛下,臣一心一意,全为陛下打算啊!李昭德对李唐念念不忘,包藏祸心,妖言惑上,陛下不可信他,陛下为武周之主,安能立嗣李氏!”

    武则天默然良久,沉沉说道:“易储之议,无稽无据,你不用再说了,退下吧!”

    王庆之豁出去了!李昭德这位当朝宰相已经被他骂了,若是不能说服皇帝,武承嗣那里必然也不满意,到时候他还有活路么?唯今之计,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王庆之把头叩得鲜血淋漓,以死求请,坚不肯退,武则天见状,不禁叹了口气,提笔写下几个字,着人用了玉玺,对周庆之道:“卿的忠心,朕知道了,这张印纸与你,以后想见朕时,持之出入无忌!去吧!”

    王庆之一听武则天松了口,也怕过犹不及,如今有了这张印纸,武承嗣那里也算有了个交待,这才叩头谢恩,捧了印纸,带着一脑门的鲜血退了出去。

    李昭德今天就是冲着王庆之来的,见他走了,便也向武则天告辞,自回中书办公去了。

    等他二人一走,武则天便脸色一沉,恨恨地一拍御案,道:“一个个的,都不想让朕清静!”

    殿上侍候的宫娥太监们呼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道:“大家息怒!”

    武则天怒道:“都滚起来吧,你们能替朕解得什么烦恼?”

    武则天把大袖一拂,转眼看见杨帆,颜色才缓和了一些,问道:“杨卿不日就要成亲了吧?”

    杨帆硬着头皮道:“是!承蒙陛下关怀,三日之后,就是……臣的婚期!”

    “嗯!好,好啊!小蛮那孩子在朕身边有几年功夫了,这孩子是个好姑娘,你二人得以成就夫妻,朕是很满意的,呵呵……”

    武则天说着,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道:“还有三天就是你的婚期了,这样的大喜事,你怎么还在宫里当值呢,攸宜忒也不会做人了。这样吧,你这几天就不要入宫做事了,安心回去筹备婚事,准备做你的新郎倌吧。”

    杨帆不敢多看婉儿一眼,只是单膝点地,向武则天顿首道:“是!臣谢陛下恩典!”

    武则天又对上官婉儿道:“婉儿啊,朕这一辈子,就指了这么一桩婚事,你可得好生操办着,不要有寒酸相,丢了朕的脸皮。”

    婉儿心头一黯,微微垂着螓首,低声道:“陛下交待,婉儿岂敢大意,一直着人仔细准备着呢。到时候,婉儿一定亲自安排,把小蛮风风光光地嫁到杨郎将家里去,断不会丢了天家的体面,请陛下宽心就是!”

    武则天笑道:“这就好!朕这些时日,烦心事实在是太多了,难得碰到一桩喜事,朕很开心呐!呵呵呵……”

    杨帆趁此机会才偷偷看了婉儿一眼,两人都怕有所失态,不约而同地便垂下头去,耳畔只听到“月老”那开心的笑声……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迷糊小登科

    杨帆家的宅子不算太小,原来只有两仆两婢,这宅子还显得比较荒凉,可是今天杨家却是特别热闹,一大早,杨家就挤满了人,简直有点人满为患的感觉了。楚狂歌和马桥是一大早就到了,苏坊正带着修文坊的一帮乡亲也都到了。

    赤膊的胡人师傅、胶东来的孟师傅、蓄着两撇弯曲如钩的大胡子的尉迟老人,一个个都自告奋勇地要为他操办席面。杨帆自然满口答应,马上叫自家的厨子兼采办林锡文领了他们去厨房。

    这些人到了厨房撸胳膊挽袖子,刚忙活了片刻的功夫,杨府外就来了十几辆牛车,前面几辆车上满载着水陆八珍各色食材,后边几辆车上却坐着一些大腹便便的胖大汉子。这些胖大汉子到了杨家,就毫不客气地把孟师傅、尉迟老人等一些在坊间专门经营小吃的厨子轰了出去。

    原来这些人竟是团儿从御膳房派来的御厨,这些宫中的烹饪高手哪里看得上这些民间做小吃的,对他们自然是毫不客气。一俟得知对方身份,孟师傅等人却也不恼,系着围裙、扎撒着两手白面就被轰了出来,麻溜儿地搬去了胡同口儿。

