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场豪赌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也不隐瞒伽蓝,把一些军中隐秘和第一次东征前后所发生的事情详细告之。
伽蓝曾以西北狼的身份保护过薛世雄、冯孝慈和王威等西北军统帅,所以对军队里一些鲜为人知的机密略有耳闻,又曾五次扈从裴世矩经略西土,对中枢职事也是略知一二。
从军队来说,有内外军之分。内军掌仪仗宿卫,是禁卫军,直属中央。外军掌镇戍征伐,遍布全国各地的鹰扬府统统隶属十二卫府。十二卫府统率军队,主掌统兵权。十二卫府有十二位正三品的大将军,二十四位从三品的将军,四十八位正四品的武贲郎将,七十二位从四品的武牙郎将。这些都是高级军官,统帅级别,正是这些人控制着军队,控制着遍布全国各地的鹰扬府。
军事行政权由尚省的兵部掌控,军事决策权则由尚都省掌控。
帝国国事总揆于尚、内史和门下三省,三省官长共执朝政,三省运转的轴心就在尚都省。朝之众务,总归台阁,三省官长共享相权。其中内史省拟制策略,门下省审核,经皇帝御批,再由尚省执行,但在实际运作过程中,重大国策都是由三省官长在尚都省共同商讨拟制,其中尤以尚令和尚左右仆射权重,所以帝国的宰相实际只有三个人,尚令和左右仆射。为限制相权,左右仆射常置,而尚令仅仅在特定时期授予功勋元老,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今朝五贵,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是军中老帅,纳言苏威和黄门侍郎裴矩执掌门下省,内史侍郎虞世基是内史省官长之一,御史大夫裴蕴主掌御史台行使监察大权,皇帝通过他们牢牢把持中枢决策权、监察权以及对军队的控制权,巩固和增强自己的皇权,但结果并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甚至可以说与他的预期大相径庭,东征失败就是个明证,而东征失败所带来的一系列恶果正在迅速凸现并急速蔓延。
建立骁果军的命令出自中枢,兵部要执行,要在最短时间内招募一万锐士。皇帝要求骁果军具备强悍的战斗力,并且完全被中央所控制,也就是说,皇帝不允许世家权贵在骁果军中安插亲信,但考虑到时间的急迫,为了满足皇帝对骁果军战斗力的要求,兵部又不得不从十二卫府中选拔精锐,这就需要十二位大将军和二十四位将军的通力配合,结果矛盾爆发了。
东征失败,近三十万将士战死辽东,十二卫府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帝国有多少军队?
二十多年前,帝队南下攻打江左,当时北方一统,人口约为三千万,但山东是征服地区,山东人不能用,另外还要派军队镇戍山东,镇戍边郡,所以当时能够调用的军队有五十一万八千人,九十位行军总管。现在中土统一二十多年了,人口暴增,达到四千六百万,但人口主要增加量在山东和江左,帝国根基之地的关陇地区因为西北过于贫瘠,再加大量人口涌向中原富裕地区,导致人口增加缓慢。
考虑到帝国统一之初国内激烈矛盾和维护国祚安全的需要,帝国府兵主要还是关陇人,府兵的增加量有限,另外随着中土一统,国防策略做了颠覆性修改,由内转外,守外虚内,十二卫府的主要兵力转到边郡镇戍,而边郡镇戍需要强大国力支撑。国力是否强大体现在财赋,财赋多寡体现在税赋,税赋多少体现在人口和土地。府兵耕地不要交赋税,也就是说,府兵越多,对帝国财政的影响就越大。
帝国统一后军制改革的重点是军户入籍,名义是因为战争减少了,军人的家眷和军户不要随着军队四处征伐了,于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居乐业,但实际这是削弱和遏制世家权贵对军队控制的一种手段。北周苏绰开创府兵制的最初目的是解决兵源问题,解决如何养兵的问题,顺带集中一下兵权,遏制一下世家权贵。世家权贵拿什么保证自身的权益?除了经学,财富,还需要什么?当然是军队。中土分裂四百余年,世家权贵从坞壁到乡兵、宗团,新兴豪强从部曲到私军,无时无刻不在增强自身的武力,以武力来保证权力和财富。所以,中土即便统一了,即便有了府兵制,即便中央想方设法集中兵权,但至皇帝下至普通一卒,都不得不面对世家权贵始终控制军队这个现实。
皇帝要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世家权贵则不惜代价维护自己对军队的控制,这关系到权力和财富的拥有,因此在这种激烈斗争中,帝队还有扩张的可能吗?
今修改军制,把十二卫府扩张到十六卫府,其目的不是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而是增加禁卫军数量,试图以增加禁卫军的实力来保证中枢对军权的控制,从而为一下步更大力度的军制改革打下基础。由此可见世家权贵对军队控制力之强,这种控制力严重影响到了国策的制定,对皇帝改制造成了空前阻力。
帝国人口增长了,财富增加了,军队却没有扩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更严重的是,随着统一时间的延续,除了边军,禁卫军和镇戍京畿以及镇戍大河大江南北的军队因为长时间不打仗,信心和勇气逐渐被安逸生活所腐蚀,战斗力每况愈下。东征失败,与府兵战斗力的下降也有直接关系。
帝队的总量应该超过一百万,而禁卫军、戍守京畿的中央军和边军至少占据一半。四年前西征吐谷浑,调用的是西北军、巴蜀军和一部分镇戍京畿的中央军。去年东征高丽,调用的是东北河北河南山东江淮一带的镇戍军,其总兵力是十二个军大约四十万军队,加行宫人员,台阁官僚,禁卫军,还有运粮的民夫、随军杂役等等,大约一百一十多万,号称两百万。其中渡过辽水,深入高丽腹地,直杀高丽都城平壤的有九个军,三十万五千人,最后全军覆没,据说最后只逃回来两千七百人。
三十万大军深入敌人腹地作战,在缺乏粮草支援的情况下,应该一往无前,速战速决,但大军行动迟缓,各军统帅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不坚决,而且彼此扯后腿下黑手。到了平壤之后,还是没有决心攻城,而且在未经中枢同意的情况下,以粮草不济为借口,全军后撤,导致与水军夹击平壤的计划失败。
撤退途中,大军横渡萨水清川江,高丽人半渡而击,后军左屯卫将军辛世雄不幸战死,导致大军崩溃。接下来就是鸭绿水这道天然险阻,高丽人故技重施,再次半渡而击之,崩溃后的隋军毫无还手之力,全军覆没。
最终是不是只逃回来两千七百人已经不可考,但实际数字肯定比这个多,因为九个军的统帅除了辛世雄战死外,其余八个都逃了回来,尤其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军而还,那么他至少带回来一两万人。这些统帅既然能逃回来,那么他们的属官,还有很多高级军官,还有保护他们的侍从部曲,应该也逃了回来。高丽人的军队没有隋军多,就算围歼屠杀也需要时间,所以肯定逃回来不少军队,但皇帝和他的宠臣们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当然不顾一切抹黑这些世家权贵,一来坐实他们的罪名,二来夺取他们的军权,将他们赶出军队。
结果的确如此。九个将军中,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右翊卫将军薛世雄、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因为是皇帝的亲信大臣,在二次东征前官复原职;左屯卫将军辛世雄战死;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将军崔弘升承担了兵败的全部罪责,除名为民,好在果断“病死”了,没有连累家族;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侯将军赵孝才、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虽然后来赦免了罪责,但未能官复原职,只能回家养老。其他逃回来的高级军官也基本被赶出了军队。
这一仗,世家权贵遭到重创,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军权,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三十万军队,这才是毁灭性的打击。
三十万军队没有了,怎么办?皇帝要发动二次东征,军队严重不足,而西北军要戍边,肯定不能征召,戍守京畿的中央军也不能征召,最后还是在山东和江左想办法,于是下旨募民为兵,征召山东和江左平民壮勇加入军队。
镇戍山东和江左的关陇籍府兵是有限的,当他们大部分战死辽东后,没有兵源了,皇帝和中枢就不得不临时修改兵制,大量征募山东和江左的平民入伍。第一次东征,朝廷从山东和江左征调了大量民夫,第二次东征,朝廷不但继续征调民夫,还强行征募壮勇入伍,这导致山东局势急骤恶化。
前年,黄河水患,大河两岸的大小河渠洪水泛滥,山东大约三十个郡遭受水灾。去年,黄河大旱,大河两岸的大小河渠干涸见底,山东受灾郡县更多。偏偏这时候,朝廷还要打仗,要远征辽东,要调集军队、粮草和徭役。中央和地方官府赈灾不力,导致民怨沸腾,叛乱迭起。本来山东人就是被征服者,一直遭到以关陇人为主体的中央和地方官府的欺压,现在没有活路了,当然造反。
无奈的是,偏偏这时候,镇戍山东各地的鹰扬府军队全部去了辽东战场,各地郡县的镇戍力量非常薄弱,就算有郡兵,但因为郡兵都人,根本没有镇压动力,于是起义军以燎原之势,在短短时间内席卷大河两岸,迅速蔓延到两淮和江左。
可以想像,这种形势下,皇帝和中枢决定在山东和江左征募壮勇、征调民夫,只会让国内形势愈发恶劣,只会让更多的山东人和江左人加入到起义军的行列,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这一次,大部分世家权贵还是支持皇帝和中枢发动二次东征,因为他们需要军队,需要利用东征的机会招募壮勇,重建军队,重建武力,以便维护自身利益。至于国内紧张局势,至于造反的山东人和江左人,他们根本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只要二次东征胜利,大军掉头南下,马就能扫平叛贼。
皇帝和中枢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不担心叛乱者,担心的是世家权贵在控制了新建军队后,再一次与中枢对抗,阻扰改革,另外,皇帝和中枢对这些世家权贵们失去了信心,同时也担心山东和江左平民士气不足,战斗力不足,假如到了战场就逃,那就完了,所以毫不犹豫,果断决定扩张禁卫军,建骁果,乘着这次难得的机会一方面控制更多军队,一方面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不顾一切也要拿到主动权。
皇帝和中枢向西北军要人,薛世雄也向西北军要人,就是基于当前这种局势。
伽蓝总算明白了,东征大败导致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现在国内局势又剧烈动荡,朝野下人心惶惶,居心叵测者都在伺机而动,此刻不要说政令畅通了,政令能不能传出禁中都是问题。
当初皇帝继承大统就遭到了太子一党的激烈反抗,皇帝不得不杀了废太子杨勇,贬谪了重臣柳述和元岩等一批太子党。接着汉王杨谅举兵造反,皇室手足相残,因此而受到连累或惨遭杀害和流放的人家多达二十多万户,由此可见反对皇帝的贵族官僚数量之多。继而皇帝又杀了高颎、贺若弼等功勋大臣,再加皇帝变革了一系列制度,损害了世家权贵的利益,由此进一步导致他和中枢的威信不断下降,长安颁布的政令除了在京畿得到贯彻外,在其他地区尤其是山东地区很难得到有效执行。
大业五年皇帝劳师西征,开疆拓土,建立武功,某种程度也是迫不得已,他必须去建立武功,否则无法慑服权贵,无法获得无威信以逼迫地方官府执行他的敕令。随着变革的深入,各种矛盾越来越激烈,反对者越来越多,政令的贯彻越来越艰难,于是又有了东征。东征的目的还是要建立武功,还是为了赢取威信以慑服地方,推行他的变革制度,实现他的执政理念和富国强民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即便知道辽东战场是个陷阱,他也得去,也必须赤膊阵。他的敌人不是高丽人,而是世家权贵,他必须与世家权贵一决胜负,必须进行一场豪赌。
这场豪赌本无悬念,皇帝的胜利唾手可得,然而,他输了,输得很惨很惨,两败俱伤,而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失去了对国内局势的控制,对地方官府的控制,帝国在这场豪赌之后,毫无悬念地坠入了无底深渊。
薛世雄是深得皇帝信任的军中老帅,现在就连他都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掣肘,可见皇帝也正在失去对中枢的控制,这太可怕了。
伽蓝低头沉思,久久不语。
薛万均和薛万彻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娓娓述说,目的很明确,必须留下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
“陛下何时抵达临朔宫?”伽蓝忽然问道。
薛万均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有三天的路程。”
“裴阁老随侍吗?”
薛万均微微颔首,眼里悄然掠过一丝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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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自圆其说
伽蓝毕竟是裴世矩发现并一手提拔的西北锐士,裴世矩对伽蓝有知遇之恩,有提携之情,裴世矩可以抛弃伽蓝,但伽蓝绝不会背弃裴世矩。即便薛世雄、冯孝慈等西北军统帅都很欣赏和器重伽蓝,将其视为亲信部属,给予特殊礼遇,但不得不承认,假如伽蓝没有西北狼这个秘军身份,不是裴世矩安插在西土的直属秘使,仅仅是一个武力强悍才智超群的普通武将,那么伽蓝无论如何也不会赢得薛世雄、冯孝慈等军中统帅的重视,更不要说引为僚佐与其共商机密大事。
伽蓝在西土的实力来自裴世矩的信任,没有裴世矩这个“靠山”也就没有伽蓝的今天。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伽蓝若想在有生之年有所作为,就必须重新赢得裴世矩的认可,重新赢得裴世矩的信任。
伽蓝急切盼望着裴世矩的到来,期待着与裴世矩的见面,但自伊吾道一战后,裴世矩就与其断绝了联系,以他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见到帝国宰执,必须通过薛世雄。
薛氏兄弟的一番话,让伽蓝对中枢层面的隐秘有了更深的认识,对即将到来的大风暴充满了恐惧和无奈,他想做点什么,为芸芸苍生做点什么。
佛说,慈悲爱施,普渡众生,虽然以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力挽狂澜,也无力去拯救天下苍生,但身处这个激流翻涌的大时代,面对即将灰飞烟灭的无辜生灵,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能拯救一个人,也是一场功德。
谁能帮助自己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唯有身居尚都省的门下省副官长黄门侍郎裴世矩,唯有深得皇帝信任的近侍大臣。
本来自己把希望寄托在薛世雄身,因为伊吾道一战,自己辜负了裴世矩的信任,让裴氏遭到对手的攻击,丢掉了老狼府的控制权,最终不得不把所属势力撤出了西土,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没脸再去拜求裴世矩,所以只能跟在薛世雄后面。
东征前薛世雄是右翊卫将军,皇帝身边的近臣。东征失败后,薛世雄一度除名为民,两个月后又被赦免,官复原职,不过出任的却是右候卫大将军。虽然同样都是卫府十二大将军之一,但两者的权势和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
帝国的十二卫府来源于西魏和北周的禁兵系统和府兵系统,是两种禁卫军队制度的综合,存在着内外宿卫的区别。左右备身和左右监门就是内卫,四府不统府兵,各置郎将一人,直斋或直阁若干人。备身府掌左右侍卫,监门府掌门禁守卫。这四府是皇帝的亲兵,居于禁中大内,是禁卫军的核心成员。
左右翊卫掌宫掖禁御,督摄仗卫,相当于皇宫卫戍军,但有内外军之分。内军是左右翊卫府所领的亲卫、勋卫和翊卫三侍,有统一设置的鹰扬府,是内军鹰扬府,主掌内军宿卫,是禁卫军。正因为左右翊卫既掌禁兵,又掌府兵,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左右翊卫大将军肯定都是皇帝的亲信大臣,随侍于皇帝左右,并做为主掌统兵权的军中元老级统帅,为皇帝提供军事谋略,帮助皇帝控制军队。
皇帝最为宠信的大臣许国公宇文述就长期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一职,这一职务相当于帝中第一帅,位高权重。右翊卫大将军,军中第二帅,就是帝国元老级宿将燕国公于仲文。宇文氏和于氏都是鲜卑人,虏姓望族,宇文氏出自六镇武川,于氏出自六镇怀荒,于仲文的祖父于谨就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帝国第一帅和第二帅都是鲜卑人,帝国最大的统兵权都控制在鲜卑人手,尤其于仲文,八柱国之家,三代都是军中统帅,部属无数,可以想像于氏在军中的庞大势力。
第一次东征,率军深入高丽国的九军大统帅就是宇文述和于仲文,失败后,承担所有罪责的就是于仲文。皇帝和中枢为什么把所有罪责推给于仲文,为什么一定要置于仲文于死地,其原因一目了然。
于仲文死后,由谁继任右翊卫大将军?江左宿将,皇帝亲信大臣,军中老帅来护儿。
第一次东征,荣国公来护儿是左骁卫大将军,平壤道行军总管,兼检校东莱郡太守,水军大统帅。来护儿到了平壤就发动了攻击,可惜骄傲自负,中了敌人的诱敌深入之计,首战告负。其后打算与宇文述所统的陆路大军夹击平壤,不料宇文述未战先退,导致夹击之策失败,最终不得不饮恨而走,渡海而归。
现在,军中第一帅和第二帅都是皇帝绝对亲信。建立骁果禁卫军,并将其纳入左右备身府,扩充内军数量,皇帝可以直接控制更多军队,一来可保禁中安全,二来也是皇帝的无奈之举,可见皇帝与军队的矛盾已经非常激烈,但此策违背了律法军制,如果没有军中宿将的支持,首先在中枢就难以通过。宇文述和来护儿及其所属派系将领的支持,是骁果军得以迅速组建的重要原因。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左右翊卫大将军的重要性,但现在薛世雄是右候卫大将军,姑且不论皇帝是否继续信任他,最起码目前薛世雄已经不能随侍左右,不能随时进言献计,那么伽蓝试图通过薛世雄来影响皇帝和中枢决策的可能性就没有了,必须重新联系裴世矩并赢得他的信任才能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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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之后,王辩从行宫归来。
皇帝御驾虽然还在途中,但台阁官僚已经先一步赶到临朔宫,尤其兵部更是提前一个月进驻临朔宫,筹划东征事宜。
王辩先向兵部报到。接着又到鸿胪寺报备康国三王子奉旨抵达蓟城一事。至于他何时去骁果军报到,又出任何职,目前一无所知。昭武屈术支又将在何时觐见皇帝,目前就连鸿胪寺也无法给出一个具体时间,只有耐心等待。
“兵部是否命令我们火速赶赴怀远镇?”伽蓝现在最关心的是马军团的命运。薛氏兄弟已经非常清晰地向他传递了一个讯息,薛世雄要留下这支西北马军,事情出现了不可预知的变化。
“骁果军的帅营就在北苑,目前正在积极组建中。”
王辩把他从兵部获得的消息告诉了伽蓝。
骁果军下设三个军,每军设正职正四品折冲郎将一人,副职从四品果毅郎将一人。军下设左右雄武府,设正职正五品的雄武郎将一人,副职从五品的武勇郎将一人。
每雄武府下设十个团两千人。三个军六个雄武府就个团,一万两千人,加三军统帅和六个雄武府的属官掾史和亲卫军,总人数大约在一万三千人左右。
目前骁果军的将士主要来自十二卫府,关陇人占据一半,另外一半则是山东人和江左人。骁果军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骑兵的战斗力人所皆知,但骑兵耗费太大,帝国受限于牧场的贫乏和战马的稀少,只能把有限的骑兵部署在西北两疆和京畿重地。骁果军虽然是新建的禁卫军,是皇帝直接统率的亲卫兵,但就目前的形势和条件来说,最多也就配置一千到两千骑士,如此一来,三百骑士的西北马军团就成了“抢手货”,皇帝肯定要控制在手。
骁果军的品秩很高,折冲郎将是正四品,与左右备身和左右监门的的郎将同一品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有了一支独立的禁卫军,有了一支庞大而精锐的私军。皇帝凭借这支强悍私军,横扫天下或许不足,但足以威慑诸军统帅。
“我们何时去骁果军帅营?”伽蓝又问。
王辩表情凝重,迟疑了片刻,说道,“兵部没有命令,某估计这背后藏有变数。明公可曾暗示什么?”
他的身份和伽蓝不一样,有些话薛世雄不能对他说,但可以暗示伽蓝,通过伽蓝再传递给他,这样一旦意见不合,也好有个缓冲,免得彼此脸难看,心生隔阂。
“薛三郎和薛四郎希望我们继续在明公帐下效力。”
王辩目露苦色,踌躇良久,说道,“一群无恶不作的盗贼就算穿戎装也不会洗心革面,以某看,还是留在明公帐下最为明智。”
伽蓝皱眉不语。
“听说御驾三天后抵达临朔宫,裴阁老随侍而来,如果明公有心留下这支马军团,必定会带你拜见裴阁老。”王辩伸手拍拍伽蓝,语含双关地说道,“伽蓝,听老哥一句劝,谨慎为,一旦出事,必定连累甚广。”
王辩担心自己受累,担心薛世雄和冯孝慈受累,毕竟现在政敌环伺,他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一帮穷凶极恶的盗贼毁去了大好前程。
伽蓝沉思稍许,默默点头。其实他现在位卑言轻,根本决定不了马军团的命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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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薛氏兄弟设宴接风。
薛德音没有参加,一直在帅帐里与薛世雄交谈。酒酣耳热之际,薛世雄出来露了个面,接受了王辩和伽蓝等人的敬酒,算是给了长途跋涉而来的西北将士几分面子。
酒宴散后,王辩带着傅端毅、西行、阿史那贺宝等人回转军营,伽蓝则带着阿史那苏罗留了下来,等待薛世雄的召见。
“大兄,大将军能帮儿找到可汗和可贺敦?”苏罗忐忑不安,抓着伽蓝的手,低声问道。
“前年可汗去长安觐见皇帝,远赴河西迎接可汗的就是薛大将军。”伽蓝轻轻拍了一下苏罗的小手,安慰道,“可汗这次随侍皇帝远征辽东,三天后将达到临朔宫。大兄不过是个小小的旅帅,连靠近行宫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进宫觐见皇帝了,所以大兄只能把你拜托给大将军,请大将军禀奏皇帝,允许你进宫,与可汗团聚。”
“三天后就能见到可汗和可贺敦?大兄,这是真的?”苏罗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急切问道。
伽蓝摇头,“没有那么快,大将军也不是随时可以见到皇帝,他也要等待时机,但大兄可以肯定,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你很快就能与可汗团聚。”
两人正在说着话,薛万彻掀帘进来,伸手相请。
“苏罗,你在这里等候大兄。”伽蓝站起来,俯身摸摸苏罗的头,“不要急,稍迟大兄就带你去见大将军。”
苏罗乖巧点头,不过眼里还是充满了畏怯和无助,让伽蓝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假如苏罗知道可贺敦不在了,她就剩下了可汗,孤苦无依,她将陷入怎样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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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只有薛世雄,还有两盏昏黄的铜灯。
薛世雄指指案几前的锦垫,示意伽蓝坐下。
“伽蓝,告诉某实话,你从何处得知此事?”
