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李建成
李密在前面放火,独孤震则在后面“添柴”。
柴绍和魏征找到了伽蓝,因为太行贼“逃”进了崇山峻岭,河北饥民离开了魏郡境地,伽蓝又狂妄自大、骄恣枉法,与黎阳卫府军了发生‘激’烈冲突,已经牵连到了独孤震本人,所以独孤震非常愤怒,下令中止对禁军龙卫的粮草供给,并停止开仓放粮。说白了就是一句话,要把西北人和河北饥民驱赶出境。
独孤震命令柴绍带着魏郡乡团即刻返回安阳,而元宝藏则命令魏征带着武阳、清河、信都等地的乡团急速返回洹水镇。
双方的“蜜月期”其实早已结束,独孤震和元宝藏,包括游元,之所以忍耐西北人的“胡作非为”,纯粹是想利用西北人,以西北人的“咄咄‘逼’人”为“筹码”,胁迫黎阳妥协。现在黎阳妥协了,西北人的有利价值消耗殆尽,剩下的都是不利价值,理所当然要把他们彻底铲除。
魏征当然要以河北世家利益为重,而河北地方豪强更不想卷进风暴,成为帝国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的‘激’烈博弈中灰飞烟灭。他们和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杨公卿等地方豪强不一样,他们还没有“揭竿而起”向帝国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正式宣战,以暴力来赢取公平和正义,他们还紧紧攀附在既得利益贵族集团的周围,试图依靠大世家大权贵的“恩赐”来获得自己所需要的利益。这种政治理念导致他们在今日的政治风暴中,毫不犹豫地追随山东大世家,绝不会因为某些蝇头小利或者因为正义和良知的驱动而做出背离山东贵族集团整体利益的冲动。
苏邕苏定方父子在离开之前赶到禁军军营向伽蓝辞行。
双方之间的合作一直比较默契,“捧日”这个乡团称号还是源自伽蓝的提议,更重要的是,武邑苏氏这个地方豪强是依附于冀城刘氏而生存,现今刘氏声名显赫的山东第一通儒刘炫就寄身于伽蓝的帐下,虽然刘炫并不是冀城刘氏的家主,但他对河北刘氏的影响力无人可及,河北刘氏很长时间以来都生存在他的巨大‘阴’影之下,即便今日刘氏家主及其族中优秀子弟施展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摆脱对刘炫所建下的显赫声名的“依赖”,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们不够杰出,若想维持冀城刘氏的崇高声望和庞大势力,就不得不继续仰刘炫之鼻息。
苏邕苏定方父子对此了然于‘胸’,当然不会像其他河北地方豪强一样积极响应元宝藏和魏征的命令,而是首先考虑冀城刘氏的利益,所以他们马上赶到了禁军军营,名义上是拜辞伽蓝,实际上是向刘炫问策。
刘炫给出的答案非常简单,而且早在安德城外他就已经说出了答案,那就是借伽蓝之力与以裴世矩为首的帝国改革派势力建立联系,假如某些河北人能在这场风暴中给予改革派以助力,那么很显然,当皇帝论功行赏的时候,这些河北人必定大获其利。
这个答案的关键就是,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能否在这场风暴中获胜?假如皇帝输了,这些河北人必将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惨重的代价。
然而,从目前局势来看,尤其是当前黎阳大势来看,形势显然十分不利于皇帝和改革派势力,伽蓝和西北人更是危如累卵,这令苏邕苏定方父子心生惧意,不敢拿身家‘性’命做一次豪赌。
好在刘炫可以影响的力量不仅仅只有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刘黑闼和曹旦,还有郝孝德、张金称和高开道,甚至还有杨公卿和王德仁。在同一个阶层面上,苏邕苏定方父子的利益诉求倾向于大世家大权贵,试图利用政治风暴来获利,而窦建德、刘黑闼等义军首领的利益诉求则倾向于普罗大众,利用普罗大众的力量进行暴力“革命”,用生命和鲜血来书写“正义”,来赢取自己的未来。
“如果你们无从抉择,那足以证明你们对未来没有信心。”刘炫微笑说道,“既然对未来没有信心,就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当前局势不要说苏邕苏定方父子看不到未来,即便是皇帝和裴世矩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某一定能赢,因为这场政治风暴是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发动的,是对帝国改革持不同政见的两个贵族集团的一次猛烈碰撞,胜负不在于武力的强弱,而在于政治利益的妥协,谁能赢得大多数贵族势力的支持,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刘炫对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获胜的信心来自于他丰富的历史经验和政治经历。试想,皇帝突然从西土调来伽蓝和三百骠骑,目的何在?这神来一笔,足以说明皇帝和改革派大臣们对帝国的危机有着深刻而清晰的认识,并早有谋划和周密部署,唯独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就是,皇帝和改革派大臣在风暴掀起后,打算向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做出多大的妥协和让步?这个政治上的妥协程度,直接关系到了这场风暴对帝国的危害程度,妥协得越少,对帝国的危害就越大,同比,因此而死去的贵族和平民也就越多。
苏邕大汗淋漓,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因为内心的惶恐和无助。
帐帘突然掀动,一身黄‘色’戎装的伽蓝缓步而入。
苏邕和苏定方慌忙起身。
伽蓝神情严峻,目光如剑,从苏邕和苏定方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正视苏邕,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定方愿意留下相助,某不胜感‘激’。”
苏邕当即面‘露’喜‘色’,躬身相谢。苏邕随魏征离开,代表苏氏正式摆明了立场,而苏定方以个人名义留下,属于一腔热血的冲动行为,将来失败了,主要损失由其个人承担,但一旦他成了戡‘乱’平叛的功臣,受益的却是整个苏氏。尤其重要的是,这给冀城刘氏有了一个‘交’待,不论刘炫未来如何,苏氏都竭尽全力了,甚至可能要为此牺牲一个儿子。
这个计策苏邕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必须征得伽蓝的同意,假如伽蓝怨恨他们在关键时刻的“背叛”而拒绝给他“左右摇摆”的机会,那么苏定方便无法留下。
伽蓝转目望向刘炫,“先生对未来依旧有信心?”
“难道你没有?”刘炫抚须而笑,反问道。
此时此刻,若说对未来有绝对信心的人,便是伽蓝,因为他知道风暴的结果。他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历史进程,他这只小“蝴蝶”虽然拼命扇动翅膀,令人失望的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却是半分也没看到,甚至连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都未能改变。渺小如斯的他,就如投入历史洪流中的沧海一粟,在滔滔洪流奋力挣扎,却看不到丝毫的生还希望。
伽蓝淡然而笑,坚毅的眼神中‘露’出强烈自信。
“想去东都吗?”
伽蓝询问苏定方。
苏定方高声应诺,豪气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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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绍请求单独拜会伽蓝。
陇西李氏因为楼观道的关系,与伽蓝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牵连。独孤震可以视伽蓝为无物,拿他不当一回事,想用就用,想杀就杀,但陇西李氏不能这么做。
此次李渊能够赢得皇帝的信任,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统领西北军,建下戡‘乱’平叛第一功,裴世矩的从中斡旋至关重要。而这两者之间的合作就是始于伽蓝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
柴绍必须帮助伽蓝完成他在河北的使命,这是陇西李氏与裴世矩暂时“结盟”的前提条件,这个条件一旦失去,双方的“结盟”也就失去了基础。
柴绍不敢得罪独孤震,不敢得罪赵郡李氏,但他更不能不顾陇西李氏和楼观道的切身利益。
“将军在灵泉驿俘获的那一团府兵,何时归还王仲伯?”
柴绍婉转相讯。
伽蓝笑着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既然王郎将和某都不承认有灵泉驿之冲突,何来俘虏一说?”
柴绍付诸一笑。
在李密的周旋下,灵泉山一战的失败都源于太行贼的突袭和恶劣的天气,至于灵泉驿的冲突和禁军龙卫的“暴起发难”都被蓄意“抹去”。虽然伽蓝和王仲伯之间、禁军龙卫和黎阳鹰扬府之间因此结下深仇,但最起码,伽蓝已经找不到任何拒绝去黎阳的借口了。
“西土诸国的朝贡使团何时抵达黎阳?”
伽蓝知道柴绍的来意,当初他在敦煌他好不容易“摆平”了楼观道和陇西李氏,今日当然不会因为些许“意气”就与他们翻脸,以致前功尽弃,是以他主动打开了话题。
“昨日李家大郎建成来信,朝贡使团三天后抵达黎阳。”
李建成?伽蓝略略皱眉,“不是世民?”
“建成是李家大郎。现为鸿胪寺典客署十掌客之一,此次负责陪同朝贡使团北上觐见皇帝。”柴绍提醒道。
嫡长子在家族中的身份和地位不言而喻。唐国公李渊不在家中,那么家族事务自然由已经成年的嫡长子李建成主掌。
伽蓝的心底蓦然涌出一股难言的烦躁。杨氏皇统之争尚在方兴未艾之中,李氏继嗣之争却已初‘露’端倪。未来是一个风暴接着一个风暴,西北人何去何从?
柴绍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伽蓝倍感棘手。
“建成在离开东都之前,曾去白马寺拜会了明概上座。”
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陇西李氏不但与楼观道往来密切,还利用当前西北佛道两教暂停“争斗”的绝佳机会,果断向西北沙‘门’“借力”。再引申一步,就是关陇贵族中以武川系为主的中间派力量,正在借助这场大风暴攫取最大利益。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风暴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不论是皇帝还是杨玄感,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无法掌控这场风暴,真正控制这场风暴的是整个帝国的贵族阶层,所以,妥协,最大程度的妥协,向整个贵族集团进行妥协,甚至不惜停止甚至倒退改革,最大程度地满足贵族阶层对利益的贪婪攫取,唯有如此,才能尽快结束风暴,把它对帝国的伤害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正因为如此,杨玄感才有信心发动政变,而皇帝和裴世矩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
对于伽蓝来说,西北沙‘门’的卷入,不论是主动卷入,还是被陇西李氏拖着被动卷入,伽蓝都必须在顾及帝国和皇帝利益的同时,兼顾西北沙‘门’的利益,这让他在谋划对策的时候愈发艰难。
“建成说,考虑到太行贼的猖獗,他希望将军能带着禁兵提前赶到临清关,以确保西土朝贡使团的安全。”
柴绍看了看伽蓝,见他面无表情,眉宇间隐约‘露’出‘阴’戾之‘色’,心里不禁掠过一丝不安。世民曾警告过,西北狼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一个个就像来自地狱的亡灵,所以千万不要轻视他们,否则必受其害。现在陇西李氏一次次地利用伽蓝,却不给其应有的帮助和承诺,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后果恐怕很严重。
柴绍鼓足了勇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苏合香听说将军就在黎阳,遂执意与建成同船北上。”
伽蓝霍然变‘色’,杀气喷涌。
失控了,局势失控了,既不被西北人所掌控,也不被杨玄感所掌控,更不被皇帝和裴世矩所掌控,而究其原因,关键就在关陇武川系,因为武川系要“推‘波’助澜”,让要这场风暴席卷中土,以便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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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苏姓三家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即便不是出自本意,或者纯粹是出于不可掌控的原因,也不能做,做了,就要付出不可预料的代价。
李建成做为陇西李氏的嫡嗣,鸿胪寺典客署的掌客,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答应苏合香的不合理要求,当然,假如李建成居心叵测,那另当别论,而这件事在伽蓝和西北人看来,理所当然是李建成别有居心,是拿苏合香的生命来胁迫伽蓝,‘逼’迫西北人为他所用。
西北人怒不可遏,但问题是,李建成会在意西北人的感受吗?他会畏惧西北人的愤怒吗?西北人在他的眼里有多少份量?西北人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一群愚昧的野蛮人,一股无足轻重的可以任意牺牲的力量,他根本就不会给予西北人最起码的尊重。
贵族和平民这两个阶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即便某些时候和某些人会产生某种‘交’集,比如天上的人掉到了地下,而地下的人一跃飞天,但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天始终驾驭着地,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
在今天,在这个‘门’阀士族掌控中土近四百余年的今天,天上的贵族和地上的平民,都是严格按着等级划分,按着等级享有权力和财富。这个等级制度桎梏了中土人的思想,禁锢了中土人对公正的追求,扭曲了中土人的灵魂。
突然有一天,有一群人站在了中土权力的巅峰,猛烈捶打着中土人桎梏的思想,打开了中土人追求公正的枷锁,矢志要重塑中土人的灵魂,带领中土人重建一个辉煌的时代。
然而,积重难返,近四百余年的‘门’阀士族政治和为了维持这种政治而实行的森严的等级制度,以及这种制度给中土人所造成的极度伤害,已深深地融入到中土人的血脉之中,无论是天上的顶级贵族,还在地下最卑微的奴隶,都无法在短短时间内改变自己的思想和重塑自己的灵魂,于是‘激’烈的“碰撞”开始了。
贵胄子弟中,像李世民和薛德音这样因为身份、地位和处境都处在某种不利位置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就不得不主动去适应‘潮’流,主动去改变自己的思想以及行事风格,一切都以实际需要而出发,谨慎、谦逊而务实,这在当今贵族阶层中属于少数,而更多的贵胄就如独孤震和杨玄感一样,思维理念顽固而保守,他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放在“神”的位置上俯视众生,视众生为草芥蚁蝼,而视自己为造物主,这种狂妄自大造就了一代代自以为是和为所‘欲’为的大权贵,而这些大权贵的存在正是把中土推入近四百余年黑暗的分裂时代的原因之一。
李建成高高在上,从不承认伽蓝和西北人是因为共同利益诉求而临时结盟的盟友,在他的眼里,是因为他们这些大世家大权贵的“施舍”和“恩赐”,才给了伽蓝和西北人一次效忠他们的机会,一次脱离西土蛮荒,进入中土,继而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所以,他认为自己对伽蓝和西北人拥有绝对的指挥权,虽不能杀生予夺,但只要一招手,伽蓝和西北人就必须无条件的俯首听命。
伽蓝愤怒了。
柴绍经过这段时间与伽蓝的接触,对他的‘性’情有所了解。伽蓝的骄恣是在恶劣的环境和惨烈的战斗中锤炼而成,年复一年挣扎在生死线上,漠视生命,试想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东西值得他去珍惜?既然无‘欲’无求,那么他的狂暴和骄恣就是一种本‘性’的流‘露’,正如他在酒后所唱,“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他只求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坦坦‘荡’‘荡’,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而李建成的傲慢和骄横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容“亵渎”和“凌辱”的,可以想见,这两者之间‘性’格上的冲突必将在双方之间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甚至有可能爆发直接冲突。但柴绍没有办法,他毫无斡旋和缓冲之策。
诸如李建成这等世家子弟,因为与生俱来的权力给予了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所以很多方面他与杨玄感、李密等人都非常近似,那就是极度的自信,这种自信非常狂妄,非常傲慢,在无限制的放大中必然走向失控。
今上的‘性’格中就有这种失控的自信,废太子杨勇也是这样的人,今天在中土的政治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杨玄感和李密也是如此人物。苍天似乎犹不知足,又从东都召唤来一个同样的贵胄,而这个人尚未抵达黎阳,尚在扬帆于白沟渠道,其骄狂便已经跨越数百里,如一股暴戾之风,刮进了西北人的营帐。
“李二郎违背了承诺。”伽蓝手指柴绍,厉声叫道,“当初在龙勒府,某与寒笳羽衣,与李二郎,曾击掌为誓……”
柴绍非常紧张,更有几分恐惧,他一把抓住伽蓝的手臂,急切打断了伽蓝愤怒的叱责,“将军若天真如斯,恐怕早已魂归大漠。”
一句话击中伽蓝的要害。然诺守信,对伽蓝这等秘兵来说,实际上就是一种讽刺,一种奢侈,一种理想,在他刀头‘舔’血的日子里,谎言、背信与他的刀一样,都是他完成使命并活着归来的锋利武器。
“在李家,除了唐公外,便是李大郎。”
柴绍善意提醒伽蓝,不要怨怪李世民,在李家,李世民的身份地位与他这位东‘床’快婿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他这位东‘床’快婿不论如何建功立业,始终是外姓人,不会危及到嫡嗣的地位,而李氏嫡子们如果纷纷建功立业,必然会对嫡长子和家族内部的稳定造成无法估量的危害,所以,像远赴西土这种险恶任务可以由李世民去干,而中原博弈这种事关家族兴衰的重任就轮不到他了。
伽蓝依旧愤怒,“李二郎在哪?是否与阿苏同行?”
