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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雪中悍刀行txt下载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八十五章 西楚双璧(中)

    秋风肃杀。UU小说,www.uu234.com

    流州将军寇江淮高坐马背,眯眼向北望去。

    他和徐龙象曾经向都护府立下过一份军令状,就是在黄宋濮大军推进到青苍城下之前,最少对北莽西线大军进行三次有力度的阻击!

    十天之前的那场万骑奔袭,其实从双方战损而言,看似战果斐然的龙象军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北莽六千先锋骑军也许能算南朝边军精锐,但是流州不同于北莽西线大军,北凉道绝不可能再从别处抽调兵力驰援,也就是说在流州这张赌桌上,寇江淮就只有桌面上那么多银子,少一颗铜钱也是少,可是北莽黄宋濮却能够源源不断地从家中取来银子,有足够本钱,完全能够小赌怡情,只要大胜一次就大功告成。所以寇江淮先前的试探,必然有其深意,那就是让黄宋濮这位北莽功勋老将原本紧绷的心弦,愈发绷紧,然后干脆利落地直接赌一次大的,赌的就是黄宋濮一松一弛间的那份懈怠。再就是凉州游弩手虽然精悍绝伦,但终究不可能绕过那么多黄宋濮麾下的青草栏子,刺探到北莽营寨的具体细节,寇江淮只能用龙象军去靠性命获得这份军情,他之前已经做好被徐龙象和李陌藩厉声拒绝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徐龙象和李陌藩都没有提出异议,甚至极为擅长兵事的李陌藩还亲自领着一万龙象骑前去冲阵,事后寇江淮直言不讳,以黄宋濮和陇关军马那般粗糙不堪的安营扎寨,三千龙象军将士,死得不值当。

    当时徐龙象蹲在那头巨大黑虎旁边,只是咧了咧嘴,没说什么,浑身浴血的李陌藩倒是有些脸色阴沉,却也没有迁怒寇江淮这位流州将军。

    寇江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迅速铺展开北莽西线大军的营寨设置,十五万大军,分为五座大营,主帅黄宋濮的三万亲军居中扎营,骑步混杂。陇关某个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单独成营,虽然只有两万骑,但是战力不俗,都算是北莽典型的老子兵,几乎人人披甲,甚至有数百健骑更是人马俱甲,有了重骑军的雏形,关键是无论养护还是辎重都自行负责,无疑是一支凿阵利器。再就是三位乙字高门聚拢而成的四万骑军,这三座大营位于第一线,靠后两座大营则是从南朝边关六七座军镇抽调出来的四万兵马,还有一座北莽近二十年才兴起的辎重营。按照当初李陌藩部陷阵龙象军瞭望所得,大致是一百二十辆厢车,总计粮草约八百石,供给战马的黑豆在一千四百石上下。不过由于北莽骑卒南下叩关素来自行携带物资,加上每次大规模行军皆有大量母马随行,所以这支辎重营的存在意义,只是在远离南朝边关的青苍城城下,大军攻城久攻不下,才会派上用场,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历史上草原骑军游掠中原边疆地带,尤其是秋季,一向很少出现致命的补给问题,反观国力巅峰时期的中原骑军每次主动北进,都需要凭借举国之力支撑起那条脆弱的补给线,真正改变这种尴尬境地的中原君主,正是一统中原的离阳老皇帝赵礼,他的两个决定造就了当今中原骑军的鼎盛,一个是以君王当守国门的理由,拒绝一大帮文臣提出迁都广陵道的建议,继续以老太安城作为一国之都,同时订立下极富魄力的一项国策,对两辽边军的扶持不遗余力,不惜用广陵道和江南道的巨大赋税投入离阳北边,第二个决定正是任由功高震主的徐骁带兵出京,封王就藩于盛产大马的西北,让其直面北莽!

    位于离阳辽阔版图最北方的东西两处边防要冲,皆有一国之最精锐骑军重兵戊守,加上中间地带的蓟州坐拥天险,老将杨慎杏曾经培养出号称“独步天下”的蓟南步卒,又岂会是单纯为了跟北凉燕文鸾争口气那么简单?理由很简单,蓟州边防,根本就已经不需要大量骑军,所以杨慎杏就算对骑军情有独钟,也只能顺势而为。

    闭目养神的寇江淮下意识用手心抵住腰间凉刀刀柄,缓缓扭转。

    按照谍报,北莽营寨粗劣至极,草草挖出三道绕营壕沟,分别位于其后的那座纤薄栅栏更是可谓风吹即倒,麻绳绑缚木杆,绳结根本谈不上讲究,各营之间的通道本该整洁肃穆,不得士卒擅自走动串营,可是这五座军营之间人来人往杂乱无章,毫无规矩可言。之前李陌藩麾下数百前突精骑,曾经一路开阵至北莽中军大营不足一百五十步,亲眼看到左右两营手忙脚乱,导致营道之上拥堵不堪,鸡飞狗跳。不说比较军律严苛冠绝离阳的北凉边军,寇江淮自认西楚军伍也要做得比北莽更好。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北莽骑军的战力孱弱,恰恰相反,正因为北莽草原习惯了骑军的疾驰电掣,对于这种近乎累赘的中原兵事习惯,很难如中原将领那样刻骨铭心。

    换由中原任何一支大军对峙北莽十数万铁蹄,谁能有心思去探究北莽骑军安营扎寨的纰漏?只能靠依托险隘,或是靠死守巨城,即便是敢于出城野战,也只能靠重甲步卒结阵拒马,靠密集弓弩杀伤敌骑。

    寇江淮如此费尽心思,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

    北凉铁骑即便对上人数占优的北莽骑军,敢战,能战,且能战而胜之!

    寇江淮猛然睁开眼睛,冷笑道:“你们草原骑军自大奉由盛转衰起始,不断叩关北边,欺负了中原整整四百余年,视大城关隘如无物,好一个来去如风!”

    寇江淮身后一万骑开始向前推进,不急不缓。

    这一万骑,极为古怪,气势尤为雄壮。

    ————

    北莽中军大营帅帐,黄宋濮披甲按刀而立,气定神闲,望向帐内那十数位年龄悬殊的万夫长,既有亲手扶植起来的心腹,也有几大南朝陇关豪门的话事人,还有背景简单凭借战功攀升到当下高位的青壮武将。

    黄宋濮沉声道:“此次流州三万龙象军皆已出现,大概是明知守不住青苍城,又不甘心将凉州西大门的清源军镇暴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便想要孤注一掷,倒也省事!诸位都是身经百战,不需要本将唠叨那些鸡毛蒜皮,只需记得一事,我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那就要好好利用起来,除去后方辎重营按兵不动,其余四营,火速拔营之后,骑阵不可拉伸过长,务必相互策应,决不可擅自冒进,我们这趟打流州,太平令赠有四字,小输即胜!”

    黄宋濮望向众人,然后向北一抱拳道:“诸位!我黄宋濮年近古稀,当初连南院大王也请辞而去,若非战事不利,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此生已是无所求,但是诸位当中,年纪最长者不过五十,官品最高之人不过南朝正三品!打下流州后,功劳最大者,且不论陛下如何犒赏,我黄宋濮的大将军头衔,先请拿去!”

    帐内所有人顿时神色激昂。

    搁在中原,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的紧急调动,绝非一时半刻能够上阵。

    但是北莽骑军不同,当那些万夫长各自匆忙返回营地后,四座大营,巨大的号角声悠扬响起。

    只不过因为三万流州精骑的出现太过匪夷所思,突进速度也太过迅猛,前方三营的摆兵布阵仍是稍显滞后,一定程度上丢了些许先机。

    骑军冲锋,那股凭借战马体重和奔速带来的巨大贯穿力,以及为骑卒手中战刀铁矛带来的恐怖侵彻力,都需要相当一段距离来酝酿。

    甚至更进一步,在双方都有足够时间来展开冲锋的时候,一方如果能够恰好在冲劲巅峰时展开撞阵,另外一方只要因为用力过猛而稍显力竭气衰,后者都要吃大亏。

    各营之间的战力高低,此时此刻一眼可见。

    黄宋濮的亲军精骑最快整顿完毕,在中路前沿依次铺展开层层锋线。

    陇关那位甲字豪阀的嫡系兵马紧随其后,但是数百骑装备堪称重骑的头等精锐,并未露面。

    数位南朝乙字高门聚拢起来的骑军,纷纷乱乱,虽无怯战惧意,但是大战在即,这种絮乱不整的精气神,很容易影响到战马的步调。

    骑军之所以是骑军。

    战马至关重要!

    对于军纪涣散的北莽骑军,前任北凉都护陈芝豹一直讥讽为“马背上的步卒”!

    而在北凉,每一匹战马,每一把凉刀,每一根长矛,好像都灌注了人屠徐骁一生戎马积攒出来的老规矩。

    沙场之上,武将无论功勋多寡,无论资历深浅,一律不得擅自使用长戟马槊,不得擅自披挂金银铠甲,不得独出于锋线之前!

    一望无垠的广袤黄沙大地。

    北凉铁骑如广陵江一线大潮,汹涌递进。

    已经披甲上马的黄宋濮眺望远方,握紧手中铁矛,轻轻松了口气。

    所幸还剩下四百青草栏子泼撒在外围四周,否则一旦被这支流州骑军再悄无声息地向前突进三里,恐怕他们就没有这么好整以暇出营列阵的机会了,也许就要多出数千骑的伤亡。

    黄宋濮转头瞥了一眼。

    现在的情形还能接受,虽然仍是有些仓促,尤其是自己右翼骑军很难跟上中军和左翼,只不过北莽骑军向来有一个传统,三万骑成一军,即战场之上,三位万夫长率领三万骑军,形成一股野战主力后,可足以应付一切紧急状况,是战是撤,如何战如何撤,谁诱敌谁扰阵谁凿阵,或是交错殿后,以及重轻骑之间的相互掩护,都可谓烂熟在心。

    若说北凉骑军像是规矩森严的私塾先生,那么中原骑军就是天生伶俐的市井刁民,在黄宋濮看来,两者都已达到各自战力的极致,战场之上并无高下之分,只看各自主将的应变快慢!

    黄宋濮高高举起铁矛,一夹马腹,怒吼道:“儿郎们,随我大破流州,杀入凉州!”

    大将军黄宋濮一马当先。

    北莽西线大军各营所有万夫长,千夫长,百夫长,皆是如此。

    悍不畏死,绝非北凉独有!

    在北莽眼中,好似远在天边的中原离阳兵马,就根本不算个东西,唯有近在眼前的北凉边军,才配与我北莽铁骑一战!

    第一场凉莽大战,以攻城战居多,北莽也的确攻破了凉州虎头城,幽州卧弓城和鸾鹤城。

    凉莽双方的骑军主力,大概都会觉得不够酣畅淋漓。

    那么第二场凉莽大战。

    从西域密云山口开始,到现在的流州,以及南朝腹地,再到将来的凉州关外。

    骑战不停歇!

    敌我双方,轰轰烈烈,尽死马上!

第三百八十六章 西楚双璧(三)

    在这流州北部的大地之上,兵力优势的北莽锋线自然而然更为漫长,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頂UU小说,www.uu234.com

    黄宋濮接近两万嫡系亲骑逐渐与左右两翼骑军拉开两百步。

    这两万骑娴熟形成十个大型横列,横列与横列之间相隔颇宽,大体上四列重骑在前,五列轻骑在后,唯独有一列轻骑紧随第一列重骑之后。

    黄宋濮麾下所谓的重骑,是北莽草原一般意义上的精锐骑军,不是北莽那位老妇人视为国之重宝的王帐重骑,不是北凉脂虎渭熊这种名副其实的重骑军,而是不同于轻骑骑卒的简陋皮甲,所披挂铠甲多是鳞甲内垫牛皮,仿制于大奉王朝那支自诩为“甲马皆无双”的骑军装束,甲片相连如鱼鳞,重于锁子甲,一般马弓不能透甲,这类重骑军的战马偶尔也能披有少量皮甲,骑卒持长枪,腰佩战刀,也会有人搁置狼牙棒于马鞍上。

    凉莽骑军之战已经进行了二十余年,北莽并不适合以骑击步的那种聚散不定之策,面对知根知底的北凉边军,佯装撤退更是只会弄巧成拙。

    就在黄宋濮麾下那一列最前轻骑准备加速前冲,穿过重骑缝隙向前突进之时。

    异象横生。

    接下来本该是黄宋濮率先以那列轻骑用性命去阻滞北凉骑军冲势,然后交由身后四列重骑一鼓作气凿穿敌方阵型!

