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洛阳(三)
傅高唐跟着众人哄笑了一阵,挥挥手道:“孟老先生说得不错。如今很多门派中确实存在这般问题。所以很多子弟即使终日兢兢业业、勤力修习,进阶却仍稀松平常。”
老孟面带忧虑:“傅大侠,你说该如何是好?”
傅高唐道:“这就是我开授此期讲堂的目的。不光要唤起各位重视内功修为的决心,更为了提醒各位——在拜师学艺或指点后辈时,当因人而异,切勿满堂乱灌,否则进阶慢倒也罢了,由此伤身损寿,那可大大地不合算。”
老刘抢着说:“正是。我练了几十年功夫,到老来却总觉着胸闷气短、体力不继,不知可与内功有关系?”
傅高唐道:“刘老先生且请上前,待我为你试试内息。”说着迎住老刘,将一双大手自他“大杼”、“风门”二处穴位起,循肺俞至心俞一一游走探息。片刻收了手道:
“《内经》中说‘察色按脉,先辨阴阳’。寻常男子体质大多偏阳,虽未必有十分纯阳,但阳气往往占据到七分以上,女子则正相反。刘老先生,你先天体质属九分阳一分阴,而你体内真气却为纯阴。你的师父可是一位女性?”
老刘神色一震:“傅大侠见识通神!家师仙逝已久,过去也不曾涉足中原,所以中原人多不识我师徒二人来历。但家师确为女性,便是早年在南粤一带略有薄名的‘比翼连枝’双侠中女侠凤双双。”
傅高唐向惊叹的人群道:“要我说呢,女师不宜带男徒,男师呢,也不宜带女徒。只因男女体质有别,男性主阳,女性主阴,各自适宜的内功法门截然不同,入门若有差错便极易影响后续修炼。”
老刘急道:“那可咋办?我这内功都练了几十年啦,还要继续下去么?”众人亦纷纷交头接耳,凡有师徒性别不同者,脸上均现出焦虑之色。
傅高唐摊摊手道:“这种说法现下纯属我个人设想,还有待证实,大伙儿先别恐慌——刘老先生,你练这路内功已有多年,对体质的影响早就形成。你此时就算再改练其他新法门,也来不及喽。”
老刘白须抖动,悲声道:“我……那我岂不是要折寿了!我……我不甘心就这样抛下家中一箩筐儿孙哪!”眼见便要涕泪纵横。
老孟上前拍拍他肩膀,向傅高唐道:“傅大侠,我和老刘比邻而居,虽斗了几十年的嘴,却也不愿瞧着这家伙早死哪。傅大侠,你既然有此设想,那是否也已寻找到了解决办法呢?”
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求解决!”
傅高唐早已坐回椅上,跷着腿道:“嗯……这次召集大家来讲堂,确实是想向大伙儿提供一些纾缓方子,也好让那些练错内功的人不至于越行越偏。”
老刘抢上前便要下跪,连声道:“恳请傅大侠授我方子!”
傅高唐在椅上一伸臂,托住老刘:“刘老先生你可别跪,你年纪比我大,跪了折我的寿咧。喏,我给你一些口诀,你今后照常练功,只需每天睡前依此口诀运气调息。如此虽不能逆转你既成的内息,但却可增加你内力中的阳气成份,抵御纯阴真气对脏腑的侵袭。若能坚持,定有弥补之功,对延年益寿也有一些帮助。”
说着,他向金桂子道:“阿桂,拿纸笔来。”
老刘泪水滴滴答答,语不成声泣谢:“多谢傅大侠无私相助!改日定抱了我孙儿重来中原,亲自再拜谢大恩!”
傅高唐提笔在手,笑道:“谢啥,又不难。”说着将狼毫大笔一顿一捺,在纸上画起墨杠杠来。只见他吭哧吭哧写着,脑袋越俯越低,不时还停笔端详端详,咂咂嘴摇摇头,大笔一伸涂几个墨团团以示修正,接着重新又顿又捺。
众人离得远,一时看不清他在写甚么,只屏息等待。任雪衣离他近,好奇之下凑过去一瞧,将袖子掩了嘴轻笑起来。傅高唐扭过脖子恨恨道:“大妹子,不许笑话,好好吃菜去。”一梗脖子,又呼哧呼哧描起来。
任雪衣忍了笑道:“好好好,不笑。要不你口述,我替你写吧。你这样子不怕肩背抽筋么?”傅高唐头也不回地道:“不!我偏要自己写!”如此你请我拒折腾了盏茶时分,众人正诧异间,傅高唐将笔一掷,大笑道:“写好了!”
老刘满口称谢,快步趋前双手接过来一瞧,面上神情顿时哭笑不得,张了口只是呐呐。
段崎非眯起眼尽力一望,只见泥金大幅宣纸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布满茶杯大小的字,字迹依稀为鸡舞虫爬之状,不时还夹杂几个涂改的墨团子,恍若七八岁孩童咧嘴笑时缺了牙的黑洞洞一般。
老刘呐了一会,喃喃道:“傅大侠为人正直慷慨,于书法之道亦返璞归真、浑然天成,当真……当真是……”
傅高唐竖起手掌,阻止他道:“别勉强。我写字丑得很,但既然当年继承了家师的刻碣刀法,总也得练练字,以免太给师门丢人。你自己读一读,有实在不通的地方,回头让阿桂他们替你讲解誊抄。”
老刘拜谢了,将那宣纸叠成四四方方,如获至宝捧着回到人群中。其余人已按捺不住,纷纷喊道:“傅大侠,替我也鉴定一下吧!”
“还有我!”
“我也要!”
场中又趋闹哄。金桂子竭力想维持秩序,却全然无济于事。人潮涌动,段崎非向穆青露道:“师姐,我们等下也去测测?”
穆青露点头道:“正有此意!两年不见,二师伯竟然又悟出了新理论。完了,我学我爹爹武功,可不也师徒性别不同?不行不行,我也得讨口诀来弥补弥补。”说着一振衣,便要从窗台跳下。
正忙乱间,忽听傅高唐高声道:“诸位莫惊惶。明日阿桂会带人驻留此处,若有想要诊断内息者,自会一一替你们探看,并依照各人不同情况传授调息口诀。阿桂在这方面已得我真传,诸位大可宽心。”
众人闻言,方弹冠相庆:“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傅高唐哈哈一笑,从椅中跃起:“今日事毕,先撤了!”
忽然楼下有几个声音唤道:“傅大侠!傅大侠!请留步!”
段穆二人离楼梯近,循声一望,见几个披麻戴孝的中年人和青年人正急步抢上楼来。
穆青露蹲在窗台上,在段崎非耳边轻声说:“这些人难不成是来砸场子的?”
段崎非耳朵被她说话的气息轻轻吹拂,有些麻痒,怔了一怔,道:“听称呼不像。”
那戴孝的一行人冲上楼面,为首的白胖中年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向众人道:“有劳,借过一下,多谢多谢。”
傅高唐本欲扬长而去,此时住了身形,看向奔近的中年人道:“咦,你不就是……不就是……”侧头思索,一时想不起来。
白胖中年人奔到傅高唐面前,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口中道:“傅大侠,您不记得小人了?小人便是家住城北的林鸿……”
傅高唐咣的一拍桌子道:“对,想起来了!你家老爷子的事情办妥当啦?”
林鸿道:“多谢关心,家父已于前日下葬了。”他起身向众人道:“小人原在洛阳城官衙中担任吏职,那日家父病危,小人却正值当班。小人家在城北,距衙门甚远,家人虽立时派人出门通知小人,但家父情况危急,恐怕须臾便要……当时家中诸人见家父神识迷糊,口中犹唤小人名字,都急得手足无措,唯有哭哭啼啼。恰逢傅大侠路过,问了缘由,便出手治了家父心脉几处要穴,家父得以延续片刻性命,在临走前终于撑到了见小人最后一面,不致含恨九泉。傅大侠大恩大德,我林家永世难忘。”说罢,回身招呼:“二弟,三弟,赶快带孩子们上来磕头。”
傅高唐阻住林家诸人,道:“磕头免了。林鸿,令尊当日弥留之际,正如凌晨时分那已燃烧了整夜的残烛,大势已去,不可挽回的。我当时也只能向他心脉处稍稍注入几缕自家真气,略略阻滞他本体血脉逝去之势,减慢神元流失。但这种法子最多只令他不立刻气绝,要想回天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你明白个中道理便好了。”
林鸿拜谢道:“只这片刻,就足以令小人全家感恩一世了。”
傅高唐洒然笑道:“都散了吧!走了走了!”竟不再理会林鸿等人苦苦挽留,赭影一闪,穿窗而出,霎时没了踪影。
任雪衣唤道:“傅大哥!傅大哥!”奔到窗前,怅然而立。金桂子率了众弟子向众人告辞道:“各位明日见。”有人问:“傅大侠明日还来么?”金桂子微笑摇首。众人大为遗憾,啧啧不绝,徘徊不愿离去。
段崎非回头招呼道:“青露,我们……”陡见穆青露正脸朝窗外探头探脑,忙一把攥住她裙角道:“二师伯能从八楼跳出去,你可千万别学!”
穆青露吐吐舌头:“好好,我只看看,我不跳。”
段崎非扶住她的手臂,轻轻将她搀下窗台,道:“他们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下楼吧。却不知二师伯去了哪里?”
穆青露哎呀道:“不好!赶紧追!”她发足欲奔,又生生顿住道:“咋办?二师伯最爱玩儿,跑得特快,这会子铁定追不上了!”
段崎非将头探出窗外,指指街上:“金师兄他们倒走得不算快,我们去问他。”
穆青露道:“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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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玉恩(一)
金桂子一行人逦迤转往东边而去,渐渐出了内城,两旁店铺民居愈来愈稀少,一路空屋空地倒越来越多,视野也渐宽阔。
段穆二人一阵猛跑,眼看就快追上。穆青露转了转眼珠,道:“金师兄的武功貌似很好。小非,你说我施展轻功,悄悄掩过去,突拍一记他的肩膀,吓他一跳,能得手不?”
段崎非思忖了一会,认真地说:“你是我师姐,他是我师兄,还真不好乱猜。”
穆青露笑道:“等着,我试试去!瞧瞧天台派到底是第二脉的弟子强呢,还是第三脉的弟子强!”
突听路边墙角有人道:“嘿,我拍你肩膀,你保准发现不了。”
段穆二人吃了一惊,转眼一望,砖墙根儿下,一个高高的身影正抱臂而立,笑呵呵瞅着他俩,可不正是傅高唐本人!
段崎非道:“二师伯!”穆青露大叫一声,发足奔到傅高唐身边,晃着他的手臂乱喊:“二师伯!二师伯!原来您早发现我们啦!我想死您啦!”
傅高唐哈哈大笑,摸着穆青露头顶道:“小露儿,爬那么高,跟猴儿似的,自然一眼就瞧见了。一年零八个月没见,你又长高了一些,真正成大姑娘啦。翼儿那小子还是成天跟住你么?”
穆青露噫地将小脸埋在他臂间,嗔道:“二师伯,您不关心我,问他干甚么?”
傅高唐笑道:“怎么不关心你?来,让二师伯试试你功力长进否?”
穆青露闻言抬脸,喜道:“好啊!这次我一定能走满三招!哼!”说罢后退六七步,双臂一展,手中竟拉开好几根闪着赤红色辉芒的丝弦,便似琴弦一般。
段崎非眼中一亮,心道这与师父的“十三弦”有些相似,只是色泽不同。正思量间,已听傅高唐笑道:“我来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嗯,小露儿已从前年的五根线儿增到七根了,有进步。”
穆青露得意地绷着弦道:“我天天苦练,争取每年加一根,嘿嘿,六年后便能同爹爹一样使十三弦啦。”
傅高唐笑道:“小丫头志气不小!来来来,还是让你先发招。”
穆青露应道:“好!第一招,‘千里不留行’!”步子一递,右臂疾伸,将七根朱弦凌空抖得笔直,向傅高唐刺去。
傅高唐喝道:“七弦分刺七穴,出手很快很准,可惜刺得还是太集中了些!好躲。”他本贴墙而立,腾挪余地颇小,七弦疾攻的又是双膝与小腿。忽见他双掌与右足底反抵砖墙,腰背前倾,口中道:“起!”蹬住墙,借势向前一蹿,整个人从七弦之上跃过,转眼便落到穆青露面前。
段崎非暗想青露只攻不守,难道一招就要败?却见穆青露动作亦快绝,身子唰的一转,已向西南方位退开丈余,右手一抖,七根朱弦嗖地收回。她双手握住朱弦,拉开弦斜斜挡在身前,道:
“二师伯,我学乖啦!您看这招‘朱弦凝绝’守势如何?”
傅高唐点头道:“不错!可得守好了。二师伯用拳掌来考考你。”不待穆青露回答,左掌劈出,竟直往七根朱弦正中砍去!
穆青露叫道:“二师伯!您不怕割了手么?”傅高唐全不理她,眼见便要劈中朱弦。穆青露大惊,猛地收了七弦,侧身堪堪避过掌风。
傅高唐也不追击,停顿掌势,赞道:“露儿怕伤了我手么?小丫头心肠真好。”语声温和,一反先前豪迈洪亮之势。
穆青露道:“第二招啦!二师伯,您不亮武器么?”
傅高唐摇手道:“今日人多,怕有误伤,就没带在身边,再说要是损了洛阳城的地面,也怪麻烦的。这第三招我便以内劲来试试你的轻功罢!”
穆青露笑道:“好!我最喜欢这招啦!”
傅高唐问:“准备好了?”穆青露道:“嗯!”
傅高唐喝道:“注意!先来‘倚火诀’!”抢上两步,双掌向穆青露缓缓推出。
段崎非立在他俩侧边,离战阵尚有六七丈,此时见二师伯推掌之势甚缓,却仍觉一股股热浪袭向面门。他心中惊悚,直想:“如此内力逼势,青露怎么能挡?她一个单薄小女孩儿,岂不是要被烧坏?”越想越惊,脚下不由自主向前挪了两三步。
穆青露见他如此,在场中嫣然一笑:“小非,不怕,不用硬接的。”眼见热浪当头涌到,她将足一点,如飞燕穿云般,瞬间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全部踏遍,口里笑道:“二师伯,本次‘倚火诀’攻击范围长三丈,宽六丈,您又手下留情了啊。”
傅高唐亦哈哈笑道:“小露儿丈量得很快很准。这‘倚火诀’看似凶狠,但只要迅速辨明攻击范围,立即跑开,便不会有事。”
穆青露莞尔道:“下次您再扩大些范围嘛。这么小,我还没量够呢。”
傅高唐道:“下次去了野外再试,这里虽然人少,但万一有误伤总归不妥——后半招是‘沧波诀’,露儿,接好了!”
穆青露脸色一变,道:“是!”竟不再多言,身形陡展,拉开架式。
段崎非与她切磋武技多日,识得这便是师父所承《流光集》中轻功“采菱步”起步式。心想:“看来青露要使出全套采菱步来应付了,难道这‘沧波诀’如此威猛?”
听傅高唐喝道:“着!”段崎非骤觉自己衣袂翻飞,周围空气一阵波动,竟齐齐被傅高唐聚成一团。空气被凝成倒山排浪之势,直向穆青露卷去!
穆青露展开采菱步,白衫飘飘,便如江海中一叶扁舟,逐沧浪而行。风大浪急,她小小身影颠簸不已,却始终穿梭来去,翩然不倒。
傅高唐赞道:“好个‘纵棹乘流’,看来穆老三这些年来进益不小啊。不错!你把采菱步学得挺到位。”
穆青露左右闪避气浪,半晌才说得出话:“二师伯,三……三招了没?”
段崎非听她语断气急,似将力绝,心中不由一痛,下意识急步向前迎去,想接应她。
傅高唐沉声道:“露儿,最后一波!”
穆青露叫道:“是‘海天一线’!”傅高唐道:“对!”右掌疾推,几股气流竟似江海下百川,凝成一体,一齐向她扑去!
段崎非已奔到近处,唯觉寒意扑面,衣袖襟带俱各狂摆,心中直叫糟糕。眼见穆青露竟收了采菱步,迎着气浪呆呆站立,似已被吓住。段崎非边奔边放声喊:“青露,快躲开!”
穆青露仍一动不动,青丝映着白衫在风中飘舞不止。傅高唐也不停手,一声断喝,气浪呼啸卷绕,直向她身上涌去!