柴绍注意到伽蓝对苏合香的亲昵称呼。
苏合香声名不显,但关西苏氏却是声名显赫的西北大族。
苏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武帝时期的名将苏建,而苏建的儿子就是彪炳史册的苏武。苏武牧羊的典故,流传千古。苏氏自苏建开始定居于关中,逐渐演变为扶风苏姓、武功苏姓和蓝田苏姓。当今帝国中枢核心大臣,五贵之一的纳言苏威,就是出自武功苏氏。苏威的父亲苏绰是西魏重臣,曾辅佐宇文泰三分天下。与苏绰苏威父子同时代并齐名的苏氏杰出人物,就是楼观道上任法主苏道标。苏道标出自扶风苏姓,扶风苏姓不论在长安官场上,还是在终南山的楼观里,都有着相当强悍的实力。
苏合香是苏道标的侄‘女’,虽然久在西域,但因为经营着庞大的丝路商贸,直接影响到了关中苏氏在丝路上的重大利益,再加上她与楼观道的关系非常亲密,所以她在苏氏家族和楼观道的上层中,有着相当的份量。
然而,如此一个重要的“棋子”,却在去年底急骤变化的西土局势中遭到重创,被呼啸的风暴席卷而去,最终不得不退出西域。退出西域并不是太严重的事情,苏合香依旧可以凭借苏氏和楼观道的力量,在河西继续经营丝路商贸,但是,苏合香却在这个关键时刻“背叛”了楼观道,转投西北沙‘门’,并得到了沙‘门’的庇护。
关中苏氏和楼观道渊源深远,利益纠葛更是复杂,苏合香的“背叛”给关中苏氏和楼观道之间造成了何种影响不得而知,但从苏合香举家东迁,一路顺利返回长安来看,关中苏氏和楼观道的矛盾已经完全公开化了。
苏合香在西域经营丝路贸易,实际上代表着关中苏氏的利益,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苏威在先帝和今上两朝内阁中都是核心中枢大臣,如此权势,必然会延伸到帝国的各个角落。西北是苏氏的根基之地,苏氏肯定要全力经营,而苏道标出任楼观道法主后,苏氏在西北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然而,随着苏道标的仙逝,楼观道内部的斗争迅速“白热化”。现任法主岐晖虽然是苏道标的嫡传弟子,但声望不足,在楼观道内部派系林立的情况下,为了抗衡江南上清道,岐晖必然要维持楼观道内部的团结,向对立派系做出妥协,而妥协当然会损害上任法主苏道标的遗留势力的利益,其中包括关中苏氏的利益,于是斗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复杂。
苏合香撤出西域,撤出河西,撤回长安,最后甚至举家迁移到东都,这说明什么?难道关中苏氏和西北沙‘门’都不愿或者无力保护苏合香?显然不是,这是关中苏氏和西北沙‘门’故意把苏合香撤离西北之举“营造”为被楼观道所‘逼’迫,继而把楼观道的内部矛盾暴‘露’于天下,把岐晖“背叛”苏道标的“恶行”宣扬于世间。西北沙‘门’则借此机会打击楼观道的声誉,而关中苏氏则借此机会联合苏道标的遗留势力向岐晖发动“反击”,从而迫使岐晖做出妥协。
苏合香是离开西域了,苏道标的遗留势力也遭到了清洗,但关中苏氏却借助苏合香之力迅速与西北沙‘门’联手“攻击”楼观道,由此可以想见,在当前局势下,楼观道为了在大风暴中赢取最大利益,必然会做出妥协和让步。
当初伽蓝极力劝说苏合香离开西域,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一步,他因为要到中原厮杀,要在未来的黑暗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能赢得关中苏氏的帮助,无疑是一大助力,再说,西土局势大变,苏合香的生存环境已经极度恶劣,不撤也得撤。而苏合香之所以决定离开西域,一则是为形势所迫,二则是不甘心苏道标的遗留势力被楼观道的当权派所打击,她要“反击”,而她只要做出举措,关中苏氏必然积极回应。
苏合香回到长安后,与关中苏氏之间肯定有一番长谈。结合当前局势,不难估猜到关中苏氏的立场。苏威就像裴世矩一样,在先帝逝去后,屡遭今上的打击,遂毅然改变政治立场,支持今上进行‘激’进改革。苏威的政治立场是否代表了苏姓三家的政治立场?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关中苏姓三家的根基在关陇,在西北,苏氏是关陇贵族的中坚力量之一。今上的改革大计损害了整个关陇贵族的利益,他们理所当然反对改革,但关键的问题是,假如今上在风暴掀起之后,向关陇贵族集团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那么,他们还反对今上吗?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风暴一定要足够大,一定要足以危害到皇权的稳固。
李建成肯定是知道黎阳的秘密,苏合香或许也知道了,而两人共乘一船,在这个关键时刻赶赴黎阳,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陇西李氏和关中苏氏目前在同一条船上,他们和楼观道、西北沙‘门’,或许还有更多的关陇贵族,已经达成了某种利益联盟,此次赶赴黎阳的任务就是让风暴掀起来,并且尽可能让风暴在他们所预想的轨迹上肆虐咆哮。
伽蓝和西北人,这把来自大漠的“刀”,很不幸地再一次落入别人的算计,为他人所掌控。
伽蓝的愤怒正在于此。
“二郎在东都。”柴绍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某愿与将军同行。”
伽蓝冷笑。柴绍显然是担心伽蓝失控,同行并不是相助,而是要确保伽蓝按时抵达临清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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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自陷绝境
伽蓝和西北人别无选择,唯有急赴黎阳,至于是否赶赴临清关接应西土朝贡师团,则视黎阳局势而定,假如深陷危局,自身难保,也就无力顾及朝贡使团了。
伽蓝下令即刻起营南下,并召部属于军帐议事。
刘炫在薛德音和傅端毅的陪同下,应邀而来,这是他寄身伽蓝帐下第一次公开‘露’面并参与军议。实际上刘炫根本无意‘露’面,但伽蓝和西北人深处危局之中,生死悬于一线,一旦西北人陷没于黎阳,河北义军劫掠黎阳仓的谋划必定失败,这极有可能把河北义军推向败亡的深渊,让义军首领们前期的“挣扎”之举和对未来的期望尽数毁灭。难道上天注定,河北义军就是山东和关陇两大贵族集团博弈的牺牲品?必须改变河北义军的命运,必须让河北义军从这场风暴中“逃”出去,而要实现这一目的,首先要帮助西北人生存下去,从狼群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
英气勃勃的苏定方与高泰、乔二等河北籍禁军军官站在一起,神情有些紧张,白袍汗透,不时有汗珠顺着脸颊滴落衣襟。他反对父亲的决定,不是因为置自己于生死之危,而是形势明摆着对西北人不利,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分希望而拼尽全力,他认为不值得。不过年轻人沸腾的热血和强烈的冒险‘欲’望让他毫不犹豫地遵从了父亲的决定,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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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悬挂在帐中。众人密密麻麻地围在四周。伽蓝站在地图前详细解说。
从汤‘阴’南下,横渡白沟至黎阳,大约一百余里。从黎阳西进,沿着白沟急行两百余里,就是临清关。临清关位于河内郡和汲郡的‘交’界处,清水河由此汇入白沟。从临清关南下二十里就是延津关。延津关座落于大河北岸,由此渡河南下就是荥阳郡,而荥阳是东都防御的外围重镇,不容有失。
“杨玄感已经谋反。”
伽蓝语出惊人,帐内众将暗自心惊。虽然伽蓝早在进入平虏渠之时就含蓄说过河北未来局势,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西北人正好处在风暴中心,危机四伏之刻,这些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孤独无依的西北人还是惶恐不安。
伽蓝用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中土语言和突厥语向汉虏两族军官简略介绍了一下当前局势和西北人的危险处境。
“既然如此,咱们为甚还要以身涉险赶赴黎阳?”阿史那贺宝指着地图质问道,“咱们可以从汤‘阴’直接去临清关,然后据险而守。”
“如果守不住,咱们可以撤往东都。”
苗雨声音很大,嗓‘门’很粗,神态更是急切。当初离开西土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可以到辽东杀敌建功,谁知现实比他的预想更美妙,突然间他就成了禁军军官,虽不至于飞黄腾达,但与戍守边陲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所以他要享受一下幸福日子,他要活下去,不想窝窝囊囊地死在异土他乡。
“黎阳,咱们必须去!”伽蓝的口气不容置疑。
其一,河北饥民正在涌向黎阳,而当初咱们对饥民有过承诺。未来饥民一旦被卷进风暴,被叛贼所牵连,必定尸横遍野,到那时,咱们如何面对?又如何推卸罪责?
“所以,咱们必须去黎阳,必须竭尽全力保护河北饥民。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即便河北饥民尸横遍野,咱们也俯仰无愧,因为咱们信守了承诺,咱们至死没有抛弃他们,咱们始终与他们生死与共。”
其二,龙卫统来黎阳有两个重任,一是护卫治书‘侍’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南下,一个是保护西土朝贡使团北上。如今游元和巡察使团正在黎阳,假如他们反对杨玄感,反对叛‘乱’,必遭横祸,而这个罪责一旦背上,咱们重责要赔上‘性’命,轻则流配边疆。
“所以,不论游元和巡察使团是否支持杨玄感,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活着,把他们完好无损地‘交’还给皇帝。”
其三,黎阳局势已经失控,杨玄感已经叛‘乱’,当前局势下,龙卫统危在旦夕,连自保尚且困难,更不要说保护中央的巡察使团和西土朝贡使团了。
“所以,咱们去黎阳,名义上是保护巡察使团和朝贡使团,实际上是在拯救自己。”
伽蓝话音刚落,议论质疑声四起。
“咱们这点人马,拿什么保护饥民?”
“咱们自身难保,又拿什么去保护巡察使团和朝贡使团的安全?”
“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去临清关会合朝贡师团,一路去黎阳,抢了游元和巡察官员就跑。”
“即刻派人赶赴临清关,阻止朝贡使团东赴黎阳,请他们赶快返回东都。”
“应该十万火急向东都报警,请东都派出大军戡‘乱’平叛。”
……
伽蓝高举双手,示意众将安静下来。
帐内很快寂静无声。
伽蓝剑眉紧皱,沉‘吟’着,踌躇着,稍迟,方才缓缓开口道,“当前唯一的自救之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刘炫、薛德音和傅端毅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地图上贯通南北的大河和大河北岸的大坯山。在大坯山北麓就是黎阳仓,北去十几里外就是黎阳城,而大坯山南麓就是黎阳津,隔大河相望,便是名震天下的白马津。
何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据黎阳仓而守,如一根钉子般钉进黎阳,如此不但可以阻碍叛军凭借黎阳仓的粮食迅速扩建军队,还能给皇帝赢得更多的时间,以便皇帝和东都方面调集军队戡‘乱’平叛。
但这太冒险了,太疯狂了,实际上就是自寻死路。
现在除了杨玄感的同党,除了懵然不知者,还有谁会去黎阳?西北人去黎阳如果是虚晃一枪,抢了游元和巡察官员就跑,倒有几分逃脱的可能,但伽蓝却要像根钉子一样钉进黎阳,钉进杨玄感的“要害”,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三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慌‘乱’。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伽蓝的手指向了黎阳,指向了大坯山,指向了黎阳仓。
“拿下它,占据它,与其共存亡。”
一片死寂。
接着,帐内惊呼四起,一片哗然。
伽蓝望着众将,目‘射’寒光,杀气腾腾。
西行和其他几个西北狼围在他的四周,面如寒霜,杀气凛冽。
江成之苦笑摇头,他了解伽蓝的‘性’格,决定了的事不可更改。卢龙和阿史那贺宝则勃然大怒,这纯粹是找死,这根本没有丝毫的生还机会,伽蓝你疯了,生存的路一条又一条,为何偏偏选择这条绝路?
“呛啷……”横刀出鞘,江都候如暴怒的黑熊,厉声咆哮,“违令者,斩!”
“呛……”寒光四‘射’,又有几把横刀破空而出。
西北狼威名显赫,横刀一出,当即震慑了当年大漠里那帮穷凶极恶的盗贼。
“伽蓝,都是自家兄弟,你给咱们一个理由!”阿史那贺宝怒声叫道,“你说过,你发过誓,你要把兄弟们都活着带回西北,但你现在却把兄弟们带上死路,为甚!为甚?”
伽蓝的手再次指向地图上的黎阳,然后划了一个圈,然后用突厥语详细解释了一番。
如果西北人去了临清关,等于背叛了当初与河北义军的承诺,等于抛弃了河北饥民,那么郝孝德、杨公卿、刘黑闼、张金称等河北义军首领迫于几十万饥民的生存,不得不向杨玄感俯首称臣。杨玄感打开黎阳仓,赢得了饥民的拥戴,获得了河北义军的支持,那么他的实力将在短短时间内迅速膨胀,而更严重的是,由此造成的对大河两岸的各路义军,包括对整个山东地区所造成的影响将难以估量,一旦山东义军纷纷响应杨玄感,在山东各地展开疯狂攻击,那么这场风暴即便平定了,对帝国造成的伤害也非常严重,甚至会危及到帝国的生命。
目前局势复杂,牵扯的利益更为复杂,解释起来相当冗长而繁琐,但又不能不说,只有说清楚了,西北人才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黎阳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直接关系到了这场风暴的强度和持续的时间,杨玄感和他的同党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控制黎阳仓,所以西北人成功的机会并不大,九死一生,但一旦成功了,必能扭转危局,必能把这场风暴对帝国的危害控制在最低程度,由此也建下了显赫功勋。风险与利益同在,关键就在于有没有舍命一搏的决心和信心。
伽蓝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他知道风暴的结果,但能否借助这个优势,在危难之中建功立业,为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黑暗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打下良好的基础,他却颇感惶恐,为此,他只有舍命一搏,并鼓动自己的兄弟们也像他一样舍命相搏。
最终,西北人遵从了伽蓝的命令,不是因为伽蓝说服了西北人,而是因为伽蓝一定要去黎阳,而伽蓝的生死关系到了西北人的存亡,既然伽蓝有信心,那么西北人只有舍命相陪了。
黄昏,鼓号齐鸣,禁军龙卫统拔营而起,飞速南下。
苏定方带着二十名乡勇追随其后。
柴绍一边急书安阳独孤震,一边带着五十乡勇紧紧相随。
伽蓝写给裴世矩的密信由帝国发达的驿站系统,十万火急送往辽东。
柴绍派人飞驰临清关,请李建成酌情考虑,朝贡师团是否还继续赶赴黎阳,因为伽蓝的态度很明确,迫于形势,他已经放弃了护卫朝贡师团的责任,假如朝贡使团一定要赶赴黎阳,那么必将增加西北人的“负担”,甚至会导致西北人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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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四章 假亦真时
蔚蓝的天空广袤而高远,白云舒卷,烈日下微风徐徐。赤金‘色’的垂旒大纛随风而动,尽显雄浑之气。骁果军的黑‘色’血鹰战旗和龙卫统的黑‘色’白龙旌旗就像彪悍的‘侍’卫,忠诚守卫在纛旗两侧。
成千上万的河北饥民追随于大旗之后。周边郡县闻讯而来的贫苦百姓也陆续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队伍。黎阳仓对贫苦人的‘诱’‘惑’太大了,而不劳而获、捞一把就走、占小便宜的负面心理一旦在‘欲’望的‘诱’‘惑’下喷涌而出,人们也就失去了理‘性’,不再考虑由此带来的诸般恶果。
伽蓝驻马于白沟河堤上,远眺四周原野上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由心生惧意。这位始作俑者至此不得不承认,由于自己的冲动,给河北人和帝国带来了一场可怕的灾难。他根本掌控不了局势,却掘开了“河堤”,让“滔滔洪水”一泄如注,大祸临头了。
同样是始作俑者,元务本和胡师耽又是怎样的心理?高兴,得意,甚至有一种“天助我也”的幸福感。苍天如此相助,何愁兵变不成?
这两位与李密一起,正站在白沟对岸,与伽蓝隔河相望。
“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近千战马,蒲山公居功至伟。”
胡师耽望着对岸一匹匹矫健战马,目‘露’兴奋之‘色’,对李密钦佩有加。
“那是一群狼。”李密手指对岸,郑重其事地说道,“一群狡诈残忍的西北狼。某等千万不要大意,稍一疏忽,便有可能反受其害。”
元务本嗤之以鼻,“待至黎阳,送上美酒美‘女’,不动声‘色’间,便能把他们送进地府。”
李密负手不语,脸‘色’沉郁,眼里掠过一丝不屑。
胡师耽察觉到李密的不快,一边抚须而笑,一边对身边的元务本摇了摇手,“切莫大意。西北狼威名显赫,非等闲之辈。今日既敢深入虎‘穴’,必抱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念,须小心应对,以免遭其反噬。”
元务本不以为然,自以为稳‘操’胜券,“杀了西北人,震慑了河北诸贼,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凭借黎阳仓之利,楚公三两天之内便可组建五万大军。”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李密和胡师耽,一脸戏谑之‘色’,“东都可有五万大军?”
不待李密和胡师耽回话,元务本又自顾说道,“梁郡韩相国随后举旗,而河南之地盗贼蜂起,以某估计,不出旬日,韩相国便能聚集十万大军。只待其与楚公南北夹击东都,则东都必克。”
李密脸‘色’更为冷峻,眉宇间隐见愁云。黎阳大部分文武大员的想法都与元务本相似,自信,乐观。孰不知决定这场政变胜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武力,而在于各贵族集团在利益上的妥协,一旦妥协失败,政变必败。所以在李密看来,现在黎阳的大部分文武官员应该正视现实,主动改变自己的利益诉求,为了政变的成功,甚至主动让度一部分利益,而不是以帝国的拯救者自居,肆无忌惮地攫取最大利益,在未来利益上寸步不让。
“拿下东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蒲山公却疑虑重重,甚至执意要北上代、晋割据一方。”元务本鄙夷地撇撇嘴,嘲讽道,“当初某等商讨大计之时,你可是意气风发,为何今日大旗已举,你却畏缩不前了?”
李密目无表情,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敷衍笑意,接着转身便走。
胡师耽迟疑了一下,冲着趾高气扬的元务本摇摇头,示意他毋须“咄咄‘逼’人”。现在非常时期,务必搁置矛盾,齐心协力,不要无中生有、挑拨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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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人或自驾浑脱,或乘船,快速渡河。
此去黎阳的危险,各旅已经传达到每个战士,就连已经武装起来的马夫杂役都知道自己正处在生死危难之刻,但这里是河北,是异土他乡,连最基本的语言都不通,更不要说其他了,所以临阵脱逃纯粹是自寻死路,唯有众志成城,杀出一条血路,方有一线存活的希望。为此,西北人全神戒备,看到任何陌生人,第一念头就是对方是敌人,对方的任何动作都有可能是攻击的开始,所以,刀出鞘,箭上弦,时刻处在临战状态。
高泰、乔二带着河北籍禁兵装扮成饥民,率先渡河打探军情。
谢庆、西‘门’辰、苏定方、方小儿等人则带着乡勇散布于方圆五里内以作警戒。
伽蓝渊渟岳峙,泰然自若。今天这种场面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唯独让他感到心如重铅的是河北饥民,他不想看到这些无辜生灵因为自己的冲动和错误而丢掉‘性’命。此刻他的脑海里装满了黎阳、大坯山和黎阳仓及其周边地形,反复推敲着每一个行动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细微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王安的信使到了。
离开羑河之前,伽蓝曾委托刘炫给郝孝德、刘黑闼、杨公卿等人各写了一份密信,详尽分析了当前局势,推衍了局势的发展,并郑重警告他们,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蛊‘惑’,千万不要被杨玄感所收买,更不要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拿义军将士和几十万河北饥民的生死做一次豪赌。
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持与我的“合作”,站在杨玄感的对立面,而实现这个目标的前提是建立在对皇帝强大实力的正确认识上,但这个前提未免有些“单薄”,某种程度上,这场风暴的本质实际上对皇帝并不利,所以伽蓝的说服力不够。
刘炫在信中又加了一段话,那就是站在山东人的立场上,确保河北义军的生存,也就是说,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更不要主动卷进这场风暴。
刘黑闼、杨公卿先后回信,王安也代表郝孝德、张金称等义军首领回信了。这几路义军首领完全被铺天盖地的饥民大‘潮’和呼啸而来的大风暴所淹没,眼前黑乎乎一片,完全失去了方向,进而也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
黎阳是否对义军的动向一无所知?显然不是,义军里有大量的山东儒生,而山东儒生的领袖孔颖达、盖文达都在黎阳,他们一方面与刘炫、李守素等鸿儒保持联系,一方面也与孔颖达、盖文达等大儒保持着密切往来。
郝孝德、高开道、孙宣雅等义军首领返回河北后,便急匆匆率军赶赴黎阳,意图“趁火打劫”,而山东儒生对这一决策肯定起到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
‘混’‘乱’当中,有一个事实是,黎阳仓已经对他们打开了大‘门’。他们或者与杨玄感“合作”,轻而易举得到黎阳仓的财富,但如此一来就等于主动卷进风暴,做了杨玄感的同党,必须为杨玄感冲锋陷阵,从此陷入被动,命运为他人所掌控;或者与伽蓝合作,付出一定的代价攻克黎阳仓,这实际上“帮助”了皇帝,进而也“帮助”他们自己摆脱了这场风暴,给义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壮大的时间,而此策最大的优势则是义军始终掌控着主动,掌控着自己的命运。
然而,黎阳仓就在眼前,利益就在眼前,而急剧变化的形势就如汹涌澎湃的大‘潮’,根本不给河北义军以足够的思考和权衡的时间。
仓促之间,人们常常凭本能做事。此时此刻,河北义军的第一本能是什么?是财富至上,还是以某个人或者某个集团的利益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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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
伽蓝踱步在河堤柳树之下,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彷徨无策。
刘炫拄着木杖,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呼唤道,“伽蓝,是时候了,毋须再隐瞒你的身份。此刻,只要你表明身份,河北义军必定追随于你。”
伽蓝诧异地望着须发斑白的刘炫,脸上‘露’出落寞苦笑,“某生下来就是官奴婢,累积军功方脱籍为民。”伽蓝摇头,眼中‘露’出无尽的悲伤,“某是突伦川戍卒,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刘炫同样诧异,沧桑而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伽蓝,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伽蓝,久远的记忆里虽然写满了痛苦和仇恨,但血脉是永存的,传承是延续的。逝者如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既然重归中土,你就要创造未来,就要重建荣耀,就要续写不朽的神话。”
伽蓝抬头遥望落日,沉默不语。
刘炫也在沉思。显然,往昔的种种磨难给了伽蓝深深的伤害,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导致他对家族,甚至对整个贵族阶层都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这种仇恨刻在他的灵魂里,如黑暗笼罩大地,即便是炙烈的阳光,也休想在短时间内穿透这层厚厚的黑暗,照亮他的灵魂,抚熨他的伤痛。
刘炫有些理解裴世矩和薛世雄对伽蓝身份的蓄意隐瞒了,或许这不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是想保护伽蓝,保护他那颗饱受创伤已经脆弱不堪的心。伽蓝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并且“乐此不疲”,这可以解释为勇敢,也可以说他漠视死亡,但或许就是他一心求死的决绝,他想从无尽的痛苦中得到彻底的解脱。
刘炫无意苦苦相‘逼’,于是退让了一步。
“你可以不予承认,但也毋须否认。”
这意思就是我要代你宣传,但你不能一口否决,你把嘴巴闭紧了,不要在关键时刻坏了事情。
伽蓝依旧沉默。他觉得刘炫的做法非常荒谬,但非常时期,荒谬的事情或许就能演化为事实,或许就能实现既定的目的。
刘炫拄杖而立,耐心等待。
伽蓝始终没有答复。
一刻后,刘炫缓缓离去。你既然不反对,那便可以理解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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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伽蓝渡河。
刚到对岸,西行便领着一位青衣胥吏匆匆而来。
“宋主薄?”伽蓝惊喜上前,急切问道,“任公是否安全?”