    虽然说杨帆身为郎将,今日来贺的必然有很多是官场中人,这些人只能在院中、房中置席饮宴,不可能在胡同里吃流水席,可是修文坊里许多乡亲也要来的,这些人不可能与那些官员同席,而且杨家虽然不小,也挤不下这许多客人。

    孟师傅等人到了胡同口儿,先占了两座棚子,缺些什么食材佐料,就近让人去附近南市采买,反正婚礼傍晚时才举行,时间充裕,一切都还来得及。

    杨帆对成亲礼仪是完全没有一点概念的,他站在堂前,这边有人过来问东,那边有人过来问西,杨帆始终是一脸茫然,被人呼唤得团团乱转,却是一个主意也拿不了的,好在人家过来也只是很礼貌地问他一句,不等他回答,就跑去自作主张了。

    到了中午,杨帆简单地吃了东西,刚把肚子填饱,马大娘、花大娘领着修文坊的一群娘子军也来了,在她们的指挥之下,杨家更是鸡飞狗跳,好一通忙碌。到了此时,杨家已经彻底变了样儿,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杨帆依旧站在堂前,虽然他什么事都插不上手,也不知道该安排些什么事,还是被如此繁琐纷纭的婚庆礼仪给折腾晕了。

    杨帆正发着晕,一身少妇打扮的面片儿领着修文坊的一班女子忽啦啦地围了上来,一见杨帆正站在那儿发呆,面片儿笑道:“你这呆子,还站在这儿干吗?一会儿重要客人就要陆续登门了,你还穿着这身衣服!”

    杨帆迷迷瞪瞪地问道:“宁姐,我现在该干吗?”

    面片儿问道:“你的礼服呢?可已置办了?”

    杨帆拍拍脑门道:“没有啊,我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呀,宫里好象是有所准备的吧?陈寿、陈寿!”

    杨帆喊了两声,门子陈寿也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满头大汗地道:“阿郎,你叫我?”

    杨帆道:“我有礼服吗?”

    陈寿抽了抽嘴角,道:“阿郎今日成亲,怎么能没有礼服呢?昨日宫里送嫁妆来,不是把阿郎的礼服也一并送来了么?现在就放在阿郎的卧室啊!”

    杨帆喜道:“有就好,有就好。”

    他转过身去,喜孜孜地对面片儿道:“宁姐,礼服是有的,呵呵。”

    面片儿和一众来自修文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一脸古怪的瞧着他,杨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什么不对么?”

    面片儿翻了个白眼儿,嗔道:“既然有礼服,那你快些去换上啊!”

    杨帆结结巴巴地道:“哦……,现在……就要换上么?”

    面片儿拉起他就走,一边走一边摇头叹道:“唉!姐姐真是替你愁得慌,看你这糊涂样儿,居然就要做一家之主了!”

    杨帆干笑道:“小弟从不曾接触过这些事情,哪知道该干些什么呀。”

    马桥蹬着梯子,正在梁上挂着红绸拉花,听见这话,俯身大笑道:“兄弟,今天你是新郎倌儿,现在你啥都不用干,只管好好攒着气力,等晚上入了洞房再大干一场就是了!哈哈哈……”

    另一边拉着绸花的楚狂歌也哈哈大笑起来,震得那梯子一颤一颤的,底下扶着梯子的人紧张地道:“小心些,小心些,不要掉下来了。”

    面片儿仰起脸来,没好气地瞪了马桥一眼,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的什么混帐话,你可是做大伯的,没点正经!”

    马桥挤眉弄眼地道:“嗨!这不是小帆的喜日子么,今儿不论大小,不论大小!”