段崎非肝胆欲裂,脑中一热,诵起戚横玉所授“栖霞步”,直直抢在气浪之前,奔至穆青露身边。穆青露正凝神伫立,突然见他出现,大惊失色道:“你!……”段崎非不及说话,伸掌往外一推,直将她推得一个趔趄,跌了出去。
穆青露仓皇爬起身,跌跌撞撞扑回来,一边揪他,一边喊道:“小非!别那么站,别……”
段崎非吼道:“回来干甚么?跑啊!”见她浑然不理,眼前气浪已不能收,他一咬牙,将身一移,整个人挡在穆青露面前!
轰的一声,咆哮的气浪便如海啸水柱般,齐齐排击在段崎非胸口。他只觉胸膛中仿若被百千重拳猛捣,眼前瞬间绽开大片大片金红光芒,耳边隐约听得傅高唐怒喝“傻小子!”和穆青露的声声呼唤。段崎非哇地连喷七八口鲜血,眼前光芒倏忽全灭,所有声响全归静寂,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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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玉恩(二)
昏昏沉沉中,段崎非觉得自己有时如断线鹞子不断往上飘浮,有时又如系了秤砣般火速下沉,直似要坠到土壤深处。他大为恐慌,想伸手攥住些什么,却周身无力,动弹不得。忽尔又仿佛听见虫蝉嘶鸣、雀鸟啁啾,恍如穿行在昔日天台山青竹林中,蓦地眼前出现一潭大湖,波光动荡,远远望见一个黄衫女子抱着什么东西正临湖照影。他想过去问问自己身在何处,可胸中炙热无匹、气血翻腾,竟寸步难移,一个字也说不出。
正当辗转煎熬,忽觉一股股清泉流入心间,就像雨露滋润枯田中久旱的稻禾,万千新绿嫩苗一齐悄悄冒出芽尖。他胸中灼闷之感大为消减,耳旁依稀也开始听到人声。段崎非渐渐觉得四肢酸麻、眼皮沉重,他试着动动手指头,仿佛可以操纵了。于是咬紧牙关,缓缓睁开双眼。
骤一睁眼,看到的却是三张凑在面前的脸庞。三张脸一起大喊:“醒了醒了,醒了醒了!”段崎非被他们唬了一跳,胸中一闷,赶紧闭了眼,剧烈咳嗽不止。
“嘘!”面前三人赶紧噤了声,其中一人道:“我替他推宫过血。”另一人道:“我去端药。”第三人道:“我去叫二师伯来!”
段崎非神志渐清,听到第三个声音,忙忙的用力睁眼唤道:“青露!……”
他定神一瞧,自己躺在床上,金桂子正俯身替自己推拿穴道。离床不远处有个小小炉子,上面炖了砂锅,飘来阵阵药香,一个人影正在炉边忙碌,红衣娉婷,却是晏采。木门半掩,穆青露一只脚刚跨出,听得自己呼唤,正扶了门框回望,段崎非与她目光相接,不由自主又一阵猛咳,向她艰难伸出手去。
“崎非师弟,悠着点。”金桂子伸掌在他胸口轻拍十几下,段崎非才慢慢止住咳。穆青露奔回床边,蹲在床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刻不转盯着他,直问:“小非,还痛么?我去叫二师伯来再给你疗疗伤,好不?”
段崎非转脸看她道:“你……没受伤吧?”
穆青露道:“我好得很,倒是你受罪啦。二师伯那招‘海天一线’是虚招,他常常用来逗我玩的。”
段崎非茫然道:“虚招?那么大的声势,竟然是虚招?”
穆青露柔声说:“从我小时候起,每每练完功,就会央求二师伯陪我玩‘海天一线’。我站住不动,他依据我的方位发力,掌风非但打不到我,反而会将我颠到半空中摇晃着玩儿。那天你将我推了出去,自己站的位置却偏了,二师伯虽然立时收力,但仓促之下来不及全撤回,所以你硬生生挨了不轻的打击。”
段崎非道:“原来如此。我多事了。”突见她臂上缠了绷带,忙问:“你怎也受伤了?”
穆青露笑道:“擦了点皮,算不上受伤。”段崎非想了想道:“是了,你跑回来拉我,想是也被掌风扫了。唉,都怪我不好。”
金桂子截口道:“崎非,你又不知来龙去脉,如何能算多事?安心养伤,不要乱想。”
晏采端了药碗过来道:“崎非,你舍身护青露妹妹,我们都很佩服呢。你可千万别自责,来,喝药吧。”
金桂子立起身说:“晏姑娘,药碗烫得很,还是我来喂吧。”说着便伸手去接。
段崎非见穆青露依旧蹲着,笑嘻嘻托腮瞅着金桂子和晏采,突想起一事,问:“青露,我躺了多久?”
穆青露收回眼光,比出两根手指:“两天两夜。”
段崎非失声道:“这么久?!”
穆青露点点头:“你挨了二师伯近两成掌力,本来只怕要晕更久。但二师伯每天都亲自替你疗伤,所以你已算醒得很快啦。”
段崎非恍然道:“难怪我昏迷时总觉着仿佛有内力不时注入体内,原来是二师伯。我可得去谢谢他。”说罢撑了身便要坐起。
金桂子和穆青露一起道:“小心些。”将他扶起。晏采拿了个枕头替他枕着背,金桂子道:“师弟,我喂你喝药。”
段崎非道:“谢谢金师兄,我自己来吧。”接了药碗,边喝边打量四周。见屋子虽小,却窗明几净、整洁素朴,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金桂子见状道:“这里便是师父和我们在洛阳的暂居之处,离建春门不远,不但清净,进出城也很方便。”
段崎非嗯了一声。穆青露道:“这里全靠桂师兄打点才这么干净。二师伯向来疏狂惯了,心没那么细。”
金桂子道:“师父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没甚么才干,也只能在起居细节上多多尽心,协助师父。”说着微微一笑,神色中竟大有感激之意。
穆青露问:“桂师兄,我听说你当初带艺投师,本身武功就极高强,可是如此?”
段崎非刚喝完药汤,闻言瞧了瞧,见她满脸跃跃欲试,大有立马出屋比武之意,于是伸手扯扯她,又指指她臂上绷带。
金桂子道:“先父亦是武林中人,所以我从小便习武,算有一些根底。三年前家中巨变,仅剩我一人,幸蒙师父搭救,从此拜入天台派门下。这三年中经受多番指点,才有今朝进益。因此不敢不尽心行事,以回报师父。”
段崎非见他神色隐有忧伤,便想岔开话题,正要开口,听得晏采道:“我去通知傅大侠吧。”
穆青露道:“我去我去。”金桂子笑道:“我和晏姑娘去,青露你在这陪崎非吧。”
穆青露道:“好啊。”见二人掩了门出去,她眼珠一转,嗖地坐到床头,一脸神秘地悄声说:“小非,告诉你哦,二师伯给你疗伤的时候,说你是纯阳奇才!”
她眉飞色舞、容光焕发,段崎一时看得有点怔住:“……什么奇才?”
“纯!阳!奇!才!”穆青露道,“前几天二师伯在朋来阁给那位刘老先生测内息时,说他体质八分阳二分阴,记得么?”
段崎非道:“记得。我之前一直以为凡男性体质必属十分阳,女性必属十分阴,直到听了二师伯那日的话,方才长了不少见识。”
穆青露兴冲冲地道:“嗯,我以前的想法同你一样,现在才知道是错的。我仔细问过啦,寻常男子体质虽非纯阳,但阳性总占多数,寻常女子便是阴性占多数。阴阳搭配比例不同,练功带来的效应也不同。”
她霎霎眼睛,兴高采烈续道:“但是!二师伯说你的体质竟然是阳性占十分,为至纯至阳之质,非常罕见,是武学上的先天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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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玉恩(三)
段崎非将身一挺,喜道:“真的?”突觉胸前剧痛,哎了一声。穆青露忙去拍他胸前,边拍边道:“瞎激动甚么嘛!还没说完呢!”
段崎非连忙道:“你说你说。”
穆青露骨碌碌转着大眼珠儿,回忆了一下又道:“二师伯还说以你的体质,不宜学爹爹的武功,尤其是内功心法。”
段崎非急道:“为何?”
穆青露道:“因为……哼,总之不宜。”
段崎非见她腮帮子气鼓鼓的,心下突然省觉,想了一想,问:“青露,你体质几分阳几分阴?”
穆青露表情稍稍缓和,道:“二阳八阴。”
段崎非道:“听上去很正常哟。”
穆青露顿时得意起来:“当然!纯正侠女咧!”
段崎非点点头,再问:“那……你适合练拂云心法么?”
穆青露不假思索地道:“适合啊!二师伯说只要我坚持修习,将来必可跻身一流高手行列!”
段崎非道:“喏,这不还是说出来了嘛。”
穆青露奇道:“说甚么?”
段崎非忍住笑,说:“我纯阳体质,不适宜练师父的武功;你二阳八阴,却适合练师父的武功——以此推算……”
穆青露恍然大悟,叫道:“好哇,你套我话!”小嘴一扁,大有忿忿之色。
段崎非笑劝道:“别生气嘛,能练拂云诀,不正是好事?对了,二师伯真的替师父测过体质么……”
穆青露脸蛋儿唰得红成个大苹果,将手一推,哼哼道:“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一扭身子,不理他了。
段崎非捂了胸口,探头看她脸,穆青露偷眼溜溜他,又将身子转开些。
段崎非哄道:“好啦好啦,我不问就是了嘛。”
突听傅高唐的声音在门外响亮地说:“他父女俩都是阴性体质。嘿嘿,穆老三那厮若再敢嘲笑我打不过他,我就满江湖宣传,说他的武功最适合女人练。哈哈哈哈哈。”
穆青露大叫一声,跳到门口猛摇傅高唐胳膊:“不要,不要嘛!”傅高唐道:“好好,不说。”大笑着迈步进来,径直在段崎非床边椅中坐下。
段崎非见穆青露在傅高唐背后对自己又做鬼脸又挥舞小拳头,只得收起好奇心,在床上勉力向傅高唐行礼道:“崎非谢过二师伯。”
傅高唐摇手道:“谢什么?不用谢。露儿都说过了罢?你这回可吃了不少苦头啊。”
段崎非惭然道:“是,我莽撞冒失了。”
傅高唐道:“你爱护露儿,很有男子**度,很好!胸口感觉怎样了?”
段崎非思忖了一下,答道:“我昏迷中常感觉剧烈灼痛,但时不时就有一股清凉气息流动,压抑了不少痛感。这会儿虽然还有些痛,却已不再那么烧心了。”
傅高唐道:“你那天被我含‘沧波诀’的掌力攻击。‘倚火诀’和‘沧波诀’都是天台派第二脉的内功心法,前者纯阳,后者纯阴。‘沧波诀’引导的掌势蕴含了极大纯阴内力,我虽然临时卸去不少掌力,却仍有一二分打入你胸前。你是至阳体质,对阴力极为敏感,一遇阴寒之气袭入,体内纯阳内息自然而然凝聚一起,企图克制阴力。然而克制不得其法,纯阳真气反聚在胸间积滞不去,所以你才会灼痛难忍。同时击入你体力的阴力四处流窜,因此你才动弹不得。”
穆青露在旁问:“难道小非受伤不只是因为您的掌力,也有他自身的缘故么?”
傅高唐道:“对。纯阳体质很罕见,一旦遇纯阴内力入侵,立时便会自觉骤起反击。可惜他的纯阳内力不够强大,否则瞬间就能消灭侵入的阴力。”
穆青露大为神往,道:“那您替小非疗伤的时候,为何不帮他直接注入纯阳内力,以消去那入侵的阴力呢?”
傅高唐道:“他已经阳气郁结,再注入新的阳气,岂不是更痛苦?我只能用中正平和的内力疏导先前在他经脉中乱蹿的阴力,令它有序游走,先将郁结阳力一一化解,最后再从手足三阴经导出阴气,他自然便能恢复了。”
段崎非道:“二师伯,我以后该如何练习内功,才能让纯阳内力既不断壮大,又不会在体内乱走呢?”
傅高唐陡地抬目望向他:“你很聪明,一听就能捕捉要处!我且问你,穆老三以前怎么教你武功?他让你练什么内功心法?”
段崎非道:“师父让我一日中半天念书写字,另半天练武。练武时每天学几句内功口诀,再花两个时辰静坐练习。除去内功外,还学习杨门梨花枪法和赵氏十三枪。”
傅高唐道:“什么内功?背几句口诀来听听。”
段崎非知道天台派四脉之间并不避讳武功交流,当下便道:“是。”
他坐正身子,恭恭敬敬诵道:“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仓。”
傅高唐一听立时瞪起双眼。段崎非住了口,问:“二师伯?”
傅高唐道:“呃,你只管继续。”
段崎非点点头,续道:“……左右辘轳转,两脚放舒伸。叉手双虚托,低头攀足顿……”
傅高唐越听,益发惊诧不已。段崎非背完一段,道:“师父每教我习武,都会告诫我,说人应当知书识礼,才不至于行伤天害理之事。并且常对我说只要勤练这些内功口诀,演熟二套枪法,就足以行侠立身,而万万不可因贪图邪功,恃强伤人。”
傅高唐靠在椅背上,沉思一会,没有说话。穆青露在他身边按捺不住道:“二师伯,您看爹爹只肯教小非些大众都会的习武法门,却偏偏不教他独门功夫。莫非爹爹也懂您的测阴阳之术,早就测出小非不适宜学《流光集》中武功?”
傅高唐道:“……露儿,穆老三对崎非说的话也没错。这两套枪法学好了,对在江湖上走动防身大有益处。”
穆青露道:“哪来益处?小非在我手下都走不过五招……对啦,我教过他一些‘拂云诀’,他明明学得又快又好。”
她扒着傅高唐的胳膊,眨了眨眼睛,央求道:“二师伯,您也替小非写点口诀,让他既能练拂云心法,又不伤体质,好么?”
傅高唐默然一会,道:“……拂云诀不适宜纯阳体质修炼。露儿,以后别教小非了。”
穆青露委屈道:“可是……那小非练什么呢?您看,您只是掌风一扫,他就在床上躺足了两天两夜。他内功那么糟,以后被人欺负的机会还多着哩。”
段崎非闻言,自尊心大伤,叹道:“青露,没下山的时候还好,但近来,我已渐渐发现……我的武功真的很糟糕。你平时常劝慰我,我也就不多想,但现今……”
穆青露急道:“不是的,我……”跺了跺脚,却不知该如何圆话。
傅高唐一举手,打断他俩的话:“崎非,露儿觉得你心性善良,又对她照顾有加,所以想私下里把《流光集》中武功传给你。她一片好意,但你却实在不宜继承《流光集》。穆老三那样做,是为了你好。”
他说到此,在椅背上一拍,立起负手而站:“你体质纯阳,从长远看,当以练阳性内功为宜。但天台四脉内功心法中,第一脉‘丹丘诀’,第三脉‘拂云诀’,第四脉‘拾翠诀’,都只适合阴阳并蓄的体质。唯有我第二脉的武功包含两套内功心法,其中“倚火诀”恰为纯阳内功。”
穆青露呀了一声:“二师伯,那您索性收了小非作弟子嘛!小非,快快快,下床磕头。”
段崎非道:“这……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我岂可为了学功夫,而随意……这非但对师父不敬,也是对二师伯的大不敬啊。”
傅高唐神色一惊,缓缓回头瞧他好几眼,啪地击掌道:“这孩子品行不错!你师祖倘若仍在世,听到方才那番话,只怕会将《登善集》直接传给你。”
段崎非道:“《登善集》?是二师伯您承传的武学集子么?”
傅高唐颔首道:“对。《登善集》的来历,还得从三十二年前说起。那时你们师祖出山云游,途经一个小村庄,见我正和三个孩子打架。那年我才七岁,个头却已同十一二岁的大孩子差不多高了,而且神威凛凛、拳脚有力,以一敌三居然不落下风,当真是天纵英才……”
穆青露笑嘻嘻道:“二师伯,您离题啦。”
傅高唐道:“咳……先师旁观了一会,觉得我天资很好,又瞧我无爹无娘,到处流浪,心中怜悯,便收了我回山。但我平素街巷争斗惯了,在山里呆了半月不到,就已和派中其他子弟陆陆续续打了二三十场架,天天鼻青脸肿。”
穆青露偷偷地补充:“四师叔说您总扯她小辫儿,还说您在爹爹的笛子里灌泥沙。”
傅高唐瞪眼:“那些又不是打架,不算!”
段崎非忍了笑问:“二师伯,那后来呢?”
