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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奸臣txt下载     奸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章 刀锋箭镞的杀机

    徐良说的去喝酒,当然不是魁元楼清平楼这些这官显贵赏酒赏月赏美人的风雅地方,而是真正放开心怀只求sū面大醉的去处。一间统共只能摆下四张桌子的小酒肆中,此时此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桌子上两个粗瓷大碗,底下一个空酒瓮翻倒在一边,徐良正提着另一个沉甸甸的酒瓮站在那儿倒酒,底下还有另一个泥封都未除去的酒瓮。

    作为陪喝酒的,徐勋自忖酒量也还不差,可是面对徐良这和喝酒如喝水的架势,他仍韩是完全扛不住,两次茅房一去就只能浅尝辄止,变着法子在旁边相劝。然而,他的那些话却都被徐良当成了耳旁风,就只见这五十不到的老汉这次一口气又是一大碗灌下去,旋即一抹嘴脸上通红地打了个,酒嗝,嘴里终于迸出了两个字。

    “痛快!”

    “大叔!”

    徐良见徐勋这一声叫得已经有些焦躁,顿时呵呵一笑,使劲晃了晃脑袋,刚刚因为大量烈酒下肚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神又lù出了几分清明:“你不用担心我,我这许多年什么苦什么难都熬过来了,没这么不济事!你也不用说什么赔不是的话,大方向是你拿的主意,但事情是和尚去做的,他都没料到这一遭,和你有什么相干?我只是没想到,那坟里竟是空的……”

    听到徐良声音逐渐低沉,徐勋见这小酒肆的店主刚刚拿足了酒钱,这会儿不知道上哪里钻沙去了,就索xìng挪动凳子靠近了一些这才劝道:“大叔别想这么多,回头我就请托陈大人去查,若是徐劲丧心病狂,为了把事情闹大而亵渎了骸骨,或者有野兽……”

    “若不是呢?”

    话没说完就被徐良这么打断了,徐勋顿时哑口无言。从骨子里来说,尽管没见过父亲徐边但他就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所以此刻哪怕听到徐良儿子的坟墓是空的,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徐劲捣鬼,然后便是郊外出没的野兽所为,竟本能避过了另一和可能xìng。然而,在徐良的目光直视下老半晌,他终于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那也许我爹真的……”

    徐良见徐勋话没说完就捧起好久没动的酒碗一气就喝了大半碗下去,他不禁笑了缓缓地说道:“如果那空空如也的坟不是徐劲所为,也不是什么野兽肆虐,我还是会感jī徐二爷。当年要不是他,孩子就算活了回来,也许接下乘的穷苦困窘仍是会害死他,我甚至连让他读书认字都做不到。他虽是常年在外,害的那孩子在徐家被人冷落排挤,可终究是让他衣食无忧过了好些年安逸的日子。所以,徐二爷给我养了这许多年的儿子,欠他的人其实是我……”

    一口一个儿子,一口一个他,说得徐勋苦笑连连,却不想去驳斥已经半醉的徐良。见人虽是不喝酒了,嘴里却念念叨叨地说着这许多年一个人的挣扎,一个人的孤苦,一个人的无奈,他索xìng也不去劝了,只在旁边静静听着,一直浮想联翩的思绪也仿佛在这些话语中静滞了下来。

    三瓮酒喝得一干二净,两个人前前后后到后头去放松了好几回,这才彼此互相架着从小酒肆中出来,可待牵出马之后,却是谁也没有骑马上去的力气,只能就这么牵着马一步一步往回慢慢挪。这儿是北城玄武湖畔安仁街旁边的一条小巷子,比起百姓聚居的南城而言,这里附近不但空着好些百多年前富户迁去京城时空置的宅子,而且还有不少荒地,哪怕是大白天都不见有什么人。

    “真要是这么一路走回去,怕是至少一两个时辰。”徐良喝得比徐勋多,但酒量颇豪的他却反而说话还tǐng利索,“上一次这么喝还是跟和尚一块过除夕。”

    “都说舍命陪君子……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喝过。”

    徐勋使劲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看什么东西都是在那旋转,“要是再有下次,下次你喝酒,我喝水!”

    “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算什么好汉!”

    两个人歪歪斜钦地正要走出巷口,徐良却陡然听见了外头传来了一声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呼哨,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了某些久远的记忆,继而脸sè大变。他突然一把拽住了徐勋,竟一把扯下自己那匹光背马的缰绳,疾退两步在其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见那匹马嘶鸣一声就狂奔了出去,他立时俯身下来抄了一块青砖在手,听到外间传来了一记机笺声响,旋即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嘶,他就甩开徐勋,由得其靠在墙上,随即冲了出去。

    才一出巷子,果不其然,他一眼就看到自己那匹光身子马中了一箭横躺在地。见一个,提着弩弓的人倏然转头,他二话不说劈手砸出了手中青砖,旋即怒喝一声,整个人也跟着冲了过去,竟是不管不顾一拳直捣那人面门。那提着弩弓的汉子一个措手不及,虽是让开了前一块看砖,但后一拳却终究没能躲过,整个人竟是被这蓄力一拳打飞了出去。见此情景,徐良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把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具弩弓,又到那汉子身上搜出了三支箭来,四下里一看,甚至来不及去验看那汉子的死活就转身冲回小巷。

    “大叔,怎么回事……”

    “有剩客,你快走!”

    徐良不由分说就把徐勋往另一匹马上推,奈何徐勋本就骑术不甚高明,如今更是怎么都踩不上马镫,他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能把人托上马背:此时此刻,见一具仿佛是弩弓模样的东西被徐良搁着斜靠在墙边,徐勋的醉意已经被吓醒了一半,突然一把拽住了徐良。

    “大叔,你先走不然要走就一块走……”

    “都这时候了,听我的!”

    “大叔,你难道想歼在一块?你冲出去还能叫了人来,可要是我……我连马都上不去,厮杀打架也是半吊子,这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不熟悉,万一再遇到人怎么逃!”

    徐良闻言一愣随即脸庞一片赤红竟是突然拿着头往一旁的墙上使劲撞了两下,额角一时甚至撞出了鲜血来,但人却借着这股刺痛感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徐勋看着一时大愕,才想说些什么,就只见徐良抄起那弩弓装上一支箭随即就一拉缰绳二话不说上了马背,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明白了其中意思的他索xìng把心一横,使劲抓住了之后他又竭尽全力抬起了脚,几次三番之下他好不容易才够着了马镫,终于在徐良的拉拽下跨上了马背工他心里清楚,那马虽是镇守太监府的好马,鞍却只容一人,更何况他那糟糕的骑术,这一路决计坚持不住。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徐良竟是拿出一根之前那匹光身子马充作缰绳用的绳子,严严实实把两个人连腰绑在了一块,又喝令他双脚夹紧马腹抱紧自己。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多想,就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前冲力,紧跟着竟就这么疾驰了出去。

    初学骑马没几天的徐勋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风驰电掣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只觉得那道绳子勒得腰上一阵一阵地剧痛,整个人更是根本来不及去看周遭的情形。在路过前一个街口时,他注意到徐良策马一跃跳过了一处障碍,可紧跟着就有两个汉子持刀冲了出来。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破空的利响,看到迎面一人应声而倒的同时,就只见徐良抄起刚刚用过的弩弓冲另一个人砸了过去,趁着对方躲闪之际,身下坐骑竟是丝毫不减速地直冲了过去。

    对于只看过警匪枪战片的他来说,这和真刀真枪的厮杀乃是平生第一次。因而,当脱离此时的险境时,哪怕这场厮杀他根本没有出过半点力气,可仍然走出了一身冷汗。等到回过神,他才发现徐良的手臂上大约在和那刺客错身的时候被搪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正汩汩直流:还不等他思量如何紧急处理伤口,背后就传来了又一声厉响,几乎是在同时,他一下子觉得左肩一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前冲,几乎狠狠撞在了徐良身上。

    “勋儿!”

    徐良往后一看,见是一支箭深深扎在徐勋左肩,顿时惊怒交加。

    然而这和时候,他只能按捺心头焦急,竭尽全力策马前冲,待到拐弯进了前头的大石桥,他知道再不远就是南京国子监,对方决计不会冒险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马速却越发快了。

    直到在四牌楼国子监大门口停了下乘,他也不下马,就这么对那个迎上前来的门房嚷嚷道:“快去禀报祭酒章大人,就说徐七公子受了重伤,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快请他来救人!”

    眼见那门房呆愣片刻就一溜烟冲了进去,徐良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已经人事不知的徐勋下来,却唯恐那几个刺客仍不罢休,竟是径直闯进了国子监大门,发现安全了方才一屁股坐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匆匆赶来的章懋等人,他也不知道从哪生出了一个大胆念头,竟是把人往旁边一放就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章大人,这孩子为了救我中了一箭,恳请您千万设法救救他!”

    “什么?”

    章懋正在率xìng堂给人讲课,原本被人打扰很是恼怒,可听说徐勋身受重伤跑到了国子监,这才少不得出来看看。此时听见这么一番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糊涂了,但仍是立时喝了旁边一个皂隶去请最好的外伤大夫,又吩咐把人抬回自己的官廨,紧跟着还打发了人去北城兵马司上牙县和应天府各处报案。料理完这些,他才记起一旁的徐良,见其臂膀亦是鲜血直流,当即二话不说拿出随身一块白布绢递了过去示意包扎,脸却沉了下来。

    “跟我先进来,回头原原本本告诉我怎么回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因祸得福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应天府,光天化日业下竟然会有刺客横行。

    要说这话不但章懋不信,应天府尹吴雄不信,就连徐俌傅容郑强等人也是压根没法相噜的。此时此刻,当一应人等在章懋送信之后云集南京国子监,看到床面如白纸的徐勋时,一时全都面面相觑了起来。尤其当得知一旁臂膀受伤的人正是这些天流言蜚语的主角徐良,这几个大佬在彼此交换了眼色过后,脸表情就更阴沉了。

    作为东道主,章懋已经先向徐良把事情原委打听得明明白白口这会儿把众人请到前头明间里头落座,他就清了清嗓子把事情原委都解说了一遍,末了又问徐良有什么好补充的。见喝过醒酒汤的徐良显然仍未完全回过神,他方才沉声说道:“刚刚那大夫说了,若是偏了一寸,那便是心脏,决计毫无幸理;若是再深半寸,那条胳膊就废了,如今好在没有伤到经络,只休养一阵子就能恢复过来。可这事情实在是丑人听闻,这孩子虽说没进学,但素来人品高洁古道热肠,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对他不利?还有之前的流言,究竟怎么回事?”

    人品高洁?古道热肠?傅容听着这八字评语,哪怕他一直都颇为器重徐勋,此刻更多的却是一和啼笑皆非的感觉。能够得章懋的这样一句评语,士林学子谁都会削尖了脑袋争取,可徐勋竟是轻轻巧巧就得了,再加今天逃过了一劫,还真是一等一的运气。然而,一想到今天这一番差点坏了他的安排,坏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大事,他一下子又沉了脸。

    见在座众人全都看着自己,带病赶了过来的应天府尹吴雄虽是满身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发生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自当立时彻查,就由北城兵马司和元县一同去办。先头那徐劲到应天府举发的事,沈推官刚刚已经说了,以发冢定罪,绞。至于他家里那个丹门来不要脸面的母亲,一并以咆哮公堂论罪。至于流言……”

    “流言也不全是无根之木。”

    随着这句话,陈襟挑起门帘进了屋子。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只有一个锦衣卫指挥金事的名头,而是奉旨协理南京锦衣卫事,因而虽不足以和在座众人并列,但已经有了足够的话语权。此时向众人团团一揖后,他就清了清嗓子说道:“徐劲派去挖坟的那几个狗东西我都逮住了,一顿鞭子就说了实情。徐良,他几个去挖的时候,发现你儿子的棺材里确实是空的,千真万确,并不是胡诌。人我都押在锦衣卫,各位大人可以随时提审,也可以让徐劲指认。”

    都到了这个份,在座没有一个傻子,自然都明白了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事竟很可能是事实工见众人一个一个都沉默着,章懋就皱起了眉头说:“这些都是旁证工……”

    “也不尽然。”

    吴雄插了一句,见众人又都看着他,他便冲着站在旁边的沈推官示意,见沈推官拿着几份证前,有当年给徐良儿子接生过的产婆,有伺候过儿时徐勋的老仆人,有当初雇了做过坟头的帮闲,也有给徐良儿子看过病的大夫……林林总总七八份证言。见众人一一传看了,吴雄才再次开口说道:“这都是那徐劲找来的,当然,少不得会有人说他是蓄谋已久:说实话,我也是不太相信,但徐勋这身世久拖更不是办法,不如陈大人你好好查一查。”

    傅容不料想吴雄竟是轻轻巧巧把这件事推了过来,一时心中大喜,当即冲着陈禄颔首道:“吴大人这么说,你就去查查。横竖咱家不在乎他是谁的儿子,只知道这孩子忠孝仁善,又是我家那呆儿子的救命恩人。

    对了,今天这案子你也一并清查。这样天大的事不动用锦衣卫缝骑,还得什么时候用?”

    哪怕最反感锦衣卫三个字的章懋,闻听此言竟是也默认了。一直没开腔的魏国公徐俌却是在这时候看着徐良问道:“今天这刺客固然来得蹊跷,可你喝醉了酒,又怎会察觉到的?”

    “我……”徐良见在座众人都瞧着自己,他一想到那会儿的危险,本想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兜出来,但话到嘴边想起从前那些往事,他最终不得不选择了含糊其辞,“不瞒诸位大人,我出身军中世家,但不是嫡长子,所以没能承袭军职,但早年之间却练习过弓马,还跟着长辈去追剩过一次盗匪。盗匪之间常用呼哨联系,我在巷子里听到这声音,所以我提防了些,没料到后来就是弓箭……”

    怎么可能是弓箭?他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发现的分明遗留有碎裂的弩弓部件!更要紧的是,徐良就算追剩过盗匪,也不可能熟悉到这程度,除非是儿时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

    陈禄面色倏然一变,见其他众人纷纷蹙眉,他一时倒觉得徐良这糟老头子比想象中更聪明。眼见别人都还在沉吟,傅容当即一锤定音地说:“此事让陈禄细查,我看如徐良所言,多半是盗匪作祟。毕竟如今应天府大早,饥民为盗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盗匪不会平白无故光天化日下暴起伤人,必然有人勾结盗匪。徐良,你且随咱家回去。”

    闻听此言,几个一等一的大佬彼此对视了一阵,都点了点头。不多谢,众人便纷纷告辞。

    应天府一共来了吴雄徐迢和沈推官三个,自是一路;傅容倒是想把徐勋带回去,但如令人还没醒过来,章懋又开口说留下人在他的官廨养伤,他也就不强求了,只却把徐良带了走;至于徐俌,则是在出了门之后二话不说追了傅容,硬是要一路同行;不过一会儿,偌大的屋子里就已经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了章懋一个人。

    “真是无妄之灾……噜,江南风气若此,这样的少年郎多几个就好了!”

    徐勋时昏时醒,直到第三天晚方才完全清醒过来。当章懋赶了过来,他得知自己竟是在这位国子监祭酒章老先生的官廨里养伤,而且三天,他整个,人都有些迷糊了,怎么都闹不清楚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听章懋给自己解说这一场无妄之灾,他这才得知南京街面的舆论已经是在一夕之间出现了一边倒的迹象。

    这些天,他是徐良儿子的事仿佛成了铁板钉钉。可人人都在那使劲吹捧他大孝无边,什么在不明身世的情况下仍旧毅然为生父徐良挡箭,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见一般!天知道他只是中箭,什么时候挡过箭?

    徐勋带伤下水救过傅恒安的事章懋听说过,但远不及冒险偷入国子监对人当头棒喝来的让章懋欣赏。而前次皇帝将赵钦豪宅赏给了徐勋以嘉奖其孝行,补偿其未婚妻沈氏跳河,而徐勋拜受之后就转手借给了他,却是分文不取,指名给贫寒学子应乡试以及文会等等,他对这深明大义的少年郎免不了更赏识了。如今这挡箭的说法是他亲耳从徐良那听说的,也是他这个饱学大儒亲口说出去的,因而哪怕徐勋脸色还带着茫然,他却自然地将其当成了受伤昏迷太久所致。

    “好样的,老夫果然没看错你!你好好养伤,傅公公已经把你家两个小厮都派了过来,你就安安心心在老夫这儿住着。”

    “多谢章大人。”

    “谢什么,老夫不过是腾一间房子,举手之劳而已。要不是朝廷刚褒奖了一次你的孝行,此番你大义之举还该再好好褒奖褒奖,以为民间稍模才是!”

    尽掣脑袋还迷糊着,但徐勋仍是立时欠身谦逊,等到看着章懋出了屋子,瑞生一下子冲前来扑到床,那鼻子抽动一阵眼见得要哭,他赶紧屈指重重一下弹在了小家伙的脑门。

    “好了好了,先别忙着哭。

    我脑子互乱着,快把外头究竟什么情形说给我听,要详细。陶泓,瑞生说不明白的,你记得补充补充。”

    事实证明,徐勋这未雨绸缪的话绝对必要。瑞生虽是使劲吸着鼻子想止住眼泪,可终究是从小爱哭,抽抽搭搭话语一丁点连要性都没有,最后大多数时候都是陶泓在那解说。

    不愧素来好学进,陶泓的口齿极其伶俐。从当年徐良孤苦伶竹孩子病重不忍去埋,于是托付给徐边;从徐边发现孩子还有气带到外地医治好了,到返回之后却恰逢徐良因故离家,因为膝下无子一时心动就把孩子自个,抱了回去视若己出,不多时就又外出,从此杳无音信;从徐大老爷本就隐约知情,于是宗祠中借此发难,到赵钦事败后徐劲受杖怀恨在心,于是准备齐全的各色证,到派去发冢的那几个狗腿子被锦衣卫拿了扭送应天府衙……小家伙说得绘声绘色,若不是徐勋是当事者,简直觉得这就是一部狗血八点档家庭伦理剧。

    “好,这些就算了,那我给徐……大叔挡箭是怎么回事?”