    杨帆被一班娘子军簇拥到卧房,那些未嫁的姑娘都候在外面,已经成了亲的大嫂子们可没那许多顾忌,直接就扒了他的外衣,给他把礼服换上了。

    乌色梁冠、绯色公服,穿戴整齐之后,几位大嫂子又把他摁在凳上,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了一阵,杨帆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摆布,等到打扮停当,面片儿搬来铜镜,杨帆一瞧,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眉目清朗,真比平时还要俊俏三分。

    他的肤色本来是比较黑的,此刻看来竟也十分白晰,看来几位大嫂是给他脸上敷了粉的,只是那粉敷得十分均匀,丝毫没有不自然的感觉。双眉也修剪过了,稍稍的还描了边,一双剑眉更具英气。

    几位大嫂瞧着自己的成果,喜笑颜开,七手八脚把他推出门去,候在门外的一帮姑娘忽啦一下就围了上来,这其中不乏当初暗恋过杨帆的女子,瞧他仪表堂堂,愈发的俊俏,瞧着他的眼神儿便有些火热起来。

    只是今非昔比,杨帆已经位至郎将,这是她们平时根本无缘一见的大官儿,哪敢有所放肆,若杨帆如今依旧是个小小坊丁,这些性情泼辣的姑娘怕不早就上下其手,先来一出“闹洞房”了。

    只有小东姑娘胆儿大,先凑过脸儿来,跟杨帆贴面似的相了一下,便拉起他的大袖,幽幽怨怨地道:“二郎今日好生英俊!”

    杨帆正觉尴尬,一个小丫头跑来喊道:“阿郎,有贵客登门,司仪请阿郎去迎一下!”

    这小丫头就是沈沐送给杨帆的两个小丫环之一,两个丫环一个叫周桃梅,一个叫曹琳琳,如今喊他的就是曹琳琳,有个小名儿叫三姐儿。杨帆一听如蒙大赦,赶紧把袖子从小东手里抽回来,干笑道:“呃……,我先去迎一下客人!”

    杨帆借机溜走,小东姑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脸幽怨。只是,她的眼神实在是不大好,此时被她那双“慧眼”深情凝视着的并不是杨帆,而是捧着三升粟米,匆匆赶向门口的杨府厨子林锡文……※※※※※※※※※※※※※※※※※※※※※※※※※门前站着五人,中间一人身材魁梧,仿佛一座山般雄壮,那体形堪与楚狂歌媲美,只是他的鼻尖较高,眼窝较深,有些西域胡人血统,正是羽林右卫大将军李多祚的女婿,羽林左卫中郎将野呼利。

    他是杨帆的顶头上司,自然需要杨帆亲迎,至于其他四人则是魏勇、黎大隐、吕颜、高初,这四人中,魏勇是校尉,黎大隐是旅帅,吕颜和高初只是个队正,职位都比他小,若非野呼利也同时赶来,是不需要杨帆亲迎的。

    杨帆一见他们,连忙迎了上去,拱手笑道:“小弟不知中郎将和各位兄长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野呼利笑道:“哈哈,今天你是新郎倌儿,谁也没有你的官儿大,客气什么?”

    杨帆一看,主动承担帮工的修文坊里那些武候正大包小裹地往里搬着东西,都是几人携来的礼物,忙道:“几位兄长来就来了,何必还携这么重的礼,让小弟好生过意不去!”

    吕颜笑道:“过意不去这话只管对中郎将和魏校尉、黎旅帅他们说就是了。我和高初都还没有成亲呢,今日送你一份礼,来日少不得要你还一份更厚的礼,我们俩儿可是一点亏也没吃!”

    野呼利等人听了都笑起来,高初走上两步,上下打量杨帆一番,连连摇头,不断叹气。野呼利笑骂道:“今日是杨帆的大喜日子,你长吁短叹地作甚么?”

    高初道:“可惜呀,可惜!二郎若是我的妹婿该多好,可惜被小蛮姑娘捷足先登了。”

    吕颜笑道:“当初在白马寺初见二郎时,我不就说过要他做你的妹婿么,你非说令妹眼界儿高,非将军不嫁。如今二郎真的做了将军,你后悔了吧?哈哈,不过也不算太晚,要是二郎愿意的话,令妹并嫡也就是了。令妹与小蛮本来就情同姐妹,共侍一夫未尝不是一桩美事呀。”