青衣胥吏神‘色’沉重,或许是因为人多不便透漏的原因,他只是矜持地略略颔首,然后便敷衍了事地寒暄了几句。
随同伽蓝一起渡河而来的傅端毅、柴绍看到青衣胥吏,纷纷上前,言行甚为客气。
这位三十多岁,相貌俊雅,风度翩翩的青衣胥吏叫宋正本,河北广平宋氏杰出子弟,河北名士,现为治书‘侍’御史游元的主薄。此次南下巡察,繁重的日常工作就是由他‘操’劳,甚为游元所倚重。
宋正本与柴绍、傅端毅见礼之后,便请两人带他去拜见刘炫老先生。刘炫德高望重,不论其现在处境如何,他在山东儒生心目中的地位都是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替代。
繁文缛礼之后,宋正本毕恭毕敬地问了一句,“先生寄身于伽蓝将军的帐下,是否可以理解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很明显,河北义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消息已经被游元所获悉。
刘炫抚须而笑,“任公错了,你也错了。”
宋正本眉头紧皱,犹豫了片刻,深施一礼,“请先生解‘惑’?”
“伽蓝的身份,你或许有所不知,但任公不可能不知道。”
伽蓝的身份?宋正本颇感惊讶。广平宋氏在山东只能算是三流世家,虽然宋正本追随游元的时间不短了,彼此也非常信任,但如果牵扯到一些上层机密要事,游元还是不会告诉他。伽蓝的身份就牵扯到上层的机密。游元当初善意地提醒了崔逊,却有意隐瞒了自己的从属。
宋正本迟疑着,等待着。
按道理,宋正本不应该刨根问底,不该他知道的事,他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不过这件事太过玄妙,尤其此刻伽蓝的身份或许就是整个局势的关键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对宋正本来说‘诱’‘惑’太大了。
傅端毅在刘炫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透漏了一句。
“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停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河东三凤之一的鸑鷟薛德音,就始终伴随于左右。”
河东名儒薛德音,再加上裴世矩、薛世雄,有此三位显赫的关陇贵胄为证据,再加上刘炫这位德高望重的山东大鸿儒亲自验证,伽蓝的司马姓板上钉钉,毋庸置疑。
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而河内司马氏是山东大世家,是曾经统治中土的尊贵的皇族血统。如果伽蓝是司马氏的嫡嗣,是被帝国皇帝所承认的嫡嗣,那么他在山东贵族集团中将拥有非同凡响的号召力。如果伽蓝拥有这份号召力,那么今日整个河北局势乃至山东局势就要做全新的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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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正本再见伽蓝,其心态已经迥然不同。过去一直把其当作西北蛮夷、一介武夫,以俯视和鄙夷的目光来看待,现在却是把他放在平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以平视和尊重的目光来看待。心态变了,言行举止也就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这种潜意识的举动是无形的,但在当事者之间,却能清晰感受到。
伽蓝还是同样一句话,“任公的安全如何?”
宋正本踌躇不语。游元和巡察使团已经安全抵达黎阳,事实上伽蓝和龙卫统的护卫之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西北人要承担护卫西土朝贡使团的重任。
伽蓝这句话是礼节‘性’的,也可以说带有某种嘲讽,因为在伽蓝率军攻击太行贼的时候,游元却带着巡察使团独自去了黎阳,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一脚就把西北人踹开了。原因是什么,彼此心里都有算。现在,宋正本出现了。游元不顾前嫌,主动派人相迎,原因是什么?是不是他和巡察使团的处境十分不妙?
“局势很‘乱’。”宋正本终于挤出一句话。
伽蓝是皇帝钦点的骁果悍将,是裴世矩的亲信,代表了皇帝和中枢的利益,有些事即便通彻了,也不能说透了。
“陛下指挥东征大军正在高句丽奋战,此刻永济渠的畅通至关重要。”伽蓝不动声‘色’地说道,“任公使命之重,重逾泰山。”
伽蓝的意思很明确,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安全。
宋正本大喜过望,躬身拜谢,也不再隐瞒了,直言相告,“任公困于台阁,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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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五章 坚固的黎阳仓
游元是否与杨玄感谈崩了?游元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
谈判当然不会破裂,不论是杨玄感还是游元,即便意见相左,观点相悖,但迫于形势的需要,都会留下足够的回旋余地。政治的本质就是利益的妥协,而杨玄感在政治上又相对被动,所以更不会与游元撕破脸,相反,他会竭尽所能满足山东贵族集团的利益需求。
如今谈判之所以出现“变故”,就是因为西北人这个搅局者“变本加厉”了,正在蓄意破坏当前局势。
河北义军不甘心做一个“棋子”,更不愿意在这场贵族集团的大博弈中被任意“牺牲”掉,所以打算火中取栗、‘乱’中取胜,杀出一条血淋淋的生存之路,而侥幸的是,伽蓝需要他们的“帮助”以阻碍黎阳的叛‘乱’,所以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各路义军齐赴黎阳,共劫黎阳仓之“盛举”。
河北义军的这一举措被黎阳获悉后,其“解读”的结果则迥然不同。
杨玄感及其共谋认为,这些被山东世家权贵所掌控的河北义军,突然齐聚黎阳,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威胁黎阳,胁迫黎阳在谈判中做出最大让步,甚至有可能夺取“风暴”的控制权,让“风暴”在符合山东人利益的轨迹上前进。至于杨玄感及其共谋则成了山东人“傀儡”,必要时甚至会被山东人当作“替罪羊”而抛弃。
杨玄感及其共谋怒不可遏,因为他们正要把西北人‘诱’进黎阳,围而杀之,不料山东人却从中作梗,蓄意阻挠,而且别有居心,其骄恣贪婪之态,令人忍无可忍。
游元对这一局势的“解读”却更为糟糕。在游元看来,关陇人联手合作,杨玄感和独孤震以西北人为‘诱’饵,把河北义军和几十万饥民全部“骗”到了黎阳,造成关陇人和山东人携手“造反”的事实。当黎阳把造反的“大旗”一举,聚集在黎阳四周的河北人怎么办?不要说百口莫辩,就是万口十万口也无法说清楚了。山东贵族集团因此“被动”,在谈判中完全失去了抗衡的条件,只能任由关陇人卡住自己的脖子,为所‘欲’为。
更严重的是,这场政变赢了也就罢了,但一旦输了,关陇人固然遭到打击,而损失最大的却是山东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要造反,却非要拉山东人垫背,岂有此理!
矛盾骤然‘激’烈,杨玄感和游元一方面互相指责对方‘阴’狠狡诈,一方面尽遣人手,紧急部署,力图扭转颓势,而双方扭转颓势的着力点都在西北人身上。
西北人是皇帝和裴世矩放出来的“狼”,这群狼横冲直撞,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了他们辛辛苦苦营建的局势。虽然杨玄感知道西北人必须杀,但现在面对复杂的局势,他左右为难了,手里的刀已经剁不下去,因为他怀疑游元和西北人给自己设下了圈套,如果杀了西北人,很可能会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
目前局势下,杀了西北人,必然把河北人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大旗刚举,黎阳就陷入‘混’战,诸般兵变之策无力施展,白白丧失了时间,陷自己于被动,败亡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而山东人却以最小代价攫取了最大利益,不但成功重创了关陇贵族集团,还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为本集团进入帝国权力核心打开了大‘门’。
事实上,游元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了。目前局势下,与杨玄感一起杀了西北人,等于坐实了叛‘乱’之罪,等于证实关陇人和山东人联手造反,所以不惜代价也要保住西北人,而保住西北人的唯一办法,就是顺应形势,以刘炫为“枢纽”,把西北人和河北义军紧紧拉到一起,联手攻击杨玄感,以最快速度扼杀叛‘乱’。也唯有如此,唯有在关陇贵族集团各大势力尚没有联手之前,尚没有形成整个关陇贵族集团和整个山东贵族集团血腥厮杀之前,在河北诛杀杨玄感,平定叛‘乱’,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河北人的利益,才能在这场短暂的风暴里攫取到最大利益。
双方敏锐地估猜到各自要采取的对策,所以杨玄感毫不犹豫,第一时间下令“软禁”了游元,断绝了他与驻扎在黎阳城内的巡察使团之间的联系,以便给自己拿出万全之策赢得更多时间。
当游元带着亲信属从在杨玄感的尚书行辕时,留在黎阳城内负责主持巡察事务的就是宋正本。宋正本察觉到事态异常,马上寻了个借口,带着巡查团全部僚属出了黎阳城,火速北上会合禁军龙卫。这时候,他们又想起了禁军龙卫,一则报警,二则指望禁军龙卫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其三,就是指望刘炫这位山东鸿儒能够发挥作用,拿出一个全面策略,以西北人和河北义军的联合力量,与黎阳的杨玄感等叛党,做殊死一搏。
然而,伽蓝是否相信宋正本?
伽蓝根本不信任他,相反,伽蓝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宋正本此行正是要帮助杨玄感,进一步坚定自己南下黎阳的决心,并把自己‘诱’进杨玄感的大营,以便杀了自己,继而摧毁西北人的士气,彻底灭亡龙卫统。
伽蓝已经经历了一次伊吾道之败,袍泽的惨死给了他巨大刺‘激’,也让他更像一只大漠孤狼,不但无时无刻处在高度戒备之中,而且对所见所闻充满了怀疑,任何一个陌生人在他眼里首先都被当作敌人。
伽蓝耐心地听完宋正本的讲述,对他的分析和推衍不置一词。
帐内非常安静,气氛凝滞。原野上不知名的虫儿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让人愈发烦躁。
柴绍、傅端毅,西行和布衣等西北狼,江成之、卢龙、阿史那贺宝等禁军军官,还有隐姓埋名的薛德音,众人围坐四周,神‘色’非常凝重。
何去何从?黎阳就是块死地,去,还是不去?
实际上宋正本拿出了一个建议,在杨玄感举兵叛‘乱’已经既成事实的情况下,伽蓝完全可以召集河北义军,高举平叛大旗,向黎阳发动攻击,或者先行占据汲郡首府卫城等重镇,与黎阳形成对峙。不过他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粮食。没有粮食,伽蓝拿什么召集河北义军?河北义军和几十万河北饥民又拿什么维持生存?
所以,最终还是伽蓝的策略最为正确,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先行拿下黎阳仓。只有控制了黎阳仓,伽蓝才能召集河北义军,才能阻碍杨玄感的叛‘乱’。
众人大汗淋漓,即便蒲扇连摇,也无法熄灭心中的燥闷。
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伽蓝一手拿着明烛,一手把案几上的地图推向宋正本,然后手指重重“点”在“黎阳仓”上。
“若想扭转局势,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黎阳仓。”
宋正本脸‘色’僵硬,半晌无语。深入虎‘穴’可以理解,但自寻死路就让人无法认同了。
黎阳仓位于大坯山北麓,依山而建,整个仓城方圆大约三十里左右,有窖五千,每窖可藏粮万余担,另有地库三百,藏有绢帛等各类物资不计其数。河北黎阳仓与洛阳河阳仓、关中常平仓、广通仓并为国仓,号称天下四大名仓。今上继位后又在洛阳以东置兴洛仓,又叫洛口仓,是帝国的第五大国仓。
国仓对帝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它直属中央,守卫森严,每座国仓实际上就是一座坚固重镇。没有皇帝的圣旨,一粒粮食也出不了仓,同样,没有皇帝的圣旨,就连军政大员都进不了仓,更不要说军队了。
拿下黎阳仓,就如同痴人说梦。
国仓戍军皆来自关陇,定期轮换。正常情况下,国仓卫戍军由两个团四百府兵组成,再加上国仓所在地的鹰扬府,其内外戍守兵力基本上达到六至八个团。战争期间,比如现在帝国东征,国仓的重要‘性’尤其突出,所以戍守兵力成倍增加。现在戍守黎阳仓的军队就有四个团的兵力,其府兵全部来自关陇地区,绝对忠诚于帝国。
杨玄感做为帝国中枢重臣之一的礼部尚书,虽承担着督运东征粮草之重任,但他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更没有直接指挥国仓戍军的权力,所以他在举旗之后,能否直接控制黎阳仓,关键就在于能否控制国仓的军事官长。
如今杨玄感要在黎阳举旗,要利用黎阳仓的粮食来赢得山东人心,征召山东壮勇共襄义举,那么必然已经有了控制黎阳仓的稳妥办法,并且万无一失。此刻伽蓝要去攻打黎阳仓,岂不是虎口夺食?岂不是自寻死路?
宋正本不好直接否决落了伽蓝的面子,但此策太过荒谬又不能不予以驳斥,所以他稍加迟疑后,把有关黎阳仓方方面面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伽蓝,归根结底一句话,黎阳仓是杨玄感的,固若金汤,你根本没有可能拿下,还是赶紧另谋他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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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兵分两路
伽蓝目如利剑,杀气森然,其彪悍之气,让宋正本暗自惊骇,心中更是懊悔不迭。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在明知道西北人骄横跋扈、恣意妄为的情况下,还寄希望于他们救出游元,纯粹是一厢情愿,但此时此刻,除了向西北人求助外,还能求助于谁?
“你对黎阳仓为何如此清楚?”
伽蓝的质问暴‘露’出他对宋正本的怀疑。
“国仓隶属户部。在度支改为户部之前,任公曾出任度支‘侍’郎,奉旨数次巡察山东,而黎阳仓是必到之处。某陪‘侍’任公左右,当然熟悉仓城。”
宋正本回答得滴水不漏。
“可有强攻之道?”
“整个仓城划做九个储区,而九个储区虽然各自独立,但共用一道城‘门’。”宋正本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将军,黎阳仓实际上就是一座山,而攻山之难,不言而喻。”
伽蓝冷笑,问道,“可有智取之策?”
智取之策?宋正本苦笑,摊开双手,“若任公在,凭他手上的诏书,可以进仓巡察。”
“某只要进仓城,就必能拿下黎阳仓。”伽蓝追问道,“诏书何在?”
宋正本望着伽蓝,抚须而叹,其意思很明显,你若想拿到诏书进仓城,就必须先把游元救出来。
治书‘侍’御史游元,皇帝诏书,两者俱齐,才能进仓城,缺一不可。但是,要救出游元,就必须杀进杨玄感的尚书行辕,而战事一起,就算救出了游元,是否还有时间冲进仓城?一旦西北人受阻于仓城之下,与杨玄感的叛军展开厮杀,则必有全军覆没之灾。到了那一刻,就算给杨玄感以重创,阻碍了杨玄感的叛‘乱’,但又有什么意义?
“可知仓城的文武官长?”
“去年底,陛下下旨,由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东征粮草;仓部‘侍’郎窦衍辅佐之,并兼领黎阳仓司仓,全权掌领仓城事务,而仓城防务,则由黎阳都尉贺拔威负责。”
窦衍?贺拔威?伽蓝对这两个人非常陌生,目‘露’探究之‘色’。
宋正本倒是爽快,也不矜持作态,详细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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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衍出自关陇虏姓大族窦氏。
关陇窦氏自述是传承汉朝外戚第一家窦氏。大汉窦氏声名显赫,从窦太后、窦婴、窦融到汉末的窦武,无一不是扬名史册的人物。大汉窦氏本源自河北清河,后迁至关中扶风,并逐渐形成扶风、河南和清河三大房。比如窦建德就是出自清河房窦氏。
但今日的关陇窦氏实际上是由鲜卑大部落纥豆陵氏汉化而来。或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汉族的血液,窦氏告于天下,说汉大鸿胪窦章之子窦统,在汉灵帝时为雁‘门’太守,因避“窦武之难”而亡奔匈奴,遂为部落大人,后附属鲜卑,从拓跋氏世居于代,并赐姓纥豆陵氏。窦氏子孙累世仕魏,皆至大官。
六镇大起义时,窦氏的窦炽在河北定州“举旗”,后投义军领袖葛荣。葛荣败,乃转投尔朱荣。后从魏孝武帝西进关中,就此加入宇文泰的武川系。
窦炽兄弟三人,上面是两个哥哥窦善和窦岳。窦善的儿子叫窦荣定,娶先帝的姐姐安成长公主为妻。其嗣子叫窦抗,是今上的姑表兄,因为牵扯到汉王杨谅谋反一案,被削爵罢职,除名为民。窦岳的儿子叫窦毅,娶了宇文泰的第五‘女’襄阳公主为妻,生子窦贤,‘女’儿则嫁给了唐国公李渊。窦炽有十三子,最为著名的就是窦威。窦氏一‘门’皆以武勇著称,唯窦威好读书,文章秀美,但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了皇帝,罢官归家。
贵为尚书台民部仓部‘侍’郎的窦衍就是窦抗的长子。
贺拔威同样出自鲜卑大族,他是武川系早年的领袖级人物贺拔岳的后代,是关陇武川系的核心力量之一。
皇帝把两个武川系的鲜卑贵族放在黎阳仓,把武川系的鲜卑外戚贵族独孤震放在魏郡,其用意一目了然,就是让武川系和本土系形成对峙,继而对杨玄感形成钳制。
然而,杨玄感还是不可阻止地“造反”了,此刻,安阳的独孤震也罢,黎阳仓的窦衍和贺拔威也罢,都面临艰难抉择,是支持还是反对?独孤震有条件冷眼旁观,静观其变,而窦衍和贺拔威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在杨玄感举旗之前,两人必须做出选择。
窦氏自今上继位后,遭到了全面打击,除了窦贤、窦庆等有限的出任地方官员的子弟外,余者基本上罢黜在家。由此可以证明,窦氏在政治上是保守派,是关陇贵族中坚定的反改革派,而今日关陇贵族集团中的反改革派包括了武川系和本土系,也就是说,窦氏完全有理由支持杨玄感“造反”。
如此就剩下一个贺拔威了。贺拔氏是最早的武川系领袖,但他们的领袖地位被宇文泰和独孤信取代后,贺拔氏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衰落的贺拔氏为了生存,必然利用自己距离权力中枢越来越远的便利条件,在此起彼伏的政治风暴中选择“中立”立场,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贺拔威是一个难以控制的“变数”,而杨玄感在举旗之前肯定要清除这个“变数”。
伽蓝凝神沉思,注意力集中在贺拔威身上。在他而言,只要能“欺骗”贺拔威打开仓城城‘门’,自己与西北狼兄弟能冲进去,那么便有了攻占仓城的机会。目前情况下,他也不敢奢望有多大的把握,只求能抓住一丝机会。
薛德音始终沉默,待宋正本分析完了窦氏和贺拔氏在这场风暴中可能采取的政治立场后,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窦氏绝不会支持杨玄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薛德音根本无意解释,目光也没有放在宋正本身上,而是紧紧盯着柴绍。
柴绍当然明白薛德音的意思,犹疑不决。
窦抗是今上的姑表兄,李渊是今上的姨表兄,而窦抗与李渊又是郎舅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两族同为武川系的核心力量。武川系从宇文泰和独孤信时便走向分裂,自周到隋,一次次分裂。杨氏和李氏始终与独孤氏以姻亲相连,而窦氏先是追随宇文氏,宇文氏衰落,则转投独孤氏,帮助杨氏夺得了国祚。先帝开国后,转而利用改革,联合本土系贵族分裂、遏制和打击武川系,于是武川系再一次“重组”,而核心力量中除了独孤氏、李氏、贺拔氏等老武川系贵族外,便是增加了窦氏。
然而,任何一个派系都不是铁板一块,都有根据不同利益而形成的小集团,比如陇西李氏,便在这场风暴掀起之前预先谋划,与以裴世矩为首的山东改革派联手,竭尽全力帮助皇帝戡‘乱’平叛,以赢得皇帝的信任为自己谋取利益,而独孤震则想利用局势的发展,以建立储君来阻碍或者逆转改革。
武川系内部不同的利益追求造成了新的分裂,那么,窦氏和贺拔氏的利益诉求是什么?谁与陇西李齐心协力?谁会紧紧追随独孤震?