    一时半会,徐勋仍然是没法改过口来,只能就这么先叫着。然而这时候,瑞生和陶泓却齐齐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瑞生才伸手来探了探徐勋的额头,又一本正经摸了自己的,末了才奇怪地说道:“少爷没发烧啊,难道是因为昏睡太久把这么要紧的事都忘记了?”

    陶泓总算是比瑞生要机灵,见徐勋脸色有些发黑,赶紧说道:“少爷,是良爷爷亲口对章祭酒说的,章祭酒又这么对魏国公傅公公郑公公吴大人等等转述,所以大伙都这么说。”

    是徐良说的!可那时候要不是徐良勇不可挡带着他逃了出来,他这一条命早就送了,徐良为什么要颠倒事实……等等,那是为了让别人将来难以质疑,是为了他在造势!

    想通了这一条,徐勋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一下子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徐良怕是真的断定自己是他当年以为病死的儿子,再加这些日子的情分和信赖,于是不遗余力把声势往再推了一把,可这样的情意实在是太重了,对于素来凡事秉持阴谋论的他来说,他直到现在,仍然不能完全相信这世界有这样的巧合。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疲惫地开口把瑞生和陶泓打发了出去,自己则靠着厚实的靠垫在那儿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响动,紧跟着,一个黑衣人影就突然敏捷地窜进了房里。才刚遭遇过刺客的他本能地想要开口叫人,可一看清楚那张脸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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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小丫头,知不知道眼下这是别人最是严防刺客的时候,这里又是堂堂南京国子监的祭酒官廨,她自己更是根本见不得光的身份,竟然敢跑到这来!

    那一瞬间,徐勋的脸sè精彩极了,可当小丫头快步冲上前来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触动了他刚刚愈合的伤口时,他到了嘴边的那一连串质问责备提醒却都吞了回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拥美在怀,尽管她并没有说一句话,可屋子里还是dàng漾着一和温情宁静。

    “你志么来的?”

    听到徐勋这声音,沈悦松开手往后头挪了挪,又擦了擦眼睛,这才抬起了头来:“是我让干娘带我攀墙进来的,没费多大劲,你这屋子后头有窗户,翻进来就走了,而且干娘正在外头看着呢。瑞生和陶泓都已经趴着睡着了,不会惊动他们,要不然我早就让干娘在灯芯里头下méng龘汗药……”

    面对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徐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只听说过有穷书生爬墙相会小姐的戏码,可什么时候听说过有小姐爬墙翻窗偷见公子的?看着沈悦那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那些惊世骇俗的行为举止,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邑欢的,不就是这小妮子的不走寻常路么?

    “笑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沈悦本能地使劲瞪了徐勋一眼,目光这才落到了他肩头那裹得厚厚的纱布上,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这天气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布背心于是慌忙侧过头去,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什么你已经死了。虽然徐大叔说你已经没事了,可我不放心,好容易才瞅着国子监这边守着的人少些了,所以就央干娘带我过来看看你:”

    “我真没事让你担心了。”

    尽管嘴上说得轻巧但沈悦削功夫翻墙还容易,但三山街到这儿本就远,她得事先在外头客栈定下房间,然后在半夜北城兵马司巡防人手增加一倍的情况下绕到国子监,然后又要在这等防守下潜入进来即便有李庆娘,却仍然是难如登天,因而听到徐勋这短短的几个字她只觉得自己这一趟都是完全值得的,脸上顿时lù出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然而徐勋端详着她这笑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那身黑sè夜行衣上。见上头尘土处处,他不禁心头一动,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一翻一看,见她右手掌心果然磨破了好几处,他立时抬起头来,却不防沈悦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别个jiāo滴滴的大小姐!我从小就和干娘练功大,这点小伤回去涂点药酒就行了!倒是你,怎么这么倒霉,好端端的又中了箭,我给你带了金创药!”

    徐勋这几日时昏时醒,但对换药隐约还有那么一点印象,甚至还记得别人提过是什么御药局的药方云云,根本不缺什么金创药。然而,见小丫头说着就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瓷瓶递了过来,他还是伸手接了。摩挲着那还带着体温的光润小瓷瓶,他见沈悦靠近自己仔仔细细地介绍着这东西如何用酒化开如何涂抹,他冷不丁探头在那红chún上轻啄了一口:“啊!”沈悦不料这时候居然会遭到突袭,等徐勋一击得逞,她这才慌忙让开,旋即恼羞成怒地骂道,“受了伤也不老实,早知道我就不这么好心了……”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猫叫声,剩下半截话顿时都堵在了嘴边,一下子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看。徐勋也醒悟到外头必然是有了人来,áng上那chuáng薄薄的衿纱被,他就绝了把人拉上来大被同眠遮掩一二的主意,再áng下,偏生这罗汉chuáng的下头是一连排的抽屉。于是最终,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大柜子。一瞬间,小丫头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动作敏捷地闪进了柜子里。

    几乎是在她躲进柜子的同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不满的呵斥声,旋即就是瑞生和陶泓惊醒过来那mímí糊糊的赔罪声,不一会儿,一个人就挑起帘子让了另一个人进了门来,却是傅容和陈禄。看到傅容还好,可一看到出身锦衣卫的陈禄,徐勋几乎是紧张到头皮发麻,所幸陈禄只是四下里一看就收回了目光,又搬了一把椅子让傅容坐下。

    “这么晚了,还劳动傅公公您来看我……”

    傅容不等徐勋说完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章懋大晚上的送信给咱家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再说了,咱家又不是两条tuǐ来的,是坐牟来的,有什么劳动的。要不是之前这老先生说到了他这就不准挪动,咱家老早就把你带回去了。你呀,跟着徐良瞎胡闹,要喝酒也节制些,好端端的遭了无妄之灾!”

    “待公公,徐大叔也是一时想不开,再说那时候要不是我这个累赘连累了他……”

    想到徐良那会儿随了他回去便满心悔恨连连请罪,这会儿又见徐勋一个劲地维护徐良,再联想到这些天的风头和各sè证据,傅容此时此刻不禁稍稍恍惚了片刻:他当初只是单纯的调查后产生怀疑,真正存着这念头还是因为欣赏徐勋为人果断大胆,又重情义,要不是萧敬一锤定音,他也不会去设计这样一场识破了就铁定惊天动地的事。然而,看这眼前的光景,就连他这始作俑者,也几乎要相信那两人真是骨肉相连的父子。

    因此,他完全没把徐勋这一番解说放在心上,只笑着摆摆手说:“你说是徐良奋不顾身救了你也好,徐良说是你给他挡了必死的一青也罢,总而言之经此一事,你们爷俩应该都想通了,至于谁救了谁,不必非得要有个结果。至于咱家今天来,是要告诉你,咱们几个南京守备和应天府尹吴雄,连带章懋这老学究,已经联名写了奏疏上去。这一趟刺杀的事,满城大索之后就发现刺客都死了,三个都不是本地人,所以只能归在徐氏长房勾结盗匪。徐劲原本是因发冢论绞,如今论斩,其母同谋,论绞,至于其父,因病重不论。”

    哪怕因这场刺杀险些丧命,徐勋也不认为徐氏长房能雇到这等拿着弩弓的刺客,因而闻听长房几乎相当于连根拔起,他在倒吸一口凉气之后,看了一眼陈禄,就沉声问道:“敢问公公,实情究竟如何?我不打算追究到底,可也不想再有下一次。”

    “实情么……”傅容斟酌片刻,就摇了摇头说,“实情就是刺客来自军中,十有**和徐良的那个侄儿脱不开关系。但如果是那样,就是因争袭爵位动用刺客,还用上了弩弓,兹事体大,这和消息报上去,必然是轩然**ō,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咱家已经用密信知会了司礼监掌印萧公公,他自然会在京城那边令东厂死盯着。

    要知道,萧公公之前虽说因赵钦的案子扭转败势,可刘健李东阳那几个老家伙没有一个,是省油灯,他如今只能隐忍些。至于南京这边,这么快结案是咱家的主意。须知魏国公不希望京城再下来人查军中事务,应天府尹吴雄希望一心对付过去这场大旱,章懋虽老学究,可也知道稳定为重,回头一定会让你息事宁人。如今的南京,经不起折腾了:”

    “多谢公公我明自了工……”

    站在傅容身后的陈禄见徐勋问归问,得知原委后答应得更爽快,顿时心生赞赏。赵钦之所以论绞,而且是决不待时,完全是因为京城中被那些清流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萧敬等人联手抓住了那张藏宝图的机会,挑唆震怒的皇帝派了叶广,旋即借着沸沸扬扬的赵钦案子直接掀翻了彭礼,继而又在京城打落了几个最咄咄逼人的清流,最后因皇帝的息事宁人方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而若是再闹出一桩因争袭而行刺的案子,届时这风龘bō一起,极可能就和前头好几位勋贵因争袭而停袭爵位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爵位谁也捞不着,而且还会牵连广大。

    听傅容又和徐勋说了一阵子话,他正打算提醒时候不早,突然注意到徐勋枕边还有一个小瓷瓶,见傅容不再说那些正事,他便好奇地伸手过去拿了起来把玩,又笑道:“看来章大人对你很不错,他那官廨统,共就没几间,竟是腾了这间屋子给你,又是好饭好菜,又是好医好药地供着你。这瓶金创药似乎不是公公送的,是外头难买到的上品,章大人哪儿寻来的?”

    徐勋怎么也没想到陈禄居然会对那个瓷瓶产生了兴趣,瞧见人拿起一瞬间,他几乎恨不得伸手去抢回来,好容易才总算是按捺住了焦躁的心绪,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章大人厚爱,我实在是受之有愧。这几天听说他常常来看我,就连厨房也都是连轴转……如今想想,从前我在国子监挑起的那些事,先是门前闹事,又是余浩大闹藏书楼,实在对他不命……”

    傅容压根不想提那些见鬼的从前,咳嗽一声就没好气地伸出手去,见陈禄讪讪地把瓷瓶递了回来,他就还给了徐勋,又站起身道:“没什么好受之有愧的,国子监那几个学官的龌龊勾当又不是假的,余浩那边章懋更是亲自去求了情,于是二十大板就了结了他闯国子监的事。说起来,赵钦倒台,章懋非但没牵连到一星半点,反而得了大义的名声。好了,咱家改日再来看你,你先休息吧。”

    坐在chuáng上的向这两人欠身道别,直到确定人已经出了屋子,徐勋才长出了一口气,可发现柜子里没动静,他想起陶泓瑞生这会儿应该都醒了,赶紧把两人叫了进来,措辞严厉地打发了他们去休息,只说有事再叫人,旋即就二话不说熄了灯。果然,随着外间窸窸窣窣了一阵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就听到自己房里传来一阵动静,不多时,一个人影就蹑手蹑脚走到了chuáng前。

    “差点没吓死我。”沈悦在柜子里闷了这许久,此时已经汗湿重衣,站在chuáng前用几乎堪比蚊子的声音轻哼道,“好啊,原来最初国子监门口的闹事也是你做的,你真不是好人。”

    “你才知道你家相公不是好人?”徐勋拉着沈悦的手,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快回去,不要再冒险到这里来了,李妈妈也尽量不要让他来。最近我这身边不比从前,应该总不会断了人。忍耐一时,等我们上京就好了。

    “谁忍不住了……”嘴里虽这么嘟囔着,但沈悦并没有什么进一步动作,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那位徐大叔让我给你捎个话,他的伤势,没什么大碍,虽说很想来看你,但如今外头物议多多,他又怕章大人看出什么端倪,所以每次只是章家官廨门外瞧瞧就走了……徐大叔也是好人来着,你就当是多了个爹,我听干娘说他在外头也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嗯,我知道……”

    见徐勋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沈悦双手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旋即才缓缓抽出手:“那我真走了,大骗子,你自个保重!”

    ps:终于铺垫完了,结果这一章成了三千八…@。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名流云集,天子旨意

    徐勋在国子监祭酒章懋官廨养伤的日子很是舒心惬意。

    章懋俸禄不高,平日生活也极其节俭清苦,而且南京大居不易,他虽有二子一孙但全都没接到身边,而是由老妻郭氏带着在兰溪务农,官廨虽是有四五间之多,但只用着老仆一人小厮一人,老仆兼厨子,小厮还兼着书童,几间屋子也往往是书房兼做起居室,厨房兼做杂物间,可谓是人尽其能物尽其用。徐勋这么一住进来,还外加了两个小厮,地方自然显得拥挤了,然而,各方送来的药材疥品菜蔬肉食等等,却让章家这一个月如同过年。

    浑然不知徐勋便是前两次国子监轩然**ō的主使,出于对这少年郎的爱惜,或者说出于一个多年为人师者的习惯,每日晚间回来探伤的时候,章懋总会没事给徐勋讲讲课。徐勋最初还只是硬着头皮听,但渐渐就品出了不同的滋味来,于是索xìng让瑞生陶泓跟在旁边。

    两个小家伙虽悟xìng不同,可在这文坛大儒的熏陶下,说话这字里行间常常能迸出几个典故成语来,认字写字就更不消说了。

    至于徐勋则更是收获巨大,能够做到国子监祭酒的多数都不是等闲人,更何况章懋教书育人几十年,这经史的底子岂可是扎实丰富可以形容的。偶尔探知章懋在福建时就支持和番国贸易解百姓困苦,他渐渐对这个最初只以为有学问却固执的老先生观感大改,有时候竟是不知不觉拿出了后世的某些历史精粹论观点与其探讨争辩。

    但凡章懋对他的论调穷实根底,他就一概归之于那个写下“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先生。随着他的出名当初送给徐迢的这副长卷已经流传了开来,只除了傅容陈禄之外其他人都以为此人已经离开南京赴任去了徐勋绝口不提,幸懋也没有办法。和徐勋一番交往下来,他觉得徐勋的经史底子虽是不足,可和和新鲜论调却闻所未闻,于是一方面归根于那位先生的教导,一方面又生出了惜才之心。

    徐勋虽是胆大包天的xìng子,可眼看章懋生活清苦却甘之如饴,学问精深却能够放下架子和自己这小字辈辩难说道,钦敬之余,也不免深幸当初自己那前后两次大闹并没有伤到这位大儒的名声。因章懋准他随意翻阅那些藏书一日他翻到架子上一本墨迹还算新鲜的诗集和文集心中一动便寻章懋说是想誊抄下来。他本是姑且试一试,却不料章懋竟二话不说就其送给了他,甚至还开口说出了一句让徐勋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的话。

    “你儿时虽说耽误了不少时光,但若是从现在开始勤学苦读,十年之内举业必定有成。”

    只徐勋实在没办法接受这好意。十年光yīn说短则短,说长则长,他这身体若是小孩子,若没有碰到之前那许多事,那他必然会一心一意设法拜这位士林大儒为师,如今却只能放弃。转眼间已是过去了一个月一老一小竟不知不觉成了忘年交,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也不知道是体质使然,还是从前在街头厮混受伤受得多了亦或是傅容请来的那几个大夫都是疗伤圣手,徐勋尽管不能剧烈运动,但手臂已经活动无碍,伤口的第一层疤更是已经落了。这一天他正在和章懋争论海运漕运的优点缺点,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章翁学识世间少有,想不到如今还有人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随着这笑声,却是魏国公徐俌走了进来。他不像傅容,这些天已经亲自来了三四回,这还是篓一次登门。见章懋行礼,他连忙还礼不迭,见chuáng上的徐勋在一旁两个小厮的搀扶下亦是要上前相见,他就摆摆手道:“不用多礼了,你大伤尚未痊愈,少动为妙。我今天来,是因为你的身世已经查清楚了,傅公公托了我来相请章翁,让我俩一道给你和徐良主持一下,也免得民间这议论没个消停。”

    “哦,都已经查消楚了?”

    章懋是国子监的掌印官,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不计其数,因而此事还是刚刚听说。见徐俌详详细细解说了这诸多缘故和证据,他就看着徐勋叹道:“没想到转瞬间竟是有这样的变故。只不过,英雄不问出身,你这般忠孝仁善,将来必有善报。魏国公回去但请告知傅公公,这事我答应了,定了日子早些通知我一声,我把亨大、待用还有张公实一并请来!”

    徐勋这些天和章懋相处时间长了,对南京城那些清流已经颇有些了解,此时自然明白章懋所说的那三个人再加上章老先生自个儿,便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和赵钦这种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不同。这四位虽说各有各的执拗毛病,但人品上头却是绝难让人挑出瑕疵,章懋这给他的面子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于是,曾经算计过章懋整整两回的他这次是真的有些诚惶诚恐了:“章大人,营动这许多大人,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忠孝仁善,本就应该好好表彰,以正风气,再兴师动众也是应该的!”

    魏国公徐俌素来交好文官,对章懋这等士林领龘袖更是执礼甚恭,因而最知道这些人是多难打交道。此时此刻见徐勋的谦逊之词被章懋不由分说一句话给打了回来,心中又是纳罕又是好笑,暗想若是自己说出之前徐勋和王世坤联手做下的那档子好事,那章懋鼻子会不会气歪了。然而,向来秉持做事需得锦上添花的他自然不会做这和得罪人的事,只笑着赞叹章翁长者风范师者仁心云云,让章老先生更加高兴了一把。

    文武都有了这样顶尖人物的出面,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张敷华等人对徐勋此前捐田让宅的两桩义举都是赞不绝口,章懋一请,他们便满口答应;至于成国公朱辅要说真心倒是不想来的,可他没两天前才被言官弹劾失职,这次生怕不lù面再被人逮着做文牵,索xìng也就答应了。反倒是傅容中了暑气在家休养,只让养子傅恒安去凑了一回热闹。

    这一日,魏国公徐俌作为同姓,自是当仁不让地在自家魏国公府的正堂领衔主持了这父子相认。眼见徐勋在徐良面前四拜行礼,他忍不住捋着胡子笑开了怀,冲着一旁的章懋笑道:“这徐良真是好福气!”