    二人半真半假地说着,便笑眯眯地看向杨帆。

    所谓并嫡,也就是兼祧。虽然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以“一夫一妻多妾”为法律常态,但是实际上常有一夫多妻并存的情况,这种情况起初多是出于政治联姻的需要才变通出来的,不过在唐朝时候并嫡风气却泛滥起来,不仅限于权贵,便是平民百姓中并嫡现象也并不鲜见。

    杨帆也不知二人是随口说笑还是有意试探,光是一个小蛮他就不知该如何安置了,哪敢再惹情债,只好苦笑道:“两位兄长说笑了,说笑了……”

    魏勇见状,哈哈一笑,打个圆场道:“小蛮姑娘可是天子赐婚,谁有资格与她并嫡呀?你们俩就不要取笑二郎啦,走走走,咱们进去,且坐下再说!”

    杨帆松了口气,连忙道:“是是,诸位请进!”

    杨帆刚刚转身,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他们几人都是军伍中人,一听那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就知道是冲着杨府来的,几人不由一齐扭过头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愁嫁小妞妞

    杨帆几人站住脚步,扭头向巷口看去。巷中临墙搭了一溜流水席,此刻虽然还没有多少客人,但是已经有些人了,一些上了岁数的修文坊贺客不用帮闲做事,正坐在棚下吃着干果,喝水聊天,一见巷中拥挤,那骑士马上放慢了速度。

    杨帆定睛一看,马上端坐一人,正是奉宸卫郎将狄光远,当朝宰相狄仁杰之子。除了野呼利职位高于狄光远,依旧立在阶上不动,杨帆几人都转身迎下了台阶,骏马一到阶前,杨帆便拱手笑道:“狄兄,何必跑得这么急,时辰还早着呢,你还怕吃不上喜酒么?”

    狄光远翻身下马,神色略微有些尴尬,干咳两声道:“二郎,狄某还有事要办,今日不能参加你的喜宴了,所以……先赶来见见,给你道个喜,二郎可莫要见责于我啊。”

    “哦?”

    魏勇和黎大隐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了然。杨帆最近与武氏走得较近,还曾拒绝过狄仁杰的邀请,这事儿他们也听说了。他们是纯粹的军人,皇帝是谁,太子是谁,这些事跟他们关系不大,所以他们只要跟杨帆交情够好就行了,不需要顾忌其他。

    而狄光远就不同,他老爹虽然忠于武则天,对武氏一族却没有半点好感,彼此间泾渭分明,从不往来。既然杨帆投靠了武氏一族,那就等于跟狄仁杰划清了界限,狄光远是狄仁杰的儿子,怎么能来参加他的婚宴。

    狄光远一露出尴尬神色,几人就已明白了他的为难之处,杨帆自然也清楚狄光远为何为难,被他尊敬的一位长者如此误会,杨帆的心中也很难过,但是有些事不可能张扬的尽人皆知,而且狄仁杰现在对他越是误会,他才会越受武氏信任,这个秘密是不可能说破的。

    杨帆勉强笑了笑,见狄光远一手牵着马缰,似乎说上几句话就要走,连门都不想进的,便道:“小弟成亲,狄兄能于百忙之中前来道喜,小弟足感盛情了。狄兄既有公务在身,自然当以国事为重,小弟哪有见责的道理。”

    狄光远有些汗颜,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卷画轴,对杨帆道:“家父听说二郎成亲,特意作了一副画作为贺礼,二郎可莫嫌鄙薄呀!”

    狄仁杰出身官宦人家,才华横溢、文武全才,被时人誉为“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对于士子们都喜欢的吟诗作赋、绘画抚琴这些风流高雅的玩意儿,狄仁杰也是很擅长的,但是除了偶尔宫廷宴会,奉圣命作诗应和,他很少作诗,作画更是无人听说过。

    这时听说狄相为贺他新婚,竟特意为他作了一副画,魏勇等人都是惊羡不已,这可是当朝狄相的礼物,而且是狄相亲笔作画,多少真金白银都买不来的心意呀,以此看来,传言似乎不实,狄相并不像是对杨帆产生了厌弃之意嘛。

    吕彦和高初急忙上前,帮着杨帆打开了那画轴,画轴徐徐展开,众人闪目望去,却见那是一副五尺长的横轴,上面绘的是“岁寒三友”,一棵松、一丛竹、一株梅,运笔圆熟老辣,疏密浓淡十分得宜。

    狄光远微笑道:“二郎可知家父送你这副画的喻意么?”

