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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奸臣txt下载     奸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最毒妇人心(第四更求点击推荐)

    尽管徐家已经许久没有出过什么有名人物,但太平里东北面的那座宅子历经数次修缮,仍然颇有族长主屋的气派威势。四进的宅子是那位当过县令的老祖宗当年回乡时置办的,至于有多少民脂民膏在内,如今已经很不可考,但最深处那院子的青砖历经多年水滴石穿,早已不复最初的平滑如镜,坑坑洼洼很是不平,仆妇丫头走在上头得倍加小心才不会崴了脚。

    徐大老爷虽说也在外头荒唐过,也收过丫头,但家里却没一个正儿八经的妾,整个家里头的内务全都是徐大太太一人照管。她为人精明能干,嫁过来的时候徐家长房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多亏了她这些年又是拿着嫁妆放钱,又是买地,又是瞅好产业入股分红利,又是趁荒年丰年买进卖出,如今的长房自然是好一派兴旺态势。

    眼瞅着快五十了,从前那花容月貌在岁月的侵蚀下,只留下了额头眼角嘴角那些掩不住的痕迹;从前窈窕的身段,只余下了如同水桶一般的腰身;从前最喜爱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衣裳,如今只好在压箱底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徐大太太自然是把徐大老爷看得越发紧,把宗妇的责任看得越发重,再加上偏疼幼子,整日里就在背后催促着徐大老爷使劲,把二房那家当都谋了来给徐劲。

    这会儿外头报说徐劲回来了,原本还满脸漫不经心地看着身边一个妈妈数落仆妇的徐大太太立时眉开眼笑,当即唤人去把徐劲叫来。等到徐劲兴冲冲地进屋,软榻上的她不等人行礼就把他按在自己身边坐了,一面急急吩咐人送茶来,一面笑吟吟地嘘寒问暖,待徐劲把一盏花草茶都喝了,她赫然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今天又上哪去了?你六叔的宴席就没几天了,你的贺礼可寻好了?”

    “那当然!”徐劲想起今日徐勋在自己面前吃瘪的模样,顿时更加得意,一摆手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这才小心翼翼展开了手中那幅画卷给徐大太太看,“娘,你看,这是我今天凑巧得的,宋时名家李唐真迹,这是给我正好撞着,否则就是千金都买不着!”

    徐大太太出自富家,大字都不识几个,更不要说看字画,最疼爱的幼子这般说,她自然是信以为真,当即连连点头道:“好好,我的儿,你有本事!我和你说,我答应你爹这次把场面办得这么大,哪里是为了抬举你六叔,那是为了让你和你大哥显显本事,尤其是你!想当年你那二叔在族里是有名的好人缘,帮过不计其数的人,差点就把你爹比下去了,如今要是把那败家子赶出去,你入嗣了二房,当年他老子打下的好基础可全都归了你。”

    “娘,哪有你这样把自己儿子往外推的!”徐劲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我入嗣了二房,爹娘可就换成别人了。再说了,那份家产都被那败家子挥霍得差不多了,还能剩多少?”

    “多少?”徐大太太轻哼一声摇了摇头,那丰腴白皙的耳垂上,一颗金丁香顿时露了出来,“你以为二房真那么精穷?他们在句容乡下可还有至少好几百亩上好水田,徐老二那样精明的人,那房子底下指不定还藏着什么!那败家子兴许自己都不知情,不过也不用管他,甭管他知不知道,赶了他出去之后,这些就都是你的!”

    徐劲得知二房的财产居然还包括了几百亩水田,一时异常心热,竟想起了上次在秦淮河畔某个楼子里惊鸿一瞥的那位萧娘子。一想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和贵到让人肉痛的缠头之资,他只觉得整个心都痒了,不知不觉握紧了徐大太太的手。

    “哟,轻点,手劲这么大!”徐大太太嗔怒地埋怨了一声,见徐劲恍然回神,继而连声赔罪,她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要是依着你爹那只求稳妥的性子,拿着他胡作非为的由头赶了他出去也就罢了,可族里那么多人,万一有人因为你二叔当年的善缘站出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让人觅一个接生婆子,把那败家子身上的胎记等等都说与了她听,连襁褓等等旧物也一一准备好,只说是你二叔当年抱了个别人的弃婴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这年头宗族血脉最是要紧,只要证实了混淆血脉这一条,那败家子就是有千般本事也过不去这一关!”

    “娘,您真是算无遗策!”

    徐劲听得母亲这一番话,立时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徐大太太自也得意,用手轻轻抚着儿子的额角,这才似笑非笑地说:“你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就算入嗣了别家,也还是我的儿子,平日里想回来就回来,上头没长辈能管着你,还怕别人什么闲话?别学你爹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也别学你大哥,都是他媳妇勾引着,成日里就是畏畏缩缩的!”

    “太太,三少爷,大少爷来了!”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妈妈的声音。徐大太太皱了皱眉,立时打住了这越说越鄙俗的话头,而徐劲扭头一看,见是个二十出头浓眉阔目的青年人打起门帘进屋子,突然瞄见软榻上摊开的那幅画,慌忙将其卷拢收好放在一边。等到青年人对徐大太太恭敬地行了礼,他少不得起身叫了大哥,要行礼时却被徐大太太止住了。

    “自家兄弟,闹那许多虚文干嘛?”

    “娘说的是。”

    徐动瞅了一眼笑嘻嘻挨着母亲坐下的弟弟,很快平静地移开了目光,在徐大太太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后,他退后一步坐下来,这才说道:“娘,我刚从帐房回来,听说三弟……”

    这话还没说完,徐劲立时抢在了前头,却是扶着徐大太太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道:“娘,我这几天花了不少钱,这六叔的礼物要钱置办,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花销,所以……”

    “不就是花点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徐大太太沉下脸斜睨了徐动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哥哥,管你弟弟花钱的小事干什么?你媳妇才刚做了好几套衣裳,没来由能嫂子花钱,却不许小叔子开销的道理!”

    这缘由还没说,就吃了这么一通排揎,徐动的脸色顿时晦暗了下来,却没有分辨,只欠了欠身应是。又盘桓片刻说了些话,他就告退离去,等到他一走,徐大太太就没好气地拍了拍软榻的床板。

    “看看,娶了媳妇忘了娘,坐这么一会儿就急急忙忙走了。要不是为了挑你的刺,兴许连来这儿坐坐都没心思!”

    “娘,大哥怎会这么想,您多心了……”

    尽管出了屋子,但屋子里那母子俩说话声音很不小,徐动听得清清楚楚,眼神中顿时更是阴霾重重,藏在袖子里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紧握成拳。等一路到了父亲的书房,他在门外站了一站,俟书童通报后就抬脚跨进了门去。见父亲正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文士说话,他刚刚还有些掩藏不住的怨愤一下子收敛得严严实实,却是满面春风上前长身一揖。

    “罗先生。”

    “许久不见,大公子依旧是风度翩翩,可喜可贺啊!”

    被称作为罗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袭青衫,手中拿着一柄鹅毛扇,虽是两鬓微白,可嘴角含笑气度不俗,那神清气朗的模样,竟是使人一见便想赞一声好风采。厮见过后,见徐动侍立在徐大老爷身边,这罗先生便淡淡地说道:“今天来,我是为了你徐氏二房的那桩婚事。”

第十七章 好风频借力(上)

    南京贡院位于应天府学的东面,奇望街和贡院街之间,和太平里正是相邻。赫赫有名的秦淮河从其西南面流过,打了一个圈子,又从东北面绕了过去,因而使得这一亩三分地成了整个金陵最最人杰地灵的地方。四周绕着秦淮河赫然歌楼酒肆林立,河房水阁争奇斗艳,即便如此,建在贡院边上的魁元楼却仍然是首屈一指。冲着它那好口彩,每逢乡试时节,这儿是一位难求,就是平常时候也常常高朋满座。

    尽管徐迢那区区七品官在偌大的南京城算不得什么,但太平里本地人在南京当官的却是屈指可数,再加上如今又不是秋闱时节,魁元楼便爽快地答应了徐家的包场。从傍晚开始,作为主人的徐迢和两个儿子就先到了,而后就是徐家本家的几位尊长和下头子弟。那些身份上头差一截的客人们自然也是早早到场,又是送礼又是恭贺,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徐家已经好些年没出过正儿八经的官员,除了徐迢之外,四房倒还有个举人,却在打点上头不到功夫,好些年也没轮到一个好职司,差些儿的又看不上,于是只在家窝着。要说一个举人若在小镇乡间自然是体面,可这是人才济济的江南,自然越发坐吃山空。所以,徐迢这一升官,宗族上下全都指望他继续高升,这一趟不说举族全出,声势排场却也不小。

    徐大老爷便首先丢掉了族长宗子的架子,满脸堆笑忙前忙后地张罗。他虽读书不成,可终究许多年料理宗族事务,那待人接物的本事总是有的,愣是没有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而几个小一辈的子弟则更加不消说了,哪怕在家里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少爷们,这会儿也笑容可掬地跟着长辈和到来的客人厮见行礼,这一次次的作揖打躬下来,险些连腰都直不起来。

    徐勋亦是早早来了。徐大老爷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大吃一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直到徐勋拿出了徐迢的帖子,他才悻悻然闭上了嘴,却是又不甘心地去寻徐迢询问。偏巧徐迢正在迎接府衙的沈推官,管家朱四海自然就拦着了徐大老爷。听明白了原委,这位徐迢的大管家顿时笑了。

    “咱们老爷从前也得过二老爷的帮忙,二房只有那一根独苗,咱们老爷这好日子怎么能把人落下?”朱四海却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见徐大老爷面上好一阵不自在,他就放缓和了语气说,“不过就是添一副碗筷的事,大老爷就别想那么多了。若不喜欢看到他,那些迎客的事情尽管让其他的少爷做不就成了?”

    徐大老爷被朱四海这通话说得作声不得,虽仍是不高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认下了这个事实。即便如此,他仍旧看徐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贵客渐渐都来了,他也顾不上这一茬。倒是他的两个儿子徐动和徐劲看着徐勋孤零零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忙得脚不沾地的他们心头暗火。抽了个空子,徐劲就闪到了徐勋身边,似笑非笑地伸手按着那张空桌子。

    “没想到七弟倒是会钻营得很,这地方也轻轻巧巧混进来了。不过,今天是六叔的大好日子,你不会是想空口吃白饭吧?”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想来六叔重的本就是心意。”

    徐勋见徐劲闻言嗤笑不已,却是继续悠悠然在那喝茶,丝毫没有继续搭腔的意思。直到徐劲又刺了两句没见有什么反应,没意思甩袖子走了,他才侧头望着那边主桌的方向。就在这时候,底下传来了一阵喧哗。

    “吴七公子来了!”

    随着这喧哗,座上众人全都扭头看向了楼下的方向,见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华衣少年被笑容可掬的徐迢迎上了楼来,一时不少人纷纷起身打招呼。没有官身的多半是叫一声七少爷,有官身的则矜持些,官阶低的多半称一声贤侄,官阶高一些的则是直呼表字,一时间热热闹闹的厮见之后,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就被人簇拥上了主桌坐着,恰是众星拱月一般。

    徐勋在位子上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是半点涟漪都没有,照旧一边喝茶一边东张西望。只是隔着不远的徐动和徐劲的交谈声,仍是不免钻进了耳朵。

    “都是行七,可秉性气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也不知道别人看到这一幕,心里可有惭愧没有!”徐劲一边说一边斜睨徐动,有意提高了些声音,“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骗来了六叔的帖子,居然到了今天这种高朋满座的地方来,真够死乞白赖的!”

    “少说两句,被人听到了,还道是我徐家没规矩。”徐动已经二十出头,业已娶妻,终究沉稳些,不悦地瞪了一眼兄弟,又斜睨了一眼徐勋,这才斥道,“阖族上下谁不知道他是扶不上墙的泥阿斗,何必自降身份和这种人理论!”

    被人评价为这种人的徐勋,一手捏着茶杯,却是纹丝不动。不但如此,那些其他徐家子弟仿佛是吃定了他不招人待见,路过时总会丢下几句不阴不阳的讽刺。知道人人都在盼望着他就此忍受不住当场发作甩手走人,徐勋反而愈发淡然,继续慢条斯理地品着手边的茶。

    随着夜幕的逐渐降临,眼看就要开席,却有一位客人姗姗来迟,竟是府衙的方治中。这一位乃是五品官,府衙的第三号人物,来了的同时也带来了刘府丞要来的消息,一时间四座一片哗然,就连徐迢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原以为这两位顶多是家中子侄辈来坐坐了不起了,却不想是亲自露面,这给他的脸面就不是普通的大了。于是,他自是慌忙把方治中请上主桌,顺理成章的,为了给待会来的刘府丞腾位子,徐家又有人从主桌上被挪了下来。

    这位子一调整,徐勋自然就被人赶到了楼下一桌以备不时之需的备桌上。他倒是不以为意,原以为多半就自己一个人享用这一桌丰盛酒席,却不料不一会儿,身边的一个空位上就多了一个人。徐勋本是无心兜搭陌生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什么看,不认识不成?”

    发觉又是那个易钗而弁的小丫头,徐勋不禁哑然失笑,见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这一头,他方才低声说道:“姑娘的胆子也太大了些,今天这地方也敢混进来?不怕又被我三哥那样的人认出来?”

    “别叫我姑娘!”小丫头恼羞成怒地瞪了徐勋一眼,随即才冷哼一声道,“认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横竖这里的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倒是你,好容易上了这魁元楼,怎么还是被人撂在这儿?还有,你的贺礼准备了没有?我之前听徐家那几个小的私底下商议,说是待会小辈们一个个给徐六老爷敬献贺礼,如果撺掇着你上去,你小心别出了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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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好风频借力(中)

    尽管这小丫头回回带来的消息都是马后炮,可徐勋前世后世见过的人多了,反倒是觉得小丫头别样不说,这热心倒是有趣,当然,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像如今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倒是更像后世那些活泼开朗的寻常女孩。

    含笑点了点头,他正要说话,突然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咯咯的让人没法忽略的声音,顿时讶然朝小丫头看了过去。在那目光下,就只见小丫头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肚子饿了啊!”

    和刚刚头一句凶巴巴的喝斥比起来,这会儿小丫头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三分。要不是眼下女扮男装,她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谁能想到这徐家的酒宴竟然会拖到这么晚,而且她辛辛苦苦躲避那些可能识穿她的人,也不知道多么辛苦,哪有功夫来填饱肚子?于是乎,她低垂着的脑袋上满是羞恼,等到发现面前突然多了一个油纸包,她才哑然抬起了头。

    “幸好我早想到这酒宴迟迟难开,让瑞生准备了几个茶叶蛋,要是饿了你就先吃吧。”

    小丫头偷觑了一眼徐勋,见其不像是开玩笑,于是便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待碰触到那油纸包时,她竟是闪电似的往后一缩手,把整包东西都藏在了桌子底下的膝盖上。不但如此,她还盯着徐勋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不怕给人看见了笑话!”

    见小丫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随即做贼似的打开了油纸包,又是笨拙费劲地剥蛋壳,最后好容易拿着那颗光溜溜的茶叶蛋,却还不忘左顾右盼留心动静,最后一股脑儿把蛋塞进了嘴里,那样子像极了恶慌的小孩子,徐勋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然,下一刻他就发现小丫头在噎得脸色通红,少不得亲自倒了一杯茶送过去,眼见其手忙脚乱灌水不迭,他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

    尽管气是顺了,那蛋黄也好歹下了肚,可小丫头平生就没丢过这样的脸,这会儿放下只剩了小半的茶盏,她自是恶狠狠地瞪着徐勋,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你可别会错意了,给你递消息是看在你爹对我有恩的份上,不是为了别的!”

    “什么别的?”