杨玄感阴谋叛乱,而且就在几个月之后,但薛德音却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之所以推断杨玄感可能在几个月后叛乱,实际是受到了伽蓝的影响。伽蓝的背后是裴世矩,所以他误会了,也就相信了伽蓝的推断。薛世雄是旁观者清,他知道裴世矩早就抛弃了伽蓝,与伽蓝早已断绝联系,即便裴世矩知道杨玄感要造反,伽蓝也不可能知道,因此,此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伽蓝是从别人嘴里获悉这一机密。
伽蓝必须自圆其说,必须给薛世雄一个合理解释,否则薛世雄不会相信,更不会与他合谋以便从中取利。
“某在冬窝子遇到了楼观道的寒笳羽衣和陇西李世民。”伽蓝说道,“他们正在寻找薛德音。”
伽蓝把自己离开突伦川的原因,把救出薛德音后拟定的东去长安的谋划一一呈述,“寒笳羽衣和李世民要从某手中夺走薛德音,而某要利用薛德音去长安,去调查杨玄感和李密是否就是伊吾道一案的背后黑手。事情摊开之后,他们误以为某奉了裴阁老密令正在暗中调查杨玄感阴谋叛乱一事,于是误打误撞之下,他们认为可以与某携手合作。到了龙勒之后,寒笳羽衣和李世民代表楼观道与某多次商谈,最终议定,由某带着薛德音赶赴临朔宫,以此来赢得裴阁老的好感,继而联手对付杨玄感,共取其利。”
伽蓝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晰了,这个消息来源于楼观道和陇西李。
“好心机。”薛世雄笑道,“杨氏倒了,裴侍郎居功至伟,楼观道和陇西李也建下大功,可以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好处不言而喻。”旋即微微皱眉,问道,“伽蓝,但你是否知道,一旦此事纯属乌有,其后果……”
“明公,或许裴阁老也知道此事。”伽蓝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
薛世雄沉思良久,缓缓说道,“三天后,某带你去拜见裴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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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焦虑
皇帝御驾即将抵达临朔宫,下下都在全力以赴做好迎驾事宜,蓟城的气氛紧张而热烈。
为防止出现意外,薛世雄一再告诫王辩要约束好西北将士,王辩回到军营就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走出军营,否则严惩不贷。其实即便没有薛世雄的警告和王辩的命令,西北将士也不敢走出军营,这里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两眼一抹黑,不但摸不清状况,就连语言都不通。西北人讲话和幽燕、河北人讲话还是有很大区别,再加语系繁杂,方言众多,汉语突厥语鲜卑语等等混在一起,像江成之、卢龙这些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和像阿史那贺宝这样的虏姓胡人,基本没办法与其他地域的人进行正常交流。
薛世雄既然担心西北将士无端生事,自然不会仅靠压制之策,适当的也要给一些好处以安抚,所以第二天右候卫府便给军营送来了美酒美食以为犒劳,另外还遣来一队鼓吹乐伎歌舞助兴,以舒缓将士们因为长途跋涉而郁积的疲劳和怨愤,当然也有收买人心之嫌。
王辩忧心忡忡。他的年纪很大了,战功也不少,仅仅因为出身寒门,仕途受阻。这次是个机会,第一次东征失败让十二卫府遭遇重创,现在不管是府兵还是军官都严重不足,而第二次东征已经开始,卫府急需战斗经验丰富的军官和卫士,尤其新建的骁果军,是以帝国第一军的要求来组建的,所以尤其需要骁勇善战的将士,这对王辩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但仅靠老帅的举荐显然不够。王辩不满足原地踏步,不想继续做一个正五品的中级军官,他想升一格,想获得四品军职,一步跃入高级军官的行列。
今继承大统后首先进行了官制改革,官制改革的重点是爵位品秩,爵位品秩改革最大的特色就是“削爵降品”。
比如过去国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九等爵,改制后仅保留王、公、侯三等,更要命的是,唯有功勋者才能封爵并世袭,无功封爵者则统统削之。过去勋官自都督以到柱国,十一等,还有八郎、八尉、四十三号将军官等七等散官,改制后统统罢掉,彻底废除了勋官制度,散官则自一品到九品,仅置九大夫和八尉。过去鹰扬府这一级武官是正四品,改制后降级为正五品。
帝国哪一个阶层占据的爵位最多,爵位最高?哪一个阶层拥有的散官最多,品秩最高?又是哪一个阶层占据了高品秩的武官职?就是世家权贵,尤其是关陇望族。
今在爵位品秩改革中,把爵位等级和散官精简了,把勋官制度废掉了,把武官品秩降下来了,同时又借着“改州为郡”的由头大幅提升了地方官员的品秩,试图以此来获得地方力量的支持以保证改革的推进,这事实就是重新分配了帝国的权力和财富,重新分配了中央和地方、中央和军队、中央和世家权贵以及其与他社会各阶层的权力和财富,而再分配的主旨就是掠夺世家权贵的权力和财富,掠夺地方和军队的权力和财富。皇帝和他的追随者们就像一头咆哮猛虎,以挡者披靡之势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狼群,悍不畏死,大肆“劫掠”。
依照现今的品秩,只有王、公、侯、功勋元老和宰执才有资格荣登一品和二品,三品四品才是中央、地方和军队的高级官员,五品和六品是中级官员,七品八品九品都是下级官员。军队里正五品就是鹰扬府正职,一个卫府大概下辖六十个左右鹰扬府,加这个级别的禁卫军军官和诸卫府属官,还有一百九十个郡的地方军官,整个帝队正五品的中级军官有一千多人,而再往,从四品的武牙郎将,再加这一级别的禁卫军军官,还有一些地方郡的郡尉,尚不到一百五十人。五品官员和四品官员之间的比例超过了七比一,由此可见从五品官跨越到四品官的难度有多大。
王辩现在就想跨越这道难以逾越的“坎”,过了这道“坎”,身份地位权势财富统统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如果一辈子顺顺利利的话,还能荫泽后代。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有了强烈的,他的心乱了,几个月来绞尽脑汁想办法,人也变得憔悴,忧郁,常常愁眉不展,患得患失。
同样焦虑不安的还有昭武屈术支。
从西土的突厥牙帐逃到中土的大隋行宫,从碎叶川到蓟城,虽然相隔万里,历经艰辛,但这不过是他实现复国梦想的第一步。
他非常感谢石蓬莱,如果没有石蓬莱,他就不会遇到伽蓝,如果没有遇到伽蓝,他就不可能逃脱突厥人的追杀,更不可能走进中土,受到大隋皇帝的召见。大隋皇帝马就要到了,接下来他将觐见大隋皇帝,向大隋皇帝求助。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能否实现复国梦想,完全倚仗这一次觐见的成果。当然,大隋皇帝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许下承诺,是否帮助他复国还要看具体形势,还要看中枢如何决策,但假如昭武屈术支在第一次觐见时就打动了皇帝和中枢大臣,帝国以帮助昭武屈术支复国做为西土策略的重要部分,那么形势就对他非常有利。
伽蓝曾预言,昭武屈术支三年内必定复国,并以三年为期帮助昭武屈术支拟制了一个框架式的策略。不出意外的话,当昭武屈术支觐见大隋皇帝一刻,也就是两人分手之时,此后就全靠昭武屈术支一个人“奋战”了。
这个策略是建立在伽蓝对西土形势的预测,昭武屈术支在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为寻求主动,只能选择相信伽蓝,唯有如此,伽蓝才能再一次帮助他,也就是把他介绍给裴世矩。
裴世矩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门下省副官长。门下省的职责是,当内史省拟制好国策后,它进行审核。比如东征高丽,内史省先拿出决策,决定发动攻击。门下省进行审核,假如门下省认为这一策略不符合帝国利益或者有重大缺陷,那么门下省就进行举证,然后否决。如果门下省审核通过了,还需要在尚都省进行一次内廷议政,皇帝和三省正副官长,还有参加议政的一些元老,比如三公,第一第二军事统帅等重臣达成一致意见后,再御批,然后交付尚省执行。某些关系到帝国存亡的大决策,还需要集中台阁的文武百官进行大朝议,包括征询京兆尹、河南尹、江都尹这些正三品地方大员的意见。
在今日帝国的核心决策层里,其主要成员是皇帝和当朝“五贵”,就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内史侍郎虞世基、纳言苏威、黄门侍郎裴世矩和御史大夫裴蕴,而核心的核心则是内史省的内史侍郎虞世基和门下省的黄门侍郎裴世矩,这是由他们所处的关键位置所决定的,也体现了皇帝对虞世基和裴世矩的信任和倚重。
自今主政后,裴世矩曾五次远赴西北经略西疆,他在帝国对外事务尤其是西土事务有着绝对权威。昭武屈术支相信,只要伽蓝能说服裴世矩,能把他介绍给裴世矩,那么他距离复国梦想也就近在咫尺了。
薛德音也是心事重重。
他的本意是留在卫府,一边与薛世雄继续商讨大事,一边利用卫府便利灵通的消息伺机活动。薛世雄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伽蓝提出了警告,现在薛德音在某些人眼里是个祸害,或许就有人要杀他,假如他死了,那伽蓝所有的谋划全部失败,而薛德音死在卫府,必将给薛世雄带来难以估量的麻烦。
伽蓝必须牢牢“抓住”薛德音,如果他不幸失去了薛德音,也就失去了扭转命运的主动权,所以他要把薛德音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一则确保安全,二则确保谋划的推进始终不发生偏差。
薛德音无奈随其回营,但他知道接下来薛世雄和伽蓝会把他交给裴世矩,一旦他的命运被裴世矩所控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或许有一线生机,或许就灰飞烟灭。他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在接下来的局势里掌握主动,他想寻找自己信得过的朋,但伽蓝不给他机会,把他禁锢在军营里,让卢龙亲自带着魔鬼城的兄弟日夜监控。
处在忧虑之中的还有傅端毅,他和伽蓝一样,也想回到裴世矩身边,但伊吾道一战后,他也基于同样的原因与裴世矩中断了联系。这一次,他还有机会重新赢得裴世矩的信任吗?
西行、楚岳、毛宇轩、布衣、江都候、魏飞、阳虎和沈仕鹏等八位西北狼数次与伽蓝商议一下步的行动。
西行希望伽蓝能说服裴世矩,将他们再一次召至麾下,然后大家一起赶赴长安或者洛阳,一方面寻找杨玄感阴谋叛乱的证据,一方面探寻伊吾道一案背后的黑手。以西行的推断,杨玄感就是“黑手”,此番正好公报私仇,将他及其同党一起诛杀。
布衣则希望参加骁果军,希望去辽东战场杀敌建功。长安和洛阳是帝国中心地带,不同于西土,西北狼在西土可以飞扬跋扈随心所欲,但在长安和洛阳就是一群野蛮人,无权无势也没有实力,根本不堪一击,不要说杀人报仇了,恐怕连刀还没有举起来就给权贵官僚还有地方豪望一口吞了下去。
报仇的前题是自己要活着,要有报仇的实力,要有权有势,这样才有一搏之力,而一群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人要想有实力,要想有权有势,就只有在辽东战场拿军功,依靠军功加官升爵,并拥有一支忠臣和彪悍的军队,如此才能图谋报仇大计。
两种意见争执不下,伽蓝倾向于西行的想法,但实事求是的说,布衣的想法更为实际,更有道理。
在西北人的忧郁和争论之中,皇帝抵达临朔宫,蓟城气氛骤然紧张。就在这天深夜,薛万彻突然赶到军营。薛世雄急召伽蓝,带其连夜进宫拜见裴世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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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裴世矩
临朔宫,灯火辉煌,殿宇园林鳞次栉比,蔚为壮观。
一座幽静庭院内,夜风习习,树叶簌簌,一位紫袍老者负手于后,绕着凉亭缓缓踱步。
忽然,灯光闪烁,脚步声从黑暗里清晰传来。
老者停下脚步,面对园门,脸露出一丝喜悦笑意。
伽蓝提着一盏灯笼,沿着曲径悄然而来,抬脚越过园门,老者的身影霎时跃入眼帘,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心头,愧疚、悲愤、委屈、痛苦、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惊涛骇浪一般猛烈冲击着心灵,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热泪已是盈满眼眶。
“明公……”
“伽蓝……”裴世矩微笑颔首,张开双臂,举步相迎。
伽蓝撩衣跪下,大礼叩拜。
裴世矩年近七十,或许是因为尚武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出身豪门养尊处优,他的身体看去很健康,高大的身材也依旧挺拔,不过体形较瘦,发须已白,方正的脸庞颧骨高耸,花白的长眉下眼窝深陷,额头皱纹密布,脸颊甚至还可以看到几点黑褐色的老年斑,虽然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但也难掩疲惫之态。
裴世矩是河东裴氏子弟。河东裴氏自古为三晋望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下二千年间,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其家族人物之盛、德业文章之隆,在历史绝无仅有。裴氏家族将相接武、公侯一门,冠裳不绝。正史立传与载列者达六百余人;名垂后世者不下千余人;七品以官员更是多达三千余人,其中宰相和大将军就各达五十九人。
裴世矩的祖父在拓跋氏魏国曾官拜都官尚,父亲曾是高氏齐国的太子舍人,家世显赫。
裴世矩出生于公元547年,这一年在南北朝后期的历史非常著名,这一年所发生的事不仅仅改变了历史走向,也间接推动了中土从分裂艰难地迈向了统一。
这一年东魏第一权臣高欢死了,东魏第二权臣侯景叛变了。侯景先是投奔西魏,但被西魏第一权臣宇文泰“拒绝”于关外,侯景随即再叛,投奔南朝梁国。历史声名烜赫的梁武帝“引狼入室”,不久侯景祸乱江左,梁武帝因此而死,一世英名毁于旦夕,更有无数江左生灵为其陪葬。侯景之乱给了江左南朝沉重一击,自此再无抗衡北朝之力,而北朝的东魏和西魏也先后被高氏齐国和宇文氏周国所代替,但侯景之乱同样给了山东沉重一击,其后的高氏齐国受此影响,逐渐失去了抗衡北周之力。三百余年的分裂至此终于露出了统一的曙光。
裴世矩出生在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的帷幕拉开之时,虽幼年丧父,但家学渊源,天资聪颖,少年时便已名扬文苑。高氏齐国败亡后,亡国之臣不论官职才学高低,统统弃置,关陇人在打击山东人一事可谓竭尽所能,不遗余力,裴世矩因此归家蛰伏。时先帝在北周为定州总管,定州就是现今的河北保定一带,闻裴世矩之名,乃召补记室,引为亲信。记室相当于现在的秘,主掌章表记文檄等工作。不久先帝做了北周的大丞相,乃召裴世矩为丞相府的记室,这相当于台阁第一秘了,甚得先帝信任。
帝国建立后,纷乱不止,百废待兴。裴世矩做为先帝亲信,皇帝的第一秘,临时充任“舍人”一职,执掌传宣诏命。何谓舍人?《周礼?地官?舍人》曰:“舍人掌平宫中之政,分其财守,以灋f掌其出入者也。”可见舍人本为宫内人,后世以舍人为帝王身边的亲近左右之官。由此可见先帝对他的器重。
今为晋王时,率军南下伐陈,当时裴世矩是元帅府记室,做今的第一秘,为今出谋划策,自此与今结下深厚情谊。
统一后,裴世矩先是在尚省做民部侍郎,推行土地、赋税、徭役、商贸等一系列财经新政,其后迁内史侍郎,参机衡之职,预帷幄之谋,为帝国制定强国之策。先帝晚年,裴世矩出任尚省的尚左丞。尚省一般不设尚令,只置尚左右仆射,也就是左右宰相,分领六部。左右仆射之下就是尚左右丞,这一职务相当于副宰相,可见裴世矩权力之重。
今继承大统后,裴世矩做为先帝重臣之一,与高颎、牛弘、长孙晟等人一样遭到闲置。今先是让他辅佐杨素营建东都洛阳的台阁诸府,后来又把他打发到河西张掖主掌西域都尉府。就在这一时期,裴世矩撰写了《西域图记》三卷,献了经略西土的策略。今有宏图大志,裴世矩的策略让其欢欣鼓舞,随即把他召回长安,先迁民部侍郎,转而又拜黄门侍郎,参与中枢决策。裴世矩东山再起,西征的胜利更是一举奠定了他在帝国中枢的地位和威望。
然而,东征大败,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遭到了沉重打击,裴世矩做为中枢重要决策者之一,承受的压力非常之大。
皇帝迫不及待要进行第二次东征,中枢也有同样的冲动,但反对的声音非常强烈,对立双方在朝堂激烈交锋,互不相让。就在这时,裴世矩接到了从西土传来的消息,伽蓝重现楼兰,西土局势急转直下,好在河西卫府和西域都尉府巧妙利用西土各势力之间复杂的关系稳定了西北局势,并给朝堂的对立势力创造了妥协的条件,年过后,第二次东征的决策终于在尚都省顺利议定。
今日御驾抵达临朔宫,忙乱之中,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突然告诉裴世矩,伽蓝到了,就在北苑军营。裴世矩惊喜之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薛世雄,马召见伽蓝,就在丑时初,不管那一刻他有多忙,都会抽出两刻时间与伽蓝见一面。
裴世矩太忙了,与薛世雄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望着淹没在人群中的裴世矩,薛世雄突然怀疑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伊吾道一战后,裴世矩当真抛弃了伽蓝?裴世矩当真放弃了西土?此次皇帝钦点伽蓝,伽蓝长途跋涉赶到行宫,其背后当真没有任何隐秘?一个是当朝权势倾天的大权贵,他的一言一行直接主宰着帝国的命运,一个是镇戍西土蛮荒的小戍卒,草芥蚁蝼一般微不足道,两者的地位身份有如天地一般悬殊,但匪夷所思的是,裴世矩竟然在得到伽蓝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要求召见他,并给他两刻时间,这种殊荣即便是新建骁果军的统帅也无从享受。薛世雄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裴世矩从未抛弃过伽蓝。所以,今夜他亲自把伽蓝送到了裴世矩面前。
不管是裴世矩的亲近左右还是薛世雄的亲信侍从,都很难相信一个中枢“阁老”会亲自召见一个西北戍卒,一个卫府大将军会亲自把一个西北戍卒送进行宫,因此大家对这个神秘人物非常好奇,当他们看清神秘人物的面目后,也就恍然大悟了。他们大都认识伽蓝,至此不得不感叹,也唯有西北传奇金狼头才有资格享此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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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俯身扶起伽蓝。看到伽蓝百感交集的泪水,裴世矩不禁想到了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狂暴而彪悍的少年郎。
八年前,自己被今“发配”到西北,陷入人生低谷。那一年伽蓝十四岁,从军不过三年,但杀人如屠狗,白龙堆一带的沙盗马贼对其又恨又怕,畏之如虎。一个敦煌戍卒进不了自己的法眼,即便彪悍至极,最多也不过将其召至西北狼以充秘军,但有一天自己去了圣严寺,拜访了慧心和尚,听到了一个秘闻,不禁感慨万千。受慧心和尚所托,自己把伽蓝召至身边,悉心教导。
本以为自己仕途已尽,再无东山复起之可能,蹉跎度日,了度残生,谁知人生如梦,倏忽间竟是月明星稀,换了一重天。
自己闲来无事,修撰《西域图记》以打发时间,不料伽蓝突发奇言,向自己描绘了一幅宏大的西域征服图。伽蓝是个孩子,孩子就有梦想,有的梦想是痴人说梦,但有的梦想却蕴含了奇迹。自己豁然顿悟,找到了东山再起之路,以西土策略打动了皇帝,重回中枢。目前中枢只有两位先帝遗臣,一个是纳言苏威,一个就是自己。这些年苏威起起伏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自己却倚仗西土策略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和倚重,始终屹立不倒。这一切说起来还是拜伽蓝所赐,假如当初没有这个少年郎的梦想,又哪来自己的东山再起?
庙堂之巅的残酷非常人可以想像,两年前的伊吾道一战,自己在西北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毁于一旦,那一刻,假如自己力保伽蓝,伽蓝必死,唯有抛弃,唯有彻底放弃他,唯有向对手妥协,才能拯救他的生命。伽蓝的身世之秘,慧心和尚曾告诉了自己,希望自己能授其学识,也曾告诉过薛世雄,拜请薛世雄授其用兵之道。自己不救他,慧心和尚会救他,薛世雄也一定会救他,所以,伽蓝肯定不会死,但他必须躲起来,藏起来,用突伦川的茫茫风沙掩盖藏匿的踪迹,唯有如此,他才能活下去。
伽蓝在远赴突伦川之际,给薛世雄写了封信,信里夹藏了一份给自己的密信,他预言东征可能会以惨败而告终,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建议。自己当然不相信,虽然在经略西土的过程中,伽蓝表现了惊人的天赋,常常准确把握到形势的变化,因此占据先机,每战皆克,每计皆成,令人叹为观止,但伽蓝是西土的伽蓝,他对中土不了解,对朝堂权争更没有直观认识,他在信中所做的一系列分析也算面面俱但不够深刻,由此自己认为伽蓝是故作惊人之语,危言耸听了。
然而,事实证明,东征的确如伽蓝所预测,不但失败了,而且还是匪夷所思的近乎毁灭性的惨败,伽蓝的危言耸听之语匪夷所思之论竟然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即便到了今日,自己依旧还有一种如坠梦幻般的不真实感。每每深夜惊醒,总还要抱着一丝侥幸扪心自问,东征当真失败了?
二次东征实际就是皇帝和中枢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假如再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轰然断裂,皇帝和中枢就此陷入滚滚洪流,那么即便最终逃过了灭顶之灾,中土也将在滔滔洪水的肆虐之后,留下一片狼籍。
皇帝忧心如焚,自己何尝不是胆战心惊?这时候唯有祈祷,唯有求神问佛讨一个暂时的心安,这时候自己也想到了伽蓝,想到了伽蓝对东征所做的近乎奇迹般的预测。
伽蓝来了,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来了,在自己希望看到一个光明未来的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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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光明亮,繁星点点,幽静庭院沐浴在靓丽而温润的月色里。朦胧小径,伽蓝搀扶着裴世矩,老少相携,缓步而行,静谧中散发出浓浓的温馨,淡淡的忧伤。
伽蓝喊了一声“明公”,再无话语。裴世矩喊了一声“伽蓝”,再不说话。两人沿着小径回廊,默默地走了一圈,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思绪之中,通过肢体的小小接触无言而默契的进行着心灵的交流。有些事,有些话,不要说,心有灵犀便自通。
“二次东征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中,裴世矩的声音老迈、低沉,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大河两岸,盗贼如蚁,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怒火已经燃烧,仇恨已经喷发,其磅礴之势犹如滔滔洪流席卷中土,哪里还有救命的稻草?”
伽蓝的声音在叹息中响起,嘶哑、颤栗,凄怆、迷惘,透出一股令人心碎的绝望。
庭院再度陷入沉默。
“某出生那一年,中土有侯景之乱,他就像一头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残暴猛兽,挡者披靡,以一己之力,以一条瘸腿之躯,竟然摧毁了三国鼎立之大局。”裴世矩抬头望天,深邃的眼睛仿若穿透了时光重回纷乱岁月,“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昔年关西实力远不及山东,周齐两国的对抗应该旷日持久,谁知一夜间风云突变,齐军兵败如山倒,转眼都城陷落,国破家亡,难道就是因为高纬昏庸?就是因为出了个冯小怜,红颜祸水?”
“某活得比一般人久一些,看到的事情比一般人多一些,在过去的年里,某看到了太多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归结于天道。天命如此,人力岂可改变?”
伽蓝低头不语。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大隋代周。周武帝宇文邕横扫大河流域,统一北方,中土一统之期指日可待,孰料突然病故,江山骤然易主,杨氏仅仅用三年时间便夺走了宇文氏的国祚,堪称奇迹。
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帝国百万大军伐高丽,竟然以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而结束,谁能相信?无论用什么理由去解释失败的原因都是苍白无比,苍白的让人痛哭流涕,让人心痛如绞。
裴世矩的心在流血,在哭泣。伽蓝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救命的稻草不是二次东征。”伽蓝说道。
裴世矩停下脚步,望向伽蓝。
“救命的稻草是斩断捅向皇帝背后的刀。”
裴世矩的眉头微微皱起,额头沟壑层生,眼里更是露出一抹冰冷的阴戾。
“执刀者是谁?”
“礼部尚杨玄感。”伽蓝说道。
裴世矩面无表情,不过在伽蓝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那张威严的老脸还是掠过一丝惊诧。
楚国公杨玄感?杨玄感是杨素之子,而杨素是辅佐今继承大统的第一功臣,更是大隋开国的一等功勋大臣,是弘农杨氏皇族的旁支,如此显赫家世,还要造反?