    杨帆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道:“松柏长青,喻意长寿。缘竹生笋(孙),红梅结籽(子)。喻意多子多孙。呵呵,这是多福多寿、多子多孙之意呀。相爷美意,杨某感激不尽,这幅画,杨某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狄光远见他有意回避父亲赠画的本意,只好苦笑一声,道:“二郎大婚,为兄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为兄好射猎,家中养有骏马数匹,这一匹马,二郎曾经骑乘过的,可还记得么?”

    “我骑乘过的?”

    杨帆只蹙眉一想,马上就记了起来,他倒不是还记得这匹马,而是因为他只骑过一次狄家的马。那一次,狄家老三狄光昭利欲熏心,想追随傅游艺赴宫门劝进,杨帆就曾骑了狄家的快马,与狄光远一起赶到午门把他绑了回去。

    杨帆憬然道:“啊!我记得了,莫非这匹马就是……”

    狄光远若有深意地道:“不错,正是这匹马!当时亏了二郎骑着这匹马及时赶去,才使我三弟没有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常言道:‘骏马赠壮士,宝剑配英雄’,为兄如今就把这匹骏马赠与二弟,用作新婚贺礼吧。狄某还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就此告辞了!”

    狄光远向杨帆和其他几位军中同僚拱一拱手,转身便向巷口行去。杨帆缓缓走上两步,轻轻抚了抚马鬃,望着狄光远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位狄仁兄,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到了午后,杨府的贺客逐渐增多了,桃梅和三姐儿两个小丫环里里外外地跑,跑得钗横鬓乱,香汗涔涔,不过两个人却是眉开眼笑,十分欢喜。自家阿郎这般有面子,有这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贺客登门,她们自然与有荣焉。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薛仁贵之子、右羽林中郎将薛讷,前宰相李义府之子北门宿卫中郎将李湛也相继赶来,此时曾与他在白马寺较量击鞠的那些禁军将领,除了斛瑟罗还在长安未曾赴京,狄光远来而复去,就只有左骁卫果毅都尉王同皎不曾到了。

    王同皎是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嫡系族人,杨帆既然与武氏走得很近,他是一定不肯再来的了,杨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新娘子未到,酒宴未开,桌上只摆了蜜饯干果、奶酪饮水等物,大家坐而攀谈,嘻嘻哈哈的倒也热闹。

    眼看着太阳西斜,马桥和楚狂歌领了几个人,带些果子蜜饯和封好的红包去打点了看守坊门的坊丁回来,去官府衙门申领夜间通行印纸的人也回来了,杨帆便向已经赶到的贵客们告了声罪,叫楚狂歌代他接待这些客人,自与马桥等来自修文坊的人一同去迎亲。

    吕彦和高初喜欢热闹,非要吵着一同去,野呼利、薛讷、李湛等人已到而立之年,性情比起他们两个就沉稳多了,见他们两个兴致勃勃,也不阻拦,只是微笑着看他们追出门去。

    小蛮的“娘家”暂时设在上官婉儿的母亲府上。小蛮在京里自有几处产业,却没有自己的宅子,皇宫大内又不能做她的娘家,需要在外面找一处地方作为新郎接迎之所,上官婉儿就把这个地方安排到了自己母亲家里。

    她的母亲是郑氏夫人,上官婉儿受到武则天青睐、提擢重用之后,郑氏夫人母凭女贵,也就不再做宫中女婢了,婉儿给她在积善坊置办了一处豪宅,郑氏夫人如今就住在这座府邸之中,平时深居简出,低调的很。

    婉儿把小蛮的出嫁之地安排在自己家中,也是她的一番苦心。自己心爱的男人就要娶妻了,新娘子却不是她,不但不是她,她还要为新娘子操办婚事,情何以堪呐。如今把小蛮安排在自己家里,亲眼看着她的婚车离去,权作是自己一般,聊堪自慰而已。