傅高唐道:“后来啊,你师祖在传我们四人武功时,特地给了我这本《登善集》,取意‘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他说向善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就像攀登危崖绝壁一般。他要我收敛起心中凶性,多做善事。”说罢,从怀中摸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在面前晃了晃。
穆青露央求道:“让我翻翻好么,二师伯。”
傅高唐道:“不是不让你看,小丫头。你很适宜《流光集》,而这《登善集》中武功纵横捭阂,适合男子练习。读《登善集》对你非但无益,反有损害。乖乖的听话罢。”
穆青露犹不甘心,问:“那……《流光集》和《登善集》中的武功,究竟哪个更强?”
傅高唐笑道:“等你爹爹来了,你撺掇他和我打一场不就知道了?嘿嘿嘿。”穆青露噘嘴道:“爹爹想必不肯随便打架,没劲。”
傅高唐道:“那就等崎非学了《登善集》后,你再和他打,不也可以验证?”
段崎非和穆青露一齐惊问:“甚么?!”
傅高唐依旧背手而立,沉吟一下,似决心已定,向段崎非说:“崎非,你奋不顾身代露儿挨我掌击,虽然行为蠢得很,却也着实令人感动。你原本内力就不济,现在受了重伤,益发散得七七八八,就算再耍枪法,也不过徒有招式,只能打打不曾习武的寻常人。”
段崎非心中自卑,垂下头,默然不语。
傅高唐继续道:“我自己体质六阳四阴,属于罕见的偏中和之质。加上后天勤练,才将阳性‘倚火诀’与阴性‘沧波诀’兼而习得。如今你因我而受伤,我也不忍心见你在武学上停滞不前。而若想在武功上重获进益,天台派中却惟有我能教你纯阳内功。”
说到此,他背了手,自言自语道:“但你铭记师门恩情,不因贪求武功而随意改投别处。这很好,很好……”
他眼光一抬,双目如炬:“这样吧,你仍然留在穆老三门下,但由我来传你‘倚火诀’!凭你的纯阳体质,虽无法倚火和沧波双修,但若肯发奋苦练,多年后单论‘倚火心法’,恐怕能在我之上。”
段崎非脑中轰的一声,又惊又喜,竟说不出话来。穆青露大为欢欣,跳着道:“二师伯,您对小非真好!”
傅高唐笑道:“他对你好,我自然也就对他好。”
段崎非此刻方回过神,将手往床上一撑,肃然道:“二师伯……谢谢您!”一阵猛咳,挣扎着便要下床行礼。
傅高唐道:“好好躺着,别乱动。崎非,我们天台派以友爱互助为传统,即使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常胜似骨肉至亲。你学了我的武功,将来行走江湖,也切切不可忘记‘从善如登’这四个字。”
段崎非和穆青露一起道:“谨记二师伯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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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斗(一)
又过了几天,在众人悉心照料下,段崎非已渐渐好转。每日早中晚,便依傅高唐所授“倚火诀”中的入门心法,在房中打坐练习内功。
那“倚火诀”能与“沧波诀”并列为《登善集》中两大内功,其要诀在于“凝”、“导”、“燎”三字。练功者先将体内所有阳性内力凝聚于胸腹间,再将它们通过周身经脉疏导至手足,继而用拳掌或各类武器将阳力击出,出手之际便能以燎原之势攻敌。倘若敌人内力稍逊,往往便被烧个体无完肤;即使敌人内力了得,若闪避不及,也极易落得眉枯发焦的狼狈境况。
段崎非练了几日,只觉体中内力似乎增加了一些,心神也开畅不少,不由想这练武功当真如治病救人一般,果然需要对症下药。又练了十余天,自觉已将“倚火诀”入门心法诵习得甚为熟稔,也能驱动阳力在体内游走了。这日午后打坐完毕,独自在房中沉思之际,忽又想起那天初遇时,见二师伯和青露过招,曾让她丈量倚火攻势范围一事来。心中越想越艳羡不已,于是悄悄挑了无人之际,溜出屋找了块空草地,便也欲试试“倚火心法”的攻击效力。
草地长约**丈,宽约十余丈,视野颇为开阔。段崎非打量了一番,心中顿生豪迈之志,提足便在空草地中央划了个二丈见方的框框,从怀中掏出几张小纸笺,叠好了放在方框四角上。心道今日便来试试新学的倚火诀,瞧瞧能否点燃这四张纸条儿。
正待发功,想了想,觉得第一次尝试,还是别太托大的好。于是又将四张纸条儿向内挪了些,将框框长宽都缩到一丈见方,方才盘腿在中央坐下。
段崎非垂目敛神,心中默诵起“倚火心法”,运起“导”字诀和“凝”字诀,只觉周身阳力渐渐开始通过十四条主经脉和大大小小分支脉络聚拢,直沉于胸腹之间。那阳力暖热畅和,经行之处皆舒泰无比,恍若被春阳普照一般。
他心下暗喜,继续定神运功,直欲凝聚起更多阳力。但他的内功本非强项,受过伤后更加不济,虽使尽全力,也只能凝起小小一团,这一团阳性内力在胸腹间左蹿右支,便如小猫小兔一般。
段崎非心想:“不行,得再加一把劲,纵然是猫兔,至少也得聚成大猫大兔之势啊。”于是又聚精会神运了片刻功,不料猫兔依然幼小,阳力翻滚之状却大不如先前,还隐隐有粘滞难行之感。段崎非暗想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小猫小兔都难以控制了,赶紧运起“燎”字诀,双掌猛振,将满腔纯阳内劲向周围齐齐打出。
出掌瞬间,只觉一股热风倒掠上面部,隐有那日被傅高唐掌势扫过之感。段崎非大喜,连忙睁眼察看,见身周原本碧绿的草地上赫然形成一片焦黑印子,不少草儿被掌中阳力燎到,成枯萎倒卧之状。但那焦黑印子目测并不甚长,也不甚宽,肉眼望去也就一张酒桌大小。
段崎非趴在草地上,掏了尺子细细丈量,半晌叹一口气,自言自语:“本次倚火攻势长四尺一寸,宽三尺三寸。只怕连打滚儿都不够使。”
他往草地上颓然一坐,见四角的几张纸条儿依旧安然无恙,春风一吹还纷纷飘起,在地面上翻来擦去,心中更加惭愧:自已虽有罕见纯阳体质,内力却如此不济,就算配上这般刚猛的“倚火心法”,发出的掌力也只能烤烤尺寸之地,又谈何燎原!况且临阵对敌时,敌人又不是站着任人打的木桩,只须左右稍闪,便能轻松避开自己这一团小火苗。自己内力差,轻功步法也学得晚,敌人一跑,自己想追赶都有心无力!虽说师父常训诫“君子不必动刀动枪”,但若以后行走江湖还得依靠青露来保护,这“君子”当得可也太没面子。
思来想去,只怨学艺不精,浪费了十余年光阴。段崎非痛悔之余,暗暗发誓从今日起要加倍苦练,有朝一日定要让人刮目相看。发了一回誓,抬头见日已过午,怕众人遍寻自己,赶紧起身回去。
郁郁地进了院子,迎面听得一通“镗镗镗”的喧闹声。定睛望去,却见穆青露提了面小铜锣立在院正中,周围一群傅高唐手下的小弟子们或坐或站,正哄嚷不休。
穆青露叫道:“安静!再来一次,听好了啊!”众小弟子道:“是!”穆青露左手高高举起铜锣,右手将小槌一扔,反手也用食中两指节往锣面上一敲,口中喊:“当!”
众人被她“当”的大叫吓了一跳,那锣似也吓了一跳,发出“叮”的一声。穆青露晃着锣问道:“刺猬,你说说,这回敲得如何?可有进步?”
一个毛头毛脑的小弟子道:“师姐的喊声比锣声更响些。”
穆青露红了脸道:“只评价锣声就好。快说,是不是有些接近桂师兄的效果啦?”
另一个圆脸酒窝,名叫阿梨的小弟子道:“师姐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穆青露道:“自然要听真话。喏,假如桂师兄敲锣的声响是十分,我这一记大约能占几分?”
七八个小弟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纷纷比出一个小指头来。
穆青露道:“才一成功力么?”
刺猬挠了挠头皮,道:“其实……是半成……但师姐,我们没有半根手指啊……”
穆青露怒道:“好哇!我不信邪,我还要敲。”提起锣来,叮叮叮叮又是一通乱敲。
小弟子们笑得东倒西歪,边数边道:“半成,半成,半成。哈,第四下挺响,有一成半的了。师姐加油!第五下可又轻了,又回归半成啦。”
穆青露道:“叫你们笑!等我再苦练几天,非震晕你们不可。”举着锣在人群里一阵乱跑,众人又叫又闹成一团。
段崎非心头本有小小郁闷,见了此情此景,顿时开朗不少。抬脚便进了院门。
穆青露在人群里见到他,提锣奔过来:“咦,小非,快来快来,你也敲敲看。”
段崎非道:“我这内力,还是不试的好。倒是你,叮叮咣咣的,不怕敲肿手指头么?”
穆青露道:“我就纳闷了,为什么桂师兄徒手能敲得那么响,我就不行?莫非锣里有机关?”说着将铜锣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住。转眼突然发现金桂子和晏采正沿屋廊下走来,立时蹿过去道:“桂师兄,再敲一下锣好不好?敲一下嘛。”
金桂子将手拢在袖管中,笑道:“雕虫小技,不敢随便献丑。”
穆青露道:“这是炫技,不是献丑!来来来,让我们学习学习。”说着便将铜锣直往金桂子手里塞。
金桂子只笑,却不接。穆青露眼珠儿一转,向晏采道:“晏姐姐,你那天不在场,没看到桂师兄大展敲锣神功,真是可惜至极。”
晏采抿嘴笑道:“真的么?”
穆青露道:“当然了。你不是常说最欣赏有真本事的英雄好汉么?可惜呀可惜……这英雄好汉若定要将功夫藏着掖着,那可别怪没有美人巨眼识英雄了。”
金桂子摇头道:“青露,晏姑娘这几天帮我们打理家务忙得很,只怕没空听你唠叨,你还是放她去午休一会罢。”
穆青露道:“我放她午休,却不知别人可肯不肯放?”说罢向晏采扬扬手里铜锣,使了个眼色。
晏采嫣然道:“青露妹妹这么一说,我倒也很想听听金大哥用锣声展示内功的神技呢。”
众弟子一起拍手叫好。穆青露哈哈大笑,将铜锣往金桂子怀里一塞,道:“跑远些听,小心震坏耳朵。”
金桂子接过铜锣,笑道:“敲就敲——青露,我同你打赌,你顽皮不了多久啦,信不?”
穆青露用力摇头,一顿猛催:“不信不信。我偏天天顽皮,天天要你敲给我听。”
金桂子道:“都离远些。晏姑娘,你就站在这里莫动。”说完提了锣远远走到院子另一头的围墙下,说道:“敲了啊。”举起右手,只将食指关节往锣面上一碰。
“镗”的一声大响,众人只觉脚下青砖地面抖了抖,院周树木间的鸟儿一齐扑啦啦惊飞。旋见金桂子伸掌按住锣面,令其不再继续震动。纵然如此,陡被锣声一激,不少人耳中仍嗡嗡不已。
穆青露揉着耳朵道:“好内力,虽然没那天在朋来阁敲得响,可也够过瘾的啦。”
段崎非走过去接了铜锣,回身说:“民居中本就不宜敲锣,金师兄自然不能敲得太响了。青露,这下你可相信锣里没有机关了吧?”
穆青露悻悻地道:“信了。桂师兄也就比我大九岁,怎么内力就高出那么多倍呢?”
段崎非道:“唉,我最近也在发愁内力呢,看来还须苦练啊。”
金桂子道:“段师弟,练内力本非一朝一夕之功,急不得的…………晏姑娘,你没事吧?”
众人循声望去,见晏采脸色苍白,扶了廊柱摇摇欲倒。段崎非惊觉道:“她不会武功,想必抵受不住方才那下震击。”穆青露奔了过去扶住她:“晏姐姐,不舒服么?”
晏采细声细气道:“不……不要紧,缓一下就好。”穆青露道:“嗯。我扶你坐一会。”
晏采道:“谢谢妹妹。”踉跄在石凳上坐下,已有小弟子捧了杯水来。晏采道了谢,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按压两侧太阳穴,定了定神,向众人说:“我好多了,谢谢大家关心。”
段崎非见她倚桌而坐,十指洁白修长,浑如玉葱一般,兀自轻轻搭在小巧的额角旁边,整个人娇娇怯怯,大有弱不胜衣之态。他不由朝旁瞧了一眼,见金桂子双眼一眨不眨,掩不住焦急关切之色。段崎非略一思忖,道:“青露,瞧你该不该罚?”
穆青露跟随他的目光一望,赶忙道:“是我不好,又犯武痴了,该罚该罚。”她瞧瞧晏采,吐吐舌头又道:“我可也没想到,晏姐姐身子如此娇弱,敲一记锣也会震坏。晏姐姐,我错啦——桂师兄,嘻嘻,原谅我吧。”
金桂子此刻方才心安,举步在院中廊前走了一遭,弯腰抱起院角近半人高的露天鱼缸,边往檐下挪,边不好意思地道:“青露,不得说笑。”
穆青露好奇地问:“这缸里养着二师伯最喜欢的锦鲤鱼,为什么要把它们搬进屋呢?”
金桂子放妥鱼缸,拍拍手,又转身去收院中那二三十盆花花草草,泰然答道:“要打雷下雨了,所以先收起来。”
穆青露手搭凉棚向天上瞅了瞅:“平时刺猬和阿梨他们在院里打拳,都没见你收,怎的打雷下雨却反而要收?我瞧太阳明亮得很,不像要变天呀。”
金桂子回头笑了笑:“我们平时练拳脚只能算小打小闹。和等会的动静可没法比。”
穆青露一听,正中下怀,立刻顺水推舟道:“……小打小闹么?那改天咱俩出去找个地方大打大闹,顺便比试一番内力,好不好嘛?桂师兄?”
金桂子瞥她一眼,摇摇头正要开口,突听空中飘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
“渭南金氏一门,几十年来武学奇材辈出,个个内力悠远绵长,令江湖中人折服不已。你小小姑娘家,和金氏后人过过招式也就罢了,却非要和人家比内功,难道不是自取其辱么?”
段崎非闻声一震,抬头疾唤:
“师父!”
龙虎斗(二)
众人哗然,纷纷举目四望,却无论院门外还是院墙上,都空无人影。穆青露哎呀一声,嗖地躲到段崎非身后,压低嗓门:“不好了,小非,我又该挨骂啦,你等会替我挡一挡啊,挡一挡。”
段崎非下意识张臂向后一护,感觉像护了只小兔子一般,柔情顿生,低声道:“放心。”
金桂子笑道:“我一早接到消息说三师叔要来,刚赶回准备通知你们,就碰上青露缠敲锣,嘿嘿……”
穆青露探出半个脑袋,瞪他一眼:“好哇,明知道爹爹来,还不阻止我,爹爹平时最讨厌我打打闹闹啦。”
金桂子压低声音:“明明暗示过,叫你别顽皮了啊?”
穆青露也压低声音道:“那么婉转的暗示,哪听得懂?你直说了,我肯定砰的丢下铜锣,立马进屋假装读书写字去。”
忽听半空声音又道:“哦……原来你每次读书写字都是假装的?”
穆青露双手乱摇:“不不不,我信口乱说,嘻,爹爹,快两个月没见啦,好想您呀,您想不想我呢?”
穆静微的声音笑道:“别扯开话题。崎非,我问你,露儿近来可曾游手好闲、滋事打架?”