    “说得不错,如今哪怕是读书仕宦的人家,也难能调教出如此好子弟来!”章懋毫不吝惜自己的赞赏,突然又想起另一桩,脸上便lù出了叹息之sè,“只这徐勋着实是时运不济,之前未婚妻投了秦谁河,他却上沈家认下了这门亲事,日后再娶亲便是续弦,那些有女儿的好人家大多数都会心生嫌弃。唉,老夫若不是没有女儿,这个女婿却不会便宜了人!”

    章懋的直言不讳顿时弓来了四周围的一片笑声。只张敷华等人就没有这么直率了,哪怕家中真有待嫁千金的,也终究觉得徐勋只是白身,不过是一笑罢了。倒是傅恒安想起自己的妹子,眼神颇有些闪烁,暗想英雄不问出处,回头可以对父亲提一提。一大帮子人各自感慨不提的时候,这魏国公府正堂外头突然传来了总管万全的声音。

    “老爷,诸位大人,外头有京城的天使到了!是上回的孙公公,说是有旨意给徐公子!”

    此话一出,刚刚父子相认一团和气的徐良和徐勋大吃一惊不说,高朋满座的正堂上亦是一片寂静。好一会儿,作为主人的徐俌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却是立时站起身干咳一声道:“既是孙公公有旨意给徐公子,赶紧去预备香案等物!徐勋,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暮谁都没料到,所以见徐勋匆匆出门,徐良哪放得下心,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他慌忙也溜了出去。眼见得满座宾客议论纷纷,章懋就笑道:“之前销结那桩盗匪案的时候,我就和魏国公吴大人几个联名奏过徐勋的事迹,想必是皇上也打算再次褒奖他的忠孝,必然是好事无疑!”

    尽管还有不少人心里犯嘀岵,但牵懋都这么说了,魏国公徐俌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忧惧的表情,众人自然是有的打哈哈陛和,有的悄悄交头接耳只直到外间万全再次来报,说是万事俱备,一应人等方才在魏国公徐俌的领衔下出门相迎。对于才经历过赵钦之案的南京官场来说,此来的司礼监写字孙彬已经是老相识了。

    可越是如此,对于这人龘大热天的接连在京城南京之间跑了两次,人们就越是叹为观止。然而,当旨意展开朗读过之后,众人就全呆了。

    “奉天承运皇帝,诌曰:应天府江宁县太平里人氏徐勋,忠孝仁善,敏而好学。前有捐田修水利贡院,只为寻养父下落之举;后有让赏于士林清贫学子,一心为正风气之行。恰昔旧亲族不肖勾结盗匪,勋又tǐng身护其生父,孝行可嘉。朝廷用人选才,贤良品德为上,兹授徐勋勋卫散骑舍人,奉诌后与父徐良即刻进京,钦此。”

    勋卫散骑舍人?就算是褒奖,怎会刿的这么一个头衔?@。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眼见徐勋叩头接旨,周围的官员们却是忍不住窃窃sī语了起来。尤其是徐俌惊愕更甚,他是大明朝顶尖的勋贵之一,当然知道这勋卫散骑舍人的官职起于太祖年间,封的素来是公侯伯的嫡次子,但之后授官渐滥,只要勋贵为子弟请封,十有**都能得到,而这也是为嫡长子之外的其他诸子请封军职之前的一道必须程序。然而,这和徐勋有什么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徐勋领旨起身,却是同样惶huò地对笑容可掬的剁彬问道:“孙公公,恕小子愚昧,这旨意……”

    仿佛是有意想让众人都听到,羽彬的声音很不小:“哎呀,说起来也是耳得很,南京城魏国公等诸位大人的奏折送到京城,司礼监萧公公转呈皇上的时候,恰逢太子亲手给皇上进了一碗羹汤,皇上正称赞太子仁孝呢,结果就听到了徐公子的孝行,自然为之大悦。”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好些人点了点头,暗道原来如此。只有章懋皱着眉头问道:“朝廷褒奖忠孝仁善,素来有选优拔庚生,亦或是国子监生,怎会突然授勋卫散骑舍人?”

    “咱家那会儿不在,这就不知道了。”孙彬为难地皱了皱眉,随即就语带猜测地说,“不过,殿然那会儿太子殿下正在营边,兴许是……太子随口一提?”

    这时候,哪怕就连魏国公徐俌也释然了。当今弘治皇帝最宠张皇后,于是张家一门二侯贵不可言,更不要说视若珍宝的太子了。据说太子奇思怪想极多要真是这位主儿一时起意随口说说,这道旨意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即便如此,因为这么一道旨意,原本今日与会不过是凑个热闹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叹为观止,几乎人人都在议论徐勋的好运气。

    直到众人渐渐散去,孙彬方才辞了魏国公出来,出门上车之际见徐勋和徐良都在一旁等候他就索xìng叫了两人一同上车。一关上车门,见徐勋熟门熟路奉上了一封银子,他一愕之后就笑眯眯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揣在怀里。他只是司礼监写字,还远远莫不上很有品级的太监当然不能借着这趟宣旨刮地皮,但略有收获也算没白跑这一趟:“徐勋,你可真是好福气萧公公为了你这桩事情,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工夫你可不要让萧公公失望!”

    尽宝孙彬半道上放了徐勋和徐良下来就马不停蹄赶回京,可单单是那一句“不要让萧公公失望……”就足够意味深长了。徐勋毕竟在傅容的那幢藏书楼里囫囵吞枣翻完了《大明会典》中最关键的那些卷目,所以当然确定勋卫散骑舍人这个衔头决计不是皇帝凭空赏下来的,京城里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至少婉转对皇帝提了徐良的出身,或者用了其他隐蔽小手段。

    而当他见到因过了暑气,已经在病褐上躺了好几天的傅容时,傅容甚至都没问孙彬是怎么说的,就斜倚在那靠枕上有气无力地说道:“萧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几度沉浮却能不离中枢,自然和咱家这等急流勇退的不同,他要的应该不单单是自个,而且还有子辈剁辈的荣华,记住,是荣华而不是富贵。他的家族大下头侄儿再加上侄剁等等就有不下十个……”其中甚至还有一个举人一个秀才,据说两人课业不错,指不定将来就能中进士。至于宫里记在他名下的那些子辈孙辈,怕不得好几十个,在太子身边也有两个,但没有一个真正得太子喜爱的。

    见徐勋lù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傅容随手拿起额头上敷的那条凉毛巾,示意陈禄给自己去换一换,又咳嗽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太子出阁读书已经多年了,但东宫的师傅一年到头就见不了太子几次口据咱家所知,太子无心读书,对舞刀弄枪感兴趣,对游乐嬉闹也感兴趣,对出宫更感兴趣,可对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大臣们却最反感。他身边随shì的那几个,太监里头,正经从内书堂出来的没几个,所以他对萧公公虽还敬重,可亲近就远远提不上了。”

    “咱家觉得,萧公公看中的应该是你这大胆却缜密的xìng子,还有曾经在市井厮混多年的经历,再加上那么个出身,所以指望你能把太子的心拉回来,若是再能让太子有些长进,那时候皇上自然会把功劳记在他头上。另外,这旨意还没到之前,咱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萧公公把你昔日胡闹的勾当和险些丧命之后痛改前非的事都对皇上言明了,于晃皇上才会下了这匪夷所思的旨意,这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是皇上心许的一点。你爹徐良的爵位能不能拿到手,都是着落在你的身上!”

    这一重一重的关节说得徐勋瞪目结舌。毕竟,他只能根据那一条一条的线索去臆测判断,哪及得上傅容根本就是熟知萧敬的经历秉xìng。斜睨了一旁容sè更震惊的徐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过陈禄递来的凉毛巾给傅容敷在了头上。

    “傅公公缘何对我说得这么透彻?”

    傅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然反问道:“徐勋,咱家对你可是不错?”

    见徐勋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他便莞尔笑道:“萧公公把你召入京城去,成就成了,他少不了功劳,但若是不成也无伤大雅,甚至可以推在咱家所荐非人身上:但咱家不同。咱家虽说比他年纪还小些,可这身子已经老迈了,也不会知道能挣命几年,而恒安那xìng子虽说比从前好多了,可要迎门当户却仍有不足,这傅家需要人扶持:陈禄倒是可以照应,但他也没有别的奥援,所以咱家会帮你,但也不是没有条件的。”

    他强撑着坐直了身子,两眼直视看着徐勋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你真的得势坐稳了,有你一日,照应恒安和瑾儿一日,保证陈禄依旧能管着南京锦衣卫,你可能做到?”

    徐勋原本想说几句谦逊之类的话,可是,对着傅容那赤luǒluǒ的目光他最终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公公但请放心。”

    “好!”

    傅容冲着陈禄使了个,眼sè见陈禄上前把徐勋搀扶了起来,他这才又靠了回去,懒懒地说:“你就这么去京城,那是被人生吞活录了都不知道。上次在藏书楼里引你看《大明会典》的那个老仆你可还记得,他叫木怀恩,因为仰慕成化年间的怀公公,于是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咱家对此人有大恩,所以他虽学识相当渊博,所以仍屈身为仆。另外,教引瑞生礼仪的京不乐是咱家的徒弟,他对朝堂宫里的人事等等精熟得很,曾经替咱家整理来往京城文犊。这两个人都给你。然后,咱家再给你八个精壮护卫,从此之后,他们都是你的人。至于瑞生,咱家已经和萧公公说定了,到时候他会直接把瑞生收下,不虞这小家伙在宫里受欺负……”

    这一交待就是整整一个时辰,等到徐勋和徐勋告退,待容一气喝了半盏热茶,随即歇息了好一阵子,才看着陈禄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过厚爱了?”

    “公公做事,必有深意。

    “少拍马屁了!”傅容嗤笑一声,见陈禄又亲手取下毛巾去一旁的铜盆中重新拧了一遍来敷上,他这才叹道,“我知道你要问,既是把这许多一并都赌上去了,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刚刚恒安说的,把瑾儿许配给他。说实话,我曾经这么想过,但后来他和徐良的这层关系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瑾儿因为有人嚼舌头一气就撵走了一个伺候了她六年的丫头,我就绝了这主意。这丫头太傲,和徐勋这等聪明人搭不到一块去,与其日后怨偶,还不如就此作罢。就比如咱家当初差点想把他送进宫里内书堂……咳,这些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少做为妙。”

    “可公公对谨儿好好说说利害,她应该命……”

    “她?她看着风风火火,主意大着呢,还不如挑个能够顺她心意的,平平淡淡过晃那一辈子算完。”

    傅容摆了摆手示意陈禄不用再说,旋即就正sè说道:“要不是徐勋这小子骨子里还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也不会一口气赌上去。你手掌锦衣卫,可不要告诉我说,这一次他和徐良的这风bō闹得这么大,就只是徐家长房的那母子俩在发疯?他既然能舍弃那些田地去找他爹的下落,这次就不会这么任人摆布,这一场风bō何尝不是希望他老子徐边出现。只可惜,徐边看来是真的死了,而他们兴许是真的父子,再加上徐良又是豁出去救人,又是死命给他造势,这才真正打动了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付出多少收获多少!

    傅容这一句话没说出来,但陈禄当然能想到。而外头离开傅容房间的徐勋,心里亦是转着这念头。在走到傅府僻静处的时候,趁着四面无人,他竟突然停住脚步,不等徐良反应就大力抱了抱他,好一会儿才松开。即便如此,徐良仍旧给吓得不轻,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

    “爹,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对你呃……谢谢!”

    徐良这才反应过来,见徐勋舍笑看着他,周遭又没有外人,他方才不自然地说道:“谢什么……”要说都是我连累了你。那呼哨声我实在是太熟悉了,我继祖母嫁进来的时候,身边曾经有定襄伯府陪嫁过来的四个家将,我年少时还偷学过他们的战阵武艺。他们常用这样的呼哨彼此知会丸敌,这次来的少说也是徒子徒孙了。所以……”

    “哪有当爹的时儿子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徐勋笑呵呵地打断了徐良的话,旋即才自然地搀扶着徐良的胳膊说,“总而言之,这笔账我们先记着,等到了京城再算!”

    听着徐勋这一席话中深深的自信,徐良忍不住又愣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被徐勋搀扶着走了许久,他才lù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不觉往徐勋的身上靠了靠,心里又是温暖又是熨帖。

    有儿子的感觉……真好!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徐勋启程赴京的日子。徐迢倒是想送两个人再表示表示亲近,可看到待容一口气给徐勋拨了八个护卫,要和徐勋等人同行赴京城看望定国公徐永宁的王世坤也送了徐勋一对小厮,他就打消了原本的主意,改而忍痛送了一百两程仪。至于待容除了事先说好的人之外,又让徐勋捎带了许多打点京城诸位大挡的礼物之外,额外还赠了一千两盘缠。而章懋则仍是师长本sè,馈赠了徐勋整整一箱子的书,此外则是亲手写的君子十诫,还让徐勋捎带了一封给北京国子监祭酒谢释的sī信。

    因妻子的缘故对小舅子颇为眷顾的魏国公徐俌这一天也亲自送到了码头。对于自个,的庶出四子徐叙,他倒并不在意,对王世坤却严严实实嘱咐了一番,反而对徐勋好不热络亲近。不但是说话客气,他甚至一出手就送了徐勋六百两程仪,让王世坤也吃了一惊。还不等启程,他就拉着徐勋悄悄嘀咕开了工“徐勋,你可是好本事,能让我那只进不出的姐夫这样大出血。我这次去京城,我老爹给了我三百两银子,我大姐另外贴补了我七百两,总共就是一千。虽不能阔绰,可也总算是差不多够了:可你知不知道,我那姐夫给了我那便宜外甥徐叙多少?三百两!”

    王世坤做了个极其夸张的手势,随即挤眉弄眼地说,“他让徐叙特意去京城看望那位定国公,买的那些药材礼物,统共加在一块也不超过二百两,可送你一个人的程仪就六百两了!也不知道我那外甥这会儿是不是恨得牙痒痒想吐血,他的待遇还不如船上的那批货呢!”

    徐勋当然知道徐俌这大手笔走出于提早的伏笔,笑着应付过了王世坤,便走到自个那条大船前,对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的吴守正好一番感谢,让这仁和的大财主眉开眼笑。

    虽说雇下这一条大船送徐勋进京破费不少,但作为攀上了南京守备傅容的代价,这点小钱算得了什么!

    ps:第二更四千字。本月已经过半了,我这儿正好出发去京城。要是看出第二张月票来,有劳诸位轻轻一点给俺添上一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运河上的买路钱

    为了在途中捎带上沈悦,徐勋先是对王世坤说这么多人一条船不便,魏国公府包了一条大船下来,而他则是让吴守正另找了一条船,除了几个要紧的船工水手,其他都换上了慧通手下那些人,因而沈悦一行三人在慧通护送下夜晚从高邮悄悄上船时,自然毫无惊动。李庆娘和如意充作了前来投声徐良的慧通找来的仆fù丫头,小丫头却一身男装打扮,没两天满船人就都知道了徐良这外甥从小被家里充作女儿养,竟落下了一个娘娘腔的名声。

    这会儿已经是夏末,贯穿南北的运河自然是分外繁忙。大大阳底下,就只见河面上漕船客船往来不绝。尽管如今这时节不是开春运河刚刚解冻的时候,但个别淤塞亦或是逆风逆水的地方,仍不免要纤夫拉船方才能够前行,再加上沿路各处钞关等等,若是没有门路的商户,把南货贩到北边这一路的买路费,简直比一船货的货值要高出好几倍。

    自从江都一路往北,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徐勋屈指数数,过的关卡就有六七处。要不是前头那艘船桂着魏国公鹿旗子,没人敢上船盘查,这一路还要更慢。可看着岸上那一队光着膀子下头只穿一条缅裆kù的十几个赤脚纤夫,徐勋就什么抱怨都没了。

    沈悦起初还有兴致趴在舷窗上看两岸风光,但十几天下来也是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了。尤其是那些从后头看去几乎是一丝不柱的纤夫,她更是连瞧一眼都不敢。这会儿见徐勋专心致志只往那边瞧,她忍不住嗔道:“喂,你都看老半天了,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没看什么,我只是想,这大热的天,着实辛苦了他们。”

    “也是,咱们走了这一个月,少说雇过三趟纤夫了,真难为了他们大太阳底下光脚拉纤。回头给钱的时候,你不妨多给他们两个。”小丫头看归不敢看,但自个在这船上就已经热得火烧火燎,绿豆百合汤等等就没断过,想想人家在下头拉纤挣命,立时连连点头,随即又蹙紧了眉头道.“听说从天津卫到通州的那一程更不好走,逆风逆水,一个不好就要五天。”

    “若单单是咱们这些人,不会走得这么慢,但好容易走一趟北京,这底舱里头不压上满满的货,那也就太亏了。那会儿在南京码头上装船的时候,魏国公府那条船上正经备办的各sè礼物也就是几箱子,但丝绸杂货等等少说也有几十箱,说起来重量不下于那些五百石的漕船,怎么可能走得快?”

    沈悦小小年纪就知道把sī房钱拿出去给李庆娘开米行,这一趟去京城方才按着徐勋的嘱咐把米行转给了徐迢照应,可见骨子里是多精明的人。虽说算盘不在手边,可她伸手往虚空里这么一拨,眼睛就一时大亮,立刻死死盯着徐勋不放。

    “大骗子,你别单单说魏国公,你这一船难道就没夹带什么东西?”

    “当然带了。”

    徐勋狡黠地嘿然一笑,却是故作高深就这么打住,见小丫头恨得牙痒痒的,死缠烂打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没有带布匹绢帛之类的物事,而是一批不怎么显眼的小玩意,吃水没那么深,所以要不是魏国公府那条船实在是太慢,我们这一路原该要快一些的。”

    “那你究竟带了什么?”