    但是原本齐头并进的流州龙象骑军突然变阵,而且变得莫名其妙,位置居中的万骑竟然有意无意稍稍放缓冲势,左右两翼则在刹那间开始向两侧收拢锋线,迅速加厚阵型,然后不再刻意保留战马脚力,骤然加速,几乎是绕过了黄宋濮的中路大军,插入方向,恰好是衔接疏散阵型薄弱的三营交接地带,这就像是要当场斩断黄宋濮部主力之外的两条胳膊!

    太快了。

    早有预谋!

    遭逢变故,黄宋濮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领军奋勇向前,哪怕被两股龙象军在间隙中成功凿穿阵型,己方仅是中军大营就留有一万精悍步卒驻守,绝无炸营隐忧。一旦双方拨转马头再度冲锋,隐藏在左营中的那支实力最接近王帐铁骑的数百重骑,只要趁机杀出,说不定就能将其中一股龙象军彻底击溃!

    如果说左右两股北凉骑军的冲阵充满了刁钻气息,那么双方中军的凶狠碰撞,就是毫不拖泥带水的硬碰硬。

    先是黄宋濮那一列轻骑加速穿过缝隙急速向前,丢掷标枪,这些轻骑皆是南朝边军中膂力出众之辈,五十步内,标枪之势,威力胜出马弓无数!

    几乎是一个照面,三百骑龙象军就当场坠马而死。

    但是北凉骑军第一排锋线依旧齐头并进,人人脸色冷漠,畏死者先死!

    不管天下其它军伍如何,这个道理,徐家将士从中原春秋一路带到西北边塞,已经传承了足足四十来年!

    这列北莽轻骑在标枪之后,或抽刀出鞘或丢套马索,面对那一排长枪横放如林,同样悍不畏死。

    与北凉边军争生死,如何才能让自己活下来,北莽南朝边军也经历了整整二十年!

    仅是一个擦肩而过,近千北莽轻骑就那么被一枪撞死于马背之上。

    那些轻骑接下来还要面对之后的一列列龙象军铁枪。

    注定是十不存一的惨烈结局。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骑军撞阵。

    没有什么马弓互射,没有半点花哨招式。

    因为这一列轻骑的毅然牺牲,凉莽双方的第一次长枪互撞,使得黄宋濮所在那一列重骑军占据先天优势。

    黄宋濮与身边依次排开的近百骑贴身扈从,大多数几乎都是毫无悬念地一枪撞敌下马。

    骑军撞阵之中,落马者必死无疑,这是边关铁律。

    骑军冲锋,铁枪开阵,极为忌讳一枪贯穿敌人身躯,即便能够快速抽出,仍是会贻误战机,生死一线,容不得任何马虎,况且两军相互凿阵,可不是只有一排锋线,否则凿之一字从何说起?

    一击毙命的同时要求最大程度蓄力,就是活到最后的保证。

    大将军黄宋濮一手带出的嫡系骑军,毕竟是南朝边军里数得着的头等精锐,除去第一列轻骑的伤亡极其惨重,接下来三列重骑与流州龙象军的互换战损,仅是稍占下风。

    悄无声息之间,最后一列重骑已经位于最后,四列轻骑越过那列锋线快速突进。

    因为黄宋濮深知战场之上,最后那一口气,不能坠!

    左翼一万龙象军之中,一名相貌儒雅的中年武将作为锥头,悍然开阵,位于这种阵型的前方骑军,无一不是先锋营敢死士,死得最早最快。

    北莽西线大军对此人本就不陌生,在十天之前那场交手后,更是恨得牙痒痒。

    大概整座北凉边军,也只有此人能够如此特立独行,手持一杆铁枪,左右腰间佩剑悬刀,马鞍两侧更是皆挂戟囊。

    正是在北凉边军中骁勇善战却偏偏声名狼藉的龙象军副将,李陌藩!

    这一万骑的突破口,正是黄宋濮部中军与陇关甲字豪门的嫡系骑军,大概是没有人预料到北凉边骑竟然会避免正面作战的缘故,一万骑的凿阵,显得势如破竹,恰似刀割豆腐,游刃有余。

    另一股龙象轻骑的插入,更为轻松,几股由南朝乙字高门汇聚而成的骑军,匆忙出营,本就与中军阵型存有间隙,瞬间就被一万骑在侧面上削去一大片,竟是硬生生给杀掉一千多骑。若说双方万人规模的正面撞阵,杀敌千余,不会显得如何出奇,甚至搁在习惯了不死不休的凉莽战场上,都谈不上惨烈二字。但是当下这种纯粹属于擦身而过的冲锋阵型,兵力优势的一方还会折损千人,就有些荒唐了,足可见北莽南朝边军的二等精锐,遇上曾经被誉为凉州边军轻骑第一的龙象军,哪怕北莽骑军求战**强烈,毫无怯意,仍然是有心无力。

    如果说龙象军左右两翼骑军避重就轻的突入,已经足够匪夷所思,那么龙象军在接下来表现更是让北莽西线主力感到莫名其妙。

    在相互凿开阵型后,本该各自拨转马头,展开第二次冲锋,这才是之前凉莽骑战二十年的题中之义,但是让北莽左右两营骑军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在李陌藩和另一位龙象军副将的统领下,两万骑军竟是直奔北莽大营而去!

    北凉铁蹄轻而易举踏破北莽营寨简陋的拒马防线,涌入大营之后,尤为熟门熟路,如在自家门院闲逛,轻骑长驱直入,没有丝毫滞留,两股洪流逐渐并拢,往后方那座战力孱弱的辎重营迅猛杀去!

    相比之下,与黄宋濮中军展开撞阵的中路龙象军,战损最大,凿阵速度也最为缓慢,战场上双方都抛下了两千多具尸体,龙象军稍稍两千出头,北莽接近三千,这种互换,已经足够堪称壮烈。

    一身铁甲满是血迹的黄宋濮已经停马站在末尾处,抖落枪头鲜血,老将军勒马转身,瞪大眼睛,瞬间领会龙象军的真正意图,怒吼道:“完颜银江!不用去管敌军左右两翼,拼死缠住这支中军,不要让他们流窜入营!”

    北莽左右两营骑军本就憋屈,原本与两股龙象轻骑错身之后,继续前奔,要与主帅黄宋濮大军汇合,听到老将军的怒吼之后,从陇关大贵族出身的完颜银江到那些麾下万夫长千夫长,纷纷醒悟,今天这场仗,注定跟以往不太一样!故而也顾不得阵型,双营骑军先锋急速转身,尚未与中路龙象军失之交臂的尾部骑军则开始斜插过去,试图将其一寸寸拦腰截断,如剁长蛇!一旦某支骑军丧失阵型,很大程度上也就失去了速度,陷入泥潭后,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龙象军的骁勇善战毋庸置疑,可毕竟不是金刚不败的神仙,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所向披靡。

    面对这种困境,中路龙象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壮士割腕的举动,位于两翼锋线的千余骑,第一时间向外撒开出去,无形中与居中的大股骑军拉开大段距离,以此来拖延两侧北莽骑军的亡命冲撞。

    毅然偏移阵型的这一千骑龙象军,是在用性命换取主力骑军的稳固阵型。

    不断远离主力的那外围两侧一千骑,竭力狂奔,在龙象军骑卒的驱使下,心有灵犀的战马根本不计体力。

    充满飞蛾扑火的壮丽。

    不断有龙象军轻骑被北莽骑军的长矛捅落马背,然后被后边的北莽蛮子用战刀轻轻一抹,就挑起一颗头颅。

    有被北莽骑军用套马索扯落马背后,一路拖拽,血肉模糊。

    不成体系各自为战的这支龙象军千骑,面对源源不断的北莽敌军,必死无疑。

    有一骑在被北莽一根长矛刺在肩头后,摇摇欲坠的同时,仍是一枪捅烂了迎面敌骑的脖子,但是很快就被下一骑北莽蛮子撞落下马,最后身体尚未坠地,就被马术精湛的第三名北莽骑军大幅度弯腰劈下一刀,砍下了头颅。

    拦不住了。

    率领主力转身再战的黄宋濮重重叹息一声。

    老将没有想到这次龙象军真正的意图,竟然会是那座作为粮草重地的辎重营,更没有想到他们对自己大营的内部部署如此熟悉。

    所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龙象军左右两翼的突阵,中路主力的凿阵,以及其中那一千骑龙象军的牺牲,皆是如此。

    让这名战功彪炳的北莽老将措手不及!

    黄宋濮突然转头望去。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黄宋濮对身边一名扈从沉声道:“传令下去,营中步卒一律出营结阵于大营南方!命左营大军随我们中路一起追杀龙象军,各自绕营而过,尽快缠住敌军!不用贪功,若是龙象军试图分路撤回青苍城,务必就近咬死其中一股骑军!还有,让完颜银江率军阻截后方那一万骑,应该是流州将军寇江淮的骑军,流民青壮居多,夹杂些许凉州边军而已,战力不值一提。”

    黄宋濮突然补充道:“对了,告诉完颜银江,小心徐龙象本人有可能藏在寇江淮大军之中,其余事情不用考虑!”

    与此同时,黄宋濮身边一位披挂一副寻常锁子甲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若是大将军不放心,我去完颜银江身边,顺便领教一下那位万人敌徐龙象。”

    黄宋濮瞥了眼这位种家二当家,点了点头。

第三百八十七章 西楚双璧(下)

    在种凉一骑远去之后,黄宋濮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并没有丝毫气馁,一座无关大局走势的辎重营存亡与否,他不心疼,南朝雄厚底蕴还经得起这种损耗,只要中军与左营骑军成功截下一股龙象军,将其吃下,哪怕不足半数,甚至只需要是五六千骑,这场仗就是己方小胜,真正意义上的小胜,而非太平令所谓的小输即小胜!

    为了保证以最快速度跟上那支正在辎重营大开杀戒的龙象军,黄宋濮和那支南朝陇关系二等精锐骑军分别绕营北去,龙象军不可能一路向北逃窜,必然要南归青苍,若说人人骑马的龙象军为了避开追杀,胆敢从营帐林立的军营中原路返回,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只能被兵力依然占据绝对优势的南朝边军来一个瓮中捉鳖,一旦完颜银江部头等边军精骑打烂那支寇江淮部援军,就更是稳操胜券,这座大营就会是两万多龙象军的坟地!

    黄宋濮相信龙象军副将李陌藩还不至于如此昏聩。…≦UU小说,www.uu234.com

    事实上闯入敌营的龙象军动向都在黄宋濮预料之中。

    三股骑军汇流的龙象轻骑,面对北莽辎重营自然是毫无悬念地砍瓜切菜,见人马便杀,见粮草便烧,之后便由北面出营,然后并未分兵两路,而是保持阵型,一同沿着北莽大营左侧外围往南直下。

    刚好遇上兵力众多的三万八千多骑陇关乙字骑军。

    而仍有一万六千人的黄宋濮嫡系主力精骑,在稍稍绕出一段远路后,也开始从后方疾驰而来。

    再往南,北莽西线大军的步卒也开始出营结阵,已经开始不断向右方移动,堵截那支即便能够顺利凿阵南下的北凉骑军。

    更南边,是以两万余甲字豪阀精骑对阵寇江淮部一万北凉末等骑军。

    按照这种情形,龙象军主力想要越过三道防线,同时还要避开黄宋濮精锐骑军的追杀,绝对要付出惨重代价!

    完颜银江策马前冲的时候,真是志得意满,已经在想象不久之后自己一手拎着北凉徐龙象的头颅,一手提着寇江淮的脑袋,大踏步跨入那座皇帝陛下高坐龙椅的西京庙堂,成为王朝第一位凭借军功封王拜侯的边军大将!

    这位正值壮年的南朝豪阀大人物忍不住哈哈大笑,高声道:“北凉黄蛮儿,寇江淮!你们二人的头颅何在?!”

    ————

    流州临瑶凤翔两镇是姓北凉徐还是北莽慕容,差一点就更换了城头旗。

    原本以流州副将身份兼领凤翔镇兵权的马六可,本是凤翔地头蛇出身,迫于形势才依附清凉山,之后便反复无常,与蛛网多有勾连,最终在去年被龙象军副将王灵宝领兵围剿,马六可嫡系骑军几乎损失殆尽,马六可本人则不知所踪,未见尸首。在临瑶军镇担任城牧的蔡鞍山,则要安分守己许多,加上曹嵬部骑军两次途经临瑶军镇,加上谢西陲顶替马六可统辖两镇兵事,蔡鞍山便彻底闭门谢客,退出官场。

    在这种情况下,本该率领两万烂陀山僧兵赶赴青苍城的新任流州副将谢西陲,在过凤翔临近临瑶的半途中,突然分兵,亲自领半数僧兵回到凤翔军镇,剩余一万僧兵则交予那位六珠菩萨,屯兵临瑶军镇。对此那尊烂陀山女子菩萨并非没有异议,毕竟两万僧兵增援青苍是清凉山和都护府都钦定的决议,没有年轻藩王或是褚禄山的亲手军令,不容更改既定路线!如今无论是那座烂陀山还是她本人,都已经与徐家绑在一根绳上,她哪里敢如此画蛇添足,万一贻误战机,一个北凉新人谢西陲大不了以死谢罪,可她就要连累西域万千信徒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凄惨境地,为此她和那名年轻副将产生过一场针锋相对的争执,她完全不知道白白浪费两万僧兵留在远离青苍主战场的两镇之中,有何意义?!难不成是春秋不义战里屡见不鲜的隔岸观火?可你谢西陲当真以为这两万僧兵是你的嫡系兵马了?想要拥兵自重,待价而沽?