心念电转间,裴世矩又信了几分。杨素主掌朝政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中央和地方,他还是卫府第一大统帅,戎马一生,部属无数。他死后,留给了杨玄感一笔庞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富可敌国的“财富”。人的永无止境,或许杨素生前没有篡国的心思,但谁敢保证杨玄感就没有窃国之念?尤其在今日东征大败,皇帝和中枢威信尽失,大河两岸烽烟四起,西北两疆胡虏环伺,中土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杨玄感假如阴谋造反,凭借他手的实力,的确可以掀起一场席卷中土的大风暴。皇帝和中枢稍有不慎,还真有可能船翻舟覆,被一个惊涛骇浪打入地狱。
“兵部侍郎斛斯政。”伽蓝又说道。
裴世矩的脸色顿时凝重。兵部侍郎是兵部的副官长,知中枢决策,下知卫府动向,一旦斛斯政参与叛乱,那么皇帝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左候卫将军李子雄。”伽蓝再一次报出名号。
建昌公李子雄是杨素的老部下,军中宿将,功勋无数,但自今继位以来,曾两次坐事除名,一次是在民部尚任,一次是在右候卫大将军任。东征高丽,皇帝再次起用,以左候卫将军一职效力于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帐下,随水师渡海作战。假如李子雄参与叛乱,那无疑第一个遭到诛杀的就是来护儿。来护儿一死,水师大乱,夹击之策失败,二次东征必然失利,更严重的是,假如李子雄控制了水师,率军沿黄河西进,可以迅速杀到东都洛阳,如此则大事去矣。
裴世矩神色沉重,两眼紧紧盯着伽蓝,等待他再度爆出惊人消息。
“弘化留守元弘嗣。”
裴世矩的呼吸顿时停止,这一瞬间他感觉窒闷难当。弘化留守府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实际就是西北军的统帅部,假如元弘嗣参与叛乱,那么他在短短数天内就能杀到西京长安,如此则京都必失。
“还有谁?”
“左翊卫将军赵元淑。”
裴世矩头眩目晕,下意识地抓紧了伽蓝的手。葛公赵元淑是皇帝的亲信,次东征以左翊卫将军领三侍亲卫军主掌宿卫,这次东征皇帝更是授其重任,命其留守临渝宫,镇戍临渝关。临渝关的位置就在现今山海关附近,是连通幽燕和辽东的咽喉要道,假如赵元淑参与叛乱,那么他只要封锁临渝关,切断粮道,断绝皇帝、中枢大臣和整个远征军的退路,国祚必定易主,王国必定颠覆。
杨玄感现在在哪?在黎阳,在中土的中心位置,在黄河和运河的中心交汇点,居中调度粮草辎重。假如他是叛乱首领,那么他正好可以居中调度,掌控全局。
裴世矩相信了。中枢核心层面的各个势力非常强大,权争也是极其可怕,每个国策每个制度的背后都是皇帝和各方势力之间的激烈博弈。现今皇帝不顾一切劫掠世家权贵的权力和财富,矛盾已经完全白热化,东征匪夷所思的失败就是矛盾爆发的结果,而这已经让皇帝和他的追随者们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眼前到处都是敌人,即便想报复,想打击,想阻御敌人的再一次袭击,急切间却是无从下手,无从防范。伽蓝的消息让裴世矩马意识到了一场狂风暴雨正扑面而来,他知道伽蓝肯定没有证据,不管伽蓝如何探知到的这一消息,以他的身份和实力都不可能寻到证据,但这种事不需要证据,只要存在潜在的危险,那就坚决扼杀,毫不留情,毫不犹豫。
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位青袍掾史出现在园门处,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裴世矩两刻时间已经过去,要去处理公务了。
伽蓝松开手,后退两步,躬身为礼,“明公……”
裴世矩举手打断了伽蓝的话,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冲着那名掾史微微挥了下手,“再延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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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骑虎难下
这位青袍掾史是裴世矩的门生,追随裴世矩很多年了,认识伽蓝,更惊讶于伽蓝的“死而复生”,现在看到裴世矩不但迫不及待的召见伽蓝,还延长了交谈时间,撂下一堆紧急公务置之不理,马意识到两人交谈的内容非常重要,甚至超过了两天后皇帝的御驾东行。
青袍掾史长期待在裴世矩身边,出入中枢,眼力当然不同凡响,更能掂量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所以稍一错愣后,当即退到园门外,却并没有立即离开,似乎要等待裴世矩发出新的指令。
伽蓝知道自己这步棋赌对了,像这种危言耸听的话放在平日说出来未必达到预期效果,但现在皇帝到了临朔宫,很快就要赶赴辽东,皇帝抵达怀远镇之日,也就是攻击开始之时,战斗一旦打响,皇帝骑到了“虎背”,那就身不由己,想下都下不来了。裴世矩必须考虑可能存在的风险,就算他不相信杨玄感要造反,也要防患于未然,以免措手不及,船翻舟覆。
伽蓝平静如水,前再次扶住裴世矩的手,做搀扶之势。裴世矩心神激荡,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但心情异常沉重,双脚重若千钧,再也无力迈动。
“消息从何而来?”
“伊吾道一战后,西北局势大变,除了长孙恒安入主老狼府外,尚有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元弘嗣是伊吾道一战最大的受益者。元弘嗣在东征开始之前是涿郡太守,并奉旨到山东东莱督造战船。伊吾道一战后,他从涿郡太守调任弘化留守,从幽燕调到了西北。”
“此事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古怪。东征的预期是摧枯拉朽一般灭亡高丽,就如当年西征摧毁吐谷浑。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功勋唾手可得,人人都能加官升爵。以元弘嗣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获得一份不菲的功绩,但他竟然放弃了,在东征开始之前离开了东北,调到了无功可拿的西北,为什么?在所有人都想方设法抢着去辽东战场的时候,他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元弘嗣是关陇虏姓第一世家,又是涿郡太守,又为东征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在开凿永济渠、修筑临朔和临渝行宫以及督造水师战船过程中都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不少人弹劾其为政苛酷,但皇帝尚不至于卸磨杀驴,为了这些小事在东征之前就把他赶到西北。所以,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伽蓝看了神色肃穆的裴世矩一眼,继续说道,“兄弟们不能白死了,我们要报仇。黑鹫就一直在暗中探查,首要目标就是元弘嗣,结果发现了一个关键人物。”
裴世矩顿时关注,目光如炬。
“蒲山郡公李密。”
裴世矩略略思索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恍然之色,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
“庙堂高高在,权争无处不在,对于位者来说,我们就是微不足道的草芥蚁蝼,为了争权夺利,他们可以任意践踏我们,摧毁我们。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还有仇恨,为了仇恨,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黑鹫决定去长安,于是,他到了突伦川。”
“除了你们俩,还有多少人活了下来?”裴世矩突然问道。
“除了我们俩,还有六个兄弟活着。”伽蓝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愧疚,“明公,这都是某的错,辜负了明公的信任……”
裴世矩摇摇手,无心追究当年之事,更不想归罪于伽蓝。
伽蓝和西北狼终归是西北那盘棋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那盘棋裴世矩下输了,之所以输,是为了中土这盘大棋,舍小求大,有得必有失,利益交换,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也很愧疚,无法向伽蓝解释,不过现在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他忽然意识到,假如杨玄感真的要叛乱,那么当年那盘棋他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没有面子,他当了。
很显然,当年那场权争,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权贵,真正的目的是为叛乱做布局。元弘嗣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勋,调任西北弘化留守,实际就是冲着西北军去的。关陇人控制了西北军,随时可以杀进长安,而京畿又是关陇人的根基之地,一旦杨玄感举兵叛乱,西北军一泻而下,关陇人乘势倒戈,长安必失。更要命的是,皇帝远在辽东战场,鞭长莫及,等到皇帝接到消息,然后再撤军,再去平叛,那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估计东都洛阳都已经失陷了。
当初中枢很多人以为元弘嗣只是贪图丝路利益,所以宁愿不要辽东战场的功勋也要去陇右喝西北风,后来东征失败了,又有不少人羡慕元弘嗣的运气好,认为他当初的选择很明智,侥幸逃过了一场劫难,否则元弘嗣也免不了有兵败之耻、除名之祸。由此再回头看看东征,元弘嗣根本不是运气好,而是以杨玄感为首的一部分关陇权贵早就知道东征要失败,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辽东战场送死。
东征失败肯定要归咎于朝堂各势力之间的激烈权争,大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不惜牺牲帝国利益血腥厮杀,而东征失败利益损失最大的就是以皇帝为首的以山东和江左权贵为主体的改革派,其次就是以于仲文为首的一部分把持军权的关陇权贵保守派,双方斗了个两败俱伤,像内史令元寿、纳言杨达、兵部尚段文振、工部尚宇文恺、检校左翊卫大将军观德王杨雄等帝国中枢重臣就在东征途中陆续病故。东征致使帝国损失了三十万将士,又失去了一批柱国之臣,帝国因此血流满面,伤痕累累,而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在第二次东征之际,不得不从京畿抽调军队,同时让少年皇孙留守西京和东都以确保两都安全,又让诸如杨玄感、斛斯政、李子雄、赵元淑等关陇人承担重任,或掌机要,或督粮,或统军,大权旁落于非亲信大臣之手。
假如以杨玄感为首的一部分关陇权贵要篡位谋国,早早开始布局,那么东征决策的拟制和通过,东征过程中各派系之间的激烈争斗,东征大败,其背后都有他们的“黑手”,最终他们不但“渔翁得利”,还顺利完成了篡国的全部布局,如今布局已成,就等着皇帝赶赴辽东战场指挥作战了。可以预测,当东征激战正酣之时,必定就是篡国开始之期。
这是真的吗?是谁谋划了这惊天阴谋?当今天下,又有谁具备这等逆天的才智?
裴世矩一向很自负,在他看来没人具备这个才智。有野心的当然想篡国,当然要谋划要布局,但最终成功者寥寥无几,原因无他,就是没人能像神仙一样准确预测未来,准确把握局势的发展,所以谋划是一回事,能否实现又是一回事。
谁敢预言东征会失败?据裴世矩所知,也就伽蓝“大放厥词”。伽蓝根本不了解中土、不熟悉中枢,更不知道辽东局势,纯粹就是自以为是的胡说一气,所以当初裴世矩一笑置之,即便是现在,他还是认为伽蓝预言的成功很大程“碰巧”,就像一个幼儿猜大小,猜不中正常,猜中了就是瞎碰。既然没人敢预言东征失败,那么即便杨玄感等人有心篡国,也不会设计一个近乎完美的布局,而今日杨玄感的布局近乎完美,这只能说是运气。大凡篡国成功者,运气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现在看来杨玄感的运气很好,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篡国,实际他已经拥有了篡国的大布局,只要他决心篡国,掀起一场大风暴,那么即便摧毁不了杨氏国祚,也能重创帝国。
“在且末水畔,某和熊霸从阿柴虏手中救了一群流配刑徒,他们是一家人,家主是河东三凤之一的鸑鷟欲ez惑薛德音。”
伽蓝这句话当即引起了裴世矩的重视。
他对伽蓝走出突伦川之后的事了解很多,河西卫府的冯孝慈一次次奏,其后又与老狼府的长孙恒安联合奏,其中关于伽蓝、西北狼、昭武屈术支、突厥人、铁勒人、楼观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事情都有详细呈述,皇帝正是看到这些奏章才赦免了伽蓝,将其钦点骁果军,但所有奏章中都没有提及薛德音。
薛德音本人的名气很大,河东三凤之一,很了不起的声名。薛德音的父亲薛道衡翰泰斗,虽然薛道衡是山东高齐旧臣,但他与先帝时期的中枢重臣高颎、苏威、杨素、牛弘等人的关系都非常好,尤其与杨素更是知己之交,两人互和诗赋不但传唱中土,还留下一段文翰佳话,所以薛道衡在帝国的仕途很不错,一度得到先帝的器重,就连当时的太子杨勇都奉其为宾,执弟子之礼。薛道衡了太子杨勇的“船”,成了忠实的太子党,结果太子失势后,他遭到了打击,流配岭南。
今继位大统后,初始还想重用薛道衡,甚至打算授其秘省秘监的高位,哪料薛道衡是坚定的保守派,并利用他的德高望重联合一帮权贵大臣旗帜鲜明地反对和抵制今的改革大计,最终激怒了今,假借御史大夫裴蕴之手,将其一杀了之。
薛德音是父亲薛道衡的忠实追随者,他与杨玄感是莫逆之交,同时也是太子党。
太子党大都是关陇权贵官僚的子弟,虽然经先帝和今的一次次杀戮和打击,但其主要力量却顽强地保留了下来,这些主要力量就是大世家的子弟,比如蒲山郡公李密,他是八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才学渊博,闻名两京,之所以一直未能进入仕途,就是因为他是太子党。大业初李密曾在禁卫军做校尉,但旋即被今点名赶了出去,永绝于仕途。正因为李密没有官职,没有前途,就挂着一个蒲山郡公的爵位混吃等死,所以他是一个纯粹的世家郎,可以随意交,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他有充足的条件“结党营私”。像李密这样的世家郎在京城不是少数,于是在他们不懈奔走下,太子余党始终存在于黑暗之中,不但没有崩溃,反而愈发牢固,并影响着长安乃至整个帝国的局势。
李密有一帮至交好,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其中就有杨玄感、斛斯政、元弘嗣、赵元淑等人。薛德音在没有流配之前也与李密过从甚密。世家子弟代有姻亲,有嫡庶之分,有分支堂口之分,又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关系错综复杂,今天或许还在一起饮酒高歌,明天就变成生死仇敌了,所以明知李密养客礼贤,交四海,但谁也不敢说他有“结党营私”之嫌。
从薛德音想到李密,又从李密联想到杨玄感、斛斯政等人,裴世矩对伽蓝所说愈发肯定了三分。
接下来,伽蓝把有关薛德音的一些秘密,把楼观道、陇西李氏和关中长孙氏联手寻找薛德音的事情,把河西豪望李轨到龙勒府一带寻找并接应薛德音的事情,把自己和楼观道、陇西李氏所做的交易,事无巨细,统统告诉了裴世矩。
伽蓝为了说服裴世矩,在一些细节稍稍做了改动,而改动的重点就是把获知杨玄感阴谋叛乱的消息归功于楼观道。这场席卷中土的大风暴马就要爆发了,裴世矩根本来不及寻求楼观道的帮助以辨明事情的真假。
其次,伽蓝告诉裴世矩,楼观道和陇西李氏之所以透露这个消息,是希望与裴世矩联手,力争提前做好准备,在这场风暴中各取其利,而自己就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楼观道要想从中获利只能依靠世家权贵,而以陇西李氏为主的一部分关陇权贵显然实力不够,同时,裴世矩一系的力量也不足以抵御这场风暴,更不要说伺机取利了,所以双方都需要盟。双方结盟,有利无害。
其三,薛德音就在军营,是个强有力的证据,不过薛德音远离长安三年多了,即使曾经参与了杨玄感的篡国谋划,但三年后的今天,中土局势大变,昔年的谋划早已“改头换面”,薛德音的证词即便有一些作用,在今日形势下却是反作用。
裴世矩绝对不会愚蠢到让薛德音在皇帝面前告发杨玄感,那简直就是侮辱皇帝的智慧,就是把自己推绝路,就是敞开胸怀让对手一刀砍死自己,所以,薛德音和他所知的一切,目前只能有助于说服裴世矩相信杨玄感要叛乱,让裴世矩预感到危机正在呼啸而来,让他为了阻止或者化解这场危机立即开始一系列谋划。
裴世矩一直不说话,默默倾听。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是相信了,还是不相信。
伽蓝拿出了最后一招,“明公,某若想见到你,只能恳求薛大将军代为传讯,但薛大将军以为你抛弃了某,如果没有特殊理由,他不会在第一时间代某传讯,所以某只好把薛德音带到了大将军面前。”
裴世矩白眉微掀,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当前形势特殊,第一次东征大败,第二次东征已经开始,各方矛盾异常激烈,朝野下气氛紧张,皇帝和中枢已经没有退路,这时候假如自己没有详实证据,贸然弹劾杨玄感等一帮大臣,说他们阴谋叛乱,其结果可想而知,第二次东征肯定要延迟,如果延迟两个月,今年东征就只有取消,因为辽东冬天来得早,延迟两个月攻击时间就不够了。皇帝和中枢肯定不愿意耽误东征大计,所以皇帝和中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拿下,弹劾者和被弹劾者都拿下,先关起来,东征结束了再慢慢清算。如果东征再次失败,大家都得为二次东征的失败陪葬,反之,如果胜利了,就算查实了杨玄感等人,把他们杀了,自己也完蛋了,对手会疯狂反扑,必定置自己于死地。
还有一种可能,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个骗局,是个陷阱,是个阴谋摧毁自己一系的暗器,对手就等着自己掉进陷阱,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禀奏皇帝,然后自绝死路。
总之一句话,于公于私,现在都不能禀奏皇帝,如果此事是真的,必须拿到详实证据,如果是假的,也要拿出对策,把对手逼出来。
裴世矩暗自喟叹。没想到伽蓝带给自己一个天大的麻烦,有心置之不理,但薛世雄知道了。薛世雄做为右候卫大将军,可以佯装不知,但他必须考虑隐瞒不报的后果,假如这件事是真的,杨玄感真的叛乱了,并导致第二次东征失败,那么伽蓝前来报讯的消息一旦泄露,薛世雄就完了,皇帝不会放过他,甚至可能做为叛逆的共犯诛杀全族。
薛世雄肯定要奏报皇帝,否则今夜他不会亲自把伽蓝送过来,他送伽蓝过来是假,与自己商量对策是真。
裴世矩缓缓转身,冲着站在园门外的青袍掾史招招手。青袍掾史急行而至。
“所有公务,推迟到寅时初处置。”
“请薛大将军到园中一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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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阁老之谋
裴世矩寒意层生,艰难举步。伽蓝小心搀扶,明显感觉到裴世矩身心的沉重。
裴世矩权衡良久,寻不到退路,唯有一力担当。
楼观道和陇西李主动与伽蓝妥协,并暗中帮助伽蓝把薛德音送出了河西,这实际就是有意把自己拖下水,逼着自己与他们结盟携手。伽蓝把薛德音送到薛世雄面前,也是同样的意思。假若自己置若罔闻,置之不理,楼观道和陇西李,还有薛世雄,都会想方设法通过其他渠道把这个消息奏报皇帝,结果自己肯定陷入被动,甚至可能失去皇帝的信任。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正因为伽蓝对自己的忠诚,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无论在西北还是到了幽燕,他都始终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所以他竭尽所能保证薛德音的安全,又主动接受了楼观道和陇西李的交易条件,并把薛世雄拉了这条“船”。假如这三股势力因此而结盟携手,并在这场风暴中各取其利,那么必将改变朝堂局势,影响中枢决策,甚至影响到未来帝国的政局。
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当然,前题是杨玄感正在密谋叛乱,没有这个前题,自己也就无法从结盟中获取最大利益,相反,自己是做了冤大头,给两个盟利用了,让他们借助自己的力量大获其利,尤其是倍受皇帝压制的楼观道和陇西李,正好乘机摆脱困境,这是自己所无法忍受的事情,由此来倒推,足以证明楼观道和陇西李假借伽蓝和薛德音之嘴向自己透漏的惊人消息有着非常高的可信度。
假如可信度很高,以杨玄感和李密为首的、以杨氏力量和太子余党为主体的一部分关陇权贵,正在密谋叛乱篡国,而现在又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么这就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可以好好利用,好好谋划,争取利益最大化,不但让自己和盟受利,还要让皇帝和中枢受利,更要让帝国大受其利,从而推动帝国改革的车轮滚滚前进,让帝国迅速走向繁荣和强大。
裴世矩一旦决定担当这件事,马就搁置其弊端,尽可能扩展其利益,由此信心大增,豪气顿生,义无反顾。
裴世矩的眼神渐渐坚毅,脚步渐渐轻松。伽蓝再一次感觉到了裴世矩内心世界的变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策,心中暗喜,热血奔腾,一瞬间竟有血脉贲张之感。假如裴世矩以雷霆之势摧毁了杨玄感和李密等叛党,阻止了即将爆发的大风暴,帝国是不是会改变前进的方向?芸芸苍生是不是就逃过一场死亡浩劫?
“记得你去突伦川之前,委托薛大将军给某送了封信。”裴世矩转头看了伽蓝一眼,目露嘉赏之色,“给你说中了,东征以惨败而告终,绝无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你知道,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即便位高权重,也无力阻御咆哮的洪流。”裴世矩当初根本不相信伽蓝的“厥词”,但就算他相信了,在当时形势下,他假如“众人皆醉我独醒”,“标新立异”地提出反对意见,最终肯定是被皇帝和支持东征的大臣一脚踢出中枢,甚至直接踢回老家。
“二次东征在即,你不远万里,历经艰辛,从突伦川赶到某身边,某很高兴。”裴世矩终于说了一句让伽蓝感动的话,事实这句话也就意味着裴世矩再一次接受了伽蓝。
“伽蓝,你说说,二次东征,有几分胜算?”
伽蓝脚步顿滞,立即猜到了裴世矩的打算,眼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慌乱,一丝茫然。
裴世矩非寻常人,大智慧者有大气魄,过去辅佐先帝开国如此,辅佐今平陈如此,经略西土如此,推动改革也是如此,以他的权势、谋略和智慧,为了利益最大化,他会竭尽所能去辅佐皇帝东征,而不会竭尽全力去对付杨玄感和李密等叛逆。在杨玄感叛乱这件事,他已经掌握了先机,控制了主动,摧毁对手易如反掌,所以他会在化解这场危机的同时,继续辅佐皇帝远征高句丽,要赢取两个战场的胜利,继而一举扭转乾坤。
裴世矩是中枢重臣,是主宰帝国命运的当朝“五贵”之一,他站在巅峰俯瞰这个世界,思维、眼界、气魄等等迥异于常人,他知道以杨玄感为首的叛逆在此刻发动叛乱将对帝国造成何种危害,但这种危害,与二次东征的胜利以及这场胜利对帝国政局所造成的影响相比,两者悬殊太大。裴世矩首要考虑的是国政,是皇帝和中央的威信,是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是新政的推进,是帝国的未来,所以,东征在他心中,绝对是第一位,是主要的,平叛是第二位,是次要的。
自皇帝和中枢决定东征并调集国力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适逢大河两岸遭受百年罕见的大水灾。在东征和救灾之间,皇帝和中央选择了东征优先,结果赈灾不力,饿殍遍野,灾民揭竿而起,暴乱席卷大河南北。去年东征穷竭国力,国内却再遭罕见大旱灾,皇帝和中央的对策依旧是东征优先,结果灾情加重,各地叛乱成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各地暴乱迭起的同时,各地官府也开始了血腥镇压,从河北、河南、山东、两淮等重灾区的奏报来看,局势还在控制之内,各地盗贼的叛乱尚未动摇到帝国之根本。
只要把杨玄感的叛乱扼杀在萌芽状态,或者把叛乱规模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那么东征胜利后,大军可自北向南,一泻而下,到时不要说杨玄感了,就是大河两岸的暴民,都将一扫而尽,如此则大事可定。
裴世矩全力东征的想法并没有因为杨玄感可能举兵叛乱而受到丝毫影响。他要东征,全力东征,摧毁高句丽,赢取东征的胜利,赢取政治的全面胜利。
伽蓝踌躇良久,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提醒裴世矩。
“辽东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就有可能下雪,大雪一下,粮草辎重的运输就极度困难,假如大军未能在九月底之前攻克平壤,摧毁高丽,东征必然失利。也就是说,大军最起码要在六月和七月间渡过鸭绿水,给攻打平壤赢得足够时间。大军过了鸭绿水,水师也应该抵达目的地了。假如这时候杨玄感发动叛乱,切断永济渠,断绝东征大军的粮道,那么大军就只有撤退,如此东征则再一次失利。”
伽蓝望着裴世矩,言辞恳切地说道,“二次东征就算无功而返,也是一场大失败,这将给皇帝和中枢以致命一击。”
裴世矩白眉紧皱,语气平淡,“在你看来,没有胜算?”
伽蓝摇头,“攘外必先安内,劳师远征更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保证,现如今国内叛乱迭起,粮道存在断绝危机,哪来的胜算?”