    此刻,一向宁静的郑府也是异常的热闹,高莹、兰益清等一班与小蛮交好的闺阁姐妹今天全都告了假,赶来郑府为小蛮送亲。这么多莺莺燕燕聚集到一块儿,郑府里的热闹可想而知。

    小蛮正在她临时的闺房里面梳装打扮,负责为她打扮的是两位年纪很大的宫廷女官,据说替当今皇上和太子、太子妃在重大场合巾栉膏沐、冠戴打扮的司衣女官、司饰女官们都是她们两个调教出来的弟子。

    在这样德高望重的两个老女官面前,小蛮除了任其摆布还能做什么?小蛮从一大早就开始打扮了,她早餐吃的并不多,饭后没有多久,就被两个老女人指挥着七八个宫娥彩女把她扒光了丢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

    这一通洗从早晨一直洗到中午,热水换了十多次,各种宫廷秘用的沐浴药也换了十多种,等她终于被允许从桶里爬出来的时候,浑身干净得就像一只刚剥了皮的鸡蛋,身子红通通的就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饶是小蛮一向强健,这时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了。

    可怜的小蛮被折磨的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中午只喝了半碗粥,就又开始了另一拨折磨。她坐在锦墩上,整整一个下午就没离开过,在两个老女人轮番指挥之下,她的头发被一次次地盘起,又一次次地拆散,只到那发式令两个老女官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小蛮的头皮被绷得很紧,她感觉自己的眉梢都因为头皮绷得太紧而微微向上吊起来,脸皮子也太紧了,想笑一下都难。

    紧跟着她那吹弹得破的小脸蛋儿又遭殃了,小蛮丽质天生,再加上平时常做男装打扮,所以很少涂脂抹粉,这时候妆台上摆放的各种化妆品琳琅满目,很多竟是她也不曾见过、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东西。

    等到两个很挑剔的老女官终于点点头,放过了对她脸蛋的折磨之后,四个宫娥又在老女官的指挥下给她换起了钗钿礼衣。

    一套靛青色的花钗大袖襦裙层层叠叠,足有十二层,如果不是有四个宫娥帮忙,小蛮一个人还真穿不起来,最后,外面又套上青色的广袖,系上红色的合欢丝带,这才把她推到两个老女官面前。

    两个女官并肩坐在榻上,很不满意地一起摇头,说道:“不成,不够严整,脱下来,重新打扮!”

    小蛮听了,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着杨帆快点赶来,骑着他的白马,把她救出火海……

第三百章 踟蹰结发人

    一天折腾下来,两位女官也累坏了,见新娘子的打扮终于达到了她们的要求,两位一丝不苟的女官这才松了口气,由人扶着到后厢去歇息。

    在房间里闷了一天的小蛮如蒙大赦,赶紧央求地对旁边的宫娥道:“让我到院中透透气吧,都快闷死了。”

    这几位宫娥都是认识她的,听她说的可怜,不禁为难道:“都尉,你才刚刚打扮妥当啊,万一乱了装扮,叫两位婆婆看见,不免要责怪我们。反正看这时辰,新郎倌也快到了,都尉不如再等等如何?”

    小蛮苦着脸道:“还要等啊,我真是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就到廊下站站就好,绝不胡乱走动,如何?”

    几个小宫娥商量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小蛮立即欢喜地站了起来,慌得几个宫娥赶紧提醒道:“都尉,慢些走,慢些走,可别乱了装束!”

    于是,谢沐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顶着满头珠玉缓缓拉开房门,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了出去。

    “呀!小蛮姐出来了!”

    “小蛮出来了?在哪,在哪?”

    赶来祝贺小蛮出嫁却一直没机会见到她的那些闺中姐妹们忽啦一下就围了上来,一看到端然立在廊下的小蛮,她们就惊呆了。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小蛮不禁忐忑起来,举手想要摸摸脸颊,又恐坏了装扮,只好怯怯地问道:“怎么了?”

    “天呐!这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小妖精真的是小蛮妹子么?”

    “啊!我正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没错,就是迷死人不赔命!真是美得祸国殃民、惨无人道啊,小蛮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兰益清两眼红心,紧紧抓住高莹的手,激动的小脸通红,一迭声地道:“新娘子好漂亮!真是太漂亮啦!莹姐,我要嫁人,我要做新娘子!”