在形势如此危急之刻,柴绍毅然伴随西北人左右,虽然有监控的意思,但实际上也是兑现陇西李氏当初的承诺,某种意义上也是违背了独孤震的意愿。在这场博弈中,假如杨玄感赢了,陇西李氏的命运就不会太好了,所以柴绍根本没有选择。
现在伽蓝和西北人一定要拿下黎阳仓,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柴绍不得不帮忙。假如伽蓝和西北人死在了黎阳,形势会不会对皇帝不利?对皇帝不利,岂不就是对李渊不利?陇西李氏本身就比较脆弱,一旦倒了,对柴绍的家族来说是个噩耗。因此,柴绍必须竭尽全力帮助西北人。而李建成匆忙赶来,浑然不顾这场风暴中心的强大破坏力,原因也在如此。
宋正本没有看到武川系的“分裂”,因为他不知道李渊与裴世矩的“‘交’易”,但薛德音知道,所以薛德音公开挑明,‘逼’迫柴绍做出选择,马上拿出答案。
柴绍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未必肯说出答案,因为柴绍根本不同意西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他还是希望西北人调转方向赶赴临清关与李建成会合,然后凭借东都的支持,与杨玄感做正面对峙。这个策略回旋余地大,武川系可以根据形势的发展不断做出策略上的调整,如此就赢得了主动权,不论是独孤震还是陇西李氏,都能“游刃有余”,而彼此间的矛盾也就被掩盖了,双方不同的策略甚至有可能“重合”,继而形成合力,同时实现彼此的目标,皆大欢喜。
西北人首先考虑的却是皇帝和裴世矩的利益,所以伽蓝想尽一切办法掌控主动权,而目前局势下,掌控主动权的唯一办法就是拿下黎阳仓,一刀‘插’进对手的要害,让对手不得不调整策略,继而给皇帝的回师平叛赢得时间。
柴绍权衡良久,终于给了薛德音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许,李大郎可以打开仓城的大‘门’。”
伽蓝眉头紧皱。李建成现在是不是到了临清关?会不会急速赶到黎阳?这都是不确定的事,而西北人距离黎阳城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了。
“兵分两路。”伽蓝稍加思考后,断然说道,“请巨鹿公急速赶赴仓城拜会窦司仓,而某则率军奔杀尚书行辕,救出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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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借你人头一用
禁军龙卫与中央巡查团会合,再一次将巡查团置于‘精’骑保护之下,并迅速向黎阳城开进。
河北饥民追随左右,如‘潮’水一般涌向黎阳。
河北各路义军‘混’在饥民大‘潮’中,一边控制着推进速度,一边密切注视着禁军战旗的动向,以便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始终保持与西北人的联系。
经过刘炫的努力,河北义军的首领们重新认识了伽蓝,重新思考眼前的局势,并给予了伽蓝一定程度的信任。
刘炫在给义军首领们的密信中,第一次郑重、公开地披‘露’了伽蓝的姓氏。
中土司马氏,曾经的中土之皇。在近代山东高齐的历史上,辅佐神武皇帝高欢奠定三分大业的重臣中就有司马子如,而司马子如的儿子司马消难,更是知名于天下。此子崛起于高齐,却西走关陇,继而远走江左,在中土一统的历史时刻,驰骋于三国之间始终屹立不倒,除了本人超卓的才华、司马氏灿烂荣耀的庇荫外,更重要的是他‘精’通政治博弈,虽屡战屡败,一生悲怆,却屡败屡战,坚毅不屈。
近代中土历史上,尤其是统一历史中,河内司马氏和司马消难都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世家望族尤其是山东和江左的贵族们,对司马氏在近代历史上的“事迹”耳熟能详,虽然司马氏的衰落是不争的事实,但司马氏做为中土大世家之一,其影响力依旧很大,而伽蓝的横空出世,尤其在今天这种局面下,即便不至于把这种影响力发挥到极致,但最起码可以赢得河北义军首领们一定程度的信任,而这种信任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河北水陆两道的运输全部陷入停顿,从江南、江淮,乃至河南各郡县运来的粟帛武器等军用物资全部滞留于黎阳。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牛车如蜿蜒巨龙一般延伸向北,而大大小小的船舶停靠在白沟两岸,绵延十几里。江南、江淮的船夫、水手,河南、中原的车夫、挑夫,还有各地为东征而忙碌的商贾以及他们的仆役力夫,成千上万的人都挤在这片狭窄区域里,人人惶恐,或担心日期延误而遭受严惩,或担心盗贼猖獗北上无期。
周边郡县奉杨玄感之命,召集地方戍军、乡团火速向黎阳集结。短短数天之内,便有数千人赶到黎阳城外,连营数里。而各种传闻也满天飞,有说高‘鸡’泊贼寇正在劫掠永济渠,有说太行贼正在向黎阳仓攻来,但最肯定的一种说法是帝国的水师造反了,正从齐鲁而出,沿大河溯流而上,气势汹汹地杀向东都。此刻皇帝和帝国卫府军主力远征高句丽,距离东都有数千里之遥,急切间根本回不来,而更重要的是,叛军一旦杀到,永济渠这条粮道也就基本上失去了作用,皇帝和远征军必定失去粮草供应,即便撤回来了,也是狼狈而归,远征军在粮草不继的情况下,拿什么与叛军作战?
就在这时候,禁军龙卫出现了,而这支军队的出现,在黎阳城周围引起了巨大“轰动”。
的确是轰动效应,禁军龙卫所到之处,农夫走卒,车夫挑夫,船夫水手,商贾仆役,乃至从各地赶来的乡勇们,都夹道相迎,欢呼之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这段时间禁军龙卫的剿贼“战绩”已经传遍大河南北,一统三百西北骑士永济渠两岸,挡者披靡,无坚不摧,把各路盗贼叛军杀得落‘花’流水,而以一己之力拯救数十万饥民,带着他们赶赴黎阳仓就食的义举,更是赢得了普罗大众的赞颂和敬重。
在贵族官僚的眼里,西北人这一举措是罔顾律法,骄恣妄为,形同谋反,但在贫苦贱民眼里,西北人就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是为民请命、解天下倒悬之危的英雄。贵族官僚所痛恨的人,却为普罗大众所爱戴,这是杨玄感、李密等世家权贵事前所没有想到的,也是西北勇士们没有想到的。‘阴’差阳错之下,杨玄感和李密等人倍感棘手,对围歼西北人一事愈发谨慎,犹疑不决,而西北人却意外的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伽蓝利用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命令高泰、乔二等河北籍禁兵和谢庆、西‘门’辰等人带回来的归附壮勇,还有苏定方的乡勇,深入饥民当中,引导和带领饥民向大坯山所在的黎阳仓前进。西行、傅端毅则指挥禁军龙卫,宋正本率领巡察使团,佯做被饥民大‘潮’所“裹挟”,一边迅速接近黎阳仓,一边掩盖己方的攻击企图,麻痹和欺骗黎阳叛党。
同一时间,伽蓝与布衣、江都候、楚岳、阳虎、魏飞、‘毛’宇轩、沈仕鹏等人脱离了大队,风驰电挚一般驰向杨玄感的尚书行辕。
伽蓝身份贫贱,官阶太低,没有资格拜会杨玄感这位礼部尚书,而禁军龙卫更不能随意靠近杨玄感的营寨,但伽蓝有备身府的命令,他负责保护治书‘侍’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所以他可以以保护游元为名,堂而皇之地接近杨玄感的行辕,并请巡值卫士禀报游元。
此行就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本来刘炫和薛德音反对伽蓝冒险,因为凭借陇西李氏和关中窦氏这层关系,再加上中央巡察使团的显赫来头,禁军实际上已经获得了打开仓城大‘门’的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十有八九能把握住,毋须再去行辕涉险拯救游元。舍生取义的名声虽然好听,但如果真的丢掉了‘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伽蓝却一定要去。他已经向宋正本做出了承诺,这等于向河北世家望族做出了承诺。在这个关键时刻因惜身而毁诺,失去的不仅仅是信义,还有双方的合作,而此刻的合作,直接关系到能否阻止河北人加入叛‘乱’,能否阻碍杨玄感的实力瞬间膨胀。
一群西北狼也是同声同气,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舍生取义的决心,让刘炫和薛德音大感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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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元在行辕里等待伽蓝的到来,他断定伽蓝一定会来黎阳,他同样断定杨玄感肯定会让伽蓝与自己见上一面,原因很简单,在风暴已经掀起,一切秘密都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他需要伽蓝的答案,而杨玄感同样需要。
伽蓝的答案拯不了西北人的生命,但可以决定关陇人和河北人在这场风暴中的合作深度。
至于游元,他从不担心自己,因为杨玄感没有任何理由杀了他,除非杨玄感一心求败,除非杨玄感决心与河北人决裂以早进地府。
由于李密的斡旋,以独孤震为首的关陇中间派,以赵郡李氏为首的河北北方系贵族,已经与杨玄感达成了“默契”,而杨玄感的主动让步,会让赵郡李氏说服以清河崔氏为首的河北南方系贵族,如此一来,整个河北的世家望族就会发动整个山东贵族集团的力量,暗中帮助杨玄感拿下东都。至于拿下东都之后怎么办,河北人要看局势的发展再做定夺。皇帝优势大,就背弃杨玄感;杨玄感的优势大,就联手更替皇统。对于河北人来说,首要目的是重创关陇人,所以关陇人的自相残杀越惨烈越好,关陇人死得越多越好,否则山东人如何攫取最大利益?如果山东人不能掌控朝政,又拿什么去掌控皇统?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所以山东人绝不会上了关陇人的当,辛辛苦苦为关陇人做了“嫁衣裳”。
在纷繁复杂的局面中,各贵族集团都没有想到的是,河北三路义军竟然以几十万饥民为掩护,如‘潮’水一般涌向黎阳。
杨玄感有绝对的理由怀疑河北人要“对付”自己,要阻碍兵变。河北世家望族不好亲自出面,于是调动他们所控制的各路义军齐赴黎阳,目的是什么?是剁下自己的人头讨好皇帝,还是要胁迫自己,甚至控制自己,在背后‘操’纵这场风暴?
游元则怀疑伽蓝和西北人的出现,从头至尾都是杨玄感的‘阴’谋诡计,他不但骗过了皇帝,也骗过了河北人。凡事要看结果,目前局面下,在杨玄感控制黎阳仓的情况下,河北饥民和河北义军实际上已被杨玄感所控制,而这些人可以帮助他在瞬间膨胀实力,同时,他又可以以此为要挟,胁迫河北世家望族与他进行深度合作。
游元要证实自己的猜测,要质问伽蓝。
“你是河内司马氏,却一直隐姓埋名藏匿于西土,为什么?你在突伦川拯救了薛德音及其一家老小,这是巧合?薛德音的七娘就是来自河内司马氏,所以这不是巧合。另外,薛德音既然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赦免,为什么还要改名换姓藏匿于你的帐内?薛德音与楚公、蒲山公是至‘交’好友,长安皆知,现在楚公和蒲山公都在黎阳,薛德音也到了黎阳,难道这也是巧合?”
游元目‘露’嘲讽之‘色’,冷笑道,“某想知道,你是忠诚于皇帝,忠诚于裴世矩,还是忠诚于楚公?”
伽蓝站在游元的对面,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一群西北狼站在他的身后,神情冷漠,目‘露’寒光。
游元坐在案几之后,一帮亲信属从站在左右,神态各异,但脸上的不屑之‘色’却是一般无二。
“将军,事已至此,多年的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还有隐瞒的必要?”游元的语气愈发鄙夷。
伽蓝沉默,忽然,他‘露’出一丝淡漠笑意,嘶哑的声音低低传出,“明公睿智。”停了一下,说道,“明公已安全抵达黎阳,某已完成备身府托付的使命。接下来,某要护卫西土朝贡师团北上辽东。此来,特向明公告辞。”
游元两眼微眯,神‘色’骤然一冷,“将军鼠辈尔?”
伽蓝微微一笑,对游元的辱骂不以为意,“明公目的何在?”
“苍生无辜,将军却行狡诈之策,陷苍生于涂炭之绝境。将军狠毒如斯!”
伽蓝微笑颔首,“明公可有拯救之策?”
游元气怒攻心,连连冷笑。
“某却有一计,可救苍生。”伽蓝不动声‘色’地说道。
游元眉头紧皱,目光闪烁,良久,微微颔首。
伽蓝缓缓上前,隔着案几缓缓俯身。四目平视,伽蓝缓缓吐出一句话。
“明公,借你人头一用。”
寒光骤闪,一柄五寸短剑霎那间‘洞’穿了游元咽喉,鲜血飞‘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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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剧变
伽蓝给了游元答案,也给了杨玄感答案。
这个答案始终是公开存在的,伽蓝忠诚于皇帝,也忠诚于裴世矩,但无论是河北人还是关陇人,在纷繁复杂、瞬息万变的局势中以己度人,对伽蓝都做出了各种假设,而这些假设让他们在处置西北人一事上犹疑不决,结果,他们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游元死了,临死前的瞬间,他终于看清了伽蓝,知道了答案,对自己这颗人头所能发挥的作用,唯有哀叹,而他对皇帝和裴世矩的恨,却在这最后一刻达到顶点,即便为鬼,也要生噬其‘肉’。
“杀!”
在伽蓝的五寸短剑‘洞’穿游元咽喉的刹那,布衣一声暴叱,与楚岳、魏飞、‘毛’宇轩、沈仕鹏飞身‘射’出,如离弦之箭,在惊心动魄的厉喝身中,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腾空飞起,鲜血四‘射’。
几声惊骇‘欲’绝的惨叫嘎然而止,但那惨叫太过凄厉,让守在帐外的卫士们‘毛’骨悚然。
帐帘掀起,卫士们冲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血腥场面,接着他们看到了刀,一柄柄血淋淋的横刀。
伽蓝、布衣一左一右,如咆哮猛虎,凶神恶煞一般迎面杀上,横刀厉啸,血‘肉’横飞。
“杀……”楚岳、魏飞‘洞’穿了左侧牛皮帐幕,一头冲进了帐外的敌群。
几乎在同一时间,‘毛’宇轩和沈仕鹏破帐而出,在卫士们惊恐的叫喊声中,如冲入羊群的狼,挡者披靡。
伽蓝拎着血淋淋的战刀,踩着血淋淋的尸体,走到了帐外。
游元的卫士已经所剩无几,但在外围监控游元的叛兵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布衣举起号角,仰天吹响。
“呜呜呜……”
行辕震惊,人人侧目。
辕‘门’外,江都候、阳虎高踞马上,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戴上黑‘色’狼头护具,接着举刀而起,“杀……”
战马怒嘶,如风卷起。紫骅骝夹在十几匹战马之间,仰首‘激’嘶,群马回应,四蹄如飞,掀起惊天轰鸣。
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暴雪如鬼魅般的身影从马群中飞‘射’而出,在辕‘门’卫士们惊骇的叫喊声中,一闪而没。
鼓号四起,行辕报警之声此起彼伏。
伽蓝和布衣等人杀死了游元全部卫士,然后向辕‘门’方向急速突围。六人战阵如无敌锋矢,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江都候和阳虎带着马群在行辕中风驰电挚,如入无人之境,其摧枯拉朽之势,令敌人闻风丧胆,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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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玄感、李子雄、李密、元务本、胡师耽等人正在帐中议事,忽闻报警之声,无不骇然,纷纷冲出大帐。
卫士急报,游元在禁军帮助下,正以武力强行奔逃。
游元逃逸?杨玄感与众人面面相觑,不详之兆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西北人,西北人果然是祸患,应该当机立断杀了他们,但怎么杀?几十万河北饥民簇拥着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所以杨玄感打算马上开仓放粮,把“民心”从西北人的手里夺过来,然后设法把西北人与河北饥民隔离开来,再围而杀之。然而,尚在讨论之中,西北人就行反击之计了,只是,在杨玄感的行辕内劫持游元,也算“反击”?
“不好……”李密突然惊叫起来,“任公危矣!”
此言一出,杨玄感与众僚豁然省悟。西北狼是秘军,秘军是干什么的?就是在潜伏在黑暗里,给敌人以致命一击。此刻,假如西北狼杀了游元,杨玄感这个“黑锅”算是铁板钉钉,想赖都赖不掉了。
一击致命。
对于山东大世家大权贵来说,当然不相信杨玄感会杀了游元,那是自绝生机之策,就算杨玄感失去了理智也不会下手诛杀游元,但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对更高一层权贵们的博弈理解得并不透彻,他们与关陇人之间的利益冲突最为严重,矛盾最为‘激’烈,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山东人和关陇人是誓不两立的对手,所以当杨玄感要造反的时候,诛杀反对他造反的游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杨玄感方寸大‘乱’,一时茫然无措。
卫士飞奔而来,再报,游元死了,其僚属身首异处,其所属卫士全部被杀,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杨玄感连一丝一毫的辩解机会都没有,而西北人却把这个秘密永远藏了起来。
到底是谁杀了游元?西北人奉旨保护游元和巡察使团,一路南下可谓危机重重,但西北人以自己骄人的“战绩”保护了他们,此事天下皆知,所以西北人绝不会是诛杀游元及其僚属的凶手。相反,杨玄感要造反,而游元奉旨监察,杨玄感是关陇人,游元是河北人,这两人本来就是誓不两立的政治对手,杨玄感不杀他杀谁?杨玄感有绝对的理由诛杀游元,那么当他辩解自己没有诛杀游元,游元是被西北人杀死的时候,谁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正因为他自己都不相信会发生的事,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此事会发生,哪料到狡诈狠毒的西北狼偏偏就看到了这个要害,抓住了这个要害,一击致命。
杨玄感心中一片‘混’‘乱’,强烈的沮丧、挫败和痛悔感猛烈冲击着他的内心,以致于连愤怒都给压制得无影无踪了。
同样感觉挫败的还有李密,他闭上双眼,暗自长叹,对兵变的信心突然间崩溃了。
西北狼,好厉害的西北狼,皇帝和裴世矩在关键时刻调用西北狼,果然起到了一击致命的作用。
“杀了他们!”李子雄纵声咆哮,“杀了西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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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辕已经‘乱’了。
西北人是禁兵,禁兵是皇帝的亲军,围杀禁兵等同于谋反。虽然军官们是叛党,已经决定背叛皇帝,但他们的亲卫还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觉悟”,而根深蒂固的思维导致他们在接到上官诛杀的命令后,当即处在错‘乱’状态,最基本的“对与错”、“是与非”在这一瞬间全部‘乱’了,这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冲击,于是,在这短短的关键时刻,行辕卫士们犹豫了,而犹豫让他们瞬间失去了杀敌的机会。
江都候和阳虎带着马群呼啸而至。伽蓝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飞身上了战马,拿起了长刀,其战斗力骤然膨胀。
“杀!”