    “你……你明知故问!”小丫头气得脸更红了,那杀人似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徐勋的身上扎出两个洞眼来,“人家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你……你竟然……你不是好人!”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徐勋啼笑皆非,心情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自从到了这个世上,最初格格不入的隔膜感,紧跟着步步为营的危机感,哪怕是和徐良老汉把酒言欢的时候能放松些,可终究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小,全不如此时来得惬意轻松。

    所以,此时此刻这年纪一丁点的小丫头指着鼻子说他不是好人,他盯着那张气鼓鼓的脸瞧了一阵子,最后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继续喝茶。

    “姑娘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小丫头原是打算听解释,可徐勋发愣似的盯着她瞧老半天,到最后竟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她差点没把肺给气炸了。要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她恨不得拎着这家伙的领子吼上两句,可这会儿却不得不愤愤不平地拿着自己的衣角出气,没多久就把那平平整整的地方揉得一塌糊涂。

    等到伙计们终于满脸堆笑地送了一道道菜肴上来,她索性也不理会徐勋,只一个劲地埋头苦吃,等到菜肴摆了琳琅满目一桌子,她却已经是吃不下了,一抬头却发现徐勋仍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狼吞虎咽都落在了别人眼里,自是更加气结。

    这边厢已经杯盘狼藉的当口,那边厢却还在祝酒敬酒,桌上的菜肴几乎没人伸过去一筷子。高升的徐迢站起来举杯说了几句客套话,当即自饮一杯,紧跟着就是好些人一一敬酒。他有的满饮,有的半饮,有的象征性地喝上一口,更有的只是抿一丝就算敷衍过去了。

    即便如此,等到他终于再次坐下来的时候,却已经是面色微红酒意醺然。一旁的管家朱四海轻声提醒,道是那边徐氏子弟要献上亲笔贺礼的时候,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又冲着一旁刘府丞方治中吴七公子等等几个要紧宾客笑了笑。

    “叫各位见笑了,都是小辈们一片心意!”

    “哪里,徐兄毕竟是本地人,这等热热闹闹的场面,我已经好些年没经历过了。”应天府治中方捷是外乡人,家中人丁单薄,见这边徐氏一族的人几乎占去了六七桌,他自是百感交集,当下又看着吴七公子道,“说起来,吴大人膝下儿孙环绕,也是叫我羡慕得很。”

    在座众人当中,方捷官居第二,但年纪却最大,这话说起来虽有些倚老卖老,可别人终究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就连吴七公子亦是欠身谦逊了几句。等到笑容可掬的徐大老爷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徐动和徐劲上来行礼时,众人看着徐迢薄面,再加上方捷的这番话,少不得都客客气气叫了贤侄,自是喜得徐大老爷眉开眼笑。

    “今日乃是六弟高升之喜,论理他们这些小的备办些礼物也是应该的,不过六弟是风雅人,所以这些小字辈自个商量了一回,说是预备了好些字画,想请六弟和各位大人品鉴品鉴。”徐大老爷的话说得极其和缓,见众人并无异议,便冲着长子徐动使了个眼色,“动儿,你居长,把你的这幅字展开给诸位看看。”

    徐动乃是徐家小字辈中最年长的,此时第一个登场,却也不怵,笑着打开手里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长卷来。待到叫了一个小厮在旁边帮忙展开,却见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主位上的徐迢立时微微颔首,而旁边的刘府丞更是站起身来,眯着眼睛到了书卷前左看右看,最后便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道:“字倒是不错,显然是临的沈民则,但火候还差些。想当初我在京里的时候曾经有幸瞧过那真迹,端的是金版玉书。”

    “刘府丞好书法在应天府也是有名的,既这么说,你还得回去练练。”

    徐迢闻言见徐动讪讪地收起了长卷,他少不得勉励了两句,旋即才转向了徐劲。这时候,见别人都瞧着自己,徐劲自是得意洋洋,一面拿东西一面笑道:“我比不得大哥自幼临帖,一笔好书法。我前几天有缘得了一件好东西,说是宋时名家李唐的画作,今日有幸,请诸位大人鉴赏鉴赏。”

    “李唐?创大斧劈的李唐?”

    但凡文人雅士,登科之后敲门砖的八股文能丢,但历代书法名家乃至于有名画师的名字却丢不得。一时之间,主桌上为之哗然。尤其是应天府治中方捷更是两眼放光地站起身来,连连催促道:“快展开快展开,让大伙好好鉴赏鉴赏这位李成忠郎的大作!”

    尽管徐勋离着远了,但小丫头吃饱喝足之后,却始终在注意着上头动静。当听到徐劲大喇喇地说那是李唐真迹,她不禁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勋,却见对方仍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大快朵颐,一时忍不住就在下头踢了他一脚。

    “喂,别就知道吃,快听,那个徐劲献宝了!都是你,好端端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徐勋慢条斯理地把鱼鳃上那块最肥嫩的肉挑了出来,才一下肚,就听到上头陡然之间鸦雀无声,他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见小丫头已经是窜了过去,躲在楼梯底下听壁角,他更是忍俊不禁。果然下一刻,那寂静就被一声嗤笑打破了。随着那笑声,依稀是吴七公子的声音。

    “如果这也是李待诏的大作,那天底下只怕人人都是范宽李唐了!”

    一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是议论纷纷。有的说如此明显的赝品,有的说画风拙劣,甚至还有的说放在坊间只怕是一两银子都不值的货色。到了最后,就只听徐大老爷陡然一声喝:“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听到这里,小丫头立时溜了回来,坐在方桌前面色古怪地看着徐勋:“你不会是那会儿就已经知道了吧?”

    “姑娘说什么呢?”

    “你还装蒜!”

    小丫头气鼓鼓地把手按在了桌子上,就在此时,楼梯上就蹭蹭蹭地下来一个人,不是脸色铁青的徐劲还有谁?见着底下徐勋和上次见过的那女扮男装小丫头坐在一块,他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就冲上前,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你个老七,竟敢给我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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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好风频借力(下)

    徐大老爷把徐劲赶了下去,见主桌上的众人虽大多只是笑,可在他眼里,却怎么都能看出那笑容中的讥刺来。于是,他越恼火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次子,心里一面寻思着如何补救,一面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可还不等想出个所以然来,楼下就传来了砰地一声。他一下子想到了气冲冲下楼的徐劲,心中顿时大叫不好,慌忙三两步抢到栏杆旁。

    往下一瞅,见是徐劲正冲着徐勋拍桌子大吼,他更是气得脸都青了。若是平常时候,不过是二房一个即将逐出去的败家子,徐劲火失态也无所谓,可这不单单是在人前,而是在当着这许多贵客的面!于是,他忍不住双手按着栏杆冲下头大吼道:“徐劲,不要再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家去好好反省!”

    “爹!”徐劲哪里服气,一下子仰起头往上瞧,“都是他撺掇的我买了那幅赝品,我不找他算账找谁!”

    此话一出,徐大老爷顿时心头大恼。然而,儿子这脸丢得大了,此时这一闹若是能扳回少许面子来,他好歹也能有个台阶下。因此他也顾不得背后的议论,冲着下头厉声喝道:“那就上来说清楚,别在下头瞎胡闹!”

    不等徐劲上来揪人,徐勋冲着那满脸担心的小丫头微笑点头,便撩起袍角施施然上了楼梯。后头的徐劲恼火地往那小丫头瞅了一眼,犹豫再三,想想这小妮子上次坐的马车分明是沈家的,也不知道和沈家小姐什么关系,不妨留几分颜面,终于是撇下她上了楼去。

    见此情景,小丫头三两步想追上前去,可看到上楼梯的徐勋背着双手在身后,一只手拿着一个锦盒,另一只手却还轻轻摇了两下。看到这一幕,她怔了一怔,终究是咬着嘴唇回到座位上坐下了,眼睛却始终盯着上头。

    眼见兄弟俩上了楼来,徐大老爷也顾不上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只狠狠瞪着徐劲道:“说吧,怎么回事!”

    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徐劲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说出了整件事情。在他口中,自己成了被人花言巧语哄骗了买下赝品的倒霉人,而徐勋则是成了别有用心的奸猾之徒,临到末了,他还恶狠狠地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你这回还能怎么狡辩!”

    尽管在徐劲那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语下,无数目光这会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不少都带着挑剔鄙薄亦或是轻蔑,但徐勋依旧泰然自若。直到别人的话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说:“三哥,论读书,你读得比我多;论字画,你看得比我多;论情分,你和我虽是兄弟,可一年到头连话都难能说几句。不过是恰巧在小店中遇上而已,我何德何能,能够撺掇三哥你买下这幅画?”

    见徐劲被问得脸色铁青,他顿了一顿,仍是维持着这种从容不迫的语调:“就算这幅画是赝品,三哥认下也就是看走了眼而已,所谓送礼,本就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要紧的是心意,而非炫耀攀比。六叔乃是谦谦君子,诸位宾客亦是风雅人,岂会计较晚辈的一点疏失?”

    徐劲气得脸色通红,好半晌才终于找到了由头:“你还敢赖……你分明是故意借着买画和我抬价,诱我入彀!”

    徐勋凝神细听,现楼梯上仿佛有人蹬蹬蹬上来,生怕小丫头贸贸然上来作证,遂有意嘿然嗤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听到那小丫头并没有冲动出头,他心下稍宽,依旧是面带微笑看着气急败坏的徐劲,缓缓将当日逛书画店的事情如实道来,自己还价时徐劲突然横插一脚又不听自己劝说的始末自然也没略过。见徐大老爷那脸上如同猪肝似的,他方才淡淡地说道:

    “我也是三哥突然争画的时候才想明白,店主既是口口声声说那是李待诏的真迹,为何会以这等低价货卖于人?这等骗人手段一开始容易诱人入彀,但细细琢磨琢磨也就能明白了。我劝了你既然是不听,那怎能怪我?当然,我得谢一声三哥,若不是你出手,指不定我就得被那奸商哄骗了去。”

    “够了!”

    这大喜的日子闹出这样的小插曲,最恼怒的不是别人,正是徐迢。都是他的本家子侄,就是分出个对错,这依旧予人徐家内讧的口实,于是他不得不喝了一声,随即才沉下脸说道:“眼力不济怪不得别人,三郎你读书多年却如此眼拙,也该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至于小七……”

    兴许是这几天朱四海天天在耳旁唠叨二房那几百亩地,兴许是刚刚徐勋镇定自若的言行举止更对他的脾胃,徐迢竟是本能地叫了一声小七,说话也是回护了一二,等意识到这称呼太过亲近,却已经是来不及了。这时候,朱四海伺机凑了上来,因笑道:“老爷,七少爷既然上来了,何妨看看他有什么好东西贺老爷大喜?”

    “荒唐,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徐迢正低斥朱四海的时候,徐勋却不慌不忙地从背后取出了一卷东西来,笑吟吟地说:“六叔高升之喜,我特意寻得了一幅颇为切题的书卷,以此恭贺六叔高升大喜。”

    不等徐迢开口,他就自顾自地展开了手中的卷轴。原本坐在那儿已经有些漫不经心的刘府丞只瞅了一眼就面露惊咦,而吴七公子更是少年心性,竟脱口赞了一声好。他这一声好出口,哪怕起初不在意的其他人也少不得一一仔细端详,甚至有人高声念了出来。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果然好词句!”

    随着这念诵声,四座一下子鸦雀无声。就连徐迢也忍不住回头仔仔细细端详着这幅墨迹淋漓的草书,咀嚼着这两句话之中的意思,却是沈推官在那儿捋胡子笑了一声。

    “难怪这位贤侄说此卷颇为切题。徐兄此次信步从容轻轻一跃,可不是过了那道如铁雄关,从今往后便要步入坦途了?”

    在座众人除了小一辈的亦或是对官场一窍不通的人之外,都一下子恍然大悟。须知仕途上七品和八品乃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坎,七品以下便是不入流,就是一辈子挣扎也不过是一个吏字。而上了七品,便是真正的朝廷官员,哪怕日后升迁再慢,只要徐徐设法谋划,临到老指不定能弄到一个六品衔头,届时有敕命在,妻子父母儿孙都在庇护之列。

    字虽颇有风骨,却不及这两句话的意思吉利,再加上满座的称赞声让徐迢大有面子,于是看着徐勋的目光中自然多了几分慈和。笑着接过卷轴送去让众人一一传看,他就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书卷是你写的?”

    “六叔说笑了,我哪里写得出这般雄阔之词?”徐勋见座上的徐家人不少都松了一口大气,而主桌上的宾客们全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甚至还交头接耳了起来,只有吴七公子面露好奇连声追问是谁所做,他便放缓了语气。

    “是我昨日去拜访了父亲从前的一位至交好友,因六叔高升之事求他赐下墨宝,他禁不住我苦求,于是这才泼墨挥毫写给我的。”徐勋低头说了这么一句,见主桌上那些贵宾恍然大悟,而从徐大老爷以下的其他人则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却是摆出了更加谦恭的表情,“原本我是没有那样的面子,多亏了父亲对那位世伯曾经有恩,兼且六叔的事让那位世伯颇为欣悦,说是这样光耀门楣的喜事,方才写了此句。”

    “这词句,这立意,确实是只有正当盛年踌躇满志的人才写的出来!”刘府丞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只不过,徐七郎,相比这词句,字倒是要差些!”

    “是,刘府丞好眼力。”徐勋弯了弯腰,恭敬地说,“那位世伯正巧右手有伤,所以这幅字是那位用左手一蹴而就的。”

    “左手!”一应人等又是好一阵惊叹,再传看端详时,如方治中这样见多识广的就确认了这真的是左手草书,当下又是赞赏连连。几个官阶最高的甚至在那窃窃私语,道是词句之中一股顾盼自得的气息扑面而来,想是主人正当志得意满之际,决计是士林名手,官场名流。

    徐迢刚刚喝了不少,此时自然更是高兴,竟也无暇去多想什么,只笑着勉励了徐勋几句。而那位吴七公子虽是府尹吴雄的孙子,却是个爱诗词的书呆子,硬架着徐勋在身边坐了,一再好奇地追问那两句绝妙好词可有出处,又追问徐勋那落款二十八画生的由来。

    尽管徐勋那一词其实背的滚瓜烂熟,却哪里会在这时节拿出来卖弄,只一味谦逊地推说不知,只说二十八画生乃是那位世伯的号,其余的绝口不提。酒过三巡之际,他悄悄借尿遁溜了出来。只可惜下楼时,楼下那一桌坐着的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

    在门口的风地里站了片刻,他便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唐宋,不是一两诗词就可以名动天下的时代,连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寅亦是因为一场官司而一蹶不振,更何况他?倘若说这是他自己写的,至多就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名声,更糟糕的则是被人说是冒名之作而一无所得。可若是归在那位谁都找不到的父亲昔日至交身上,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因为那意味着,他还有一个别人一无所知的靠山!

    然而,还不等他盘算着回去,一个小厮突然匆匆从魁元楼里冲了出来,直奔了他面前,却是毕恭毕敬地一躬身道:“徐七公子,这是我家主人的名刺。我家主人说,明日晚间,邀七公子至秦淮河上清平楼一聚。”

    “我?”徐勋刚刚陪着徐迢多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敢问是哪位老爷?”

    “七公子届时去了就知道了!”

    徐勋忖度片刻,见那名刺赫然是大红色,心中一动,立时收了下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见那小厮自顾自回魁元楼,他心中一动自是跟了进去。只是进门之后,那小厮早已是身影全无,根本不知道是谁人所派。

    这边厢他一进魁元楼,那边厢对面路边上的一辆马车立时打起了车帘,内中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就对着马夫喝道:“别愣在这儿,去里头打听打听这徐家饮宴的情形如何。”

    等到马夫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那中年人放下车帘,却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大红名刺,居然在平时用大红名刺!看来这徐家小儿果真有些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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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今去开国日远,曾经没有半点松动的夜禁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说,已经渐渐成了一纸空文。因而当天色完全黑下来,魁元楼的大宴结束之后,秦淮河上便驶出了一艘又一艘的灯船。那些白日里几乎都静静停泊在某些码头上的画舫,这会儿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璀璨,再加上灯光下那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丽人们,自然更予人一种勾魂夺魄的魅力。

    只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员们多半连正眼都不瞧上那些灯船一眼,就这么上了各自的车轿,其余客人们也多半各自散去,只有那些小一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方才会用留恋不舍的目光看着那一艘艘如梦似幻的灯船,可在长辈们的管束下,终究没人敢在这种场合越雷池一步,只能一步一回头地随长辈回家。

    这一世头一次晚上出门的徐勋看着那条如同点缀着金玉一般的秦淮河,再想想后世霓虹彩灯下的纸醉金迷,倒是没有露出多少惊叹的气息,一只手反倒是按了按胸口,仍在寻思那大红名刺的来历。须知回到席上他就再没找见那小厮,更没有人提过邀约他的话,他自然越想越觉得蹊跷纳罕。当旁边传来一阵告辞声的时候,他才丢下了这点思量。

    这一晚的高升宴虽说出了点小岔子,但总体来说还算是皆大欢喜,徐迢这个主人当然志得意满。这会儿站在冷风里一吹,满头的酒意顿时散去了一半,于是看着徐勋的时候,他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幅字的来历,脸色自然而然就复杂了起来。因而,徐大老爷等人带着小辈6续告辞,他只是勉强打叠精神应付了几句,等人稍少些了,他才招手把徐勋叫了上来。

    “小七,今天我收了那么多贺礼,唯独你这份最是别出心裁啊。”徐迢言不由衷地夸奖了一句,见徐勋谦逊了两句,他这才笑道,“什么时候若有空,你那位世伯也给我引见引见。”

    “六叔,不是我推搪,实在是那位世伯性子有些古怪,不大乐意见人,若非我想到六叔大喜,我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礼物,也不敢去打扰了他。”说到这里,徐勋词锋一转,便从怀里拿出了那张大红的名刺来,却是假作为难地说,“说起来之前下楼时,又有人送了这么一张名刺给我,却是连署名都没有,想来也是为了那位世伯的两句妙词,我怎承受得起?”