    见沈悦瞪着自己满脸不可思议,徐勋这才解说道:“我一共只带了好些做工奇巧的竹木玩意儿,加在一块也不值几个钱。值钱的东西是有,但都是傅公公送人的,我都存在魏国公鹿那条船了,那边护卫多,再加上傅公公的人还有两个护卫在那儿,不怕有人惦记。但这些上头,是南京士林名流,例如章大司成,还有张敷华他们几个新作的诗词名句,按照原本刻好的,当初我提前了一个月,还多付了银子方才定制妥当,带到京城送人正相得宜。”

    “人家送礼送丝绸,你却送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沈悦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可下一刻就陡然醒悟了过来,当即指着徐勋叫嚷道,“你这个大骗子,你这是给南京城那些老先生们造势,也是用他们给你造势!你真滑头!”

    “多谢娘子夸奖!”

    徐勋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丝毫不在意沈悦又是叫自己大骗子,又是说自己滑头:“那些喜爱钱物的公公大人们,傅公公把礼物都给我备办了齐全,至于有些文官,落下了不送实在不大好。既然如此,礼轻情意重,我送上一个刻着牵翁诗词的笔筒,可不是最合适的?”

    上层靠近船头的舱房中,这一双小儿女正在斗嘴;同一层靠近船尾的舱房中,两个多年的老友亦是在那儿chún枪舌剑。徐良和慧通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因而即便慧通对徐勋已经近乎于心悦诚服,仍然免不了掏心掏肺地劝解徐良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云云,结果这么一晚,徐良免不了就想起了那一座被挖了的坟,当即脸上就黑了,一时竟翻起了旧账。

    “我怎么知道徐劲竟是个疯子,居然能把事情做到这份上!”慧通被这么一说,脸上有些柱不下来,当即一拍桌子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爷俩好,长房那几个人留着,有朝一日铁定会成了祸害,还不如用这个绝户计一块除了,傅公公一怒,他们没一个能有好下场。这是意外,意外你知不知道?再说了,要不是这么个意外,你能像眼下这么心里舒坦?”

    “我怎么舒坦了,我儿子的,川……”徐勋的半截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口,一时恼羞成怒地冷笑道,“要不是出现这样的巧合,看我不找你算账!”

    “这就是了,坏事办好事,要不是发现那具棺材空空如也,你们就算是父子相认了,彼此心里头也会都留下芥蒂。如今可好,全都结了,要说你应该好好谢谢我才是!”得理不饶人的慧通见徐良强自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冷不丁又重重一拍桌子道,“要说吃亏的是我才对!按辈分那小子怎么也该叫我一声伯父的,结果倒好,老子上次好心办坏事,还给他低三下四地赔罪,这世道真是倒过来了!”

    “谁让你险些坏了他的大事?”徐良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这才扭过了头来,“我可告诉你,到了京城也和从前的规矩一样,你给我让手底下的那些小喽啰老实些,别以为到了京城就能求起来。以前认识你的人还不少,哪怕风声早就过去,哪怕西厂日后真的要重开,你也不是那么轻轻巧巧就能洗干净案底的。

    “这话不用你说,要不是为了这个想当初我早就选了那小子给我的另一条路,跟着叶广去跑tuǐ干事算完!”慧通没好气地抄起茶盏一口气喝干了,这才喇嘴一笑道,“就算真的要翻身复出,不捞一个比总旗大的官,老子还真不屑去干!”

    两头说得正热闹的时候,船上各处的人突然只觉得船身一震,继而竟是缓缓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人就都出了舱房。倚着栏杆的徐勋探头一看,却只见前方又是一处税关,十几个税丁不由分说拦了好些船下来,其中不少甚至是官船。眼见暂时动不得,徐勋正暗自思量怎么回事,等了许久,前头那艘船便搭了长长的船板过来,说是王公子请他去叙话。

    这一路上徐勋原本还担心王世坤耐不住xìng子要过来,岂料这位魏国公的小舅子竟是在这最是平稳的漕河上犯了晕船,头几天吐得昏天黑地,现如今才逐渐好些,可还是不能随便挪动。此时此刻,被人放在躺椅上抬到船头的王世坤见徐勋稳稳当当走在那晃晃悠悠的船板上,不一会儿就跳到了船尾快步走来,他一时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这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凭什么你生龙活虎什么事没有,我就得在舱房里直哼哼?”

    恶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后,见徐勋笑吟吟地递过了一袋腌渍梅,他方才不情不愿接过嚼了一颗,继而就沉下脸说道:“我刚刚使人去问过了,前头临清关的税监杜公公据说和建宁侯张鹤龄有些交情,因此得了皇后娘娘青眼,这才谋到了这个位子。他新官初来乍到铁面无sī,谁的面子都不卖,船料和货税都是随他一口断定,没一个夹带的能逃过去。前头已经被挡了好几艘官船了,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船料和货税应该是多少?”

    “真按照规矩,顶多几十两足够了,怕就怕那死太监他子大开。!”王世坤这一趟京师之行是好不容易才和大姐争取来的,这会儿往日的纨侉派头竟是都收了起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却又说道,“要紧的是这临清地面上魏国公府影响有限,还不能闹大。”

    徐勋沉吟了片刻,随即就开口说道:“这样,你先让人去打探打探前方几艘官船都有些什么人。等过关的时候,你和四公子不要出面,我去应付。”

    同行的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这会儿也跟了出来,听徐勋竟是这么说,他眉头一挑便上前说道:“若是徐兄应付不下来,那又如何?”

    “应付不下来就应付不下来,到时候说不得把姐夫的名头亮出去再说了。”王世坤二话不说挡在了前头,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叙道,“要不,叙哥你去走一趟?”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徐叙仿佛是毫不在意地一笑,就这么转身出了舱房。他一个公府庶子前程有限,若不是刻意和王世坤交好,只怕这一趟上京的差事根本轮不到他,只看父亲给的开销就已经很明白了。既如此,且由得徐勋去折腾,事有不成,看这小子还怎么说嘴!@。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上)

    舱房之中,徐勋把玩着手里那个虽不是出自于巧匠,但也颇用了些手艺的笔筒,好半晌才等到了舱门开合的声音。知道是自己要见的人来了,他就转过身来看着京不乐,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问道:“京公公,对这临清钞关的税监杜锦杜公公,你知道多少?”

    自从宣德年间设钞关开始,这些关卡就在大明朝的丢地上落地开花一般繁衍生息了起来,虽说屡有增减,但总体来说是减了数量增了税额,尤其是这税收任务都是上头定下来的额度,而征税多少全凭货值,货随多少全凭税监的一张利口,因而哪怕是达官显贵的船,在过钞关时也得看各方面关系能否打点周全。

    按照如今的规矩,各家钞关都只是征收船料,而临清钞关却还征收货税,这一等一的肥缺自然向来就是无数人削尖脑袋也想谋到的。在这钞关上,户部派主事,都察院派御史,宫中则是委派中官,三方制衡,有的时候东风连同南风压倒了西风,有的时候南风连同西风压倒了东风。而在如今弘治朝这中官素来得小心谨慎做人的时候,新来三个月的钞关太监杜锦却和自己的两个旧同僚相处融洽得仿佛水**融,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其让人纳罕的事。

    就好比如今这最热的天气,他带着几个亲信坐镇运河之上,一船一船亲自查看,若有夹带的立时重罚不殆。偏生他这数字都定得并不离谱,堪堪在人的心理承受底线之上,一时商旅也只得自认倒霉。至于那任主事和刘御史已经见惯了他的死要钱架势,可绩是大家的,错处是杜锦一个的,而且人家手里提早就扣着他们的把柄,又是官民贫富一视同仁,两人跟着晒了大半个月的太阳,现如今已经连痱子都捂了出来,今天竟是谁也不肯出来吃这苦头。

    从京不乐口中打探得知了最要紧的讯息,比如杜锦出自何人名下,徐勋又让瑞生用了一串铜钱,轻轻巧巧从一个皂隶的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其他边角消息。当然这也不全是因为钱的缘故,若不是他这两艘船,前头一艘柱着魏国公府的旗子,那皂隶哪里会这么容易开口。此刻详详细细解说了这些,得了赏钱的那皂隶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左右看了看又凑近了徐勋一些。

    “还有一件事知会公子一声,杜公公当初在宫里时是御用监奉御,据说在银钱上头很有一手,所以此番才下了临清钞关来。这初来乍到才三个月,那些账簿就理得一干二净,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钦服的。这前些天也有几趟贵人的船经过,硬是不肯明白交税的,碰了个灰头土脸不说,还吃他一个本子递到了御前弹劾,所以能不犯拧,还是不犯拧的好。刚刚有一位巡按江西的御史老爷.位浙江都司的军爷,结果那位号称两袖清风的却在船上搭了十五六个人,个个另收了船钱两千文,却还叫嚣要弹劾杜公公,杜公公直接把船都扣了。另一位夹带了不少违禁的器物,可说话软和,公公也才眼开眼闭扣了他一百五十两意思意思。”

    前后的消息加在一块判断,徐勋就知道杜锦是吃软不吃硬的嘴脸,而且在宫中有些理财的名头,并不是单纯刮地皮,心里就有了数月,暗想之前对慧通的那些布置应当差不离。当他由于又额外花出去那一二百铜钱,因而带着瑞生插队进入了那搭起来的棚子里时,原以为必然会看到一个高居主位神情倨傲的中贵大挡,谁知道却只有一个坐在简易杉木书桌前把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的魁梧汊子。

    “公公,这位是徐公子……”””

    带路的那皂隶轻唤了一声,坐在那儿的杜锦方才头也不抬地说道:“是魏国公府的人来了?想不到这暑气还没过去,魏国公府居然还会有贵人上京。既是勋贵公府,咱家也不想无故上船查看。船上所带何物,价值几何,你先直说。

    “船上只是些不值钱的纠木玩意。”

    听到这一句话,伏案疾书的杜锦一下子抬起了头,顿时露出了那高高的鹰钩鼻和炯炯目光。他皱眉看了徐勋好半晌,本待要发火的表情却须臾就缓和了下来:“尊驾就是魏国公府的徐四公子?”

    “公公认错人了,我这条船不过是正巧和魏国公府的四公子和舅爷王公子那条船同行,可巧王公子犯了晕船,所以才把这过税关的事交给了我办理。”见杜锦虽是脸色不变,但神情立时就冷了下来,徐勋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拱了拱手道,“还请公公看在魏国公府的面上…………”

    徐勋说话虽客气,但在杜锦听来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魏国公鹿的那两个主子摆架子不下来就罢了,至少总得打发一个总管或管事来和他打交道,随便差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算怎么回事?因而,瞅着眼前这自陈和魏国公府那条船同行的年轻人,他眼珠子一转便打定了主意。

    “左一个情面右一个情面,若这天底下都是看情面做事,万岁爷的钞关设着还有什么用!来人呐!……杜锦高喝一声就站起身来,见两个年轻的小宦官立时赶了进来,他便一把扯过的一旁椅子上搭着的那件青色大氅往身上一系,沉声说道,“随咱家上船验看!”

    一旁跟着徐勋过来的瑞生见着这一暮,已经是惊呆了。直到这一应人等竟是丝毫不理会他主仆二人,径直就往外头走,他方才极度不安地拉扯了一下徐勋的袖子道:“少爷,这下怎么好,他们要上船…………”

    “怕什么!”徐勋笑吟吟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就是要他去!”

    杜锦办事自是雷厉风行,等徐勋赶回自己那船停泊地点的时候却只见杜锦已经带着三四个人上去。眼见船上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架势,他却根本不急足足在船下又等了片刻直到船上那凌乱的声音倏忽间消失了,随即就是静寂一片,他这才招呼了瑞生不紧不慢上船。

    果然,才进头里那间舱房,他就看到徐良正满面怒色地瞪着杜锦,地上一个箱子已经打翻了,几个竹木笔筒滚落在地,而一旁一张供桌上,那威放着一个黄绫卷轴的架子也已经有些歪钦。角落里,李庆娘和如意的背后不是低头做规规矩矩状的沈悦还有谁?

    “杜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杜锦怎么都没想到,本以为拿着后一艘船做震慑一下前头那艘魏国公府的船,也好向这临清钞关再次显摆显摆自己的铁面无私,没想到竟然一脚踢在了铁板上。要不是他注意到了那供桌上不同寻常的黄绫卷轴,怕是今次就要招惹大官司了。即便如此,眼见得徐勋主仆俩进来,他仍是最快时间打点好了脸上表情,非但没有陪个笑脸,反而脸色更阴沉了。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皇上加圣旨,尔等竟然敢这样怠慢就大喇喇地放在这儿?”

    “皇上的圣旨我自然不敢怠慢,放在外头的乃是刿皮,真正的自然早就收在箱底珍藏了。只是给杜公公这么带人一折腾,是不是真的损伤到了,那就说不好了。”见社锦的脸一下子僵了,徐勋又抢在其开口之前似笑非笑地说,“至于把这卷黄绫供在这儿,原是此番在南京接旨的时候,司礼监写字孙公公告诫的,说是运河过钞关验看的时候,有这个就不虞有人乱翻乱动。我还以为孙公公杞人忧天,不想却是真的。”

    司礼监写字?孙公公?是司礼监掌印太生萧敬的干孙子孙彬!

    杜锦倒吸一口凉气,可今次把人得罪狠了,他知道自己万不能就这么退缩,当即哂然笑道:“原来是孙公公去传的旨。既如此,倒是咱家孟浪了。但临清钞关查验往来货船商船客船,职责所在,咱家不得不尽忠职守,历来奉诌上京的老大人们,在这儿也是要盘查的。来啊,把东西收拾好了,一间一间舱房好好验看!”

    “公公请便。”

    见徐勋笑容可掬地轻轻颔首,竟是有恃无恐,杜锦只觉得心里陡然生出了一和不好的预感。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环视一眼这间屋子,知道刚刚一到就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断然查不出更多的东西,索性带着人扭头就走,打算到其他屋子里去仔仔细细查一遍,哪怕一丁点蛛丝马迹,也足够他过了这一关。

    杜锦前脚一走,徐良顿时忍不住了,三两步走到徐勋月边,正要询问什么,他就发觉有人在拽他的袖子,扭头一看却是如意。见如意指了指李庆娘背后的沈悦,而小丫头正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他就更奇怪了,但还是依言走了回去。

    “徐大叔,别为这大骗子担心了,他刚刚才告诉我,咱们的船什么好货都没带,只带了几箱子各色竹木制品,一箱扇子一箱笔筒,还有两箱子竹木摆件,那死太监肯定白跑一趟!”

    徐良分明记得上船的时候,金六还对他抱怨说那几个箱子死沉死,沉,本以为是什么珍玩,可结果竟然这么出乎人意秤。看看眼睛闪亮的小丫头,他又回头瞅了一眼徐勋,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那番火简直是白发了,顿时没好气地走回徐勋旁边,二话不说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以后有安排早说,我都快给你吓死了!”

    “爹,骗着自己人才是演戏不是么?”徐勋笑呵呵地挤了挤眼睛,但随即便加了一句让徐良脸色完全黑下来的话,“你要怪也该去怪和尚,他可是知情者,再说了,那些箱子里头的东西还是我提早两个月托了他去置办平来的。至于其他要紧东西,也是早先他挪到前头魏国公府那条船上去的。

    船舱中,正笑眯眯看着杜锦带人翻检的慧通突然使劲打了个喷嚏,随即方才得意地嘟嘻道:“徐八,跟着你这宝贝儿子干活,真痛快!”

第一百二十七章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下)

    当杜锦一无所获地回到船头舱房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这条船是吴守正特意挑的新船,木香尚未完全散去,更不要游有什么可暗藏玄机的暗格等等,四处都是整整齐齐一览无余的房间,杜锦甚至让人打开了其中一个装着仆fù衣裳的衣箱,又让人掂量了其他几个衣箱的重量,可仍然是一无所获。到了这份上,他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是被人yīn了,因而当再次见到笑容可掬的徐勋时,他竟是满腹郁气发不出来。

    “徐公子年纪轻轻,果然不同凡响。咱家错就错在不该只注意到魏国公府,而只以为你是小角sè。嘿,能够让孙公公传旨上京的人,怎么会是小角sè?”

    “杜公公过奖了。”徐勋拱了拱手,这才满脸诚恳地说,“和魏国公鹿相比,小子实在是不值一提。和那些奉诌上京的老大人们相比,我这趟上京也不过是刿了个勋卫的闲职,所以真的是没有能力置办那些值钱的货物,就只能办了那么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预备送人。

    拿那些一两银子能拉上一大车的破烂玩意上京送人!这小子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杜锦听着这话,几乎有一和吐血的冲动。可下一刻,他就一下子捕捉到了之前差点遗漏的一个字眼。勋卫?他没听错吧,这历来只有勋贵子弟在刿军职前会得到的名义职衔,怎么会给眼前的小子,而且还是萧敬的干孙子孙彬亲自跑了一趟若是这趟事情后头真是萧呃……”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几起几落,始终是老辣独到,曾经连寿宁侯张鹤龄也敢在陪审时毫不宽贷,更何况只是他这么个小角sè?