穆青露正要偷偷拉扯段崎非衣裳,段崎非早已想好措辞,朗声回答:“师父,青露师姐一路上开朗热情、乐善好施,给徒儿树立了极好榜样。”
穆青露大乐,提高了声音:“爹爹,小非可是好孩子,从不说谎!喏,咱不讨论这些啦,您快现身嘛。”
穆静微道:“我不是一直在这里么。”
众人听他声音从院门外传来,凝神一瞧,见先前还空荡荡的院门边,浅金色的阳光将斑驳树叶影子投洒在地面上,穆静微一身琉璃蓝色衣袍,正微微笑着伫立于光影中。
段崎非和穆青露一起高兴地喊:“师父!”“爹爹!”双双迎上前。穆静微道:“你俩第一次出远门,能平安到达,也算不容易,旅程还将继续,得再接再厉啊。”
段崎非道:“徒儿谨记。”穆静微略略颔首,走到院中,向金桂子说:“阿桂,好久不见,你的内力又进步了不少。”
金桂子恭敬地道:“三师叔过奖。我愚钝得很,又不曾修习师门秘笈,就算进步也实属微乎其微。”
穆静微道:“渭南金家武学修养高绝,你本不需要改练天台派的武功。其实凭你的资质和武艺,纵然要自成一派也已足够。”
金桂子道:“早些年我经历了大风波,所以如今并不想自立门派,只愿跟着师父平安度日,便是最大的幸运。”
穆静微缓缓点头:“人各有志,心中无憾就好。”
金桂子正要作答,突然改容沉声道:“三师叔,请留神身后。”众人闻言一凛,却见不知何时傅高唐已卓然坐在院墙上,长声而笑:“阿桂让开,为师今日定要跟他好好打一场。”
金桂子道:“大家赶紧闪避,免得受伤。晏姑娘,请去那边屋廊下坐。”引了晏采便走。
段崎非道:“青露,我们也到边上去。”穆青露拍手道:“打雷了!下雨了!别走太远嘛,我要好好围观。”
穆静微依旧站着不动,也不回头,遥遥与背后院墙上的傅高唐应答:“二哥,那么多孩子在此,你还非要动手动脚,不怕输了被笑话?”
傅高唐道:“我武功这么高,怎会败给你?你别是又不想动手,所以找理由推托吧?”
穆静微道:“怎么不会败?你刚上山的时候,第一个就找我打架,结果被我揍得满山乱蹿、遍地找牙。”
傅高唐怒道:“那年我才七岁!还没正式学武呢!毛孩子打架,亏你也好意思提!你瞧瞧,自打继承了《流光集》,就没堂堂正正和我比过!是男人今天就重新比一场!”
穆静微怡然道:“男子汉一场就定胜负,管他比试的时候几岁呢。”
傅高唐吼道:“今日绝不容你再溜!先吃我一记‘海云翻’!”吼声未落,他已如大鹏鸟般扑下,双掌一展,便向穆静微迎面覆压而来。
段崎非等一干人躲在屋廊下,挤挤挨挨地张望着。穆青露赞道:“声势好大!二师伯要动真格啦。”
金桂子道:“师父的武功一向大开大阖,不过他下手自有轻重,青露不必担心。”
穆青露道:“我倒不担心,我爹爹的武功高得很,哪,他方才不是说了,七岁时便能打赢二师伯么?”
金桂子一笑道:“七……”突然住了口,众人跟着他瞧去,见穆静微原本长身玉立,站在掌势当中,此时突然身形一晃,尚来不及看清他的步法,就见他已转到院子西北角,早出了“海云翻”攻击范围。
傅高唐叫道:“老三,不许每次都躲躲闪闪,今儿个敢不敢和我对一掌?”穆静微摇头道:“不敢。”
傅高唐得意道:“不敢就直接认输嘛。”
穆静微道:“不成,只有粗人才以掌力强弱论高低。如今你总也打不到我,自然得算你输。”
傅高唐脸一翻,怒了:“我岂会打不到你?!但这一院子都是年轻人,我一发威,误伤了他们多不好?——喏,我倒有个好办法,既不伤人,又能决一胜败。”
穆静微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好办法。”抬足便要走。
傅高唐急了,吆喝道:“不许跑。今日定让你见识一下我新创的‘刻碣刀法’!”说罢连退几步,退至院角落中,手臂一伸,执起靠在砖墙角落的一柄黑黝黝之物。
段崎非心中一动,暗道原来这就是二师伯的武器!赶紧手搭凉棚细望,见这杆武器约丈余长,杆身却又方又扁,最下端磨出了两面平平锋口,一眼望去便似一把巨型篆刻刀一般。
傅高唐将大刻刀一展,穆静微扬声道:“‘刻碣刀法’一早就由师父创立,并记载进《登善集》中,几时又成你新创的了?”
傅高唐道:“我这几年潜心研习,已经将‘刻碣刀法’全盘改良过了,哼哼,可更难缠啦。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说罢右手一提大刻刀,便要上阵。
穆静微疾道:“且慢!”傅高唐抢着喝道:“来不及了!看我为你特制的‘穆’字刀法!”呼地一抡大刻刀,瞬时漫天泛起黑色刀光,直将穆静微笼罩在其中。
屋廊下顿时叽叽喳喳开了锅,阿梨叫道:“天啦,师父要使‘刻碣刀法’,三师叔怕要敌不过啦。”
穆青露瞪着圆圆的眼睛反击:“我爹怎会敌不过,该你们担心才是。”
小弟子们摇手道:“师姐有所不知,师父刚才说了要刻个‘穆’字,你想这‘穆’字笔划那么多,三师叔就算步法再精妙,只怕也难以全盘闪躲——除非他也出手反击!但三师叔一向谦和,怎肯轻易出手,所以才说他要敌不过。”
穆青露道:“‘穆’字刻到中段时笔划确实多,但起笔还是很疏落的,我爹若抢先避开,这‘穆’字可就没机会继续刻下去啦。”
段崎非道:“我想,二师伯应会在起手式时灌注极强内力,以弥补招式疏落之处。”
金桂子道:“大家且拭目以待,就当临场学习。”众人心道确实如此,便住了嘴,继续观看。
却见场中黑色刀光飞舞,已几乎不能见傅穆二人身影。大刻刀激起股股劲风,直贯半空,掀落了好多块屋顶瓦片。众人正凝目欲辨场中身形,突听傅高唐的声音道:“老三,再不反击,就把这‘穆’字刻你背上!”
穆静微道:“咦,此番怎不在地上刻字了?”刀光笼罩下,他的声音竟依旧从容平和,毫无急迫之感。
傅高唐哈哈笑道:“所以才叫改良版‘刻碣刀法’啊!瞧仔细!第一笔开始!”说罢刀势一顿,众人眼前黑光突然撤去,傅穆二人身形甫然展现。只见傅高唐斜斜举起大刻刀,在半空中自东北向西南一撇,划向穆静微。
穆静微点头道:“好办!飞流回川!”急退两步,身子拔地而起,在空中连旋几周,蓝光舞动,已避开这一撇。
傅高唐道:“你‘采菱步’有妙招‘飞流回川’,我却也有‘乘龙步’!”喝道:“接下来我要踩‘乘龙步’中‘龙行天下’招式,将‘穆’字写完,老三你还敢只躲不还手么?”说罢将大刻刀凌空高高举起,垂直向下,蓦地划出一竖之势。
穆静微道:“二哥,这一竖歪了,明显练字不够,没进步啊!”傅高唐恼道:“住嘴!”脚下踩动步法,竟又是一横一撇,大刻刀再不停顿。
穆静微见他刀法精妙,不敢再分心说话。只展开“采菱步”,在刀光中来回躲避。傅高唐手中舞起刻刀,脚底踩了“乘龙步”,刀刀直攻,步步进逼,直要将穆静微逼到院子一角去。
段崎非看得目炫神迷,但见师父灵动若仙鹤,二师伯却矫练如游龙,二人越打越快,竟已无法分辨出“穆”字写到第几笔。突见师父被逼到院侧,退无可退,焦急道:“师父如果再不出手,恐怕连院墙都要被推倒了。”
听得穆青露清亮的声音喊:“爹,爹,出十三弦!”
傅高唐在场中边攻边跟着喊:“老三!听见没!快亮十三弦!”
金桂子低声道:“院中地方有限,不能无休止闪避。三师叔迫于形势,恐怕只有亮出武器——刻碣刀倘若真对上了十三弦,又不知会有多少江湖中人扼腕叹息未能一观!”
众人一起呐喊:“刻碣刀!刻碣刀!十三弦!十三弦!”段崎非握紧拳头,虽未跟着喊,心却怦怦乱跳,双眼一瞬不离傅高唐和穆静微二人。
穆静微且闪且退,眼见已被逼至院墙边!
傅高唐大笑:“最后一笔!你可再也躲不过了!”右臂一提刀,穆静微突然沉声道:
“四妹前日受了重伤。快停手,听我细说!”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啊”了一声,傅高唐陡地停刀:
“什么?四妹受伤?”
穆静微道:“对。我特地先行赶来,正要说这件事,你却还老样子,见了我就要按住打。”
傅高唐反转了刻碣刀,往边上一搁,道:“怎回事?我还正纳闷,按行程来说,四妹该比你先到洛阳,可你居然先来了。”
穆静微道:“别在外头说,大伙儿进屋去。”
段崎非心中震惊,上月见到四师叔时,她尚且雅淡闲和,还指点了自己一番武功,为何突然就受了重伤?他不及细想,拉了穆青露,跟众人一起进屋落座。
火羽劫(一)
众人坐定,傅高唐急急探身,问穆静微:“老三,四妹怎么受伤的?”
穆静微指了指段崎非和穆青露,说:“崎非和露儿从南京城出发后,过了两天,四妹便独自动身。她本来预计可以先一步到洛阳,却不料当夜就遭到了狙击。”
屋中立时炸了锅。穆青露气得脸蛋儿通红,从座位上跳起来:“谁?谁打四师叔?”
段崎非拉拉她,安慰道:“别急,先坐下听师父慢慢说。”
穆静微道:“四妹清晨出了南京,当晚在僻静处挑了家旅店住下,半夜时分突然醒来,觉得屋中似有一股异香。她一向谨小慎微,闻得气味仿佛自门缝中传来,便悄悄扣了暗器,无声无息将床头窗纸击破了几个洞,以便通风,随后继续躺在床上装睡。过了一会,听到有人悄悄撬门进房。四妹闭目假寐,静观其变。只见那人在屋中静静立了一回,并不翻动行李。四妹见此人不像寻常盗贼,正暗自思考对策,却没料到那人突然来到床边,竟直接抽出武器向她便刺。”
傅高唐疾问:“什么武器?”
穆静微道:“那人动作极快,四妹仓促之下跃起避开,一眼瞥过,对方的武器只是一柄寻常青锋剑。”
傅高唐道:“敢半夜手持寻常武器,行刺天台派第四脉掌门人——若非无知者无畏,就是艺高人胆大。哼哼,持青锋剑杀人,莫不是想匿藏身份?”
穆静微点点头,继续道:“四妹连射三枚暗器,逼开刺客。随后二人在屋里对了好几招,虽然惊险,但双方都不愿惊动他人,所以打得很安静。”
傅高唐道:“谁占上风?”
穆静微道:“未分胜负。几招之后,那刺客仿佛不愿恋战,从窗中逃蹿了出去。”
穆青露急问:“四师叔追了吗?”
穆静微道:“嗯。四妹紧紧跟随,谁知那人轻身功夫了得,一时竟未追上。两人一个逃,一个追,直至荒郊野外,四妹才阻住对方。”
段崎非俊眉微蹙,轻声自言自语:“荒郊野外?莫非那人有意停下……”
穆静微目光如电,扫了他一眼:“确实。从后续来看,那人分明是故意被追上。”
傅高唐连声催:“快说后续。”
穆静微道:“旋即又是好一场厮杀。四妹说那刺客武功了得,虽然执的是剑,但剑法却很古怪,瞧不出任何师承门派。两人走了五六十招,竟难分胜负,四妹心中担忧,怕对方还有其他帮手,一咬牙,为尽快制胜,使出了暗器‘苔侵’。”
穆青露惊叫道:“‘苔侵’!那可是《落雁集》中‘折柳十二式’之一啊!”
傅高唐哼了一声,说:“那人能步步紧逼,令四妹使出‘苔侵’,想必武功极为毒辣,当时战况定然激烈无比。”
穆青露道:“四师叔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暗器名家,天台派‘折柳十二式’出手,能抵挡的人寥寥无几——四师叔既然使了‘苔侵’,又为什么会受伤?”
穆静微道:“‘苔侵’一出,暗绿色细针便如苍苔蔓延横生,漫天遍野袭向那人,眼看便要覆盖对方。孰料那人竟收了剑,一抖衣襟披风,身周也纷纷散落无数赤红色羽状暗器。那红色羽毛碰到‘苔侵’,竟绽出点点火焰,瞬间将四妹的细针烧了个精光。”
金桂子听得心惊,道:“这人竟然也是使暗器的名家!”
穆静微点头道:“四妹一怔之下,被几片火羽击中肩部。那绝非寻常火焰,烧灼在身,不但剧痛无比,而且竟似要往骨髓中钻去。四妹瞧见情况不妙,幸亏她机敏,及时想到火克苔,而水又克火!因此强忍疼痛,立即使出‘折柳十二式’中另一招‘染雪’,只求克制那人的火羽。”
傅高唐忙问:“奏效了么?”
穆静微道:“奏效了。那人暗器技巧虽高,种类却不多。‘染雪’一出,火羽纷纷熄灭,那人避闪不及,也受了不轻的伤。但四妹自觉肩伤灼痛,又怕还有旁人潜伏,所以不敢趁机追击,只乘那人被阻住,果断撤了回来。”
穆青露瞪圆了眼,道:“以一对一,竟然逼出天台派‘折柳’十二式中‘苔侵’与‘染雪’两大招!这刺客来头不小啊!”
傅高唐皱眉思索道:“武林中暗器名家,我可也听说过不少,却想不起有谁能从身上抖落片片火羽。”
穆静微道:“且听我说完。四妹脱身后,感觉肩伤不断转重,凭单人之力无法复原,眼看不宜继续北上。于是她当机立断,连夜撤回紫骝山庄疗伤,并立即传信给我。奇怪的是,回紫骝山庄的一路,虽提心吊胆,却反而很太平。”
金桂子沉吟道:“那刺客似乎不希望四师叔来洛阳……四师叔选择退回,乃明智之举。”
穆静微道:“我当时也已准备启程北上,听闻消息后便先赶去了南京,从四妹口中知道了这一切。”
傅高唐犹自苦思:“火羽暗器,会是谁?”
穆静微道:“火羽只是线索之一。我问过四妹,可曾看清对方形容,四妹说那人蒙了面,瞧不到长相。但观其身形姿态,应当是个女子。”
傅高唐一掌击在桌子上:“啥?女人?这岂非更加难猜!”
穆静微道:“那女子一身黑,但衣袖和斗篷上俱绣了火红色花纹,斗篷上的大型花纹形似一只山鸡,而袖口和周身的小花纹恰似散落的片片羽翼。”
傅高唐嘿了一声:“这女人有意思,好端端的不绣凤凰,却绣甚么山鸡?”
穆静微神色凝重地说:“那形似山鸡的花纹中,眼睛之处尤为特别,每只眼睛竟都有两个瞳仁,四妹说黑夜之中,那双重瞳仁竟像活物一般,缠斗之时犹灼灼逼视着她,纵然她一向沉着,心中也惊骇不已。”
穆青露以手支额,边想边道:“生有双瞳仁的山鸡,且又能抖落片片羽毛攻击人……听上去倒有些儿熟悉。”
金桂子道:“昔日《山海经》和《拾遗记》中仿佛都有过类似记载。”
穆静微道:“很好,继续说。”
段崎非思量一会,道:“我依稀记得这种鸟是神话中的异禽。生有重睛,形状像鸡,但叫声却像凤凰。传说中它能解落周身羽毛,甚至赤身而飞,威力奇强,可以搏逐猛兽虎狼和妖灾群怪。”
其余几人一起点头:“正是!我们也想起来了,这东西的名字,仿佛叫——重明鸟。”
穆静微缓缓地道:“没错。这女子想必就是‘重明’。”
火羽劫(二)
一众年轻人异口同声问:“重明?真有人会取这样的名字?”
穆静微没有回答,却转头问傅高唐:“二哥,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曾有个神秘组织,叫‘讳天’?”
傅高唐面色一惊,答:“讳天?……记得!那里头的人,又傲慢,武功又强。”
穆静微道:“对。当年曾有江湖传闻,说皇帝被俘后又得以回京,这当中‘讳天’出了不少力。”
穆青露急急地问:“爹,二师伯,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傅高唐道:“那事发生的时候,你还小得很,不知前因后缘,当然听不懂。且莫急,让你爹慢慢说。”
穆青露点点头,乖乖挨了过去,依在穆静微身边道:“爹爹,我要听故事。”
穆静微摸摸她的头:“好。这次北上途中,原本我就打算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如今且先说说这一桩。”
他缓缓握住桌上的茶杯,道:“前几日在南京听四妹描述后,司徒庄主也陪我们回忆了一番。依稀记得‘讳天’组织是正统二年成立的。当时组织规模不详,具体人数也是秘密,但组织中人却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都以某种上古神话中异兽名字为代号。”
段崎非道:“莫非那杀手‘重明’,正是‘讳天’中的人?”