    徐迢接过那大红名刺一看,见是正面只下角有一个容字,背面则是诚心拜谒四字,真是没有署名。猛然想起这名刺颜色的关节,他虽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名刺的主人该是谁,但脸色还是倏然一变,看着徐勋的目光自然而然又亲切了些。笑着递还了去嘱咐徐勋收好,他便笑道:“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有这缘法,也是你的福分。”

    “是,多谢六叔提醒。”徐勋点了点头,随即便用无比自然的语气问道,“前时请朱大哥转达六叔的事,不知道六叔觉得怎样,可能够帮侄儿一把?”

    徐勋虽是低着头,眼睛却始终观察着徐迢的表情。见这位徐氏一族如今的顶梁柱那脸上的笑容都仿佛冰雪一般冻住了,他便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我知道六叔心中为难,但我经前次一事,已是痛悔当初。这是父亲从前给我的一封信,只恨我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否则也不至于险些丢了性命。”

    尽管所有人都说徐边应该是死了,尽管徐迢接过那封信的时候知道是多年前的旧物,可是,当他从封套中取出信函,看到那还有几分熟悉的字迹和口吻,依旧是心中一紧。然而,一页信笺上多半都只是嘱咐徐勋的,只有末了提到他徐迢为人仁厚,有事不妨托付。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怔忡,折好信笺还给徐勋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也罢,这事情让我斟酌斟酌。”

    徐迢和徐勋叔侄俩在风地里说话的时候,徐大老爷的马车里,却传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尽管驾车的马夫心头一跳,却是不敢分心,只稳稳地驾驭着马车,竭力不去听后车厢里的声音。然而,这声音的流向却不是他能够主导的,下一刻,劈头盖脸的痛斥便穿过车帘穿过车门,一字一句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混账,蠢货,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气之下骂了这么一连串话,徐大老爷方才歇了一口气,可看到徐劲捂着脸满是不服气的样子,他不禁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的手指几乎点在了徐劲的鼻子上:“花了那么多钱买一幅赝品,你买回来就不知道让人验看验看?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爹,三弟也只是受人蒙蔽。”徐动见徐大老爷这声音太大,不得不从旁劝解了一句,看向徐劲的眼神里却满是责备,“三弟,你做事情也得有个限度。六十贯不是个小数目,你总应该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几天前,你还到帐房动用过一百多贯钱吧?”

    徐劲没想到大哥突然又翻出这一茬来,立时愣住了。他这表情看在徐大老爷眼中,自然更平添了几分怒火。徐大老爷几乎完全忘记了这是在行驶的马车上,重重一捶厢壁就喝道:“孽障,快说,那一百多贯又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我买了那良老汉的房子,想把他撵走吗?”徐劲气恼地横了兄长一眼,这才别转头满脸不甘地说道,“要不是那老头没事充什么好人下水救人,哪有如今这许多麻烦事!”

    “你还敢说!”徐大老爷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徐劲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居然为了这样的小事……为了这样的小事花这么多钱,你这个败家子!”

    “爹,三弟只是不懂事,您消消气!”

    徐动自然赶紧在那儿劝着徐大老爷,见徐劲一脸死硬地坐在那,他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长房这一辈的男丁就是他们兄弟两个,可母亲偏疼幼子,看中了二房的田地房产想把徐劲入嗣过去继承了这些也就罢了,可是,二房的财产还没到手,眼下徐劲就大手大脚花钱,花的还都是他将来应得的家产!就是这样,母亲还觉得是他亏待了弟弟!

    在徐动的再三劝说下,徐大老爷终于心气稍平。可偏偏在这时候,徐劲突然开口问道:“爹,今天的事情难道就这么算了?总不成看着徐勋那小子骑在我们头上吧?”

    徐劲不说还好,被他这么一说,徐大老爷一下子想到了今晚上自家出的丑,徐勋得的好,登时心中大怒,使劲按捺再三仍不免重重冷哼了一声。

    “你还敢说!要不是今天你闹出来的事,这事情轻轻巧巧就办成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哪有这么便宜让他蒙混过关。他有人倚仗算不得什么,要不是我没想着这小子奸诈,他今晚哪能出现?眼下暂且偃旗息鼓,先联络了罗先生再说!那败家子就是再奸猾,也斗不过罗先生背后的人!”

    徐动心领神会,当即低声问道:“六叔那边可会阻挠?”

    “一个区区七品官,真要遇到大人物,他就该知难而退了!今日这般大场面是给他面子,想来他不至于不自量力!”

    见父兄二人只顾着自说自话,竟是完全把自己撂在了一边,徐劲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不满,一只手使劲把椅垫子扭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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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声春雷天地动(求推荐)

    一场盛宴过后,宾客也好主人也罢纷纷各自归家,一座座宅邸从忙碌到寂静,最后大多数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只余下一两盏灯笼挂着照亮。徐家长房那座大宅子也是如此,前门和角门早已紧闭,后门亦是一丝动静也没有,仿佛上上下下全都睡了。夜空中的云层渐渐加厚,随着时间的推移,星光月光尽皆不见,天阴的竟是仿佛要下雨似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门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声,没多久,门就缓缓开了,一个人探出头来窥探了一下动静,继而就往后头轻轻叫唤了一声,不多时,三个人就6续出了来,门内一个人又探出脑袋轻声打了个招呼,旋即就掩上门,不一会儿又传来了下门闩的声音。

    直到顺着漆黑的后巷走出了来,一个小厮才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又点起了手中一盏不怕风的琉璃灯笼。昏暗的灯光下,徐劲的脸色阴晴不定,竟是就这么怔怔地站在路口。好一会儿,旁边的小厮瞅着不是这回事,乍着胆子上前问道:“少爷,瞅着似乎要下雨了,咱们是不是别走太远?”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做主了?”

    听到这一声哼,提灯的小厮立时赔笑道:“少爷,别听他在那胡诌,这么久没见雨,真要下雨倒是好事了……对了,咱们是去清平楼听曲子,还是去望江楼看舞,或者是去银月楼里头试试手气,小的立时去安排?”

    “少爷我想看萧娘子舞上一曲,你也能办到?”

    徐劲嗤笑一声,见两个小厮都是讪讪的,他才不耐烦地背手就走。可走了没两步,他就想起今晚上马厩那儿因着父兄的吩咐落了锁,大晚上也没车,他可不想就这么走着去秦淮河边上找乐子,一时气急败坏地停住。他正恼火之际,只听后头一阵细微的马蹄声车轱辘声,很快一辆马车就从漆黑的夜幕中行了出来。

    到了近前之际,马车忽的一停,紧跟着马车夫二话不说下车开了车门,又利索地卷起大半车帘,紧跟着就是里头就笑道:“是徐三公子?”

    “藏头露尾的,你是谁?”徐劲正满肚子憋气,冷哼一声走了上去,往车厢里张望了议案,他借着里头那盏小灯认出了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虽脾气暴戾,可里头这位随着父兄见过两次,因而他慌忙拱了拱手道,“原来是罗先生,对不住,小子眼拙,没想到是您……”

    “贤侄客气什么,上来说话吧!”

    车内人轻笑一声了话,马夫立时拿出车蹬子在车前摆好,徐劲只一犹豫,就立时弯腰上了车。眼见马车夫收好车蹬子就驾了马车前行,他那两个小厮见状慌忙疾步跟上,一双人一路追得气喘吁吁,只恨爹妈少给自己两条腿。

    车厢里,寒暄之类的套话之后,罗先生就看着徐劲说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徐劲原就是为了散散心出来的,乍一听人再提今天晚上的事,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当着罗先生的面却不好表露得太过分,只得轻哼一声道:“也不知道是那败家子上哪儿找了个穷酸胡诌了几句词,还让那许多人交口称赞,难道天底下就没好词了?”

    “贤侄,如果是区区两句歪词,自然是没人放在心上,但有道是由词见人,从这词中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抱负甚至是境况。”说到这里,罗先生手中的鹅毛扇倏然一停,继而才一字一句地说,“非是遭遇过大挫折的人,非是大挫折之后又有大机遇掌权,或者是掌大权者,做不出这样的词!”

    轰隆——

    尽管身在马车中,但徐劲还是感觉到了那一道刺眼的白光,紧随着的轰隆巨响更是让他陡然一个激灵。那白光映照着罗先生似笑非笑的脸,竟是又引得他打了个寒噤。老半晌,他才不甘心地说道:“照罗先生你这么说,莫非这事情就这么算了不成?”

    “当然不成。”罗先生身子前倾,又靠近了徐劲一些,声音一时压得极低,“不管那一位是谁,这许多年不管不问,想来交情有限。既如此,把事情做绝一点,没有余地了,别人要插手就难了。比如说,你与其花大钱去买那徐良老汉的房子,何不如……”

    罗先生摇动鹅毛扇做了个手势,见徐劲一下子愣住了,他也没理会他的呆若木鸡,自顾自地轻摇羽毛扇道:“按照律例,纵使无心也得笞四十,至于更重一等,则是笞五十,至于罪过最大的,那就是绞。当然,皇宫周边有护城河,事情做到那份上未免太绝,但如今外头已经起雷,想必不多时就能下起雨来。只要天气还潮湿,自然就能控制,三公子觉得然否?”

    尽管徐劲自幼便是胆大包天,十三岁祸害过母亲身边的丫头,十四岁到外头赌场看到过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气砍下了两根手指头,十五岁偷上过秦淮河上最红的灯船,可即便是他这样的性子,面对罗先生这样谈笑不动声色的设计,也忍不住心底寒,好一阵子才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罗先生不是从来只和我爹我大哥打交道的?”

    “你爹老了。”罗先生叹了一口气,见徐劲听了这话浑然没事人似的,他又摇了摇头说,“至于你大哥,稳妥有余进取不足,科举上头恐怕也就是秀才到顶了。你虽不读书,却有一股冲劲,弄一个监生的衔头,把家里产业好生,岂不是胜过一辈子寒窗苦读?而且,今夜你当众闹了笑话,这一箭之仇……”

    随着起头的雷声之后,外头的电闪雷鸣一直就没停过,只是始终不如起头那一声炸雷。渐渐的天上下起了小雨,马车后头那两个小厮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即将双双扑街的时候,马车才终于停下了。当徐劲下了马车时,两人想要迎上前去,但本能的反应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徐劲却看也没看自己那两个没出息的小厮,只是死死盯着车内。

    “贤侄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

    尽管雨势不小,但徐劲一手推掉了马车夫递过来的油纸伞,就这么转身走入了细密的雨帘中。面对这一幕,两个小厮你眼看我眼,哪怕心中哀嚎连连,也不得不爬起身踉踉跄跄追了上去。而马车在那儿停了许久,半晌方才再次缓缓驶动了起来。到了一条寂静的巷子里,马车在一座宅子的门前停了下来,马车夫却是没有上前敲门,而是径直打开车门卷起车帘。

    “这等手段,似乎不是先生一贯作风。”

    弯腰踩着车镫子下车,将身子掩入油纸伞下,罗先生先是爱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褶皱,却是先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这事不是为了那败家子,是为了徐良,要不是因为徐家的这么件小事,我也不知道那个糟老汉居然还有些来头。京城那边某人活不长了,金陵这边有人正在可劲谋算,赵给谏既然揽下了事情,我怎好不推一把?话说这阵子的嘴仗越打越厉害了。南都四君子仗着是清流,整日里追着那些阉党子弟作伐,他们的子弟也跟着学,这水越来越浑了。赵给谏亦是清流,跟着一块搅和,不尽快了结了这件事,只怕夜长梦多。当然,我对那个给败家子写字的人感兴趣得很。若是能把人逼出来,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当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罗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神往之色,口中轻轻呢喃了起来:“那样豪情雄心的词句,也不知道是何等人才,何等颜色……”

第二十二章 纷至沓来(上)

    魁元楼距离徐家不过只隔着两条巷子,因而金六和瑞生这一晚都没跟着。人虽没去,两人却是全都心神不宁,不但金六这个门房在门前张望,就连瑞生也是时时跑出来询问动静。到最后金六不耐烦了,索性给瑞生搬了个小板凳出来,这一对门房和僮仆就面对面坐着,一面等一面闲磕牙。说着说着,金六就提到了瑞生的父亲。

    “我说瑞生,上南京这么久了,想不想你爹?”

    “不想。”

    “啧,真不想还是假不想?我可提醒你,虽说做下人得有个忠字,可要是你连孝都丢了,小心少爷不待见你。你从小没离开过老子,哪有不想的?”

    “我说不想就不想!”

    瑞生却是恼了,竟一下子站起身来,撇下金六就气咻咻地往外走,可才刚走出门房,他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外头进来,顿时大喜过望,慌忙快步抢上前去,脱口而出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听到动静的金六也出了屋子来,偷觑了一眼徐勋的表情就知道今夜必定是顺当得很,忙上前奉承道:“看少爷这样子,今天送的礼想来很对六老爷脾胃,必然是得了夸奖!”

    一晚上虚与委蛇就已经够让人疲惫了,此时的徐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即摆了摆手。吩咐金六锁门之后,他就问两人可吃了晚饭,得知是已经吃过了,他想了想就开口吩咐道:“这样,有醪糟没有?去做几个醪糟蛋,刚刚我喝多了酒,有些饿了。多做几个,你们等到这会儿,想来也是肚子空空,吃点夜宵垫一垫。”

    徐勋既这么说,金六自然求之不得,慌忙跑去厨房嘱咐自己媳妇。而瑞生跟在徐勋后头进了二门,却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今天您在魁元楼真没有受气?要是大老爷他们说什么不好听的,您一会儿回了房尽管骂,没别人会听见的!”

    尽管徐勋很想打趣一句难道你就不是别人,可是看着瑞生那张认真的脸,他少不得笑着拍了拍那单薄的肩膀:“今儿个顺当得很,再说,受了气当面忍气吞声不敢言语,背后跳脚骂娘,那算什么?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能屈能伸能找回场子,那才是正经。”

    自家少爷这么乐呵呵地说,瑞生自然也就释然了,跟着徐勋忙前走后脸上满是笑容好不高兴。等到两碗醪糟蛋端上来了,徐勋又把盛着两个蛋的那一碗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更是受宠若惊,推辞了好一阵子方才高高兴兴地低头猛吃了起来。徐勋看着那憨态可掬的吃相,突然忍不住问道:“瑞生,你就是因为你过世娘亲的话才到南京来的?”

    闻听此言,刚刚还在狼吞虎咽的瑞生一下子停住了动作。他盯着那饭碗好一会儿,这才头也不抬地小声说:“娘说,少爷是好人。”

    这话大有语病,然而,看着瑞生那闷头猛吃的样子,再想起那晚上他就把这小家伙给惹哭了,一时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追问了,吃完丢下碗筷就回了屋子。躺在那结实的架子床上,他想着徐迢听到他托付田亩事时的态度,忍不住细细沉吟了起来。

    这年头官府逐渐**,卖地未必要报备鱼鳞册,但他打听下来,大明朝的户籍黄册制度异常严格,他就是揣着卖地的钱,没有路引也走不远,除非他准备做一个没有户籍的逃人,否则,宗族的力量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所以,今天他不得不先走一步稳棋,不止那位吴七公子,其他人亦是对他有了印象,甚至还引得别人送来那一张大红名刺。至于那些田亩,送到徐六爷手中且看这位如何处置,若对方还有一丝心意便好,若是也黑了心……

    那就先让他们鹬蚌相争去吧!

    这一夜大概是徐勋来到大明朝后最安稳的一觉。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恍惚中觉得外头异常明亮,就挣扎着坐起了身。叫了一声瑞生没反应,他觉得奇怪,便披着衣裳趿拉鞋子下了床又叫了一声,足足等了好一会儿,一个人影才撞开帘子冲了进来。

    “少爷!”

    瑞生见徐勋已经下了床,讪讪地正要解释,徐勋却摆摆手问了一声什么时辰。得知是巳正都过了,徐勋吃惊过后就苦笑了起来,知道自个是心下轻松睡踏实了,这才罕有地一觉睡过了头。在瑞生的服侍下把衣衫穿齐整了,他一面叹息自己如今是标准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面却问道:“怎么,是外头有客?”