这句话算是说得很严重了,但裴世矩不以为意,“第一次东征我们是败了,但高句丽人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三十万军队的损失对我们来说的确很大,但我们国力强盛,这点损失实际不算什么,反观高句丽人实力孱弱,其惨重损失已经动摇了它的根本。我们之所以马发动第二次东征,原因就在如此。乐观估计,四月底大军可以渡过辽水,五月底渡过鸭绿水,六月底就能拿下平壤。至于你的担心是不必要的,某既然知道了杨玄感要阴谋叛乱,自有办法将其扼杀,以确保粮道畅通无阻。”
裴世矩的自信源自实力,伽蓝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有闭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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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世雄匆忙而来。
伽蓝从西北带来的机密消息对薛世雄而言也是个天大的麻烦。
当年杨素权势太大,遗留下来的实力也太过强悍。皇帝初始也是拉拢利用这股势力,但随着杨素病故,杨玄感迅速崛起,皇帝的新政越来越危害到世家权贵的利益,双方渐行渐远。杨玄感的势力在长安是一个“庞然大物”,皇帝一直想方设法予以遏制和削弱,而杨玄感在表明支持皇帝改革,支持皇帝东征,但暗地里却在鼓动地方势力对抗中央,唆使军中将帅保存实力打击异己。
这些事皇帝可能不知道,毕竟他身边的亲信大臣也不敢随意弹劾杨玄感。中枢各势力虽然斗争不止,但利益最大化的最佳办法还是力求在平衡中进行利益交换,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到迫不得已一般也不会轻易挑起战事,免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第一次东征,帝国内外受损,台阁大臣有病死的有罢黜的还有杀头的,军队统帅更是换了一大批。有人倒霉就有人走运。杨玄感就属于走运的,因为台阁和军队需要补充高级官员,他这一系很多受到压制和打击的权贵官僚纷纷东山再起,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功勋元老级统帅李子雄。
薛世雄虽出身世家,少年从军,但自周到隋,一直名声不显。先帝时,薛世雄袭父爵,累迁仪同三司、右亲卫车骑将军,也就是个四品的禁军武官职。不过,薛世雄曾在江左统军,与时为扬州总管的今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后来又随今出塞北征,算是今安置在军中的一员大将。今继承大统后,薛世雄“大放异彩”,为皇帝南征西伐,先后出任右监门郎将,右翊卫将军,玉门道行军大将。东征失败虽遭免职,但旋即再次起用,出任右候卫大将军。
薛世雄“大器晚成”不是因为功勋高,而是因为他站队站对了,假如他像高颎、柳述、薛道衡、贺若弼等人一样支持太子,早死了。薛世雄既然是今的亲信大臣,因今的器重而功成名就,自然忠诚于今,自然遭到其他派系的敌视,尤其皇帝的改革越来越危害到世家权贵的利益之后,这种敌视越来越严重,薛世雄不得不行事低调一些,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过去薛世雄不是杨素一系,倍受打压,现在他对杨玄感一系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双方时有“摩擦”,这时候,伽蓝突然送给他打击杨玄感一系的“大礼”,他当然高兴,但凭借他的实力,即便有皇帝做靠山,一旦双方“开战”,杨玄感一系固然损失惨重,他这一系也会伤痕累累,得不偿失。
“礼物”的份量是很重,可惜非薛世雄所能承受,好在伽蓝已有谋划,不但有陇西李氏的助力,还要把权势最大的裴世矩推出来“扛大旗”。假如三股势力结盟携手,不敢说稳操胜券,最起码有了五成以的胜算。
裴世矩深夜相请,足以说明这件事已经成功了一半。薛世雄兴冲冲而来,恭恭敬敬致礼。从爵位来说,薛世雄是郡公,裴世矩是县公,都是从一品;从官职来说,右候卫大将军是正三品,黄门侍郎则是从三品,裴世矩的品秩还低一级;但从权力来说,卫府大将军和门下省的副官长黄门侍郎就差了太远,正好裴世矩的年纪又大,所以薛世雄恭敬一些,把礼数做足,也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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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很自觉地退下,到园门外站岗放哨去了。那位青袍掾史知道伽蓝肯定从西北带来了重大消息,但他位卑权轻,不敢打听,闭紧了嘴巴,仅仅给了伽蓝一个问候的笑脸。
两位老人在夜风中并肩而行,道了几句寒暄后便聊起了家常。
裴世矩久在中枢,自先帝到今,二十多年了,资历太老,相比起来,薛世雄就是朝堂新贵了,而且还是军中新贵,心理的差距比较大。好在两人曾在经略西土的过程中有过亲密无间的合作,又同是皇帝近臣利益相近,所以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否则两人根本不会走在一起,更不会有今夜密议。
关系归关系,现如今两人一个是中枢门下省的副官长,一个是卫府大将军,依惯例要尽量避免私下会晤,尤其像这种深夜相聚更是大忌讳。在这之前,两人也就在大朝会或者在一些特殊场合见一面,而且基本没有私下交流的机会。
或许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关系,两人的家常聊了不少时间,从父母、妻妾、子女一直聊到孙子、曾孙子,笑声不断。
“陛下要在临朔宫休息两天。”裴世矩不动声色地说道,“唐公随驾,明天应该有空,大将军可寻个借口拜访一下。”
薛世雄犹豫了片刻,问道,“阁老,此事可信?”
“这不重要。”裴世矩的脸露出一丝浅浅笑纹,“陛下对楚公杨玄感很关注,一直在寻找合适时机。”
薛世雄颔首不语。裴世矩的决断很快,决心很大,估计天一亮就要去禀奏皇帝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夜门下省的副官长与一个卫府大将军在皇帝行宫秘密会晤,怎能瞒得过皇帝?自己亲自送伽蓝进宫拜见裴世矩,实际就是逼迫裴世矩当机立断。还好,从裴世矩的言行来看,他也“笑纳”了伽蓝的礼物,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逼迫而恼羞成怒。
“阁老,东征是否继续?”薛世雄再问。
“东征之计不可改。”裴世矩斩钉截铁。
薛世雄暗自叹息,心头掠过一团阴影。皇帝和中枢决心要赢取二次东征的胜利,一则国内形势需要,二则这一次肯定稳操胜券,因为高句丽人给打得奄奄一息了,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给它雷霆一击,高句丽必定灰飞烟灭,所以,就算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要篡国,皇帝和中枢也绝会停止东征的步伐。
既然东征继续,那么就不能仓促下手抓人,因为皇帝身边和中枢内部肯定有杨玄感的同党,消息一旦泄露,杨玄感切断粮道,李子雄和元弘嗣同时举兵,一东一西攻击两都,国内必定大乱,东征只有放弃,这是皇帝和中枢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为保证东征,首先就要稳住叛逆,逐一解决敌人。威胁最大的就是李子雄和元弘嗣,这两人必须先拿下,先把水师和西北军牢牢控制在手。这两人一拿下,消息传到杨玄感耳中,他必定知道事情败露,马就会举兵造反,切断粮道,所以还要秘密遣人到东都洛阳,让东都做好平叛准备,同时想方设法把杨玄感骗到洛阳以便抓捕。
现在李子雄在山东东莱,元弘嗣在西北弘化,杨玄感在河北黎阳,就算皇帝和中枢三管齐下,三个地方同时下手,但因为三地路程不一,三地局势不一,三人的警觉性和造反的决心也不一样,只要其中一个地方出错,必定引发大乱。元弘嗣手有西北军,李子雄手有水师,都是几万人的军队,一旦叛乱,危害性太大,唯有杨玄感手军队不多,而且都是地方镇戍军,最多一两千人,战斗力有限,即便造反了,短期内也不会形成太大危害,只待洛阳的留守大军杀到黎阳,杨玄感必败无疑,如此粮道可畅通无阻,东征可继续进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拿下李子雄和元弘嗣,如此则大事可定。
但以计策都是基于有证据证明杨玄感正在阴谋叛乱,基于皇帝已经认可此事并着手进行平叛的基础,然而,现在缺乏的就是证据。
空口无凭,尤其在二次东征已经拉开帷幕的形势下,奏弹劾对手阴谋叛乱,激化中央矛盾,挑起朝政,等于是伸着脑袋给人砍,自寻死路。为了帝国和皇帝的利益,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不是智者所为。裴世矩还没有老糊涂,薛世雄更不会自毁前程。
“阁老,明天如何回复陛下?”
“先控制西北。”裴世矩的声音沉稳有力。
薛世雄即刻明了。关中是大隋的根基,根基不容有失。西北军距离长安太近,弘化方向的西北军数天之内就能杀到城下,而此刻皇帝远在辽东战场,相距数千里之遥,这会让关陇的权贵官僚们因为距离而不再畏惧,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侥幸和投机之念,不出意外的话,长安会倒戈,关中会沦陷。关中沦陷,叛乱者进可以杀出关外,占据洛阳,横扫中原,退可以据险而守,割据自立,分裂中土,如此则帝国分崩离析,生灵涂炭。
相比起来,东莱水师就没有这样可怕的足以动摇帝国根本的危害,一则东莱距离东都太远,况且只有一条水道可通,二则东都洛阳位于中原,战略地位重要,政治地位却不及长安,其失陷之后对帝国的冲击力也不如长安,其三水师统帅是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副帅是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两人都是江左人,部属也是江左人,而江左人与关陇人矛盾激烈,所以李子雄即便造反,也很难杀了来护儿和周法尚,更不要说控制整个水师了,这样一来李子雄手中只有他自己的卫府军,稍有异动必定引来来护儿和周法尚的围杀,退一步说,就算李子雄击败了来护儿和周法尚,成功地杀到了洛阳城下,他面对的还有数万东都留守军,攻克洛阳难于登天。
在元弘嗣和李子雄之间,当然是先行拿下元弘嗣。
“计将安出?”薛世雄不得不问,因为天亮后裴世矩就要去禀奏皇帝,如何禀奏?怎不能空口无凭地告发杨玄感要造反?
“天亮后,大将军派人把昭武屈术支送到鸿胪寺。”
裴世矩没有直接回答,但薛世雄却估猜到了裴世矩的计策,那就是以昭武屈术支引出西北局势突发巨变背后的隐秘,由这个隐秘推断出弘化留守府在西土策略的失误。目前且末丢失和鄯善的名存实亡,以及吐谷浑人正在进行的大举反攻,都需要人出来承担责任,更需要一个能臣良将去西北主持大局,比如出面与突厥人谈判维持盟约,阻御吐谷浑人的复国大计,帮助昭武屈术支重返康国,等等,而元弘嗣显然不是最佳人选,必须调离。
西土局势的变化,是在裴世矩放弃对西土外事的控制权之后,所以裴世矩完全可以借助昭武屈术支一事,向政敌展开猛烈“反攻”,向元弘嗣发难,乘机把元弘嗣赶出西北,先斩断杨玄感的“右臂”。
“某愿助阁老一臂之力。”薛世雄当即做出承诺。要想把元弘嗣赶出西北,就必须在朝堂掀起一场狂风暴雨,让皇帝感受到重压,感觉到危机,然后皇帝才会快刀斩乱麻,马解决问题。
“请唐公也出一把力。”裴世矩说道,“条件是,唐公可以出任弘化留守,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唐公到了西北,正好有助于楼观道经营西北,算是还了楼观道一个人情。”
一句话就决定了唐国公李渊的命运,这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但以裴世矩的权势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事。当朝“五贵”,宇文述控制军队,裴蕴掌监察大权,苏威、虞世基和裴世矩掌机要决策,其中又以虞世基和裴世矩最得皇帝信任,所以决定一个正四品卫尉少卿的前途对裴世矩来说易如反掌。
“元弘嗣因罪调离,河西卫府也要受到连累。”裴世矩提醒了薛世雄一句,那意思很明显,河西卫府的冯孝慈和王威都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他可以照拂一二。
裴世矩躬身致谢。先前他曾接到冯孝慈和王威的信,两人预感西土局势日渐艰难,前途黯淡,有意调离,恳求老帅相助。乘着这个机会,裴世矩也就不客气了,直接提出条件,请裴世矩把冯孝慈和王威调离西北。
裴世矩求之不得了,两人一拍即合。把三个隶属不同派系的西北军统帅一起调离西北,隐蔽性更好,操作性更强。
“东莱那边呢?”薛世雄问道,“荣公来护儿虽是楚公杨素的老部下,但与李子雄一向不和,可以利用。”
裴世矩笑着摇摇手,“李子雄德高望重,在军中深孚众望,这种人还是放在陛下身边最为妥当,最好是让他统率骁果军到战场冲锋陷阵,必定挡者披靡。”
薛世雄大为敬佩,若论权争谋略,当今天下能与裴世矩相抗衡者,当真是屈指可数。李子雄一旦回到皇帝身边,虎入樊笼,再无威胁,只有挨宰得份了。
“黎阳怎么办?”
裴世矩眉头深皱,半晌无语。黎阳是东征粮草的第一中转大站,黎阳若失,粮道断绝,东征危矣。断个十天半月前线还能支撑,但假如断个二十天,东征大军的粮草必定难以为继,只有后撤,其后果不堪设想。
薛世雄看到裴世矩也是一筹莫展,无奈苦笑,“如果有证据就好了,就可以直接禀奏陛下拿下杨玄感。”
“两天后陛下就要北辽东。四月底之前,陛下肯定要率军渡过辽水。”裴世矩摇摇头,“我们的时间太少了,必须想个办法拿到证据,即便是诬陷也在所不惜。”
诬陷?谁敢诬陷?薛世雄蓦然想到了伽蓝,想到了伽蓝离开西土的本意,眼前顿时一亮,“阁老,你知道伽蓝为何离开突伦川吗?”
裴世矩立即明白了薛世雄的意图,白眉舒展,抚须而笑,“好计,好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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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帝国为何没有皇储?
第九十七章帝国为何没有皇储?
裴世矩和薛世雄并没有深入交流,这倒不是因为薛世雄有所忌惮或者保留,而是因为现在的薛世雄仅仅是卫府十二大统帅之一,仅在军方有一定的话语权,距离中枢核心有相当的距离,所以这件事肯定要以位高权重的裴世矩为主,整个谋划都要由裴世矩来拟制,至于如何具体实施,裴世矩不会告诉薛世雄,两人之间的信任有限,关系更没有到亲密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所以薛世雄只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又如何从中取利就行了。
事情还没有开始,当然没有利益瓜分,只有打倒杨玄感一系后,才会论功行赏瓜分利益,不过为了联手打倒杨玄感,裴世矩理所当然要给自己的盟友加持实力,比如让卫尉少卿唐国公李渊去西北代替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府,比如给薛世雄的一些得力部下适当调整一下位置。
薛世雄当仁不让,该提的、能提的、想提的条件统统提出来。他和裴世矩见面的机会非常少,或许今夜过后直到杨玄感倒台,两人都不会再有机会面对面地交谈了。裴世矩是中枢核心,薛世雄是卫府统帅,李渊是台阁官长,都是从三品以上的大官,这种层面的接触极度敏感,上至皇帝下至御史,眼睛都睁得大大得盯着,唯恐权贵们在背后“结党营私”,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大家都不会冒着被御史弹劾的危险进行私人性质的会晤。
薛世雄提出来的最主要条件就是在这次东征中,他要出任先锋军的统帅,也就是说,他要指挥大军第一个杀进高句丽腹地,第一个杀到平壤城下,抢到灭亡高句丽的最大功劳。
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高句丽不堪一击了,这次是真的不堪一击了,高句丽的国力在去年的大战中消耗殆尽,就算它全民皆兵,还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但粮食肯定不够吃。去年高句丽的田地基本上颗粒无收,今年还没有耕种战争又开始了,所以这一战高句丽必败无疑。当然,不排除奇迹发生的可能,而高句丽的奇迹皆源自大隋人的拱手相送。去年帝国大败的直接原因就是先锋军内讧,正副统帅宇文述和于仲文针锋相对大打出手,九个军的统帅也是各成一系,一盘散沙。
这次皇帝和中枢是不是吸取了教训?没有,相反更乱了。皇帝和中枢为了控制军队,为了最大程度地集中兵权,在各军统帅的配置上一如既往,派系林立。大军第一统帅还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而第二统帅则是宗室悍将上大将军杨义臣。
杨义臣声名烜赫,是帝**方少壮派领袖级人物,同时也是皇帝最为忌惮的宗室大臣,他的出现不仅仅意味着皇帝开始重新起用宗室大臣,也宣告皇帝开始着手确立皇储,而这引起了政局的剧烈动荡,其对帝国未来局势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
从古至今,宗室既是维护皇权和王国的最基本力量,也是王国纷乱甚至崩溃的最大祸源,但自秦汉两晋到南北朝,宗室始终是朝堂上的一支重要力量,也是皇帝和非宗室权臣心中永远的痛。
先帝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独孤伽罗,独孤伽罗生了五个儿子,在先帝看来,一母所生的儿子总不至于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吧?结果他刚刚闭上眼睛,今上就把大哥废太子杨勇杀了,而老五杨谅则举兵造反。还算今上顾惜兄弟之情,抓到老五后,把他除名为民,禁锢终生。同样禁锢禁中的还有老四杨秀,不过把老四贬为庶民并禁锢的是先帝,与今上无关。还有一个老三杨俊,是个好孩子,生性仁爱,崇敬佛道,本想皈依佛门做沙门,但被先帝阻止了,非要他去建功立业,做宗室王。杨俊很听话,干得也不错,但后来生活奢靡,大肆挥霍,这严重触及到了先帝的底线,结果一免到底,不久就病死了,也算得了善终。今上痛定思痛,为了彻底杜绝宗室为乱之祸,干脆把宗室屏卫国祚之利放弃了,不遗余力压制宗室。宗室做王做公做侯都可以,就是不能掌权,结果一大帮宗室成了混吃等死的废人。
改革艰难,东征大败,国事上的挫折让皇帝对自己寄予厚望和委以重任的大臣们非常失望,于是开始反思,于是再用宗室。此次皇帝御驾亲征,留守西京长安的就是代王杨侑。杨侑是元德太子的第三子,时年八岁。留守东都洛阳的是元德太子第二子越王杨侗,时年九岁。这一次皇帝必须用宗室留守两京了,一则大臣不值得信任,二则皇帝和中枢威信大损,某些居心叵测、胆大妄为者可能造出事端了。后方不稳,两京告急,远征还能继续吗?假如再败一场,其后果就连皇帝都不敢想像。
皇帝远征,太子监国,这是常识,是惯例,帝国的太子在哪?太子早就升天了。元德太子杨昭在大业二年(公元606年)病故,至今已有七年,按道理皇帝早该再立太子了,但奇怪的是,皇帝竟然迟迟不立次子齐王杨暕(jian)为皇储。这是为什么?其实这在长安已是公开的秘密,因为皇帝非常痛爱长孙燕王杨倓而对齐王杨暕则是横竖看不顺眼,皇储之争由此延续多年,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危机已经渗透到了朝政之中。
齐王杨暕少时为先帝所喜,领内史令,又出拜扬州总管领沿淮以南诸军事,悉心栽培。今上继位大统后,他也曾主政地方,但很快元德太子就死了,他直接被推到了储君继承人的位置上,但偏偏皇帝就是拖延不决,让他做河南尹,做京兆尹,一直拖着,而期间却发生了一系列难以置信的变故,这些变故统统不利于齐王,损害了齐王的名声,也让皇帝怒其不争,对其印象极其恶劣,由此导致皇储之位久而不决,成为悬在帝国头上的一把利剑,时刻威胁着帝国的安危。
皇帝远征,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必须太子监国,这是维持国祚稳定的最基本条件,但今日帝国就处在这样一个令人惶恐不安的特殊时期。皇帝想不想立太子?当然想。齐王想不想做储君?当然更想。东征大败之后,帝国没有太子的危害性骤然凸现,皇帝不得不考虑储君的人选,而唯一的人选就是杨暕,因为萧皇后就生了两个儿子,如今只剩下杨暕一个了。杨暕的条件这么好,形势对他如此有利,理所当然全力争取,而皇帝也给了他一个机会,让杨义臣出任远征军副帅就是有意而为之。
杨义臣是杨暕的忠实支持者。杨义臣是宗室,在宗室属籍上他是先帝的从孙,就是先帝兄弟的孙子,与杨暕是一个辈分,但事实上杨义臣不是宗室血脉,甚至不是汉人。
杨义臣是鲜卑人,出自代北尉迟氏,他的父亲叫尉迟崇,是先帝的老部下,与先帝是刎颈之交。尉迟崇的伯父就是尉迟迥。尉迟迥是西魏第一权臣宇文泰的外甥,是北周的柱国大将军。当年先帝以大丞相总揆北周军政,时为相州总管的尉迟迥举兵造反,郧州总管司马消难和益州总管王谦举兵响应,河北、荆襄和巴蜀三地同时造反,形势岌岌可危,差点就把先帝推翻了,所以叛乱平定之后,尉迟氏几乎被连根拔除。尉迟崇当时坐镇代北,出于义气,不但坚决不反,还自缚下牢。先帝大为感动,在尉迟崇战死北疆之后,把年少的尉迟臣接到宫中抚养,赐其为杨姓,编之属籍,为皇从孙,当亲孙子看待。杨义臣少年从军,镇戍边陲,骁勇善战,仁寿初年(公元601年)便官拜朔州总管,是西北军的一员悍将。今上继承大统,汉王杨谅率代北军造反,杨义臣挥军平叛,战无不克,以功进位上大将军,但随之被剥夺了兵权,召至京城,先后出任主掌皇族事务的宗正卿和主掌畜牧事务的太仆卿,彻底闲置了。
闲置杨义臣的原因很多,一则杨义臣虽不是皇族血脉但他是宗室,不是皇族血脉的宗室主掌军权更容易出事,二则杨义臣受先帝所宠,而先帝又非常喜欢齐王杨暕,所以杨义臣和杨暕的关系非常好,比血脉相依的亲兄弟还亲,因此杨义臣也不可避免地卷进了皇储之争,而今上则毫不犹豫,果断剥夺了杨义臣的兵权,将其召至京城闲置。虽然闲置,但今上也知道他打仗的确厉害,所以在西征的时候,曾让他统军作战,不过仗打完了,杨义臣还是去做他的太仆卿,整天与驼马牛羊打交道。东征他也参加了,先是充当选锋军,打到鸭绿水之后,今上就命令他驻守鸭绿水确保大军退路,不让他去平壤抢功了,结果大败之后与诸将一起坐免。
去年东征大败导致帝国政局风云变幻,仅仅几个月之后就让人不得不感叹物是人非了。秦兴公杨义臣再以上大将军一职东山再起,在军中引起了极大震动。何谓上大将军?这是个特殊武官职,是为了表彰大将军所建下的特殊功勋而进一步提高其官职所特设。这个官职最早见于三国吴国,北周效仿,隋保留,但所授甚少,也就今上为了闲置杨义臣才授其上大将军一职,把他举得高高的,顺势就架空了。
远征军正职统帅是功勋元老级的老帅宇文述,副职是少壮派领袖杨义臣。两个都是鲜卑人,都是出自代北武川。一个虽然是宇文氏,却不是北周皇族血统的宇文氏,而是皇族血统宇文氏的奴仆,是随主人姓宇文,而另一个虽然是宗室,却不是帝国皇族血统,大家五十步笑百步,不会在这上面互相嘲讽。但是,宇文述摸透了皇帝的心思,是阻止杨齐王暕立储的“急先锋”,而杨义臣一门心思要把齐王杨暕推上储君之位,两人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由此给军中统帅们造成了极大重压,甚至无所适从。试想这时候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险?到底听谁的?支持宇文述等于得罪了可能成为未来皇帝的杨暕,而支持杨义臣则直接得罪了现在的皇帝,得罪谁都是死路一条,这仗还怎么打?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皇帝不但御驾亲征,还要亲自到第一线指挥作战,如果把第一线作战的指挥权授予宇文述和杨义臣,则前线必出问题。
薛世雄要求本部为先锋军,自己指挥先锋军直杀平壤,正是解决当前危机的第二个办法。不管两位统帅如何针锋相对大打出手,只要先锋军一路狂攻杀到平壤,再与水师形成夹击,率先以雷霆之势拿下平壤,结束战争,那么接下来无论怎么瓜分战功,都不会危及到远征军的存亡,不会影响到帝国的兴衰,更不会伤害到皇帝和中枢的威信。
当然,薛世雄本人肯定大获其利,而他这个计策若想实现,就必须得到裴世矩的支持和帮助,由裴世矩在中枢决策层进行操作,否则绝无可能。
裴世矩考虑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给予肯定答复,虽然薛世雄这个办法的确不错,但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了皇储之争,牵扯到的利益面太大,裴世矩也没有把握。
“还有其他事吗?”裴世矩问道。
看到裴世矩没有直接拒绝,薛世雄心里暗自高兴,这说明裴世矩认可了他的计策,要去实际运作,如此一来希望就大了。
薛世雄随即提到了自己的老部下王辩。薛世雄希望裴世矩能在王辩的仕途上“伸把手”,这件事对薛世雄来说难度非常大,毕竟骁果军是禁卫军,和府兵是两个系统,他根本插不上手,而对裴世矩来说这件事也有相当难度,骁果军只有三个正四品的折冲郎将,三个从四品的果毅郎将,正职副职只有六个名额,竞争太激烈了,再说裴世矩做为决策层的官长,也不好直接干涉禁军事务。
另外薛世雄还想把伽蓝的马军团留下来,理由很充足,这支马军团的大半骑士是河西卫府临时征募的沙盗马贼,如果他们在骁果军里出事了,必定会连累一批人。
裴世矩思索了片刻,对薛世雄说道,“王辩若想升职,就不要进禁军。”
裴世矩显然不想找麻烦,但他把王辩从禁军调到卫府却是轻而易举。假如王辩到了右候卫府,到了薛世雄帐下,那如何升职就是薛世雄说了算。
薛世雄大喜,躬身致谢。
“马军团你就不要想了。”裴世矩又说道,“但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这支马军团放在骁果军肯定是个祸害,必须把它尽快逐离。这件事某已有计较,大将军毋须挂怀。”
薛世雄略感失望,还想说服,裴世矩却是不给他机会,挥手召来伽蓝。薛世雄很难见到裴世矩,伽蓝就更没有机会了,所以裴世矩当着薛世雄的面也是问了同样的话,其意思很明显,有条件尽管提,他和薛世雄都会尽力满足。
伽蓝自己倒没什么要求,而是替阿史那苏罗和傅端毅说了几句话。苏罗秘密来到中土,若想与可汗团聚,只有求助于裴世矩,而傅端毅当然是想重新回到裴世矩身边效力了。
裴世矩听到阿史那苏罗之名,马上猜想到了伽蓝的用意,当即赞了一句,“伽蓝用心了。前有昭武屈术支,后有阿史那苏罗,一个康国三王子,一个突厥牙帐公主,足以帮助长安与突厥人维持更长时间的盟约。”
薛世雄对西土的事却没有裴世矩看得全面看得透彻,也没有想透伽蓝把阿史那苏罗秘密带到中土的用意,心里不免有些尴尬,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哈哈一笑,然后附和着裴世矩也赞了一句,“伽蓝熟知西土,日后必能在西土建下一份功业。”
伽蓝急忙谦逊了两句,然后便提到了傅端毅。裴世矩笑着摇摇头,“你将有重任在身,迫切需要他的辅佐,先让他安心待在你身边。”
伽蓝大为疑惑,自己马上就要带着三百骑士去骁果军报到,然后随皇帝去辽东战场作战,哪来的什么重任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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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变化
第九十八章变化
回去的路上,薛世雄策马当先,伽蓝骑着烈火错后一个马身,速度不快,一前一后各自想着心事。
一队卫士扈从左右,踏踏的马蹄声敲碎了深夜的宁静,也敲击在两人惴惴不安的心头。
薛世雄最担心的不是杨玄感造反,而是东征失利。二次东征如果无功而返,未能攻克平壤摧毁高句丽,那就是失败。皇帝和中枢倾尽国力远征高句丽,两年内连攻两次都未能成功,其造成的恶劣后果和深远影响可想而知。
所以,二次东征必须获胜,只有胜利了,皇帝和中枢才能一举扭转颓势,才能重振威信,重振士气,到那时就算杨玄感造反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反之,局势则继续恶化,不但皇帝和中枢一蹶不振,就连帝国都将遭到重创,而那时杨玄感的造反必将给风雨飘摇的政局以迎头一击,帝国或许再受重击奄奄一息,或许改天换地把历史的车轮推向另一个方向。总而言之,东征和帝国的命运已经紧紧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世矩果断出手阻止杨玄感叛乱,薛世雄积极要求充当东征的急先锋,都是为了这个唯一的迫切的目标。当然,这是从帝国的立场出发,假如从私人立场出发,裴世矩在没有掌握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就全力对付以杨玄感为首的权贵势力,当然是为了维护他所在的权贵集团的利益,而薛世雄则是为了避免卷进皇储之争,不想在形势没有明朗之前选择站队。
忽然,薛世雄停下马,转身把伽蓝召至身边,与其并辔而行。
“伽蓝,如果你的推断正确,估计事发何时?”