穆静微道:“极有可能。相传‘讳天’中的成员个个身世复杂,行踪也极为隐秘,行事更是飘忽诡异,正邪不定。武林中人曾千方百计想挖出‘讳天’的具体资料和首领身份,却终究难以达成。”
那脸蛋儿上生着圆圆酒涡的小弟子阿梨道:“三师叔,江湖中好奇心强的人那么多,大家齐心协力,就算打听不到具体细节,总不至于连首领都查不出吧?”
穆静微道:“一开始大伙儿也这么觉得。但逐渐发现,‘讳天’组织中人人都有奇异代号,人人神出鬼没,开始头几年,竟无论如何也查不出究竟哪个才是组织的首领。”
绰号“刺猬”的小弟子问:“后来呢?‘讳天’怎么样了?查出头儿是谁了吗?”
穆静微道:“‘讳天’中人个个武功高深莫测,成立才短短四五年,这组织便在江湖上声名远播。他们保过镖,也劫过镖;救过人,也杀过人。他们行事诡异极端,得罪过不少武林门派,但他们似乎毫不忌惮。更特别的是,一般武林中人往往不愿与官府和朝廷扯上关系,但‘讳天’却不然。相传,有人曾无意中在深夜窥见,有衣着打扮疑似‘讳天’中人在月影中护送朝廷命官秘密潜行,所以当时人无不怀疑,‘讳天’和朝廷中某些势力有往来。”
金桂子目中微微露出好奇之光,问:“这种怀疑后来得到证实了吗?”
穆静微点点头,说:“直到某次,‘讳天’中有个代号叫‘鸣蛇’的成员,在一场武林纷争中,被‘讳天’派去执行对其中一方的暗杀任务。但对方也非等闲之辈,早有准备,‘鸣蛇’一时失算,寡不敌众,被当场擒获。先经严刑拷问,又被重利收买,‘鸣蛇’终于承认‘讳天’与朝廷确实有很深的关联,并供出组织首领的具体情况——没想到这大名鼎鼎非正非邪的‘讳天’组织首领,竟然是个年仅二十岁的姑娘,代号‘凤皇’。”
傅高唐在旁恍然大悟地道:“难怪那杀手重明只能绣山鸡,原来是凤皇早被人用了去。”
段崎非扬眉奇道:“凤皇?她用这样的名字,朝廷不会怪罪么?而且,如此算来,凤皇建立‘讳天’时,岂不是只有十五六岁?”
穆静微道:“这正是她的可怕之处。关于她的身世,至今都无人知晓,也无从得知她究竟如何收拢麾下那么多武林高手——更不可能知道朝廷为何能容忍她‘凤皇’之名!并且,鸣蛇风波之后没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令凤皇及‘讳天’的名号益发如日中天。”
阿梨好奇地问:“甚么事呢?”
穆静微看了看他:“阿梨,你年纪小,可曾听说过当朝皇帝先前曾被蒙古人掳去之事?”
阿梨和众人纷纷点头:“听说过。”
穆静微道:“正统十四年,也就是距今十三年前,皇帝不顾朝中反对,率兵亲征蒙古瓦剌部,但却吃了个大败仗,土木堡兵败后,被蒙古人掳去长达一年之久。直到景泰帝登基后,第二年才得以回京师。”
阿梨笑道:“皇帝做到这份儿上,可真是面目无光。”
穆静微道:“本来新登基的景泰帝并不想迎他回来,不少人猜测他是因为忌惮皇位可能会被索回。但倘若放任皇兄流落异族,却又难免被人背后指摘。迫于形势,景泰帝不得不派使臣前去蒙古慰问太上皇帝,以期见机行事。当时前往蒙古的使臣是朝廷的一位大官,名叫杨善。那杨善为人极圆滑世故,竟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强行迎回了太上皇帝。”
穆青露听得入神,问:“杨善如此行事,不怕被景泰帝砍头?”
穆静微道:“我们江湖中人,对朝廷事情并不感兴趣,所以很多细节无从知晓。但当时有传言甚嚣尘上,说杨震和太上皇帝能平安回京并保住性命,不光因为朝廷中那些元老臣子竭力劝谏景泰帝,更与武林中一些力量暗中施压有关——传说中‘讳天’主导了这些力量,在风云变幻之际,出手相助杨震和太上皇帝。”
段崎非竦然道:“如此听来,‘讳天’野心不小。”
傅高唐在旁道:“岂止野心不小,胆识也不小,竟然不帮当时在位的景泰帝朱祁钰,而去帮太上皇帝朱祁镇。”
穆静微道:“二哥这么多年来性子一点儿没改,皇帝的名字照样直呼。”
傅高唐嘿嘿笑道:“呼便呼了,他又能奈我何?人的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么!”
穆静微悠然笑道:“也是。不然前朝皇帝当朝皇帝的,孩子们该听糊涂了。”
金桂子一直在听,此时方才开口:“但他们虽然护送了朱祁镇回京,之后朱祁镇却整整捱了七年才复辟成功。”
穆静微点头道:“毕竟两朝皇帝各拥势力,当朝的朱祁钰终究势力更大一些。他心中始终对朱祁镇有嫌隙,便将他囚在南宫,缺衣少食,很是冷落。”
穆青露愤然插嘴:“这就是朱祁钰的不对了。终究是他的亲哥哥,怎可以这般没度量。”
穆静微道:“宫廷中的是与非,我们江湖中人理不清,也懒得理。这七年里,朱祁镇想来也没闲着,暗中扩充了不少羽翼。七年后,朱祁镇乘朱祁钰病重之时,集合了自己的人马,冲出南宫,宣布废去景泰帝之位,自己重新登基,这便是‘夺门之变’。于是前朝皇帝终于又恢复成了当朝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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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羽劫(三)
段崎非问:“当初皇帝平安回京,‘讳天’在暗中出力不小。那末后来的复辟成功,‘讳天’有没有继续在暗中插手呢?”
穆静微不及回答,傅高唐抢着接话:“当时帮助朱祁镇的人有三种。第一种为在朝党,主要是石亨、徐有贞和曹吉祥这几股势力;第二种便为一些躲在暗处掺合的武林帮派,传说‘讳天’出力最多,隐是龙头老大;第三种,则是一些虽然落单、无门无派,但武功很高且野心勃勃的江湖人物。”
小弟子刺猬笑道:“前两种还能理解,但,师父呀,那第三种江湖人物,又是怎样的角色——毫无帮派后台,竟也能和皇帝结交?”
傅高唐道:“能被朱祁镇收罗的江湖人物,武功心智自然远远超过常人。何况第三种人的数量非常稀少。”
穆青露好奇地问:“二师伯,他们都是有名的江湖独行侠吗?说几个名字来听听嘛。”
傅高唐略略迟疑,说:“他们一旦投诚朝廷,便不再行走江湖,你们年纪小,多半没听过那些名字。”
他不肯说,就连段崎非也益发好奇,众人一起问:“没关系,说来听听嘛,以后万一碰到了也好留神呀。”
傅高唐犹豫一会,似下定决心地道:“也罢!反正你们早晚都会听说。那第三种人当中,武功最强,护主功劳也最高的那一个,名叫……”
他顿了一顿,似不经意朝穆静微瞥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出三个字:
“朱云离。”
陡听“乒”的一声,却是瓷杯在穆静微手中不小心被捏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穆青露正挨着他坐,骤不及防,被淋了不少热茶,嗳的叫道:“爹爹,烫死我啦。”
穆静微闻声一惊,猝然立起:“露儿,有没有受伤,让爹看看。”
穆青露低头朝手背上呼呼吹了十几口气:“还好,有些红,没甚么大碍。”她接过段崎非递来的毛巾:“谢谢你啊,小非。”
傅高唐道:“老三,瞧你失态的,赶紧擦干净。”
穆静微拿着毛巾,好一会都没有去擦。他默默伫立,似在平息心情,过了很久才复愣愣地坐下。穆青露摇着他问:“爹爹,您也被茶水浇啦,疼吗?”
穆静微被她轻唤,猛地一怔,方清醒过来,目光闪动,道:“……没什么,爹爹不疼……来,我们继续讲故事。”
他定了定神,向众人说:“讳天从夺门之变一事中究竟获得了多大好处,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但越这样,越发引起江湖上其他人的妒忌。讳天中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些,是以之后几年反而不像先前那般亦正亦邪,甚至做了不少正事。但是——可惜!树大招风,他人的红眼和嫉妒,终究未能消除得了。”
傅高唐道:“讳天最兴盛的年代,大约便在正统十四年到天顺元年间,总共也只八、九年。正应了盛极必衰的道理。”
段崎非问:“讳天是如何没落的?”
穆静微道:“天顺元年末,武林中传出一个惊人消息,凤皇被人合力剿杀在昆仑山!从此讳天走向衰落,派中绝大多数成员从那时起不知所终。”
金桂子在旁道:“我有印象。凤皇被杀之事在武林中引起了极大轰动,据说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已全然结冰,身上大大小小共四十六处创口,枪钩刀剑掌,什么伤都有……一开始光凭衣饰还不敢确认她的身份,直到叛变者‘鸣蛇’亲自出面指认,方才确定。当时先父尚在世,也常涉足江湖大事,我还特地问过他是否知道哪些门派参与剿杀了凤皇,但却一无所获。”
穆青露掰着手指头儿计算着:“如今正是天顺六年,六年前……我刚过十二岁,天天呆在山庄里练武,对外面的风波可是懵然全不知。”
段崎非道:“嗯,我在天台山中,也未曾听说过。”
穆静微道:“凤皇一死,讳天迅速凋落。距今整整六年,讳天中人再不曾出现于江湖中。”
段崎非问:“师父,讳天同咱们天台派之间,从前可曾有过瓜葛?”
穆静微略略扫他一眼:“从没来往,亦无瓜葛。”
段崎非奇道:“那可怪了,为甚么消隐多年的讳天成员如今会专门来刺杀四师叔呢?”
穆静微表情莫测,没有答话。倒是傅高唐在旁大声说:“依我看,答案简单得很,八成是某人雇他们来的——”
穆静微陡然站起,截住他的话头:“徒劳瞎猜,有害无益,今日就暂且讲到此。话说回来,提醒一下大家,这几日在城中行走定要注意安全,最好别独自外出。”
穆青露笑道:“爹爹怕讳天的人卷土重来么?我不怕!”
穆静微瞪她一眼:“不准托大。乖乖呆着,别到处乱跑。等你们四师叔重新赶到,我还有别的事要告诉大伙。”
段崎非闻言忧虑道:“万一四师叔再来之时又被刺客盯上,怎么办?”
穆静微道:“紫骝山庄必会派人护送,倒不用太担心。不过等她养完伤再上路,恐怕至少半个月后才能到。”
穆青露本已蹦蹦跳跳要出屋,听他这么说,又转回身倚了门问:“咦,庄里要派人陪四师叔来吗?会是谁呢?”
穆静微摇头一笑,刚要回答,傅高唐已在另一头哈哈大笑:“你想你的翼哥哥来,对不对啊?”
穆青露被他说中心事,满面通红道:“我有么?我有么?哼。”扭头便跑。
众人纷纷笑出声。唯有段崎非怔怔望了她背影,暗想这一路来她都同自己说说笑笑,虽然嘴上从没提过翼师兄,却原来心中始终记挂着他。正转念间,见诸位弟子已鱼贯走出房间,便也起身跟上。一路走一路犹自想,倘若能有甚么人在千里之外也如此惦念自己,那就算为她送掉性命也心甘情愿。前思后想,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是滋味。
簪花缘(一)
夕阳又洒落橘黄光辉时,段崎非信步来到庭院中,见傅高唐正执了大刻刀,在向弟子们比比划划。小弟子们个个听得认认真真,唯有穆青露满头大汗,蹲在庭院角落不知翻寻甚么。
傅高唐教了一会,停下问:“露儿,找到了么?”
穆青露边刨土边道:“没有呢。”
傅高唐得意地笑道:“发动你的小朋友们一起来找啊,谁先找到,我就奖励他一幅亲笔字画。”
穆青露抹抹汗道:“字画……呃……换一个嘛!现今爹爹不许我出去玩儿,要是我找到了,您就当保镖,陪我上一回街,好不好嘛?”
傅高唐慨然道:“行。那你慢慢找,我们走,换个地方练。”一招手,将弟子们带了出去。
段崎非走近前,道:“青露,找什么呢?”
穆青露昂起脸,说:“白天二师伯和爹爹比武的时候,不是使了一套‘刻碣刀法’吗?”
段崎非点点头:“是啊。二师伯还说他要刻个‘穆’字。”
穆青露道:“可如今我却找不到那个‘穆’字刻在哪啦。”说罢伸手挠挠脸,脸蛋上霎时现出两三道泥印子。
段崎非见她清秀的脸庞上全是汗和泥,有点儿不忍心,便道:“坐下歇着,我来找。不过……怎么找呢?我对刻碣刀法一无所知啊。”
穆青露拍了拍手上的土,就地一坐:“这个容易。我告诉你啊,刻碣刀法,就是师祖传给二师伯的《登善集》中,那套独一无二的武器技法,可霸道啦!自从我知道你使枪后,心里头就一直盘算,怎样才能央求二师伯教你几招刻碣刀法。”
段崎非在她身边蹲下,奇道:“刀法和枪法能通用么?”
穆青露笑道:“你也看到二师伯的武器了,其实那又不是正统的大刀,分明更像长柄武器。所以我觉得——把刻碣刀法略加变化,说不定就相当于‘刻碣枪法’呢?”她靠近段崎非,扒住他的胳膊摇晃道,“你如今已经学到倚火诀,要是再能学到刻碣刀法,你师姐我可就欣慰多啦。好好练内功,过几天我就替你求二师伯去!”
段崎非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大为感动,道:“青露,你一直在为我著想,我……”
穆青露笑嘻嘻地说:“好师弟,乖弟弟,当然要为你著想,我要让你越变越强大。”她边说边撤回手,却见小泥手在段崎非袖管上赫然留下一对黑黑的巴掌印,不禁“啊呀”一声,赶紧又去拍打。
突听晏采在他俩后头笑道:“别拍啦,越拍,崎非的衣服越脏。”
段崎非道:“没事,脏了洗洗就好。”
穆青露见她来,抬头唤道:“咦,正好,晏姐姐也一起来找吧。”
她从地上蹦起,兴冲冲地又说道:“我告诉你们该怎么找——刻碣刀法,最初是由师祖从书法篆刻中悟出,后来呢,又有幸寻到炼器名匠,以异铁铸成这柄巨型刻刀。临战之时舞动刻刀,以一笔一划刻字之势向敌人步步进逼,锋利的刀端配以强炽内劲,攻敌之余还能在地面上刻出一个个大大的字来,有如构阵布局一般。”
晏采道:“刻甚么样的字,可有讲究?”
穆青露道:“有啊。《登善集》中所附刻碣刀法原本就包含了八句共六十四个字,每一个字的所有笔划都自成一套招式。每句的八个字也就是八套招式互相弥补配合,一旦连贯使出便绵绵不绝,极难抵挡。后来,传到了二师伯手里,他练得入迷,觉得六十四个字还不够过瘾,于是再配合‘乘龙步’,将刻碣刀法又改良了一番。据说现在他已练习圆熟的字有一百零八个,也就是说如今二师伯手中的刻碣刀法统共已有一百零八套招式组合。”
晏采掩口道:“好厉害!”
段崎非亦心驰神往:“难怪今日二师伯说专为师父研习了一套‘穆’字刀法,原来便是指刻碣刀法的新创。”
穆青露笑道:“‘穆’字笔划多,要想躲开还真不容易。话说,上次我和二师伯过招时,好不容易也才勉强躲过一套‘天’字刀法哩。”
段崎非转念一想,忍不住笑道:“换了我只怕连‘人’字刀法都避不开。”
穆青露噗嗤笑道:“你好谦虚。对了……二师伯这次的‘穆’字刀法不光招式多,还有一点和以往大不同……”
段崎非和晏采一起问:“甚么大不同?”
穆青露道:“刻碣刀本来就极其锋利,再加上二师伯内力充沛,内劲游走在刀锋上,最后贯刀而出,因此以往一套刀法使完后,纵然脚下是石头地面,也照样会被留刻下一个丈余见方的字儿。即使战斗已经结束,对手看着那遗留的深深刻痕,打斗情景就如历历在目,想起方才正是在这一笔一划之间腾挪躲闪,往往余惊不已。”
段崎非惊奇地道:“那为甚么今日院中砖地上却没有刻下‘穆’字?”