    “少爷您怎么知道?”

    徐勋原是随口一问,不料竟然道出了事实,自己倒是吃了一惊:“来的是谁?”

    “回少爷的话,一大早良爷爷过来看了看,得知少爷没起就走了,后来就又来了一位客人,可我不认得。”瑞生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道,“金六哥看到那客人坐的马车似乎有些脸色不对,我想也许他认得。”

    被瑞生这认得不认得的话给说得晕头转向,徐勋也就没再多问,洗漱过后随便用了点早饭就匆匆去了前头。一进那小小的倒座厅,他就只见那个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站起身迎了上来,熟络地叫了他一声七公子。搜索遍了记忆却没有印象,他心底更是纳罕,等厮见请教了对方名姓,对方却自称姓吴,来自仁和,他越确定这人应该是头一次见。

    因这位吴姓中年人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一个劲强调自己捐了个员外的衔头,徐勋也就顺口称呼一声吴员外。然而,三言两语下来,对方绝口不提正事,却是拐弯抹角地探问他的家世背景,他不免心下存疑,偏巧就在这时候瑞生探进头来,说是徐良来了,他也就借此告了一声罪出了屋子。

    “少爷,良爷爷在马厩那边,这人怎么办?”

    “你去里头陪一陪。”徐勋随口说了一句,见瑞生那脸色一下子变得苦瓜似的,他顿时想起这小厮没见过大世面,对付这种老油子不合适,于是就改口说道,“这样,你去门上替了金六来,让他陪人说说话。只要套出来历底细来,回头我有赏!”

    一句有赏说得瑞生两眼圆瞪,徐勋也顾不上这钻在钱眼里的小子,当即脚下匆匆地往马厩那边去了。说是马厩,其实不过是菜园子边上搭起的一个草棚,那匹拉车的驽马此时此刻正在里头悠悠闲闲地吃草,一身短打扮的徐良则是低头踱步,突然闻声抬起头来。

    “大叔!”

    “勋小哥!”徐良快步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勋一阵,突然咧嘴一笑,“好好,今天一大早我就听说了,昨晚上你挣了大面子!只是你怎不早说你爹还有一个故交世伯在?否则我也不至于让那臭和尚帮忙留心消息,欠了他老大人情!”

    尽管知道徐良信得过,但徐勋仍是不好说那故交世伯是自己子虚乌有杜撰出来的,只能就这么笑了笑:“对不住,让大叔替**心了。”

    “哪有什么操心,我一个粗人,要帮你也帮不上。”徐良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就干咳一声说道,“今天我来,是想对你说一声,和我一块在大中桥汲水的人说漏了嘴,道是徐大老爷家里一大清早就派了人出去,还骑着马。昨天他才丢了这么大的脸,兴许不会善罢甘休,总而言之你小心些。”

    徐良一早上特意跑来了两趟,却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徐勋自然心中感念,当即连声道谢。徐良却哪里只说是应当的,反而好奇地多问了一番昨日魁元楼上的细节,又笑呵呵地说要在四乡八邻中间多说道说道,徐勋知道老汉就是这直脾气,索性笑着只随他去。送人出去的时候,他想起徐劲那会儿放过狠话要撵走徐良,心中不觉一动。

    “大叔,你住的毕竟是三哥家的房子,就算赁钱不再是那一百贯高价,终究不方便,你不妨搬到我这来。”不等徐良拒绝,他就笑着说道,“对外头只说是我雇你做活,这样就没人挑理了!这么大房子才统共四个人住,大叔搬进来,我这儿也热闹一些不是?”

    徐良原是坚持不肯的,可听得后一句,他想起早些时候慧通和尚的话,表情就渐渐松动了些,只却没有一口答应,只说是回头再想想就笑着告辞了。而徐勋把人送到门口,恰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车夫在驭座上左顾右盼,一见着他先是一愣,随即立时拉了拉斗笠,恨不得把整个人缩在斗笠下头。可那辆招摇的马车在前,那车夫的模样在后,徐勋只不过略一思忖,立时就想起了应天府衙东门口的那趟遭遇。

    不就是自称主人是应天府尹吴雄同宗的那个马夫么?

第二十三章 纷至沓来(下)(求推荐)

    倒座厅里,吴守正坐在那儿喝着寡淡无味的茶,眼睛却始终在左右打量。他是平生头一回来南京,除了知道如今的应天府尹吴雄也是仁和县人,就是杭州府在这儿做生意的那些同乡。可他长年在家乡,那些人都在应天府呆了多年,再加上用的车夫咋咋呼呼得罪了人,于是人人都对他爱理不理,否则他也不至于在府衙东门遇上徐勋被人送出来,就立时紧追不放,一直到今日特意登门拜访。

    然而,三四天的时间足够让他打听到徐勋大概的底细,今天来了看到徐家这徒有空架子的光景,他心里更犯起了嘀咕。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金六,他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就当坐不住了的他屁股才离开椅子,就只见帘子一动,却是徐勋进了门来。于是,他立刻起身笑脸相迎,而金六则是觑了觑徐勋脸色,悄然退了出去。

    刚刚和徐良推心置腹说了一番心里话,这会儿徐勋也不耐烦再和这么个陌生人兜兜转转绕圈子,索性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还以为和吴员外素不相识,刚刚送客人出去才知道,原来咱们在应天府衙东门见过一面。今天吴员外既是来了,有话还请不妨直说。”

    吴守正本还指望虚虚实实不让徐勋明白自己的来历,此时吃人一语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下来,半晌才咳嗽一声道:“今日我来见七公子,是想相询一件事。不知道七公子可有办法替我向徐六爷引见引见?”

    徐勋分明记得,那一次吴守正的马夫在府衙东门大叫大嚷,分明是想求见应天府尹吴雄,心中自是了然。这会儿人说求见徐迢不过是个借口,怕是真正的打算是求见吴雄才是真。他正寻思着怎么回绝了此人,吴守正却笑容可掬地凑近了些,又压低了声音。

    “七公子若是能玉成此事,我愿奉上纹银五十两作为谢礼。”

    尽管纹银五十两是一个很不小的数目,甚至过了徐勋手边能动用的所有银钱,但所谓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因而徐勋看着吴守正,面色却纹丝不动,沉默了半晌就笑着摇头道:“吴员外找错人了,六叔虽是我的亲长,可毕竟隔了许多层,他如今又是朝廷命官,哪里是我说见就能见的?”

    吴守正见徐勋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脱了,以为徐勋是嫌钱少,心头暗恼,咬咬牙又比划了一个手势,一字一句地说:“八十两!”

    “吴员外以为这是讨价还价的集市么?”徐勋终于沉下了脸,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就冷淡地说道,“此事我爱莫能助,吴员外请回吧!”

    眼见徐勋竟是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当看到门帘重重落下的时候,吴守正那个到了嘴边的一百两不觉吞了回去,心头又是懊恼又是的后悔。懊恼的是这好些天的功夫又白费了,后悔的是自己不该**裸以利相诱。于是,当瑞生冷冰冰送客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拿出银子开路的那一招,可谁料这一板一眼的小厮丝毫不接话茬,他只得悻悻上了马车。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房之中,徐勋听瑞生愤愤不平地诉说吴守正拿银子给他的经过时,他的心里也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些天一直都是瑞生照料起居,他从最初的格格不入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这中间几乎没耗费几天,因的就是喜欢小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认真执拗。所以,此时此刻他笑着夸奖了两句,正打算嘱咐他几句,外间就传来了金六嫂那大嗓门。

    “少爷,少爷!路管家来了!”

    上次打了管家路权之后,沈家就没了动静,徐勋却并不着急。果然,昨夜之事一完,路权立时又亲自来了,足可见那边一直在盯着他这边的动静。于是,微一沉吟,他就出了门去,恰只见路权竟是跟在金六嫂后头,如果他之前想找借口避而不见,那指不定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路管家。”

    “七少爷。”

    和前一次的矜持不同,今次相见,路权的态度便恭敬了许多,甚至还抢先一揖行礼。见徐勋并不让他进正房,他料想对方还记着自己此前的失言,于是等金六嫂在徐勋的目光下闪闪告退,他不免放低了身段放软了语气。

    “七少爷恕罪,前时实在是我糊涂说错了话,还望七少爷千万见谅则个。今天我来,还是因为七少爷上次送来的信。我家老爷说,这事情原是徐二老爷当年定下的,如今徐二老爷下落不明,他身为岳家,若答应您这退婚,不免被人以为是落井下石……”

    这话还没说完,徐勋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淡淡地打断道:“这么说,沈家不愿退婚?”

    路权从前只听过徐勋浪荡胡闹的名声,远远也见过几次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块,可上次领教了这位七少爷的词锋,此时又吃人一语捅破,他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老半晌才强笑道:“七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

    徐勋摆手止住了路权,却是哂然一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前世里家中巨变,曾经甜甜蜜蜜的女友立时翻脸不认人,之后倒也不是没相过亲,可一两次下来就厌烦了,宁可就这么混着;而到了这一世,他本能地讨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见都没见就要娶回来一个未婚妻更是敬谢不敏,所以先头的退婚并不仅是计策,更是他的真实心愿。

    想来这也是沈家最乐意的!

    “路管家不必多说了,敬请回复沈老爷。我要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若他也有诚意,那就请亲自来一趟,退婚时要的休书我会当面写给他。至于其他的,他大可不必担心。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不至于用这种事讹诈他什么!”

    如果说前次是碰了个硬钉子,那这一次就是碰了个软钉子,路权来这的路上打点了许久的话在徐勋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之前,顿时再也说不出来了。想了又想,他好容易才憋出了几个字来:“七公子的话,我回去后立时回禀老爷,告辞。”

    眼看着路权匆匆离去,随着徐勋出来却一直不吭声的瑞生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两步就低声问道:“少爷,您真的要和沈家退婚?”

    “上次路管家过来,你不是就在旁边听到了么?”徐勋扭头瞅了满脸别扭的瑞生一眼,不觉笑了笑,“怎么,你觉得不妥?”

    瑞生赶紧摇了摇头:“少爷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少爷的道理,我怎敢觉得不妥,可是……可是少爷退了这门亲事,以后怎么办?”偷瞟了徐勋一眼,见自家少爷并不生气,他仍然不知不觉放低了声音,“金六哥早上还对我说了少爷昨晚露脸的事,又说沈老爷一定也会好好思量思量,毕竟退婚的名声不好听。少爷有了岳家帮忙,今后不但能守住家业,还能扬光大……我还以为,少爷一定会改了先前的主意……”

    见瑞生那眉头皱得死紧,说话虽有些磕磕巴巴,可脸上赫然一副忧心忡忡到几乎忧国忧民的架势,徐勋不禁哑然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家伙那皱成一个疙瘩的眉心,这才耸了耸肩说:“守住家业也好,扬光大也罢,并不是非沈家相助不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况且沈家何尝有回心转意?你不用想这许多,不管我是不是退婚,许给你的媳妇不会少的!”

    “少爷!”

    见瑞生那脸上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徐勋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历史上因女人成事者不是没有,但那也得是女方瞧得上男方这潜力股,于是不但千肯万肯更赔本倒贴,可事到临头兔死狗烹的倒不少。可他既然已经被那头嫌弃了,索性快刀斩乱麻还爽利些!

第二十四章 心有千千结(上)

    沈家大门口,站在那儿的严大迎着了管家路权的马车,一面扶路权下车,一面低声说起了早上来求见的几拨人还在花厅等候。路权在徐家碰了个软钉子,心情自是不好,淡淡地敷衍似的点了点头,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眼见这般情景,原是欲言又止的严大便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眼见路权进门,他张望了一下那背影就叹了一口气。

    “大哥……”严二凑了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那事情您没有……”

    “没有什么?没瞧见路爷那模样?这时候说出来,我得跟着你一块倒霉!”严大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用胳膊肘狠狠地一下撞在了严二肋部,见他那脸色顿时青了,他才冷哼一声道,“路爷要是问为何早不报,我们怎么说?总而言之,我就不该那会儿一时糊涂,开了个头就收不了尾,再这么下去,我非被你害死不可!”

    “可是……可是大小姐……”严二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严大那刀子般的目光射了过来,于是只得闭嘴,悻悻然挪到一边,嘴里却是轻哼道,“那会儿拿赏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话,这会儿倒后悔了!”

    这边厢兄弟两个门房在那提心吊胆,那边厢路权直奔沈光的书房求见,一进屋子也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原原本本将徐勋的那番话如实道来。见自家老爷眉头紧皱踌躇不决,他平日里少不得在旁边帮忙提着醒儿想法子,这会儿却不敢吭声,直到沈光叹了一口气,他才硬着头皮说道:“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之前那会儿不该逞一时之气……”

    “眼下再说这些有什么用,晚了!”

    沈光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那光滑的花梨木台面上,径直站起身来:“要是他头一次上门退婚之后,你去了之后说话和软些,拿到了休书,哪还有如今的麻烦?”

    见路权面露惭愧要跪,他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我也不是全都怪你。也是我听了你回来的禀报犹豫不决,就连徐老六的高升宴都借故避开了,这才闹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谁能想到,徐二爷多年音讯全无,还给这小子留了这样的助力。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使了什么伎俩,竟然能哄骗了人给他写这样的一幅字。”

    从句容寒门到在金陵挣出了一席之地,虽祖上留了一份不小的家当,但更多都是沈光一力打拼出来的。这结交权贵笼络同侪交好乡里,他凭着这份眼力,就从来没看错过人,要说唯一的一次走眼,大约就是因为那位手段了得心性雄阔的徐二老爷,于是给女儿定下了亲事,结果如今就因为这门婚事,他竟是进退两难!

    “老爷,不过是一幅书卷,兴许人家只是看在徐二爷的旧情,未必那徐家子就真有了凭恃。”说到这里,路权偷觑了沈光一眼,见似乎并没能说动自家老爷,他想了想就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看他言行举止和从前的传闻大为不同,说不定是真的开窍了。老爷若是亲自去一趟,兴许他会爽快地奉上休书……”

    “什么休书!”

    随着这突兀的声音,书房里的主仆俩顿时一惊,双双转过头时,就只见门帘一把被人撩起,却是一个十三四岁明眸皓齿的少女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银老妇走了进来。沈光见状一惊,暗怒外间守着的小童,慌忙对路权使了个眼色,见其赔笑告退,他才上前搀扶了老妇的另一边胳膊,笑吟吟地说道:“母亲怎么来了?我不过是和老路说些市井闲话,没什么要紧。”

    沈方氏虽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着儿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脚不便,沈光一再恳求,她想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方才终于松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养成的简朴习性仍旧没改,这会儿一身整整齐齐的青灰色半旧不新斜襟夹袄,银白色少见黑丝的头只用一根荆钗挽起,看上去就犹如寒门老妇。坐下之后,她就似笑非笑斜睨着沈光。

    “没什么要紧?”沈方氏觉察到一只手扶着自个的孙女微微一紧,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原来你女儿的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是没什么要紧?”眼见得沈光面色倏然一变,张了张口要解释,她径直就摆了摆手。

    “你是这家里当家的,该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声。你的名声,悦儿的名声,沈家的名声!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这也是为了悦儿的终身,可你又不愿意亲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里那些别有用心之辈,这不是与虎谋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诚诚恳恳,那徐家子从前是不好,可他让路权转告的这番话,听着却是诚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让他当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个敌人?你向来有主意,可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这劈头盖脸一番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才艰涩地开口说道:“母亲,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还是那句话,当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断了沈光的话,沉默良久,这才低声叹道,“唉,说是退婚,可却得拿一张休书回来,岂不是晦气?”