“夏末秋初。”伽蓝不假思索地说道,“东征大军杀到平壤城下之时,也就是事发之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如此说来,东征极有可能无功而返。”薛世雄终于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伽蓝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裴阁老是否会禀奏皇帝?”
“你当真以为凭借薛德音一番话就能说服皇帝,让皇帝放弃东征,调头返回京师?”
当然不可能,现在皇帝和中枢为了赢得东征的胜利,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了,此刻突然抛出杨玄感阴谋叛乱的事情,只会让皇帝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这是朝堂上的反对者暗中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二次东征,所以他不会听信,就算有所怀疑,暂时也不会采取非常手段,毕竟在这个关键时刻挑起内斗激化矛盾只会让东征陷入危险境地。
“所以,裴阁老打算暗中出手,分而击之,力求最大程度地阻止、化解或者延缓这场危机的爆发,是吗?”
伽蓝心如明镜,一眼就看穿了裴世矩的想法。他对裴世矩的谋略太熟悉了,不外乎就是分化、离间、反间等纵横之策,以黑暗手段和最小代价追逐最大利益,这也说明裴世矩太过自信、自负,没有重视这件事,也没有把杨玄感放在眼里,高估了皇帝和中枢的权威,同时也低估了今日严峻局势中所潜藏的深重危机。
杨玄感的叛乱或许不会直接摧毁帝国,但它导致帝国再一次败走辽东战场,由此导致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遭到致命打击,激化了中央和世家权贵、中央和地方、中央和黎民百姓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的爆发反过来又再一次沉重打击了皇帝和中枢的威信,最终把帝国推向了崩溃的深渊。
然而,在这一时刻,有多少人能预知到未来的黑暗?退一步说,就算有所察觉和预知,又有多少人愿意冒死进谏?又有多少人能影响到皇帝和中枢的决策?
薛世雄看了伽蓝一眼,目露赞赏之色,隐晦地承认了伽蓝的推测。
“明公,事情的关键在黎阳,粮草直接决定了东征的成败。黎阳一旦出事,局势迅速恶化,再也没有挽救之可能。”
薛世雄缓缓颔首,“伽蓝可有良策?”
伽蓝苦叹,他能有什么良策?他不过一个从六品的旅帅,位卑言轻,能把薛德音挟持到幽燕并利用薛德音传递出这个消息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还能干什么?
“假如这里是西土,你在西土碰到同样的危机,如何解决?”薛世雄不动声色地问道。
伽蓝望着薛世雄若有所悟。
“末将会日夜兼程赶赴黎阳,伺机刺杀。”
“假如刺杀不成呢?”薛世雄问道,“如果刺杀失败,打草惊蛇了,岂不适得其反?”
“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行此下策。”伽蓝说道,“假如打草惊蛇,那就将计就计,迫使对手仓促起事,将其危害降至最低。”
薛世雄摇头,“伽蓝,东征,东征才是重中之重,如果后方发生叛乱,东征半途而废,两件事加到一起,形势之恶劣可想而知。”
伽蓝在马上躬身致歉,“明公,末将形孤影只,单枪匹马,除了行刺之外再无办法,就算有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薛世雄沉默不语,慢慢策马而行。
“伽蓝,如果给你一支军队,你能否保证黎阳不失,保证水路畅通?”
伽蓝思索良久,缓缓摇头,“明公,这是中土,不是西土。”
西土地广人稀,镇戍军更少,一个队正、戍主就是一个地方的土霸王,一个旅帅校尉更是不得了,特殊情况下甚至可以直接对一个西土小国或者部落发动攻击,所以边陲将领的自主权很大,但到了中土,尤其是京畿极其附近地区,不管是禁军还是府兵,都严格遵从军纪,不敢稍有逾越。伽蓝的意思很明显,在西土他可以带着一支军队为所欲为,但到了中土就不行了,在这里他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不堪一击。
薛世雄抚须而笑,“水土不服了?”
伽蓝笑了起来,“明公,末将担心连累了你。”
“如果你杀的是叛逆,又怎会连累到某?”
伽蓝毫不犹豫,躬身一礼,“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薛世雄摆摆手,“伽蓝,某需要的是一个承诺。”
伽蓝迟疑了片刻,郑重说道,“末将不惜代价,全力以赴。”
薛世雄略略皱眉。伽蓝终究还是不敢承诺,不过薛世雄也能理解,现在伽蓝两手空空,拿什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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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匆匆回到军营。
傅端毅和西行都没有睡,昭武屈术支和薛德音也一直在等他。四个人把伽蓝迎进帐内。傅端毅急切问道,“大将军召你何事?”
“去行宫拜见了裴阁老。”
拜见了裴阁老?四人神色俱是凝重,虽然心思不一,但大家的命运其实都握在裴世矩手上,谁不紧张?
“三王子,大事已定。”伽蓝冲着昭武屈术支微微一笑,“天亮后,大将军会派人来接你,不出意外的话,你今天就能见到皇帝。”
昭武屈术支不敢置信地望着伽蓝,激动万分,接着蓦然惊醒,一跃而起,大礼拜谢。
伽蓝伸手相扶,“三王子,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雪儿有石伯和阿苏照顾,你不要担心。待到东征结束,皇帝返回京都之时,也就是你和雪儿团聚之日。”
昭武屈术支连连点头。伽蓝一边送他出帐,一边嘱咐了很多,尤其叮嘱他务必遵从裴世矩的要求行事,有难处就直接向裴世矩求助,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以免误了大事。
送走了昭武屈术支,再回军帐,薛德音迫不及待了,“伽蓝,裴侍郎可曾提及那件事?”
伽蓝也不避讳三人,直接把经过详加述说,最后说到了薛世雄的暗示,“我们可能要去黎阳。”
三人面面相觑。傅端毅很失落;西行暗自高兴;薛德音却是面沉如水,惊恐不安,此去黎阳见到杨玄感,将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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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王辩急赴兵部。何时去骁果军报到,还得兵部下令,但王辩最担心的是他的前途,是他在骁果军中出任的官职。
鸿胪寺来人了,典客令亲至,卫府薛万均陪同,不但接走了昭武屈术支,还接走了阿史那苏罗。
昭武屈术支知道自己这一去,再见伽蓝的机会微乎其微,依依惜别,而阿史那苏罗毕竟年少,此刻心儿早就飞到父母身边,根本想不到此别可能就是永别。
下午王辩回来了,非常兴奋。
薛万彻随其同来,宣布了一个消息。王辩不去骁果军任职了,而是调到右候卫府薛世雄帐下,出任从四品的武牙郎将。
王辩心想事成,不但如愿以偿升职了,还重回老帅麾下,当真是喜事连连,不过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王辩宣读了兵部命令,伽蓝率马军团即刻赶赴骁果军报到。
王辩和薛万彻陪同伽蓝火速赶到骁果军帅营。
骁果军虽然隶属于左右备身府,但骁果军三位统帅(折冲郎将)和左右备身郎将一样,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
西北马军团有三个旅,按建制却被拆分成了四个旅,分别隶属于骁果第一军左雄武府的第九团和第十团,依次为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旅。事情麻烦了,很明显,骁果第一军试图用这种办法迅速控制西北马军团。
伽蓝赶到骁果军帅营的时候已近黄昏,找到第一军帅帐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偏偏这时第一军的正副统帅和左雄武府的正副郎将都不在,都去行宫宿卫侍从了。三人无奈,只好坐在帅帐里等,直到深夜才等到一位前来传令的录事参军。
命令一宣读,王辩和薛万彻不禁瞪大眼睛望着伽蓝,感觉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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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意外之喜
第九十九章意外之喜
命令来自兵部,撤销前令,西北马军团暂时保持现有建制。
又有一道告身令,皇帝对其在西土外事中所做的特殊贡献大为嘉赏,以功加从五品朝散大夫。又因伽蓝在西土累建功勋,迁正六品越骑校尉。
皇帝改革官制后,帝国用以区别贵贱尊卑的有品,有爵,有阶。帝国的爵位有三等王公侯,从正一品、从一品到正二品,这是真正的大权贵阶层。散官则有九大夫和八尉,九大夫从从一品到从五品,八尉则从正六品到从九品。散官有官名而无职事,用来表明官员等级,又叫阶官。与其相对应的就是职事官,有具体职实,比如中枢台阁官员、地方官员、军队军官等等。
朝散大夫是散官职九大夫里的最后一个,从五品,这代表了伽蓝现在在朝堂上的级别,而他的实际职务,就是职事官,则是禁兵系统骁果军里的越骑校尉,正六品。
散官升迁靠资历,职事官升迁则由皇帝和吏部直接任命,因此官员的散官官阶常常低于所任职事官的官阶,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功勋老臣,比如功勋显赫者,一般散官官阶就高于职事官官阶。
伽蓝就属于功勋显赫者。皇帝或许觉得伽蓝的功劳的确不小,但连升两级又嫌不足,而且坏了升迁的规矩,而升一级吧又觉得亏欠了他,于是就以迁升散官做为补偿,授予伽蓝从五品的朝散大夫,这叫“加官”,就是让伽蓝的官阶高一些,地位身份尊贵一些,俸禄拿得更多一些,面子好看一些,同时也彰显了浩荡皇恩,体现了皇帝的慷慨大方。所以在帝国朝堂上,散官官阶高于职事官的官阶的不是很多,虽然也能看到官阶为从一品的光禄大夫出任正三品或者从三品的台阁官长,但人数不多,大部分都是功勋老臣,毕竟这年月功勋不好挣,不像动乱岁月那般轻而易举。
伽蓝的官阶从从六品升到从五品,连升两级,仕途突然间有了一个惊人的飞跃。
对于官奴婢出身的伽蓝来说,他这辈子做到正六品的越骑校尉算是到顶了,正常情况下即便功勋显赫也没有升迁空间。
六品到五品是个“坎”,是中下级官员升迁到中级官员的一个大“坎”。在军队里,五品武官不是鹰扬府的官长就是卫府的属官,或者是地方上的统兵副都尉,而在中央和地方,五品官员也很少,就以地方来说,五品官员就是仅次于太守的通守、郡丞和主管治安的郡尉等寥寥可数的地方大员,所以帝**政两届的五品官员加在一起也不足三千人,但他们却是帝国的中坚力量,有头有脸,有权有势。这一级别的官员出身已经非常重要了,贱奴和平民出身者首先就被排除在外。
官场就那么大,官员就那么多,豪门、寒门子弟都安排不过来,哪里还轮得到卑贱出身者?以禁卫军来说,过去叫三卫五府,现在改三卫为三侍,叫三侍五府了,其中亲侍有一个府,勋侍和翊侍各二个府,加在一起大约五千禁卫军。这五千禁兵全部都是贵族子弟,翊卫最差正八品上,勋卫是从七品上,亲卫是正七品上。以二品、三品权贵为例,他们的儿子到亲卫府当差,起步就是正七品上的官秩。二品的曾孙子、三品的孙子到勋卫府当差,起步就是从七品上的官秩。想象一下,五千禁兵,全部都是权贵子弟,而且还只是整个权贵集团的一部分,由此可见帝国权贵集团的庞大。这些人从禁卫军开始起步,步步升迁,层层淘汰,最后凤毛麟角者入主中枢台阁,由此也证明了权贵集团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绝对占有。
相比起来,平民阶层就不用说了,就以寒门贵族来说,比如王辩,他想爬到权力金字塔的上部,想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财富,不但要付出比豪门子弟更多的血汗,还要一个势力庞大的“靠山”,没有“靠山”,他想从五品升到四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于伽蓝,一个官奴婢之子,想从六品升到五品,不但要功勋,要“靠山”,还要一个像裴世矩这样当朝“五贵”之一的强硬“靠山”,否则绝无“飞跃”之可能,即便是薛世雄这样的卫府大将军,也很难帮助伽蓝“飞跃”这个“坎”,毕竟伽蓝的出身太卑贱了,薛世雄就算有心帮他也不能不顾现实环境。现实是帝国的官场“资源”太有限,而争夺资源的人太多,竞争手段不是残酷而是血腥。
随着中土统一,和平时间越来越长,权贵阶层的人口越来越多,对有限资源的争夺也日趋激烈,这严重影响到了帝国的稳定和发展,所以皇帝的改革也是无奈之举,假如不改革,任由帝国的权力和财富被越来越庞大的权贵阶层所吞噬,贫者愈贫,富者愈富,阶级矛盾尖锐,帝国的根基总有一天会坍塌,帝国总有一天会轰然倾覆。
二十四五岁的薛万彻就是出身豪门,他现在是从五品的武官职,而散官是正六品的建节尉,也就是说,散官官阶低于职事官的官阶,可见他的功勋不足,但因为出生豪门,占据了官场“资源”,起步高,近水楼台先得月,年纪轻轻就跻身中级官员的行列。
年近五十的王辩出身寒门,仕途艰难,直到西征吐谷浑之后才因功加正五品的朝请大夫,然后再转正五品的鹰扬郎将。现在他是从四品武牙郎将,但散官职却没有升,可见他的这一次升迁完全得力于“靠山”的提携,而五品升四品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仅靠薛世雄这个“靠山”显然不够。
伽蓝今年二十二岁,出身官奴婢,却已是从五品的朝散大夫,其升迁速度远远超过了年轻时候的王辩,也小胜豪门子弟薛万彻,尤其在他坐事除名配发戍边的逆境下还能保持如此惊人的升迁速度,实在让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让人羡慕之余更为妒忌。
伽蓝的破格提拔一方面说明了皇帝的取才之道,任人唯贤,不拘一格,同时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裴世矩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和器重伽蓝,并委以重任。
何谓委以重任?看兵部撤销前令就知道了。兵部本打算把西北马军团分成两个团四个旅,然后让骁果第一军在团旅中大量安插军官,继而迅速控制西北马军团,但此令下达不到一天就取消了。兵部何等权势?怎会朝令夕改?骁果第一军又怎会放弃马军团?唯一解释就是裴世矩施加了重压,裴世矩对这支马军团另有安排。
谁也不知道中枢发生了什么,但从昨夜伽蓝拜见了裴世矩之后,事情就迅速发生了变化,先是皇帝下旨召见昭武屈术支和阿史那苏罗,接着王辩升职,现在伽蓝不但升了职还升了官阶,更重要的是,西北马军团依旧控制在伽蓝手上,这足以让人产生无限联想,让人不得不去揣测中枢内部正在进行的一系列争斗。
王辩不知道薛德音的事,更不知道杨玄感的事,他甚至连伽蓝本意要离开西北赶赴长安的隐秘都不知道。他是鹰扬府统帅,一个单纯的军人,虽然他知道伽蓝是西北狼,暗中还为老狼府效力,伽蓝勇猛仗义的背后还藏着残忍狡诈的一面,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伽蓝的欣赏和钦佩。两人的忘年之交源自战场,是生死袍泽,所以王辩明明知道伽蓝隐瞒了他很多事也佯装不知。有时候知道的秘密越少越安全,比如这一次伽蓝在仕途上的飞跃,明显就是因为伽蓝从西土带来了机密军情,而他能在仕途上有所突破,估计也是粘了伽蓝的光。这就是不去探寻不该知道的秘密的好处。
骁果第一军的录事参军是一位中年人,京城世家子弟,与薛万彻相识。这道命令宣读之后,不但薛万彻震惊,他更震惊。年纪轻轻就能官至从五品,这在帝国不稀奇,世家望族中的杰出之辈层出不穷,但问题是,眼前这位年轻人不但不是世家望族,连寒门都不是,就是一个来自西北大漠的野蛮人,这样的粗鄙之辈做个从六品的旅帅已经很了不起了,今天竟然连升两级,与他们这些出身世家的权贵平起平坐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是对他们的践踏和侮辱。
这位录事参军当即把薛万彻拉到一边追问缘由,这是什么人?这人是什么来历?你为何纡尊降贵折节下交?
薛万彻丢不起这人,睁着一双大眼睛胡扯八道,说伽蓝是世家望族的后代,其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开皇初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败落了,所以流落于西疆,成长于边陲。如今得到某些亲戚朋友的照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薛万彻说得含含糊糊,而这位录事参军也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心领神会了,竟然也就相信了薛万彻,心里的嫉恨随之去了大半,相反还有些同情。自帝国开国以来,政治风暴不断,没有任何一个世家望族能置身事外,不少豪门更是因此而凋零沦落,至于灰飞烟灭的寒门官宦更是数不胜数。
这位录事参军再看伽蓝时,眼中的鄙夷和愤懑就没有了,代之以感慨和敬佩。流落边陲还能活下来,还能靠军功一步步崛起,如此人物,必定出自某个豪门望族。
王辩看到夜已深,随即起身告辞,打算拉着伽蓝和薛万彻去军营庆贺一番。今天他升职了,伽蓝也升职了,心里高兴,情绪激奋,无论如何也要与一帮西北兄弟们推杯换盏喝个酣畅淋漓。
三人刚刚走出骁果军帅营,还没有上马,就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喊住了。
兵部传令,以西北马军团为基础建龙卫统。龙卫统隶属骁果第一军,下辖三个旅。越骑校尉敦煌统领龙卫统,命令传达之刻也就是龙卫统组建之时,并连夜领取征行器仗包括旗幡、重武器和铠甲资装,若有贻误,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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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敲山震虎
第一百章敲山震虎
府兵制实施后,队和火的编制人数是固定的,而团旅编制在战时常常有所调整,这就是在鹰扬府和团旅之间加设一个统,比如三个旅为一统,或者三个团变成两个统,有助于团旅较多的鹰扬府更好更合理地调配和使用兵力。
现在就是战争时期,骁果军雄武府所隶团旅远超普通鹰扬府,有条件也有必要增设“统”级编制,但问题是,兵部仅仅在骁果军增设了一个“统”,一个专门为西北马军团而建的编制,而这竟然是皇帝和中枢的决策。
这是无上荣耀,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从兵部对马军统“龙卫”番号的解释就能看得出来。“龙卫”番号是皇帝亲自赐名,“龙”就是指西北“龙城”戍垒,意指西北锐士,大隋骁勇;“卫”就是禁卫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禁军骁卫。
皇帝亲自给一个禁军马军统赐名“龙卫”番号,这当然是无上荣耀,但在这荣耀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此举显然不是皇帝的临时起意或者心血来潮的率性而为,而是大有深意。
负责传令的骁果第一军录事参军宣读完这道命令后,望着气宇轩昂的伽蓝,神情复杂,久久无语。今夜这位来自遥远西陲的年轻将领给了他太多的震惊,倒不是因为伽蓝本人及其笼罩其身的神秘,而是围绕着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骁果军统帅部、兵部和尚书都省之间竟然展开了一场争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骁果军的建设事关重大,牵扯到皇帝、中枢和军方等方方面面的利益,所以从内史省拿出这个策议开始到最终形成决策并开始组建,其中博弈之激烈人所皆知。这位录事参军就知道,所有的世家权贵都在争抢骁果军六个正副统帅和十二个雄武府正副官长的位置,而王辩最终落选,证明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在这一轮博弈中失利了,虽然王辩升官了,但那纯粹是一种安慰。
西北马军是帝**队精锐中的精锐,薛世雄凭借自己是右候卫府最高统帅的便利,硬是从河西右候卫府中要来了三百精骑,其用以不言而喻,既是为了给王辩争夺骁果军副帅果毅郎将一职加重份量,也是为了在骁果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这支马军团尚未抵达涿郡,骁果三个军就开始了“争抢”,最终兵部将其建制划入了第一军,然而“争抢”显然还在继续。
皇帝刚刚抵达临朔宫,兵部就撤销了前令,可见有人说服了皇帝,但转眼间,兵部再传命令,西北马军团独立组建“龙卫统”,而这一命令竟然是来自中枢决策,由此可见“争抢”已经白热化,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皇帝、中枢大臣和一些军方统帅正在临朔宫内激烈争论,而争论的结果将直接决定这支西北马军团的命运。
为何这支西北马军团会进入皇帝、中枢大臣和军方统帅的视线?会成为尚书都省争论的焦点?一支三百骑的马军团缘何会得到此等匪夷所思的“待遇”?