穆青露道:“是啊,我也正纳闷呢!问了二师伯,他却一口咬定字已刻好了!叫我慢慢寻找。”她眼波闪动,又道:“晏姐姐,小非,咱们三个人一起来找吧。要是找到了,二师伯答应保护我们在洛阳城里玩半天呢。”
晏采笑道:“帮你找当然可以。不过我这几日天天都进城采购,感觉太平得很,为甚么要人保护?”
穆青露道:“你不是天台派中人,自然不会有事。何况有桂师兄天天跟着,谁敢动你?但我爹爹说了,最近可能会有刺客袭击天台派的人,所以不许我们这些小辈随便上街游玩。”
晏采道:“原来这样。妹妹,你可以求穆大侠带你出去啊,有如此强力保镖在侧,甚么刺客都不必怕了。”
穆青露和段崎非闻言对望一眼,穆青露抢先道:“出门玩儿的话,由二师伯陪更妥当。”
晏采笑问:“为什么?”
穆青露悄悄地说:“我总觉着爹爹近来心事重重,好像没什么游玩的兴致,而且,和二师伯同去,会更热闹。小非,是不?”
段崎非微微一笑,点头默认。
晏采道:“既然这样,趁天色没暗,我们三人一起来找。”
穆青露道:“好。”三人起身在院子四处翻探起来。只是寻遍地面,连砖缝里都查过了,都光溜溜的没有一道刻痕。三人又动手将花盆碎砖都挪开察看,底下自然更不会有甚么“穆”字。
三人大眼瞪小眼,穆青露颓然道:“天快黑了,看来明天出去玩的事儿又得泡汤。”
段崎非正想安慰她,突然听到西首穆静微房中悠悠响起一阵笛声。笛声婉转清扬,竟将三人的烦恼情绪一洗而空。
晏采默默听了一会,低声问:
“穆大侠的笛子吹得真好,不知这是甚么曲子?”
穆青露轻轻答:“这是爹爹当初为娘谱的曲子《微雨静桐》。爹爹每思念娘的时候,便会吹奏起它。”
段崎非道:“以往在天台山中,每日夕阳西下时,师父都会来到窗前,奏起《微雨静桐》。虽然每次用的乐器未必相同,但曲调却一如既往缠绵动人。”
三人不再作声,凝立垂目聆听。那《微雨静桐》曲声虽不甚响,却如凤啭龙吟一般,从窗际幽幽绵绵传出,竟使万籁都收了声,天地瞬间归于详和。三人听着听着,恍若置身岸渚江畔,惟有笛声绕云萦水,宛如挂了轻帆飞桨,直驰入人心深处。
穆青露听了一晌,突从怀中摸出那柄小小的篪移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但见青绿竹管在她浅朱色的双唇下仿佛也参差地被渐渐温暖,笛声与篪声相应相和,将那漫天柳絮纷纷唤落、翩翩起舞,竟似在听者脑海中旋舞出一个婀娜女子临风微笑的姿容。
他父女二人一曲既终,段崎非恍然如醉,只觉余意犹在耳边。晏采亦是玉颜泛起红潮,沉吟不语。
穆静微在窗内问:“露儿,我们多久没合奏过这首曲子了?”
穆青露低低地道:“半年多啦。”
穆静微道:“你的吹奏技艺又长进了不少。等这次回了山,我们去你娘墓前再合奏一曲罢。”
穆青露点头道:“好!”
穆静微又问:“你们在找二哥刻下的字?”
穆青露立刻省觉:“是是!爹爹,您可知道二师伯将‘穆’字刻在哪里了吗?”
穆静微淡淡地道:“他早年爱走大马金刀的路子,一场架打下来,倒有一半内力灌注在了往地面刻字上。两年前某次他打完架,正气喘吁吁,被我从旁问了几句,竟幡然醒悟,才知道在地上刻个大字阵,说到底只能算追求轰轰烈烈的表象,却对战斗没甚么太大助益。”
段崎非道:“师父,但二师伯说他还是刻字了呢。”
穆静微道:“他确实刻了,但只为应景,不再是从前的那种刻法。如今你们二师伯的内力已几乎全贯注到刀法招式内,全用来向敌人施击,却不再耗费在损毁地面中。也正因此,他的刻碣刀法更加难以抵挡。须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似绚丽的武功未必便能胜过看似平淡的武功。”
段崎非点头,低声念诵:“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又听穆静微说:“今天二哥面对着我施穆字刀法,最终将我逼到庭院东南角。他的每一笔招式劲气,应是往东南方向平平发出。你们且去那个方位的墙上看看。”
三人闻言,奔到东南院墙边细细搜寻,过得片刻,段崎非叫道:“在这里!”
另二人凑过去一瞧,但见墙上果然刻有一个浅浅的“穆”字,字体歪歪扭扭,一如傅高唐平时笔迹,右下角兀自只有两撇,正是因为听得戚横玉受伤,大惊收手,所以没来得及发出最后一招。
三人当下心悦诚服。段崎非道:“二师伯举了如此沉重的刻刀,在对阵时竟能举重若轻,边以招式制人,边刻下浅浅小字,这份功力在江湖上只怕已属极罕见。”
穆青露喃喃道:“真想不到……我先前以为师祖传的刻碣刀法能开石凿字,已臻化境,却不知还能被改进至此。”
穆静微依旧在窗后淡淡地说:“如今他的刻字早已化为一种会意象征。他在书法上并无天赋,横不平,竖也不直,架构亦不端正,有时笔顺还会犯错。但这样反而更令敌人难以判断招式走势,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何止刻碣刀,只要有心向学,再辅以天资,武学一道便可永无止境。”
穆青露道:“爹爹,您可也改良了师祖传授的十三弦?”
穆静微的声音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改良十三弦?……先不必问,你将来自然会知道。好了,去告诉二哥吧,求他明天带你们玩儿。”
穆青露高兴地道:“嗯!”向段崎非和晏采招手:“我们找二师伯去!”
簪花缘(二)
第二天用完午饭,段崎非和穆青露高高兴兴准备上街,傅高唐换了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裳,将刻碣刀一背,雄纠纠气昂昂地跟在他俩身后。
刚要出门,迎面碰上穆静微。穆静微向三人扫了一眼,讶异地道:“二哥,这么惹眼,要去卖艺么?”
傅高唐瞪眼反驳:“你家宝贝女儿出门,我做保镖,当然得穿神气些。你这当爹的,端午节也不陪闺女出去玩儿,啧啧,不负责。”
穆静微笑道:“有你出场就够了,你如果不行,我再陪护也不迟。”
傅高唐道:“笑话!我当保镖妥妥的。倒是你,成天躲在屋里,你的人生当真太无趣了。”
段崎非道:“师父,和我们一起去城里转转么?”
穆静微看他一眼:“我还有事,不去了。好好玩儿,早些回来。”
穆青露早已蹿出门外,直催:“快快,走啦走啦。”
三人一路沿街市赏玩,这日正是五月初五,但见家家户户门上皆插了艾草,挂了五雷符,不少人家的门前还摆着一坛坛酒。
他三人形貌出众,引来路人纷纷侧目。陆续有人认出傅高唐,纷纷喊:“傅大侠,来我家喝酒吧!”
傅高唐停了脚步,摆摆手:“今天没空,要陪小朋友们玩。”
边上一家的主人道:“我家特地用菖蒲渍的酒,香得很。傅大侠若是没空,站着喝过这一杯再走也行啊。”
傅高唐笑道:“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多谢。”那主人又向段崎非道:“这位小兄弟也来一杯?”
段崎非问:“我能喝么?”
傅高唐代答道:“不会喝酒,不算男子汉大丈夫!”
段崎非接了酒杯在手,细细端详。但见杯中酒浆于澄黄中隐隐透出翠玉色,清亮净彻。凑到鼻边一闻,气味极浓郁芬芳。他见周围不少人望着自己,有些难为情,赶紧仰头喝下,只觉入口甜香,略含些草药甘涩,竟回味无穷。
主人问道:“我家酿的菖蒲酒好喝吗?”
段崎非用力点头:“好喝!”
主人哈哈大笑:“小兄弟有眼光!改日空闲时跟傅大侠一起过来坐坐,到时想喝多少便喝多少。”
段崎非道:“谢谢伯伯。”穆青露在旁却不依了:“伯伯,为甚么只给他喝,不给我喝?”
主人问:“小姑娘,你也想喝?”
穆青露边伸手边喜滋滋地说:“自然要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酒哩。”
傅高唐一听,嗖地将她扯回来:“还没喝过酒?那不许喝了。”
穆青露叫道:“为什么!”
傅高唐道:“你爹要知道我竟然放任你饮酒,怕是免不了大打一架啦。”
穆青露霎了霎眼睛,道:“和爹爹打架啊?岂不正好合您心意?”
傅高唐道:“……不一样。总之小姑娘家不许喝酒。”拉了她就要走。
穆青露急道:“就喝一口呀,二师伯,小非,回去别告诉爹爹,成不?”
傅高唐和段崎非一起摇头:“不成。”
二人拖了穆青露便跑,留下主人和一众看客哈哈大笑。穆青露大为气恼,边挣扎着回头,边道:“凭什么男人能喝酒,小姑娘就不能!”
段崎非道:“别生气嘛。也有很多事小姑娘能做,男人却做不得的。”
穆青露瞪着他:“那你说,在端午节甚么事是小姑娘能做,男人不能的?”
段崎非一愣:“这个嘛……”他在山中呆了十七年,这也是第一次正式随众过端午节,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怎么回答。
傅高唐听了笑道:“小姑娘做的事啊,自然有的。”大步走到路边摆满琳琅物件的小摊子前,向摊主买了几件小物,招手道:“露儿,来。”
穆青露大为好奇,顿时忘了菖蒲酒,凑过去问:“二师伯,是什么?”
傅高唐拿起一条五色丝线编的项链,绳索下端还系了一个小小的坠儿,替她戴上,道:“这是五毒灵符,专门给小姑娘家戴的。”又将另一件物事交给段崎非道:“你替露儿簪上这个。”
段崎非摊开手掌一看,掌心躺的是一朵艳红如霞的石榴花。突然省觉道:“对了,端午节又叫女儿节,女孩子们常常在这几日佩灵符、簪榴花。”
穆青露踮起脚朝他手中看了又看,小小声说:“好漂亮的花,能适合我戴么?”
段崎非瞅瞅她,见她脸儿红红,眼中又期待又紧张,便温言道:“来,我替你戴上。”穆青露嗯一声,乖乖站着不动,段崎非在她鬓间挑了个适宜的地方,将榴花轻轻替她簪在发上。
穆青露一手摸着颈间坠子,一手小心翼翼将榴花抚了又抚,遗憾道:“可惜没有镜子,瞧不见甚么模样儿。”
段崎非望着她道:“很好看。回去照了镜子便知道啦。”心中暗道本以为这榴花儿太过艳丽,恐怕不适合她。却没想到她一簪上,比平时惯常的打扮更添了些妩媚,反而益发衬得整个人儿清秀讨喜了。
傅高唐在旁笑道:“俊俏得很。露儿,往后多做些小女儿家打扮,可比成天吆五喝六强多啦。就算以后出了嫁,按女儿节习俗也是要回娘家的,所以往后每年女儿节,都记得戴朵榴花儿回天台山给我们看看哪。”
穆青露红着脸背转身道:“走了走了啦。”段崎非和傅高唐相视一笑,跟随在她身后。见她蹦跳了两步,想是担心榴花儿会掉落,又改作小步慢行,二人在后目睹,更加忍俊不禁。
一路说说笑笑,所到之处益发热闹。十几个小孩童从身边蹿过,又叫又跳地聚在一堆玩耍。段崎非见他们脸上横七竖八涂了一道道黄色杠杠,向傅高唐问:“二师伯,涂的可是雄黄?”
傅高唐道:“是啊。天气渐热,涂了雄黄可以驱毒虫。”
段崎非心念一转,笑道:“青露,要不要也给你脸上涂些?”
穆青露道:“你才涂!你才涂!”伸手就去挠他痒痒。段崎非闪身躲避,却和傅高唐撞在一起。
傅高唐嘿道:“这么疯颠,换了老三在这里,瞧你们还敢不敢闹腾。”
穆青露一手兀自还抓着段崎非,吐了吐舌头道:“不敢。”说罢又去挠他。段崎非道:“你的榴花掉了。”穆青露叫道:“啊!”缩了手便去摸头。
段崎非乘她缩手,逃开几步,微微笑了看她。
穆青露一摸之下,嗔道:“明明还在。你骗我。哼。”却不再蹿上前。
傅高唐赞道:“女儿节嘛,露儿难得也要文静些。”
穆青露道:“我怎的不文静啦!喏,我乖乖地坐这看小孩子们玩耍。”说着往街旁台阶上一坐。
段崎非和傅高唐知她走得累了,便挨她一同坐下。只见那堆孩童耍了一会,倏地分作两群,左面一群小男孩儿道:“我们出新郎官。”右面一群小女孩儿道:“我们出新娘子。”又笑又闹,各自推出一个小孩儿来。
两拨孩童口中呜哩哇啦,作唢呐吹打之状,簇拥着自家新人向中间走去。待到即将汇合之际,突然男孩群中有人淘气,将新郎官向前一推,新郎官猝不及防,扑在新娘子身上,女孩群里好几个小丫头顿时捂了眼乱叫,霎时间便如麻雀纷飞,吱喳成一团。
傅高唐扭转了头不忍细看,嘴里直嘟囔:“想我堂堂傅大侠,今日竟然会坐在街边围观小娃子过家家,真是传出去也丢脸。”
穆青露笑得死去活来,边捶段崎非边说:“小非,以后你娶媳妇儿的时候,我也要忽悠大伙儿这么玩。”
段崎非从容对道:“依我看,应该是我先得机会忽悠大伙才对。”
穆青露正要反驳,忽听傅高唐催道:“快瞧快瞧,要拜堂了。”
段崎非大奇:“二师伯,您不是没在看吗?”
傅高唐道:“你不知道人的眼睛有旁光吗。真是的。”
段崎非口中喏喏,憋住笑跟随他的“旁光”看去。但见小小的新郎官和新娘子已肩并肩站在伙伴群中央。另一个略老成些的小孩正装模作样地主持拜堂。一对小新人拜了天地祖先又拜了父母,最后扭扭捏捏互相对拜一番,主持人尖声喊“礼成!”一时间新郎官得意洋洋,新娘子扭着双手羞羞答答,宾客们更是手舞足蹈,满地乱滚乱跑。
段崎非兴冲冲瞧着,心中偷偷想:却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演不演闹洞房?正想间,听主持人提议道:“一起唱个歌儿,来恭贺新人吧。”
众孩童拍手道:“好啊。”便有人带头唱道:“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扎进地底下。”
主持人指着他道:“不对不对,我们在办喜事,你唱这个明显不符合。”
众孩童点头称是。另一冲天辫小孩眨眨眼道:“我倒有一首跟办喜事有关的。”他清清嗓子,大声唱了起来:“麻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众孩哗然。段崎非三人前仰后合。穆青露笑得声泪俱下,颤巍巍道:“要是我,就趁机给那新郎官起绰号叫麻喜鹊!真好玩儿,哈哈哈哈哈。”
傅高唐边笑边捶地:“谁敢把今天本侠围观过家家的事说出去,我就跟他没完!”
段崎非抱了膝盖,本想忍笑,却怎么也忍不住。见他二人东倒西歪,突觉心中快乐无比,又瞧见穆青露俏生生的笑脸,真想就一直这样并肩坐下去。
耳听主持人愤怒的声音道:“不学无术的家伙!唱个贺歌都唱不像样!就找不出一首文雅些的么!”
冲天辫小孩苦着脸:“想不出啦。”
主持人一本正经斥道:“再想想!”
小新郎官拍拍脑袋:“咦,那首好像可以,虽然不懂说了些什么,但是好像挺文雅。”
主持人问:“哪首?”
“就是上次小西哥哥教的啊,甚么舞流光的。”
众孩童恍然大悟:“对对对!那首好,最文雅。”主持人用力点头:“就这首!反正大家都会,我喊一二三,咱们一齐唱。”
他喊了一二三,十几个稚嫩的声音一起唱道:
“落步阶前照满堂,拂云揽镜舞流光……”
穆青露和段崎非本来正笑成一团,猛听这两句,骤然停住。段崎非道:“这,这好像是……”
但听孩童继续唱道:
“茕茕玉阶春将暮,寂寂长灯夜未央。曲罢遥知花影重,酒阑不辨桂枝香。百年未解君子意,月色侵衣似水凉。”
穆青露惊道:“这不是……这不是……”她与段崎非对视一眼,一起说道:
“这不是《流光集》中‘拂云心法’的口诀吗!”