    “母亲说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轻咳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儿,因颔说道,“悦儿,去你娘那儿,把句容老家刚刚送来的那个匣子取来。”

    见女儿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去了,他却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门边上眼看着人出了院子,又严厉地吩咐门外小童尽心些,这才回转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声说道:“母亲,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关节,实在是无法。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赵大人家里的一位清客罗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说是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见过悦儿,知道悦儿许了婚,可未婚夫却是一个败家子,于是撂下话说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来知道赵家那名声……”

    所谓的名声,可以是褒义词,但也可以是贬义词,所以,刚刚还面色沉肃的沈方氏听到赵钦这名字,一时面色大变。老半晌,她才眯了眯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悦儿固然是生得不错,可性子终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门,那位赵二公子就算真见着她,何至于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马虎眼,给我一字一句说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动怒,沈光却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良久,他才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母亲,所谓是树大招风,就因为沈家几代人没人出过仕,所以我虽挣得了这样的家业,却也招人惦记。只是您放心,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位赵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并不辱没悦儿……”

    这边厢书房里沈光正在对母亲详详细细地解说,那边厢沈悦去而复返,在外头却是略施小计,轻轻巧巧打走了书房门口的小童。站在窗户外头听了一会,她渐渐满脸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头擂在墙上。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间回过神来。

    扭头现是另一个僮仆,她本待想走,却不料书房大门陡然之间被人拉开,随即满脸恼怒的沈光走了出来,面对那凌厉的目光,她脚下一时仿佛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没能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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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收之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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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勋很清楚,朝堂之中的大佬,包括马文升在内,上书请求致仕的次数都不计其数。然而,这一次马文升被劾奏的凶险,却远远大于之前弘治皇帝在位时,两个言官以马文升的儿子受贿为由掀起的那一场风浪。那时候马文升极得圣眷,再加上只有焦芳在后头兴风作浪,他又无意落井下石,自然让这位识途老马轻轻巧巧地过了关,可此番却大不相同。

    倘若不是锦衣卫传来的消息,他甚至也难以相信主导此事的不是焦芳,而是刘大夏和李东阳当然,冲杀在最前方的是御史何天衢在内的几个言官,再后头就是兵部侍郎熊绣,刘大夏的姻亲户部侍郎王俨,那两位真正的大佬却藏身其后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林瀚等人面前露出这么一个口风之后,徐勋便仿佛失言似的,之后绝口不提。可等到回了位于珍珠桥的傅府别业,他便立时使人去请了傅容和陈禄过来,对其把原委一说,不等两人斟酌清楚此中的名堂,他便问道:“傅公公,你在宫中多年,又曾经是司礼监太监,若是照你看来,这一趟马尚书是否真的难逃一劫?”

    “你自己心里不是敞亮得很?马三峰年纪太大了,按理早就该退位让贤。当年王恕去位,论理就该轮到他,可先帝爷却没用他,不无觉得他老的缘故。”说到这里,傅容就皱了皱眉说道,“只不过,他这一退,究竟谁来接任却是扑朔迷离。”

    徐勋问这一句不过是想听听傅容可有想到什么自己漏掉的,听傅容也这么说,他眯着眼睛沉吟许久,突然又开口问道:“我听说按照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天下官民皆可上书言事,不知道若是国子监监生上书举荐吏部尚书人选,该当如何?”

    “啊?”听到这话,陈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随即竟忍不住反问道,“照伯爷的意思,莫非您的夹袋里有吏部尚书的人选?”

    别说陈禄,就连傅容亦是吃惊不小,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徐勋。当着两人的面,徐勋却是摇摇头道:“我入朝不到两年,哪里有那样的根基,要搜罗将才我还有几个,要说文官,我认识的就那么几个,说得上话的也就那么几个。杨邃庵倒是资历足够,但我答应了他让他总制甘肃延绥宁夏三边,如今边疆不宁,不可能猝尔调了他回来。只是这一次既然正好到了南京,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做些什么,实在对不起别人趁我不在谋划的这一出。”

    见傅容和陈禄都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他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就走到两人跟前,低低说出了一番话来。等到说完了,他就看着陈禄说道:“陈兄,之前国子监那个将几个正儿八经的言官驳得哑口无言的监生夏言,你给我安排一下,我要见他一见。”

    先前在贡院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大闹了一场,继而胡亮三人狼狈而走,最后甚至主动因病求退,一时间,领衔而出的夏言事后虽是被章懋好一番斥责,可带着和他一块钻洞逃夜又逃课出去的一应人等到绳愆厅中走了一遭之后,他和之前打过胡亮一巴掌的迟行不过是罚了抄书百页以示惩戒,事后也没听说外头有什么追究。一时间,两个胆大包天的监生名声大噪,年纪不小的迟行倒是颇有些不知所措,而年轻的夏言却淡然若定。

    这天总算等到休沐,夏言便请了之前一起出去的监生们在成贤街上一座小饭馆吃了一顿,众人你一杯我一杯地上来灌酒,到最后他不得不多喝了几杯,自然而然就醉了。几个监生本待搀扶他回去,可想着被章懋这个大司成瞧见需不好看,于是就放下人在小饭馆的饭桌上趴一会儿解酒,又留了一个监生陪他。而那监生坐了没多久,偏是监中有人来找,他踌躇再三,托付小饭馆的掌柜伙计多多照看一二,自己就慌忙回去了。

    夏言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到隐约觉得有人往嘴里灌了什么东西,他方才没好气地嘟囔了两句。可是,随着一股清甜的液体入了喉咙,他那胀痛的脑袋不知不觉就清醒了过来,朦胧醉意竟是如同退潮的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没过多久就晃了晃脑袋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就看到面前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而除此之外,可放得下四五张小桌子的小饭馆中再也没有一个客人,连门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尽管父亲只是个知州,可夏言毕竟是出身官宦之家,遇事镇定些。此时此刻只看对方那架势,他就知道并非寻常贵介子弟,端详了片刻,他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当即试探道:“尊驾可是平北伯?”

    “哦?”

    徐勋知道夏言之名,还是因为后世听说过此人和严嵩的一段公案,此刻见人如此机敏,他不由得微微笑道:“何以见得?”

    “在下一介监生,平素在监读书很少外出,自忖决计不曾惹事生非……哦,就算日前惹过三个无耻的言官,可若是他们要报复,断然只会把醉倒的在下拉到什么荒郊野外图谋不轨,不会这样待之以礼。而且,南京城贵介子弟虽多,可多半都是仰仗父祖余荫之徒,如平北伯这样气度天成的凤毛麟角。”

    “怪不得人说你口才可比三国周公瑾,果然是非同凡响。”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恭维都会高兴,徐勋自然也不能免俗。毕竟,他今天来见人是为了一件大事,当然不希望要大费唇舌去说服人。于是,微微颔首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既然你知道是我,那我便长话短说。今日见你,一来是因为听说你之前为了章先生挺身而出,将那三个言官驳得体无完肤,我有些好奇。二来是既然知道你如此胆大,所以我有一件事,想看看你可有胆子接下。”

    二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因而听到徐勋这么说,夏言眉头一挑便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后朗声说道:“回禀平北伯,若是为国为民的正事,在下义不容辞ff8。但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恕在下难以从命。”

    “我想让你上书举荐一个人。”见夏言微微皱眉,徐勋不等其开口询问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让你举荐南京吏部尚书林瀚林大人为天官”

    “什么?”

    夏言原本打定了主意,若是徐勋认为自己是那种三言两语就可以笼络收买的,必定要让其看看自己的风骨品行,可此时此刻听徐勋再次重复了以一遍,他不禁觉得难以置信,心中也有些乱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可是大人,如今的吏部马尚书坐镇,虽则年迈,可少有疏漏缺失之处,林大人虽则志大才高,可我这贸贸然上书……”

    略过是否答应,而是考虑起上书是否不妥,徐勋就知道夏言心里已经同意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若是马尚书在其位,我自然不会请你上书。正是因为我刚刚得到消息,马尚书为京城的几个言官弹劾年老昏庸,不得不上疏求去,所以我才请你举荐林大人。”

    见夏言已经被这尚未在南京传开的消息给惊呆了,徐勋很满意这番话的效果,当即叹了口气说道:“此番多人合力,只怕马尚书难逃此劫。然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一定要用声名卓著才干无可挑剔的人,林大人正是最佳人选。你上书之后,我也会给马尚书写信,请马尚书举荐林大人代自己执掌吏部,所以你不必担心。”

    人都说徐勋是佞幸,夏言一面敬佩其因战功封爵,一面却也不免警惕对方用计拉拢自己。可是,徐勋这一连串的话却渐渐把他的那些提防冲得无影无踪。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得知徐勋竟然和人称弘治三君子之一的马文升有交情,他那最后一丝犹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平北伯放心,我回去就写奏疏,明日就拜发”

    “既如此,我就静候佳音了。奏疏我会请司礼监傅公公快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城,倘若能够让吏部得正人执掌,公瑾你功不可没”

    这一日傍晚,一整日料理衙门事务时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的林瀚出了衙门,见家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思来想去便打发人回去报信说不回家用饭了,却是上了车吩咐去南京国子监。直到他险些在马车颠簸下睡着了,车夫方才禀报说已经到了。然而,一进章懋那狭窄的官舍,他就看到除了张敷华之外,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那竟是徐勋。

    张敷华见林瀚来了,反客为主招呼着人坐下就笑道:“居然这么巧,世贞才刚坐下一会儿,你居然也来了。世贞刚刚还对我说,他思来想去,下午已经写了信给马尚书,举荐你继马尚书去京城执掌吏部,还游说我一块上书举荐”

    饶是林瀚半辈子宦海沉浮,此时也着实吃了一惊,但须臾就镇定了下来,却是看着徐勋问道:“平北伯竟是和马尚书的交情匪浅?”

    “说不上交情,要说龃龉倒是不少。”徐勋坦坦荡荡地一摊手,把之前马文升在袭爵事上曾经为难过父亲徐良,以及之后马文升几回挑刺,他都一一如实道来,随即才说道,“只不过马尚书素来是对事不对人,所以倒是有些神交,而马尚书赏识的吏部文选司张郎中,却和我有些交情。况且,这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公事,举荐的又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素有贤名的林大人,料想马尚书必然能分得清楚”

    这一番话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大实话,但其中奉承了马文升,又抬高了林瀚,听得章懋张敷华都频频点头,更不用说林瀚这个当事人了。明知道徐勋这是送人情,可这种人情不至于让朝中大佬们认为自己是和天子幸臣为伍,他不得不感慨徐勋年纪轻轻做事老到。面对那诚恳的目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拿出人前那种面对举荐只是谦辞的态度来。

    “好,我虽然也已经一把年纪,但自信若是掌了吏部,决计不会像朝中那几个老大人一样党同伐异”

    ps:致歉一下,前头提到的玄武湖应该为莫愁湖。玄武湖明初曾经在中岛建了黄册库,禁止游湖……回头我设法改下……

第四百二十七章 缓兵之计

    第一卷金陵败家子]第四百二十七章缓兵之计——

    王恕,马文升,刘大夏,人称弘治三君子。

    三人之中,曾任吏部尚书多年的王恕当年为弘治帝所疑,再加上次辅邱濬与其有龃龉从中作祟,早已致仕在家,九十高龄不问世事,不过一老翁而已。而现任吏部尚书的马文升也已经八十出头,自认在吏部尚书任上兢兢业业不曾有丝毫怠慢,此番却被人弹劾年老昏庸,那种愤懑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尽管早已不是耳聪目明的年轻人了,可他毕竟在朝多年,言官交相劾奏的背后是谁在指使,他又哪里会不知道。

    想当年他从兵部调任吏部,终于如愿以偿得任天官,没想到,如今也有人想要用同样的路子取而代之。而李东阳也会和刘大夏一块落井下石,一半是因为他一力护着张彩,一半却是因为他挡着了别人的路。

    “部堂,他们分明是借我的缘故算计你,你如今这上书求去,不是遂了他们的心么?”

    张彩是马府的常客了,此时推门径直闯进书房,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句话。见书案后头坐着的马文升沉默不语,他顿时有些急了,快步上前双手按在书案上就大声说道,“部堂,倘若真的是因为我,只消你随便拿捏一桩错处将我暂且罢出吏部,用不着……”

    “你也不是那些年轻后生了,说这些冲动的话的于事何益?你要是真的连眼下这场风波都看不明白,那也枉我栽培你这几年!”马文升厉声一喝,见张彩颓然低下了头,他便淡淡地说,“我和刘华容一直都有过节,上一次我要把他的心腹熊绣打发到两广去,又顺着你的上书和他过不去,他就已经存了恼意,这一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赶了你出吏部,你以为他们就容得我继续掌管吏部?只可笑刘华容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啊?”张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倒吸一口凉气,“部堂的意思是说……”

    “此次对我群起而攻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都知道了。李长沙的门生,刘华容的同年,再加上他们门下常常走动的那批人,可一直对我的位子虎视眈眈的焦泌阳却一丝一毫动静都没有,这岂不是反常?刘华容自忖志大才高,可他也不想想,先帝弘治爷在世最后那几年,风头都给他一个人出尽了,现如今他要是再得天官,俨然部院之首,那三位阁老能够容得下?就是刘洛阳这个元辅也已经几年不见先帝,可刘华容却数次造膝见驾,三位阁老反而得去向刘华容打听弘治爷今日何语,当日如此盛宠,如今谁人不忌?”

    “既然如此……”张彩紧紧攥住了拳头,突然低声说道,“那我设法让人把这话传给兵部刘尚书如何?”

    “能够在朝中坐上高位的,无不对自己有深深的自信,别说刘华容的脾性最是刚愎,就是换做老夫是他,这种揣测之言也断然入不了耳。”马文升不屑地挑了挑眉,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况且,此事终究是出自上裁,若是皇上之意不如他们所愿……”

    尽管马文升没有再说下去,但张彩终究生出了一线希望,又在书房陪坐片刻就起身告辞。可是,等到出了马府,本想去打探的他脚步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如今徐勋又不在京城,他虽是有些同年同乡好友,可要说打探得到御前动向,那却是想都不要想的。此时此刻,在那儿干着急了许久,他终究还是把心一横上了自己的马车,对那车夫大声吩咐了一句。

    “去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

    徐良徐勋和沈悦三个全都去了南京,这偌大的兴安伯府自然就显得冷清了不少。想到家里要人照管,徐勋便留下了朱缨,又把金六夫妻两个都留了下来。如今主人不在,金六这采买上头清闲,便索性在门上转悠,冷不丁发现一辆车在门前停下,随即上头跳下了一个依稀有几分面熟的人,他微微一愣就迎了上去。

    “敢问这位大人……”

    “可有办法紧急联络到你家伯爷?”见金六有些迷惑,张彩不得不解释道,“我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有要事需得联系徐大人。”

    金六这才明白是来找徐勋的,再加上张彩这名字徐勋吩咐过,他自然立刻让了人进来。因徐勋不在,他也不敢贸然把人领进书房,请了小花厅坐下亲自奉茶,想起徐勋临行前对他嘱咐过张彩若来务必问清来意,他踌躇片刻就开口说道:“南京距离京城足足有三千多里地,就算换马不换人紧急送信去,快马来回也得至少十二天。大人若是有事,能说的不妨对我说。我虽只是个下人,可少爷之前做过安排,我也能联络到说得上话的人。”

    换做是从前,张彩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那样的大事去说给一个下人听,可现如今紧要关头,他思来想去竟是别无他法,最后咬咬牙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吏部马尚书遭人弹劾,现如今已经上书求去,我想打听打听皇上于此是怎么个态度。”

    老天爷,这事情可太大了!

    金六原本还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一听这话差点没打自打耳刮子,只能在肚子里埋怨自己多嘴揽事,毕竟,想当初老爷袭爵的时候,听说那位马尚书可是没少使绊子。站在那儿脸色阴晴不定地想了好一会儿,记起徐勋说过,若事关重大,可以去灵济胡同西厂找慧通和尚报信,他便定了定神露出了笑脸。

    “原来是这事情。这样,张大人请留个地址下来,我这就去托人办。若是打听到了,我亲自到贵府去一趟禀报。”

    张彩原本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可没想到金六一个下人竟然真的能揽下这样的事,一时间忍不住诧异地端详了人好一会儿,暗道徐勋真敢用人,最后出门之后甚至破天荒拱了拱手道谢。而他这一走,金六立时找来自己的婆娘,自己往头上扣了一顶小帽就从后门出去了。

    自己就会赶车的他却偏生雇了一辆车到灵济胡同。因西厂的臭名昭著,车夫无论如何不肯进去,他便没好气地给了钱打发了人走,自己快步直奔那座小小的四合院。果然,他报上了徐勋的名字,立时便有人引了他进去,不消一会儿就见到了掌刑千户钟辉。尽管知道这就是从前那和尚,可如今人家身份不同,他一进屋子便本能地屈下一条腿跪了下去。

    “得了得了,别来这一套,这儿没外人!”慧通不耐烦地喝了一声,随即就目光炯炯地问道,“什么事要你金六爷亲自跑这一趟来见我?”