    高莹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用掌背一蹭鼻子,冷哼道:“省省吧你,等姐姐我嫁了再说!”

    “真的很漂亮么?”小蛮露出放心的笑容,举手又想去摸脸蛋,还是有所顾忌地放下,转眼瞧见高莹等人手中都拿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棒子,外边密密地裹着红绸,不禁奇道:“你们手中拿着棒子做什么?”

    高莹眼珠一转,抢着道:“这你都不知道么?这可是新婚必行之礼,谓之‘下婿’,又叫‘障车’,等新郎到了,我们要乱棍打将下去,打的他鼻青脸肿,给他个下马威,免得他以后欺侮你。”

    小蛮心中虽然依旧有些矛盾,并不愿嫁的,但是天子之命,她从来不曾想过违抗。而杨帆是自她阿兄之后唯一一个走进她心里叫她真心喜欢的男子,她也想不出理由不嫁,那种复杂的心情,实是难以言表。

    这时听了高莹所言,小蛮吓了一跳,可真的关心起杨帆来,失声叫道:“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她可是知道这些女卫们的本领的,杨帆或许武艺高强,可这既然是新婚必行之礼,他肯定不能反抗的,即便他能反抗,在这样一群身手高明的雌虎面前,休说鼻青脸肿,他能保住一条命就算好的,妞妞可是真的有点着急了。

    众女卫一见她情急的模样,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哈哈,你们瞧呀,咱们小蛮还没嫁过去呢,这就疼男人喽!”

    小蛮涨红着脸,顿足道:“不成!我不许你们这样对待二郎!你……你们要是这样,我可要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理你们了。”

    众女卫笑得更是开怀,有人便道:“看吧看吧,女生外向啊,咱们一辈子的好姐妹,为了她的好郎君,可是都不要啦!”

    小蛮被她们调侃得羞窘不已,可是一想内卫诸多女中豪杰,人手一条棍棒,乱棍打将下去,二郎那凄惨的模样,她是真的心中不忍了。

    小蛮这一跺脚,满头珠玉、凤钗步摇便是一阵摇晃,左右宫娥怕她头上装饰滑落,赶紧上前扶住,在她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小蛮一听,便道:“当真?喂,你们干嘛非得障车啊!这‘下婿礼’有文有武,武曰障车,文曰催妆,叫二郎吟一首催妆诗不就行了么,何必要用武的?”

    高莹振振有辞地道:“嘁!你家杨二是一员武将,学措大吟什么诗啊!再说我们都是习武之人,谁喜欢吟诗作赋那套酸啦吧唧的玩意儿,当然是舞枪弄棒才有意思,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女卫纷纷应是,把小蛮急得不行,还是兰益清心软,见小蛮是真的急了,才笑着揭破谜底,道:“好啦好啦,小蛮姐姐,你放心吧,我们哪会真把姐夫打得鼻青脸肿啊,这棒子是秸杆儿做的,怎会打疼了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拈着那红稠裹着的“棒子”转了转,瞧那轻飘飘的样子,果然不是真的木棒,小蛮这才放心,恨恨地瞪了恶作剧的高莹一眼,高莹向她扮个鬼脸,嘻嘻一笑。

    这时一个郑府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叫道:“快些,快些,新郎的车队快到府前啦!”

    兰益清听了娇呼一声道:“姐妹们,走啊!障车下婿去啦!”

    一群女侍卫兴高采烈地举起“棍棒”向府外冲去,几个宫娥也赶紧上前扶住小蛮,道:“都尉快快回房,新郎倌儿到了。”

    谢小蛮被几个宫娥扶着回到房中,在妆台前坐了,一个宫娥便把一柄鹅毛羽扇塞到她的手里,道:“都尉,一旦出了闺阁,千万以扇遮面,不曾交拜之前,万勿撤下羽扇以面示人,切记,切记!”