他二人互相对望,惊疑不定,忽听傅高唐在旁边自言自语:“正月开始流传第一句,今日五月初五,已流传到第八句了。”
段崎非道:“二师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小孩子会唱‘拂云心法’的口诀?”
傅高唐面色凝重道:“先离开这里,且走且说。”
风波起(一)
三人离了那条街,耳畔仍隐隐传来孩童们嬉闹声。段崎非却已无心再听,和穆青露一左一右追问:“二师伯,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高唐眉头打结道:“我去年年底经过洛阳时,无意中听到有人传唱‘拂云心法’第一句,觉得有些奇怪。稍停留几日后,竟然又听到了第二句。我彻底纳闷了,便索性住下,边开设讲堂边和阿桂他们打听消息。结果源头没查到,口诀倒一句又一句流传开来,刚才的版本你们也听到啦,已有整整八句了。”
段崎非问:“一直都由小孩子们传唱吗?”
傅高唐道:“不一定。有时某堵墙上也会突然被人涂写几句。到后来不光小孩子会唱,连私塾中的书生都会吟诵了,我有一次路过学堂,甚至听到里头白胡子先生边念边赞叹,还表扬说写得挺工整。”
穆青露叫道:“现在尚且还能当作诗歌听,再多流传几句便是教习内功的窍门,武林中人到时一看便知。难不成一年半载之后,放眼江湖,哇,个个都在练拂云心法了?”
傅高唐愁眉苦脸:“是啊。即便是我,在此之前也只不过知道四句而已!所以眼见情况诡异,我立刻写了信给你爹,让他赶紧想办法。”
段崎非沉吟道:“难怪师父会要我们齐聚洛阳城。”
穆青露连连挥舞手臂:“不行!我一定要抓出源头来,把他绑在柱子上抽打。”
段崎非瞧着她:“二师伯和桂师兄查了几个月也没找出源头,你……”
穆青露昂头道:“有办法!记得翼哥哥给的信件不?我要去通知摧风堂,通知洛大哥,请他发动洛阳城中各路朋友一起搜寻!我就不信了,天台派懂《流光集》拂云心法的人寥寥无几,还会揪不出这个内奸来?”
段崎非用食指抵了嘴唇道:“小声些,隔墙有耳。”
傅高唐道:“刚到洛阳不久,摧风堂主人洛涵空就曾遣人上门问候。后来这几个月中,也有不少帮派递帖子来想要结交。但老三却反复叮嘱此事务必由我天台派自行查访,不可泄漏出去。所以我只好秘而不宣,同阿桂他们自行找觅住处。”
穆青露嗨了一声:“爹爹也真是的,何必这般讳莫如深。有商有量才好么,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众人拾柴火焰高。”
另二人瞪了她一眼,穆青露自觉有些不妥,忙掩了嘴:“不是臭皮匠,是香皮匠。”
段崎非道:“二师伯,不如我们赶紧回去将今天之事禀告师父,请他速速定夺。”
傅高唐点头:“只能如此了。”
三人掉转头,向东方行去。行着行着,眼前出现几条街巷,有宽敞热闹的,也有窄小冷清的。
段崎非道:“走热闹的地方么?从这里到建春门,走大街虽然多绕些路,但更安全。”
穆青露道:“现在才刚酉时,太阳都没完全落山,不必担心安危问题,赶紧抄小路回去告诉爹爹才是正经。”
忽听傅高唐道:“说曹操便有曹操,你们瞧。”伸手一指。
段崎非和穆青露睁大眼睛望去,见最狭小的那条巷道入口处坑洼不平的砖墙上,竟有一句用红漆刷就的“拂云揽镜舞流光”。三人赶到墙边仔细一瞅,那字似乎刚涂上去不久,红漆尚且湿漉漉的。
穆青露怒道:“什么人,非要和我们过不去?小非,进去看看,说不定还没走远!”一纵身,竟直掠入小巷。
段崎非急了,在后头喊:“你又乱跑!”突然从眼角看到傅高唐黑红影子一闪,竟也蹬蹬蹬地蹿了进去。段崎非呆呆伫立巷口,猛然省起如今武功比自己高的两个人全跑了,自己还傻站着,莫非准备当活靶子不成?赶紧也拔腿跟进小巷。
巷子仿佛废弃已久,两边墙砖破烂不堪,都变成了阴森森的灰黑色,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爬满了黯绿的水迹和苔痕。段崎非边追赶前面两人,边想这洛阳城中竟然还有如此破败的地方,真该拆除了重建才是。
胡思乱想间,已约摸跑过一两百米。见穆青露和傅高唐收了奔势,正围在墙边议论。段崎非道:“等等我!”追了过去,突觉漆味刺鼻,正听傅高唐说着:“果然还有。”
穆青露道:“看,这句都还没来得及写完。”段崎非向她指处一瞧,见又是“拂云揽”三个大字,“揽”字最后一勾斜斜向下,显是仓猝之间不及收笔。犹有红漆顺墙面缓缓淌落,在这幽深巷道内,竟似血滴一般。
段崎非蓦地省悟:“得赶紧离开,这里恐怕有埋伏。”
穆青露问:“甚么埋伏?”
段崎非道:“如果只为传播口诀,何必要在巷口和巷中反复涂写同一句?何况这巷子废旧,平日根本没人来,丝毫起不到宣传作用。只怕对方如此做,是为了吸引我们三人进来。”
穆青露和傅高唐对视一眼,双双脸上竟浮现出……期待之色。穆青露兴奋极了:“好啊,有埋伏最好,本女侠正想抓这乱涂乱画的家伙呢。”
傅高唐摩拳擦掌:“崎非,瞧好了,这刷漆小子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企图吸引本大侠进来这里。”
段崎非以手覆额,长叹一声:“服了你们。”
穆青露振振有词地分析:“瞧红漆湿成这样,此人想必还在前头。赶紧继续前进,说不定还来得及逮住他。”傅高唐道:“有理。走。”瞥见段崎非一脸晦色,拍拍他肩膀安抚道:“崎非,你武功低,走中间。”
二人一前一后,不容分说,夹了段崎非便行。又走了两三百米,巷道越来越窄,越来越破,两旁砖墙似要向人倾倒下来一般。穆青露在前东张西望,突然咦了一声:“到头了。”
段崎非伸头瞧去,见前方乱砖砌着一道约二人高的墙,原来是死胡同。
穆青露用手敲敲尽头的墙,说道:“没路啦。那人在哪?”段崎非恐怕有变,紧随在她身后:“小心些,别乱摸。”
傅高唐走在最后,距他们二人尚有两三丈。见此情景,便不再前进,停住脚步,俯仰四顾。打量了一会,抬手指着身边墙面道:“看这里,有红漆印子——”
一句话未完,上方传来喀喀声响,三人条件反射般抬眼,只见两边墙头各探出一只木桶,桶口一倾,哗啦啦两大片红漆泻落,直向傅高唐身上浇来!
这一下变生肘腋,段穆二人齐叫“啊哟!”傅高唐朝天怒吼:“老子半年才洗一次衣裳,谁敢泼脏水!”双掌一振,沧波心法内力滚滚而出,竟将两股下落的漆泉生生阻在半空。漆泉在他掌力托举之中翻腾几下,反而重新向墙头喷激而去。
穆青露叫道:“二师伯!干得好!泼他们一身红,一年都洗不掉。”傅高唐甚是得意,边挥掌边道:“好!”
半空中红漆激飞,遮住了他们三人视线。陡听两边墙头各自传来一阵怪声,两道人影突然出现,劲风疾闪,居高临下一同扑向傅高唐扑。
段崎非喊:“小心!”傅高唐将掌力一收,漫天红漆复又哗啦洒落一地。他脚下生风,踏起乘龙步连向后退十来米,躲过攻势泰然立定,竟不曾沾着一星半点红色。
那两刺客虽一击扑了个空,身手却相当矫健,亦各自朝前蹿出五六米,双双避开红漆雨,与傅高唐面对面而立,相距仅丈余。
风波起(二)
段崎非和穆青露犹靠在小巷尽头,一时不敢妄动。他们和傅高唐面对面,却只能瞧见那两刺客的背影。其中一人瘦削矮小,披件白色斗篷,斗篷背后绣了只三足鹭鸶。另一人身形颇高,著青铜色长袍,袍上光秃秃甚么装饰也没有,双手应是握了武器,交持在前胸,不过从背后难以看分明,只见到两柄奇特武器从他肩上探出,枝枝桠桠,倒有点形似鹿角。
傅高唐瞪了他们一会,突然道:“报上名来。”
矮小的身影阴恻恻道:“瞿如。”
青铜身影淡淡地道:“飞廉。”
段崎非闻言一凛,向穆青露看去,穆青露也正看他。二人目光相接,均低声道:“是‘讳天’的人!”
耳听傅高唐问:“天台派和讳天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鬼鬼祟祟,有甚么目的?”
飞廉仍旧淡淡地答:“首领吩咐,不能不从。傅大侠见谅。”
傅高唐瞪着他,目中似有火焰流动:
“贵派的新首领,可是姓朱,名云离?”
段崎非再次听到“朱云离”这个名字,心中生起好奇,以目询问穆青露,穆青露朝他摇摇头,示意她也同样不明白二师伯为何会有此问。
飞廉道:“不是。”
傅高唐目中火焰更盛:“真的不是?”
瞿如在旁边冷笑道:“说不是,便不是。冒认首领又有甚么好处?”蓦地如翻空白鸟,腾身而起,一扬手,十指指甲暴长,直似鸟爪一般,甲尖精芒四射,向傅高唐头顶多处穴道抓去!
傅高唐大喝一声,反手拔出背后刻碣刀,刀头斜斜向上一挑,迎向瞿如双爪。
瞿如不敢强攻,缩了手硬生生止住扑势,眼看便要从空中跌落。他将右爪向旁边墙上一插,五根枯瘦手指立时插入墙中。他借力一蹬,竟如白鹭啄水般,瞬间又掠得更高,栖在墙头。
傅高唐冷哼道:“好好的人不当,非去学甚么细脖子鹭鸶,瞧我给你套根绳,拴着游街。”话音甫落,那飞廉已高高扬起两支武器,一左一右向傅高唐脖子削到。
段崎非终于见到飞廉的武器全貌,果然便是两支长柄鹿角,只是鹿角枝梢处明晃晃的,似乎磨出不少刃尖。傅高唐嘿了一声,腾地横过刻碣刀,当地架住了飞廉的双鹿角,双方贯注在武器上的内劲一碰击,飞廉身形摇晃,连退五步,傅高唐却仍兀立不动。
飞廉和瞿如一击不得手,突然双双怪叫一声,戮力攻向傅高唐。只见飞廉持两支长武器,只在平地上砍削,瞿如却倚仗人小身轻,在墙头不停盘旋,十指尖尖,一再居高临下扑抓。
他二人颇为默契,一个被击退,另一个立刻弥补,还不时合力扑击。傅高唐舞动刻碣刀,一一化解。段崎非看了几招,心中却越发担忧:以傅高唐功力,倘若身处开阔原野,要击败这两人自然不难。但如今只在狭窄巷道之中,左右毫无闪挪空间,唯有挺进或后退。而两个刺客一在平地,一在高处;一远攻,一近战;飞廉的鹿角长,瞿如的鸟爪却短。倘若以刻碣刀去迎鹿角,顶上鸟爪便已抓到。倘若先接鸟爪,又无暇顾及两支鹿角。又兼傅高唐怕混战劲风伤及段穆二人,是以边打边向后退。转眼三五招过去,竟无法抢占上风。
陡见傅高唐刀势一蓄,竟要砍向两旁砖墙。段崎非眼睛一亮,暗暗喝彩——若砸塌巷墙,不但战场扩大,瞿如更失去高地优势,没法扑击缠人。何况墙一倒塌,说不定还能引起旁人注意,刺客便不致如此嚣张。想到此,正自心怀略宽,却听穆青露喊:“二师伯,我来也。”竟奔离段崎非身边,身形激射,抢入战阵中。
段崎非急道:“别过去,危险!”那头傅高唐同时怒斥:“你来干甚么?边上凉快去。”穆青露却全然不理,道:“白鸟儿归我打。”掠上墙头,朱弦齐张,直奔瞿如。
傅高唐道:“你打不过他的。快下来。”穆青露应道:“缠得一时是一时。”瞿如怪笑几声,竟不再管傅高唐,转身和穆青露在墙头斗了起来。
段崎非连连顿足,嗖的拔了霁虹枪,扯下枪尖裹布,飞奔上前。傅高唐见段崎非跑近,大喝:“崎非,退回去!”右手舞动刻碣刀,一招逼退飞廉,另一掌疾伸,嘭地击在巷道左侧墙上!
豁啦一声,砖尘漫天,那墙塌下大半边。段崎非一望,墙后原是民居宅院,但蔓草横生,显已无人居住。傅高唐将刀交至左手,又欲故伎重施去砸那右侧巷墙。
瞿如与穆青露在右墙上缠斗正酣。傅高唐引刀摧墙,平地上的刺客飞廉却再不依,展开一对锋利鹿角,死死缠住刻碣刀不放。腾挪转身之间,段崎非瞧得真切,只见飞廉脸上戴了沉沉青铜面具,形似雀鸟之首,还有鸟喙突起。此时天色渐暗,看来煞是诡异。
傅高唐几次欲击墙而不得,焦躁起来,骂道:“青铜怪,找死!”将刀一顿,刀势全开,招招进逼飞廉,口中喊道:“露儿,再挺三招!三招之内,看我剁碎这怪物!”
飞廉见他挥刀攻来,却不迎击,转头就逃,直逃至左墙倒塌露出的院落里。傅高唐杀得性起,欺身直追,也一路追入院中。
段崎非叫道:“二师伯,莫中调虎离山之计。”傅高唐猛然省悟,拔腿便要跑回,飞廉却又乘机舞起鹿角,拖住他的奔势。段崎非见他二人越战越远,焦急之下抬眼望墙头,只盼穆青露能挺过这几招,甫抬头,便见纤影一闪,却是穆青露抵不住瞿如攻势,一脚踩空,从墙上落了下来。
她在半空翻了个身,一手支地,勉强蹲稳。瞿如更不放过她,长声怪笑,也跃下墙头,十指暴芒,直插向她天灵盖!
段崎非大叫一声,一枪疾刺瞿如后背。瞿如头都不回,反过右手一抓,霁虹枪杆已被他牢牢攥住。段崎非用力抽枪,却纹丝不动。穆青露得了间隙,腾地翻掠过瞿如头顶,落在段崎非身边,伸手便帮他一起拔枪杆。
瞿如嗖地回头,将手一松,段穆二人连带霁虹枪跌成一团,穆青露被压在最下面,噢哟一声,几乎散了架。瞿如阴森森道:“小丫头,受死吧。”扬手又要进逼。
段崎非从地上爬起,怒喝道:
“不许欺负她!”
他将霁虹枪一撩,默念起倚火诀,纯阳内力倾注枪身,一招“燕子穿帘”,发动机关,枪杆暴长,直攒瞿如胸口。
瞿如磔磔冷笑,举起双爪,夹住枪身,一扭一扯,段崎非只觉浑身纯阳内劲瞬间被卸了个空。瞿如猝然一撤双爪,段崎非陡失重心,立足不稳,啪地摔在瞿如脚边。
穆青露大急,挥手喊道:“喂,怪鸟,别打他,看这边。”瞿如道:“行啊。”竟不理会脚旁段崎非,双足一点,复跃上半空,呼啸一声,又向穆青露俯冲而下!
段崎非见他又去打穆青露,胸中怒火熊熊燃起。耳畔隐隐听得傅高唐和飞廉武器叮当声和怒喝声渐近,心道无论如何也得再拖一二招。他念及此,不再犹疑,将霁虹枪一丢,双手一撑地面,猛地扑向穆青露,将她罩在自己身下。
穆青露叫道:“小非,你……”
段崎非半跪在地,展开双臂牢牢抱住她,叱道:“别说话,缩起身子来。”
穆青露边挣扎边道:“快走开,他会扎死你的!”