西北狼们杀声如雷,战马一路狂飙,长刀上下开阖,无人当其锋锐。
西北狼杀出了重围,冲出了行辕,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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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尚书杨玄感谋反……”
“礼部尚书杨玄感杀了御史游元……”
“关陇人大开杀戒,山东人危在旦夕……”
西北狼浑身浴血,一边打马飞驰在各郡县戍军、乡团的营帐之间,穿行在马夫车夫、船夫水手、商贾仆役们之间,一边纵声高呼,声嘶力竭的叫喊,而禁军龙卫的显赫声名,禁兵显赫的地位和身份,保证了他们的信誉,赢得了普罗大众的信任,于是,普罗大众相信了他们的话。
礼部尚书杨玄感谋反……
礼部尚书杨玄感杀了御史游元……
杨玄感是谁?游元又是谁?礼部尚书和御史又各自代表了什么,对大多数贫贱者来说,可能知之有限甚至一无所知,但对贵族、官僚、豪强和商贾来说,他们就很清楚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消息就像风一般传播,而消息的内容更如夏日的热‘浪’一般掀起阵阵‘波’澜,汹涌澎湃。
杨玄感必须马上做出决断,必须迅速扭转局势竭尽所能抓住“民心”,必须以最快速度举旗了。
没有时间去追杀西北狼,也没有时间从容定计诛杀西北人继而谋夺那近千匹战马。
杨玄感下令,即刻进入黎阳城,举旗,传檄天下。
这天是大业九年六月乙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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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坯山北麓,黎阳仓,未时六刻,日昳之时。
阳光穿透树林,在绿‘色’草地上留下斑驳之影,炙烈而耀眼。枝头鸣蝉的叫声此起彼伏,尤添心情的烦躁。
伽蓝和西北狼兄弟们大汗淋漓,甲胄战袍上血迹斑斑,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窒闷的空气中,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惊悚感。
宋正本和一群巡察僚属站在一起,神情异常悲愤。
伽蓝和西北狼杀进了杨玄感的行辕,但未能救出游元,相反,在‘激’战中,游元及其僚属、卫士全部战死。宋正本咬牙切齿了,他之所以恳请西北人拯救游元,就是确定杨玄感及其同党迫于形势,最终不得不向山东人做出更大妥协。杨玄感绝不会杀死游元,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然而,他估计错了,杨玄感及其同党在形势的压迫下,不是妥协,而是破釜沉舟了,要么你答应我的条件,要么鱼死网破,我死了,也要拉你山东人做垫背。
薛德音、傅端毅、刘炫,还有刘炫的几个亲信弟子,对杨玄感如此“决绝”也是非常震惊,但仔细想一想,杨玄感的“决绝”也在情理之中,他都造反了,孤注一掷了,整个杨氏家族及其庞大利益集团都站在了悬崖边上,就剩一条路了,这时候,你山东人与他讨价还价,试图虎口夺食,试图踩着他的尸体攫取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你以为他造反了,他没有退路了,他就被你卡住了脖子?大错特错,相反,这时候的杨玄感就是一头走投无路的恶虎,你顺从他,大家就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你忤逆他,甚至与他对着干,你就是他的敌人,逮谁吃谁。
游元死了,也让那些骄横自大、自以为是的山东人从“白日梦”中惊醒了。关陇人和山东人始终是誓不两立的对手,一定利益上的妥协是存在的,但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关系到大部分关陇人生死存亡之刻,关系到整个关陇贵族集团未来的关键时刻,关陇人绝不会妥协,要么按我的条件合作,要么决裂,你我一决生死,大家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你选择哪一个?
宋正本走到了刘炫面前,深施一礼。
游元一死,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和以游元为首的山东贵族集团,就此彻底决裂,不论诸如像独孤氏这样的关陇中间势力,还是崔氏、李氏这些山东一流大世家如何努力斡旋,都已经无法改变两大贵族集团彻底决裂的事实。
双方的信任本来就非常有限,双方的妥协更是非常脆弱,根本经受不起如此重击。可以这样说,杨玄感杀死游元的消息传开之后,魏郡的独孤震和以赵郡李氏为首的河北世家的合作,东都的关陇贵族和山东贵族的默契,都将停止甚至倒退,而那些本来一直在犹豫观望中的、对关陇人抱有一丝期待的山东三四流贵族和地方豪强、各路义军,他们的期望都将在瞬间毁去,留下的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代代传承的仇恨。
刘炫低声叹息,伸手相扶,“与其心存侥幸,与虎谋皮,不若破釜沉舟,一决生死。”
宋正本得到了刘炫的承诺,当即草拟奏章,将黎阳之变十万火急飞奏辽东行宫。这是必要的程序,在两大贵族集团已经决裂的情况下,山东人不会再给予“默契”,而是不遗余力地展开对关陇人的报复和打击。
同时,宋正本给赵郡李氏、清河崔氏、任县游氏等河北一二流世家草拟密信,急报黎阳剧变。这个剧变爆发之后,两大贵族集团再无合作之可能,包括以独孤震为首的关陇中间派势力都很难得到山东人的支持了,因为事实很残酷,当山东人帮助皇帝“剿杀”了以杨玄感为首的贵族集团,关陇贵族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之后,双方的仇怨愈发深重,双方再难给予对方信任,那么即便有皇统之争,其争斗的内容也必将改变。换句话说,以独孤震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在皇统继承的人选上,首先就会摒弃有利于山东人的人选,而山东人也会百般阻挠关陇人所中意的人选,双方必定两败俱伤。
考虑到目前杨玄感与其同党已经完全掌控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奏章和密信的传送只能靠与刘炫保持密切联系的河北义军的相助,所以宋正本只能求助于刘炫。等到奏章和密信传递出去后,宋正本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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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绍匆匆而来。
听到行辕剧变、游元罹难的消息,柴绍大吃一惊,“追兵何在?”
大家都担心追兵,担心杨玄感四面围杀,如此大张旗鼓,黎阳仓必定全力防备,再不给西北人任何机会,然而,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杨玄感没有追杀,也没有起大军四面围攻,很显然,杨玄感正在竭尽全力应对形势的突变,无暇顾及西北人了。
或许这一刻,他正在手忙脚‘乱’地部署举旗事宜,要知道,如果他再不起兵,再不放粮挽救民心,再不高举正义的大旗,他所掀起的这场风暴,恐怕要云收雨歇,夭折中途了。
柴绍不假思索之下,又问了第二句,“任公为何要逃离行辕?”
目前局势下,游元掌控着主动权,尤其在杨玄感与独孤震、与赵郡李氏等河北世家已经达成利益妥协的情况下,游元根本不可能离开行辕,杨玄感更没有理由杀他,但游元偏偏就要逃离行辕,而杨玄感又偏偏杀了他,置自己与极度被动,陷兵变大计于极度不利之中,为什么?
柴绍这句话是冲着伽蓝问的。伽蓝到了行辕,见到了游元,到底对游元说了什么,导致游元不顾一切要逃离行辕?或者,游元发现了什么,又用什么理由说服伽蓝,一定要带他逃离行辕?这其中,可谓疑点重重。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这是关键所在,伽蓝不说,众人也不便问,更重要的是,在很多人眼里,伽蓝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根本没有在游元面前说话的资格。既然伽蓝在游元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伽蓝只是一介武夫,他又能知道什么?
柴绍却是知道伽蓝的份量,刘炫、薛德音、傅端毅等人也知道。宋正本对伽蓝的实力没有清晰和直观的认识,不过事出反常,即便他没有怀疑伽蓝,但对事情的真相却始终充满了疑窦。
伽蓝摇头,茫然无知而又愧疚难当,而他和西北狼兄弟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依旧流血的伤痕,非常真实地证明了先前在行辕里爆发的那场恶战。
柴绍仅有的那点怀疑被伽蓝沉痛而悲哀的目光所抹去,稍加思索后,他用力一挥手,语气非常坚定地说道,“只有一条路了。”
是的,对于他们这支队伍来说,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马上冲进黎阳仓,以黎阳仓为堡垒,与杨玄感做殊死搏斗。
“几成把握?”
伽蓝问道。有几分把握就要做几分准备。时间已经很少了,假如天黑之前拿不下黎阳仓,那就只能沿着大河逃遁了,有多快逃多快。
“杀人夺仓。”
柴绍神‘色’坚毅,杀气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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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司仓窦衍
东征时期,黎阳仓是远征军粮草供给的中转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黎阳仓行政官长司仓一职,暂由民部仓部‘侍’郎窦衍兼领,而戍军兵力则增加了一倍,多达四个团,其军事官长则由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地方军的统率都尉贺拔威担任。
八百府兵镇戍一个方圆二十多里的仓城,在和平时期是足够了,但如果在战时,这个兵力就相当薄弱。现在就属于非常时期,好在仓城依山而建占据了有利地形,距离东都又比较近,可以得到及时支援,所以黎阳仓也算是固若金汤。
自东征开始后,黎阳仓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着太行贼横行于魏、汲两郡,豆子岗、高‘鸡’泊和平原、清河等地饥民蜂拥而至,近日更有来护儿举兵叛‘乱’,正率帝国水师沿大河杀来,黎阳气氛空前紧张,仓城守备更为森严。
在黎阳风起云涌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窦衍和贺拔威心中有算,尤其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局势实际上已经明朗化,两人惶恐不安,只能“躲”在仓城里“艰难度日”。杨玄感一旦举旗,两人躲无可躲,肯定要站队。从政治立场上来说,双方隶属于不同的贵族集团,支持杨玄感就等于背叛武川系,后果不堪设想,而反对杨玄感则有‘性’命之忧。
杨玄感要黎阳仓,尤其现在河北饥民蜂拥而至,唯有黎阳仓的粮食才能给他带来“民心”,带来军队,带来山东人的支持,所以杨玄感对黎阳仓势在必得,而对窦衍和贺拔威来说,无论是把黎阳仓拱手相送,还是被杨玄感强行夺取,结果都一样,不是被皇帝杀了,就是被杨玄感杀了。
这时就要“豪赌”了,赌杨玄感赢,那就拱手相送,赌杨玄感输,那就死守仓城,固守待援,但两人在形势还没有彻底恶化之前,必须想方设法征询武川系“泰斗”独孤震的意见。向东都求援的路肯定给杨玄感封死了,唯有求助于独孤震,而从大势上来分析,杨玄感也会想方设法赢得独孤震乃至整个武川系的支持,所以不会阻碍他们向安阳“求援”。
独孤震回了一封密信。对两位武川系的后生辈,独孤震还是给了足够的重视,亲自回信,但字里行间透漏出的讯息却含糊不清,似乎有限支持,但又犹疑不决。窦衍和贺拔威一合计,旋即心领神会。
你要黎阳仓可以,派人打一打,强行占据一部分仓储,这算是“暗中相助”了,而我们则坚守黎阳仓剩余部分仓储,将来即便皇帝赢了,我们也有推托之词,也可以功过相抵。
杨玄感邀请两人去行辕议事,两人不去,婉言拒绝。杨玄感又派胡师耽去仓城试探,两人倒是爽快,含蓄地表达了有限“合作”意愿。杨玄感目的达到,遂着手准备,就在这时西北人到了,到了就出手,出手就致命,打了杨玄感一个措手不及。
几乎在同一时间,柴绍到仓城拜会窦衍和贺拔威。
三人彼此熟识,互有姻亲关系,又同在一个阵营,说起话来自然没有太多禁忌。柴绍年轻,官阶低,窦衍和贺拔威却已至中年,而且都是四品大员,所以这场对话,柴绍根本没有发表见解或者提出建议的资格,他就是代表独孤震而来,传达独孤震的口信。然而,独孤震并没有给他什么口信,之所以同意他随同西北人到黎阳,也仅仅是希望他配合杨玄感和李密解决了西北人这个麻烦,但迫于陇西李氏的利益,柴绍又不得不屈从于西北人的意愿,帮助西北人生存下去。此刻面对窦衍和贺拔威,他该如何开口?
柴绍没办法开口,也不敢借着独孤震的名义蓄意欺骗两人,尤其在获知两人的对策之后,他连仅存的一丝侥幸都没有了。窦衍和贺拔威已经决定以黎阳仓“暗助”杨玄感,而伽蓝和西北人却要占据黎阳仓,给杨玄感迎头一‘棒’,双方的决策“南辕北辙”,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既然连合作的可能都没有,窦衍和贺拔威岂肯让西北人进入仓城?
窦氏和李氏的关系毕竟更为亲近,利益更为密切,而柴绍做为李氏的‘女’婿,独孤震的亲信属从,此刻亲自赶到黎阳仓,肯定还有一些更为机密的事要商量。贺拔威颇为识趣,借口巡视仓城先行离开了。
柴绍踌躇再三,实在没办法,走投无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窦衍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温言相询其中缘由。话既然说出口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再说李建成马上到黎阳,很多机密也瞒不了几天,于是柴绍一咬牙,从西土说起,把楼观道、西北沙‘门’、薛德音、裴世矩、薛世雄、陇西李氏、河内司马氏等各方势力一一列出,而最后把它们联系到一起的便是伽蓝。
伽蓝忠诚于皇帝,忠诚于帝国,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到与他紧密相连的各方势力的利益,而这些势力或主动、或被动,无一例外地站到了皇帝一边,为皇帝所用。
窦衍很冷静,很沉稳,神情平静地听完了柴绍的述说后,陷入沉思。
很明显,武川系内部已经分裂,以独孤震为首的一部分贵族有意利用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迫使皇帝尽快立储,从而缓解帝国矛盾,确保帝国长治久安,而以李渊为代表的部分贵族迫于严峻局面改变了“中庸”的政治立场,转而积极支持改革,力争在帮助皇帝戡‘乱’的同时赢得皇帝的信任,继而在这场政治风暴中攫取最大利益。这两者为了实现自己目的,都在竭尽所能争取山东贵族集团的支持,而山东贵族集团为了摧毁关陇人对他们的遏制和打击,正在殚‘精’竭虑谋划重新崛起之策,双方各有所需,正好一拍即合。至于帝国和帝国苍生在这场风暴中所遭到的沉重打击,则不在它们的考虑之列。
窦氏的政治立场直接决定了窦衍能否接受柴绍的建议。
窦氏在今上继位后,窦氏家主窦抗因受汉王杨谅的连累而除名为民,学识最为渊博的窦威因反对皇帝的‘激’进改革而罢职,族中两大支柱全部倒下,余者要么权势不显,要么外放为官,远离中枢核心,其权势遭到了沉重打击。
窦威、窦抗叔侄是不是“束手就缚”了?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独孤氏、陇西李氏、窦氏、长孙氏、贺拔氏……这些武川系的核心世家为了整个集团的利益,必然“互帮互助”,窦氏子弟和‘门’生旧部至今依旧遍布中央、地方和军队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次东征,皇帝把关陇本土系、武川系和山东人同时放在黎阳,而且都是这些派系的核心成员,其中就包括窦氏,也足以证明窦氏实力不减。
以窦氏目前的处境和与今上之间的仇怨,常理揣度下,即便不参加杨玄感的兵变,也会与陇西李氏合谋崛起之策。唯有重新崛起了,掌握了更大的权力,才有伺机报复的资格,否则只能低着脑袋忍辱负重。
柴绍尚没有资格成为陇西李氏的决策层,当然不会知道更高层次的机密,但窦衍有资格旁听家族重大事务的决策,很多机密他不但知道,而且还是执行者,所以柴绍当初说,李建成肯定能打开仓城的大‘门’,但他肯定不行,原因就在于此。
“你信任西北人吗?”窦衍忽然问道。
柴绍迟疑着,思索着,想到飞扬跋扈、骄恣妄为且又狡诈狠毒的伽蓝,缓缓摇头。
“他们是一群狼。”窦衍笑道,“狼是不可信的,所以,安阳和黎阳才联手诛杀。”
“正因为他们狡诈,所以现在即便他们到了黎阳,掉进了陷阱,但借助河北饥民和河北贼寇蜂拥而至之‘乱’局,依旧闲庭信步,安然无恙。”柴绍叹道,“目前形势下,与他们为敌,实属不智。”
窦衍摇手,“你可以进城,但西北人不行,就算李大郎亲自来说,也不行。”
柴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窦衍的拒绝,还是非常失望。由此可见,窦氏还是站在独孤震一方,他们并不赞同陇西李氏的“政治投机”,但也不公开支持杨玄感的兵变,不过他们会推‘波’助澜,让风暴更大,让局势更‘混’‘乱’,以此来沉重打击皇帝和中枢。
柴绍失望而归,但黎阳突生剧变,杨玄感匪夷所思地杀了游元,拿游元的脑袋祭旗,导致关陇人和山东人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决裂。风暴是掀起来了,但失败的种子就此种下,兵变胜算骤减。到了这一刻,形势对陇西李氏已经越来越有利,柴绍毅然决定支持伽蓝,与西北人携手作战。
柴绍飞马疾驰仓城。宋正本带着巡察僚属紧随其后。伽蓝与西北狼兄弟带着几十名‘精’锐或扮成隶属柴绍的乡勇,或佯作巡察使团的卫士,衔尾狂奔。
中央巡察使团代表的是皇帝和中央,即便当前形势危急,基本礼节还要遵守,比如开大‘门’迎接。如果巡视使没有皇帝的诏书,你可以不让他进去,但大‘门’一定要开,这是基本礼仪。
大‘门’开了,窦衍和贺拔威出城相迎,刚刚见面,还没等寒暄两句,伽蓝和西北狼兄弟就一拥而上,拿下了窦衍和贺拔威。与此同时,几十名西北勇士如‘潮’水一般冲进了仓城。
号角冲天而起。
江成之带着楼兰旅风驰电掣而来,如狂飙一般杀进黎阳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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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章 腹背受敌
黎阳仓失陷,陷没于西北人之手。
这个消息在黄昏时分传到黎阳城,杨玄感、李子雄、李密等人神‘色’平静,默默思考。
很显然,游元被杀的消息传到了黎阳仓,杨玄感与山东人决裂了,而决裂使杨玄感失去大部分山东人的支持,同时‘激’化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由此导致兵变胜算急剧降低,于是,黎阳仓的窦衍和贺拔威毫不犹豫地改变了策略,向杨玄感关闭了黎阳仓的城‘门’。
那么,独孤震在得知游元被害的消息后,是不是也会改变策略?考虑到独孤震的政治理念和对帝国未来的构想,可以肯定他不会改变策略,他还是要想办法“帮助”杨玄感以不断加重危机,从而迫使皇帝让步,以立储做为双方的妥协。当然,储君的人选肯定会变化。
储君的人选如何变?关键还在于山东人的态度。山东人的决策权掌控在谁的手里?山东大世家。以此来推断,未来形势的发展就很清楚了,只要杨玄感坚持在皇统一事上向山东大世家做出妥协,那么兵变依旧还有很大的胜算。也就是说,游元的死,不会导致山东大世家与杨玄感决裂,真正与杨玄感决裂的是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