    谢小蛮答应一声,持扇在手,望着镜中那副娇媚得有些陌生的容颜,痴痴地想:“我……这就要嫁了么?踏出这道房门,便做了二郎的娘子,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夕阳柔和温暖得像高邮鸭蛋的蛋黄,杨帆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绝无一根杂毛的骏马,头戴五梁簪花冠,身穿绛红公服,仿佛戏台上夸官游街的状元,率领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向郑氏府夫人府前进发。

    在他后面,马桥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坊丁,分别拿着三升粟米,一捆凉席,三斤芦苇,三只狼牙箭。这都是送给“新妇娘家”的礼物,粟米三升,用来填舂米的石臼;凉席一丈,用来覆盖井口;芦苇三斤,用来塞满灶堂;箭三只,用来置户镇宅。

    远远的,杨帆已经看到门楣上“郑府”两个大字了:“这是婉儿的家,此刻她正在府中,也不知自己登门娶亲,接走的新娘却不是她,她的心情该如何难过……”,杨帆刚想到这儿,大门忽然洞开,一群很漂亮的母老虎手举棒棍,喜笑颜开地杀来。

    “呃……,这是怎么……”

    对于大唐婚仪所知有限的杨帆只参加过马桥的婚礼,当日却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勒住缰绳,正要扭头问问,忽然发现整个迎亲队伍早就站住了脚步,只有他一人放马前行,不知不觉间与整个迎亲队伍隔开了四五丈的距离。

    “打呀!”

    高莹和兰益清娇呼一声,纵身跃起,手中红绸裹着的两根“长棍”便扫向杨帆的脑袋,杨帆一看这还得了,真要被这两根棍子扫中,虽然那棍子看着并不太粗,可这两位姑娘手劲可不小,头颅又是经不起重击的地方,急忙来了一个蹬里藏身,让过了两棒。

    “打!”

    更多的女人冲上来,一阵乱棒打将下去,打得眉开眼笑。

    “咦?不疼!这不是棒子!”

    杨帆躲来躲去,最后干脆跳下骏马,四处跳来跳去,还是被人一棒扫中了臀部,结果那“棒子”应声而折,杨帆并未感觉疼痛,正奇怪间,更多的“棒子”当头打来,杨帆继续抱头鼠窜。

    苏坊正笑吟吟地看着,并不阻拦,直到看见杨帆逃得五梁冠也歪了,簪花也掉了,实在是狼狈不堪,这才端了一簸箕铜钱上前抛洒,替杨帆大声乞饶,众女子这才意犹未尽地住手,嘻嘻哈哈地捡喜钱儿。

    杨帆心有余悸地站定,对赶上来的马桥问道:“她们这是干什么?”

    马桥慢条斯理地道:“下马威喽。”

    杨帆道:“为什么你成亲的时候没有这一出?”

    马桥洋洋得意地道:“我家小宁何等贤惠温柔?”

    还好,杨帆受到的刁难和惊吓也仅限于府前这道“下婿礼”,毕竟这新娘子的“家”是借用的郑氏夫人的地方,女侍卫们也不好在别人家里太过随便,所以新娘子很顺利地被他接了出来。

    杨帆迎亲时并没有见到婉儿,他也清楚婉儿此时是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的,想到婉儿此时心中的苦,杨帆唯有把满腔内疚,化作怅然一叹。

    新娘子接出郑府,迎亲和送亲的队伍合作一路,向杨帆的家行去,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谁也没有注意到,郑府花园一角绣楼上,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清丽佳人痴痴地望着远去的队伍,腮边轻轻滑落两行清泪。

    车轿中,一身盛装的小蛮将那羽扇抓得紧紧的,心中无比踟蹰。她清楚,自她踏上这花轿,不管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这一辈子都是杨帆的娘子了,可她还没有为人妇的觉悟,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杨帆喜欢的女人究竟是谁,她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强作欢颜的杨帆骑在马上,三步一回头,直到郑府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今日杨帆娶亲,最开心的却不是新郎倌和新娘子,而是那些一路欢呼、神情雀跃的大内女侍卫们和修文坊众百姓。

    太阳落山了,天边只余一抹昏黄。

    日黄昏以为期兮,心踟蹰于结发,啼笑间,成就一场姻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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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武曌日月凌空,上官婉儿称量天下,太平公主难太平,李家三郎真隆基,才子、佳人、屠狗辈!醉卧枕江山,谈笑望乾坤!醉枕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醉枕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醉枕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