段崎非道:“没关系。”臂上用力,把她紧紧搂在怀中,将下巴压在她头顶上,整个后背都挡在她身前。
劲风袭背,段崎非忍不住回头上望,却见瞿如已自半空中尖啸扑来。仓促间,段崎非只来得及看到他脸上竟也戴了一张银白面具,面具上雕刻的人脸表情冷冷淡淡,凉薄无比。瞿如扑势极快,一双鸟爪直直张开,指尖上似是绑了尖锐利刃,十支利刃一齐向段崎非头顶刺到!
风波起(三)
我命休矣!
段崎非心中一横,双眼一闭,静待十指入脑!
忽听嗤嗤嗤嗤数声,数道凌厉指风刮过脸庞,脸颊被指风扫荡,辣痛不已。又听怀中穆青露啊的一声大叫,段崎非猛然睁开双眼,却见瞿如正蹲落自己面前,二人相距不过一尺,四目相对,瞿如双爪交叉,却没刺入自己脑袋,反而一左一右,斜斜插入身畔地面中。
段崎非心中大奇,暗想这怪鸟怎么关键时刻失了准头?瞿如冷冷盯他一眼,面具下双目突现暗绿幽芒。段崎非只道他又要再度进击,将穆青露拥得更紧,谁知瞿如突然站起转身,不再理会他们二人,竟调头直奔傅高唐,和飞廉一同与傅高唐斗在一起。
段崎非既纳闷且庆幸,低头道:“青露,有没有受伤?”
穆青露从他怀里钻出来,低头看看地上十个指洞,道:“我没受伤。你……你……”她心情激荡,对着段崎非,一时间竟不知该说甚么。
段崎非道:“那就好。”扶她站起,竟不敢与她目光对视。他低声说:“我去拾枪。”转身便往霁虹枪掉落处走去。
刚迈出两步,突觉周身经脉一阵酸麻,如被虫蚁叮咬一般。段崎非强自忍住,又走了几步,霁虹枪正躺在不远处。他弯腰正欲拾枪,经脉中酸麻之感陡然转成剧痛,段崎非骤不及防,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穆青露奔过来,喊:“小非?你怎么了?可是方才受伤了?”段崎非摇摇头,自觉身体内部便似有千万支匕首一起剜刮,竟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穆青露见他只是摇头,表情痛苦,却不发一言,便伸手欲扶。谁知段崎非此刻周身经脉已转成齐齐绞痛,手足全不听使唤,穆青露使了吃奶的劲,也搀不起他。
穆青露惶急之下,遥遥朝傅高唐叫:“二师伯,小非受重伤啦!”
傅高唐在废弃院落中和飞廉、瞿如斗得正酣。此刻没了高墙掩护,飞廉和瞿如明显落了下风。穆青露一叫,三人的手都略停了一停。傅高唐一愣,回喊:“甚么重伤?”
穆青露道:“被那怪鸟打伤了!”
飞廉和瞿如闻言都怔了一怔。
飞廉盯了瞿如一眼,瞿如微微摇了摇头。
飞廉哂道:“假充受伤,可笑可笑。”竟又和瞿如双双迫近,阻住傅高唐去势。
傅高唐心中烦躁,见他二人纠缠不休,不得不运起劲力,继续与他们相斗。
这厢段崎非只觉浑身上下十四条主经络已化为十四条被定在原地的火赤练蛇,乱翻乱拱,直欲挣脱骨肉束缚而出。他强自想运气调息,可一运内息,十四条赤练蛇一齐张口噬咬,他痛得狂叫一声,摔脱穆青露的手,在地上翻滚不已。
穆青露惊叫:“怎么回事?我帮你止痛。”伸指想点压他“列缺穴”,段崎非此时已痛得几近神智失常,暴喝一声,将她推开半丈远,直身而起,竟欲将头往墙上撞。
穆青露花容失色,上前死死拖住他,不许他靠近墙。一面同他角力,一面回头呼唤:“二师伯,坏啦,小非要自杀!”
傅高唐心中暗暗叫苦。他以一敌二,对方又是来自讳天的高手,此番连连分神,纵然会取胜,恐怕也得几十招以后。如今段崎非却要自杀,教他如何定得下心?
却听穆青露呼声愈发惶急,飞廉和瞿如连连冷笑。
蓦然间,段崎非长声狂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呼声竟惨烈无匹,全然不似伪装。
打斗中的三人身形连转,正瞧见段崎非甩脱穆青露,将额头咚咚咚连撞十几下墙,霎时血流披面、形容可怖。他兀自还不满足,离了墙,跪在满地红漆中伸手乱摸,似要寻枪自戗。
傅高唐咆哮:“露儿,弄昏他!”穆青露正自手足无措,一听此言,咬牙应道:“是。”立时奔到坍塌的墙边,挑了大半块碎砖,回身便要往段崎非后脑勺上拍。
突听飞廉向瞿如说:“打不过。撤吧。”瞿如大声道:“撤!”二人竟双双停下手,腾腾腾互相掩护着退了十几步,闪身隐入废弃民居,转眼不见了踪影。
傅高唐追了两步,突然省悟,撤刀转身。骤见穆青露举着板砖,正犹疑该不该继续下手,赶紧叫道:“别拍砖,让我看看。”掠到段崎非身边,蓄足内劲,点了他“印堂”、“太冲”等数处宁神安定的穴道,段崎非癫狂之势稍减,张口欲言,傅高唐沉声道:“别说话。”和穆青露将他扶到稍干净的地方躺卧,自己盘腿坐在他身旁,为他一一探脉。
穆青露蹲在旁边,不敢惊扰。大约盏茶时分,傅高唐额上青筋跳动,蹙起双眉。穆青露见状,焦急不安地问:“二师伯,小非怎么了?”
傅高唐摆摆手,没有答她,低头向段崎非道:“崎非,忍住,我现在先替你稍稍疏导经络,回去再慢慢整治。”段崎非咬紧牙关点点头。傅高唐又用了约二柱香时间,方才住了手,扶起段崎非问:“好些了么?”
段崎非满头大汗,在他二人相扶下挣扎坐起,感受了一回,道:“不痛了,只是周身和手足都酸麻得厉害。”
傅高唐道:“酸麻一时间难以去除。待回家后再设法解决。”
穆青露又怯怯地问:“二师伯,小非为甚么会这样?是方才那怪鸟使了毒么?”
傅高唐沉默一会,摇摇头,郁郁地说:
“和瞿如无关。”
穆青露奇道:“那?……”
傅高唐犹豫一会,吞吞吐吐道:“可能是崎非最近练功太勤快,进展过**猛,短时间内大量纯阳内力遍布全身,一时岔了内息所致。”
穆青露和段崎非对望一眼,穆青露惊叹道:“倚火心法果然刚猛!想我以往初练拂云心法时,也曾岔过内息,却远没到过如此疯狂的田地。”说着从怀中掏出手绢,替段崎非擦拭额头和脸上血迹。
段崎非神智稍定,渐觉额头触伤处一阵阵疼痛不已。穆青露半蹲在他身畔,边替他擦抹,边轻轻地说:“痛么?痛就马上告诉我哦。”语调中有难得的温柔。段崎非只觉额头脸颊被她轻轻点触,竟丝毫未碰到伤口,又加她的呼吸气息喷在脸上,热热痒痒,心中大是感动。忽然想起一事,问她:“青露,有没有吓到你?”
穆青露松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道:“有呢。幸好没酿成灾祸!话说回来,今天你和那怪鸟都把我吓得不轻。”
段崎非想起瞿如方才扑击之势,犹有些胆寒,道:“幸亏瞿如最后那记杀手的准头歪了。不然明年今日你们不光要祭屈原,还得祭我啦。”
穆青露伸手掩住他嘴,斥道:“小孩子家,不许胡说!不过——咦,对了……”她侧过头向傅高唐说:“那怪鸟儿可真怪得紧,爪子明明快挨到小非天灵盖了,却硬生生偏转双臂,宁愿去插地面!难道小非的脑袋看上去比砖地更硬不成?”
傅高唐骤然低头,在段崎非手足经脉上一阵拍打,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战斗之中眼花缭乱,瞿如一时看不准确,出手偏斜,也是有可能的。”
穆青露争辩道:“绝对不是。我在小非怀里瞧得真真切切,他分明就是故意不抓小非!——二师伯,我不会看错的,爹爹平时也常表扬我的好眼神呢。”
傅高唐身子一震,蓦地长身抬头,一把握住穆青露肩膀,严厉地道:“你记住,这件事情回去后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穆青露吓得呀了一声,段崎非扒开穆青露掩他嘴的手,奇怪地问:“二师伯,为什么?”
傅高唐转过头,不去看他二人疑惑的目光,沉声道:“总之,今天遇刺之事,你俩都千万莫要说出去——露儿,尤其别告诉你爹爹。”
穆青露有些不服,疑疑惑惑地道:“那您得告诉我为什么?”
傅高唐想了想,一拍大腿:“今天要不是你带头进巷子,何至于如此惊险?崎非又怎会受伤?你若是定要说出去,往后老三把你关在房间里,让你天天绣花写字的时候,可别再来找我哭诉。”
穆青露哎哟一声,赶紧道:“有理有理!好,好,保证不说!小非啊,为了师姐的幸福,你也别说出去!不过……”她看了看段崎非,段崎非也正指了自己的额头道:“但这里的伤,还有满身红漆,怎么解释呢?”
傅高唐道:“我们仨在路上慢慢商量,口供一致就行。”他抬头看看天色,道:“天黑了,得赶快回去。崎非,你走不了路,我背你。”
段崎非道:“谢谢二师伯。”
傅高唐背了段崎非,穆青露拾起霁虹枪,拖了刻碣刀,在渐渐沉黑的夜幕里,三人一起走出小巷。
疑窦生(一)
天边一轮缺月渐渐攀上枝头,三人终于回到居所。院中已点起灯火,灯火底下明晃晃围了一圈人。看到他们进院,齐齐蹦得老高。小弟子们喊道:“来了,来了。“金桂子抢上前,急问:“师父,您总算回来了——为甚么弄成这模样?”
傅高唐大声道:“纯属意外。意外。”
金桂子道:“快到戌时还不见你们,大家急坏啦。三师叔出去找了好几次,都没寻着。师父,你们怎么了,在哪弄了这一身血泥?”
穆青露刚要张口,突然穆静微吱呀推开房门,大踏步向三人走来。段崎非在傅高唐脖颈后偷眼瞅瞅师父,见他面色如霜,不敢再看,赶紧低下头去。
穆静微问:“露儿,衣服上是甚么?”
穆青露拍拍衣裳上星星点点红漆,支支吾吾背诵道:“呃……那个……在工地上玩的时候,小非不小心踢翻了几个垒起来的大漆桶,我和二师伯去掺扶,也沾了不少漆。”
穆静微一愣,看向段崎非:“以往从不曾见你这样淘气过。你额头那么大的疤,却又是怎么弄来的?”
段崎非正要硬着头皮回答,穆青露在背后扯扯他衣角,代答道:“那个……小非踢翻漆桶,惹恼了工匠,他们啊,边骂边操起那个……扁担,把他敲成了这般模样。”
穆静微愕然:“被工匠用扁担打的?”穆青露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打得小非头破血流,还岔了内息,二师伯只好把他背回来啦。”
段崎非伏在傅高唐背上,瞬间觉得额头聚焦了十几道目光,几乎要烧起来。暗想反正今日已彻底丢尽颜面,不如索性继续埋头作鸵鸟状。
穆静微奇道:“凭你们三个人的武功,竟被工匠打得如此狼狈?……”向傅高唐望去。傅高唐早有准备,昂头答:“做了错事么,被打自然不能还手。幸好他们只打了小非一顿,也就消气啦。”说罢竖起浓眉,瞪起大眼,直视穆静微,眨也不眨。
穆青露垂下脑袋,屏气敛息,静待爹爹训斥。不料等了一会,穆静微却不再追问,只淡淡地说:“平安回来就好。赶紧吃饭洗澡去。”
穆青露长舒一口气,悄悄向段崎非道:“等下我来看你。”傅高唐却梗着脖子闷哼一声,也不多话,背了段崎非便将他送去房中。晏采采向金桂子道:“金大哥,我去给他们安排饭菜。”金桂子点头道:“好,我带阿梨他们去准备热水。”
傅高唐安顿了段崎非,回到房中。见桌上有饭菜,胡乱塞了几口,又三下五除二扒了脏衣裳,随手拖了件罩衫披上。在木椅上坐了一晌,呆呆瞅了一阵西窗中洒落的月光,突地跳起来自言自语道:“不行,老子憋不住了。”咣地推开门,大步出去,直奔穆静微房间。
他在门前侧耳听了听,抬手“砰”推门而入。穆静微正负手站在窗前,听见动静,回头一瞥,淡淡地道:
“你终于来了。”
傅高唐一瞪眼:“你知道我要来?”
穆静微回头看他:“那么多年来,但凡你有心事,脸上必定藏不住。”
说着,他神色转为严肃:
“二哥,我问你,今日发生的风波,其实不止是踢翻漆桶挨打吧?”
傅高唐用力阖上门,道:“正好,我也想问你一件事!关窗。”
穆静微略略皱眉,抬手关了窗户:“请说。”
傅高唐大步到他面前,直直盯住他双眼,道:“今天,崎非身体突发不适。我替他把脉,无意中发现他的十四条经络竟全被人做过手脚,你是他的师父,对他再熟悉不过,你可知道这件事?”
穆静微平静地答:“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傅高唐凝视他一会,沉声道:
“一十七年来,你将崎非和天台派其余人隔绝,只独自抚养他。并且,我们每问起崎非,你总说他资质平平,无甚长进。然而,前段日子,我终于见到崎非,发现他体质罕异、禀性纯美,分明是极适宜练武的良材!但……奇怪!跟随你多年,他的武功居然始终平庸无奇……我起初还以为是你不愿教他《流光集》中高深武艺所致,谁想经历后来波折,方知另有蹊跷。”
他迈进半步,继续道:“依我所见,崎非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对露儿也能百般照顾——我和露儿切磋时,崎非在旁观看,拜你所赐,他全然不懂天台派各脉武功特性,才会因为担忧露儿安危,冲上去以身相护,结果反被我误伤!我很过意不去,就教了他倚火心法的口诀,想激发他体内纯阳真气,让他内功进展稍稍快些。谁知便是这倚火心法,将他害成今天的模样!”
穆静微移开视线,问:“你发现了甚么?”
傅高唐道:“如今他每天勤练倚火诀,体内纯阳真气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他天资极佳,又适宜倚火心法,如果能继续练下去,不出半年,内力便能超越江湖上大多数同龄人。一旦坚持练满两年,恐怕连阿桂都未必是他对手。”
穆静微冷冷地道:“你怪我多年以来耽误了他?”
傅高唐握紧双拳:“不是。你心中怀疑他身份,不愿教他武功,这种心情,我们都理解。但你不教也就罢了,却不该出手封他经脉、摧残他身体。”
穆静微道:“我如何摧残他身体?”
傅高唐忿忿道:“今日崎非挨……工匠打时,突然真气乱走,周身剧痛,几近癫狂自尽。我细细探查之下,才发现个中蹊跷。人体有十四条主经络,每条经络上都有无数要穴。然而,有人却在崎非的经络上做了手脚!”
他瞪了穆静微一眼,益发气愤,续道:
“这人在崎非每条经络上都截取了一段,并以特殊的顺序封住此段上的重要穴道,从而在每条经络中各圈出一块小小的自留地。接着,此人又在十四块自留地里灌注进自己的独门真气,这十四股真气如同看守人,只要崎非自身的内力敢壮大到一定程度,这人亲手注入的十四股真气便会一齐发动,不仅压制崎非的内力,还会啃噬他的经络,令他生不如死——这般机巧奇险的法子,除了你又有谁想得出来?”
穆静微直直站立,注视着他,目光微微闪动,却不回答。
傅高唐长叹:“老三啊……静微,十七年前你刚抱崎非回山时,我和四妹曾好几次无意中见你刺破他手指,将他和你的血滴在水中,反复查验。但滴血认亲的法子终究不靠谱,于是你日日观察崎非,看他形容举止究竟像不像你……再后来,你的疑心一天天增长,于是将他与我们隔绝,又狠下心把露儿送走,不让他们相处。你生怕他会是朱云离的儿子,所以一直不愿意教他《流光集》,你却又担心万一他真是朱云离的儿子,朱云离必不会袖手旁观放任他平庸生长……所以你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个方法,既保持崎非武功平庸,万一另有人暗中教他高明武功,你又立时就能发现端倪——你前番肯放崎非单独上路,且居然同意让露儿和他同行,恐怕也是因为有恃无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