    想到这里,杜锦那倨傲渐渐全都丢到爪哇国了。形势比人强,他刚刚这雷厉风行要是真抓到什么把柄也就罢了,可如今是大败亏输,就不能再这么硬扛着。于是,他一直死板着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要说咱家在这运河上头查验虽说才几个月,可上京的官员前前后后少说也有几十个,但凡能雇得起船的,少说也会夹带无数财货,如徐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咱家还是头一次瞧见刚刚若是有失礼的地方……”……”

    杜锦这话说得连自己都不相侣,可他偏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说。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人接上了。

    “杜公公尽忠职守,哪里话得上失礼二字?至于翻检乱了的东西,回头我让人好好收拾就是。谁都知道,这大明朝最难当的就是钞关上头,严了人家要弹劾你严苛敛财,松了却完不成这一年定下的额度。大热天顶着烈日忙碌,杜公公也着实是辛苦了。”

    刚刚一下子沉到谷底,这会儿又突然被人一下子捧到了天上,纵使杜锦聪明绝顶,这会儿也已经有些糊漆了。然而,如今的他要的就只是对方放下此事不追究,至少是此时不要在面子上闹开来,否则这三个月一直不得不“配合”他的任主事和刘御史必定会打蛇随棍上,反咬他一口。因而他哪怕像喉咙口吞了个苍蝇似的,还是不得不顺势应和了几句,直到徐勋送他出仓房的时候,他陡然想起船料和货税钱,他才陡然之间一个jī灵反应了过来。

    刚刚首头那些官船他全都一五一十地收税扣船,这一趟却硬生生栽了,回头那任主事和刘御史不能拿人家奉旨进京却被他为难这借口,却能找到他sī纵的借口,届时这临清钞关上下他日后还能镇得住?而且,他这一趟好容易谋到了这个职司,是为了让皇帝知道他这不但能敛财而且还清廉,如此方才能得重用,要真是就这么知难而退……”

    当此时,他不得不硬生生扭转月子,竭力端着最和善的笑容说道:“徐公子,这船料和货税的钱,按照规矩,咱家实在是不得不收,

    “按照规矩是多少?”

    杜锦被徐勋这突然一打断,不觉又迟疑了片刻,随即才陪笑道:“这货税嘛,既然徐公子就带了那么些不值钱的东西,拿几贯钞意思意思也就罢了,至于这船料钱,却是有定额的。从南京到京师,全额是五百贯钞。所以……”

    面对脸上没了威气,甚至陪着小心的杜锦,徐勋却没有回答,而是站在那儿沉默了。直到杜锦站得越来越不自在了,舱门一开,却是瑞生棒了个小匣子过来。这时候,徐勋方才伸手接过,看也不看就双手捧了过去:“杜公公,这是你说的船料和货税。行前魏国公托我照应四公子和王公子,所以魏国公府那条船也是我这儿支应我这条船是没什么东西,但那条船上还载着一些南货,这是货税四十两,船料新钞一千贯,还请你点点数目。”

    杜锦看到那个递到面前来的匣子,脑袋不觉一片混乱,可终究没忘了赶紧亲自伸手接过。他甚至忘了什么矜持架子,竟是当面打开看了。眼。见那一沓整齐的宝钞上头搁着两个银锭子,他方才如梦初醒,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犹如刚刚认识一般看着徐勋。

    “徐公子年纪轻轻,想不到行事这等老到!”

    “哪里哪里。

    杜公公才是善于理财,做事又清廉,怪不得能将这临渚钞关打理得井井有条。说实话,我这一路经过好几个钞关,还没有一个像杜公公这样亲力亲为而又公正的。说起来我临行之前,南京守备傅公公和郑公公也托我给宫中诸位公公捎带了不少东西,其中便有司礼监秉笔李公公。料想李公公知道临渚钞关眼下这般景象,一定会觉得自个名下又出了个能人。”

    人都爱听好话,更何况杜锦劳心劳力就是为了求名,有了名声回京之后才能得到重用。然而,他的笑容在徐勋点出了他的来历史后,就渐渐有些不自然了,尤其是当徐勋提起司礼监李公公六个字,他的心情就复杂了。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他这次是真的有眼不识泰山,起初只以为是个小人物,接着觉得顶多是个机缘不错投了圣心,兴许是萧敬这和中官大佬有些关系的,谁知道竟是和这许多要命的人物有关联。而且,人人都以为他是走了寿宁侯张鹤龄的路子,通过张皇后得了这税监的位子,可张皇后哪里记得他这牌名的人,只是他拿出全副身家贿赂了张皇后身边一个女官,让张皇后以为他是寿宁侯的人而已。他干爹虽是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名下,可却死得早,就连李荣自己都已经贵人多忘事,完全忘了还有他这么个徒孙!

    因而,杜锦忍不住试探道:“徐公弓和傅公公郑公公是……”

    “惭愧惭愧,只是傅公公和郑公公信赖,所以因我进京,所以差我跑一趟tuǐ罢了。”

    要是换成刚刚,杜锦必然听着什么就是什么,此时却万不敢相信徐勋这等谦逊之话了。于是他选择xìng略过了这些跑tuǐ的话,又字斟句酌地问道:“不是我给徐公子数冷水,司礼监那几位老祖宗全都是住在宫里,徐公子就算要见,也不是那么方便的。”

    “多谢杜公公好意提醒。我这童儿是傅公公挑选出来的伶俐人,如今萧公公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伺候,因而这趟进京也是打算送了他去服shì司礼监萧公公。萧公公早就从司礼监开了手书往南京要人,我这趟进京捎了他一块,到时候在皇城玄武门外递信进去就行了。”

    杜锦一直都没留心徐勋身边的瑞生,此时定睛仔仔细细一看,身为内官的他立时就瞧出了端倪来,此时再无丝毫不信。毕竟,要是假的,单单使用阉人就是天大的罪名,而要是真的,这萧敬点名要去的人儿,这得是多大的面子?

    想到这里,他原本的怨气也好郁气也好,全都无影无踪了,竟是就这么笑容可掬地站在船头和徐勋套起了近乎。当徐勋临到末了开口问异日见到李荣,杜公公可有什么要自己捎带的东西时,他陡然心里一跳,思忖再三终究觉得不妨试一试,当即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又低声对徐勋言语了好一通。

    临走时,杜锦早已不再一口一个咱家,言语中说不出的客气,最后甚至还笑容满面深深一揖大步才下了船,之前大热天白忙一场的那些小情绪全都抛在了九霄云外。见此情景,刚刚被赶得远远的,完全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的那几个随从慌忙一个个上来作揖赔罪不迭,不多时就全数夹起了尾巴下船去。

    直到目送这些人离开,徐勋这才舒了口气,当即带着瑞生亲自下船去了前头船上。一进王世坤的舱房,见这位贵公子正在那皱眉喝冰镇酸梅汤,他便笑吟吟地说:“了结了,一干贯宝钞外加四十两银子。”

    听了这话,王世坤险些一口酸梅汤从鼻子里喷出来,手忙脚乱抢过一旁丫头手中的手绢擦了头脸,他方才不可置信地说:“什么,就这么一丁点?如今一千贯宝钞才值几个钱……刚刚我姐夫那管事下去打听到的行情,说是上次英国公的船都给讹了二百两,而且是实打实的银子,我们这可是两条船!这个杜锦软硬不吃,可因为有张鹤龄在背后撑着,再加上月月税银准时解回京城,内阁几个大佬还赞过他清廉,你怎么糊弄过去的?”

    徐勋笑着摇了摇扇子,满脸狡黠地说:“有一句话你没听说过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说只是个临清钞关的太监,但今天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这关联就算建起来了,异日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纤夫和皇亲

    过了临清,又数日船到了德州,紧跟着就是沧州、静海、天津,过了天津,便是民间俗称的北运河,由于这一段河chuáng平坦宽阔,但却很浅,而如今夏秋时节却偏生少雨,因而徐勋的这一条船吃水不深也就罢了,前头魏国公府的船却都卸了货装上小驳船,原本的两条船一下子就变成了四条,索xìng一道雇了不少纤夫。非但是他们这一行,其余货船商船几乎都是如此,就只听岸边船工号子此起彼伏,在河道拐弯的地方亦或是陡然风大的地方,甚至不时有纤夫摔倒抑或摔落水面。

    河道难走再加上这一段路船来船往拥挤不堪,短短一段路竟是足足走了五天才到:当船终于抵达了通州张家湾码头卸完货之后,领号的那个少说也有五十出头的老汉陈老爹从魏国公府一个家仆的手上接过了三吊足吊的铜钱,立时欢天喜地跪下磕过了头,正打算到后头徐勋那一条船去,却被那家仆喝住了。

    “这一路过来,按行情都是两吊半,都给了你们三吊了还不知足是不期……”

    “爷,之前不是说好,您这一船货另装了两船,是三吊,后头那一条船是一吊……”

    这话还没说完,那家仆就一口啐了上去:“老家伙,甭以为咱们没出过门,尽在这瞎糊弄,我早就打听过行情了这还是看在大热天的份上多给你们几个……”咱几个也没克扣,否则你以为能落这么多下腰包?识相的就快滚,否则上头两位公子发起火来,有你们好看的!”

    那陈老爹原本还想争辩一二,可见那家仆满脸的蛮横,也只能唉声叹气地拿着钱回去。才到几个纤夫中间,他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一扭头就见是后头那条船上一个见过的小幢仆。这小撞仆大约十三四的光景,气喘吁吁地过来之后,就拿出一个银角子递了过去:“这是少爷赏你们的!”

    领号的陈老爹知道那几艘船里头有魏国公府的贵人,本不敢相争,打算自认倒霉就完了,不意想这次竟然遇着了一个公道的主。那银角子一过手,平日收多了这些散碎银钱的他就掂出分量少说也有一两三四钱,这欢喜就别提了。如今这些制钱各朝不一,而银子已经不像从前只能暗地流通,明面上也尽可使用,因而是银贵钱贱,这一小铠银子接下来,这一趟算是几个,月来跑下来最丰厚的一次了。

    “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瑞生见这老汉千恩万谢,不刻有些不好意思,可想起少爷刚刚的吩咐,他就定了定神,又张嘴问道:“谢就不用了,少爷有件事着我问你:”

    “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了这厚赏,陈老爹自是满口答应。见此情景,瑞生方才开口说道:“少爷让我问你,看你们不但是专管拉纤,这小驳船也是常常运货的,这平日里想来接触到的是形形sèsè的人,官商都常有。少爷是头一回从南京到京城来,好奇得很,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趁着京城那边来接的还没到,找个,口齿伶俐的说来听听。”

    陈老爹听为了这个……”顿时笑了起来。这些世家公子哥出门少,这和要求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肯赏这么多的却是少见。因而,他立时挑了平日应付这和场面最多的亲孙子阿宝跟了瑞生过去,背转身就把几拨纤夫都叫了过来,把三吊钱都分干净了之后,他就说后头船上的一吊回去再分,众人一时无话,浑然不知老汉一转手银子兑钱就能小赚数百文。

    瑞生领来的少年名叫阿宝,不过十三四的光景,到了徐勋歇息的茶棚里,他把徐勋当做往日见过的那些公子哥,一张嘴就是和和神怪玄奇,奈何徐勋根本就不好这一口,问的往往是些往来人等商货的事,他虽不明所以,但只能有一句答一句。直到发现徐勋为人随和,并没有那些公子哥的架子,他才渐渐收起了早先的畏惧之心,唾沫星子乱飞地说道了起来。只不过,这纤夫和码头上的苦力一样,是运河这行当上最低等的,除却那些贩夫走卒商旅伙计之类的小人物,也说不上太多的风情来。瑞生倒听得津津有味,徐勋却不免暗叹了一声。

    这个层面上人能得到的消息,终究还是少了些。

    就在徐勋有些意兴阑珊,预备打发了阿宝时,阿宝仿佛是见徐勋兴致不高,绞尽脑汁想了一会,突然一拍大tuǐ说:“我差点忘了,还有另一桩奇事!就在一个月之前,齐驸马家里的大总管亲自送了一行人去天津卫办货,正好爷爷带着咱们回去,就兜揽了这一笔生意,说好了这么一趟来回,一共是五吊钱。那个大总管是公主府出来的,好大的气派,对那个叫什么郑旺的粗汉子一口一个皇亲,还反反复复嘱咐爷爷好生伺候,说人家是什么贵人工那粗汉子可不是东西,说好的价钱到地头竟是分文不给,咱见过的贵人多了,也有克扣的,可像这样吝啬的混账却从来没见过……”

    见这阿宝气急败坏还打算抱怨下去,徐勋突热咳嗽一声打断了他,旋即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齐驸马家里的人竟然说此人是皇亲?要说皇亲,齐骑马尚的是公主,天下皇亲莫有过之,怎会对你这口中的粗汉如此厚待?”

    “少爷您不知道,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阿宝一想起那个粗鄙到极点的汉子,一时就更加愤愤不平了起来,见瑞生倒了一碗茶过来,他竟是忘记了客气,接过来一股脑儿全都喝了,这才气咻咻地说,“那粗汉长得丑八怪似的,偏生说自己的女儿在乾清宫当差,因为生得漂亮,万岁爷就把人……咳咳,反正他自称就是皇亲:这次在天津跑一趟,各sè商旅送他礼的不计其数,回来整整装了三条船,他娘的真是没天理!”

    阿宝终究忍不住吐了一句脏话,随即才醒悟到这不是和自己那些叔伯辈在一块,慌忙讪讪地站起身来。然而,徐勋哪里会计较他这一丁点失礼,笑呵呵地摆摆手说不碍事,又示意阿宝坐下:虽说他对这条匪夷所思的新闻很有兴起,但刚刚小家伙说到半截就立马打住,足可见总归是长辈告诫过的,因而他也不好就这么盘根究底,只由得人继续说:等到小家伙喝掉三大碗茶,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扯完了,他才瞅了一眼瑞生。

    除却之前在沈悦身边伺候照应了三五日,瑞生几乎一直都跟着徐勋左右,如今总算练就了几分眼力神,见状当即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银角子递了过去:阿宝还只是刚出道的雏儿,虽说领号的是他爷爷,可平日里每月也就是一二百钱的零用,哪曾见过这银子,此时盯着东西差点没眼睛绿了:好一会儿,他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伸手接过,用手擦了擦,竟是本能地放到嘴里咬了一记,随即才讪讪地把再西收好了。

    “少爷,您别笑我没见识,我还真是头一简见银子……”

    “谁都有头一次见识的时候。”徐勋笑着冲阿宝点了点头,突然饶有兴致地说,“我看你有几分机灵劲,我这次进京,身边正好还缺个,人,你愿不愿到我跟前当几天差?”

    “啊?”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阿宝一下子问懵了,就连瑞生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少爷。好一会儿,阿宝才自己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待发现不是做梦或是听岔了,他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少命……少爷您是要我……要我给您当差?”

    “没错。”徐勋笑着举起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三年活契,你愿意不愿意?”

    “我……我……我得问问爷爷:”

    见阿宝好容易才道出了这么一句话乘,徐勋顿时笑了。若是闻听此言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应了,这等后生机灵则机灵了,但只怕满身消息,万一有事则靠不住。而眼前这阿宝面对这样的yòuhuò却还能想起去问问爷爷,至少孝心可嘉。

    于是,他当即打发了瑞生去那边把领号的老汉叫来,自己则是仔仔细细问了阿宝的姓氏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当阿宝说爹之前因为在漕船搁浅时下去推船,结果一个不留神被压断了tuǐ,后来缺医少药就这么死了,徐勋心头一悸,见阿宝眼睛红了,他便递过了一块帕子,阿宝接过来就胡乱擦了一气,就在这时候,外头便传来了瑞生的嚷嚷。

    “少爷,人来了!”

    尽管瑞生在路上已经说了徐勋想要阿宝,但领号老汉陈老爹却怎么都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来这等好事。

    此时进了茶棚,见阿宝正拿着一块绢帕擦脸,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东西,他生怕到了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上前一声呵斥就给了孙子一巴掌,随即立时诚惶诚恐地冲着徐勋打躬作揖道:“少爷,这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要说他人是机灵,虽是才十三岁大,可六岁就上了船……”

    徐勋并不打算听陈老爹唠叨这些,直截了当地打断道:“不用说这些,三年活契,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愿意,自然愿意。”陈老爹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旋即按着阿宝就给徐勋磕头,自己也则是在旁边陪笑道,“别说是三年的活契,他能得一份好差事,只要少爷能不时放他回家看看,就是死契也使得:这运河上的差事没日没夜,一个不好就像他爹似的……”

    “这你尽管放心,每两个月我给他三天的假,回家一趟满够使的。”见阿宝爬起身的时候,额头上沾了好些泥灰,但那高兴劲却根本掩饰不住,徐勋便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吩咐瑞生去写了契书来。见小家伙瞪目结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便没好气地说,“学读书认字也已经好几个月了,要是有什么地方不会,去找你……找你沈少爷!”

    一旁拉着剁儿正反反复复教导的陈老爹听到这话,原本尚存的那一丁点不放心顿时丢到了九霄云外。能让小厮学读书写字的,这等人家可是打了为笼都寻不着,自家阿宝真是天大的运气!@。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进京师,大佬召见

    通州进京城的这一路由于是漕运转为陆路,因而一路官道黄土垫道异常平整。只不过这官道上长年累月都有粮车通行,尘土最大。这会儿哪怕天气还闷热,车中却只能在低垂着斑竹帘之外,用轻纱在上头又糊了一层。才走了没多少路程,徐勋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原本雪白的轻纱上沾满了一层黄灰sè,而车厢中原本摆着的一大盆冰块早已化成了水。

    下了船的王世坤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生龙活虎,这会儿一面使劲扇着扇子,一面没好气地对徐勋说道:“你这人,说风就是雨,这京城这么大的地方,要找可靠的人哪里不能找去,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拉了个船上卖苦力的纤夫回来,你就不怕让人笑话!”

    见徐勋但笑不语,他忍不住折扇一合在徐勋的膝盖上使劲敲了一下:“还笑!你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头,达官显贵纵使是仆人,也都是仔仔细细择选过的,就连这些豪奴还要比拼出身,像你这样随便捡来的,没三五年哪里能调教好?这要是带出去,丢得可是你的脸!”

    “我说王大公子,你难道忘了,你还送了我两个小厮?”见王世坤一下子哑口无言,徐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有道是人尽其才,瑞生是要跟着萧公公的;你那两个想来是礼仪娴熟的,跟着我出门;我家陶泓肯读书爱上进,打理书房;至于这个阿宝,跑tuǐ决计利索。咱们都是第一次进京城,寻个本地人难道不好?”