山东大世家的政治目标不会改变,为此他们必须赢得关陇人的“合作”,而山东各路义军不过是他们实现自己政治目标的其中一个手段而已。假如山东各路义军为杨玄感所用,其最大作用就是在河北战场上阻碍皇帝和远征军的南下速度,所以他们是纯粹的牺牲品。义军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当然不想做个牺牲品,而实际控制他们的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更不甘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因此左右摇摆踌躇不决,而游元的被害,恰好在最关键时刻送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种决裂,并没有危害到这场风暴的“根源”。这场风暴的“根源”是帝国保守派贵族与‘激’进改革派贵族之间矛盾的总爆发,是双方的巅峰对决,而帝国的保守派贵族既包括关陇贵族,也包括山东和江左贵族,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的大世家大权贵,所以,杨玄感与山东中下级贵族的决裂,并没有影响到对决双方的实力对比,不会给这场风暴带来实质‘性’的影响,除非山东中下级贵族带着山东各路义军全部支持皇帝,成为皇帝的“生力军”,但这可能吗?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就算山东人有这个心思,皇帝也不会接受,他会举起屠刀,毫不留情地杀戮这些叛逆。如此推衍下去,杨玄感并没有什么损失,他本来就还没有得到山东各路义军的公开支持,因此现在的“决裂”,实际上损失最大的是山东大世家。杨玄感一刀下去,山东贵族集团分裂了,山东一二流世家与山东三四流世家还有那些地方豪强,因为彼此政治目标、利益诉求和所采取的策略悬殊太大,冲突太‘激’烈,终于不可阻止地分裂了。
山东大世家失去了实现其政治目标的一个有效有力的手段,那么在与关陇人的政治妥协和利益‘交’换中也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筹码,他们被动了,而被动的结果对杨玄感非常有利,杨玄感正需要他们的被动,由此才能在彼此之间建立更为牢固的合作。与山东大世家的合作加强了,也必然有利于杨玄感拉拢和赢得关陇武川系的支持。
杨玄感杀死游元,从表面上看对他非常不利,但实质上却是有效推动了帝国持保守理念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之间的合作。
山东各路义军本来是山东大世家谋利的手段,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杨玄感本想据为己有,为己所用,为此他需要向山东大世家做出巨大妥协,而这必然会损害到关陇人的利益,‘激’化关陇人内部的矛盾,于是这成了一盘死棋,就在这时西北人突然给了他致命一击,替他“提”出了一个重要棋子,结果局势豁然开朗,死棋变活棋了。
当初李密、王仲伯等人为什么坚持北上?就是担心山东人出尔反尔,背后下黑手。现在好了,山东大世家失去了山东义军这把刀,没办法背后下黑手了,唯有“帮助”杨玄感拿下东都,与皇帝抗衡到底,否则,在山东义军这股强大的反对皇帝的力量暴‘露’之后,山东大世家必会遭到皇帝毫不留情的打击。
山东义军的燎原之势和对帝国越来越严重的危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被蓄意隐瞒,但现在,终于遮掩不住,要暴‘露’了,而暴‘露’的原因就是黎阳仓遭到劫掠。
到了这一刻,西北人的谋划也清晰浮现。几十万河北饥民,各路河北义军,跟在西北人后面,浩浩‘荡’‘荡’地冲到黎阳,就是为了黎阳仓里的粮食,而西北人正是用黎阳仓里的粮食“收买”了这些河北人,分裂了山东贵族集团,并成功断绝了杨玄感试图召集河北义军来壮大自身实力的企图。
西北人与河北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唯有互相利用。接下来西北人是开仓放粮,而河北义军乘势杀进仓城,大肆劫掠,然后满载而归。这种前所未有的大劫掠,虽然帮助河北义军迅速壮大了,但也把他们的实力彻底暴‘露’了。
皇帝和远征军到了河北,不仅要面对占据东都乃至整个中原的杨玄感,还要对付如‘潮’水一般涌现出来的各路义军,其处境之困窘,可想而知。
实际上,不论是杨玄感掌控河北义军,还是西北人与河北义军互相利用,局势继续发展下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河北义军迅速壮大,河北义军与皇帝直接对抗,河北义军与杨玄感对皇帝形成了夹击之势。
所以,杨玄感、李子雄和李密等人在仔细分析和推衍了局势之后,对西北人攻陷黎阳仓之举“拍案称好”,并迅速做出了决策:即刻整军,以最快速度渡河,十万火急杀奔东都。
在最短时间内拿下东都,本来就是兵变的核心策略。中原之地和河洛世家才是杨玄感真正的实力所在,东都的贵族官僚才是杨玄感兵变成功的保障。若顺利拿下东都,则兵变成功了一半,若拿不下,则兵变必定一败涂地。
至于黎阳,在兵变中虽然占据了一定份量,不过份量有限。中原与河北抗衡,天然屏障是大河,诸如占据黎阳这类重镇并没有实际意义。尤其重要的是,黎阳仓不是给杨玄感的军队提供粮食,而是给皇帝的军队提供粮食。杨玄感占据黎阳仓,目的无非是断绝皇帝的粮食。现在黎阳仓给西北人占据了,但西北人用黎阳仓的粮食“收买”了河北义军,粮食要给河北人,所以西北人最终拿到的是一座空仓,而这个效果与杨玄感占据黎阳仓的效果如出一辙。
因此,黎阳的诸般麻烦事,就统统丢给西北人,而杨玄感则依照预定谋划,火速杀奔东都。
同一时间,杨玄感以行尚书台的名义,以中央之命,下令黎阳仓开仓放粮。杨玄感要求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各级府署在最短时间内遍告饥民,并火速传达到大河两岸诸郡,让更多的河北义军加入对黎阳仓的劫掠。
一旦河北人的劫掠越过了西北人的底线,双方必然决裂,战斗不可避免,如此既拖住了西北人,又吸引了大量河北义军。而涿郡方向的卫府军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后必然急速南下平叛,他们首先就会受阻于黎阳。另外,可以预料到的是,河北义军在自身实力强大了,会迫不及待地开始攻城拔寨,抢占地盘,以便在帝国军队围剿他们之前最大程度地壮大自己。而这种近乎“疯狂”的攻击,必然导致河北局势异常紧张,进一步‘激’化山东贵族集团内部的矛盾,并严重影响到卫府军对东都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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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杨玄感率临时组建的两万大军沿白沟西进,直奔河内。
从汲郡到河内,再从河内渡河南下到东都,是最近的路程,大军可以水陆并进,大大加快行军速度。
杨玄‘挺’领选锋军在前,李子雄率主力居中,王仲伯断后,而元务本留守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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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伽蓝和西北人受“困”黎阳仓。
攻占国仓等同谋反,柴绍和宋正本当然不愿承担罪责,所以两人把脑袋一缩,以被西北人“挟持”不得不“合作”为借口,“携手”西北人攻占了国仓。窦衍和贺拔威虽然有所怀疑,但此事只要西北人闭紧嘴巴,也就无从查证了。
黎阳仓方圆二十余里,有九个仓储区,每个仓储区都有坚固‘门’户,都有府兵把守。在遭到攻击的第一时间内,戍守城‘门’的府兵便点燃了报警烽火,结果西北人仓城是进了,但一个仓储也没有拿下来。
伽蓝不敢强攻仓储,一则顾惜兄弟们的‘性’命,二则他也害怕国法。目前还可以找到托词,因为迫于形势不得不进城避难,但进了仓城如果再强攻仓储,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快,饥民就蜂拥而至,‘混’在其中的河北义军也纷纷冲到了仓城之下。当夜郝孝德、刘黑闼、曹旦、杨公卿、张金称、高开道、孙宣雅等义军首领找上‘门’来,恳请伽蓝兑现承诺,开仓放粮。
伽蓝腹背受敌,苦思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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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开仓
第一百八十一章开仓
普罗大众位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获得“正义”的途经,除了求助虚无缥缈的神,就是寄希望于遥不可及的皇帝和实实在在的官府(DUKANKAN
今官府悬榜相告,行尚台的最高官长杨玄感,下令开黎阳仓放粮,赈济饥民,且时间持久,直到帮助饥民回归乡里耕种自食为止粗略算一下,这次赈济至少要持续到来年夏天这是从未有过的“恩赐”,饥民们欢呼雀跃,在对杨玄感感恩戴德的同时,潮水般涌向黎阳仓
这股“受赈”浪潮必定会迅席卷大河南北,而未来,不但山东郡县将因此陷入巨大的信任危机,也让皇帝和中央面临同样的艰难困境
试想,中央控制的国仓开仓放粮,而山东郡县控制的义仓却拒绝赈济,地方官府的威信何在?地方官府的权威荡然无存,拿什么治理地方?不久之后,皇帝到了河北,要攻击杨玄感,需要黎阳仓的粮食,赈济不肯能持续,甚至会以共犯罪名认定饥民“劫掠”黎阳仓而血腥镇压,其结果必然导致皇帝和中央的威信也荡然无存,于是山东会掀起起义*,无数愤怒的山东人将揭竿而起,向皇帝、中央和地方官府发动疯狂攻击
杨玄感这一“为民请命、顺应民意”之举貌似高尚,其实恶毒,直接把山东人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伽蓝闻讯之后悲愤不已,把窦衍、贺拔威、宋正本、柴绍等人请上了仓城城头,登高瞭望
眼前所见,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饥民,愤怒的吼叫声如同铺天盖地的惊雷,惊天动地官府告民开仓放粮,而黎阳仓却紧闭城门,饥民们理所当然归罪于仓城官员,他们才不管黎阳仓是否直接听命于中央,他们只知道仓城拒绝执行官府的命令,那就是犯法既然犯法了那就是罪人既然是罪人,那就人人得而诛之
伽蓝再手指东北方向十几里外就是黎阳城和白沟大渠,那里浓烟滚滚,炙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木味大家心知肚明,杨玄感正在焚烧停泊于河渠上的龙舟和大大小小的船只,而这些船上的物资和人员肯定为杨玄感所用,这足够他组建一支军队去攻击东都了
船没了,短期内,永济渠上的运输将陷入停顿,而河北人即便劫掠了黎阳仓,但因为缺少船只运输,急切间也无法离开,于是便会催发一系列的冲突,而这些冲突会混乱局势,扰乱河北人对局势的判断一旦涿郡方向的卫府军南下,双方便不可避免地要大打出手,这无疑会加剧河北的危机,但却给杨玄感赢得了多时间
贺拔威神情冷峻,一言不发,那双冰冷的眼睛清晰地告诉伽蓝,他绝不妥协他奉旨镇戍仓城,没有皇帝的命令,仓城绝不放粮,即便眼前饥民如潮,即便饿殍遍野,他也不为所动,原因很简单,现在放粮,自己失去的是整个黎阳仓,而获得声誉的是杨玄感,河北人一旦为其所用,杨玄感的实力会骤然膨胀
窦衍也持同样的意见现在开仓放粮的确能救人,但河北人一旦帮助杨玄感造反,不论成败,都是生灵涂炭之惨事,会造成多人的死亡两者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伽蓝求助于柴绍和宋正本,但适得其反宋正本是纯粹的山东人,而柴绍的祖辈虽然效命于关陇,但帝国统一后,在关陇效力的山东人全部回归本堂,今日山东贵族集团的领军力量,正是这些当年效命于关陇的贵族当年关陇贵族集团内部的本土系、虏姓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演变为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而今日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与中土统一前两个不同王国、不同区域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截然不同柴绍和宋正本肯定为了河北人利益,为河北人说话,而窦衍和贺拔威既便与柴绍同为关陇武川系成员,但在形势突变,武川系尚无统一应对策略情况下,双方因为血统、地域等不同原因而造成的利益差别,在这一刻则直接表现为关陇人和河北人的对抗
“如果你们愿意开仓放粮救活这些饥民,某就保证他们不会为杨玄感所用”
伽蓝这句话让窦衍和贺拔威嗤之以鼻,假若不是伽蓝“恶名”显赫,又挟持了他们的性命,两人根本不会予以理睬
伽蓝请出了刘炫
刘炫“晚节不保”,关键不在于对手如何恶毒地诬害他的“清白”,而在于他不幸地做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刘炫是个无辜的令人同情的“牺牲品”,这在大世家大贵族和权力高层中是公开的秘密
所有的中土人包括融入中土的虏姓,对中土的文化无不顶礼膜拜中土文化让汉族和虏姓在历史的时间和空间中一次次融合,而中土文化的代表就是儒学,儒学的精髓就是“礼”中土人对儒学和礼的膜拜是无形的,这种崇高信仰表现在真实世界里就是对经学的尊重,对大儒名士乃至儒生的尊重
窦衍和贺拔威虽然是关陇贵族,但对号称中土通儒,山东第一鸿儒的刘炫,在礼节上绝无怠慢刘炫的出场带来了一种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在他清楚地告诉窦衍和贺拔威,他和他的弟子们,还有他的众多追随者和数不清的崇拜者,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全力宣扬皇帝的恩德,“攻击”杨玄感的背叛,维护帝国的正义、忠诚和统一
刘炫有这样的“逆天”之能,而他的承诺一旦实现,河北人乃至山东人都将为皇帝所用,杨玄感兵变的胜算会大大减少,而重要的是,这不但可以帮助窦衍和贺拔威摆脱未来困境,还能因祸得福,建下功勋
伽蓝和西北人的背后是裴世矩,而裴世矩是山东贵族集团的领袖级人物,裴世矩与刘炫这等山东鸿儒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或许,刘炫出现在伽蓝的身边,本就是裴世矩的谋划之一,目标则是针对杨玄感
窦衍和贺拔威仔细权衡之后,态度有所改变随即与伽蓝、柴绍、宋正本、刘炫商讨良久,最终做出让步,交出两个仓储,而这两个仓储是在伽蓝的武力胁迫下,是在杨玄感背叛后所恶意造成的巨大危机下,是在几十万饥民面临死亡威胁之下,不得不交出来的,以此来最大程度地推卸责任
伽蓝也不敢讨价还价了,现在腹背受敌,对杨玄感方面的事又一无所知,如果继续“困”下去,只会把自己“困”死两个仓储虽然不能满足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首领的需要,但最起码可以扭转目前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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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四日下午,在伽蓝与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首领具体磋商之后,黎阳仓开仓,一时间群情激奋,欢呼声如惊涛骇浪一般席卷山峦
当夜,义军传来最消息,杨玄感的大军沿着白沟西进,水陆并进,度非常快元务本镇戍黎阳城其他诸如汲郡首府卫城、临河等县目前都是城门紧闭,不知道具体情况
凌晨,伽蓝请来刘炫和薛德音,还有傅端毅和西行,义军首领刘黑闼和曹旦,秘密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某打算尾随追杀杨玄感”
伽蓝开门见山,直抒本意
刘黑闼当即劝阻,“将军孤立无援,尾随追杀十分危险”
黎阳仓刚刚开仓,而开仓之功全在伽蓝,伽蓝一走,黎阳仓还会继续开吗?假若黎阳仓不开了,仓城守军和河北义军大打出手,首当其冲的就是无辜饥民,其次义军的期望也必然落空,所以刘黑闼绝不会让西北人现在就离开黎阳
“将军曾承诺过,确保我们安然离开现今粮仓刚刚打开,将军就要弃我们而去,岂不有失信之嫌?”曹旦手抚长须,笑着说道
“仓城之外有几十万人,搬空两个仓储需要多少时间?”伽蓝冷笑,“如今杨玄感走了,你们最大的威胁不在了,所以胆子也大了,是不是打算洗劫整个黎阳仓?”
刘黑闼急忙摇手,“杨玄感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出,东都马上就会接到,而皇帝的行宫虽然距离遥远,但涿郡的临朔宫就在千里之外,不出意外的话,幽燕一带的卫府军很快就会南下,而东都的军队有可能兵临大河,所以时间非常紧张,而将军若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所建树,困难重重以将军之力,目前不论是打黎阳城的元务本,还是尾随追杀杨玄感,都力有不逮因此俺的建议是,与其冒险追杀杨玄感,不若以仓城为后方,全力围攻黎阳城”
“将军攻陷黎阳城,又据有黎阳仓,轻而易举便拿到了戡乱之首功”曹旦和刘黑闼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取得默契,于是曹旦继续说道,“将军若要攻打黎阳城,某等愿鼎力相助”
伽蓝“欲擒故纵”,要的就是这句话河北义军担心伽蓝丢下黎阳这个乱局先“跑”了,而伽蓝何尝不是担心他们“占了便宜”就跑,结果陷自己于被动
“何时展开攻击?”伽蓝问道
刘黑闼皱眉不语曹旦迟疑了一下,说道,“河南来人了,将军是否见上一面?”
“谁?”
“瓦岗的徐世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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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不要连累咱
第一百八十二章不要连累咱
瓦岗在哪?就在大河对面的东郡,距离黎阳城不过百十里(d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
河北的汲郡与河南的东郡隔河相望连通两郡的津口要隘在北是黎阳津,在南就是白马津黎阳津背靠大坯山,坐倚黎阳城,而白马津西邻白马山,背倚白马城
白马城是东郡首府,过去这座城池叫滑台此城西南方向的白马山上有玄坛,坛上有中土北派道教法主薛颐,白马山因此扬名
由白马南去数十里便是瓦岗此地因黄河一次次决堤、改道,以致沙丘起伏,草木丛生,芦苇遍地,人烟绝迹,渐渐便成了盗贼出没之处这两年大河南北烽烟四起,瓦岗便如河北的高鸡泊、豆子岗一样成为义军聚集之地
瓦岗南接通济渠,北临大河,再向上就是永济渠,这三大水道是中土的交通枢纽,瓦岗义军就活跃在这三大水道上,劫掠南来北往的船只瓦岗所在的东郡及周边的荥阳、梁郡等地屡次出兵围剿,奈何此处交通便利,瓦岗义军又深得贫苦百姓的拥戴,官军不但屡剿不平,反而让义军越来越壮大了
黎阳风起云涌,一河之隔的瓦岗不仅密切关注,与一些相识的河北义军首领暗通讯息,其所属义军也全部潜伏于大河一带,打算伺机出击,乱中取利
杨玄感举旗造反传檄天下,黎阳仓开仓放粮赈济饥民,这些消息瓦岗都在第一时间获悉瓦岗人当然不想错过劫掠黎阳仓的机会,当即倾巢而出为了避免与河北义军发生冲突,瓦岗人徐世勣率先找到了刘黑闼和曹旦
徐世勣是东郡地方豪强,家族世代经营水陆运输,在山东车马、舟船行业中声名显赫徐氏祖籍东郡离狐,生意做大了才举家搬迁到东郡首府白马城离狐在巨野泽也就是后来的梁山泊西北方向,与河南曹氏所在的巨野城不足两百余里,两家素有往来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这些河北豪强过去不仅经营土地庄园,还都涉足商贸,像刘黑闼生意还做得很大,横行黑白两道,他们与徐氏这样的行业巨头当然有商贸往来,关系也很密切如今大家揭竿而起,同道中人,利益诉求一致,合作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目前黎阳仓控制在西北人的手里,放粮的事情伽蓝说了算伽蓝只拿出了两个仓储,河北人自己都吃不饱,没有理由“分一杯羹”给河南人,但刘黑闼和曹旦碍于兄弟情面,又不好回绝,于是据实相告,共商计谋,一句话,你必须想出办法让伽蓝拿出多的仓储,唯有如此,河南人才有机会加入到这场“劫掠”中,否则瓦岗人一上岸,河北人必定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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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看到的是一个年近二十的英武青年,白衣黒幞,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透出强大自信,举手投足间,不但有老军的杀伐之气,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张狂和桀骜
面对年纪与自己相仿,最近威震大河南北,来自遥远西土蛮荒的伽蓝,徐世勣对他的威严和森冷没有丝毫畏惧,相反,他非常好奇,一边仔细打量着伽蓝,一边暗自揣测从刘黑闼和曹旦嘴中所听到的那近乎传说般的故事他是河内司马氏子弟?他在西土蛮荒长大?他已从军十一年,并建下累累功勋,官拜朝散大夫、越骑校尉?