    当时谢西陲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战场变化瞬息万变,勾连西域和北凉的临瑶凤翔两镇,看似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可有可无,但是有些特殊态势之下,极有可能成为北莽奇兵的突破口,不但可以作为截断郁鸾刀部幽骑和曹嵬部骑军后退路线的“险隘”,还能够让兵力从来不是问题的南朝边军,舒舒服服以两座军镇作为依托,对孤悬塞外的青苍城,铺展开足够广度的进攻线。原本两镇不足以成为流州战事的转折点,但是目前有利于流州的大好形势,反而凸显出了两镇的潜在战略意义,真正让北凉谋士李义山的旧有方略发挥出了作用。

    女子菩萨佛法精深,却自知不擅兵事,尤其谢西陲还是在广陵道战场大放光彩的年轻兵法宗师,她自认无法说服他,但是她也绝不敢将整个西域佛门的安危系于那年轻人一身,面对坚持己见的谢西陲,她只能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他们一起带着两万僧兵赶赴临瑶军镇,同时让僧兵中一位身份隐蔽却身具佛门金刚神通的中年高僧,临时以斥候身份火速赶赴青苍城内的流州刺史府邸,汇报此事,她的意思是哪怕清凉山和都护府来不及回复此事,只要刺史府邸肯点头,她就答应谢西陲的分兵入镇一事。

    但是谢西陲直言不讳告诉她,流州青苍城那边,刺史杨光斗也好,甚至陈锡亮也罢,都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擅自主张,何况也未必来得及。

    于是两人当时就陷入僵局。

    最终破局,是一头刺破云层停在谢西陲手臂上的神俊海东青!

    流州战事已起,凉州战事也即将拉开序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头褚禄山亲手熬养出来、然后这些年一直追随年轻藩王的海东青,竟是以年纪轻轻且远离两座战场的谢西陲,作为唯一联系对象!

    那一刻,她心情复杂,无言以对。

    谢西陲沉声告诉她,“此事功过,我一人当之!”

    年轻人又加了一句,“北凉王也坚信,我流州副将谢西陲,一人可以当之!”

    她这才默认了他的兵马调度,两万体魄雄壮且悍不畏死的烂陀山僧兵,分兵入驻凤翔临瑶两镇。

    此时此刻,一袭白色袈裟却满头青丝的女子菩萨站在临瑶军镇的城头,看着城外那些在数千骑军护送下赶来攻城的北莽万余精锐步卒,她如释重负。

    赌对了。

    北莽确实意图偷袭两镇!

    即便是她这样的兵事外行,也清楚仅凭两镇之前不断抽调出去导致的薄弱兵力,根本不足以守住两镇,她对凉莽双方边军一些主要精锐,还算有些大致了解,比如凉州关外的大雪龙骑军和白马游弩手,幽州境内的燕文鸾部步卒,流州的龙象军。北莽南朝董卓麾下据说能够跟幽州步军掰手腕的步军,以及那位董胖子的乌鸦栏子,或是已经覆灭在流州的那支羌骑,如今被拆散的柔然铁骑等等,她都有所耳闻。

    在这之外,也有一些兵马她同样不算陌生,其中就有在北莽南朝边军中比较“鹤立鸡群”的步跋卒,世人皆知草原骑军祸害中原将近八百年之久,从未听说过草原有过善于攻城的兵马,从来都是要么绕过那些雄关险隘和高城大镇,要么一直都是草原骑军主动寻求中原边军的野战主力,将其一举歼灭,使得那些边关城池都失去原有战略意义。但是如今的北莽不太一样,除了董卓私军里大部分是步卒之外,南朝边军在数座军镇里屯扎有一种特殊兵马,就是步跋卒,他们绝不同于寻常步军,其待遇不输于中原历史上的重甲步卒,是那位北莽女皇帝眼中真正的百金之士,李义山曾经对这支兵马有过这样的描述,“北莽南朝步跋卒,为南院大王黄宋濮心血所在,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山谷深险之处,多用步跋卒,攻城之力,不输中原头等锐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瞬间眼神冷冽,随手将一具披挂甲胄的尸体高高抛出城外。

    正是试图伺机而动的临瑶城牧蔡鞍山!

    北莽显然有备而来,早已说服蔡鞍山暗中归顺南朝,里应外合,临瑶军镇如何守得住?

    在入城之前,谢西陲就告诉她,盯紧蔡鞍山,只要有丝毫风吹草动,错杀好过不杀!

    她根本不去看那具重重坠地的尸体,喃喃道:“以前总觉得兵书上所谓的‘用兵如神’,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史家胡乱吹嘘,如今看来,是我井底之蛙了。”

    那个年轻人不但预见了北莽意图染指两镇的结果,而且通过那只海东青,向曹嵬部骑军下令,不用在南朝腹地策应郁鸾刀部幽州骑军,而是火速原路返回,吃掉所有渗入流州边关的北莽边军!

    这份胆识和魄力,真是让身处同一阵营的她都感到悚然。

    万一万一,事到临头,一就是一。

    但是那位流州副将,就恰恰能够将这个成真的万一,原封不动还给北莽。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瞎猫碰到死耗子。

    练武之人,有惊才绝艳的不世出之天才。

    用兵之人,也是如此,成为那种不世出之英雄。

    ————

    在西域三镇最偏远北凉的凤翔军镇城头之上,谢西陲身披甲胄,手按凉刀,神情冷漠。

    哪怕是这种装束,这名相貌儒雅的年轻人,更多还是给人一种读书人的感觉。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低声道:“寇江淮,你早年说过总有一天,要在一场骑战中,打得像是自己在用骑军欺负步军!”

    离阳王朝后世评价,自大奉王朝以来,堪称儒将者,以春秋兵甲叶白夔夺魁,叶白夔之后,当属陈芝豹。

    陈芝豹之后,谢西陲,儒将第一!

    三人各领风骚,并无高下之分。

    可能是因为当时仅有谢西陲一人尚在人世、且身居庙堂高位的缘故,这份盖棺定论,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服众。

    但即便如此,谢西陲在后世兵家心目中的卓然地位,已经足够分量。

    对此,迟暮之年的谢西陲只是私下对至交好友笑言,“用兵之奇,我远不如寇江淮。”

    谢西陲,寇江淮。

    大楚双璧!

    如今则是北凉双璧。

第三百八十八章 流州铁骑

    一支人数并不占优势的骑军,想要一鼓作气凿穿间距恰当且衔接紧密的三道防线,尤其是其中两道防线同为大规模骑军,一般情况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果再加上身后有将近两万精骑咬尾追杀,大概已经完全可以用“死地”二字来形容处境。

    就是在这种极端险峻的形势下,一路向南奔袭的龙象军开始变阵,枪矛多半都已毁弃的先锋骑军稍稍收拢锋线,以一马当先的李陌藩为首,人人抽刀出鞘,以锥形开阵,显然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越过乙字陇关豪阀的三万八千骑。与此同时,大致在龙象军阵型中段位置,拉伸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放缓战马奔速的万余青壮骑军集中在后方,几乎人人枪矛俱在,以正常的骑军撞阵姿态,铺出一排排枪矛横出的凌厉锋线。

    前者开阵,更多是用以撕裂敌方阵型,同时最大程度阻滞北莽骑军的速度,后者凶狠撞阵,则是更为生死相搏。

    不远不近刚好能够咬住这支龙象军后背的黄宋濮部骑军,在那位北莽大将军的亲自率领下,没有竭力前冲,而是在龙象军变阵的同时,阵型亦是悄然变化,骑阵中间薄两翼厚,一来他们战损最大,加上先前绕行至大营北方截断龙象军北退之路,骑卒与战马都有些疲惫,一鼓作气之后,便需要借此机会重新蓄势,再者联手南朝乙字高门的嫡系骑军进行南北夹击,一旦他们冲得太快,碰上穿过龙象军阵型的,就会造成己方对撞的尴尬局面,反而容易相互掣肘,所以黄宋濮部骑军如洪流遇到江心砥柱,有意让出正北方的大片地带,以便友军拨马转身,到时候自然而然聚拢在一起的两支骑军,阵型瞬间就能够变成中腹两翼皆厚重的绝佳情景,配合南边那座由出营步卒构成的拒马阵,肯定能够对那支锋芒一挫再挫的龙象军造成相当可观的杀伤。

    但是北凉流州边军原本已经流露出全军覆没的迹象,在寇江淮部骑军与完颜银江部两万骑的相互凿阵之后,形势急转直下!

    两万气势汹汹的南朝头等边军精锐,本以为是一场简简单单便能捞取滔天战功的胜仗,不曾想在碰撞之后,根本就是兵败如山倒!

    寇江淮和一名身披奇怪红甲的年轻武将并驾齐驱,势不可挡!

    两骑是如此,他们身后万骑更是如此!

    若非隐藏在完颜银江身边的种凉出手相救,完颜银江恐怕就要被那名身穿符将红甲的年轻人一枪贯胸而过!

    若非那名在凉莽战场赢得万人敌称号的年轻人并无恋战心思,恐怕就算种凉想要保住那位陇关贵族领头豪阀的二号人物,也殊为不易。

    但是身处战场之中的种凉也感到心惊胆战。

    这一万骑的战力怎么可能是北凉末等骑军?!

    当之无愧的龙象军主力还差不多!

    完颜银江部两万精骑就像是一幅被利器撕开的绸缎,战损极大,相互错身之后,竟是躺下了三千多骑。

    这种重创简直是匪夷所思。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完颜银江部精骑莫名其妙的不堪一击,直接导致北莽西线步卒防御阵线的人心浮动,因为只要北面龙象军顺利南下,就会形成两支骑军对一支步军南北夹击的态势。

    这对于在草原上只有末等男子才会沦为步卒的那座大型方阵而言,足以致命。

    刹那之间,形势互换,胜负易手!

    数座陇关乙字高门集合而成的将近四万骑军,虽然依旧咬牙阻截南下龙象军,但面对一支人数依旧达到两万五千多人的北凉骑军,自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斩杀敌骑不下三十人的李陌藩的铁枪早已崩断,马鞍两侧的四十余枚戟囊更是短戟用尽,北莽辎重营内四十余具尸体,无一例外头颅上都插有一枝短戟!

    当作为骑阵锥头的李陌藩率先成功杀穿敌阵,满甲鲜血。

    这位龙象军副将当时身后看似是两万五千多骑龙象军,其实准确说来不足一万五千骑,因为其中夹杂有战力远逊龙象骑军的寇江淮部一万人!

    那一万名膂力出众且从始至终都在养精蓄锐的流民青壮骑军,长枪所过之处,尽是北莽骑军的落马尸体。

    寇江淮这一手偷梁换柱,正是这场从头到尾都给北莽骑军荒诞感觉的战事,真正的关键所在。

    事实上先前这一万人始终跟随在左翼两股龙象轻骑身后,从破阵到入营,再到现在的南下,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战事初期,两翼龙象军最早的破阵太过轻松,所以并未被北莽看破他们的身份。

    于是在眼下的战场之上,北莽大军陷入无比尴尬的滑稽境地。

    最南方的完颜银江部骑军给打得精气神半点不剩,上至主将完颜银江下至普通骑卒,人人仓皇失措。

    然后是阵型尚未彻底凝聚成势的步军方阵,北莽南朝边军的头等步卒,两万余步跋卒都已抽调去奇袭凤翔临瑶两镇,这支匆忙出营结阵的步军,多是披挂轻质皮甲而已,毕竟不是中原历史上那种专门针对草原骑军的重甲步卒,而且这支步军的初衷是用以攻打流州青苍城,怎么可能是用来抗拒北凉骑军的正面冲锋?对于这种步骑之战,北莽步军无论是装备还是素养,都显得异常生涩稚嫩。以步卒身份下马作战,本就是北莽草原男子的软肋,对于用不顺手的步弓重弩,更是天然陌生,突然要他们站着不动面对一支北凉铁骑的冲撞,那种别扭至极的不适,可想而知。

    更北方,是已经与龙象军擦肩而过的乙字高门部骑军,最北方,则是让出中腹的黄宋濮部嫡系铁骑。

    本该同气连枝的完整防线,支离破碎。

    北莽兵力依旧占优,可是凉莽双方的士气,天壤之别!