    “得了吧,要找本地人进了京大把这运河船上讨生活的小家伙,能进过几次京城?看他连鞋都似乎从来没穿过能有多少见识?”真正说起来王世坤和徐勋认识统共也没几个月,但相比他那些相交多年的纨侉朋友,他却死皮赖脸硬是跟着上了京来,信赖之外,自忖也颇为了解这朋友,此时忍不住就揶揄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你小子把人叫到茶棚里一问就是老半天,铁定是有什么收获。就说我这话,没错吧?”

    之所以和王世坤这纨侉子弟处得好徐勋便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此时见对方一言戳穿了自个他也就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张望了一眼窗外说道:“我身边缺人是没错,但之所以收了他,一是因为之前看着他们这一趟天津到通州的光景,心里颇有些触动;二是因为这小子才十三岁,人机灵,我一时兴起想给他一个机会;三是因为,他之前对我讲的一件事,我很感兴趣。”

    “这最后一条应该才是多票紧的一条!”

    王世坤这才打开扇子又使劲窟了扇随即才懒洋洋地说道,“得了,我才懒得刨根问底反正到时候你要用得着我,自个会说。对了,临行之前我姐夫虽说了,之前几代魏国公都是在京城住着,那边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和你爹先借住在那儿,可我知道你有钱,所以你先给我撂下百八十两银子的赁钱来,要没钱我可不让你住啊!”

    京城大居不易,一直住客栈毕竟不像样,但短时间内要找合适的房子更难,因此,徐勋听王世坤这么打趣,立时就顺势和王世坤讨价还价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打了好几个来回,徐勋才突然话锋一转道:“不知道魏国公在这儿的宅子和定国公府相隔可远?”

    “天知道,我是第一次进京,徐叙衔是生在京城,可也好些年没回来过了。

    横竖只是个借口,明日让人去定国公府投个帖子定个日子去升访,完事之后咱们就自由了。本来这一趟就是借口,我那外甥孙儿就在京城国子监呢。还有,你这职司是要去兵部还是去吏部,回头等到了地方把管事招来问问。在京城咱们都是外乡人,小心为上。”

    尽管这一路走得并不快,但徐勋和王世坤两人能够搭个伴说话,日子倒也不难熬。而后头一辆车上,沈悦则是陪着徐良。按理说怎么也没有准媳fù陪着准公公的道理,奈何沈悦是打着徐良外甥的名头混上船的,如此自然最不容易穿帮。两人虽在船上也见过,可这么对坐仍然颇为尴尬,最初连从不认生的小丫头都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用说徐良了。一直到进宣武门的时候,外头冷不丁有人掀起帘子,徐良见沈悦打了个jī灵,当即喝了一声。

    “无礼!”

    随着他这一声呵斥,外头发现情形不对的护卫也立时围了上前,一时间外头就传来了好一阵喧哗。徐良生怕沈悦吓着了,赶紧让沈悦往里坐,旋即才说道:“都是些不通礼数的军汉,大约是mō不着路数胡来,别放在心上。”

    “命……舅舅。”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称呼改了,沈悦这才低声问道,“咱们进京,真的要住在魏国公在京城的产业里头?会不会不太方便?““我之前也和勋儿说过,但他的意思是,住客栈倒是方便,也不缺那几个钱,但就怕别人得了我们进京的消息,于是有意使坏,而住在魏国公府,终究可以免去这些麻烦。只是寄人篱下,对咱们来说确实不方便,回头我和勋儿再好好商量商量,绝不会委屈了你。”

    “舅舅,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沈悦这次的舅舅总算是说得顺溜了些,觉察到外间一阵军官呵斥的声音后,马车就顺顺当当起行了,她心头一松,脸上就笑着lù出了一个可爱的酒窝,“要不是有您,我哪里能在高邮上船?”

    由于驾车的是自告奋勇的金六,两人在车里不好说太多话,只气氛既是融洽了,沈悦给徐良端茶递水送点心,十足十一个孝顺公公的好媳fù,看得徐良老怀大慰,一路颠簸的辛苦也全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了金六的声音。

    “到了,到了,魏国公芳园已经到了。”

    一个多月的坐船,再加上通州到京师这四十里地,一行人紧赶慢赶才总算是在傍晚城门关闭前赶到。因而这会儿抵达魏国公芳园的时候,哪怕夏日天sè黑的晚,甫一下车也已经是满天星斗了。之前留守芳园的钱管事已经亲自到了码头迎接,把那些南货都就地租了仓库存放,只押着一些要紧的礼物回来,这时候他自是又鞍前马后忙忙碌碌地打点,须臾就把众人安排到了各处早就收拾好的院子里。

    兴许是魏国公徐俌的预先吩咐,徐勋父子分到的这一个院子并不逊sè于给正经少主人徐叙和舅爷王世坤安排的院子。

    上房三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前头穿堂外还有一处三间倒座房,把侧门一关,就好似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还有一扇东门直接通到外头小巷,最是方便不过。内中从铺盖被子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众人才划安顿好,就有厨娘提着食盒送了饭菜,继而又有几个仆fù送了热水来。

    满身疲累的徐勋用过饭后强打精神去看了一回同样恹恹的小丫头,又和徐良言语了几句,随即回房之后泡过脚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直到他mímí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推搡自己,这才陡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就发现是一脸焦急的瑞生。

    “少爷,之前给您传旨的那位孙公公来了!”

    闻听是孙彬,徐勋原本犹存的几分睡意立时化作了乌有。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在瑞生的伺候下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裳,随即胡乱漱洗过后就匆匆出了门。等到进了正厅,他就只见一身簇新衣袍的徐良正在待客,见着他来就笑着点了点头。

    “哟,徐公子这一觉可还真是睡到日上三竿了。”孙彬划划和徐良说话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这会儿看见徐勋,面上笑容就真切多了,打趣一句后就点点头道,“也难怪,这重伤尚未痊愈就一路从运河北上,想来也是困倦极了。怎样,你可能打起精神来?萧公公今天请假回sī宅,正好有空见你。”

    尽管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但徐勋还是不假思索地拱拱手道:“自然有空,但凭孙公公吩咐。”

    “好好好!”孙彬见徐勋丝毫不拖泥带水,并没有因为要见的是那样一个和皇帝朝夕相处,掌握批红大权的人物而生出多少畏缩,一时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职是才起来,先随便用些什么充充饥再说,可别饿着肚子去见萧公公。”

    眼见徐勋拱手之后就匆匆出了屋子,孙彬这才看着徐良问道:“之前你和徐勋在南京遇袭的多,你再原原本本对咱家说一遍!”

    尽管不明白为何孙彬之前在南京不问,眼下时隔两个多月,却又旧事重提,但徐良还是字斟句酌地复述了一遍事发当日的情景。而孙,彬听到事发之时,徐良放马冲出伤人夺弓,继而又上马带着徐勋从另两人的埋伏之下脱出,眼神不禁颇有些闪动,之前心里的轻视渐渐就消失了。临到最后,他就看着徐良道:“此事咱家会原原本本禀告萧公公。待会徐勋跟着咱家去见萧公公,你挑个妥当人去兴安伯府投帖,定个探望的日子!”@。

第一百三十章 掌印秉笔,司礼监的老祖宗(上)

    大明朝的太监并不都是住在宫里。但使多年熬出来有头有脑的,往往都会在宫外有一两座sī宅,更有的是皇帝御赐住宅,赐下一二宫女为夫人,若是自个再置婢买奴,在宫外的日子简直是比那些当朝一二品的官员还逍遥。

    尽管京不乐说过萧敬简朴,但在徐勋的想象中,萧敬既然历事三朝,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宫外的sī宅不说是三进四进,也一定是齐齐整整。因而,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那低矮的门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门前有一身簇新袢袄的锦衣力士在看门,他甚至要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按他想来,进了这小门之后必然别有洞天,却不料那偌大的院子诸如大照壁之类的东西一梃没有,只靠墙摆着好些各式各样的花盆,大约因为天气的缘故,里头各sè花朵还谓谢了好些。

    一个身穿青衫的老者正背对着他,提着水壶给那些花浇水,一面浇,一面还哼着曲子。徐勋本以为是园丁之流,可发现孙彬在身旁站住了,垂手低头满脸恭谨,他哪里还会不明白那老者多半就是自己此行要见的正主儿,一时忍不住盯着那背影仔细端详了起来。

    好一会儿,那老者才转过身来瞅了两人一眼,随即弯腰搁下水壶。这时候,孙彬方才上前几步去,到老者身边行礼道:“老祖宗,人已经带来了。”

    “嗯了”

    萧敬这一年已经六十有五,算起来比傅容年纪还长,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温丝不乱,但只戴着一顶朴素的纶中,身上的袍子既不是纻丝也不是细葛,而是寻常的松江标布,脚下蹬着一双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黑sè布鞋,连那鞋底的白边上亦是一片雪白。此时,他背手走上前来,因见徐勋长揖行礼却不跪拜,他眯起眼睛瞧看了一会就淡淡笑了。

    “孙彬,你在外头看着,咱家带了他屋里说话。徐勋,随咱家进来。”

    徐勋直起腰,方才发现萧敬已经背着手走在前头,连忙快步赶了上去。进了二门,他就只见这座院子里里外外不过两进,这内院的规制一看就是和他借住的魏国公芳园那一处小院子一样的,顶多不过是三正两耳四厢房的光景。此时此刻,院子里就只一个仆fù正在弯腰扫地,见了他们进来慌忙深深弯腰施礼,待人过去就再次低头干起了自己的活。

    随萧敬进了东厢房,徐勋快速打量了一下这儿的光景。这三间屋子并未隔开,偌大的空间里整整是七八排书架,竟是有些图书馆的意味,而靠窗的地方则是摆着一具琴,旁边是一张宽大的杉木书案。一桌一挎一几一凳,都只是普普通通,什么精巧的小摆设都看不见。

    萧敬一眼就看出了徐勋脸sè有异,坐下之后就笑问道:“怎么,可是览得咱家这儿和傅松庵那儿大不相同?”

    知道自己两世加在一块,尚不及萧敬在宫中资历年限的一半,徐勋当然不会在这乍一见面时便耍花腔,当即如实说道:“是,小子还以为公公必然是华衣美室,没想到会这般简朴。”

    “南京是有名金粉之地富贵之乡,傅松庵是老了打算当今富家翁,这才从司礼监太监任上转去了南京守备,当然要好好享享福。至于咱家,身在享城无数人眼睛盯着,要是还只顾着自巳享乐,弹劾的折子至少得多上三四倍。至于那些晚辈们,都是另有住处,住在这儿整日里无数人钻营见面奉承,他们怎么成器得起来!”

    萧敬哂然一笑,继而就直视着徐勋说道:“所以,你在南京尽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在这京城那一套最好收起来。要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哪怕一件小事闹大了,上上下下牵动下来,就是皇上也未必保得住你。”

    “是,—卜子记下了的。”

    嘴里这么答应,徐勋心里却知道,萧敬位高权重,这许多年什么人调教不出来?这一趟不远万里把他弄进了京城,甚至还支使傅容把他的身世圆了起来,看中的还不是他的胆大妄为不拘章法?因而,当萧敬几句教导之后,他就开口说道:“—卜子此次从南京来京城,傅公公还让小子给萧公公捎带了些东西……”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笑声:“哟,萧公公好福气啊,傅松庵居然专门让人给你从南京带好东西来了?见者有份,咱家既然来了,你可一定得分匀一些!”

    闻听此言,萧敬顿时脸sè一变,慌忙站起身来,竟是亲自迎了出去。

    见这光景,徐勋清楚来的人非同小可,自是紧随其后。一出屋子,见是孙彬正诚惶诚恐地跟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后,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却不料那老者倏忽间就把目光投向了他。

    这时候,萧敬连忙提醒道:“还不赶紧见过李公公?李公公是司礼监资格最老的老人了!”

    这就是成化末年就曾经任过司礼监掌印太监,只后来从孝陵司香的怀恩被召回,这才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一丢多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都说此人比萧敬资格更老,如今已经七十出头,今天一见却是精神矍铄,险却须发皆白,哪里有多少老态?

    徐勋心中一跳,正要上前行礼,却不料李茶却大步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就突然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竟是声若洪钟地说:“你就是傅松庵保举的那个小子?”

    “正是小子徐勋。”

    见徐勋长揖行礼,李荣就微微颔首道:“之前京城这边风头不好,咱家和萧公公一时都顾不上傅松庵那边,想不到最后还是南京揪出了一个赵钦来,总算是把那些穷追猛打的言官撂倒了,此役傅松庵居功至伟。”

    徐勋早就听同行的京不乐说过李荣论资格更老,之所以怀恩去世之后没得到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就是因为这一位什么都放在脸上嘴上,因而和不少文官都有些恩怨,此时见萧敬闻言果然是暗皱眉头他就立时谦逊地说道:“傅公公说,此次能顺利过关,多亏了京中二位公公运筹帷幄。要说风浪,南京不过是死水微澜,京城却是惊涛骇浪,多亏了两位公公掌舵,这才能顺利避险。”

    “哈哈哈傅松庵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李茶爽朗地一笑,再次上下一打量徐勋,划划的话题就一时想了起来,“对了,傅松庵都让你捎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笺敬向来以朴素示人,这sī宅之中总共也只用了三四个仆役可这会儿他头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这幅做派。要是多那么几个人,怎会让李荣就这么大喇喇闯上了门,甚至险些给其听到了那些要命的话?于是,他冷冷剜了孙彬一眼,正要出言给徐勋打个圆场,却不料这年纪轻轻的小子笑容可掬地又打了一躬。

    “东西就在外头马车上,李公公请稍候,—卜子这就去拿来。”

    眼见徐勋匆匆出去,李荣瞥了一眼那背影,不禁对萧敬笑道:“这傅松庵这回倒是看对了人,打发了一个懂事明理的小子来。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叫徐勋。”

    萧敬知道李荣如今记xìng大不比从前,便笑着解说了一句,又抬手请李茶屋里坐,又用眼神示意孙彬到外头看着别再犯这等错。待到请了李茶入座,他就到旁边亲自沏了茶来,这才试探道:“李老哥今天怎的有空到这来?”

    “还不是你请假回sī宅,结果几份折子转到了咱家这来咱家委实决断不下,就索xìng借了个由头出来寻你说游。要咱家说,吏部都察院奉命考察京官,这是好的但吏部尚书马文升实在是老糊涂了,而且你听说了没有他那个,儿子自己就不干净……”

    李荣唠唠叨叨数落了马文升好些乱七八糟的话,萧敬只是静了坐一旁不插话。他知道李茶和马文升素来就有旧怨,而吏部shì郎焦芳却与其曲意交好,因而这一番话的用意他自然清清楚楚。只这等层面上的事,他素来不轻易发表意见,这会儿就始终是打着太极顾左右而言他,眼看李荣渐渐有些倚老卖老的势头,他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响动。下一刻,就只见徐勋和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抬着大箱子进了屋来。

    “哎哟,居然是这么一口大箱子?傅松庵这回可是大手笔,都送了些什么好货sè?”

    见李茶一惊一乍,继而竟是站起身亲自去开那箱子,萧敬心中越发不快。

    可见徐勋只是笑呵呵地任其作为,他心中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当箱盖打开,李荣从中拿出了一封檀香来,他就愣了一愣,再见徐勋拿出了一本一本的书,他就着实愣住了。紧跟着就只听徐勋开口说道:“傅公公知道两位公公笃信佛,这里头除了他这些年搜罗的珍本佛经,就是栖霞寺特制檀香,南京城善男信女最爱此物,可每月只有二三十封面世,还是傅公公的面子才得了这些。”

    “哎呀,真是好东西!”

    李茶一手一檀香,一手一本佛经,竟是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宫中宦官几乎没一个不信佛,往往人到五十就开始为自己预先找风水上住的地方造坟寺,请僧官度家奴为僧人,最体面的则是请一块御笔牌匾。而李茶又是这其中最最mí信的一个,每日睡觉念个二三十遍佛经才行。见李荣这等兴高采烈的光景,徐勋方才从怀里又掏出了一个锦囊双手递了过去。

    “李公公,—卜子从运河过来经过临清钞关的时候,见着税监杜锦杜公公时打了一番交道。他得知小子这趟进京会见到李公公,所以着意托付小子捎来了这张护身符。他说这护身符是他前些年去一座古寺的时候,遇到一位圣僧坐化的时候得来的。按照那圣僧的吩咐,每日临睡前念经百遍,历经五年方才供养好了此物。他请小子转送李公公,说是愿老祖宗长命百岁福运昌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掌印秉笔,司礼监的老祖宗(下)

    “杜锦,杜锦……”

    李荣打开那锦囊,见里头那片黄金护身符光泽温润,确实不是全新,显见是摩挲了多年的老东西,于是深为心动,禁不住念叨了好几遍这个名字。只他名下的徒子徒别实在是太多,这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但又不好在徐勋和萧敬面前表lù出来,当即便干咳了一声。

    ,“难为了他这片孝心!”

    萧敬情知李荣是根本想不起来了,当下凑趣地说道:,“还是李老哥好,徒子徒别把你的事情都惦记在心里。这杜锦出任临清税监不过才几个月,银子转运比前几任及时得多,而且和他共事的户部主事和都察院御史愣是一份弹劾都没有,着实不易。对了,还有这傅松庵的一片心意,李老哥是长者,但请先挑。”

    ,“哈哈哈,萧公公你着实夸奖了。既是你这么大方,咱家可就委实不客气了!”

    自己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被萧敬这样夸奖,李荣自是笑得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当下他完全忘记了之前关于马文升的话题,仔仔细细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挑拣了一遍,这才笑眯眯地把随行的小宦官叫了进来,最后真的是没有半分客气把大半箱的东西都搬了走。

    等到亲自把人送到了二门口,目送着李荣上车离去,萧敬方才松了一口大气,看着徐勋赞许地说:,“多亏你机灵,否则李公公还指不定要寻咱家唠叨盘桓多久。”

    别彬刚刚被李荣拖住,连报信都没能做到,虽说萧敬没明言责备,可这话里头就已经带出了几分意思,不免有些讪讪的。而徐勋最不喜欢的就是无故得罪人,当即谦逊道:,“萧公公过奖,要不是别公公提醒说李公公最信佛,我也不会独独搬了这一箱子东西下来。而且,也多亏了傅公公东西预备得齐全。”

    萧敬不动声sè地瞥了一眼别彬,这才颌首道:,“傅松庵向来细心,

    在南京这许多年,仍是不改昔日秉xìng。对了,照你这么说,车上还有别的?”