两年前徐世勣十七岁,与翟让、单雄信等人一起举旗造反其实“造反”也谈不上,也就是带着一群亡命之徒,把脸一蒙,在大小水道上烧杀掳掠,说白了就是一伙贼人,一群水寇徐氏本来就是做运输的,有车马舟船,有武士壮勇,有人脉消息,做起“强盗”来当然是驾轻就熟后来官军围剿,各路水寇们不得不联手作战在击败了几次官军的围剿之后,水寇们在瓦岗寻了块险要之地筑垒为寨,这才有了瓦岗寨,有了瓦岗义军徐世勣与瓦岗义军一起成长,在生死重压下迅成熟,有勇有谋,然诺仗义,扶危济贫,逐渐声名远扬
瓦岗义军里,若论人脉关系最广的就是徐世勣这与徐氏所经营的产业有关,先天条件好比如这次杨玄感把停泊在黎阳城外的各种船只包括皇帝的龙舟都一把火烧掉了,河北各路义军首领都在发愁,难不成一人背一袋粮食走回去?这时候徐世勣来了,徐氏庞大的车队、船队的作用就发挥了河北人有求于他,就不得不考虑“分一杯羹”给瓦岗义军
这是一次秘密会面伽蓝与河北义军首领们都想保持彼此间的“合作”伽蓝的想法很单纯,他来中土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实主要也就是拯救大河南北的无辜苍生,而这些苍生能否活下来,关键就在于能否稳定山东,而山东能否稳定,关键就在于皇帝和朝廷能否正视现实,拿出宽大的胸襟,招安义军假若皇帝和朝廷“一条道走到黑”,非要以血腥杀戮来镇压山东人,双方鱼死网破,那么年复一年的内战必将摧毁无数生灵
现在伽蓝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开仓放粮,但内有阻挠,外有重压,伽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假若某等帮助将军攻克了黎阳城,将军是否愿意再开一个仓储?”
徐世勣开门见山
伽蓝面带浅笑,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稍稍考虑了一下,问道,“某相信你有办法拿下黎阳城,但按照约定,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是危险之地,群狼环伺,一旦陷入包围,死者无数”
“我们离开了,将军是否会继续赈济饥民?赈济又能持续多久?”
徐世勣继续追问,很不礼貌刘黑闼和曹旦微微皱眉,后者甚至对徐世勣连使眼色,担心他激怒了伽蓝
伽蓝却是不以为意,沉吟不语
徐世勣所问的这句话,也是伽蓝正在考虑的问题
杨玄感一道开仓的命令,欺骗了无数饥民,也把皇帝和中央置于两难之境,但考虑到平叛,皇帝和中央肯定要中止赈济,如此一来,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会痛恨皇帝和中央,官民矛盾会加激烈,河北局势会加混乱
乘着平叛大军还没有来,皇帝的平叛圣旨也还没有到,竭尽所能开仓放粮是唯一的办法,但伽蓝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毫无节制地开仓放粮等同于谋反了
现在杨玄感走了,去攻打东都了,自己留在黎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反而会因为放粮一事与义军发生冲突,自陷困境同时,也会影响到魏郡独孤震和武阳郡元宝藏的利益在杨玄感没有败亡之前,独孤震和元宝藏要冷眼旁观,要保持“中立”,甚至会暗中“相助”,而相助的手段,无非是利用黎阳城拖住南下平叛的军队
自己将来若想有所作为,必须掌握大的权力,而加官升爵需要功勋留守黎阳仓拿不到功勋,即便攻陷黎阳城,功勋也十分有限,而重要的是,这损害了独孤震和元宝藏的利益,必然会得罪他们,得罪这两位权贵的后果可想而知
杨玄感开仓放粮的命令正在高传递,很快,多的饥民会蜂拥而至,义军也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周边郡县的普通百姓都要跑来“占便宜”黎阳仓已经成为“猎物”,这里已经变成了陷阱,如果西北人再继续“坚持”下去,肯定要与河北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另外,游元的死始终是个隐患,假若走漏了风声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麻烦就大了既然如此,不若快马加鞭飞驰东都,追着杨玄感打,如此既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又能伺机建功
“某如果离开黎阳,黎阳仓还会放粮吗?”伽蓝试探着问了一句
刘黑闼、曹旦和徐世勣惊讶地望着伽蓝,徐世勣的眼里是掠过一丝慌乱
伽蓝留在黎阳才有粮食放出来,但粮食远远不够,所以徐世勣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以攻打黎阳城为借口,把西北人调出黎阳仓,然后义军联军一拥而入,全力攻打仓储,打下一个算一个这实际上等于背叛了约定,在西北人背后捅了一刀,不过考虑到伽蓝的姓氏是司马氏,或许伽蓝权衡之后,也能接受攻陷黎阳城的功勋,然后再“佯装”攻打黎阳仓,击败河北义军,如此又建一功
“黎阳仓易守难攻”伽蓝看看徐世勣,又看看刘黑闼和曹旦,语含双关地说道,“涿郡的军队很快就会赶过来魏郡和武阳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时间非常紧张,形势对你们并不利”
三人忐忑不安很显然,他们的计谋给伽蓝识破了,不过伽蓝似乎拿定了主意,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伽蓝负手踱步,来回走了两趟,断然说道,“便依懋功之策”
三人惊疑不定伽蓝竟然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就这么简单?
“某不要黎阳城了”伽蓝笑道,“你们也不要打,留给他们……”伽蓝手指北方,“或许,这可以给你们争取到一点时间”
三人没有听明白,不知道伽蓝是指独孤震和元宝藏,还是指河北大世家,尤其让他们疑惑的是,伽蓝不打黎阳城了,那他打算干什么?离开黎阳?
“将军要离开黎阳?”徐世勣急切问道
“某去追杀杨玄感”伽蓝嘱咐道,“咱走了,你们再打,不要连累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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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太原唐氏
第一百八十三章太原唐氏
伽蓝对刘黑闼等河北人有些失望,不过他并不怨愤,毕竟河北义军的生存艰难,所以他想走了,不想再待在黎阳这块是非之地d另外就是河南瓦岗人的突然出现让伽蓝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杨玄感招揽河北人的谋算落空了,那么河南人是否也像河北人一样拒绝了杨玄感?
伽蓝记得刘炫说过,杨玄感曾出任河南宋州刺史宋州就是古宋国所在地,也就是河南商丘一带,包括现在的梁郡及荥阳郡、东郡、济阴郡之一部分杨玄感在宋州时,广交儒生豪强,也给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官声非常好当时杨素尚在中枢,位高权重,父子联手,在河南安插了大量亲信杨素病逝,杨玄感因父忧去职,复出时先任鸿胪卿,再任礼部尚期间始终与河南故吏保持着密切联系不出意外的话,在杨玄感掀起这场风暴后,河南地区将给其以强有力的支援
就整个山东地区来说,山东五大世家中,荥阳郑氏在中原,太原王氏在晋中,而涿郡卢氏、赵郡李氏和清河、博陵崔氏都在河北,所以河北的大世家最多实际上不但山东大世家多在河北,整个山东贵族集团中的二三流世家也基本上集中在河北,所以河北才是山东贵族集团的根基之地其次就是河洛地区,这一地区的贵族也非常多至于河南,因为不论在中土南北对峙还是三分天下时期,它都是前线,都是重要的战场,大世家大贵族不会待在这里发展,所以这地方集中了大量的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而这一阶层正是反对帝国统治的主要力量
这一阶层在河北地区却遭受到了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的前后夹击,危机重重,不得不寻求自保之策,伽蓝这才有了“见缝插针”的机会,成功阻止了河北义军对杨玄感的支持,但他对河南义军却鞭长莫及依常理推测,河南义军十有*会成为杨玄感的支持者,而瓦岗义军就是其中之一
假如这一推测成立,瓦岗义军突然出现在黎阳,其动机就十分可疑了
伽蓝有自知之明,他和河北义军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而河北河南义军则是兄弟关系,这时候,河北河南两地义军有绝对的理由联手对付西北人,也就是说,帮助西北人攻打黎阳城是假,乘机攻打黎阳仓是真,而他们一旦攻打黎阳仓,双方就撕破脸了,那么山东义军必然要攻击西北人,必然会联手黎阳城里的元务本一起攻打西北人
攻打黎阳城,西北人必坠陷阱,必有全军覆没之灾,所以,伽蓝不会再与这帮山东人虚于委蛇地周旋了,当务之急是即刻走人,脱离险境
或许是出自本身利益考虑,也或许是忌惮西北人的实力,也或许是伽蓝的姓氏以及这个姓氏在山东贵族集团中的威名,刘黑闼、曹旦和徐世勣并没有继续劝说,而是接受了伽蓝的意见既然你一定要走,那就走,少了你这个掣肘,我们正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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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突然改变策略,引来了一片质疑之声,唯有禁军军官们无条件支持
追赶杨玄感,赶赴东都,不但有实打实的功勋可建,还可以见识帝国陪都的恢宏,重要的是,距离西北老家越来越近了
窦衍、贺拔威、宋正本和柴绍则是怒形于色
当初非要强行进入仓城的是你,现在火急火燎要离开仓城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既然要拍屁股走人,那你先前拿刀逼我们开仓放粮干什么?成心陷害我们是不是?你以为拍屁股走人就能推卸罪责?休想,临死我们也要拉你做垫背
傅端毅和薛德音则认为伽蓝不顾大体,为了报私仇,竟然失去了理智
元务本和一些叛党就在十几里外的黎阳城里,几十万饥民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仓城岌岌可危,而一旦黎阳仓失陷,危害到的不仅仅是皇帝的戡乱平叛,还把几十万河北饥民推上了不归路
伽蓝摊开地图做了一番解释
他以抓捕杨玄感信使为借口,说杨玄感正以数万大军猛攻临清关,一旦临清关失陷,河内门户大开,叛军可以直杀河阳,然后由河阳渡河直杀东都以最坏情况推算,杨玄感在六到七天内就能杀到东都城下,然后以一支偏师西进,直杀函谷关和潼关,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东都失去西京的支援,只能据城死守,但杨玄感在河南有庞大势力,很快便能集结十万人以上的大军,另外杨玄感在东都城内还遍布内应和耳目,可以预料,东都在杨玄感的内外夹击之下,支撑的时间非常有限一旦东都失陷,后果是灾难性的,帝国面临崩溃之危
“此时此刻,是拖延杨玄感攻击东都的度重要,还是攻打黎阳城的元务本重要?抑或,是保护黎阳仓重要?”
窦衍等人面面相觑,相视无语
伽蓝对局势的分析非常清晰的,但帝国内部各方势力的利益博弈复杂而混乱,窦衍、贺拔威、宋正本、柴绍都不是各自利益集团的决策者,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已经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相反,伽蓝是的政治立场坚定,思路也非常明确,那就是不惜代价阻挠和迟滞杨玄感攻打东都,给皇帝和远征军回师平叛赢得足够时间
这时候,对皇帝来说,黎阳仓不重要,黎阳城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能争取到多的时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这时候,谁敢阻挡?谁阻挡谁就是杨玄感的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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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日,上午巳时正,禁军龙卫满载钱帛粮食和武器,沿着白沟渠道,向临清关风驰电挚而去
禁军龙卫刚刚离开黎阳仓,郝孝德、刘黑闼、张金称、杨公卿、徐世勣等人就指挥河北河南两地义军向黎阳仓发动了攻击黎阳仓虽有所准备,奈何伽蓝暗中“相助”,仓城城门失陷,接着义军如潮水一般冲向了各个仓储窦衍和贺拔威指挥府兵拼死戍守,双方展开了血腥厮杀
郝孝德、刘黑闼派信使传元务本,已经逼走了西北人,正在攻打黎阳仓,现在你我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造你的反,我抢我的粮,彼此相安无事,稍后我分路撤退,在皇帝和南下平叛大军到来之后,我们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元务本满口答应,并派遣信使急赶赴魏郡安阳和武阳郡的洹水镇,与独孤震和元宝藏秘商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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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日,杨玄挺率军赶到临清关
杨玄感举旗虽然仓促,但前期准备非常充分,这一路上从者如云,响者云集,势头非常强劲按照预定计划,临清关令在杨玄感的大军到来之际,将开关门、起水闸,让大军顺利通过
然而,变故突生,临清关给了杨玄感“迎头一棒”
谁在此刻给了杨玄感“迎头一棒”?山东人,山东的世家望族,晋阳唐氏,河内郡主薄唐祎yi
唐氏是中土显赫世家之一,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帝尧传说尧的国号是“唐”,故帝尧又称唐尧中土唐氏就是帝尧的后裔当然这个传说过于遥远,还有史可查的唐氏先祖,那就是战国时期魏人唐雎ju成语“不辱使命”就是源自唐雎使秦的故事
三国时期,唐雎后裔中的南方一支效力于孙吴,一个叫唐固的人曾出任吴国的尚仆射一职司马氏的晋国一统天下后,唐固的孙子唐彬为上庸襄侯、镇西校尉唐彬的儿子唐熙因娶凉州刺史张轨之女,遂家安于凉州历史进入五胡十六国时代,唐熙的儿子唐郓出任前凉国的凌江将军,其家族遂由凉州迁居到了晋昌(即今山西的定襄)唐氏这一支随即发展成为唐氏历史上最大的郡望
晋昌在哪?就在太原城和雁门之间,与著名的契胡尔朱部落所在的秀容川相邻尔朱荣的秀容川大军里,就有唐氏的身影
晋地太原的第一豪门就是王氏,也就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的后裔其次便是唐氏这两大豪门,包括代、晋两地的众多世家望族,虽然在太行山以西,却都归属于山东贵族集团这是由它的历史渊源决定的
历史由南北对峙进入三分天下后,代、晋乃至河东之地,都为高齐所有在周、齐对抗中,山东齐国的实力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其世家望族亦被统称之为山东贵族集团不幸的是,山东齐国败给了偏踞西北的周国,黄河流域率先统一随着黄河流域的统一,当初效力于关陇西魏、北周两朝的原山东世家子弟纷纷回归本堂,土的山东贵族集团骤然庞大,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骤然激烈
大业初年,关陇本土系第一豪门韦氏的韦云起,公开“举刀”砍向了山东人,“今朝廷多山东人,自作门户,附下罔上,为朋党不抑其端,必乱政”今上迫于形势,不得以罢黜多位山东籍大臣等到韦云起塞外建功,出任治侍御史后,再次“举刀”,毫不犹豫地“砍”向了内史侍郎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这次今上果断出手,将韦云起连贬数级,最终迫使其辞官归乡
这只是两大贵族集团激烈斗争中的一个具体事例由此可以看出,两大贵族集团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权力和财富只有那么多,双方只有斗出个你死我活,胜利一方才能获得多的利益同理,在同一个贵族集团内部,其派系之间的争斗也非常残酷王氏、唐氏做为山东贵族集团中的太原一系,与崔氏、李氏等河北一系,因为地域等等各种原因,其利益诉求有着一定的差别
先前杨玄感以来护儿叛乱为名向周边郡县征召军队,河内郡主薄唐祎做为杨玄感的同窗好友,奉命带着一支由三四百人组成的乡团赶赴黎阳到了黎阳唐祎就感觉不对了,接着治侍御史游元被杀,杨玄感举旗兵变唐祎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接受杨玄感的任命,出任怀州刺史怀州就是河内郡接受这一任命后,唐祎主动请命,先行返回河内,为杨玄感进军洛阳“铺平道路”
唐祎到了临清关便“背叛”了杨玄感,一边急向河内郡府和河阳都尉府报讯求援,一边火向东都留守府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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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李建成的决断
章节目录]第184章李建成的决断——
第184章李建成的决断
第一百八十四章李建成的决断
临清关是东都外围重要关隘,此关若失,河内门户大开,不但大河水道会被切断,西京与东都之间的联系也有断绝之忧,故此,临清关常驻府兵便有一个旅。
唐祎抵达之刻,李建成带着两个旅的府兵护卫西土朝贡师团也到了。正因为李建成的出现,唐祎才毅然背叛了杨玄感,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临清关,给东都赢得更多时间。
唐祎与李建成相识,有世交之谊。
唐祎的祖父叫唐邕,此人自追随高欢开始,一直到高氏齐国败亡,历六朝帝王,是山东炙手可热的权臣之一。在齐后主高纬时代,唐邕历任右仆射、尚书令,爵至晋昌王,达到权力巅峰。齐亡之际,此人另立皇统,以晋阳为都,力败周军,奈何内奸献城,不得以投降。唐邕德高望重,在周、隋两朝依旧受到重用,于开皇初年卒。
唐邕的长子唐鉴早在高齐就是二品大员了,先帝对其非常器重,多次出任代晋和幽燕的地方官长,后到中央领备身府,统千牛备身。时李渊就是千牛备身,是唐鉴的下属。两人虽隶属不同阵营,但性情相投,相处融洽,建下忘年之交。今上继位不久,唐鉴因老迈而致仕回家。恰好李渊出任楼烦太守,晋昌就在楼烦郡内,李渊出于对老上级老朋友的感情,对唐氏非常照顾,两家的关系因此更为亲密。
唐鉴的儿子中,嫡长子唐俭最为出色,其次便是庶出的儿子唐祎。唐俭是“太子党”重要成员,早在太子杨勇被废黜之后遭弃用,现在家侍奉老父。唐祎仕途坎坷,做为山东贵族集团的一员,他未能逃脱关陇人的“打击”,年过四十还未“出头”,如今这个主薄,还是与家族有着姻亲关系的河内太守所辟。帝国有两套职官,一套由吏部直接任命的官员,比如长史、司马和诸曹参军事,一套则由县令太守等官长个人辟置的僚属,比如郡正、主薄、祭酒等诸从事,这些人的俸禄由官长给付。做为名门望族世代官宦子弟的唐祎,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想而知。
杨玄感发动政变,对山东人是否有好处?从关陇人的立场来说,如果政变成功,当然要加倍遏制和打击山东人。虽然一部分山东世家望族和诸如孔颖达等山东儒生明里暗里支持杨玄感,其利益诉求很明确,但其动机却非常复杂,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就是一致,比如唐祎就是如此,本来他还抱着赌一把的心思,但游元被杀的消息传开后,他便知道那些山东大世家的真实目的了。
太原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晋阳更是“龙兴”之地,历朝历代对这个地方都倾力经略,所以太原王氏、唐氏等山东太原一系的世家贵族在中土统一后,所受到的遏制和打击尤甚于河北一系。河北一系的崔氏、李氏有足够的实力借此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太原一系不敢也不愿卷进是非,唯恐灰飞烟灭。
唐祎“适逢其会”,想跑都跑不掉。就在他彷徨无策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李建成。
两家是世交,李渊和杨玄感又隶属于不同的关陇派系,唐祎理所当然警告李建成,劝说李建成赶快返回东都。李建成问了唐祎一句话,“你怎么办?你被杨玄感任命为怀州刺史,证据确凿。杨玄感失败之后,不但你的头颅保不住,还要连累整个家族。”
唐祎反问了一句,“你何以判断楚公必败?”