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这位录事参军心目中的份量直线上升。不该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这是常识,所以这位录事参军虽然十分好奇,但绝不询问,更不多说一句话。
王辩却是若有所悟。这一切变化,肯定源自昨夜伽蓝和裴世矩的见面,至于原因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很多机密像他这种级别的军官不知道是好事,知道了反而是坏事,甚至会带来莫名灾祸。
薛万彻也或多或少估猜到了一些东西。昨夜自家大人从行宫回来,看见两个儿子都还在等他,于是淡淡说了一句,说他粘了伽蓝的光,与裴世矩见了一面。虽然就只有一句话,但大人当时的心情非常好,隐约还透出一股兴奋,显然此次见面,大人获利颇丰。什么事才能让大人如此兴奋?最近大人日思梦想的就是统率先锋军率先渡过鸭绿水直杀平壤,拿到灭亡高句丽的头等大功,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大人向裴世矩做出了某些方面的妥协,而裴世矩则答应大人在这件事上给予助力。果然,几个时辰后,王辩的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接着就是伽蓝和他的马军团“一波三折”,只是结果太出人意外了,竟然是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很显然,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获得特殊荣耀和特殊地位的同时,也将承担特殊使命。
伽蓝也在沉思。昨夜回卫府的路上,薛世雄已有所暗示,而从今夜接到的两道命令来看,裴世矩已经决定让自己带着马军团去黎阳。
在裴世矩的“努力”下,皇帝和其他中枢大臣都注意到了这支马军团所具备的一些特殊能力,但目前尚没有打算利用这些能力,一旦裴世矩再一次推动事态发展,这支马军团的使命也就呼之欲出了,而所谓禁军内部的独立建制,皇帝钦赐“龙卫”番号等等,都是裴世矩有意借助皇帝、中枢和禁军之力,给予自己和马军团以最大权限。这些都是看不见的“隐权力”,而自己对“隐权力”的领悟和应用已至大成,自己在西土的纵横捭阖就完全得益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威慑对手的“隐权力”。但这里是中土,而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让自己去黎阳对付杨玄感,纯粹是自寻死路,所以裴世矩竭尽所能给予自己最大帮助,比如把官阶提高到从五品,比如暗授“隐权力”,比如让自己带着一支人数虽少但笼罩着巨大荣耀光环的禁卫军。至于最终结果,裴世矩只要一个,那就是杨玄感必须叛乱,东征必须胜利,未来的政局必须有利于改革的推进。
二次东征能否胜利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假如二次东征胜利了,就算杨玄感叛乱了,帝国的局势急转直下了,但因为皇帝和中枢的威信提高了,不需要再倾尽国力去进行第三次东征,帝国可以迅速集中力量解决内部危机,比如平叛和赈灾,那么一切都还有逆转的可能。
也就是说,确保黎阳的安全,确保永济渠和通济渠的畅通,确保东征大军能够获得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才是此行的目的所在,也是裴世矩派遣自己南下黎阳的重点所在,但裴世矩还是过分自信了,他还是认为二次东征和打击以杨玄感为首的权贵势力可以同步进行,如此皇帝和中枢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扭转当前的重重危机。
伽蓝对自己的使命没有信心。当然,皇帝和中枢不会给自己这样的使命,裴世矩也不会寄予自己如此厚望,毕竟自己的实力过于弱小,一阵风浪就能把自己吞没了。正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微不足道,才容易被人忽视,容易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发挥匪夷所思的作用。
这是一次挑战,自己必须赢,只有赢了,才能为天下苍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杨玄感的叛乱给帝国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不仅权贵势力遭到重创,大河南北的无辜生灵也是惨遭涂炭,所以自己必须去伸手拯救。这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只是因为自己知道未来,有责任有义务去尽一份心力,不要让良心受到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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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辩和薛万彻陪着伽蓝回到了军营,宣布了兵部的命令。
伽蓝升职在预料之中,马军团加入禁卫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唯有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皇帝钦赐“龙卫”番号却是惊天意外。什么时候,西北戍卒有此殊荣?什么时候,一支临时拼凑的非正规马军也能摆上台面了?什么时候,一群西北蛮荒之地的野蛮人也能近距离的享受浩荡皇恩了?
所有人在兴奋激动之余,在欢呼雀跃之余,心里都忐忑不安地涌出一个巨大疑问:在过去的一天里,临朔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帝、中枢和一帮柱国重臣都把目光盯在了一支来自西北边陲的马军团身上?这支马军团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秘密?当然,不会有人白痴地认为把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安全护送到临朔宫就能获此恩典,这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现在大家都不想这些东西了,不论是那些单纯的卫士们,还是狡诈的沙盗马贼,都把眼睛盯在皇帝的“奖赏”上,先把实惠拿到手再说。
皇帝的“奖赏”在哪?就在远征军的辎重大营里,所谓的领取征行器仗,其实就是去领“赏”。
马军团从河西而来,战马武器都是最高配置,卫府还给了钱绢等资装,事实上根本不缺征行器仗,不过边军的装备肯定不能和禁卫军相比,诸如武器、铠甲、袍靴等装备都要高上几个档次,这些东西佩戴在身上可不仅仅是好看,到了战场上就等于多了一条命,所以武器越锋利越好,铠甲越坚固越好,弓弩射得越远越好,当然了,好东西是越多越好。
另外就是新军组建时卫府肯定要调拨诸如钱绢等必需物资。没有钱组建什么军队?如果开府的话更麻烦,还要划拨土地府园,配送府兵田地等一系列事情,这些都牵扯到各方面的切身利益。骁果军有六个雄武府,一万多将士,其中牵扯到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仅雄武府所在地的六个府兵生活区,就是军坊,其中需要协调的地方利益就难以想象了。
龙卫统独立建制意味着它不再隶属雄武府,而是直接听命于骁果第一军军府,实际上它就是骁果第一军军府的亲卫军,相当于军府的警卫团,其好处不言而喻,比如建统所需的钱绢等物资就由军府直接调拨,不会遭遇到诸如军府、雄武府层层截留的厄运。调拨龙卫统的钱绢多了,发到卫士们手上的钱绢自然也就多了,怎不让人心花怒放?
伽蓝一声令下,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等人带着一百精骑,五十马夫杂役,还有数百匹驼马一窝蜂地冲向了北苑辎重营。
阿史那贺宝的紫云天沙盗和卢龙的魔鬼城马贼何时见过这等规模的辎重大营?眼前所见,都是堆积如山的铠甲武器,钱粮绢帛,驼马牛羊……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辎重大营里应有尽有,而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是琳琅满目。
虽然是凌晨时分,天色格外黑暗,但辎重大营里依旧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前来调运物资的车队川流不息。后天皇帝的车驾就要起行了,集结在临朔宫北苑的军队全部随其北上,所以这两天各军各府都在抓紧时间补充粮草武器。
龙卫统的将士们初始还能遵从军纪,规规矩矩按质按量拿取物资,但很快就不行了,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们先是顺手牵羊,暗中偷盗,而一向桀骜不驯的西北悍卒这时也是主动掩护,默契配合。辎重大营的官员和掾史马上发现了,厉声呵斥,满口威胁。
虽然龙卫统隶属禁卫军,但骁果禁卫军不同于三侍禁卫军,三侍禁卫军最差的翊卫卫士也是正八品起步,而骁果军禁兵没有品秩,和十二卫府的普通卫士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就挂了个禁兵的“光环”,铠甲衣服光鲜些,伙食好些,面子好看些,说话底气足些,碰到帝国和皇帝喜庆的日子或许还能得到一点赏赐,如此而已。所以骁果军名义上是禁军,是帝国最强悍的军队,但实际上权贵官僚们,三侍禁卫军,甚至包括还有十二卫府的府兵们,都拿他们不当一回事。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骁果军就是,挂着禁军的“羊头”,卖的还是府兵这块“狗肉”。
西北人虽然听不懂对方骂什么,但对方那愤怒的表情,那鄙夷的眼神,那轻蔑的神态,那盛气凌人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还是清晰地告诉他们,他们被侮辱了。
沙盗马贼何曾受过这等**?阿史那贺宝勃然大怒,一拳就把对方干倒了。这一拳打下去,西北人“轰”一下爆发了,抄起家伙就打。是真打,不是假打,刀刀见血,拳拳见肉,往死里打。
辎重大营是什么地方?军事重地,与生俱来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就算正四品的虎贲郎将、正五品的鹰扬郎将亲自来调拨物资,对这些官员掾史们也是客客气气,不敢贸然得罪。得罪了辎重营有什么好处?能到辎重营做事混资历抢功劳的哪个没有后台?哪个不是家世不凡?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趾高气扬的性格,哪料到今日碰到一群西北蛮子,无论汉虏,都是野蛮粗鄙之辈,管你是什么人,打了再说。
伽蓝视若无睹,傅端毅一脸漠然,西行倒是兴趣盎然,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挥那些没有打架的卫士、杂役赶紧去抢钱,不管是开皇五铢还是白钱,能抢多少抢多少。西北人穷,太穷了,见钱眼开,疯了一般拼命地抢。
戍守辎重大营的是左翊卫府的军队,有两个团,由一个越骑校尉统率。这名校尉带着几十个卫士匆匆赶来,一马当先,冲到伽蓝面前就是一声吼,然后破口大骂,还没骂两句,伽蓝飞起一脚就把他踹翻了,跟着再上去一脚剁在脸上,当即血流满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伽蓝一出脚,手下一帮西北大汉“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四面围攻,拳打脚踢,挡者披靡。西北人都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那是真的骁勇善战,而左右翊卫府的府兵常年戍守京畿和京城,很多年不打仗了,有些人甚至连战场都没有去过,战斗力悬殊太大。转眼间,几十个辎重营的卫士就被打倒一大片,剩下的掉头就跑,搬救兵去了。
救兵是来了,但面对杀气腾腾的西北人,没人敢动武,只能暂时低头好言相劝。在辎重营里抢物资,严重违反军纪,是要砍头的,识相一点的就把东西还回去,如果执意找死,那你想怎么抢就怎么抢,反正脑袋也保不住,你也没时间去享受。
伽蓝置若罔闻。傅端毅愈发漠然。西行大怒,谁看到我们抢东西了?不就是打架嘛,打架和抢劫是一回事吗?谁敢指证我们抢劫了,你叫他站出来。结果正在辎重营里浑水摸鱼的各军卫士一窝蜂地跑了。事情闹大了,谁粘上谁倒霉,跑吧,反正也乘机捞了一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伽蓝看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拨马就走。
西北人满载而归,因为东西太多,还顺手向辎重大营借了二十辆马车,一路“轰隆隆”地高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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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这件事就报到了远征军统帅部。
远征军统帅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听到禀报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自己的长史,封锁消息,严禁议论,违者严惩。
昨天宇文述才知道从西北来了一支马军团,这支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而马军团的官长,一个法号叫伽蓝的年轻人,他却早有耳闻。最早听到这个名字是在西征途中,正是这个年轻锐士率领一队西北狼打开了伏俟城的城门,其后他才听说此子是裴世矩在西土培植的亲信,一直效力于西域都尉府,为西土策略的推进立下了汗马功劳。另外还有传闻说,此子曾在西域伊吾战场上救过薛世雄的命。东征前,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到了长安,他从突厥可汗的嘴里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几个月前,当皇帝决定组建骁果军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不过他对此子没有兴趣,一个西北锐士即便是中土英雄,也不过就是把可有可无的刀而已。
然而,昨天他在行宫竟然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不管是皇帝还是裴世矩,之所以一次次提到伽蓝,不是因为伽蓝本人的骁勇,而是他从西北带来的那支马军团。在二次东征拉开帷幕之际,在辽东战场即将再一次打响之际,皇帝和裴世矩竟然对一支三百骑士的马军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见这支马军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宇文述想不通,就在这时候,这支马军团竟然在辎重大营打人、抢劫,这又是何意?如果说西北人仅仅因为贪婪、野蛮和骄横就出手打人、抢劫,宇文述无论如何不相信。
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皇帝和裴世矩感兴趣的事情,那对宇文述来说就非常非常重要了,所以,在没有探查到这件事的真相之前,宇文述绝不会与这支马军团产生任何冲突。
几个时辰后,宇文述在行宫听到皇帝的口谕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早间的决定无比正确。
裴世矩宣皇帝口谕,要求兵部再一次下令,龙卫统虽然隶属于骁果第一军,但不受骁果第一军节制,而是受制于备身府,并直接听命于皇帝。皇帝和龙卫统之间有着无限距离,直接命令当然绝无可能,必须经备身郎将转奏皇帝,但其象征意义却是非同凡响。
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非常规命令,让人浮想联翩。
龙卫统的骑士全部来自于遥远的西域,不是河西,而是阳关之外的西域,其统领是同样来自西域的西北英雄伽蓝,而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兵。把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联系到一起,不难发现皇帝的用意,他需要一支绝对忠诚于他的禁卫军,并帮助他执行一些秘密任务。
此时此刻,皇帝要这样一支禁卫军去执行一个什么秘密任务?
晚上,当中枢大臣们聚集在尚书都省,商议皇帝明天离开临朔宫北上辽东等具体事务的时候,裴世矩漫不经心地又宣了一道皇帝口谕:明日,龙卫统南下黎阳。至于龙卫统去黎阳干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只字不提。
中枢大臣们至此才恍然大悟,皇帝对坐镇黎阳调度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不放心了,此刻让龙卫统去黎阳,纯粹就是威慑,就是敲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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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水涨船高
第一百零一章水涨船高
西北人一冲动,血性上来了,不要说打架抢劫了,就是杀人都不眨眼。
冲动过去了,冷静下来,西北人又害怕了。帝国的皇帝和中枢就在临朔行宫,帝国的禁卫军和十二卫府军就在北苑,西北人竟然无法无天到在皇帝、权贵重臣和帝国大军的眼皮底下打架、抢劫,公然违反军律,纯粹是自寻死路,于是惶恐不安了。好在伽蓝还是从容淡定稳如泰山,傅端毅和西行等人也是一副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样子,这让西北人的紧张情绪略有舒缓。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怕个鸟?一个个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忙了半夜,又紧张了半天,的确累了。
下午,伽蓝奉命赶到骁果军帅营接受新的命令。还是那位录事参军,对伽蓝的态度改观不少,原因则是来自兵部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一支来自西北蛮荒的马军团竟然受到中枢和兵部如此关注,这本身就非同寻常,由此伽蓝在他眼里就愈发神秘了。
命令是,龙卫统虽然还是骁果第一军的编制,但它不再受骁果第一军的节制,骁果第一军无权指挥龙卫统,其指挥权被备身府拿了过去。
这道命令让那位录事参军非常吃惊,暗自揣测这道命令背后的东西。
备身府是正四品,骁果军也是正四品,但骁果军却隶属于备身府,同时,它却不受备身府的节制,直接听命于皇帝,如此一来,骁果军的地位和权势就“水涨船高”了,远非一个普通卫府军所能比拟。龙卫统现在也是处于这种特殊情况。龙卫统是正六品,但因为伽蓝是从五品朝散大夫的官阶,所以龙卫统的级别也升了一档,但即便如此,它与正四品的骁果军和备身府的官阶还是整整差了三极,同时,它还不受骁果军的节制,直接听命于备身府。备身府又受谁的直接领导?皇帝。皇帝直接控制备身府,备身府直接控制龙卫统,如此一来,龙卫统的地位和权势“水涨船高”,就算它的品级只有从五品,但无论是骁果军军府,还是十二卫府,抑或地方官长,谁敢轻视或者怠慢龙卫统?
皇帝为什么如此恩宠一支西北马军团?为什么要给一支西北马军团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那位录事参军想不通,伽蓝却是心知肚明,不过他并不感激裴世矩,反而有些不满和愤懑。
裴世矩把他和马军团抬得越高,越风光,越是万众瞩目,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越是树大招风,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再说得难听一些,伽蓝和马军团就是诱饵,裴世矩越是把诱饵装扮得光鲜亮丽,对手就容易上钩,只待对手掉进陷阱,裴世矩就实施雷霆一击。至于“诱饵”的生死存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如果连诱饵都舍不得,他也就不是裴世矩了。既然“诱饵”有死无生,裴世矩又怎会吝啬?当然会大方一些,功名利禄能给的都给,否则谁会尽心尽力为他卖命?
骁果军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也是皇帝和军方在矛盾激烈之后的妥协结果,事实上这一举措与现行律法国策有一定的冲突,它不是体现了皇权的强硬,相反,它说明了皇权正面临着衰落的危机,同时也间接证明了第一次东征失败对皇权的打击非常沉重,继而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产生了一系列的危机。龙卫统横空出世与骁果军有相似之处,其背后肯定有政治斗争,只不过它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那位录事参军一时想不到,但他因此对伽蓝愈发客气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愈发谨慎。
伽蓝出营,录事参军亲自相送,并建议他马上去备身府报到。备身府在名义上还是骁果军的领导机关,它主掌宫禁宿卫,上至郎将、直斋(正四品的副官长),下至千牛左右、司射左右,无一不是皇帝心腹,时刻扈从于皇帝左右。早点过去拜访,先混个脸熟,给郎将、直斋留个好印象,肯定是件好事。
伽蓝连声感谢,但出了帅营就飞马而回,根本没有去的意思。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裴世矩运作的结果,他和龙卫统就是裴世矩的工具。在所有人眼里,他是裴世矩的人,而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一个龙卫统把他和马军团牢牢捆在了一起,同时也把裴世矩和薛世雄捆在了一起。二次东征,裴世矩需要薛世雄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而薛世雄则需要裴世矩的帮助,否则他在战场上必定倍受掣肘。伽蓝的出现促成了两人的合作,龙卫统则成为持续两人合作的纽带,伽蓝和龙卫统即将去执行的任务则直接关系到两者合作后所能取得的利益大小,所以伽蓝的直接领导者是裴世矩,是薛世雄。至于备身府对龙卫统的领导,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主要目的是从皇帝和备身府“借势”,提高龙卫统的地位和权势。这一点备身府心知肚明,备身府实际上就是裴世矩的“传声筒”。伽蓝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根本没必要去备身府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回到军营,伽蓝召集三位属官、三位旅帅,还有六个队正队副,传达了命令,把命令背后所隐藏的一些东西也含糊地说了一下,让大家对目前的形势和龙卫统的使命有个大概的认识。最后他下令分发钱绢,犒劳一下将士,激励一下士气,并要求各队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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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正当西北将士们酒足饭饱,抱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喜笑颜开地幻想着到辽东战场上大肆洗劫高句丽人的时候,备身府的一名参军飞马而来,传达紧急命令。
奉皇帝口谕,备身府传令龙卫统,明日起程,日夜兼程赶赴黎阳,任务是保护西土诸虏的朝贡使和朝贡礼品顺利抵达临朔行宫。
龙卫统是禁兵,禁兵掌宿卫侍从,皇帝到哪,禁兵到哪。禁兵的身份地位很特殊,不但距离皇帝和中枢最近,也因此拥有特殊的“隐权力”,这种特殊性一旦被居心叵测者所利用,后果非常严重,所以禁兵的行动受到了严格限制,没有命令严禁与外界接触。当然,特殊情况下,皇帝也会派遣禁兵执行一些非常任务,毕竟禁兵对皇帝最忠诚,也最可靠,但这些特殊任务不能逾越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能违背律法,比如派遣禁兵去探查敌情,比如去调查某个官员,等等,这些事就违背了律法,超越了禁兵的权限,绝对不允许发生,但诸如接送尊贵宾客,诸如押运与皇帝皇室有关的珍贵物品,那就符合规矩了,禁兵做这些事充分彰显了皇帝的恩威和皇室的高贵。
裴世矩要想让龙卫统去黎阳,必须找个适当的借口,倒不是怕打草惊蛇,而是要堵住中枢某些反对者的嘴。派遣龙卫统去保护西土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礼品,合情合理,找不到一丝一毫反对的理由。
伽蓝和傅端毅送走备身府的参军,再回到军帐时,看到旅队军官都已闻讯而来,不过大家神态各异,高兴者有之,激动者有之,忐忑者有之,失落者有之,沮丧者也有之。
西行就很高兴。绕了很大很大一个圈,最终还是奇迹般地回到了原有轨迹上,更令人惊喜的是,现在西北狼实力大增,虽然依旧不足以击败杨玄感,但最起码拥有了进一步探查真相的实力。假如探查到了当年伊吾道一战背后的隐秘,寻到了损害帝国利益的叛逆,假如证明当年的“幕后黑手”就是杨玄感,那么凭借龙卫统的禁卫军身份,凭借龙卫统与裴世矩、薛世雄的密切关系,完全可以与对手来一场惨烈厮杀。
同样高兴的还有高泰和乔二。他们不想加入帝国的军队,更不想为帝国浴血辽东战场,他们只想回家,只想继续与高鸡泊、豆子岗的兄弟们一起高举义旗,杀富济贫,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但形势不由人,更重要的是,伽蓝救了他们的命,伽蓝带着他们重返中土,伽蓝给了他们回家的机会,伽蓝然诺仗义,义薄云天,他们又岂能忘恩负义?现在好了,老天眷顾,可以回家了。当然,回家之后他们所要面对的未来远比想像的要残酷,但此刻,家,亲人,兄弟,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身心,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尽情享受这一刻的快乐。
激动万分的就是沙盗马贼。对于他们来说,到中土来只是为了避难,参加帝国的军队只是为了混一口饭。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们迟早要回西土,为了回家,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们不想打仗,不想死在异国他乡。现在好了,天遂人愿,他们不要去打仗了,相反,他们可以去帝国的中心,可以饱览帝国的河山,享受帝国的繁华。这些沙盗马贼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但今天,他们相信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的人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而从今天开始,他们将迎来人生最精彩的一段。
失落者是江成之、苗雨、李豹这些西北军的军官。他们想去辽东战场打仗,他们若要改变自己的人生,颠覆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去战场上杀敌建功,然而,备身府的一道命令摧毁了他们的希望和梦想,这太让人沮丧了。
忐忑不安的唯有薛德音。他到涿郡来的目的没有实现,他所知道的秘密也未能如预期的那般给他带来什么机遇,未来对他来说十分艰难。难道真的要帮助裴世矩、薛世雄击败以杨玄感为首的权贵势力?伽蓝的胜算有多大?假如伽蓝失败了,自己又将何处何从?
伽蓝没有去安抚那些失落者和忐忑不安的薛德音,他迅速部署南下事宜。南下有水路和陆路,从速度考虑,伽蓝选择了陆路。
“临行前,是不是去卫府一趟向老帅辞别?”西行忽然问道。
伽蓝迟疑稍许,摇了摇头。明天早上,御驾起程北上,此刻裴世矩和薛世雄肯定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召见他?再说,裴世矩和薛世雄已经把“路”给他铺好了,接下来就轮到他杀伐决断了。
天亮了,伽蓝率领龙卫统渡过桑干水,沿着宽敞大道飞驰而去。
朝阳喷薄之时,皇帝率军北上,向辽东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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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治书侍御史
第一百零二章治书侍御史
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如奔腾洪流,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洪流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东北,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辽东。龙卫统则逆流而下,仿若一支咆哮海兽,在洪流中起伏,在洪流中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当日西北人万里迢迢而来,越过太行山之后,就汇入了这道洪流,对这道洪流的波澜壮阔感叹不已。今日逆流而下,再见这道洪流,却发现洪流比前些时日更为汹涌,前进速度更快。无疑,皇帝主宰了这道洪流,就像他的龙舟主宰了大运河,龙舟所过之处,千舸争流,万帆竞发,气势恢宏。
皇帝的龙舟就停在蓟城外的桑干水上,一个时辰前龙卫统的将士们曾驻马河堤遥相观望,当时的感觉就是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即便一个时辰后,将士们还沉浸在那种震撼中不可自拔,在激动和兴奋中兴致勃勃地争论着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话题,龙舟有多大?能装多少人?有资格登上龙舟的都是哪些人?