    李陌藩举目眺望那相隔一座北莽步军方阵的寇江淮部骑军,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龙象军主力。

    这位武将扯了扯嘴角,举起凉刀,轻轻一旋。

    他身后一万多龙象轻骑根本就不理睬那座步军大阵,在步阵边缘画弧绕行,轻松南下。

    李陌藩听到一个嗓音后,突然错愕转头。

    在正面撞阵后还剩下八千流民青壮的身后骑军,有一骑竟是笔直撞向北莽步军方阵,长枪向前,怒吼道:“流州铁骑!愿死者!随我死!”

    脸色冷漠的李陌藩放缓马速,始终转头北望。

    那个家伙疯了不成?

    今日战事首尾,都出于寇江淮的缜密部署,本来到目前为此,一切都在寇江淮的算计之中,可那位流州将军可从没有让流民青壮主动赴死一说!

    要知道这种擅做主张画蛇添足的大胆行径,战后军功全无不说,按照北凉军律,轻则降低品秩,重则斩首示众!

    在李陌藩视野中,只见那一骑在即将撞上北莽步军拒马枪之际,猛地勒紧马缰,那匹出自纤离牧场的甲等战马,骤然高高跃起!

    越过前两排向前倾斜的拒马长矛,连人带马一撞而入!

    重重坠落的战马铁蹄,当场踩踏死一名北莽步卒。

    不堪重负的战马双膝折断,那名流州骑卒手中铁骑凶狠递出,竟是一枪接连捅穿三名步卒的胸口!

    落地后的流州骑卒双手握枪,向前狂奔。

    在他身后,那一条骑军锋线,面对正前方那座寒光闪烁的北莽拒马阵,人马皆无丝毫退缩,就那么笔直撞去!

    那一匹匹北凉战马就那么被尖锐长枪捅死。

    骑军面对严阵以待的步军方阵,想要正面开阵,前排先锋骑军必死,这是板上钉钉的结局,只有这样,才能一点点打破步军阵型。

    除了用骑卒和战马的性命去填,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八千流州骑,撞阵!

    到最后,竟是无一人跟随龙象军绕阵南归。

    北莽步军拒马步阵第一排,许多长矛之上,流州人马皆挂尸而亡!

    一些长矛更是挂有两具尸体。

    步阵在这种源源不断的撞击之下,不得不向后退缩。

    战马冲锋之下的那股巨大惯性,许多拒马枪都被崩断,哪怕许多流州骑卒被步弓重弩射死在阵前,可是很多战马凭借惯性,依旧是蛮横地撞入阵中,开始有北莽步卒被直接撞死在阵中。

    这座北莽步军方阵哪里见识过这般不计伤亡的骑军冲锋。

    原本还算密集稳固的大阵终于濒临溃散。

    如果这座步阵是中原版图上,那种天生就是为了克制草原骑军的重甲步卒,是那种铠甲与战术皆达到登峰造极的重步阵,那么在叠阵前提下,拒马长矛与多排立盾叠加防御厚度,辅以弓弩交替轮换,那么即便这支流州骑军以悍不畏死的姿态打乱前方阵线,可仅凭不断倒地毙命的战马尸体本身,就足够形成新的一道天然防线,与此同时,整座大阵有序后移数十步,同样不惜以性命换取缓冲时间和战略地带,那么即便大阵短时间内无法布防到最开始的牢固程度,但对于后续冲锋骑军的持续杀伤力,依旧可谓惊人。

    只可惜,这里不是密云山口一役,北莽步军主将也不是将拒马战术运用到出神入化境界的谢西陲。

    此时此地,前方拒马枪阵破碎不堪后,加上那名最先撞入阵中的流州骑卒拼死搅乱,后边的北莽弓弩步卒就彻底茫然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更致命的还在这座血肉模糊的战场之外。

    李陌藩麾下的龙象骑军没有转头帮忙流州骑军,而是径直南下,冲向试图支援步阵的完颜银江部骑军。

    而寇江淮和徐龙象亲自领军的龙象骑主力,则毫不犹豫地向北疾驰,向步阵后方撞去。

    李陌藩不再转头望向那座尸体累积的战场。

    那名年轻流州骑将,他并不陌生,名叫乞伏陇关,好像是年轻藩王亲自从北莽带入北凉的幸运儿,一开始在龙象军担任过伍长,后来去了茯苓军镇升任都尉,第一场凉莽战事里的牙齿坡一役,正是这名都尉打乱了凉莽双方皆想诱敌深入然后一举歼敌的精心部署,让北凉都护褚禄山和当时的南院大王董卓事后都哭笑不得,所以年轻人一下子名动凉州关外,战事结束后,因为龙象军在流州战场上伤亡极重,同时寇江淮作为名义上的流州将军,也需要一支自己的嫡系兵马,乞伏陇关就被从茯苓军镇抽调到流州,成为寇江淮麾下的三名骑军校尉之一。

    李陌藩忍不住心想,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刺头人物。

    他甚至打算,这小子如果能够侥幸活下来,多半是甭想当官了,要不然到时候自己厚着脸皮去跟年轻藩王求个情,好歹把这小子的命保住,再悄悄丢到自己手底下当个亲军统领?

    在龙象军主力的驰援之下,本就摇摇欲坠的北莽步阵从最早的足足将近两万人,十不存一!

    步军一旦被骑军破阵,便是如此。

    可是八千流州骑军也仅剩三千骑而已。

    那名浑身浴血的年轻骑将乞伏陇关,

    是被杀神一般的徐龙象从尸体堆里弯腰抓起,两人共乘一骑南返。

    伤亡惨重的三千流州骑军,在寇江淮亲自调度的主力龙象骑军掩护下,拨马撤退。

    完颜银江麾下骑军在李陌藩部龙象军的剧烈冲击之下,阵型被捣烂得稀稀疏疏,最终还是没能够与北方的黄宋濮主力大军形成包围圈。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支流州边军突围而去。

    ————

    南归途中,在白马游弩手回禀军情北莽主力并无追击意图后,这支流州大军停马暂作休整。

    徐龙象、寇江淮和李陌藩三人碰头,站在一起分别喂养各自战马。

    李陌藩瞥了眼远处聚集在一起的那股流民青壮骑军,收回视线后,望向神情凝重的寇江淮,“这场仗,算是大胜吧?预期的北莽蛮子辎重营已经给咱们打没了,至于骑军互换,大致是以一换二,也在承受范围之内,而且最后还一口气把黄老儿那支攻城步军也吃掉了,这笔账怎么算都是赚的。”

    寇江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李陌藩叹了口气,“你之前坦言这场仗,必然会是先死龙象军,再死流民骑军,除了阻滞黄宋濮南下步伐,还能以此来练兵,两不耽误,以免在最后一场战事里,那些流州雏儿拖龙象军的后腿。可是给那小子一折腾,后死是后死了,可死得也太多了些,到头来损失了整整七千骑。寇江淮,你接下来怎么办?你只有这么点兵马,行不行?”

    徐龙象突然说道:“拨出七千龙象骑给寇将军。”

    寇江淮摇头道:“不用。”

    徐龙象沉声道:“七千骑划给你后,不用还。”

    寇江淮笑了笑,说了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言语,“如果是在广陵道,别说划拨给我七千人,七万人我也收,而且打死不还。但是在这里,就算了。”

    徐龙象想不通,也就懒得想了。

    李陌藩会心一笑。

    这位流州将军眯起眼,“我寇江淮有那流民出身的三千骑,足够了。”

    李陌藩问道:“那小子怎么处置?我估摸着要是据实禀报给都护府,够呛啊!”

    寇江淮淡然道:“纸包不住火的,真要想让乞伏陇关活命的话,就只能据实禀报上去。”

    徐龙象犹豫了一下,“我跟我哥说一声?”

    寇江淮摇头道:“没意义。”

    徐龙象默然。

    在流州三千骑那里,有个年轻武将,独自坐在一匹战马的马蹄旁边,低着头,不敢让人看到他的满脸泪水。

    八千流州骑,愿死者八千。

    因为他,袍泽战死五千人!

    ————

    在流州边军返回驻地后,各处营帐都气氛凝重。

    两封八百里加急兵文,从怀阳关都护府和拒北城将军藩邸一前一后到达流州青苍城。

    寇江淮拿着两封各自加盖有“北凉都护”“北凉王”的兵文,来到三千骑流州骑军驻地,校武场上,寇江淮大步走上高台,朗声道:“流州骑军都尉乞伏陇关,出列!”

    年轻武将出列站定,脸色平静。

    就像是战场之上,视死如归。

    寇江淮面无表情摊开一封兵文,缓缓念道:“流州校尉乞伏陇关,贪功冒进,致使流州五千骑战死,斩立决!北凉都护,褚禄山!”

    三千流州骑卒人人流露出不忍神色,满脸悲愤。

    寇江淮纹丝不动,眼神冰冷,俯瞰整座校武场。

    被宣判为斩立决的年轻武将却如释重负,红着眼睛,低头抱拳道:“乞伏陇关,领命!”

    寇江淮嘴角扯了扯,突然笑问道:“北凉都护,在咱们北凉,官够大了吧?比骑军统帅和步军统帅还要大,两位北凉道副节度使更是远远不如,对不对?”

    校武场上所有流民出身的骑卒都感到一头雾水,尤其是乞伏陇关。

    寇江淮向前踏出一步,开始念第二封来自拒北城的兵文,“我徐家骑军自成立初期,哪怕营不足甲,不足刀,不足马,依旧是铁骑!”

    “凉州骑军老营有六,幽州去年有骑军新营。”

    读到这里,寇江淮略作停顿,“如今流州亦有铁骑成营!准许沙场竖营旗而战!”

    寇江淮攥紧那封兵文,再次向前踏出一步,重重呼出一口气后,沉声道:“流州骑军新立一营,直撞营!乞伏陇关,由流州骑军都尉贬为直撞营伍长!”

    “以伍长身份,统领此营!北凉王,徐凤年!”

    寇江淮望向那名年轻武将,怒喝道:“乞伏陇关!领命!”

    乞伏陇关挺直腰杆,微微颤声,竭力喊道:“乞伏陇关!敢不领命?!”

    北凉军律,北凉铁骑,只要披甲在身,就算遇到大将军,从来不用跪!

    寇江淮收起两封兵文,没来由想起了那场战事中年轻武将的那句无心之语。

    这位流州将军一字一眼咬牙道:“流州铁骑!愿死者,随我死!”

    校武场,三千声,愿死!

第三百八十九章 好一场纸上谈兵

    六珠菩萨在与谢西陲分兵离别之际,曾经问过这位流州副将一个诛心问题。

    你就不怕你我二人守住了临瑶凤翔两镇,却因为两万僧兵没有及时驰援流州战场,导致青苍城失守?

    当时谢西陲的回答很有意思:有寇江淮在,便不可能。

    北凉边军历来有排外的习惯,步军副帅顾大祖早已在春秋战事中就赢得极高名声,可是在凉州关外,始终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背后明摆着有年轻藩王撑腰,也没能改变那种尴尬境况。锦鹧鸪周康就曾在重冢军镇内与他当场撕破脸皮。例如同为步军副帅,陈云垂若是与凉州左右骑军有事相商,或是需要借调人手,也许根本不用亲至,一封信即可,甚至是天怨人怒地挖骑军墙脚,从袁左宗到何仲忽和周康,恐怕谁都会忍着,最多在见面议事的时候笑骂几句,可是轮到顾大祖,哪怕这位是能够在兵家历史上稳居一席之地的春秋老将,更是被誉为天下形势论鼻祖的兵法宗师,在北凉边军中便绝对不会有此待遇。

    不仅仅是顾大祖,其实年轻一辈的郁鸾刀起先也是境遇不顺,所以只能从流州前往被视为幽州担任骑军将领,而不是直接在凉州边骑攀升,要知道在幽骑打下那一连串葫芦口外战役之前,幽州骑军一向被眼高于顶的凉州边骑嘲讽为绣花骑军,私底下笑话为老帅燕文鸾的闺女,绣绣花嘛,还行,打仗绝对不行。

    再到与龙象军做邻居的流州将军寇江淮,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龙象军要补充兵源,何仲忽也好,周康也罢,哪怕是从无边关履历的年轻骑军曹嵬,要兵要将,凉州边骑上下虽有怨言,可最后都顺着年轻藩王的意思照办了,唯独官衔为一州将军的寇江淮,虽说整座北凉官场心知肚明,此人是在广陵道战功彪炳的一位不世出兵法天才,到头来,麾下嫡系兵马,十之**只能流民青壮出身,而且据说在寇江淮好不容易凑出一支万人骑军后,无论是两陇的纤离牧场还是天井牧场,都不太乐意交付给他们优等战马,只是迫于年轻藩王来自清凉山那份措辞严厉的军令,这才没有以次充好敷衍应付。