    “大人叫什么金六爷,没事折煞了小的……”金六慌忙谦逊了两句,见慧通满脸戏谑,他只得讪讪地将张彩之前的来意合盘托出,末了才说道,“小的也是因为少爷临去之前吩咐过,说这张彩要是上门来,有什么事能答应的就答应下来,不能答应的就来找大人商量。”

    “唔……你家少爷倒是尽招揽些麻烦的人……”

    慧通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徐勋和焦芳那仇可是结大了,之前费了这么大功夫把人乾坤大挪移弄出了吏部,又招揽到了张彩这么个人才,倘若马文升去职,这吏部尚书的位子说不准落到那位大佬手中倒是小的,可不管是谁,张彩多数都是讨不了好,到了那时候,徐勋肯定对于这趟江南之行得是把肠子都悔青了。可他才听谷大用提起过,说是刘瑾在御前很给马文升上过一番眼药,这局面他要翻转过来实在不大容易。

    金六见慧通为难,不禁挠了挠头道:“要是没办法,能不能用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唔,也好,我去想办法。你去对张彩说,皇上对马尚书观感平平,能做的就是勉力拖延,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南京那儿你家少爷能反应快些。诶,他才刚出京师就来这么一招,还真的是出师不利。”

    等金六满口答应退了出去,慧通才坐在那儿开始头疼了。徐勋临走前倒是给他留过一条隐秘的路子,通过瑞生去找那个什么周七娘,也就是小皇帝的相好。可要眼下这是朝堂政争,找一个还不知道小皇帝身份的女人,那就是儿戏了。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吩咐人递了信到宫中去给谷大用。

    等傍晚时分谷大用过来,他张口就胡诌道:“平北伯正好让人捎了信回来,说临走前忘了,托公公照应照应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那是他看中的人。没想到现如今吏部尚书马文升正好在风口浪尖上,马文升对张彩一贯是爱重得很,这要是马文升真的去职,只怕是大佬们就该逮着张彩算账了,毕竟不少人早就看他不惯。所以这事儿我想着得及早对公公通个气。”

    见谷大用果然在那儿眉头紧皱犯了难,他便诚恳地说道:“公公和平北伯是老交情,这点忙若是帮不上,只怕到时候见着人总过不去。可公公之前才说过,刘公公曾经在御前指摘过马大人,您若是给马大人说好话,也就和刘公公犯了拧,这事情须不好办。”

    谷大用果然是恼火十分:“可不是不好办!真见鬼,怎么徐老弟一走就闹这种事!”

    “所以,卑职的意思是,公公把这事情拖一拖,只要给平北伯反应的空子,到时候必然知道您已经尽力了。”说到这里,慧通偷觑了一眼谷大用有些意动的脸色,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至于刘公公,只要露一句话就够了。要知道,司礼监掌印李公公,可是和马文升有仇!不如散布些消息,就说李公公放出话来,此番不让马文升下台,他也白当了那个司礼监掌印!”

    听到这么个主意,谷大用盯着慧通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家伙,果然不愧是旧日西厂人物,你这招数足够让老刘疑神疑鬼一阵子,拖延十天半个月决计没问题,他不在皇上面前唠叨,皇上必然也会慢慢斟酌,就这么办!我也不愁徐勋回来没个交待!”

    ……

第四百二十八章 钦差对钦差(上)

    就在徐勋通过傅容用八百里加急送走了给张彩的信,继而又把夏言的千言书,以及张敷华章憋以及南京几位御史给事中举荐林瀚为吏部尚书的书信——送走之后,一个好消息也从京城送了过来。

    小王子亲率所部进犯延绥,三边总制杨一清及延绥总兵以下将兵守御,小王子部无功而返,斩首百余级。

    尽管这看似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迎击,但徐勋清楚得很,达延汗巴图meng克身为几乎统一了全meng古的大汗,并不可能每战都亲自上,就是自己之前那次大胜,也不过占了两部龃龉的空子,再加上领兵的并非巴图meng克本人,方才能有如此战果。而守御边疆更比不得进击,能够让气势汹汹来犯的meng古大军无功而返,又能有斩首百余级的战果,这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有了这样的好消息压阵,他自然心情极其不错。举荐林瀚为吏部尚书的成功几率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够再次在南京树立起自己的良好声望来,让这些士林名声极好的高官能够有意识地偏向他这一边。而现如今看来,用监生闹事给章憋正名,也是为自己正名,用资助太平里徐氏建学来体现自己的大度xiong怀和念旧仁义,再用马文升被劾这一突发事件拉近和林瀚等人的关系,甚至把林瀚推了出来,这一步步进得稳稳当当,他这次下南京可谓是收获颇丰。

    因而,到了预定好去南京贡院主持修成大典的日子徐勋虽是穿上了那件到南京后很少上身形麒麟白泽伯爵官服,可却始终低调得很。然而,在看到那块为此次重修南京贡院题记的石碑上,自己的名字在其上赫然出现了好几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当初那一招不但是他新的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一次抉择,而且也将是他今后仕途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等到贡院重修落成大典结束,祭过文庙之后,林瀚等人说再去隔壁一样重修了一遭的应天府学瞧一瞧,他就提议换了常服。一众官员也都觉得那一身乌纱帽纱衫的打扮在府学中格格不入,自然都附和了这个提议。即便如此走在府学里,几个教谕训导之类的教官无不是战战兢兢,生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也瞧不出什么,众人转了一大圈,年纪最大的张敷华一时兴起,突然挑了个年纪最小约mo就只有十一二岁的生员,把人叫到了跟前。

    “此次重修府学你等挪到外头大半年,可有觉得不便?”

    张敷华没问教官教授得如何,却问了这么一句,几个举人出身形教官顿时都长长松了一口气。而那尚在总角的生员倒也丝毫不慌张,想了想就声音清亮地说:“学生回禀大人,虽是之前挪到外面可回来就能在轩敞的屋子里听讲上课,府学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学生入学晚,早听说莓逢春雨连绵时,府学之中常有屋舍漏雨,冬日又透风yin湿,生员苦不堪言,如今学生却侥幸躲过了这劫。眼下屋舍一新,大家全都称颂朝廷的德政,诸位大人的精心安排平北伯的仗义疏财。”

    尽管徐勋排在了最后,可那少年生员一边说一边把目光往一大群老中青官员中最为显眼的徐勋身上瞟,那眸子中的好奇和仰慕自不必说。当看见徐勋冲自己含笑点头时,他方才赶紧收回了目光,又低下头作恭恭敬敬状。

    天下贡院乃至于县学府学,说是科举重地,但因为地方上各式各样的开销极多,平日里顶多小修小补,真的要重修一次,却每每都得靠地方上的缙伸慷慨解囊,这还架不住常常有贪官胥吏上下其手。此次徐勋那捐出去的数百亩地,魏国公徐伷为了人情做大些,索xing把地按市价折算,自然把贡院文庙府学全都囊括了进去,自己又以南京守备的名义和应天府商量拿出来一些,自然让上上下下焕然一新。而此时此刻,听到屋漏透风,全都是打生员举人进士一步步熬出来的文官们不禁感同身受,不少人看着徐勋的目光又和缓了好些。

    毕竟,当初徐勋捐出家财的时候,那可是倾尽所有,一片赤子之心足可见一斑。那几个人要把赵钦的案子翻过来,确实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一心只为求名了!

    从府学出来,今日出席这一威事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佣成国公朱辅和应天府尹陆衔就先告了辞,眼见其他官员渐渐散去,林瀚便主动向徐勋问道:“先太夫人移灵之事,平北伯可有需要我等出力之处?”

    “多谢林大人好意。已经让人选了几个好日子让家父决定,再有就是雇些人帮忙,只是这移灵大事,祭文和墓志铭上头却有些……”

    不等徐勋说完,章憋就笑道:“这还不好说。这样,祭文我写,至于先太夫人的墓志铭,请公实兄润笔。当然,世贞你若是嫌弃我等名头不够笔头子不够漂亮……“尽管按照如今公侯伯的惯例,这种事情最好是能请到几位阁老亦或是部院大员来写,方才配得上家族名头,但徐勋压根不想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因而章憋这主动开口揽事,他再高兴也没有了,脸上却是犹豫道:“章先生所言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嫌弃……只是,二位大人素来高风亮节,我倒是怕人说闲话……”

    “就是为了怕人说闲话,这才把亨大撇开,德憋倒是比我还精明些。”张敷华微微一笑,见林瀚不以为忤,他才正se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况且一篇祭文,一篇墓志铭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倘若回京之日听到先太夫人墓志铭是我们写的,只怕有的是人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便不舒服,请谁下笔是我的自由,让人说去好了!”

    徐勋爽朗一笑,当即抱了抱拳说,“既如此,我就在这多谢三位大人了。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不如我做个东,请三位小酌一杯如何?”

    自从那次泛舟莫愁湖之后,这些天徐勋到章憋的官舍去得极勤,此时又威情相邀,三人便没有拒绝,各自只带了一二从人,就这么安步当车地沿着贡院街往东牌楼走去。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河岸边停着一艘艘灯船,夜晚大放异彩的灯笼这会儿全都取了下来,显得静悄悄的,那些酒楼饭庄也是生意清淡。徐勋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选了一家门面雅致清净的进去,直接要了二楼临窗雅座,又随意点了五六道家常小菜并一壶酒,并没有丝毫豪奢。

    下人在外头另外安排了一桌,此刻四个人围坐一桌旁,闲话了几句,徐勋便随口提到了延绥的那场战事。果然,尽管张敷华林瀚章憋对于打仗并不精通,可还是极感兴趣地追问了一番,正在徐勋根据锦衣卫传来详细战报,就着桌子上那些盘盘碗碗和酒杯摆开了当时的战事图时,下头突然传来了大声喧哗。

    “真是背透了,这姆花三月下江南,居然停留不了一两日就得力,一来一回日子全都耗费在路上,而且一个大子都捞不到,这叫什么钦差……不如说是霉差!”

    这话清清楚楚得传了上来,张敷华三人顿时全都看向了徐勋—毕竟,这世上的钦差稀罕的很,除了眼前这一个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一而徐勋被三人看得一愣,随即就莞尔笑道:“三位大人不会真觉得这么巧吧?再说,我可是来了好几天了,不止一两日。兴许是朝廷另外派了什么钦差下来?”

    三人这才醒悟过来,章憋便笑道:“我想也是。世贞你一来这么久,下头人约束得好好的,市面上从来不听有何纠纷,定然不至于有这样招摇过市出言不逊的随从。”

    林瀚的面se也有几分不悦,打了个手势示意人放轻声些:“且再听听——

    果然,不多时,楼下就又传来了人的声音:“可不是?要我说,戴公公这一趟走得真冤枉,就为了赐南京守备傅容和郑强御笔匾额,何至于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亲自跑一趟?当然,他冤枉咱们就更冤枉了,这一来一去两个月,宫里那几桩捞钱的大事全都赶不上了。还记不记得船到淮安时接到的信?这老马要倒台了,李公公好不容易方才能够扳倒大敌,要在李公公身边逢迎几句好话,必然享不尽的好处,哪里像这一趟似的,一丁点油水没有……”

    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下头格外刺耳,却不知道隔墙有耳,更何况只是隔了一座楼梯,上头四个人听得清清楚楚。章憋素来嫉恶如仇,竟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就是这样公报si仇的阉宦,那几位老大人竟然还力主他掌司礼监!”

    这一巴掌拍得很是不轻,不但把一个杯子震落在地咣当一声砸了个粉碎,还把徐勋给吓了一大跳。倒是张敷华和林瀚深知章憋这秉xing,前者干咳一声就说道:“德憋,稍安勿躁。”

    章憋这才察觉到失态,冷哼一声捏紧了拳头。林瀚心中也颇为恼怒,可却不像章憋一把年纪还这么大脾气,反而帮着张敷华劝解了他两句。然而,就在徐勋站起身预备叫人进来收拾干净的时候,外头突然又是一阵喧哗,随即包厢大门就被人粗暴地一把推了开来。

    “咱家几个在楼下说话,谁在上头又是砸桌子又是摔东西的?……!。

第四百二十九章 钦差对钦差(下)

    第一卷金陵败家子]第四百二十九章钦差对钦差(下)——

    大喇喇推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然而,那又尖又细的声音,下颌无须的模样都暴露出了他身为中官的身份。然而,他扫了一眼那三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目光就落在了徐勋身上,依稀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还不等他寻思在哪见过人,身后便又有人闯了进来。

    “怎么还没完?咦……”

    后进来的那干瘦汉子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徐勋,一下子整个人呆滞在了那儿。见他如此光景,徐勋这才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倒是你认得我。”

    那干瘦汉子只觉得后背心的汗滚滚落了下来,张了张嘴想要答话,可空白的脑袋怎么也想不出一句说辞来。他怎么能想到,这事情居然就会如此之巧,竟然在这么一个地方遇到了最不该遇到的人,他们还说出了最不该让人听到的话。呆在那里老半晌,他才硬着头皮行礼道:“参见平北伯。”

    这一声出来,前头那汉子顿时如梦初醒,这下子也有些手足无措。要说京城里公侯伯不计其数,身为宫内司礼监行走的中官,等闲公侯伯根本不敢招惹他们,可徐勋却比他老子兴安伯徐良更加奇葩,那赫然是小皇帝身边第一宠信的臣子,让自家李公公几次吃亏的角色!于是,两个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正要开口说话,徐勋就冷笑了一声。

    “好啊,跟着戴公公下江南,结果却撇下上官自己到外头来喝酒逍遥,还背后对戴公公出言不逊,非议朝中大员,一言不合就寻衅滋事,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倒要去问戴公公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大人,林大人,章先生,戴公公既然到了南京,我总得去拜会一趟,今天只能先告辞了!”

    眼见徐勋冲着那三位老者拱了拱手就大步朝外走,两个中年宦官有心想要阻拦,可在那冷得仿佛结了冰的眼神前头,他们却同时被刺得后退了一步,竟眼睁睁地看着徐勋叫了几个从人扬长而去。想到徐勋刚刚的称呼,知道这会儿包厢雅座中同坐的三位老者必定也是官员,两人只能忍气吞声地行了个礼,也没在乎别人是否正眼瞧他们就慌忙下了楼。等到和另两个同伴一块赶出了店去,却发现那几骑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他娘的,今天怎么会这么倒霉,撞见了这么个煞星?”

    起头那汉子骂骂咧咧地一跺脚,另外一个干瘦汉子却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同伴的袖子就低声说道:“刚刚那徐勋叫的是不是张大人,林大人,章先生?”

    “是又怎么样?”

    “不会这么倒霉吧……见鬼,要我没猜错,那十有**是南京刑部尚书张敷华,南京吏部尚书林瀚,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要真是这样,咱们麻烦了,就是李公公也未必肯护咱们,更不用说徐勋必然去戴公公面前上咱们的眼药了……快,快去追上那个煞星!”

    然而,已经一阵风似的往常府街傅府疾驰而去的徐勋又怎么会让他们有追上的机会。戴义这一行人的行止有锦衣卫通风报信,他自然了若指掌,这一番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精心设计。早在安排了戴义下江南赐匾额,他就通过杜锦给戴义身边安排了人,这会儿当着南都四君子中的三个面前闹出这番事情,怎能不让那三个愤怒?

    戴义是来传旨给傅容郑强为身后事而营建的寺祠赐匾额的,这颁赐过后,他却不过傅容一番盛情,也就暂留在了傅府。毕竟,两人昔日在司礼监共事一场,有些香火情分。然而,见傅容如今年近七旬却还精神矍铄健朗得很,年轻不少的戴义不禁有些羡慕。须知南京守备太监是荣养的闲职,远远比在宫廷斗争中失势,进而被赶去皇陵司香,甚至连命都丢了的结局好多了。

    然而,就在傅容留人畅谈了许久别情,最后把人请到了花园中赏玩之际,外间却有人通报平北伯来了。听到这话,傅容就冲戴义笑道:“毕竟是戴公公面子大,就连平北伯听到你这大驾光临南京,也亲自赶了过来,他这会儿本该正在应付南京那些有头有脸的文官。”

    “我有什么面子!”尽管知道徐勋便是傅容对萧敬举荐的,但戴义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就连司礼监掌印李公公都曾经吃了他无数哑巴亏,更何况是我……傅公公举荐的好人才,这么小年纪这么深的心计,你可得提防翌日遭了噬主之忧。”

    “我不过是推了人一把,哪里敢称得上一个主字。”傅容笑眯眯地打了个太极推手回去,旋即便不轻不重地说道,“再说,不是年少多智,他在南京的时候就给人连皮带骨头一块吞了,更不要说到了北京。哎呀,到底是年轻人步子快,这就已经来了!”

    常常出入宫中,可徐勋和司礼监这些个大珰们还真的是没见过几回,或者说一直都是有意避免照面,以防引起彼此尴尬。因而,这会儿到了傅容和戴义跟前厮见之后,见戴义那满脸不自在的模样,他却仿佛没瞧见似的,寒暄过后就笑吟吟地问道:“戴公公这次下江南,不知道带了多少从人?”