“某家大人已经奉旨赶赴弘化出任留守一职。”
此刻杨玄感已经举旗,李建成也毋须隐瞒了,相反,说出一些机密,反而有助于东都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
“在陛下的指挥下,一支由西北精骑组建的禁军龙卫横扫了河北,摧毁了河北叛贼,确保了永济渠的畅通。”李建成问道,“这两件事,能否证明陛下早已预料到今日的黎阳之变?”
唐祎想了一下,说道,“形势对东都不利,对陛下更不利。”
当前帝国朝堂上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已经彻底撕破脸,而皇帝和改革派主力都在辽东战场上,留在东都和西京的大部分都是保守派势力。杨玄感是帝国保守派势力的领袖级人物,此刻他登高一呼,东都还能坚守几天?东征已经失败了一次,这次再败,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必遭毁灭性打击,就算皇帝迅速撤军了,他是否还能控制十二卫府?十二卫府的大将军、将军们又有多少人绝对忠诚于皇帝?假如卫府军“倒戈”,帝国改天换地,杨玄感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帝国又将进入一个怎样的时代?
“陛下既然早有谋算,又岂能让杨玄感得逞?”
李建成嗤之以鼻。
唐祎认真地看着他,思索着。假如李建成的话是真的,李渊到了弘化,拿下了元弘嗣,那么对长安的保守派势力或者杨玄感的支持者来说,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西北军的实力过于强大,举兵叛乱无异于自寻死路。长安稳定了,关中的军队就能支援东都。也就是说,就算杨玄感拿下了河内,从河阳、孟津一线渡河了,随即便会遭到长安和东都两地军队的前后夹击,陷于极度被动,拿下东都的难度大大增加。再退一步说,就算杨玄感在东都“内应”的配合下拿下了东都,接下来便会遭到长安大军和从涿郡赶来的幽燕大军的前后夹击,还是陷于被动。杨玄感被动了,形势就对他不利了。
“杨玄感能否拿下东都?”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唐祎想知道答案。
答案其实很简单。越王杨侗坐镇东都,越王是忠诚于皇帝的。东都留守是樊子盖,樊子盖出自荆襄世家,祖辈效力于江左诸国,父亲在侯景之乱的时候投奔齐国,而他自己先是效力于高齐,高齐亡国后,又效力于北周。先帝受禅,又忠诚于先帝。这是一个绝对不容于关陇贵族集团,却被山东人和江左人所接受的当朝权臣,而这样的权臣除了忠诚于皇帝,还能忠诚谁?东都的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是越王杨侗的长史崔赜,而崔赜是山东第一豪门崔氏的核心决策者之一,他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必须兼顾到山东人的利益。东都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实际主掌河南政务的将作监、检校河南赞务裴弘策。裴弘策是河东裴氏子弟,裴氏如今有裴世矩和裴蕴两位中枢核心大臣,权势倾天,这种情况下整个河东裴氏为了攫取最大利益,必然搁置内部所有矛盾,全力以赴协助中枢的裴世矩和裴蕴,可以想像,裴弘策的政治立场是什么?
皇帝早有谋算,而越王杨侗和樊子盖、崔赜、裴弘策实际掌控了东都内外军政,这些人齐心协力,杨玄感想在短期内拿下东都根本不可能。假如杨玄感不能在短期内拿下东都,长安的军队一旦支援而来,幽燕大军一旦呼啸南下,杨玄感随即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只要长安的军队赶到东都城下,杨玄感就再无夺取东都之可能。”
长安的军队何时能赶到东都城下?长安距离洛阳八百余里,大军日夜兼程,八到十天内绝对可以赶到东都城下,就算把驿站传递时间和长安决策、集结军队的时间一起算进去,也不会超过十二天。
“代王和越王虽然坐镇两京,但并无调兵之权。”
唐祎直指要害。代王和越王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试想皇帝远征,在没有太子监国的情况下,让两个少年皇孙各自镇戍一都,假如授给了他们调兵权,被居心叵测的权臣所挟持,举兵叛乱,那帝国岂不有崩溃之危?
“如果某告诉你,陛下已经秘密下旨,授予越王和代王调兵之权,你是否相信?”
李建成再透机密。皇帝既然有所准备,既然已经派李渊代替了元弘嗣控制了西北军,那么当然有可能授予两位皇孙以调兵之权。唐祎想到了李子雄。李子雄和东莱水师是杨玄感谋划中的一个重要步骤,但因为机密泄露,皇帝下旨缉捕李子雄。由此推及,元弘嗣肯定也保不住了,而皇帝迫于无奈,也只有授予两位皇孙调兵之权,也就是说,李建成的话基本可信。皇帝在第一次东征大败,国内形势危急,朝堂矛盾激烈的不利情况下,一意孤行马上发动第二次东征,极有可能就是给杨玄感设下陷阱,让杨玄感造反,然后借机把朝堂上的反对势力一网打尽,继而缓解朝堂上的矛盾,化解国内危急。
唐祎再不敢犹豫,断然决定背叛杨玄感。
李建成随即拿出决策,就在临清关阻击杨玄感,迟滞其前进速度。
临清关令猝不及防,被李建成拿下。临清关随即由李建成的两个旅和唐祎的四百乡勇所控制。
初六日午时,杨玄挺指挥大军向临清关发动了攻击。
初六日黄昏,伽蓝率禁军龙卫进入汲县县境,与王仲伯的军队迎头相遇。双方稍有接触,于天黑后各自撤出战场。
第185章 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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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第一百八十五章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初六日夜,戌时正(二十点).
杨玄感坐在案几后面,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翻阅着从各处传来的最新消息。
李子雄、杨玄纵、李密、胡师耽、赵怀义、孔颖达、王胄、虞绰等人围坐四周,有的查看地图,有的阅读文卷,有的伏案疾书,众人或凝神沉思,或窃窃私语,或忧色重重……
黎阳的元务本早已把西北人尾随追击的消息传了过来。西北人刚刚离开黎阳,河北各路叛贼便从饥民中冲了出来,猛攻黎阳仓。目前黎阳的形势愈发混乱,而随着水陆粮道运输的断绝,涿郡方面马上就会派军队南下,所以河北叛贼攻击黎阳仓的时间非常有限,那么,他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几十万饥民离开?假如河北叛贼在危急关头抛弃了饥民,让饥民代他们受过,未来黎阳必定血雨腥风尸横遍野。不过这有利于元务本扼守黎阳,阻截南下大军。
从独孤震、元宝藏这些关陇籍地方大员和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等河北世家望族的利益来说,他们既然要冷眼旁观等待时局的发展,就要给杨玄感更多的时间攻打东都,那么极有可能让无辜饥民成为迟滞平叛大军南下的工具。
可以预见的血腥杀戮让孔颖达极度不满,他认为这是关陇和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联手合谋的结果,他恳请杨玄感以苍生为念,请元务本马上支援黎阳仓,对攻击黎阳仓的河北叛贼形成夹击之势,从而迫使那些河北贼裹挟着饥民火速撤离黎阳。
杨玄感寻个借口拒绝了。庞大的杨氏势力的未来与几十万饥民的死活没有任何可比性,杨玄感根本不会考虑一群庶民贫贱的生死。
东都传来的消息令人鼓舞,那边恨不得杨玄感肋生双翅,一夜间飞到洛水河边。河南传来的消息同样不错,杨氏的众多门生故吏都在翘首以待,只待杨玄感举旗,他们便举兵响应。
不好消息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祎背叛了,而麻烦的是,李建成恰好带着西土朝贡使团到了临清关,两人竟然联手,据关死守。至于已经追到汲城的西北人,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禁军龙卫只有三百骑,且人生地不熟,而杨玄感的军队已经近万,响者云集,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不出意外的话,那群西北狼也就是远远跟在后面,伺机偷袭咬上几口而已,对杨玄感没有任何实质性威胁。
就在众人商议明天是否继续攻打临清关的时候,杨积善匆匆而来,喜形于色。延津关顺利拿下,大军可以由此渡河,进入荥阳郡,由荥阳杀奔东都。
其实杨玄感是不是受阻临清关,并不影响他的整个谋划。杨玄感事先已经把可能发生的变故都估计到了,并且都作出了对策。假如临清关畅通无阻,大军也要在此一分为二,一部进入河内郡,从河阳城方向渡河攻打东都,同时抢占函谷关和潼关,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并利用弘农本堂的力量迅速壮大队伍,寻机进入关西作战;另一部则由延津关渡河进入荥阳郡,由荥阳攻打东都,以期对东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而利用河南各地力量迅速壮大自身实力,更是攻打东都的必要条件。
现在临清关受阻,但延津关还是畅通无阻,杨玄感随即决定大军连夜渡河,以最快速度包围东都。到了东都之后,再分兵去抢占函谷关和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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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人以车马为阵,席地而睡,以便随时投入厮杀。
高泰、乔二、谢庆、方小儿各带数人,乘着夜色潜入敌阵,刺探敌情。刘炫的两个弟子则在苏定方和一队精骑的护卫下,沿白沟向东而去,打探黎阳方面的军情。
亥时六刻,方小儿派人回报,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下。
这个消息让柴绍和宋正本顿时兴奋起来。这两位认定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而柴绍更负有家族使命,所以不论他们是否接受伽蓝的计策,此时此刻,两人都紧紧追随左右。关键时刻,山东人肯定相信彼此,而不会把身家性命寄托在关陇人身上。
“将军,必须马上与临清关取得联系。”
柴绍有些急不可耐了。很显然,李建成控制了临清关,但李建成势单力薄,而河内郡县肯定有杨玄感的同党,一旦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同党必定带着军队与杨玄感前后夹击临清关,李建成危在旦夕。
伽蓝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因为天气炎热,他仅穿着一袭单薄的黄色戎装,长发披散,脸上黑须如针,渊渟岳峙,威风凛凛,即便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莫大的重压。
柴绍有心继续进言,但迫于伽蓝冷森的目光,他强行忍住了。宋正本迟疑了片刻,举目示意站在对面的傅端毅。傅端毅摇摇头,然后望了一眼坐在地图前的刘炫。老先生老眼昏花,虽然几位弟子高举火把,把地图照得纤毫毕见,但老先生看起来还是非常吃力。
宋正本慢慢走到刘炫身边。刘炫扳着手指头在计算什么。老先生是个罕见的天才,不但精通儒学,诸如天文、地理、算术、术数等方面都有涉猎,对佛道也有一定的研究,是个真正的通才。宋正本正想打断刘炫,却见刘炫突然冲着伽蓝连连招手。
“可有黎阳那边的消息?”
伽蓝知道刘炫担心什么,微微摇头。
“人性贪婪。”刘炫叹道,“危机迫在眉睫,很多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伽蓝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痛悔之色。当初在平原郡的安德城外,假如自己狠下心肠,便不会给那些可怜的饥民带来灭顶之灾,然而懊悔已经晚了,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非常残酷,以今日自己不堪一击的实力和岌岌可危的处境,只能望天而叹,泪流满面。
“将军,当务之急不是黎阳,而是临清关。”宋正本慎重提醒道。
伽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思不语。柴绍和宋正本都急于进入临清关以脱离险境,但自己必须考虑到河内局势,假如杨玄感在河内部署有大量亲信,那么临清关显然守不住。此刻自己匆忙进入临清关,等于拿自己西北兄弟的性命做儿戏,殊为不智。
“杨玄感必须以最快速度杀到东都城下以抢占先机。”伽蓝手指地图,对宋正本说道,“某想请教,以杨玄感现在的实力,能否对东都形成绝对优势?假如杨玄感目前实力不足,那么他在何处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拉起一支庞大军队?”
伽蓝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河内郡、弘农郡、河南郡和荥阳郡,然后扩大到外围,从汝南所在的襄城郡向东延伸到颍川、梁郡和东郡一线。
伽蓝的话直击要害。东都有上万留守军,虽然杨玄感攻占东都主要靠内应,并不倚仗军队的强大战斗力,但在军队数量上,他最起码要有压倒性优势,就算是虚张声势也要像模像样才行。
柴绍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圈内是弘农郡、河南郡、荥阳郡和梁郡四地,“杨玄感只要到了这里,数日内集结十万人以上的军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弘农郡是杨氏的根基之地;河南郡是东都所在,密布杨玄感的内应;荥阳郡是东都外围重镇,郡丞就是杨玄感的叔父杨询;梁郡是杨玄感当年出任宋州刺史所在地,郡内官僚多为杨氏故吏。还有以荥阳郑氏为首的河洛汉姓世家贵族,诸如汝南袁氏、颍川陈氏、庾氏、陈留谢氏、宋城韩氏等等,都是当朝既得利益的保守派贵族集团,在政治立场和利益诉求上与杨玄感基本一致,可以想像,在杨玄感举旗之后,他们必将成为杨玄感坚定的支持者。
伽蓝想了一下,手指地图上的临清关,“如果某是杨玄感,会在此分兵。”
伽蓝做了一番分析。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杨玄感在临清关兵分两路,可以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不但可以前后夹击东都,还能伺机进入关西,一旦杨玄感控制了长安和东都,也就基本上赢得了这场兵变,最不济也能分裂中土抢到半壁江山。
杨玄感为什么不在黎阳分兵?为什么不在黎阳津渡河南下,而是舍近求远,到临清关才分兵,到延津关才渡河?这是有原因的。
今上继位之初,继承先帝遗愿,倾尽国力迁都,而迁都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营建东都。在营建东都的同时,为了防御山东,今上在东都外围设置了一条战略性的防线。这条长达近三千余里的防线实际上就是一条壕沟,其起始点从河东郡的龙门开始,向东到长平郡,然后南下穿越太行山到汲郡,抵达临清关。渡河之后到荥阳郡的浚仪城(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再由浚仪向西,经颍川郡、襄城郡、南阳郡一直到上洛郡,终结于武关。武关是关中的四大门户之一,直接连接关西和荆襄。
这条防线实际上就是把中原和关西连成了一个整体,而把包括代、晋、河北、河南、江淮、江左、荆襄等广义上的山东地区全部隔离了开来,把除关陇和中原以外的山东人,也就是中土统一前的高齐和江左,都当作了假象敌。
某种意义上,这条防线代表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激烈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个矛盾在今上继位后,已经到了不得不设置一条战略性防御线来予以缓解的地步。
营建东都和防御山东这两件事为什么会造成一条把关陇人和山东人隔离开来的近三千余里的防御线?坊间有各种说法,但接近事实的还是关陇贵族对数百年来始终掌控着中土命运的山东贵族集团的高度警惕。
当年先帝受禅之前,有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的联手反叛,其中当时在河北的尉迟迥和在荆襄的司马消难就得到了山东贵族集团的鼎力支持。到了今上继位之前,时为并州总管的汉王杨谅实际控制着代、晋、河北乃至幽燕等五十二州军政大权,他在山东贵族集团包括江左贵族的支持下,向关中和中原发起了猛烈攻击,试图夺取帝位。
在内战中,先帝赢了,今上也赢了,但关陇贵族集团却遭到了两次重创。尤其今上手段异常狠辣,在击败汉王杨谅后,因受其连累而诛杀或流放的官僚、府兵和平民多达二十余万户,近百万人口。今上继位后虽然多次大赦天下,大部分流放的贵族、府兵、平民都侥幸重回原籍,但死去的人还是太多太多。关陇人内讧,损失最大的当然是关陇人,参与其中的山东人也有损失,但那些躲在幕后的山东世家贵族却损失有限或者毫发无伤,甚至大获其利。
对此先帝和今上清楚,关陇贵族也清楚,但山东的世家贵族传承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在中土拥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自魏晋以来,历代王朝的建立和败亡都离不开他们,中土若想维持和平和统一,帝国若想长治久安乃至国富民强,就必须赢得山东世家贵族的支持,所以,先帝极尽拉拢和忍让之能事,而今上先是修建了一条近三千里长的防御线,接着迁都洛阳,然后便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激进式改革,试图在最短时间内遏制和打击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包括山东和关陇世家贵族,继而彻底铲除这个严重危及到帝国兴衰存亡的最大祸患。
因此,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这条近三千里的防御线,也象征着皇帝、中央与既得利益集团,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血腥厮杀。
杨玄感在临清关分兵,或者由延津关渡河南下,正好避开了横亘在大河南北的这条防御线。如果他从黎阳分兵,从黎阳津渡河南下,那么他极有可能在临清关受阻于河内军队,而在开封和延津一线受阻于荥阳军队,如此一来,他就无法以最快速度杀奔东都,先机尽失,必败无疑。
贵族官僚们对这条防御线的作用基本上有所了解,而若想从河北方向突破这条防御线,最佳地点就是临清关,所以伽蓝毋须解释更多,而柴绍和宋正本等人也能完全理解他对局势的分析。
“如果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未能兵分两路,必定急速渡河进入荥阳,以求在最短时间内集结更多军队,然后以最快速度包围东都。只要他能在长安军队出关之前抢占函谷关和潼关,他依旧可以实现预期意图,完成他的攻击策略。”
此言一出,柴绍、宋正本不禁面面相觑,相视无语。伽蓝的意思很明确,杨玄感不会滞留于临清关下,相反,明天杨玄感就会渡河南下,所以,伽蓝既不会毫无意义地主动攻击杨玄感,也不会匆忙赶赴临清关会合李建成,因为匆忙进关极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宋正本犹豫了片刻,问道,“以将军之意,计将何出?”
伽蓝看看他,又看看柴绍,反问道,“以你们的判断,杨玄感能否拿下东都?”
柴绍和宋正本眉头深皱,半晌无语。
杨玄感拿下东都的可能性太大了,而若想阻碍杨玄感攻占东都,唯有两个条件,一是长安的军队抢在东都失陷之前支援而来,二是这支军队不但要抵挡住杨玄感猛烈的攻击,还必须寄希望于东都能够长期坚守下去,与其内外呼应,直到皇帝和远征军驰援而至。
第一个条件尚有达到的可能,而第二个条件几乎绝无可能实现,因为目前的东都实际是帝国的政治中心,不但皇帝常驻东都,中央诸府署也常驻东都,权贵官僚包括他们的家眷都集中于此,尤其在皇帝远征高句丽期间,帝国激进改革派势力大部分侍从皇帝左右,而保守派势力基本上留在了洛阳。毫无疑问,这些人都会支持杨玄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杨玄感的同党,他们会充当内应,帮助杨玄感打开洛阳的大门。
良久之后,柴绍终于说道,“杨玄感能够拿下东都,不过……”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柴绍,等待他说出关键之处。
“坚守东都,关键不在于能否守住外郭,而在于能否守住宫城和皇城。”
洛阳扩建工程历时十个月,初始叫东京,后又改名为东都,其建筑布局基本上与长安、大兴城类似,城中分为禁中皇城、中央府署所在地的宫城和贵族官僚、平民奴隶所居住的外郭。洛水穿城而过,把东都划分为南北两区,其中洛水以南就是外郭城,方圆五十里,九十六坊;而洛水以北则是皇城和宫城所在地,还有一半主要由贵族官僚居住的南外郭城,有三十六坊。
帝国京都的政治中枢在皇城和宫城,只有拿下皇城和宫城,杨玄感才算攻陷了东都,才算在政治上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最后与刘炫四目相对。
刘炫手抚长须,缓缓说道,“将军若想所有作为,必须抢在杨玄感之前赶到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