    寇江淮是如此,其实同为大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临时升任从三品官职的流州副将之前,协同曹嵬部精骑赶赴密云山口,他当时手下骑军便来历驳杂,大多是西域马贼出身的凤翔临瑶两镇骑军,加上柴冬笛和韩文豹招徕的两三千骑军,这种杂乱兵马,恐怕连被凉州边骑看不起的幽州骑军都要瞧不上眼。

    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能否改变,与新凉王个人威望的高低,有一定关系,但关系绝对没有大到朝夕之间就改变。

    而且那位年轻藩王似乎对此拥有近乎自负的自信。

    事实上,无论是已经被何仲忽建言提拔为左骑军第二副帅的郁鸾刀,还是没那么名副其实的流州将军寇江淮,都不曾让北凉失望。

    已经帮助曹嵬拿下密云山口一役的谢西陲更是如此。

    凤翔军镇在谢西陲带兵入驻之前,本就有两千守城兵马,流民青壮和幽州步卒各半,相比青苍城的低矮城墙,当初大奉王朝显然更为重视能够第一时间增援西域都护府的凤翔军镇,城墙定以中原郡城同等规模,而且相比青苍临瑶两座古代镇,终大奉一朝,与其余两镇长官同为郡守品秩俸禄的凤翔,在得以佩带大奉印绶的属官一事上,多达两百余人,远远超过临瑶青苍的一百二十人。一旦更西边的西域都护府无法控制辖区内的大小四十余国,每逢战乱,落败逃亡的西域贵族必然要经过凤翔军镇,然后才选择是由旧北凉进入中原,或是就此转向东南,前往蜀昭避难。

    所以凤翔军镇的历史,就像它的城墙,比青苍临瑶都要更为厚重。

    如果没有谢西陲的一万僧兵作为主心骨,凤翔军镇面对一万南朝步跋卒的攻城,以及有城外那三千骑军的伺机而动,也许最多就是尽量在城下和城头多放倒一些北莽蛮子的尸体,凤翔注定依然会失守,北凉只能拱手让出这个覆盖小半座西域的战略要点,也许流州大败于黄宋濮部西线大军,凤翔临瑶的得失并无太大意义,可是只要双方均势僵持不下,两镇握于谁手,便极有可能改变战局,一方是需要为郁鸾刀和曹嵬两支骑军提供大后方,一方是可以以此作为姑塞州集结兵马大力增援黄宋濮。尤其是假如流州骑军侥幸大胜,并且尚有余力突破南朝边关防线,北征姑塞州,那么北凉失去两镇,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失误。

    一万南朝步跋卒的蚁附攻城,堪称悍不畏死,不过由于是胜券在握的一场奇袭,并未携带耽误推进速度的大量辎重粮草和攻城器械,所以即便是被北莽认为攻城之力不输北凉幽州步军和离阳蓟南步卒的步跋卒,打得很吃力,虽然在步弓互射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地理优势的城下步跋卒依然表现出惊人的准头,许多第一次真正参与战事的流民青壮,哪怕事先被提醒在两轮箭矢间隙不要露头观望,许多尸体仍是只能被拖下走马道。在谢西陲最大程度不动用烂陀山僧兵的前提下,一拨拨手持盾牌口衔莽刀的敢死士数次攻上城头,然后一次次被幽州步卒和流民青壮拼死杀退。

    从响午时分至黄昏暮色,步跋卒付出了将近两千条人命,竟有大半死在城头之上,然后被摔下城头。

    在这期间,谢西陲仅是让人人健壮雄武的僧兵参与协防两次,两次而已。

    夜战自然不利于攻城一方,步跋卒在尝试了一次攻城之后就放弃。

    多次攻上城头,却无法攻破,就像江湖宗师只有一线之隔便可破境,自然不会就此放弃。

    第二天,注定是一场更为惨烈的攻守战。

    守城一方,极为沉默。

    人人望向那些烂陀山僧兵,尤其是那名面无表情的年轻主将,眼神中都有悲愤。

    不是他们如何怕死,而是只要那个姓谢的年轻人愿意抽出一千人来到城头第一线,他们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哪怕只有五百人也好!

    所以当第二天清晨时分,北莽蛮子吹响攻城号角,从幽州步军离开担任凤翔军镇守将的一名将领,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后,那位已经在昨日被流矢射穿肩头的中年人,便又一次亲自抽刀赶赴战场。

    他是笑着撂下的那句话。

    “谢大将军,你放宽心便是,大可端板凳高坐城头,且看我北凉边军如何退敌!”

    在中原那边的离阳军伍,是个校尉或是个杂号将军,都可能被别人吹嘘拍马为大将军。

    可在北凉,只有老凉王徐骁一人担此殊荣,骑步两军袁左宗和燕文鸾不能,新旧两任北凉都护陈芝豹和褚禄山也不能。

    除了那支曾经在关外一起并肩作战的幽州骑军,新凉王徐凤年至今仍然极少被尊称为大将军,更多仅是一声王爷而已。

    所以谢西陲被带着姓氏“尊称”为大将军。

    绝对不是什么好意。

    作为流州副将以及凤翔临瑶两镇的直辖将领,谢西陲对于这种冒犯,好像完全不以为意,始终面沉如水,目送那名武将大步离去。

    整整一天,步跋卒又在异乡多出两千多孤魂野鬼。

    一万步跋卒统领在和骑将商议过后,开始撤兵。

    两千北凉边关守城步卒,只剩下六百人。

    差一点战死城头的那名守城主将在被一名僧兵蛮横拖下下马道后,吐了一口血水,朝流州副将那个方向大声骂道:“干你娘的谢西陲!”

    剩下六百人,除去不足一百幽州老卒,其余皆是流民青壮。

    双方都对那个从头到尾不动如山的年轻人充满了仇视。

    在北莽将退未退之际,

    谢西陲就已经下令道:“僧兵随我出城,不计代价,最少缠住他们三个时辰。”

    这种战时袖手旁观却在战后收尾捞取功劳的行为,在军法如山的北凉边关,已经二十年不曾见到一次。

    谢西陲没有解释一个字。

    那名救处守城武将的烂陀山中年僧人,在跟随谢西陲走下城头的时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谢将军,要不要通知临瑶军镇那边?连同那拨步跋卒一并吃下?”

    这位武僧在烂陀山也是拔尖人物,无论佛法还是修为,都十分出彩。

    一法通万法通。

    通过那尊女子菩萨临行前的密语,他已经得知郁鸾刀部骑军将会紧急调头,配合他们堵截步跋卒。

    只是不知为何,谢西陲摇头道:“不用。”

    僧人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有多话。

    毕竟谢西陲才是主将。

    中年僧人已经切身体会到北凉军律的可怕之处。

    不管两千守城步卒如何心怀不满,不管谢西陲如何近在咫尺地束手旁观,依然人人慷慨赴死!

    他只是满肚子狐疑,只听说过自古沙场武将,除了历史上害怕自己功高震主的寥寥一小撮人,便只有嫌弃战功不够大的,这个姓谢的年轻人,倒是古怪得很。

    谢西陲在率领僧兵出城后,转头望了一眼凤翔军镇满目苍夷的城头,喃喃自语。

    “流民流民,流州之民,流放之民……李先生,用兵心狠至此,用兵奇绝至此……二十年前一场纸上谈兵,犹然胜过我们如今奋然厮杀。”

第三百九十章 大好头颅

    北莽中线大军的马蹄声已经出现在虎头城以南地带,直扑怀阳关和茯苓柳芽两镇一线,慕容宝鼎部马栏子更是远至重冢军镇,在凉州白马游弩手转入流州之后,这些远远不如乌鸦栏子的北莽斥候肆意游曳四方。

    坐镇北莽中军的两位大将军,正是董卓和没有参与第一场凉莽大战的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不知为何,原本担负攻打怀阳关任务的慕容宝鼎部,临时转为围困茯苓柳芽两镇,董卓亲自率军前往北凉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虽然有意气用事的嫌疑,但是北莽王庭和西京两座庙堂都没有任何异议,原因很简单,一来董卓的小舅子突兀战死于龙眼儿平原,没谁愿意在这个关口跟睚眦必报的董胖子较劲,二来怀阳关是北凉关外唯一一处以险隘著称于世,是当之无愧的雄关天险,可谓易守极易,难攻极难。

    慕容宝鼎麾下嫡系虽有两万步军,可是这位皇亲国戚显然没信心用两万人马,就攻下驻军不下三万北凉边军的怀阳关,一旦动用他那支北莽一等一的精骑去攻城,且不说这种行径是不是暴殄天物,就只说慕容宝鼎能不心疼?这支人数不过三万的冬雷精骑,其甲胄之好,战马之优,战力之高,素来傲视南朝边关。

    当初北莽皇帝亲自主持西京议事,决意让慕容宝鼎部攻打怀阳关,与老妇人姓氏相同的橘子州持节令差点就要当场发火,之后洪敬岩与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材同时死于虎头城北那场斥候之战,柔然铁骑一下子群龙无首,慕容宝鼎得以吸纳足足三万柔然骑军,这才稍稍释怀,这其中未尝没有北莽皇帝的补偿意思,否则慕容宝鼎想要跟公认喜欢吃独食的董卓、在北庭根基深厚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争抢,还要与那么多盯着柔然铁骑这么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大肥肉眼,珠子都已经发红的草原大悉剔掰手腕,慕容宝鼎就算能够分一杯羹,至多也就是撑死了将四五千骑收入囊中。所以当慕容宝鼎占了天大便宜后,董胖子竟然主动要求攻打怀阳关,这让整个草原都艳羡橘子州持节令的狗屎运,简直就是睡了天底下头号花魁,拔鸟后正心疼花酒钱呢,结果就有人傻乎乎凑上来帮忙提上裤子,还说这笔账已经结了。

    北莽最年轻的大将军董卓和北凉都护褚禄山,并称“北董南褚”,这两人的恩恩怨怨,不仅仅是名动凉莽,连中原官场都素有耳闻。

    如果没有董卓这名兵法天才的横空出世,也许徐家骑军当年就已经势如破竹地攻破草原北庭,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篡位女帝沦为离阳赵室的阶下囚。董卓唯一一场败仗,正是拜褚禄山所赐,褚禄山的八千曳落河铁骑,也正是在那一场截杀战里大放异彩,先前双方各自奔袭四百里,董卓部骑军本已彻底脱离离阳骑军包围圈,仍是被擅自出击的褚禄山死死咬住,最终一头撞上,死伤惨重,双方谈不上胜负,只是董卓身受重创,曾被褚禄山一枪捅落下马。

    中原一直传言褚禄山当时对被人匆忙救走的年轻北莽将军撂下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让北凉铁骑饱受诟病,“天下骑军只分两种,不是你们草原骑军和中原骑军,而是我们徐家铁骑和其他所有骑军!”

    龙眼儿平原,当初临时乌鸦栏子主将的耶律楚材战死处。

    一位身材异常壮硕却无臃肿感觉的北莽武将蹲下身,上下牙齿轻轻习惯性相互敲击,眯眼望向南方。

    他身边站着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女孩,那头通体雪白的神俊马驹不知所措地围绕女孩打转,时不时用马头触碰小主人。

    两名身披缟素的年轻女子,一人佩剑而立,容颜绝美,气质清冷。另一位气质雍容的女子手捧骨灰,一把把抓起,一把把洒落在天地间。

    她们分别是北莽提兵山第五貉的独女,第五狐,和耶律楚材的姐姐,金枝玉叶的北莽郡主。

    第五貉死在新凉王手上,耶律楚材死在年轻藩王曾经亲至的这处凉州关外战场。都与那个姓徐的年轻藩王有着直接关系。

    名叫陶满武的小女孩,虽然年龄不大,如今身段宛如嫩柳抽条,依稀可见美人胚子,而她的父亲叫陶潜稚,退出姑塞州边军后前往龙腰州留下城担任城牧,暴毙于几年前一个黄纸飘飘的清明节。

    陶潜稚与董卓是可换生死的边军袍泽,尤其两人都是初入军伍时的袍泽,情谊自然更重,所以在陶潜稚死后,陶满武就成了以冷血铁腕享誉南朝的董卓的心肝,这个胖子甚至直截了当跟他的两位媳妇说过,就算以后有了亲儿子亲闺女,自己也绝对不会对他们有对小满武那么亲。

    陶满武对那个总喜欢抱起自己后拿胡子扎她脸颊的小舅舅,对那个最喜欢开玩笑说等她长大后就一定要娶她做小媳妇的年轻长辈,她虽然当时总是白眼他,可心底一直很喜欢,就像因为是世上最亲的亲人,所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用客气。

    陶满武亲眼看着那位姓耶律的大婶婶泼洒骨灰,哭得眼眶红肿,泣不成声,只好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就没个尽头的哭声,让本就很伤心的叔叔婶婶更加烦心。

    似乎是意识到下丫头的哭声小了,身披铁甲外罩缟素的胖子转过头,看到小满武的可怜模样后,动作轻柔地扯开她的纤细双手,嗓音沙哑道:“没事,想哭就哭,天底下的女子,其它事情不好说,想哭总还是能哭的。”

    这位在北莽名声显赫不输军神拓跋菩萨的武将,哪怕是蹲着,也能够与小女孩平视,很难想象这位曾以短短二十年戎马生涯便官至南院大王的雄伟男人,会流露出这般温柔的神色。

    那位北莽郡主撒完一坛骨灰,高高举起手臂,随手向远处丢出骨灰坛,任由那只出自中原遗民之手的质朴陶坛砰然碎裂。

    第五狐眼皮悄然颤抖。

    北莽郡主转头望向自己的男人,语气淡漠道:“仇,你作为耶律楚材的姐夫,又是我大莽王朝的南征第一人,肯定得报。”

    第五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说话。

    董卓揉了揉陶满武的脑袋,沉声道:“这是当然!当年娶你的时候,答应过你,只要我这个小舅子没有当上南朝第四位大将军,他就一定不会战死沙场,是我董卓失信在前,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之间也是如此,这个仇就从怀阳关开始报!我一笔一笔跟那个姓徐的算。”

    她转头北望遥远的家乡,轻声道:“不过,董卓你作为我的丈夫,人不能死。”

    董卓咧嘴一笑,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站起身,“北凉铁骑号称甲天下,可要我死,还真不容易。”

    她惨然一笑,呢喃道:“你已经失信一次,千万别有第二次。到时候,我就算想找个人骂,又能找谁?”