    戴义以为徐勋是想找茬,当即嘿然笑道:“咱家可不像平北伯手面大,底下几个儿孙都脱不开身,还是李公公分匀给了我几个人,再加上六七个护卫,一条官船上都是空空荡荡的。”

    “哦,那看来,我之前在饭馆遇到的那一拨,倒十有**真的是戴公公的从人了。”见戴义微皱眉头,他就看着傅容说道,“今天贡院事毕之后,我请南京刑部尚书张大人,南京吏部尚书林大人,南京国子监祭酒章大人一块小酌几杯,谁知道在楼上坐下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下头就来了些吵吵嚷嚷的人,张口就是抱怨这一趟跟钦差下江南停不了两日就走,一点油水都捞不着。还说什么如今京师司礼监掌印李公公正在谋划着赶马尚书下台,他们要是在跟前奔走奉承,好处必然多多,这一趟跟着戴公公下来是亏大了。”

    此话一出,戴义果然一时面色大变。而傅容虽不知道徐勋这戏究竟打算怎么唱,但还是满脸疑惑地配合着问道:“这些人怎的如此大胆?”

    “大胆的还在后头。”徐勋瞥了一眼戴义,旋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国子监祭酒章大人是个急脾气,所以在听到之后忍不住拍案而起,震落了一个杯子,下头竟是倏忽间就有人窜上楼闯进了我那包厢质问,直到认出我之后方才傻了眼。”

    “这几个混账……这几个混账东西!”

    戴义老大的年纪,又在宫中历练多年,除非在亲近的人面前,他决计是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一次却真正气得发昏。自己带来的从人在背后非议自己,还大谈特谈什么捞油水,结果不但给徐勋听到了,还给南京那三位最难惹的清流给听到了。徐勋他兴许还能想方设法让其遮掩遮掩,可那三位大名鼎鼎的清流,他拿什么去堵着人的嘴?更何况,自己带出来的人居然说这一趟跟着自己出来亏了,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岂不是成了最大的笑话?

    一连怒骂了好几声,他才在傅容半真半假的劝解下坐了下来,胸前却不免仍是有些剧烈的起伏。而这时候,徐勋便淡淡地说道:“章先生之前一怒之下,怒斥李公公对付马尚书是公报私仇,林大人和张大人似乎也是深以为然。”

    戴义这才想到更要命的一茬,这会儿更是气得狠了。然而,想到这几个都是李荣塞给他的人,背后却如此肆无忌惮,再想到前次那个上吊自尽的司礼监随堂崔聚,死得不明不白的仁寿宫管事牌子贾世春,他心里不知不觉就渐渐窜上了一股凉气。

    想来,李荣一直也是对他心存忌惮的。是了,先前弘治皇帝弥留之际,萧敬李荣跪于床下,刘健李东阳谢迁听着圣命,另外在场的人就是他了。萧敬如今已经急流勇退,剩下一个他若是也给一脚踢开,这司礼监最顶尖的就剩下了李荣一个,陈宽王岳都是仰其鼻息的,高凤资格还不够!

    眼看戴义面色阴晴不定,徐勋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到这里的火候差不多了,便坐下身向傅容讨教起自己一窍不通的茶道来。傅容也乐得卖弄,指着刚刚搬到亭子里的全套茶具一一点评,甚至亲自捋起了袖子沏茶待客。正当他分好了三杯茶时,外头就又出现了禀报的人。

    “傅公公,外头有之前随着戴公公来的几位公公跪在外头,说是来向戴公公请罪……”

    请罪二字才刚出口,戴义就恶狠狠地说:“请什么罪!你出去说,咱家用不起他们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让他们滚回北京去向李公公请罪!”

    一贯当面尚能文质彬彬的戴义说出如此气急败坏的话来,傅容便知道徐勋刚刚那步步紧逼的方略是奏效了,当即放下茶壶劝说道:“戴公公,毕竟是你身边的人,总得给他们留几分面子,以便日后使用……”

    “咱家的人?咱家除非眼睛瞎了,才会用这种蠢货!”戴义想到李荣虽是顺利接掌司礼监掌印,可要说宠眷,却远远及不上旧日东宫那批人以及徐勋这样的信臣,再加上被人算计和轻视的恼怒,以及心里隐隐约约那股忌惮,他终于把心一横做出了决定,对着那双手低垂的报信小厮一字一句地喝道,“告诉他们,咱家是一言九鼎的人,他们就算在那儿跪死了,也休想咱家改主意,赶紧趁早滚回去求李公公来得正经!”

    ……

第四百三十章 老焦芳吃瘪,小正德立志

    司礼监秉笔太监戴义在傅府大发雷霆,把李荣给她的那几个随从宦官都赶回了京城。

    这个消息在傅容的推bo助澜下,很快传遍了全城。紧跟着又不过数日,当日被徐勋邀去小酌几杯的林瀚张敷华章恐,就从徐勋那儿先后得知了消息——戴义这几个从人都不是自个的亲近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调拨给他的。

    于是,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消息,道是先前胡亮等三个言官都曾经有来自京城的信使去拜访过,一时间南京城里流言蜚语不断。有的说先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就和徐勋有些龃龉,于是借刀杀人,又要打击章恐,又想要败坏徐勋的名声:有的说李荣想要大权独揽,故而连同僚身边都要安插人手监视:也有的说是朝中大佬如今以北人居多,因徐勋是从金陵出去的,故而有意打压……总而言之是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作为风口浪尖上的徐勋,跟着徐良去拜祭过母亲方氏的坟茔之后,反而并不出门,仿佛丝毫没有衣锦还乡的自觉。

    南京城的这些风bo暂且还来不及传得太远,而天子脚下的京城,却已经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先是南京一个监生举荐南京吏部尚书林瀚,紧跟着马文升继之前连疏求退之后,又是一道奏疏送到了御前,举荐南京吏部尚书林瀚继任自己的天官之位。而之后没两日,南京刑部尚书张敷华以及南都官员二三十人的联名折子也送到了京城,同样是举林瀚为吏都尚书。在这上上下下一片哗然之际,焦芳终于难以耐住xing子,悄悄地联络了刘瑾。

    “刘公公,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瑾盯着焦芳看了许久,突然尖着嗓子提高了声音,“你还好意思问俺皇上是什么意思,你敢说你不知道马文升和宫里谁仇怨最大,现如今谁正在憋足了劲想赶他下台?好啊老焦,你如今成了部堂就不把俺放在眼里了,敢情你还在和李荣眉来眼去是不是?俺都已经听说了,怪不得这回都是李东阳和刘大夏门下的人在闹,原来是李东阳在为刘大夏争这个天官的位子,你倒好,身为他们的同年,这援护的功夫做得不错!”

    刘瑾素来刚愎,说话又尖刻,焦芳险些没被这番话给噎死好半晌才使劲定了定神解释道:“刘公公,你这话从何说起?你听我说……”

    “俺不听你说,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传言俺都听烦了!”刘瑾没好气地一挥手,一口打断了焦芳的话,“要早知道你是为了别人争这个位子,俺费那么大劲干嘛,还让李荣捡了便宜,俺吃饱了撑着为人作嫁衣裳!你回去好好想想清楚,究竟是你那些同年要紧,还是俺这个宫里能给你通消息的来得要紧!”

    焦芳还来不及再说几句话,就只见到刘瑾站起身来招袖而去,气得发昏却又不能当众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出了刘宅。直到出门上了自己的轿子他才低声连骂了几声混账蠢货……”可终究记着上一次的教训,不再拿扶手出气。轿子晃晃悠悠出了胡同还没走上一箭之地,他就突然蹬了蹬下头的板子,见轿子停了,旋即随从过来打起了轿帘,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我没记错的话,先是南京国子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监生举荐林瀚,紧跟着是马文升,再紧跟着是张敷华他们的联名折,每道折子中间相隔的日子都不过三两天?”

    那小厮是专管打探这些消息的,闻言连忙躬了躬身轻声说道:“回禀老爷,确实如此。”

    焦芳闻言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从何天衢率先发难弹劾马文升老迈昏庸开始,到现在约mo才过了半个月多一丁点,倘若是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南京,徐勋不但应该得到消息,而且反应的时间也足够了,这兴许就是来自金陵的一次反击。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吩咐继续前行,可等轿帘一落下,他就狠狠捏紧了拳头。

    这个刁滑jian诈的小子,他想方设法把人赶去了南京,却没想到这小子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笼络上了南京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士大夫!是了,兴许举荐林瀚之事便是交换条件,可恨马文升竟然也会应下此议,若是让这事成了,他焦芳这几十年岂不是白活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当初他是怎么挑唆的刘大夏,先说动了李东阳拿下位子再说!

    焦芳在外咬牙切齿,可宫里的朱厚照却轻松惬意得很。

    毕竟,免去了早朝,虽说每次便朝都要打足了精神应付那些文武大臣,一言不合争执起来亦或是招袖而去已经是家常便饭,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毕竟是多年的规矩,该争的他在文华殿中就已经争了下来,不能争的他也只好暂且放过,因而下午晚上的时间都是自个儿的。此时此刻正值春光明媚,而同时让他心情更舒畅的是,他终于可以不用避人耳目偷偷momo和周七娘在仁寿宫相见。

    张太后禁不住容尚仪不断吹风示意,终于决定从宫人当中挑几个人跟着他上西苑服shi。而容尚仪更是算计仔细,把周七娘拨到太素殿,其他两个一个拨到凝和殿,一个拨到迎翠殿,互不相干谁也不知道谁的事,这就为他提供了天大的方便。

    因而,这会儿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太素殿的凉榻上,一面看着徐勋捎带进来的书信,一面在那嘿嘿笑着,一点都不在乎那频频落在自己身上的嗔怒目光。良久,他才一骨碌爬起身来,涎着脸凑到周七娘面前,讨好似的把手中一沓信递了过去。

    “要不要看看?那是小徐跟着平北伯下江南的见闻……啧,要不是他沾了和平北伯同姓的光,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轮得到他。”

    “你们两个都是一丘之貉!”周七娘又好气又好笑,差点忍不住用手指头去点朱厚照的脑袋,“也不想想,他是公差,居然送这种si信过来,给人发现怎么了得?还有你,跟着皇上到西苑学骑射的,却溜到这里偷懒,被人发现你这差事以后还想干?上回皇上身边的小瑞公公过来,我差点都吓得hun都没有了,幸好小瑞公公为人和气不为己甚,否则你可倒霉了!”

    “那是那是,小瑞公公是皇上亲自挑的人,当然和气生财!”

    朱厚照缩了缩脑袋打了个哈哈,暗想瑞生这老实本分的关键时刻也能做戏,还端起架子说了他两句,否则那一趟就差点被看穿了。这一茬不好再提,他连忙炫耀道:“偷懒归偷懒,可皇上身边的人里头,就我骑射功夫最好,昨天你又不是没瞧见,驰射功夫我能十箭中七,就是那个带乓打过胜仗的平北伯,如今在射术上头也要甘拜下风!”

    “吹吧,你尽吹吧……”周七娘横了朱厚照一眼,可想起昨日他太阳落山后带着自己去驰道上表演骑射给她看,那种跃马弯弓的英姿看得她目弛神摇,她的口气忍不住就缓和了下来,拉着朱厚照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既然精擅骑射,就应该努力为自己争取个好前程。御马监掌印苗公公不也是擅长武艺,这才能领乓吗?你若是能够让皇上ji赏你的本事,异日放出去做监军太监,跃马沙场杀鞑子,也是一代英雄!所以,别把时间都荒废在了眼下这些小事上,你如今得意靠的是李公公对你青眼看待,要是能像平北伯那样建立战功……”

    不等周七娘说完,朱厚照就突然打断了她道:“七姐很仰慕那些战场立功的大将么?”

    “啐,什么仰慕!”周七娘脸上一红,随即脸上就lu出了几分怅惘,“我有一个待我很好的舅舅,去年就死在了虞自岭……多亏平北伯打跑了鞑子给他报了仇……”

    这一刻,朱厚照甚至有些嫉妒起了徐勋能够沙场建功,可是很快就振奋了精神—一没道理徐勋都能做的事情,他这个皇帝居然做不到!于是,他须臾就拿出十八般本事哄得佳人破涕为笑,可紧跟着的下场就是被人二话不说轰了出来。

    “你有这功夫胡搅蛮缠,还不如多多去练习练习武艺,以后也当个平北伯那样的英雄!”

    被轰出来的朱厚照不得不把满腔郁闷全都轰在了那些箭靶上,这一轮的驰射练习下来,当箭袋中为之一空时,十个箭靶上竟是稳稳当当地扎着八支箭,喜出望外的他立时把那些不满都丢到爪哇国了。去浴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爽衣袍,他出了门预备回宫的时候,却和刘瑾撞了个正着。

    “皇上这是要回去了?哎,俺来晚了!”刘瑾满脸堆笑地行过礼后,就跟在了朱厚照身后亦步亦趋,一面走一面说道,“听说平北伯打南边写了信和””

    “是啊是啊,这小子尽在那liao拨联的xing子,说江南这个好吃那个好玩,指量联离不开京城,下次他回来联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联的厉害不可……”

    听朱厚照这么说,刘瑾又试探一二,得知徐勋丝毫没谈及政事,他心中一宽,旋即就笑吟吟地说:“皇上也不必羡慕他,奴婢听说外头有几个西域的喇嘛到了京城,下头很有几个精擅相扑的大力士,这可是江南决计没有的,不知道皇上可有兴趣去瞧瞧?”

    “咦?”朱厚照立刻停下了步子,歪着脑袋沉吟了好一阵,本打算叫上周七娘一块去看,可一想到她那训斥起人的样子,再想想她口口声声说徐勋是英雄,他立时打消了这念头,心里发了狠也要练出个英雄让她瞧瞧,当即点点头道,“好,等去清宁宫和仁寿宫给太皇太后和母后请过安之后,咱们就趁晚上溜出宫去!”!。

第四百三十一章 阳谋定胜负

    第一卷金陵败家子]第四百三十一章阳谋定胜负——

    尽管前世里常常有熬通宵之后睡一个白天的习惯,但自从两世为人之后,徐勋便再也没有恣意过。即便是如今人在江南,并不需要去西苑督促练兵,并不需要准备文华殿便朝前和小皇帝朱厚照的商议,也不需要应酬一天到晚的明刀暗箭,可他仍是卯时就起床。

    这天一大早,他几乎是准时睁开了眼睛,见一旁的沈悦睡得正香,几缕头发散落在他的肩上,那轮廓优美的颈项上还留着昨晚那一夜被翻红浪的痕迹,他不免微微笑了笑,随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然而,他才趿拉上鞋子,尚来不及站起身,背后就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

    “又是这么早要出去?”

    扭头看着睡眼惺忪看着他的沈悦,徐勋笑着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光润的脸颊,宠溺地说:“嗯,我去一趟傅公公那儿,你再多睡一会儿,横竖别人知道我不在家,不会上门来搅扰你和爹爹。等这一阵子过了,我就有空陪你去莫愁湖划船了。”

    “看你说的,难道我就惦记着你这点事?”沈悦揉了揉眼睛,随即支着胳膊半坐起身,见徐勋的目光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脸往下,她这才醒觉到上身的光景,有心想要遮掩一下,可下一刻却索性挺直了身子任他瞧,嘴里还轻哼道,“到了南京,你居然比在京城还忙!”

    尽管明知道小妻子是在色诱自己,可徐勋偏生被这种无限美好的风光给闹得心头绮念大起,好一阵子方才硬生生忍住了,只能无可奈何地说:“谁让你夫君我是个劳碌命!谁让京城那些老大人们都不肯放过我,时时刻刻就要闹出事来!得,我走了,兴许今天能早点回来。”

    猝不及防给了小丫头一个告别之吻,徐勋便立时回头站起身来,抓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眼看那门帘落下,沈悦顿时重重躺了下来,嘴里没好气地嘟囔道:“死家伙,谁说没人来搅扰我和爹爹的?人家是没告诉你,今天魏国夫人要来做客,总得尽心尽力,不让人瞧了笑话去!”