伽蓝也很震撼,他知道龙舟很大很大,也曾在脑海中有所描绘,但亲眼看到龙舟的那一刻,他的视觉还是遭到了巨大冲击,他的心灵更是被这艘大船的雄伟和其中所蕴含的力量所折服,他甚至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当他想到帝国短短的寿命,想到这艘龙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想到芸芸众生在血雨腥风中哀嚎死去,他的心就开始颤栗,开始痛楚。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历史,必须拯救帝国。拯救帝国也就是拯救中土苍生,但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这不过是个梦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伽蓝的心更痛,心情恶劣到了极致。现在所见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艘龙舟,这条大运河,这自南而北的滚滚洪流,还有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恢弘气势,都将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到底拿什么才能拯救帝国?
伽蓝爬上刀疤宽厚的背,抱着驼峰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这几天事情太多,精神高度紧张,睡眠太少,已经疲惫不堪了。
慢慢地,伽蓝沉沉睡去。
“嗷……”突然,暴雪一声狂吼,跟着黑豹也疯狂叫吠,更有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冲进了伽蓝的耳中。
号角激昂而起。
伽蓝霍然惊醒。眼前赤金色的大纛还在风中飞舞,骁果军的血鹰战旗猎猎作响,龙卫统的黑幡白龙旗似欲乘风而去,但战马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伽蓝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发现大道右侧的草地上,五名骑士正沿着马军团的侧翼风驰电挚而来,为首一人竟是紫衣千牛卫,手里还高举着传讯令旗。
备身府又有命令?御驾起行了,已经离开行宫了,还有变故?
龙卫统停止前进。伽蓝飞身下驼,站在路边等待千牛卫。果然,备身府再传命令。
皇帝在离开行宫之前,突然下旨,命令御史台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日夜兼程赶赴黎阳督运粮草。考虑到近期河间、渤海、平原、信都、清河等郡叛贼猖獗,屡屡袭击永济渠一线大肆劫掠,严重威胁远征军的粮道安全,皇帝又命令治书侍御史游元沿永济渠南下,督察沿渠诸郡的戡乱情况,并授予其便宜行事之大权。为此,皇帝特令龙卫统在南下黎阳期间,承担扈从治书侍御史游元之责。
伽蓝尚未听完命令就知道中枢果然再出变故。皇帝在这个时候派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去黎阳督运粮草,那就不是“敲山震虎”,而是摆明了告诉杨玄感,我不相信你了,我要派个御史监督你。
伽蓝至此总算松了一口气。裴世矩不愧是当世权臣,虽然运筹的时间非常短,仅仅只有两天,但他终究还是在皇帝离开临朔宫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对黎阳的布局。
要想解决黎阳的危机,仅靠伽蓝和龙卫统的力量,根本就是儿戏。最基本的一点,伽蓝和龙卫统的禁兵全部来自西土边陲,对中土非常陌生,绝大部分人甚至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对付杨玄感?杨玄感是什么人?与杨玄感一起谋划叛乱的又是些什么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伽蓝和龙卫统到了黎阳,等于虎入樊笼,杨玄感挥挥手就能把他们灭了。
伽蓝为此很苦闷,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他已经把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和其中的机密告诉了傅端毅和西行等西北狼兄弟,但因为大家对中土对黎阳对杨玄感一无所知,根本拿不出有效对策,只能先赶赴黎阳,然后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伽蓝对裴世矩的不满就在这里。的确,伽蓝有信心寻到杨玄感造反的证据,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杨玄感肯定要造反,而且就在两个多月之后,所以他根本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龙卫统的安全。龙卫统到黎阳秘密调查杨玄感,这是严重违律的事情。既然你违律,杨玄感还怕什么?他都要造反了,还顾忌什么禁卫军?只待他发现龙卫统阻碍了他的造反大计,必定出手,一杀了之。
现在好了,裴世矩终于完成了布局,皇帝派遣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合情合理,既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又完美“掩护”了伽蓝和龙卫统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可谓一举多得。
传令的千牛卫匆匆而去。
伽蓝一边把命令传递给江成之和布衣等人,让统旅长官们互相传阅,一边把薛德音拉到了道旁的草地上,急切询问道,“薛先生,这位游元游治书是何来历?”
“将军可听说过河北的任县三游?”
伽蓝摇头。他知道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却不知道河北游氏?他也知道河东三凤,却不知道河北的任县三游。(任县,在今河北邢台市东北。)
“一百多年前,大河南北还是拓跋魏国的天下,时有游雅、游明根、游肇三人名闻天下,世称任县三游。这个游元就是游明根的玄孙,自小聪敏捷,十六岁入仕,曾为高齐司徒徐显秀的参军事。周武帝灭齐后,他先后出任过寿春令,谯州司马。本朝开国后,他到长安御史台出任殿内侍御史。今上为扬州总管时,他为府内法曹参军,甚为今上倚重。今上继承大统后,拜其为尚书省民部度支郎。上次东征的时候,他是左骁卫大将军府的长史,并领盖牟道监军。东征结束后,他出任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
“你竟如此清楚?”伽蓝略感吃惊,“你认识他?”
薛德音微微颔首,“之所以知道他的近况,是源自舞阴公(薛世雄)对他的愤怒。”
“大将军与其有仇隙?”
“御史台负责调查九军大败一事,主持此事的就是这位治书侍御史游元。宇文述和于仲文等八位统帅就是在他的弹劾下坐事除名。舞阴公也是其中之一,但舞阴公认为自己罪不至此,所以对其耿耿于怀。”
伽蓝沉思不语。按照薛德音的介绍,河北任县的游氏应该是仅次于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的山东望族,而游元又是高齐旧臣,又曾追随今上镇戍江左,如今又深得今上的信任和器重,其经历与裴世矩有近似之处,不出意外的话,他和裴世矩应该都是山东权贵的领袖人物。
难道黎阳突然之间就成了山东权贵和关陇权贵的角逐厮杀之地?
“你曾在台阁任职,又认识游治书,那么你可知他与裴阁老之间……”
薛德音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像裴世矩、薛道衡、游元这些人年轻时都是高齐杰出之辈,彼此都熟悉,即便在经学上有不同观点或者在政治上隶属不同派系,但自高齐灭亡,山东权贵在整体受到关陇贵族的压制和打击迅速走向衰落后,必然会放弃成见走到一起,就算不公开结盟,也会暗中互为支援。
伽蓝微微皱眉,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薛道衡属于高齐旧臣,应该是山东权贵一系,但他又和高颎、杨素等关陇人关系密切,最后却死在江左权贵的手上。如果山东权贵在关键时刻互相支援,薛道衡得到了裴世矩和游元等人的救助,又怎会死去?在伽蓝看来,薛道衡与高颎、杨素等人走得近,颇有投靠和讨好关陇人的嫌疑,但此举未尝不是一种策略,可以让山东人逐渐杀出关陇人的“包围”,所以山东人绝不会因为薛道衡与关陇人走得近就认为他背叛了,更不会见死不救。
薛德音看到伽蓝眉头紧皱,小声问道,“将军是不是担心游氏与薛氏之间有仇隙?”
伽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当年,裴阁老和游治书为何见死不救?”
薛德音苦笑,“这天下是关陇人打下来的,这朝堂也是关陇人的朝堂,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仇怨由来已久,今日仇怨中不仅有利益之争,有几代人的血海深仇,还夹杂着亡国之痛,灭族之恨。有时候,某自己也在想,某家大人到底死在谁人之手?”
伽蓝想了片刻,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某知道了,谢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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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河北游氏
第一百零三章河北游氏
永济渠的北端位于涿郡蓟城(今北京西南),南端位于河内郡沁水下游的武陟(zhi)城(今河南武陟县),全长两千余里。
沁水是永济渠的源头,由此源头入黄河,向西六十里就是通济渠的入河口。
开永济渠的关键工程是在沁水的东岸开渠。这条渠与大河并行,先引沁水东北而下,两百余里后与河内郡的清水交汇,再一百余里与汲郡的淇水交汇,再一百余里到黎阳。由黎阳北上,连接白沟。这就是永济渠的南段,是新开凿的渠道,而永济渠的主要工程量集中在这四百里新渠上。历史上永济渠一年修成,其原因正在如此,因为工程量并不大。
白沟是曹魏旧渠。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北征袁尚,“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白沟大约有六百余里,从黎阳到广宗,然后接连清河到漳水下游。汉末黄河改道之前,清河的上游在内黄一带,距离黎阳只有一两百里,所以曹操实际开凿白沟的工程量也不大。从此后白沟就成为河北水运的主干道。
曹操要远征乌桓,要把粮草运到幽燕,所以又开凿了平虏渠。平虏渠起自沧州,也就是清河和漳水的交汇处,沿着漳水下游水道,连接巨马河。巨马河起自太行,其下游就是现在天津境内的海河。白沟和平虏渠就构成了永济渠的中段,因为是利用原有河道进行改造,所以工程量有限。
桑干水横贯涿郡,经涿郡首府蓟城东南而下汇入巨马河下游流进大海。永济渠的北段就是桑干水下游水道,因此它和平虏渠一样,主要工程量是改造。
运河全长四千余里,自北向南分别是河北的永济渠、河南的通济渠、江淮的邗沟和江南的江南河。邗沟和江南河早在春秋时就出现了,通济渠的北段过去叫鸿沟,早在战国就有了,而构成永济渠的白沟和平虏渠是曹操开凿的,另外还有个事实不容忽略,这四大人工渠主要是利用现成的河流水道修筑而成,真正的开凿量有限。因此,把开凿大运河的功劳全部归功于隋炀帝,或者无限放大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所犯下的罪孽都太偏颇了,误导了后人,抹杀了先辈的功绩。
隋炀帝其实也很冤枉,他根本无意占据这一功劳,但李世民在修史的时候,为了抹去李唐篡国的污迹,为了颂扬李唐的正义,不惜颠倒黑白大肆污蔑隋炀帝,把隋炀帝塑造成了一个罪孽滔天的昏君。在史书上,开凿大运河不是隋炀帝的功劳,而是罄竹难书的罪恶,只不过后人发现了大运河的价值,这才给大运河“平了反”,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绝不会给隋炀帝“平反”,因为他们和李世民都是同一类人。
伽蓝现在就驻马于永济渠北段,桑干水下游的河堤上,望着河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渡的恢宏之景,浮想联翩,思潮起伏。
李世民现在在哪?他是否紧随西土朝贡使团回到了长安?他是否按照约定照拂苏合香和石蓬莱?是否也会随他们一起赶赴洛阳?
想到李世民,伽蓝不禁又开始推衍裴世矩的布局。
那夜他曾告诉裴世矩,参与杨玄感叛乱的有兵部侍郎斛斯政、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左翊卫将军赵元淑、弘化留守元弘嗣,其中李子雄、赵元淑和元弘嗣三人执掌军权,手上有军队,尤其元弘嗣手上的西北军,直接威胁京畿,威胁西京,假若长安丢失,关中失陷,帝国极有可能分崩离析,中土再一次陷入分裂。如今裴世矩既然让治书侍御史游元与自己一起赶赴黎阳,深入虎穴,直接与杨玄感正面对抗,那么很显然,他必定在其他方面也开始了动作。
历史上卫尉少卿李渊就在危急关头赶到弘化羁押了元弘嗣,代替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控制了西北军,确保了关中和长安的安全。皇帝为什么会起用李渊,估计还是和陇西李氏是西北第一世家有关。在西北那块地方,陇西李氏这块“招牌”还是有相当大的号召力,再加上陇西李氏与西北楼观道的关系一向密切,关键时刻楼观道也能给他以助力。考虑到局势的紧张和危机的严重性,皇帝和中枢做出这个决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危机过后,李渊又被调离了弘化留守府,可见皇帝并不信任他,虽然历史上把这一原因归结为“杨氏将灭,李氏将兴”的谶纬之言,但实际上应该是还是杨玄感的叛乱给了皇帝强有力的冲击,他不再信任关陇人,尤其是关陇的大世家大权贵,也就是帝国国策的走向一直受制于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大权贵集团的激烈厮杀。皇帝的本意可能是想利用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遏制和削弱权贵集团对国策的控制,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掠夺,但最终他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但因此失去了对权贵集团的控制,也失去了对帝国的绝对掌控。
如今,李渊在哪?是随侍于皇帝身边,还是依照历史的轨迹,正在飞赴西北弘化?
不会,李渊应该还在皇帝身边,不论是裴世矩还是薛世雄,这时候都不会也不敢弹劾杨玄感,因为他们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杨玄感要叛乱,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等待游元对杨玄感的弹劾,然后再展开凌厉“攻势”。
游元是治书侍御史,是御史台的副官长,拥有监察大权,拥有直接上奏皇帝的特权,虽然这一职务仅仅是正五品,但这个正五品位高权重,即便是朝内从三品、正四品的大员,也不敢有所怠慢。裴世矩这一招很厉害,必定让杨玄感如坐针毡,怒不可遏,在其进退失据之际,出错也就在所难免。
然而,裴世矩的目的不是化解这场危机,而是有意推动和引发这场危机,他不是要阻止杨玄感的叛乱,而是要逼着杨玄感不得不叛乱,甚至可以这样估猜,这个游元,这个名扬河北的世家子弟,就是要拿着自己的“权杖”去黎阳乱打一气,最终逼得杨玄感不得不铤而走险举兵反叛。叛乱是不是导致二次东征无功而返对山东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此次机会向关陇人发起疯狂杀戮,给予关陇人致命一击,最终山东人代之而起,控制国策,掌握帝国命运。
伽蓝越想心情越是沉重。假如杨玄感提前叛乱,而李渊尚未赶到西北拿下元弘嗣,那后果不堪设想。假如历史因为自己扇动了一下翅膀结果引发一场惊天浩劫,那就是万死莫赎其罪了。
“将军,御史的船到了。”
薛德音的喊声突然响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伽蓝。
伽蓝抬头北望,一杆赤金色的大纛映入眼帘,几艘大船正乘风破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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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元年过六十,发须花白,一张严肃刚正的削瘦面庞不怒自威,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尤其眉宇间的那股冷傲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既包裹了自己,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游元不想亲近伽蓝,如果不是裴世矩临行前的暗示,不是自己的手头上正拿着一份沿渠郡县的密奏,不是因为自己此趟黎阳之行有生命危险,他才不会早早召见伽蓝,更不会与伽蓝坐在一起议事。
他是河北名士,是河北世家子弟,入仕近五十年,历高氏齐国、宇文氏周国和杨氏大隋三朝,受到三朝君王的礼遇,以他的身份名望和功勋,足以跻身中枢重臣行列,但山东人在帝国遭到了全面压制,他是受害者之一,至今不过是个正五品,就连散官都是正五品的朝请大夫。
对于一个名士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当然是封公拜相,高居庙堂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做不到这一点,退而求其次,也要官至三品和四品,如果迈不过这道“坎”,始终不能挤进高级官员的行列,那就是失败,就是耻辱。
游元偏偏就是一个“失败者”,在五品官位上一待就是几十年,寸步未进,这成了他的耻辱,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已年过花甲,时日无多,而东征基本上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然而,第一次东征失败了,第二次东征他又被“赶”出了辽东战场,与最后一次机会擦肩而过。
他愤怒,怒不可遏。他和裴世矩、薛道衡不一样,他是河北世家,而且还不是传世的簪缨大世家,所以游氏的家族势力有限,基本上局限于河北一地。裴世矩和薛道衡出自河东世家,河东裴柳薛三大世家枝繁叶茂,族中子弟遍布中土。因为河东与关中接壤,所以以关中为根基之地的北魏、北周乃至现在的帝国,这三家势力都是朝堂重要力量。因此,中土统一后,帝国对出自河东世家的山东旧臣还是采取了宽容态度,曾经是高齐旧臣的裴世矩和薛道衡都能得到重用,而游元就不行。几十年来,游元和游氏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而游氏以他为首,假如他在死去之前不能冲出关陇人的“包围”,为游氏“杀出”一片天地,那么游氏必将迅速衰败。
就在这时,裴世矩出现了,给了他一番暗示。裴世矩的意思是,黎阳的机遇更好,一旦他成功了,功比天高,足以实现他今生全部的愿望。
黎阳一战能否取胜,关键不在于他如何运筹谋划,而是保住性命,假如他保不住性命,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悲剧了。若想保住性命,就得依靠伽蓝和龙卫统的西北人,为此,他必须与伽蓝融洽相处,必须赢得伽蓝的尊重和信任。
只是,当他看到伽蓝那张年轻的脸,看到一个西北蛮荒之地的戍卒仅靠杀人就取得了从五品的官阶,他心中的创伤突然就崩裂了,他对关陇人的仇恨骤然间达到极致,甚至连皇帝,连皇族杨氏都恨之入骨。
你不让我活,我又岂能让你活得自在?
游元把放在案几上的一叠文卷推给了伽蓝,“进入平虏渠之后,将军就要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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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竟然是你
第一百零四章竟然是你
伽蓝望着案几上厚厚一摞卷宗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凝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
他察觉到游元对他的冷漠、轻蔑甚至还有一些愤怒,他可以想像得到像游元这样出身好学识好在官海沉浮数十载却郁郁不得志的老官僚,在看到自己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粗鄙不堪因杀人而建功却在仕途上“风驰电挚”的年轻武夫的郁愤情绪。设身处地的想想,换位思考一下,伽蓝觉得自己也做不到“云淡风轻”。谁都知道功名利禄是身外之物,但又有几人能在看穿世事超然物外?
两人在官阶上虽然只差一级,但各方面的差距是全方位的,有天壤之别。游元因为在心理上占据着巨大优势,所以他很好地压制了负面情绪,表露出来的是中枢大员的威严,是世家望族的高傲,而伽蓝也谨守本份,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并没有表现出野蛮人的狂妄和无礼。
两人第一次见面印象尚可,伽蓝俊伟相貌和稳重气质让游元勉强接受,而游元的刚毅和冷傲也没有给伽蓝带来什么过分威压,不过伽蓝到感觉两者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远到让他很无助。
此次黎阳之行,伽蓝若想力挽狂澜阻止杨玄感的叛乱,首先就要赢得游元的信任,但游元是中枢御史台副官长,高高在上,除了身份地位权势上的巨大差距外,还有派系之间的巨大隔阂。
伽蓝是西北人,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他的从五品官阶的获得,不是因为本身的功勋,而是因为他的背后有裴世矩和薛世雄,有河东裴家和薛家两大世家,所以他才创造了奇迹,而伽蓝和裴薛两大世家都是关陇人,从维护他们自身的利益出发,他们首先要维护帝国的利益,维护皇帝和皇族的利益,维护关陇人的利益。游元是河北人,是山东一系,这个山东指的是太行山以东包括中原河北河南山东和两淮的大河中下游广袤地区,而山东人一直以来就遭到了关陇人的遏制和打击,所以两者之间利益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根本不存在信任的基础。
没有信任谈何合作?没有合作又如何阻止或者摧毁杨玄感的叛乱?
伽蓝为此有些埋怨裴世矩,既然要派人来帮忙那就应该派个心腹,派个山东人过来岂不自找麻烦?但想来裴世矩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决定权,只能做幕后推手,他也没有办法一次次影响到皇帝的思考和决策。从皇帝的立场来说,派遣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其实考虑得很全面。御史台有一个御史大夫和两个治书侍御史,三个官长,其中最高官长御史大夫裴蕴是江左旧臣,治书侍御史游元是山东旧臣,还有一个治书侍御史据薛德音说是关陇人,出自关中韦家。皇帝当然担心韦家与杨玄感沆瀣一气了,而御史大夫裴蕴随侍皇帝左右不可远离,那也就剩下一个山东人游元了。让山东人去监督关陇人,显然是一个好办法。
只是伽蓝觉得不好,非常不好。游元去黎阳是督运粮草,既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更不会屈服于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压制,假如游元为了派系之争一定要在黎阳造出事端来,屡屡弹劾杨玄感,逼得杨玄感提前造反,那么游元是在皇帝面前立了功,但伽蓝却失去了拯救帝国的最好机会,而远征军也极有可能就此失去重要粮道,最终不得不半途而废,如此受损的不仅有帝国利益,皇帝和中枢的利益,也损害了中土苍生的利益。
伽蓝打算先了解和熟悉一下游元此人,然后再设法寻找对策,不料这才刚刚见面寒暄闲聊几句,游元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要拿伽蓝这把锋利的刀“大开杀戒”了。杀谁?杀杨玄感吗?这卷宗里是关于杨玄感正在密谋叛乱的证据吗?难道皇帝和中枢早就知道杨玄感要叛乱了?
旋即伽蓝否决了这个荒谬的猜想,他注意到游元提到了“平虏渠”,而据薛德音的介绍,平虏渠是沧州到巨马河一段水道,途径河间郡和渤海郡,这两个郡位于河北东北部,都是大郡,有很多著名的山东世家权贵,比如河间张氏,渤海高氏,这些世家虽然没有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声名显赫,但也名扬天下,比如渤海高氏,就有天下高氏出渤海之说,高氏齐国的皇族高氏便是出自渤海,帝国第一重臣高颎(jiong)也是出自渤海。
念头闪烁间,伽蓝更想到了河北义军的聚集之地豆子岗,也在渤海。
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帝国发动第一次东征,大河两岸的十二卫府诸鹰扬和数以百万计的民夫远赴辽东战场,而同年黄河洪水泛滥淹没大河两岸三十余郡,帝国选择了战争,忽视了赈灾,导致山东灾民揭竿而起,从齐郡的王薄占据长白山开始,各地烽烟四起,起义者此起彼伏、前赴后继,尤以大河两岸的形势最为严峻,而起义者的集中之地就是河北的高鸡泊、豆子岗,还有大河南岸的济水河一线。
伽蓝霍然想到了游元的目的,顿时心神震颤,一股强烈的窒息感霎时淹没了全身。
坏事了,游元把目标弄错了,他把矛头对准了河北义军,对准了那些打算乘着帝国远征军第二次攻打高句丽河北镇戍兵力空虚之际,大肆洗劫运河粮道以壮大自身实力的河北义军,而不是正在黎阳谋划叛乱的杨玄感。
游元眼神冷冽,似乎要看穿伽蓝的心灵,看到他心里的紧张和惶恐。
伽蓝悄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伸出双手,把那卷厚厚的卷宗拿到手上,缓缓打开。
果然,正是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呈奏的关于各路叛贼的具体情况。
去年的大旱灾横扫山东各地,河南河北再遭重创,民不聊生,偏偏这时候帝国开始了第二次东征,导致大河两岸的形势雪上加霜,一发不可收拾,各路义军随即蜂拥而起,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之境。
渤海郡的豆子岗云一带集众多叛贼,其中实力强大者有平原贼帅刘霸道、李德逸的阿舅军,有渤海贼帅格谦、高开道的燕军,有渤海贼帅孙宣雅、石秪阇的齐军。
高鸡泊位于信都郡和清河郡的交界处,距离大运河不足百里,活跃在这一带的贼帅也是人数众多,其中最为著名者就是高士达、窦建德和王伏宝。
在豆子岗和高鸡泊之间,也就是大运河和黄河之间是平原郡和清河郡,也是叛军集中之地,清河郡的最大贼帅是张金称,平原郡实力最强的贼帅是郝孝德和刘黑闼,另有贼帅杜彦冰、王润也是实力不俗。
大河以南,叛军集中在济水一线,由东向西,最负盛名的贼帅就是北海郡的郭方预、秦君弘,齐郡的王薄、孟让,济北郡的甄宝车、张青特,东郡的翟让、单雄信,济阴郡的孟海公和王伯当等,大大小小的贼帅多达几十人。
伽蓝越看越是心惊。他从卷宗上看到的不是贼帅的多少,不是叛军的人数,不是各地严峻的形势,而是死在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叛军烧杀掳掠,肆意砍杀。各地郡县和地方军在镇压过程中也是血腥残忍,杀人盈野。地方豪望任侠或据垒自守,或集乡勇讨捕,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其他目的,免不了要大开杀戒。大河两岸血雨腥风,整个卷宗上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是无辜百姓绝望的泣号。
伽蓝掩上卷宗,神色冷峻,眼里更是充满了愤怒和悲哀。
游元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观察,看到伽蓝把卷宗放到案几上,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有甚见解?”