    她所在家族在草原王庭那边的势力盘根交错,董卓之所以能够打乱离阳北征大军的部署,当时麾下那支精锐骑军,便是她嫁给这个男人的嫁妆之一,这些年董卓在南朝庙堂平步青云,一鼓作气直至登顶,更少不了她家族的推波助澜。董家步骑两军的战力皆是北莽南朝当之无愧的第一,整整将近十五万私军,董卓怎么养得起?尤其是早期,还是靠她的嫁妆支撑。反观她的弟弟耶律楚材,作为嫡长孙,板上钉钉的未来顶梁柱,离开耶律慕容两姓少年子弟都必须参加的王帐怯薛卫之后,非要进入那个姐夫军中,也非要从一名普通什长做起,结果投军小二十年,到死还只是个比兵权介于千夫长和万夫长之间的将军,不上不下,换成任何一支南朝边军,谁敢如此不知死活地雪藏打压耶律楚材?

    她犹豫了一下,面容凄苦地自言自语道:“经历过那场葫芦口战役后,他被你下令率领骑军驰援杨元赞,我就很担心这个一根筋的安危,所以背着你,我成功说服了有着同样忧虑的父亲,打算出力让他进入两支王帐铁骑之一,担任耶律重骑军的主将,可是到最后,父亲那边的运作已经有了眉目,耶律楚材这个王八蛋却死活不答应,说要是硬把他从姐夫身边挪开,那就离家出走,干脆脱下甲胄,一人一骑去中原江湖逛荡去。”

    董卓双手握拳,“这件事,我现在才知道。”

    董卓举目远眺,“但假如我早就知道,又如果耶律楚材答应你们,我肯定不拦着,可如果他不愿意离开,我也不会劝他。”

    董卓继续道:“我董家军的儿郎,是整座草原最紧俏的百金之士,没有谁担心前程,只要自己想挪窝,最少官升一级。但是这么多年,只有一场场大仗苦仗后,外人削尖了脑袋进入我董家军,以身为董家军士卒为荣。从没有谁离开选择离开这支兵马……”

    董卓突然笑了笑,改口道:“我说错了,其实有,而且很多!就像我这个小舅子,战死。”

    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断肠,家中小儿再做董家郎!

    她突然走向他,对着他的胸口狠狠一锤,到头来,皮糙肉厚且披挂铁甲的董卓没什么感觉,她的拳头已经瞬间红肿。

    在这之后,她不哭不闹,深呼吸一口气,柔声道:“别死在怀阳关,别死在拒北城,真要死,就死在距离草原最遥远的中原南海之滨,我才能眼不见心不烦。”

    董卓咧嘴道:“好嘞!”

    她转身离去,“我这就回北庭,你别送了。”

    大概是与小女孩陶满武一样,这位曾经小小年纪就扬言“只恨不是男儿身,否则必是万户侯”的坚毅女子,这位凭借此语便让北莽女帝开怀大笑连说三个好字的北莽郡主,同样不敢当面哭出声。

    等到她独自走远,第五狐这才忧心忡忡道:“你为什么偏偏要啃怀阳关这块没丁点儿肉的硬骨头?留给慕容宝鼎去头疼不好吗?”

    董卓自嘲道:“硬仗死仗,总要有人来打,我们那位皇帝陛下剩下的家底,如果还想要在中原版图有所作为,就不能再打第一场凉莽大战那样的儿戏仗。草原儿郎,到底不是年年春又生的水草,割过一茬又有一茬。如今草原大小悉剔都伤了元气,北庭一旦再得寸进尺,恐怕就要内讧了。那么个大烂摊子,神仙也补救不了,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我董卓,白白让北凉边军坐收渔翁之利,立下不世之功。”

    董卓南望,是那座被他亲自攻破后毁坏不堪的虎头城,再往南,就是坐拥天险地利的怀阳关,说来可笑,草原百万大军,跟北凉打了二十年仗,老人屠在世的时候,南朝边军连见到虎头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直到人屠徐骁死后,他董卓终于大权在握,北莽的马蹄才踩在了往南一些的地面上,但也仅是推进了一些而已。可如今,北凉郁鸾刀部的一万轻骑在继早年大雪龙骑军之后,又一次深入南朝腹地,视姑塞州大小军镇要塞如无物。

    董卓伸手指向南方,对这位小媳妇说道:“在怀阳关那座都护府里头,坐着个比我还要胖的胖子,据说离阳朝廷一直宣称我与褚胖子之间的那场仗末尾,这位人屠义子说了那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豪言壮语,说是天下骑军,只分徐家铁骑和其他所有骑军。其实真相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北凉边军何其自负,欣然接受了离阳文官的泼脏水,反而视为夸赞。”

    董卓没有收回手臂,一直指向南方,笑容阴沉,缓缓道:“褚禄山当时的确撂下些话,我记得那个家伙当时高坐马背,用铁枪枪尖指向我,大笑道,‘听说你小子叫董卓?我义父出于某些顾虑,不好全力出手,所以陈芝豹和袁左宗都懒得陪你耍,我褚禄山实在闲来无事憋得慌,这才跑过来跟你过过招,否则就凭你这么点能耐,加上你手头这点稀烂兵马……’”

    董卓长久没有言语。

    第五狐好奇问道:“下文呢?”

    董卓收回手,悻悻然道:“然后身负重伤的我就晕厥过去了。”

    似乎是觉得有些丢人现眼,董卓低头对小丫头陶满武做了个鬼脸。

    满脸泪水的小丫头使劲攥紧董卓的手腕,没有被逗乐,倒是愈发泫然欲泣。

    小女孩抬起头,哽咽道:“董叔叔,你别死!”

    在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心目中,自己就像市井传闻的那种扫把星,总是害死最亲近的人,从父亲陶潜稚到耶律楚材,接下来是谁?

    所以她很怕。

    董卓蹲下身,伸出那只摸惯了刀杀惯了人、布满是老茧的大手,帮小女孩擦拭泪水,“小满武,别哭,董叔叔这种坏人,最长命了,阎王爷都不乐意收。”

    一听到这句话,小丫头泪水更多了。

    因为在她心目中,除了爹之外,董叔叔一直是天底下并列第二好的好人。

    而那个曾经被她视为第一好的家伙,如今只能悄悄降为第二了。

    董卓不知道如何劝,就让她骑在自己肩膀上,站起身后一起望向南边,董卓轻声道:“放心,董叔叔会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陶满武把小脑袋搁在董卓的大脑袋上。

    董卓轻声问道:“小满武,那支歌谣怎么哼来着,董叔叔总是记不住词儿,你小舅舅以前总在我跟前唱来着,给他唱得难听死了。小满武,要不你最后教他一次?”

    小女孩重重嗯了一声,只是泪水太多哭意太多,她没有马上开口。

    董卓也不急,没来由记起一段经文,这位杀人如麻的北莽大将军,双手合十,低头虔诚默念道:“自皈依佛,不受一切轮回苦。自皈依法,得享十方三世福。自皈依僧,不堕往生诸恶道……”

    与此同时,陶满武犹显稚嫩的嗓音也在董卓头顶轻灵响起。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谁家儿郎刀在鞘?

    ————

    战刀犹在鞘。

    公子已不归。

    对凉莽双方很多活着的人来说,皆是如此。

    只不过可能在中原眼中,三位藩王的联袂起兵造反,他们的战火似乎来得无缘无故,只是那些北凉蛮子和北莽蛮子,那里的死人,就死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龙眼儿平原的黄沙大地之上,依然背着小满武的胖子放下原本合十的双手,沉声道:“褚禄山,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大大方方就收下你那三百斤肉了!”

    ————

    控扼南下要道的怀阳关分内外城,依山而建,整体地势往南递增,尤其内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墙皆由条石垒成,当年北凉倾力打造西北关外第一雄城虎头城,所用石料大半取自陵州沧浪山,事后发现尚且余下巨石十之三四,便一口气全部南移到当时远未达到如今规模的怀阳关,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加固累积,囤积了大量的器械粮草,只要外城不丢,水源也无忧。怀阳关除了战略意义输给虎头城,难以攻破的程度,其实已经超过那座拒北城建成之前的离阳边关第一城。

    所以当初褚禄山执意要将都护府设在远离凉州城的怀阳关,徐凤年没有太多异议。

    但是在支离破碎的虎头城失去防御意义后,徐凤年和清凉山都要求褚禄山退回拒北城,但是褚禄山依旧执意死守怀阳关第一线。

    很难想象,这个有过千骑开蜀壮举的人屠义子,率领过八千曳落河铁骑的悍将,在北凉扎根后,却一直官品低下而无所怨,一心过着那种纸醉金迷的荒废生活,自称喜醇酒,喜美妇,喜华服,喜大马,喜名帖,喜奇卉,喜优游。

    一跃成为北凉都护后,又摇身一变,在贫瘠荒凉的关外,纹丝不动了。

    大概在老人屠徐骁死后,当今世上,就没有谁能够真正看得透这个大奸大恶的胖子了。

    怀阳关内城的城楼之上,一个臃肿如小山的胖子双手扶在箭垛之上,沉默不言。

    仇家遍天下,知己无一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笑眯眯道:“真是一颗大好头颅。”

第三百九十一章 禄球儿

    天高地阔,大云低垂,夕阳西下,晚霞尤其绚烂。⊥UU小说,www.uu234.com

    向北疾驰的不足百骑,头顶就像覆着一幅最华美的鲜艳蜀锦。

    当这支马队临近重冢军镇,依稀有三三两两的北莽马栏子停马高坡,掂量一番双方悬殊的人数后,最终都没有冲杀而来。

    之前凉州游弩手是真的把北莽马栏子打怕了,不但三支精锐斥候几乎全军覆没,连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和那位皇亲国戚耶律楚材,两员大将也都战死沙场。虽说南朝边关已经获悉全部游弩手都转入流州战场,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委实是不敢掉以轻心,北莽南征主将之一的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严令麾下马栏子,遇敌则撤,不计不战而退之罪,擅自缠斗者,一伍马栏子死伤一人,事后伍长斩立决,一标马栏子死三人以上,伍长标长皆斩!

    并未披挂北凉边军铁甲的一百余骑,也没有理睬那一拨拨闻腥而来又悻然撤退的橘子州斥候,一路北上,马不停蹄,也没有进入重冢军镇的意思,沿着那座军镇外围继续向北。

    这支两骑并肩做一字长蛇阵向北推进的古怪骑军队列中,绝大多数约莫八十余骑,皆负剑策马,显然不是绝不会擅自摘刀的北凉边军,一骑快马加鞭,来到前方唯一腰佩凉刀的骑士身侧,有些懊恼道:“姓徐的,蚊子腿也是肉啊,这一路断断续续遇上了**拨北莽马栏子,要是你准许我们出手,怎么也该宰掉四五十骑,咋的?你们清凉山果真已经穷到砸锅卖铁,也付不起这点战功的赏银了?退一万步说,银子先欠着,杀他个四五十名北莽斥候,你们关外凉州骑军说不定就能少死些人,你这北凉王是怎么当得?!”