    徐勋自然不知道小丫头那些嘟囔,就算知道魏国夫人要来,他仍然会将其舍下去傅容那儿。毕竟,戴义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可比身为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俌要紧多了——如今的他不再是昔日金陵那个小人物,有些脸色已经不需要再看,有些心意也已经不再需要揣摩了。

    梳洗更衣随便对付了两口早饭,徐勋又去见过徐良,随即才带了几个随从打马出门。等到了常府街的傅府,早有门房上前牵马相迎,一路走一路又殷勤地说道:“伯爷今天来得正好,我家大少爷昨晚上国子监休沐回来,这会儿老爷带他去拜见戴公公了。”

    当年正是因为救下傅恒安,方才有了之后那一连串的事情,因而对这个其时有些迂腐的傅公子,徐勋自然是印象深刻——印象更深刻的是当初自己潜入国子监想把人带走时,傅恒安竟是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莞尔一笑过后,等到他进了二门,也就一时起意向引路的那中年妈妈打听了一下傅恒安的情形。

    “大少爷去年才刚成婚,是老爷看中的人,南京金吾后卫指挥使荀大人的长女,大奶奶人最是贤淑孝顺,老爷夫人都极其爱她。”那中年妈妈却是个嘴碎的人,因平日引导徐勋的都是傅容身边的小火者,轮不上她,她此刻不禁有意又卖弄道,“小姐也已经定下了婚事,是南京羽林前卫指挥佥事家的次子,七月就要出嫁了,这些天一直都在家里赶绣活……”

    想到那个曾经飞扬跳脱的红衣少女,想到那时候曾经风传一时的傅容有意招他当女婿,徐勋不禁微微一笑,觉得这些旧事仿佛上辈子一样遥远。走着走着,他就听到了一阵悠长清远的琴声,一时不禁驻足倾听。而那中年妈妈一面絮絮叨叨地说一面在前头带路,好一会儿方才发现情形不对,一回头就看到徐勋留在了原处,暗自埋怨两句后慌忙又赶了回去。

    尽管对于琴棋书画都没有什么造诣,可这会儿陌生的琴音一起,徐勋就听出了不同寻常的韵味,因而,见那中年妈妈回转来要说话,他就摆手止住了她,直到一曲终了才打手势示意继续往前走。那妈妈本是预备好了徐勋一问自己该怎么回答的,可见人始终不提这一茬,她又忍不住,当即赔笑道:“伯爷可想知道,这抚琴的人是谁?”

    “是司礼监戴公公吧?”徐勋随口一说,见那妈妈吃了一惊,他便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在京城就听说了,司礼监一众内相之中,戴公公琴艺最精,就连萧公公也有所不及,今日有幸听这一曲,倒是没有白走这一趟。”

    说话间,又是一曲清音传来。这一次,徐勋却没有驻足倾听,而是一边走一边凝神细听,这一次总算是依稀分辨出是自己以前音乐课上听过的梅花引,也就是俗称的梅花三弄。到了一扇月亮门,见那妈妈束手而立,分明是不能再进去了,他就背着手徐徐而入,绕过一簇花丛,就只见那边的草亭中,戴义正在专心致志地抚琴,一旁坐着傅容,傅容身侧还侍立着一男一女,分明是傅恒安和傅瑾。

    徐勋没有贸贸然出声打扰,直到戴义又是一曲终了,他才欣然举步前行,见傅容已经瞧见了他,他便出声说道:“戴公公果然是名不虚传,这一曲就是听在我这一窍不通的人耳中,也觉得余音绕梁非同凡响。”

    戴义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这出自徐门正传的琴艺,听徐勋开口称赞,他一面站起身在一旁小厮捧着的铜盆中净手,擦拭干净之后就含笑说道:“都是当年英庙恩典,我这才得以学到这一手琴艺,料想日后要是真的在宫里呆不下去了,在外头做一个琴师也能混口饭吃。”

    “戴公公还有一手绝活,你让咱们这些没绝活可怎么办?”傅容笑着附和了一句,随即就冲着身旁的一双儿女道,“恒安,你上次休沐正好没回来,不曾见着你这恩人。瑾儿,你也去行个礼!”

    傅恒安从前对徐勋只是敬佩,可如今徐勋从京城转了一圈回来,却已经是立下战功的伯爵,他便多了几分仰慕,这会儿行礼之际竟是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徐勋自是连忙一把搀扶了他起来。而傅瑾这屈膝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了,见徐勋颔首,她立时直起腰来,捏着帕子回到了父亲身边垂下了眼睑。

    这时候,戴义才好奇地问道:“松庵,你刚刚说这救命恩人是怎么回事?”

    傅容还没答话,徐勋就抢着说道:“就是些许小事,也只有傅公公一直记挂在心而已。”

    “平北伯这是给恒安留面子……唉,这事说起来也丢脸。”

    傅容斜睨了一眼傅恒安,倒是踌躇要不要揭开旧事。然而,他犹豫的当口,傅恒安却突然开了口,竟是一五一十对戴义坦然将昔日最丢脸的那段过往讲了出来。见儿子这坦坦荡荡的模样,傅容虽暗叹自个把这呆小子教的太君子了一些,可心里却不免有些骄傲。

    而对于戴义来说,这时候方才明白为何傅容当初会这么不遗余力地向萧敬举荐徐勋。想想这小子虽是刁滑难对付,可对自己人倒是一贯不错——府军前卫那些军官一个个升迁贼快;杨一清援兵之恩,他便还以三边总制;张俊托以腹心,他便为轻轻巧巧谋了个戴罪立功;傅容郑强当年对其有举荐之恩,他就请来御笔匾额;就是东宫那些太监,也多多少少得了徐勋无数好处……更不用说魏国公徐俌,徐勋给其妻弟王世坤找了个最好的前程不算,又在御前替人挂上了号,又给徐俌的幼子徐天赐请了勋卫之封。

    与其为敌,远不如与其为友!

    心里这么想,戴义嘴上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不咸不淡地赞了徐勋有胆色诸如此类云云,旋即便借故休息告辞离开。他这一走,傅容便干咳一声让一双儿女退下,却不料傅瑾轻声嘟囔道:“戴公公好不容易才答应教我学琴的,现如今他这一走,肯定是看见闲人不高兴……”

    “你给我住口!”

    傅容不料女儿这么不会看眼色,一时大怒,当即沉下脸训斥道:“你家里的夫婿是军中世家子弟,懂什么琴棋书画,而且就你那一丁点操琴的功夫,还不够格让戴公公指点!给我回房去做你的刺绣,少出门!”

    傅瑾被这一番话训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突然旋风似的转身就跑,傅恒安不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行过礼后匆匆就去追她。眼见一双儿女都走了,傅容才长叹一声道:“都是我惯坏了这丫头,竟是连个上下高低都不会看了!幸好嫁过去不是当长媳,否则真是要丢脸了……”

    见徐勋不以为忤,傅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强扭的瓜不甜,幸好他当初不曾动过用婚姻拴住徐勋的想法,否则就凭女儿那性子,也决计不讨徐勋这样玲珑剔透人欢心!

    只是,既然徐勋都对傅瑾的失礼不以为意,他也就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片刻功夫就岔开话题道:“昨晚上我和戴公公谈天说地,借着当年曾经在内书堂有些情谊,倒是拉近了好些距离,但过于露骨的话却不好说,可他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意思。这宫中素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没力气了,他倒是想到南京来养老。”

    “看来,戴公公是人未老心先老。”徐勋很能理解戴义这种在高位搏杀了一辈子,到老来想安安静静享些清福的打算,毕竟,这种风口浪尖上的日子只两年就让他有些头疼,更不要说戴义这等年纪了。于是,他只沉吟片刻就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他,只消过了这一阵子,日后戴公公想要到南京当守备太监,我必然全力促成。”

    尽管徐勋如今自己还立足未稳,可他说出这番话时,却显得信心十足,傅容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量这番保证是否实现不了,竟是跟着点了点头:“有你这番保证,戴公公那边我就能够更使得上劲些,毕竟,他后日就该启程回去了。倒是你,我让人给你选了这几个好日子,可你最终给你亡母选定的移灵日子居然在八月,是不是太靠后了,你一下子离开京城那么久,要是有人带挈得皇上迷恋其他玩意或其他人物,你回京之后说不定又是举步维艰。”

    “傅公公担心得不错,只不过,就算我不把这日程往后推,别人就不会拖延我的行程么?不是我夸口,三两日之内,京城大概又会有旨意亦或是文书下来,不管什么事,拖我一两个月是至少的。这一趟让我出来他们费了多少劲,怎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你是说……”傅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无比古怪,约摸猜到了徐勋这一次下江南的目的,一时为之色变,“你这是玩火啊!”

    “我也知道玩火者必**,可与其钝刀割肉,不如烽火燎原一了百了。”说到这里,见傅容已经是一手紧紧抓住了扶手,徐勋方才淡淡地说道,“当然,我之所以会顺着他们的心意下了江南来,也是因为金陵是我起家的根基。在京城肯与我为友的,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就只有宫中那些个人,但在金陵,我的名声基础好,此次回来再努力一经营,轻轻松松便能取得比在京城多几倍的支持。既如此,我在这儿多留一阵子,远比在京城和人斗心眼强。”

    “既然你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提醒的。”傅容长长吁了一口气,最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和陈禄都不必说,若有能做的,你尽管说。倒是你,林瀚那几个人不是那么好掌控的,而且你推动众人举荐他为吏部尚书,恐怕这事难如登天。”

    “不成功也不打紧,就算不成功,这是我到南京之后才有的事,对于朝中老大人们而言,必然把他看成是和我有涉,打压提防自不必说。而林大人因此一事,未免更加觉得朝中老大人们行事不公。就是他们那些门生故旧,耳濡目染之下会做出什么选择,那就很自然了。所以,这是阳谋,就看京城那些老大人们如何接招!”

    傅容深知马文升被弹劾求去乃是突发事件,而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徐勋仓促之下能够采取这样八面玲珑的应对,他除了欣慰之外,便是说不出的惊讶。然而,此刻听到徐勋这番话,他眯了眯眼睛,暗叹一声徐勋若不是过去荒废了太多时日,否则走科举正途,若能考中进士说不得是宰辅之流,他就笑着说道:“好,好!那咱们就静候京城的佳音了!”

    京城的“佳音”并没有让徐勋等上太久,戴义默契地和他达成交换条件离开后不过两三天,徐勋便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西厂急报,道是南京上新河关杭州北新关监税太监贪墨,小皇帝大发雷霆,让他立刻详查,正是映衬了临出京前朱厚照的嘱咐。然而,报信的那西厂番子带来的还有谷大用的亲笔信,那看似粗疏的太监却是用粗疏的笔迹提醒说,小皇帝登基之后,钞关太监少说换了三分之二的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走刘瑾的路子放下去的。

    到了这时候,徐勋自然心中了然,重赏了那个西厂番子就放了人回去,却是仿佛没这档子事似的,丝毫没有往上新河关去,更不用提杭州北新关了。倒是又过了数日,锦衣卫又是紧赶慢赶送来了一封急信。打开信一看,徐勋就忍不住站起身来,眉宇间流露出了几分诧异和复杂。

    焦芳那家伙,终究是得偿所愿登上了吏部尚书的宝座!

    尽管最初对此这消息就有几分意料,可真正得到了印证,徐勋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挫败。然而,信上说刘大夏没有得到吏部尚书的位子,因此和焦芳闹翻,哪怕焦芳请了李东阳从中说和,刘大夏依旧不理会,最后竟愤而上书请求致仕,他不禁有些意外。待看到最后一张李逸风的注释夹片,他这才醒悟了过来。

    昔日弘治皇帝在位最后几年,鲜少接见内阁阁臣,纵使刘健身为首辅也几乎不得见天颜,而刘大夏列位兵部尚书,几度见驾,阁臣部堂还要向其打听皇帝出何语,这便种下了猜忌之因。故而这一次吏部尚书廷推三人,刘大夏焦芳林瀚,朱厚照随手圈了焦芳,自然而然让刘大夏大失面子。而刘健谢迁虽不齿焦芳为人,可也不喜欢从前抢尽风头的刘大夏,更忌惮来自南京的林瀚,于是最后虽然选中了焦芳,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林瀚虽没能补上吏部尚书,可刑部尚书却出缺了,而且,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过世,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三边,再加上兵部尚书刘大夏求去,这下子竟是空了三个七卿的位子,要是杨一清肯回来,那是兵部尚书最理想的人选……现如今也只有先争一争另两个……”

    尽管得到了翔实的消息,但徐勋并没有贸贸然拿着去和人商量,直到正式的旨意到了南京,一时间在南京官场激起一片哗然,他才再次过府拜访章懋,却是请其约见林瀚和张敷华。等到三老一小再次泛舟莫愁湖,徐勋说起刘大夏致仕,果然让三老愕然之下大为愤怒。

    “刘华容虽则性子不讨喜,可终究比焦芳这等不学无术之辈强得多,朝中三位阁老未免太过不公了些!”章懋素来冲动,一句指斥脱口而出,旋即就痛心疾首地说道,“先是左都御史戴公过世,之后马三峰求退,如今再加上刘华容,这简直是……朝中正气为之一空!这等时候,要是再没有人站出来,只怕朝堂上乌云蔽日了!”

    “能入廷推的名单,我本是心满意足,可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连刘华容也求去了。”林瀚丝毫没怀疑徐勋这消息不准,喝了一口茶就黯然苦笑道,“只可惜身在南京,声音要达天听实在是难如登天……”

    “难如登天却是未必。”刚刚拿出那个重磅消息一砸,之后就一直听着三人一个个愤而鸣不平的徐勋这时终于开了口,却是顺着林瀚的话头接了上去,随即目光炯炯地看着张敷华道,“张大人,我听说,朝中一直都有不少言官交口举荐您掌管京城都察院。”

    张敷华未料自己一把年纪,本想致仕前再推林瀚一把,可徐勋居然说有人荐他掌都察院,呆了一呆才开口说道:“这事情我怎么没听说过?况且,我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哪儿的话,张大人老当益壮,况且章先生刚刚还在说朝中正气为之一空,张大人难道就不想站在都察院的最前头,掌御朝廷言锋?”

    “至于林大人,闵朝瑛之后,刑部之事便由从前的一贯尚宽而转为极严,若是有林大人这样的谦谦君子前去刑部,必然能重申法制。”诚恳地说到这儿,徐勋便对章懋颔首笑道,“而且,昔日我在京城时,纵使建下军功,仍有人一口咬定我是幸进。有二位在京城坐镇看着,异日我回京之后,二位若觉得我不好,就不必在南京生闷气,而是能直接当面质问了。”

    张敷华林瀚和章懋都被徐勋这轻松的口气说得忍俊不禁,章懋更是指着徐勋笑道:“世贞啊世贞,分明是最最严肃的朝廷大事,却被你说得犹如市井儿戏!”

    林瀚则是捋须摇了摇头:“不过能如此坦荡,赤子胸怀可见一斑!”

    张敷华则更是爽快:“也罢,若真的有这样的机缘,我们就去京城见识一遭!”

    “那我就在此贺朝廷得人了!”徐勋笑吟吟地拱了拱手,旋即方才正色道,“我曾经对章先生说过,皇上登基之后,指斥中官之人不计其数,然而他们却安若泰山,就是此次请致仕的兵部刘公,弹劾宫中那几个人的折子少说也有一尺厚,这下愤而求去,未免就没有因为皇上不顾进言的意思。可是,皇上不受其言,一时挂冠而去未免痛快,可相形之下,将朝中大事托于庸人之手,未免太过意气!在下一己愚见,为大局而不求私名,方才是真正的风骨!”

    见三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徐勋却没有再画蛇添足再说什么。林瀚因为自己起头一炒作,此前在朝中呼声极高,落选吏部尚书,朝中老大人们就算要打压,可为了风评,怎么也该给一点弥补。至于张敷华曾经被人举荐掌都察院,也绝不是他信口开河,而是叶广在信里提到的,再加上张敷华推举林瀚,不少看不惯焦芳又痛心疾首于刘大夏马文升先后致仕的,也将会成为推波助澜的一股力量。他现在做的,只是未雨绸缪,避免他们卷入可能到来的那一场风波中去。

    ps:明代太监中很多不逊于文人雅士的名流,戴义被誉为“最精于琴,而楷书笔法与沈度相埒”,天顺时期奉旨学琴于徐门弟子张助,沈度就是永乐时被称为金版玉书的那一位,可想而知其人。今天二合一,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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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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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选TA为年度作品 4

评选TA为年度作家 37

一次荒谬的失足,好容易报却前仇的徐勋却落入了五百年前的大明中兴盛世。
时值天下升平,金陵妩媚,京城雄浑,歌不尽秦淮声,舞不完淮扬曲,盛世的祥和下,早已是暗流涌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明天下,他这一介孤儿欲求存身且不可得,何谈风光?
忠臣太危险,他还是顺天应命,凑合着当个风光的奸臣吧。奸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奸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奸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