    ,“是,外头马车上还有傅公公特意让江南织染局那边特制的十双暑袜,十双春秋袜,十双冬秣,这都是专门按照公公的尺寸定制的,暑袜用的是松江尤墩布,春秋袜则是加厚的双料,至于冬袜,内中特意加了一层羊绒衬里。此外,还有一匣子折扇,一匣子扇套,一匣子荷包,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公公赏着底下人玩。”

    萧敬如今位高权重,削尖脑袋往这sī宅送什么的人都有,哪怕傅容是昔日司礼监同僚,他也不得不存着几分小心。此时听到傅容送的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金银珠宝,都是这么些不贵重却费心思的东西,他自是面sè雾和,心中却熨帖。

    ,“傅松庵这份心意责实是少有,来日咱家一定具信谢他。”

    有了这一出题外话,萧敬待徐勋的态度一时就亲切了井多。等到箱子搬了进来,见徐勋留下那小厮并未遣出去,他细细一打量,立时就明白这是傅容在信上对自己提过的那个小童。招手把人唤上前盘问了几句,见其虽是有些紧张,但眉眼间却流lù出一股憨意,显见是个老实的,待得知徐勋还教他认了些字,如今会写的不过二三百个,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妨事,跟着咱家,不会让你做个睁眼瞎的!”

    ,“若是有公公栽培,着实是他的福气。”徐勋见瑞生瞧着自己,

    那眼神中流lù出毫不掩饰的不舍和难过,而这一幕显见全都落在萧敬眼里,他就忍不住长身一揖道”“公公,那会儿小子重伤将死的时候,都是他在身边,一直不离不弃,而且他有些痴意,若是万一有些举止失当,万望公公念在他年少无知,宽宥则个。”“不就是你怕他一心念着旧主,咱家看着不惯不满么?”萧敬嘿然一笑,打量瑞生的眼神就柔和了下来”“这有了后主就忘了前主的,良心坏了,才能再好也没用。就好比吕布虽勇,可这三姓家奴的名声却跟了他一辈子。要他真是这样的xìng子,咱家还瞧不上呢!人就留在咱家这儿,咱家回头进宫的时候捎带上。他年纪太小,在宫里又是一抹黑,且让他跟着咱家学个一两年。”

    徐勋对瑞生是真心的爱护喜爱,奈何这阉人的身份一旦戳穿,就万万没有留在自己身边的道理,所以哪怕傅容说了瑞生入宫萧敬定然会照拂,他仍是心中忐忑。此时听到这话,他只觉长出了一口气,立时屈膝拜谢。

    尽管把扛家伙带在身边学了这一两个月,可就凭瑞生这懵懂的xìng子,要是真派什么职司,铁定被人吃的苦头也不剩,远不如随shì萧敬历练个一两年!

    ,“多谢公公!”

    ,“瑞生,搀了你家少爷吧。

    萧敬见瑞生立时上前去一把扶起了徐勋,便欣然笑道:,“傅松庵上次在信上说,你那会儿在徐氏宗祠那几个关口都熬过来了,偏生在这小

    家伙身上被人钻了空子,一时情急竟是把他拖下了水。咱家原本还不信,今天一见却是信了。很好,一个身边伺候的小厮尚且能这样爱护周全,更不要说至亲和恩人。”

    但凡居于上位的人,都喜欢底下人有那么些多多少少的缺点,尤其是至情至xìng重情重义诸如此类的,如此一来提拔笼络不容易被反噬,二来有了弱点就容易控制。此时徐勋知道萧敬也并不例外,自是诚惶诚恐谦逊了一番,却没说什么表忠心的话。

    毕竟,想投效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人铁定是多了去了。

    …………………………,

    兴安伯府位于西城南大桥边上的武安侯胡同,紧挨着武安侯府。

    想当初两座府邸是一块赐给武安侯兴安伯这两位勋贵的,因此两户人家就成了邻居,只胡同的名字却在民间流传中,自然而然按着爵位。现如今这两家都不复成祖年间靖难勋贵的风光了,日子虽还过得去,可单靠每年的禄米却难以在这偌大的京城过得风光。武安侯府是子嗣多开销大,而兴安伯府却恰恰相反,妻妾也不是没有人生过儿子,可天折的天折,病故的病故,现如今兴安伯一病,这病榻前竟是连个shì疾的儿别都没有。

    兴安伯徐盛前后娶过两位夫人,元配继室都已经亡故,眼下也就是一个跟了他多年,年已五十出头的戴老姨娘因生过一个女儿,因而主持着偌大伯府的家务。她又不是正经的夫人,如今徐盛这一病,下人们都是蠢蠢yù动。她虽有些手段,可名不正言不顺,平日待下又苛严刻薄,再加上自己都有些慌神,根本辖制不住。徐盛的侄儿徐毅不过是殷殷勤勤地跑了三五趟,满嘴的mí汤给她一灌,她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有了偏向。

    这会儿她亲自服shì着徐盛喝了药,又给他掖好了袷纱被,就坐在旁边一面垂泪一面说道:,“老爷,昨天毅哥又来过了,说是徐良父子已经进了京城。您如今病着,那个小的却封了勋卫,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我一个没儿子的,也说不上有什友偏向,可那徐良是什么人?文不成武不就,据说在奄京甚至要靠给人汲水打短工为生,那个小

    的更是身世可疑!相形之下,毅哥至少是恩封了府军前卫的千户,正儿八经的军职,又是您看着长大的……”

    ,“好了!”

    徐盛老来无子,如今这一病更加凄惶,听到这些心里只觉一阵阵堵得慌,当下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见戴姨娘虽是住了。,可仍在那儿抹眼泪,他不禁冷“哼一声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就算要选人来承袭爵位,朝廷也不能越过了我去!”

    他才说到这儿,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老爷,门外有人投帖,说是打南京来的您的堂弟徐良徐老爷打发来……,

    ……”

    ,“老爷,您看看,昨儿个刚到,今天就来了,这分明是欺负您病了,家里又没个主事的夫人!”戴姨娘一想到徐毅的承诺,再想到若是陌生人入主,自己这个老妾不是被扫地出门,就是被人直接送到家庙,顿时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光景,竟是扑在了徐盛身上”“老爷,若真有这一天,我还不如随着您“……”

    ,“别说了!”一口喝住了戴姨娘,徐盛就恼火地用力捶了捶chuáng板,继而沉声吩咐道”“什么徐良徐老爷,什么堂弟,他一个多年破落户,竟敢到我这儿抖威风来了,把人给我赶出去,就说我没这种见鬼的亲戚,以后若是再来直接打走,不用通报了!”

    听到徐盛竟是这样强硬,戴姨娘心中登时大喜,可仍然是用手绢捂着脸抽噎不止。直到徐盛疲惫地转身朝里假寐了起来,她才在旁边坐了,一面温言宽慰说徐毅的好,一面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派人上门送药等等的各sè官员同僚,直到确定徐盛已经完全睡着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嘱咐丫头好好看守之后,就蹑手蹑脚出了门。

    才一出上房,早有她的心腹妈妈迎了上来,行过礼后四下一看就凑到她耳根子边上说道:,“姨娘,毅少爷来了,我已经把人引到后头一间偏厅,眼下您可要去见?”“当然要去见!”戴姨娘一把攥紧了手帕,没好气地说道”“我费了这许多功夫替他给老爷吹枕头风,他光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顶个屁用!”@。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上头有人!

    小小的偏厅中,二十出头的徐毅坐在左手第一张交椅上。却压根没有心思去品茶,频频探头往外张望。

    他父亲当年是个huā街柳巷的老手,不到三十就直接撤手去了,留下了一个世袭军职和一份少得可怜的家产。好在祖母早早把陪嫁和出自定襄伯府的老家丁都留给了他,再加上他生得一表人才,又钻营着娶了一家无子富户的独女,如今虽说算不上豪富,可日子过得却也舒坦。

    然而,自打徐盛告病在家,膝下又无子,指不定哪时候死了就要留一个空头爵位,他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京城这种地方,若无权无势,哪怕再有钱也会被人踩在脚下,可只要他有了爵位,日后妻子便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以嫁妆要挟他不得纳妾蓄婢,他下半辈子有的是荣华富贵可享。

    正因为如此,他不止在兴安伯府这边动脑筋,还huā了不少钱让人去打听自己还剩下什么亲戚,这一来就发现了自己还剩一个堂兄徐良。

    尽管那只是个帮人打短工的穷老汉,可他还是一再设法。然而,买通了赵钦身边一个幕僚,没想到转眼间赵钦竟然就这么倒了:他又昏了头听人盅huò,孤注一掷用钱喂饱了祖母那几个老家生子,行刺的结果仍是失败。做到这份上,人家就是不疑心他也不可能,已经没了回头路的他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

    好容易远远看到几个人影往这边过来,徐毅慌忙站起身来迎了出去,行过礼后就殷殷勤勤地去搀扶戴姨娘的胳膊。见此情景,那几个老妈子固然退得默契,戴姨娘却不耐烦地缩了缩手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和老爷是堂兄弟,难道不懂男女授受不亲?”

    “我这不是想着姨奶奶是我的嫂子吗?”徐毅素来嘴甜,闻言不但不恼,反而更小意地把戴姨娘搀扶了屋子,又把人在主位上安置好这才反客为主地前去斟茶伺候。待到把一盏热茶送到了戴姨娘手里他才故意问道”“我刚刚打后门来听说徐良的人到前门投帖了?”

    ,“你的消息倒灵通!”戴姨娘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担心老爷已经吩咐把人赶出去了,而且以后都不许人登门,连通报都禁了!”

    戴姨娘原本是想表表功,可看徐毅丝毫喜sè都没有,反而愈发紧锁了眉头她不禁不悦地说道:,“怎么,你还嫌不够?要让老爷偏向你,你知道我得费多大的功夫!”

    ,“我当然知道姨奶奶的心意。”徐毅想想刚刚探知的消息,也顾不得其他,就在戴姨娘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可姨奶奶知不知道,就是今天一大早,司礼监的别公公就去了魏国公府芳园接走了那个徐勋,司礼监掌印萧公公在sī宅直接见了他!”

    “什么!”

    戴姨娘终究是女流,一听这消息不免有些六神无主好一会儿才惊惶地问道:,“那怎么是好?若是萧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一两句,咱们这不是……”

    “所以,咱们得把事情做在前头!”

    徐毅一字一句地说出乎这话,旋即就用手肘支着茶几,把头冲着戴姨娘挪近了些:,“姨奶奶该知道,要是让徐良父子入主了这儿咱们谁都讨不了好去!”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乱了方寸的戴姨娘使劲绞着手指头,好容易才迸出一句话来”“你有什么主意我都听你的!”

    ,“当今皇上最敬重几位阁老,这袭封的事情虽是恩出于上但还得看部阁的决议。这阁老那儿咱们使不上劲,但管着袭封的吏部,我却去打探过了,好容易见着了一个要紧人。那人说,我祖母是正经继室,我又有军职,这便是我最大的优势,但坏就坏在徐勋是皇上褒奖过的人,除非我坏了他的名声,否则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见戴姨娘眼睛一亮,仿佛被自己说动了,徐毅这才轻声说道:,“他初来乍到京城,今天大哥既然把他爹的人都赶回去了,他十有**沉不住这口气。我让人紧紧盯着他的行踪,候着他什么时候外出,挑起些争端把他搅和进去,到时候再知会了兵马司,那一个寻衅斗殴的罪名他逃都逃不掉。他从前的名声原本很不好,也不知怎的在南京那儿扳了过来,这一闹,当初在皇上面前说好话给他挣了褒奖的萧公公也躲不过去!”

    没想到徐毅竟然妄想牵连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戴姨娘不觉又惊又怕,好半晌才迟疑地问道:,“你这是不是是不是闹太大了?”

    “姨奶奶,我上头也是有人的!”徐毅笑吟吟地拍了拍戴姨娘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萧敬霸占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这些年,别人早就看不惯了。

    所以,你在大哥面前多吹吹风,让他赶紧把决心定下来。他是正儿八经的兴安伯,那折子上了去,事情说定了!我也不说什么孝顺你之类的话,这儿是五百亩地,签的是兴安伯徐毅的名字,只要事成,这名头就铁扳钉钉,地契就是你的!”

    ………………………………

    在萧敬sī宅这一盘桓就是一上午,眼见日上中天,徐勋本是要告辞的,却不料萧敬硬是留了客,他也就陪着这位顶尖的大挡用了一餐午饭,不过是寻寻常常的四菜一汤,虽肉食菜蔬都不是什么顶尖材料,可却别有一番家常风味,足可见萧家的厨子颇有水准,绝不是金六嫂那样的半吊子可比。而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萧敬又开口说了一句话。

    “魏国公芳园毕竟是好些年没主人了,下头奴仆难免没个管束,人多嘴杂。丰城胡同紧挨着丰城侯府东边,有一座空着的宅院,不大不小刚刚好,你找今日子尽快搬过去吧。

    还有,这几天若有空少出去,以备召见。”

    尽管萧敬没说那房子的主人是谁,也没说这房子是借给他的还是送给他的,但徐勋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下来,随即躬身告退,别彬自是一路送了出来。

    一出门辞了别彬,他就看到今天跟车出来的金六正在和芳园钱管事借给他的那个车夫闲侃,他就咳嗽了一声,两人立时停了说笑,金六更是一溜烟迎了上来。及至放下车蹬子搀扶徐勋上车,发现瑞生果然没跟出来,他就冲着那车夫使了个得意的眼sè。

    金六这一趟来京城是下了决心的。徐勋这一趟京城要是灰头土脸,回去之后傅容等人必然还有照拂,他这忠心耿耿自然不会白费:可要是徐勋万一发达了,他可是铁杆子的老家人,就算给那死和尚后来居上,但后来人岂不是都得尊他的资历?就因为这一点,他从在南京开始就死命巴结徐良,完全忘了自个从前对那穷老汉是什么光景。刚刚他对那来自魏国公府的车夫着力吹嘘,也正是为了自家少爷求个方便,毕竟这京城的路他如今还是睁眼瞎。

    坐在车辕前头,他还在那对车夫夸夸其谈,什么南京守备傅公公对少爷提携有加,什么国子监祭酒章懋差点没收了少爷当关门弟子,什么魏国公把自家公子和小舅子都托给了少爷,足可见信赖临到最后他又嘿然一笑。

    ,“你要是不信,瞧见刚月跟着少爷的那小厮没有?人没跟出来,竟是被这司礼监掌印的萧公公要去了!嘿,咱家少爷上头有人!”

    萧敬的sī宅到魏国公芳园并不远,毕竟,这权贵择宅大多数都是一致的,但求一个清雅。徐勋听金六在外头唠叨,也不以为忤,毕竟,哪怕寄人篱下,他也不想被人小觑了。这回程一路不过是才两刻钟功夫,马车就停在了芳园的西角门。正要进去时,徐勋却听到里头传来了两个抱怨的声音,立时打起窗帘来。

    “我以前跟着少爷何尝这么丢过脸,好端端的竟是被人赶了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不就是个伯爵吗?居然敢把帖子丢出来,还叫嚣赶人,还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都是咱们倒霉,跟错了主子,我真想回去求求少爷收了我回去……”

    ,“门房里头说话的,给我出来!”

    随着徐勋这一声喝,门房里头很快就闪出乎两个人来,正是王世坤送给徐勋的两个小厮了,长得眉清目秀有几分相似,一个叫做永安,一个叫做常福。见徐勋在车窗处看着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脸sè不觉都有些发白,永安更是伶俐地拉了一把常福,两个人一块跪下了。

    ,“少爷,1卜的知罪,不该在这嚼舌头……”

    见永安跪下之后还磕了个头,徐勋冷冷看了一眼两人,随即摔下窗帘道:,“不要在门口杵着丢人现眼,跟我进来!”

    等到踏进自己那小院,一回头见永安和常福耷拉着脑袋跟了进来,徐勋方才喝令后头探头探脑的金六关了院门。这时候,徐良也从上房里头出来,见早上自己打发去兴安伯府投帖子的两个小厮哭丧着脸跪下了,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即快步上前走到了徐勋身侧。

    ,“勋儿,我派了他们去兴安伯府投帖子,怎么正好和你一块回来了?”

    “爹,我回来时路过门房正好听到他们两个抱怨,所以把他们叫进来问一问。”

    对徐良解释了一句之后,徐勋立时看着两人,语气冰冷地质问道:“事情办砸了,也不复命就在门房那边抱怨,王家当初就是这么教给你们的规矩?”

    PS:上一章改动了一下辈分,因为刚对照了下前文发现不对。咳,如果还有不对大家指出一下,多谢@。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又出大事了!

    别人送来的人不可靠,徐勋自始至终就有这样一个观点。”宁可相信鬼心眼多多的慧通和尚,宁可让金六自告奋勇跟来了京师,宁可从运河上一时心动就带来了阿宝,他也不太愿意任用傅容和王世坤给他的人。事实上,若不是陶泓是他在六叔徐迢那里早就打过交道的,又有赠书之缘,他也不会放心留在身边。

    若永安和常福两人走向徐良复了命,然后在门房抱怨的,他还可以宽育一二;可两人竟连复命都不顾,就呆在门房嚼舌头,他自然不能容忍。因而,哪怕生xìng伶俐的永安可怜巴巴地磕头求饶,他依旧不为所动。

    “不要磕头了!去兴安伯府投帖究竟是怎么回事,如实说来!”