    徐凤年目不斜视,继续眺望北方,没有放缓战马奔速,耐心解释道:“董卓部大军马上就要攻打怀阳关,在这里耽搁片刻,可能北凉就要……”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打断年轻藩王的言语,大大咧咧没好气道:“就算你早些到达怀阳关,难道还能把整座关隘都给搬到拒北城不成?怀阳关和都护府都没长脚,跑不掉的,说到底你就是当上武评大宗师以后,架子大了,瞧不上眼那些马栏子,眼睛里只有拓跋菩萨洪敬岩之流,否则就不乐意出手是吧?”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骑吴家剑士阴阳怪气道:“宗师就该有宗师的风范,王爷眼高于顶,自有他的底气,有何不妥?一位陆地神仙,跺跺脚踩死几百几千蝼蚁,也不嫌脏了鞋底板?”

    吴六鼎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身后那尊凶獠一般见识,没法子,哪怕是在一座家学即天下剑学的吴家剑冢里,当年也唯有老祖宗能够稍稍镇压那位竺魔头,他吴六鼎不管如何自负将来肯定能够成为剑术第一人,仍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与竺煌相比,无论是修为还是造诣,还有些差距。吴家先祖早就订立下一条家规,剑气长短,决定道理大小。吴六鼎虽然脸皮不薄,倒也不至于去与竺煌呈口舌之争。

    不过若是背负古剑素王的翠花愿意联手的话,吴六鼎还真有信心把竺魔头打成竺猪头。只可惜翠花作为剑侍,按照吴家八百年雷打不动的古板规矩,绝不可参与剑冠与其他江湖人的比试,说句难听的话,剑侍就是专门给剑冠收尸之人。

    徐凤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什么。

    有些北凉自家事,跟这些先祖留有遗训“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的吴家枯剑士说,鸡同鸭讲,说不通。

    徐凤年的心情远比表面更为沉重。

    褚禄山拒绝离开怀阳关,只给了拒北城一一句话。

    “我褚禄山在不在怀阳关,凉州关外战场的形势,就是两个样。”

    徐凤年知道言下之意,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后争取一次,当面去争取。

    不以三十万北凉铁骑主人的藩王身份,不是去见北凉都护,而是只以徐骁嫡长子的身份,去见人屠义子的禄球儿。

    之所以如此马不停蹄,是因为徐凤年无比清楚,一旦等到董卓亲自出现在怀阳关城外,那么褚禄山就更不会离开,他徐凤年总不能直截了当把褚禄山打晕了绑回拒北城,毫无意义。

    至于为何他没有撇下吴家剑冢八十骑,单独赶赴怀阳关,这里头就有些复杂了。

    世事千万般,心安最难求。

    越是临近怀阳关道路艰辛崎岖的南方入口,不光是年轻藩王身边一脸百无聊赖模样的吴六鼎,不仅是时不时就偷偷打量年轻藩王背影的胭脂评美人纳兰怀瑜,就连翠花这种剑心纯粹达到灵犀境界的女子,也察觉到徐凤年的异样情绪。

    怀阳关被誉为凉州关外第一险隘,南口狭窄逼仄山路的蜿蜒崎岖功不可没,这就使得这座关隘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出现问题,徐凤年突然转头望向吴六鼎笑问道:“听说你们吴家在这二十年里,你们老祖宗评点过剑冢剑士,除了邓太阿天生杀气最盛,还有就是竺煌杀心最重,翠花杀意最深。那你吴六鼎作为剑冠?”

    吴六鼎一脸不要脸道:“我啊,明摆着根骨最好天赋最高嘛!”

    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的竺煌嗤之以鼻,很不客气地讥讽笑出声。

    徐凤年笑道:“吴六鼎,你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不说别的,天然剑胚我也见好几位了,观音宗的卖炭妞和太白剑宗的陈天元,根骨比你可都要胜出一筹。”

    吴六鼎哦了一声,一脸无所谓道:“我还有天赋最高,怕什么。老祖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我这种百年不遇的剑道天才,剑道攀升,不可以常理论,根本不讲究什么循序渐进。”

    徐凤年啧啧而笑。

    吴六鼎瞪了眼年轻藩王,一本正经道:“姓徐的,你想啊,当年你我在大江上初次相逢,我是什么境界?马马虎虎的伪指玄而已,可那会儿我就已经以剑冠身份闯荡江湖,你觉得是靠什么?”

    徐凤年笑眯眯道:“靠脸?”

    吴六鼎愣了愣,笑脸灿烂,伸手揉了揉脸颊,“也对!”

    始终闭目凝神的剑侍翠花微微叹息。

    须发皆雪的赫连姓氏老人轻声笑道:“王爷,这桩事还真不是我们少爷吹嘘,剑冢曾经有位来历不明的古怪相士,对六鼎这孩子摸骨定前程,说过他这辈子有三次鲤鱼跳龙门,第一次是六鼎年少时第一次进入剑山,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这个吊儿郎练剑惫懒的孩子,果真能够拔出一剑,不料竟然引来十二剑同时认主,可谓吴家漫长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异象之一,在这之后,本来练剑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六鼎更加敷衍了事,直到剑冢决定新任剑冠人选,六鼎本来一直停滞在连小宗师境界都没到的三品境界,突然就领悟了好几手指玄剑术……”

    吴六鼎哈哈大笑道:“这才是天才嘛,我要是真用心练剑,那还了得?!”

    徐凤年破天荒附和地嗯了一声,只不过接下来一句话就让吴六鼎彻底吃瘪了,“如果我没有算错,吴大剑冠还有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如今是半桶水的指玄境,那么到时候跌跌撞撞跻身天象境界还是有可能的,不错了,大概能够跟同龄人里……那位据说一夜观雪悟长生的徽山轩辕青锋,打得旗鼓相当,当然,前提是她只用一只手。”

    吴六鼎勃然大怒,“老子就算只能破境跻身天象,即便不能一步跻身大天象境界,但我届时肯定能够使出一两手陆地剑仙的招式!”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雪上加霜道:“一两手啊,是挺厉害的。像我也就几十手而已。”

    吴六鼎一脸可怜兮兮,转头望向纳兰怀瑜,“纳兰小姨,这家伙太欺负人了!”

    她嫣然一笑,落井下石道:“姨又不是你娘,跟我叫屈没用。”

    徐凤年微笑道:“对,纳兰姐姐甭搭理他。”

    纳兰怀瑜挑了一下眉头,笑意更浓。眉宇间风韵,如烟波袅袅。

    吴六鼎瞬间还魂,神采奕奕,转头对剑侍翠花小声说道:“你听听这家伙的腔调,不愧是花丛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手,翠花,是吧?”

    不料翠花语不惊人死不休,神色淡漠道:“不是。”

    好似挨了陆地剑仙致命一剑的年轻剑冠顿时心如死灰,只觉得了无生趣。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

    怀阳关外城南城门到了。

    如果这次北莽叩关凉州,是慕容宝鼎部攻打怀阳关,徐凤年根本都不用来这里。

    但是世事无常,董卓来了。

    不但如此,原本凉莽皆知的董家私军人马,人数翻了一番!

    在第一场凉莽战事中,董卓私军虽然未曾伤筋动骨,但是也折损不轻,而且关于董卓私军一事,在北莽南朝庙堂一直是桩笑谈。传闻老妇人很早在见到那个喜欢称呼自己为皇帝姐姐的小胖子后,就笑眯眯亲口告诉他,董胖墩儿,你在南朝的私军可以有,但是别折腾到十万人,要是过了这条线,也没关系,朕就升你的官,让你去北庭当大将军。传闻不知真假,但是在那之后,董卓骑步两军大致维持在六万人上下,巅峰时也不曾超过八万。

    这次董卓在向北莽女帝上书自请攻打怀阳关的同时,好似一夜之间,董家私军大营就涌入了清一色的八万草原骑军!

    加上之后老妇人送给他的万余柔然铁骑。

    董卓的私军规模,已是远远超过拓跋菩萨、黄宋濮和柳珪在内所有大将,雄视北莽!

    现在的西京北庭两座朝堂,肯定都在感到惊悚的同时,也一头雾水。

    偷偷摸摸拥有这份恐怖家底的这个董胖子,到底是要造反还是不造反啊?

    此时此刻,怀阳关外吴家剑士的视野之中。

    一个满脸谄媚的胖子站在门口,好似一座小山矗立在大门口。

    北凉道二十年边关硝烟里,在文武官场上,各有一位异类最擅长拍马屁。

    李功德喜欢拍徐骁的马屁,功夫炉火纯青,堪称春风化雨。

    有个诗词功夫赢得“褚八叉”美誉的胖子,则喜欢拍世子殿下的马匹,却是怎么恶心怎么来。

    徐凤年翻身下马,褚禄山自然而然帮忙牵马,动作娴熟。

    暮色中,两人率先入城。

    徐凤年没有开口说话。

    那位禄球儿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很心安,也请王爷安心。”

    徐凤年目视前方,轻声道:“很难啊。”

    褚禄山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说实话,这个世道,这个天下,一直让我褚禄山很不开心。”

    城门洞内,视线昏暗。

    褚禄山停下脚步,转头微笑道:“因为这个天下,让我最敬重的义父义母,他们的儿子,不开心。”

    年轻藩王也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褚禄山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想看清,所以重新转回头。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停步不前。

    褚禄山突然沉声道:“别送了,褚禄山此生沙场厮杀无数次,每一次带人赴死,都不用人送行,更不想被人收尸。”

    褚禄山大步向前,走出城门洞后,仰头望向天空。

    他这辈子拍了那个年轻人很多次马屁,说了无数句马屁话。

    这个胖子,此时想着很多年前,让那个稚童骑在自己脖子上,他则骑在当时的徐家战马之上。

    不同姓氏的两兄弟,一起策马啸西风。

    背对年轻人的胖子,在心中轻声念道。

    小年,我褚禄山的弟弟,你我何须再见。

第三百九十二章 无我这般幸运人

    自古便有边塞诗放言西北两陇满劲气,如今西北之西,更是如此。

    流州副将谢西陲亲率一万烂陀山僧兵主动出城,竭力凝滞北莽步跋卒和两千南朝军镇边骑的北撤速度,并不放开手脚厮杀,一旦北莽大军调头摆出冲锋厮杀阵仗,僧兵同样原地结阵,按兵不动,好似富家翁的待客之道,备足酒水,坐等客人登门。

    在攻打凤翔军镇一役中折损不轻的步跋卒,很快意识到形势不妙,步跋卒可战之兵毕竟犹有六千众,加上从旁策应来去如风的两千骑军,要打要撤,都能够占据更多主动。那名步跋卒主将出身北庭怯薛卫,北莽以武立国,凭借家荫和军功补官是两条最重要的进阶途经,能够担任步跋卒三位领军万夫长之一,也许未必是什么兵法大才,但绝不是只靠家世窃据权柄的庸人。这座凤翔军镇的守城就透着一股诡谲气息,明明一开始就能够守得更加固若金汤,可那名主将分明是故意吊起他们的胃口,如青楼女子的欲语还休,明明是打定主意卖艺不卖身的,却偏偏给人一种欲拒还迎的假象,使得后知后觉的步跋卒白白丢下四千具尸体。

    那么当下一万僧兵的死死咬住他们的尾巴,用意不难猜测,肯定是北凉边军的某支骑军即将赶至,至于到底是何方神圣,步跋卒万夫长想不通也猜不透,按理说流州各部骑军已经不可能有腾出手来阻截他们,此次偷袭凤翔临瑶两座军镇,他们南朝边军调遣出两万步跋卒和负责沿途护送的五千精骑,即便分兵两路,也不是北凉寥寥几千骑就能够吃掉的。

    何况流州骑军本就兵力劣势,怎么可能抽出大股骑军离开青苍城北方的主战场?难道是那两支绕过许多军镇要塞、长驱直入姑塞州腹地的北凉轻骑?可问题是他们如何能够及时赶回边境?难不成这两座兵力孱弱的军镇,一开始就是诱饵?可这就更不合理了,连他这位步跋卒万夫长,在得到黄宋濮军令火速离开驻地之后,都不知道要赶赴何处,只是一路南下,直到越过凉莽边境后,才得知是要奇袭凤翔临瑶,在此期间,他手上的那封机密蛛网谍报言之凿凿,说那两万烂陀山僧兵应该过凤翔临瑶直奔青苍了,还是说北凉清凉山和都护府里真有未卜先知的神仙?