“天灾,**。”伽蓝热血上涌,忍不住咬牙切齿。
游元面无表情,追问道,“何谓**?”
“自先帝开国,先有官仓,后有义仓,目的是积粮防灾和朝廷用度。西征也罢,东征也罢,所用粟帛皆出官仓,即便官仓不足,也是补自江左义仓,否则陛下为何开凿永济、通济、邗沟和江南河四渠?前年水灾,去年旱灾,以大河两岸郡县为重,而大河两岸郡县都是富裕郡县,义仓充足,再加上还有东都附近的黎阳、河阳、洛口三大官仓,即便有远征需要,也足以调拨一部分粟帛用以救灾,何以会出现饿殍遍野之惨状,逼得灾民揭竿而起?”
“朝廷倾尽全力东征,或许赈灾不利,但地方郡县既有义仓,又有陛下圣旨,为何不能救助灾民?为何让形势恶化到如此地步?”
“退一步说,就算地方郡县赈灾不利,就算有人揭竿而起举兵叛乱,但以东都镇戍兵力,以大河两岸的留守地方军,再加上陛下给予各地郡县的讨捕权限,也完全有实力在最短时间内铲除叛乱,然后辅以积极赈灾,开仓放粮,当可迅速稳定形势,但为何今日叛贼蜂起,生灵涂炭?”
“这是**,彻彻底底的**。”
游元的表情依旧冷冽,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惊讶。一个西北戍卒,竟然对山东叛乱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认识,实在令人吃惊。这是谁告诉他的?裴世矩?抑或是薛世雄?不管是谁,能把山东叛乱背后的隐秘完完全全地告诉他,足以说明这个人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要利用这位来自西北的野蛮人大开杀戒,戡乱整肃,迅速扭转局势。
游元沉吟稍许,果断试探。他必须知道伽蓝背后之人的底线,否则不好定计。
此次南下黎阳,他名为督运粮草,实际上在他看来就是平叛,把运河两岸的叛军一扫而光或者全部赶走,总而言之,粮道安全了,粮草辎重才能源源不断送到辽东。粮道不安全,杨玄感以此为借口拖延运送速度,他如何去督促?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己这趟就是被皇帝和中枢那几位重臣利用了,充当开路先锋来了,这路开不好,延误甚至阻碍了远征军的攻击,杨玄感固然有罪,自己也跑不掉。
原因很简单,现在大河两岸混乱局势的幕后推手就是山东人。
帝国的官仓归朝廷管理,各地郡县的义仓则由社司(乡官)管理,不受官府控制,这样遇到灾害就可以开仓自赈。随着帝国统一,百姓安居乐业,义仓的粟帛存储数量惊人,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于是官府动心了,世家权贵盯上了,在他们的联手努力下,开皇十五年(公元595年),朝廷下旨,以义仓管理不善为由,将管理权收归地方官府。如此一来,义仓就成了地方官府和地方世家豪望的“小金库”,特权阶层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贪婪而无耻地公开“抢劫”百姓。
山东各地官府的主要属官当然是山东人,这些山东籍的官吏和各地的世家豪望当然抱成一团,如此一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异常强大,导致各地官府的主要官员诸如太守、郡丞、县令甚至包括地方军的官长都尉、副都尉都不得不主动妥协,而这些主要官员大部分来自关陇,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大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为谋私利而侵害帝国利益。
义仓的粟帛就这样被瓜分了。当水灾旱灾接踵而来的时候,如果义仓是空的,当然无法赈济,退一步说,就算义仓是满的,但在权贵官僚的眼里,那已经不是黎民百姓为了防灾自救而自掏腰包年复一年储备起来的粟帛,已经变成了他们私有财富,既然是他们私有财富,岂肯送给黎民百姓?岂肯拿去救一群蝼蚁的性命?
这是私,从山东人的“公”来说,他们与关陇人之间有亡国之恨,有灭族之仇,而关陇人对他们实施的长久的遏制和打击政策,让他们失去了很多的权力和财富,山东的世家望族正在急骤衰落。为此,他们要反抗,要斗争,要打破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而逼着黎民百姓去造反,甚至充当“马前卒”,亲自赤膊上阵,带着“灾民”去造反,正是他们一直等待的、蓄谋已久的一次改变命运的绝佳机遇,恰好此刻皇帝带着帝国大军远征辽东,而皇帝的新政触犯了世家权贵的利益导致皇帝与关陇权贵矛盾异常激烈并在第一次东征中彻底爆发,此刻国内国外朝野上下矛盾重重危机四伏,此刻不造反更待何时?
此刻,关陇权贵呢?关陇权贵与皇帝,与以皇帝为首的改革派已经“撕破脸”了,在国外远征战场上与皇帝对着干,在国内平叛战场上不但不出力反而推波助澜,有意把形势推向危险的边缘,以便他们浑水摸鱼乱中取胜。杨玄感的叛乱蓄谋已久,为了这一天,为了推翻皇帝和改革派权贵,首要前提就是国内国外局势要乱,越乱越好。
山东人高兴坏了。山东的世家权贵、地方郡县官僚与那些赤膊上阵的山东豪望、任侠们里应外合,默契配合,而关陇人冷眼旁观根本不作为,于是在山东黎民百姓的哀嚎中,在山东苍生的累累白骨中,这些血腥而无耻的“虎狼”们开始了饕餮大餐,他们不仅要吃无辜生灵,还要吞噬帝国,吞噬整个中土。
游元是山东世家,是文翰泰斗,是宦海老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山东贵族,他谋取的是山东贵族的利益,为了这个利益,他根本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生死,他只在乎以最小代价谋取最大利益。
本来他袖手旁观,乐见其成,但关键时刻,皇帝把他“扔”到了山东平叛战场,迫使他不得不加入到这场血腥的搏杀中。
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但他面对的是抱成一团的山东人,从山东世家、官僚到贼帅,都不会让他把粮草辎重顺利送到辽东战场。假如在远征大战最为关键时刻,切断粮道,让帝国和皇帝再败一次,那杨玄感就是替罪羊,而杨玄感的势力现在是关陇贵族中最为庞大的一个势力,也是皇帝的对手,那么可以想见,皇帝一定会借此机会把杨玄感和他的势力彻底击溃。关陇人遭到重创,帝国赖以成立的权贵根基在一次次的打击下轰然坍塌,帝国这座大厦还能坚持多久?假如帝国分崩离析了,山东人就有机会重建帝国;假如帝国坚持下来了,山东人也能代替关陇权贵成为帝国根基,在帝国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获取最大一块利益。
杨玄感怎么办?关陇人怎么办?
山东人的目的很简单,把他逼上绝路,逼着他造反,逼着关陇人自相残杀最终分崩离析。
然而就在这时候,皇帝把游元一脚提到了黎阳,把这个纯正的山东本土权贵的领袖级人物放到了这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上。
游元难以抉择。对他来说,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很显然,支持皇帝,选择站在皇帝一边。
他是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而山东的地方豪望、寒门官僚和黎民百姓都是他夺取权力和财富的工具,该用的时候用,该抛弃的时候抛弃,所以,就像裴世矩所暗示的,他若想在当前形势下捞取最大功勋,那就是帮助皇帝赢得东征的胜利,同时帮助皇帝击败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保守势力,而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就必须牺牲山东叛军。
山东叛军的使命结束了,游元决定大开杀戒了。
游元拿什么去屠杀山东叛军?他是山东人,在形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在危机时刻存在的情况下,游元不能赤膊上阵,他必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所以,他需要一把杀人的刀,这时候,裴世矩送给了他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杀人刀。
“将军可有良策?”
游元脸上冷色更重,眼神愈发傲慢,即便是征询问计,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伽蓝把双手放在卷宗上,眼里蓦然涌出滔天杀气,“杀”
游元皱眉,眉头上那三道深深皱褶犹如沟壑。
“水路安全了,但黎阳未必安全。”
游元两眼如炬,紧紧盯着伽蓝的眼睛,仿若要看穿他的心灵。这是一句很直白的试探。皇帝一到临朔宫就关注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两天内传出数道命令和口谕,最终把他派遣去了黎阳,这背后蕴藏的深意对于游元来说应该是一目了然,但真的如他所猜测吗?皇帝派伽蓝去黎阳就是为了发出在远征胜利后打击杨玄感的信号吗?皇帝派遣自己去黎阳,就是为了让自己出面扭转河北局势,确保粮道安全,并充当皇帝打击杨玄感的急先锋吗?
山东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的缘由,山东人的那点龌龊心思,皇帝当然清楚,他又不是傻子,他身边的大臣更是目光如炬,此刻皇帝为了远征的胜利,毅然以伽蓝为信号向山东人伸出了善意之手,那意思很清楚,你把粮道给我,保证我远征的胜利,我就帮助你们打倒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势力,然后改变你们山东人目前饱受遏制和打击的艰难处境。
遏制和打击山东人的不是我这个皇帝,而是主掌帝国朝政的关陇贵族集团。你们山东人试图利用山东黎民百姓的造反来胁迫我打击关陇贵族,我满足你们的要求,但前提是,你们必须保证我远征的胜利,否则,你游元就要承担远征失败的责任,以你游元为首的山东贵族集团就要给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陪葬,你们统统都得死,你们都死了,我的新政实施起来就更轻松更有保障,帝国也将在新政的引领下迅速走向强大。
游元无法揣测到皇帝的心思,他担心自己上当中计,最终带着山东人与关陇人打得两败俱伤,但裴世矩可以揣测到皇帝的心思,所以他必须知道裴世矩的真实想法,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
“黎阳是个战场。”伽蓝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杨玄感要举兵叛乱。”
游元心神骤跳,一双眼睛骤然眯起,以掩饰他此刻的震惊。
杨玄感要叛乱?这怎么可能?皇帝和裴世矩如果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还会让他坐镇黎阳督运粮草?
“证据?”
伽蓝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把站在舱外的薛德音拉了进来。
薛德音掀起帷帽,冲着游元深施一礼。
“是你?”游元发出一声匪夷所思的惊呼,“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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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这不好笑
第一百零五章这不好笑
弦月徜徉在稀疏的星空之中,淡漠的眼神俯视着脚下苍莽大地。
大地沐浴在黑暗之中,唯有一道蜿蜒曲折的细长火珠横亘其上,璀璨夺目。这串火珠就是大运河,两岸河堤上每隔三十里就有一座驿站,高悬于驿站之上的大红灯笼照耀着河水,光彩粼粼。
在大运河北段,在桑干水和巨马河交汇之处,有一座小山丘。山丘之巅,一人挺拔如松,长发飞舞,目光炯炯地望着河面上的朦胧灯火。
那里有南来北往的船只,因为帝国发动了远征,它们必须日夜运输以满足战争的需要。船夫们没日没夜的忙碌着,他们或许也想枕着波涛沉浸在睡梦中思念那离开已久的家,思念那守候在家中的亲人,但这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
那里还有驿站,有津口,有地方郡县为了保证水道畅通而临时征发的民夫,这些人同样为了战争而忙碌着,两岸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灯火里就有他们筋疲力尽的身影。
为了远征的胜利,从江南到河北,从水道到陆路,数以千万的黎民百姓已经连续数年投入到这场距离中土非常遥远的战争中。或许没有多少人知道皇帝和帝国的中枢大臣们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但中土的苍生们为了帝国的荣耀,依旧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他们的血与汗,然而,悲哀的是,他们的血汗被出卖了,他们心中崇拜的荣耀被帝国的权贵们践踏了。他们正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也在给帝国挖掘坟墓,而埋葬他们和帝国的正是那帮权贵。
那挺拔的身影昂起头,望着夜空,深深感觉到一股来自苍穹的重压。这里的天与西北的天不一样,这里的天很低很压抑,这里的天也没有西北的天那么蓝那么深邃那么高远那么清澈,更没有那种放飞心灵的自由,没有那种与天同存的豪迈。
我想家了,想妈妈,想突伦川,想那湛蓝的天,想那金色的胡杨。
一只手缓缓伸出,抚摸着雪獒长长的颈毛。神骏矫健的紫骅骝凝视着黑暗深处,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或许,它也想家了。疤脸驼慢慢地走在草地上,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夜空,高大的背影显得异常的孤独和寂寞。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沙漠,我要回家。
笛音响起,如泣如诉,如泉水空寂,如秋风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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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卫统的军营就扎在山丘下。
将士们已经修憩,帐篷里传出阵阵安逸鼾声。唯有正中一座帐篷却是灯火明亮,一个略显疲惫的深沉之音娓娓而响。
一张地图高悬帐中。薛德音站在地图前,向一群军官详细介绍京都政局、山东地形和大河两岸的严峻形势。
关西和关东是以函谷关为界,广义上的山东就是关东。帝国京都是西京长安,但自今上继位,考虑到江南财赋对整个帝国发展的重要性,遂在洛阳营建东都,实际上,帝国今日的政治经济中心是东都。
随着京都位置的东移,关西和关东在帝国的地位也发生了改变,这直接影响到了帝国国策,影响到了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利益,继而影响到了帝国的国政。今日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与此有直接关系。
京都位置的东移,受到影响最大的就是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中原河北河南和狭义上的山东地区,其直接表现就是关陇权贵在遏制和打击山东权贵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掠夺和瓜分山东地区的权力和财富。这当然遭到了山东权贵集团的疯狂“阻击”。
山东地区的权贵以王崔卢李郑五大簪缨经学世家为主,这五大世家在中土传承了八百余年,是老门阀,是老权贵。关陇权贵包括郡姓和虏姓,而郡姓里除了河东裴氏和弘农杨氏外,余者都是关陇本土新兴权贵,大部分都是在拓跋氏魏国分裂之后兴起,距今不足百年,但因为帝国承继了西魏和北周,以关陇为根基统一中土,所以他们这些新兴权贵掌控了当今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大部分。
掌握权力和财富的新兴贵族属于“暴发户”,与传承八百余年的中土大世家的深厚底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帝国在先帝时代,是“暴发户”压倒了传统贵族,而“暴发户”和传统贵族对统一后的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暴发户”像草原上的狼,掠夺成性,贪婪而凶残,不知满足,它们的执政理念适合于分裂和争霸时期;传统贵族则像牧羊人,其目标不是吃羊,而是养羊,把羊养肥了,年复一年的剪羊毛,如此羊可以生存,而羊毛则是牧羊人取之不竭的财富。这一执政理念适合于中土统一时期。
先帝在其后期,其执政理念已经转向传统贵族,并开始遏制关陇贵族,废太子杨勇就是其中一个表现。今上继位后,加快了这一步伐,实际上今上之所以能继位,还是得益于他完全继承了先帝的执政理念。这一步伐的加快就表现在积极的律法制度的改革上,以江左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的联手来抗衡关陇权贵集团,结果迅速激化了三大权贵集团之间的矛盾。
今上继位,帝国加快改革步伐,禁锢宗室和打击太子余党,诛杀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朝中旧臣,西征东征,山东地区的叛乱此起彼伏,这就都是在过去八年里所发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而这些政治事件都是相关联的,其关联因素就是帝国的执政理念的改变,而执政理念的核心就是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掌握再分配权的就是帝国统治阶层,就是三大权贵集团,而三大权贵集团为了在再分配中获得各自满足的利益,大打出手。这八年里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就是这三大权贵集团正面厮杀的结果。
现在,就是大业九年(公元613年)的春夏交接之际,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进入了关键时刻,进入了**,进入了决战阶段,谁赢了,谁就控制了帝国权柄,而决战战场就是大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地区,黎阳则是决战战场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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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黎阳。”
薛德音的手指放在了地图上的黎阳位置,然后沿着地图上的大河向东移动。
“这是大河。”
薛德音依次介绍沿河郡县和活跃在这些郡县的叛军规模及其首领的名字。
高泰、乔二、谢庆现在就坐在军帐里,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心情更是异常复杂。
“这里就是渤海郡的豆子岗。”
薛德音加重了语气,引起了帐内军官们的更多关注。在一旁临时充当翻译的傅端毅还特意看了阿史那贺宝和大巫等人一眼,示意他们用心一点,认真一点,毕竟这里对西北人来说太陌生了,要想回家,首先就要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下去,否则不要说回家了,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渤海郡与齐郡隔河相望。齐郡是前年水灾和去年旱灾的重灾区之一,叛贼极多,其中王薄、孟让、左孝友等贼帅实力强劲,聚集于长白山一带。”
“大河北岸的豆子岗和南岸的长白山大约相距两百余里,所以两地贼人往来密切。”
“齐郡郡丞张须陀于去年冬天在岱山和临邑两地先后击败贼帅王薄,迫使王薄不得不渡河北上逃亡豆子岗。”
薛德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眉头略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先生是否认识这位张郡丞?”傅端毅随口问了一句。
薛德音竟然点头,“是某故人。”
傅端毅颇为惊讶,想到薛道衡薛德音父子和杨素杨玄感父子关系深厚,不禁脱口问道,“他是楚公旧将?”
薛德音再次点头,“张郡丞是弘农人,楚公也是弘农人。张郡丞从军就在楚公帐下效力,是楚公的亲信爱将,因为战功显赫而官至鹰扬郎将。楚公死后不久,他就到齐郡出任郡丞一职。”
“他被赶出了军队?”傅端毅马上意识到薛德音皱眉的原因。
杨素死后,他的很多老部下都被赶出了军队,其中最为显赫的就是曾官至右翊卫大将军的李子雄。如今李子雄东山再起,以左候卫将军一职统兵,现在在山东东莱。张须陀在齐郡,虽是文职,但借助山东叛贼蜂起,朝廷下旨地方郡县募兵平叛的机会,再次统领了军队。现今杨素的两个老部下都掌控了军队,这对杨玄感的帮助可就大了。
“可以这么说,但不能这么理解。”薛德音叹道,“当时形势对杨氏不利,于是便以一些人退出军队来换取对山东一些地方郡县的控制。如今看来,这步棋大有深意。”
“杨氏像张须陀这样控制地方郡县的旧部还有多少?”
“据某所知,目前仅杨氏本族子弟出任地方郡县官长的就有好几个,更不要说与其关系密切的门生旧部了。”
傅端毅和西行、楚岳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忧色重重。杨玄感的势力太大,这趟黎阳之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现在齐郡局势如何?”龙卫统第一旅旅帅江成之问道。
“非常严峻。”薛德音说道,“据齐郡奏报,自王薄北渡大河之后,济水一线的叛军包括北海、济北、鲁郡三地的贼帅便对齐郡形成了包围之势,似乎有意配合王薄在大河一线发动反攻。”
“王薄要反攻?”高泰顿时来了兴趣,急切问道。
“据御史台得到的最新消息说,王薄到了豆子岗之后,与豆子岗一带的贼帅刘霸道、格谦、郝孝德、孙宣雅、石秪阇等人频繁接触,已经结盟联手,打算渡河反攻。而自朝廷下旨进行第二次东征后,高鸡泊的贼帅就数次南下密会豆子岗贼人,有意洗劫白沟粮道。假如白沟粮道被贼人切断,粮草辎重被贼人所得,那么不要说王薄可以联合豆子岗叛军渡河反攻了,恐怕东征也要再度失利,功亏一篑。”
“白沟在哪?”龙卫统第二旅旅帅布衣问道。
“白沟就在这里。”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永济渠中段,“从汲郡的黎阳到平原郡的东光,这段一千余里长的渠道就叫白沟。最早开凿这段渠道的是曹操,后人在此基础上整合了黄河故道和清河水道,随即就有了这道横贯河北的大渠。”
“这里就是河北叛军的另一个集中之地高鸡泊。”
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清河郡北部地区,然后往下一划到豆子岗。
“高鸡泊和豆子岗隔白沟相望,两地相距大约三百余里。”
薛德音的手指在两地之地的运河段划了一个大圈,“在高鸡泊和豆子岗的南北夹击下,从平原郡东光县的白桥到清河郡首府清河城之间四百余里长的水道,就成了危险之地,而这里就是我们即将赶赴的第一个战场。”
高泰的脸色很难看,乔二和谢庆直勾勾地望着地图,眼里露出挣扎之色。
“让咱们三百人去打叛军几十万人?”龙卫统第三旅旅帅卢龙抱着双臂,连连摇头,“薛先生,不要寻咱们西北人开心,这不好笑。”
“这的确不好笑。”薛德音叹道,“这几天,游治书和伽蓝将军一直在商讨此事。依照游治书的计策,龙卫统要在这四百里长的白沟两岸打几仗,高鸡泊的叛军要打,豆子岗的叛军也要打,只有把叛军打败了,才能确保水道的安全,确保黎阳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的运到远征战场。”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哗然。待傅端毅把这句话用突厥语翻译之后,阿史那贺宝等虏姓军官当即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搞什么?咱现在是大隋禁兵,禁兵的职责是保护皇帝,龙卫统这次南下的任务是保护西土来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物品,根本没有打仗一说。此趟是美差,本应该去黎阳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死亡之行?三百人去打几十万人,找死啊?
大巫最为激动,骂着不解气,脱下靴子就砸了过去。好在西行眼明手快,凌空抓住靴子,反手就砸在大巫的脑袋上。西北人这次心齐,个个一肚子火气,看到大巫出手了,“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冲着薛德音大喊大叫,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楚岳、魏飞、毛宇轩几个西北狼急忙护住了薛德音,唯恐他给愤怒之下的西北人打坏了。
帐内一片大乱。
“嗷……”
突然之间,帐帘掀起,暴雪出现,发出一声震天雷吼。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伽蓝站在暴雪的后面,负手而立,杀气腾腾。显然他已经到了一会儿,听得清清楚楚。
“归位”
傅端毅一声怒吼。众人即刻坐好,谁也不敢招惹伽蓝。此子在西土就是凶名显赫,不论是他的老部下鄯善马军第一旅,还是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对其都是敬畏有加,尤其当日在河西金城关,此子更是一口气砍下七个逃卒的脑袋,鲜血淋漓。那一幕太过怵目惊心,至今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伽蓝缓步走到地图前,森冷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大巫身上。
大巫犹豫了一下,站起来主动请罪。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大哥贺宝的面子一定要给,伽蓝的面子也是一定要给。
“军令第十四条。”
大巫张嘴就来,“以强凌弱,樗蒲忿争,酗酒喧竞,恶骂无礼,于理不顺者斩。”
当初在去临朔宫的途中,伽蓝为了让这帮西北盗贼背熟军令,拿出了很多钱帛。谁背熟了,就打赏,背得越熟,赏得越多,结果个个都背熟了。
伽蓝恶狠狠地瞪着大巫,那眼神似乎要把他吃了。
大巫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将军,刚才是军议,是商讨,既然是商讨,争吵就理所当然。”薛德音可不想为了这么件小事丢了性命。伽蓝可以依军令砍了大巫,但紫云天的沙盗也一定会杀了他。撕破脸了,谁怕谁?
伽蓝缓缓转头望向薛德音。
薛德音目露哀求之色,深深一躬。
伽蓝冷笑,突然一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大巫的脖子,跟着掀起他的兜鍪,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嗵”一声响,给人感觉那脑袋仿佛要四分五裂了。大巫咧着嘴一声不吭,生怕伽蓝一怒之下又来几下,那脑袋真要破了。
“赔罪”伽蓝声色俱厉。
大巫二话不说,冲着薛德音又是鞠躬又是告罪,十分恭敬,就差没有泪流满面的忏悔了。
薛德音急忙双手相扶。他在中土的确是声名烜赫的大儒,但当初在西土,假如没有这些沙盗马贼的保护,他或许就死在了沙漠里,这份恩情他还是深深记在了心里。
“我再说一遍。”伽蓝声音冷森,杀气喷涌,“若想在这里活下去,或想与我一起回家,就绝对遵从我的命令。我信任你们,你们也要信任我,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众人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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