    永安见抬起额头满是尘土的脑袋来,见常福依旧犟着脑袋不做声,顿时暗自叫苦,慌忙垂头说道:“回禀少爷,小的和常福到了兴安伯府送上帖子,先是门房不搭理,之后好容易答应去通报一声,不多时人就出来,还把帖子丢到了咱两个的脸上。常福气不过和他们理论,结果里头就冲出了人追打咱们,还恐吓说要放狗……不是小的不及时回来复命,实在是因为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四少爷出门,说是去定国公府,东西太多人手不够,正好瞧见咱们回来,就叫两个门房出去帮他送东西,小的和常福就被四少爷吩升在门上看着。”

    听到这些,徐勋方才看向了常福:“永安都说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的没什么可说的。”常福这才磕了一个头竟是黑着脸说,“打骂随少爷心意就是。”

    尽管对兴安伯庶的敌意举动大为恼怒,但徐勋更容不下常福这样一个犟头倔脑的角sè。记得就是常福在外头抱怨说跟错主子的,他当即冷冷说道:“既然是遇到了别人家混账,那今天的事情办砸了,也不能全怪你们。永安你殷是解释清楚了,你留下。陶泓!”

    跟着徐良出来的陶泓没瞧旦跟着徐勋出门的瑞生心里正胡思乱想着乍听得叫自个儿,他立时吃了一惊,慌忙大声应道:“小的在!”

    “你管常福去见王公子,就说是我的话。我如今身边人够用了,把他完璧归赵。”

    陶泓自己被徐迢送给徐勋的时候也是深为不安因此对这两个新来的也是一直多有照蝙。奈何人家自世王家是魏国公府的姻亲,哪里瞧得起他,平日对他都爱理不理直肠子的他也并不在意。这会儿听到徐勋要把人送还给王世坤,又看到常福一下子呆住了永安则是脸sè苍白,他本能地觉着这样后果不妙,忙上前去使劲推了常福一把。

    “还不快向少爷求求情,要是你就这么回去,王公子肯定不会覆水重收!”

    尽管小家伙这成语用在此处不太应景,但常福还是听懂了这低声提醒。可他是王家的家生子,一下子转送了别人本就想不开,此时把心一横,竟仍是一声不吭。见他这般光景,徐勋就冲着陶泓喝道:“人家既然不领你的情,你还啰嗦什么?带他去见王公子!”

    见徐良张了张口仿佛要帮忙求情,徐勋突然转身一把搀扶住了他的胳脖,温言说道:“爹,咱们进屋说话。今天我这一去还真是巧极了,不但见着了掌印萧公公,还见着了秉笔李公公……”

    陶泓眼看着老少主人都进了屋子,再回头瞧瞧常福,见人已经主动走到了院门处,正在那拉门,本想再劝两句的他只能追了上去,只剩下永安一个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

    东厢房的门帘后头,一直在偷偷瞧看这边情形的沈悦放下了拨着门帘的手,转身就往里走。

    陪着瞧了好一会的如意追上她之后,免不了轻声说道:“小姐,不过是一个不识抬举的小厮,不值什么,您……”

    “何止不识抬举,简直是天底下第一蠢人。看看永安还机灵,这个笨蛋,陶泓都已经提醒他了,居然还一心想回去,也不想想王公子和徐勋这么好,一顿板子打得他半死是轻的,把人直接卖了都有可能!我是在想,早知道如此,从伙计里头挑几个妥当人,把干娘调教出来的那两个徒弟带上,兴许还可靠些,免得徐勋还要受这种傻瓜的闲气!”

    “小姐又说这话了。”如意扑哧一笑,随即挤了挤眼睛说道,“李妈妈不是早就说了,你们一天不是一家人,就没道理让他用你的人,否则现在好便好,将来不好的时候,还以为你的人在悄悄监视他“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胡说八道了,干娘已经出去打听京城什么产业好经营了。他虽是带了不少钱,可总不能坐吃山空,找一门稳妥的生意做做也好。”

    “他?哪个他?”

    “小丫头,你居然敢打趣我,反了你了!”

    这边厢主仆俩轻声斗嘴的时候,那边厢徐勋把徐良搀扶进了屋子,又把今日去见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的时候又见着了司礼紧秉笔太监李荣的情形一一道来。见徐良听到送礼的细节,紧蹩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了,他便笑道:“幸好我今天多长了个心眼,心想万一萧公公sī宅还有别人,未免不够分的,谁知道这么巧竟撞见了李公公。这下倒好,杜锦的那礼物我轻轻巧巧就送出去了,若是李公公觉着人给他长脸了提拔提拔,这份善缘就算结下了。”

    “敢情你那会儿在临清钞关的时候就已经打点下了这伏笔?”

    徐良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勋,见他微笑点头,他顿时忍不住使劲拍了拍脑袋,却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觉得这儿子简直是成精了。因而,当徐勋又说萧敬言说让他们搬到丰城胡同去,还让徐勋少出门以备召见,他立时眼皮一跳。

    “萧公公的意思是……、。

    “就是爹你猜测的那个意思,十有**皇上是要召见的。只不过,萧公公毕竟也不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咱们也只能碰碰运气。至于今天兴安伯府这般轻悔……和尚不是带着自个那些人先去找地方安顿了吗?回头让他打听打听究竟怎么回事,这笔账先记着!”

    “少爷……王公子来了!”

    父子俩商量了好一会……外头就传来了陶泓的声音。徐勋连忙走到门边打起帘子,见王世坤大步进了院门,后头两个健仆正架着常福进了门,刚刚在他面前犟头犟脑的小厮这会儿赫然双颊肿的老高,显然是才吃了一顿嘴巴……嘴被堵得严严实实,他眼神一动就迎了上去。

    “徐勋,我实在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像话……才让人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你若是不要,我就立时让人找人牙子过来……卖了干净!”

    被人提溜着的常福一下子打了个寒噤,奈何口中塞着一团破布想要求饶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一阵阵嗯嗯啊啊的含糊哀鸣。一旁的永安见此情景顿时噤若寒蝉,哪怕是常福一再看过来,他也丝毫不敢上去求情,只是垂手低头站在那儿。

    徐勋本意是把人送回去,王世坤打也好骂也好卖了也好,眼不见为净,横竖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滥好人。然而,王世坤把人掌了一顿嘴又送了回来,他就有些头疼了。当下他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说道:“也罢,留下就留下吧,我正有事要对你说。”

    他看也不看一眼被那两个健仆放下的常福,虚手弓了王世坤进正房,随即先说了今天常福和永安出门去兴安伯府碰了个硬钉子,再道了两人被徐叙一句话支使到了门房上,最后才说道:“所以我这一行人加在一块也有一二十个……”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萧公公说在丰城胡同有一座宅子,让我搬过去,所以我打算收拾收拾明日就走。”

    “这个老四!”

    王世坤闻言脸sè很不好看。毕竟,从前在魏国公府,徐叙一直都是不声不响,可眼下到了这儿却是正经主人,难免流lù出几分在南京时收敛了许多的傲气来。他倒是有心想挽留徐勋,可人家萧公公开了。,在这儿又确实寄人篱下,他也就找不出什么话来,只突然起身大步出门去,却没走远,就在院子里对一个仆人喝问了两句,不一会儿又回转了来。

    “我问过了,这儿离丰城胡同近的很,只要穿过宣武门里街,然后在往北两三条胡同就是。总而言之,你要有什么事帮忙你尽管开口,否则我这趟京师白跑,回头可和你算账啊!”

    这一路上和王世坤虽不是一条船,可每每运河“堵船”停航的时候,徐勋经常搭起船板过去探看,再加上在南京城有一阵子厮混的时光,因而徐勋和王世坤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哥们了。此刻面对王世坤这调侃,他立时想都不想就应了下来。

    “你放心,我在这京师两眼一抹黑,不找你还能去找谁?”

    “少爷,北镇抚司的李千户来了!”

    几乎是徐勋话音划落的同时,外头就传来了陶泓的大嗓门。此时此刻,王世坤立时恶狠狠地冷哼道:“两眼一抹黑?昨天才划到京师,今天一大早就是司礼监派人叫了你过去,却是掌印太监萧公公召见,这会儿北镇抚司的人又来了,你要是两眼一抹黑,我就干脆是瞎子算了!好你个小子,赶紧出去见你的大人物,耽搁了小心到北镇抚司诌狱里头吃官司!”

    然而,仿佛是有心和王世坤作对,他这话才一出口,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次却是跟着王世坤的一个小厮。相比陶泓那大嗓门,他这声音怎么都带着几分惶然。

    “少爷,不好了,四少爷从定国公府回来,不知怎的冲撞了寿宁侯府张家家眷的车轿,里头据说是寿宁侯府的张大小姐和小侯爷。

    人家咬定了四少爷调戏张大小姐,一个不好要打御前官司……”@。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寿宁侯府的朱小侯爷(上)

    京城这座魏国公芳园只经破败了。

    这是李逸风拒绝了进屋喝茶,站在院子里随处一扫就得出的结论。尽管宅院房屋一直都得到了良好的修缕,尽管这些花草树木仍然得到了精心打理,尽管下人们乍一看去都是殷勤而又周到,但这些都掩盖不去这一切背后的那种暮气。迁都燕京已经有百多年了,两三代魏国公也曾定居京城,可徐家人终究更怀念妩媚秀丽的江南,看徐俌每每上表的意思,看自家头儿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只怕就算徐俌没了,下一代的国公也还会镇守南京。

    也是,爵位都已经到了顶,还不如富贵平安一生,徐家人算是念头通达!

    他正这么乱转着,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边有两人并肩出来。左边那个他认得是徐勋,右边那个却陌生得很。尽管不认识,可联想这次和徐勋同行进京的人,他立时就明白了过来,当下笑眯眯地迎了上前。

    “徐公子,这就是魏国夫人的胞弟王公子?”

    “见过李千户。”

    见王世坤正儿八经要行礼,李逸风却笑容可掬地把人扶住了,随即竟大力捏了捏王世坤的臂膀,见这纨侉多年的贵公子险些哎哟叫出声来,他就笑开了。

    “王公子这身体看着结实,可事实E还太虚了些。京城的烟花之地可是不比南京那些青楼楚馆逊色,要试一试桃花运,你这身体还得再好好练练。”

    要是换成正经人,此刻就是不翻脸也会尴尬十分,但大约是吊儿郎当人的天性,王世坤乍一听这话,却觉得这位锦衣卫军官颇对脾胃,于是鬼使神差地拱了拱手说:“没想到李千户竟是个中老手,花丛前辈,旧后小弟一定多多请教请教!”

    徐勋很是确定,要是这会儿自己在喝水,铁定一大口喷了出来。见李逸风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和王世坤相对会心一笑了,很有些立时三刻就带人去见识的意思,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李千户,难得你来,本应该好好招待,只划划外头出了点事……”。

    “啊,没错!”王世坤这才记起了要紧多,不觉使劲拍了拍脑袋……随即陪笑道,“划得到消息,我那外甥不知道怎的竟是在外头招惹了寿宁侯府的张大小龘姐,听说已经闹到顺天府衙去了。咳,我这回出来,我姐夫三令五申让我好好照应这外甥,我得立马去瞧瞧。”

    不等王世坤说完,徐勋就看着李逸风满脸诚恳地说道:“咱们初来乍到京城,两眼一抹黑,李千户若是能抽出空子,这一趟弓领弓领咱们两个可好?真不知道究竟是倒了什么霉,一大早我爹打发人去兴安伯府送信,结果也是碰了一鼻子灰,这回又轮到了徐四公子。”

    徐勋不说两眼一挺黑还好,一说此话,李逸风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古怪。

    作为大明朝历史最悠久的侦缉部门,北镇抚司尽管说是要受到东厂辖制,但下头的眼线却是都归到他手底下的。今儿个一早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在私宅召见了徐勋,旋即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不请自来,搬了个箱子兴高采烈地回去了,而萧敬甚至还留人吃了午呃……除却萧敬和人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其他的他都了若指掌。至于什么徐良派人去兴安伯府投帖,魏国公府四少爷徐叙去定国公府探望,这些也都逃不过北镇抚司的耳目。

    怪不得头儿当初招揽不到人来,敢情这徐勋竟根本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寒门子弟!

    在叶广的主持下,锦衣卫和北镇抚司只是纯粹的鹰犬,素来不掺和这些政争,可并不代表这些小事也不能出面。此刻眼珠子一转,李逸风就欣然点了点头。

    “也罢,我就送你们去顺天府衙一趟。只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们,要真是闹大了,别说我,就是叶大人的面子也未必管用。至于萧公公……萧公公从前还落过寿宁侯的面子,两边这仇还不小呢!这京城上下谁都知道,哪怕是天皇老子能惹,见着寿宁侯府张家的人也还是绕道走为妙。至于那位张大小龘姐……嘿,那却是张家的异数,太子爷和张家人向来不对付,可偏生对她这表妹不错,莓莓进宫两人总会比赛似的弄上一堆好玩的玩意。”

    都说京城里头遍地权贵,兴许随便在大街上冲撞一个衣着不甚体面的,都可能是一个放在外头足可为一县父母官的六部主事,就更不消说往上数的大佬了。哪怕礼仪摆着,小民百姓尽量靠边走,可每旧里各色冲撞仍然不少。有些小的一顿呵斥抑或是一顿打骂也就过去了,可若是两边都是官员,有时候就不免要闹大了。而今儿个这官司虽还没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可已经让顺天府衙上下焦头烂额。

    正三品的顺天府

    自然不可能来管这种从争道到冲撞,继而又演变成所谓调戏的事:正四品的顺天府府丞也“正巧、,到通州那边公干去了;治中和好几个通判有的告病有的抽不出空,到最后只有推官朱勤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奈何寿宁侯府的人素来是整个京城最难惹的,而魏国公府又是老牌的勋贵,这一争险些没把他的理刑厅给掀翻了。

    尽管最初相持不下,但几个回合下来,徐叙仍然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下风。原因很简单,他只是魏国公府的庶子,今天跟出来的除了自个从南京带来的几个仆人之外,都是京城这儿留守的。这些家仆平旧里没主子挟制,可踩低逢高的势利眼却厉害,最初以为对方是寿宁侯府那些没名没分的侍妾美人之流,还能求些威风,待一听说被自家少爷说了几句露骨话的竟然是寿宁侯的千金大小龘姐,他们就立时醒悟到麻烦,一个个都蔫了。

    不但蔫了,其中一个谨慎的还凑近徐叙身边,低声说道:“四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可不是南京,闹到御前皇上还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到时候须不好看。您不如拉下脸过去赔个不是,把事情圆过去就完了。”

    “滚!我还轮不到你教!”

    徐叙在家里就不是什么得宠的,一直跟着王世坤厮混,也是为了让继母在父亲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此番进了京,上头没了人挟制,他方才真正有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午后从定国公府出来,他有意逛一逛京城,又在一个小厮的殷勤相劝下到了京城最有名的教坊司三大胡同演乐胡同勾阑胡同本司胡同转了一圈,最后因见这么一队人过来,冲昏了头脑的他只以为是什么有名的艳妓,策马过去就搭讪,谁知道竟踢了这样的铁板!

    要不是吃那张家的仆从一阵奚落,他也不会这么冲动。可眼下祸已经闯了,又知道了人是寿宁侯府的千金,他怎么可能不惶然无措?可就这么上去赔情,他又拉不下那张脸,于是也只有把气撒在了下人头上。

    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赶走了人,化看着里间低垂的门帘,想起被人请进去好茶好水供着的寿宁侯大小龘姐和小侯爷,他的嘴角不禁又抽搐了起来。

    朱勤见两边悄持不下正懊恼,一个皂隶突然跑进来说是芳园来人了,是魏国公府的舅爷。得知有徐叙的长辈来了。这位顺天府推官喜上眉梢,赶紧撂下两边悄悄溜了出去,可等到甫一见面,发现这位舅爷竟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他的满腔希望顿时化作了乌有,好半晌才提起精神,死马当做活马医地转身走在前头把王世坤等人领了进去,却是没认出一身便服的李逸风来,更没注意到王世坤正在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交头接耳。

    “真要这么干?是不是太狠了,回头老四非得恨死我不可!”

    “你没听李千户说寿宁侯府的霸道?皇后娘娘据说是极其护短的人,要是事情闹大了,兴许连魏国公也一块陷进去。芳园那些下人是什么嘴脸你应该清楚,徐叙若是真被人陷了进去,你这半个主人甭想制得住他们,那会麻烦更大!而且你想想清楚,这回上京城,要是你挟制不住徐叙,到时候他隔三差五给你这么闯一次祸,你跟在后头擦就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其他?干不干随你,横竖我回头就搬出去了!”

    王世坤被徐勋一番话说得心里一阵挣扎,好半晌才深吸一口气道:“好,我听你的,谁都知道我这爆炭脾气!他娘的,横竖再刺激也比不上前一次,老四能知道我这一番苦心就算了,要不知道,大不了从今往后他和我断交!”

    眼见得王世坤突然加快了脚步,竟是拎着马鞭超过前头的顺天府推官朱勤,大步冲进了理刑厅,后头把两人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的李逸风忍不住嘴角一挑,倏忽间上前一手搭住了徐勋的肩膀,因笑道:“我说徐大公子,看不出来,这魏国公府的小舅爷对你是言听计从啊!”

    “李千户言重了,只是我和王公子交情好,给他出出主意罢了。”

    李逸风也不在乎徐勋这打哈哈,嘿嘿一笑就慢条斯理地背手走在后头。果然,一到理刑厅门口,他就只听里头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却是王世坤正挥着鞭子勃然大怒地站在那儿,几个仆役脸上还带着鞭痕东倒西歪,而徐叙脸上赫然一个红红的巴掌印,面色铁青站在那儿。

    看到这一幕,他盯着王世坤看了半晌,突然又扭头瞅了瞅徐勋。

    这两个小子,一个是出主意大胆,一个做起来大胆,倒是一对好搭档!

    ps:嗯,看到这标题,联想够丰富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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