    面对那一万烂陀山僧兵的死缠烂打,步跋卒万夫长憋屈得不行,真要不管不顾往死里打,没有丝毫胜算,更是等死,等着北凉边骑赶到后割取头颅而已。可不打,那些膂力惊人且悍不畏死的光头和尚,也真是不择手段,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两三百僧兵不计体力损耗地担任敢死之士,往他们屁股上狠狠咬上一口。最让人心烦意乱的是这些烂陀山秃驴在出城之前,大概是把凤翔军镇的军械库搬空了,携带了不下两千张轻弩步弓,从僧兵所负箭囊数目来看,不下四五万枝箭,若说准头,只算是稀拉平常,甚至比不得草原儿郎马背颠簸下的骑弓,可是步阵之力,从来都在于密集二字,加上僧兵人人健壮魁梧,人人拉弓如满月,需要什么准头,一轮轮泼洒如雨便是!最可怕的地方,是那个年轻流州将军的打法,使得数量上并不显得如何惊世骇俗的四五万枝弓箭,能够优哉游哉从尸体上拔出或是是从地上捡起弓箭,一枝枝收回箭囊,这使得不愿束手待毙发起过三轮冲锋的两千军镇精骑,根本无法发挥出足够骑军野战游曳的先天优势,至于一点点蚕食僧兵步军,就更是痴人说梦了。马弓射程本就逊色步弓,这支南朝边骑又是清一色轻甲轻弓,到最后,步跋卒主将便无奈发现,己方两千骑虽然还剩下兵力可观的一千六百骑,可是那支烂陀山僧兵,竟然收拢起了两百多匹战马,鸠占鹊巢地翻身上马之后,仿佛一下子多出了两百多骑!

    这场仗,打得步跋卒万夫长差点吐血。

    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亲身陷阵的流州将军,实在太恶心人了!

    最后实在是拖延不得,步跋卒万夫长只好去找到那名来自姑塞州石崖军镇的骑军将领,欲言又止,极难开口。

    心知肚明的骑将洒然一笑,也未多说什么,虽然之前仅是相互熟悉面孔而已的点头之交,这名骑将摘下腰间一条磨损厉害的白玉蟒带,恳请万夫长返回南朝后交予他尚是少年的长子,只说这是先帝赐予他父亲,如今虽已不值钱,却是他们那个小家族一件传家宝。

    一千六百骑整顿完毕,马头朝南,战刀向南,骑将转头目送步跋卒迅速向北撤离战场。

    这位在北莽边关名声不显的普通骑将,也许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的流州另一处战场,打了一样差不多的骑将撞阵,有北凉骑将喊出了那句“愿死者,随我死”的悲壮豪言。

    随着洪嘉北奔为北莽南朝带去数十万遗民,草原尚武之风不坠,但是潜移默化地注入了许多柔软气息,恰似草原上年复一年的青草依依。

    这名官秩不过从四品的边军骑军,偶尔也会前往西京庙堂参与军国议事,在那期间,遇到过很多文官文人,大多都不合脾性,从无投缘,但零零散散的庆功宴上,或是被拉去凑数的酒席上,也听到过一些让他无法想象的陌生风物。

    比如那江南杏花烟雨天,深花枝,浅花枝,枝枝迎春。

    他知道,自己与身后一千六百骑边关儿郎,是注定见不着中原江南的风景了。

    一死而已。

    这名骑军抽出北莽战刀,怒喝道:“杀!”

    谢西陲出城时便骑乘有一匹北凉战马,此时停马于僧兵步阵后方,抬头望去,微微一笑。

    两万僧兵以步战骑,很快一支北凉万人轻骑就会还以颜色,以骑战步。

    而且北凉在两者数量上竟然都占据优势,这种本不该出现凉莽战场上的大好形势,自然都归功于这名大楚双璧之一。

    但是在谢西陲看到那支北莽骑军壮烈赴死之时,这名流州副将忍不住想起密云山口那场惨绝人寰的厮杀,堆积如山的尸体,根本分不清是北凉边军还是北莽蛮子。

    原来不独有北凉铁骑视生死为小事,北莽亦是如此。

    在之后谢西陲漫长的戎马和官场生涯,作为最终官至离阳正二品大将军且领上柱国头衔的无双儒将,作为一国之西北砥柱,哪怕在大局已定的形势下继续一次次平叛草原,可他一生都不曾以“蛮子”

    二字作为北莽士卒的前缀。

    ————

    怀阳关外城以南,没有入城的那一骑独自停马黄沙高坡,似乎在等人。

    很快就有一道魁梧身形破空长掠而至,气势如虹。

    将吴家八十骑留在关内的年轻藩王翻身下马,沉声问道:“如何?”

    一人即宗门的男子脸色难看,“等我赶到敦煌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数万草原骑军在攻破城池之后,依旧将其重重包围,我闯入城后,没有找你所说的那名女子,之后我打探到消息,只确定名叫徐璞的男子已经战死。”

    徐凤年嘴唇紧紧抿起,微微发颤。

    徐璞。

    一个他年少时曾经喊过徐叔叔的男子。

    与吴起同为徐家第一代骑军将领,在军中的辈分甚至比陈芝豹袁左宗褚禄山三人都要高。

    秘密潜入北莽草原的呼延大观犹豫不决,似乎有些到嘴边的言语,难以启齿。

    徐凤年苦笑道:“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吗?”

    呼延大观沉默不语。

    徐凤年平静道:“说。”

    呼延大观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名老妇人当初对围城骑军下达的旨意,无论敦煌城是战是降,城破之时,遇人即杀。”

    徐凤年缓缓松开马缰绳。

    身形瞬间消散。

    下一刻,高坡之上骤然响起一声砰然巨响。

    呼延大观站定在山坡北方,随意抖了抖手腕。

    年轻藩王站在靠南方的山坡边缘,两人之间,出现一道突兀形成的沟壑。

    呼延大观面无表情道:“最少有三四万北莽骑军在等你自投罗网,加上李密弼亲自坐镇的数百蛛网谍子死士,都在等你。”

    又是一声炸雷巨响。

    只见呼延大观保持双拳向前锤出的姿势,厉色道:“徐凤年!你难道不清楚之所以没有那女子的确切噩耗,正是老妇人和李密弼故意引诱你去死的陷阱?!如此粗劣的手段,你也看不穿?!”

    刹那之间,巨响远远胜过原本已经足够声势惊人的先前两次。

    呼延大观几乎是以倾力一拳将那名执意向北的年轻人击退数丈。

    呼延大观冷声道:“既然嘴上道理讲不通,反正你都听不进去,也行!我呼延大观虽说未必能够胜你,但拼个半死总归不难,我倒要看看,你徐凤年到时候如何进入敦煌城!”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事不过三的中原老话。

    年轻藩王不再继续向北而掠,而是缓缓走到高坡北方,与呼延大观一人面北一人朝南,并肩而立。

    年轻人双手笼袖蹲下身,安安静静望向北方。

    呼延大观安慰道:“你不露面,她才真的有一线生机,明白吗?”

    年轻人嗯了一声,“刚刚想通。”

    呼延大观如释重负。

    真要跟这个年轻人做生死之争,他还真有些犯怵。

    没法子,他呼延大观是个拖家带口的老男人。

    心情复杂的呼延大观唯有一声叹息。

    年轻人嘴唇微动,碎碎念念,悄不可闻。

    “莫说我穷得叮当响,大袖揽清风。莫讥我困时无处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时无美酒,江湖来做壶。莫觉我人生不快意,腰悬三尺剑……世上无我这般幸运人,无我这般幸运人啊……”

第三百九十三章 人生最难死无憾

    徐凤年和呼延大观一人一骑在夜深时分稍稍绕路,从已经夜禁的南门进入拒北城。≧UU小说,www.uu234.com

    那座将军藩邸依然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大多正值青壮,相较寻常北凉边军要多出几分儒雅气,不披甲胄,也不穿武官公服,多是文士青衫,但是人人悬佩凉刀,且腰间悬挂一枚青玉质地的小巧印绶,印文皆是“军机参赞”四字,故而如今也被称呼为关外参赞郎。

    这拨人来历复杂,有来自清凉山那座被北凉道誉为龙门的宋洞明官邸,也有经由黄裳王熙桦等著名硕儒推荐从各大书院提拔出来的年轻士子,有从凉幽两州边军中抽调而来的年轻武官,年纪最长者不过四十岁出头,不过人数较少,更多是位于而立之年的当打之年,弱冠男子也不算少见。这些人拥有一个共同点,无论是北凉本土出身还是外乡人氏,出身都属于不俗,自幼饱读诗书,且大多对兵法情有独钟。由于军机参赞郎的特殊身份不好拿捏官身品第,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和凉州刺史白煜两位文官领袖,权衡利弊之后,都同意这些年轻人暂时仅以白衣身份,在拒北城藩邸参赞大小军机事务,但是得以领取俸禄,与离阳朝廷的下县县令相当。听上去好像俸禄不低,只是副经略使官邸和凉州刺史府邸一开始就撂下话,钱得先欠着!不过所有人接到一纸调令后,仍是欣然复命。

    藩邸占地颇广,徐凤年一路向议事堂行去,因为这里早就立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人物不论官职高低,见到年轻藩王之后只是放缓脚步,既未停步,也无需行礼,最多就是迎面相撞的时候稍稍向廊道两侧而行,为年轻藩王让出道路。几乎今天所有人都发现年轻藩王虽然依旧平易近人,但似乎气势有些低沉内敛,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徐凤年来到藩邸第一重地的边军议事堂,相比清凉山议事正堂,当下后者的象征意义更多,拒北城里的这座氛围肃穆的宽敞议事堂,才是真正决定北凉关外战事走向的枢密重地。

    议事堂并不常用,除非商议出兵大事,或是关键时刻的大将云集,议事堂才会人满为患,徐凤年越过门槛的时候,只有寥寥无几的军机参赞郎,正在往墙壁角落悬挂几幅刚刚由拂水养鹰两房送来的青州形势图,见到年轻藩王的身影后,除去持竿架图的两名年轻人,那名负责留心地图是否歪斜的军机参赞郎赶紧转身,恭敬抱拳道:“参见大将军!”

    徐凤年微笑点头,然后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理会自己。

    呼延大观没有跟随年轻藩王跨入议事堂,大步离去,这一去就不仅仅是离开拒北城而已,而是直接离开凉州,携妻儿离开北凉道,去往西蜀游览风光。

    呼延大观离去的时候貌似颇为愤懑,骂骂咧咧,双手互揉手臂,依稀可见伤痕淤青。

    原来在南归途中,那个分明说了已经“想通了”的年轻藩王,两次毫无征兆地向北飞掠,呼延大观好不容易拦阻一次后,满肚子火气的第二次则是直接扯住年轻人的脚踝,往地上砸出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坑。

    这位北莽江湖人在新鲜出炉的两朝新武评之中,顶替了曹长卿的位置,一举跻身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在四人中虽是垫底,但是世人公认能够与徐凤年、拓跋菩萨和邓太阿并肩之人,就绝不能视为普通的陆地神仙境界。这一届武评额外评点如今江湖,陆地神仙的人数虽然要略少于王仙芝领衔武林的尾声时代,但是这几位陆地神仙的战力之强,境界之高,是千年未有的大气象大盛况,堪称千年江湖最大年份的最辉煌时期。

    在这趟孤身赶赴敦煌城为年轻藩王打探消息后,呼延大观自认已经与徐凤年了清旧账,前生事今世结,以后便是独木桥阳关道,双方生死自负。

    徐凤年自然也没有挽留呼延大观。

    北凉骑军主帅袁左宗佩刀走入议事堂,门槛左右蹲坐着正在玩耍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换成一般人,还真没这份胆识从她们之间跨过门槛。

    看到孑然一身站在长条桌案前低头俯视那幅凉莽边关图的年轻藩王,袁左宗没有感到任何意外,缓缓走到徐凤年身边,轻声道:“当年褚禄山钻牛角的时候,连大将军也劝不动,也就义母开口说话,褚禄山才愿意听上一句。”

    袁左宗想起一桩陈年旧事,忍不住微笑道:“其实咱们刚到北凉扎根那会儿,大将军原本有意要让褚禄山出任骑军副帅,一半是对褚禄山春秋战事和北征草原的军功犒赏,一半也是为了掣肘当时徐家唯一被朝廷敕封为怀化大将军的钟洪武。那时候对于接不接受离阳赵惇赐下的大将军头衔,钟洪武虽然心底艳羡得很,却也十分犹豫,毕竟那是离阳赵室故意用来恶心义父的手笔,最后义父笑言白拿的正二品官职,不要白不要,钟洪武这才心安理得接受,只是褚禄山气不过,打死也不愿去凉州关外担任骑军二把手,说是怕自己忍不住一巴掌扇死姓钟的老家伙,这才在凉州城内当了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不文不武的,也就褚禄山自己甘之如饴,其他人都想不明白,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八千曳落河铁骑老卒,也正是在那时候解散。毕竟主将褚禄山离开了边军,这支骑军便名不正言不顺,否则总不能在凉州关外自立门户,那也太不像话了。”

    徐凤年突然抬起头,双手握拳抵在桌面上,问道:“褚禄山留在怀阳关,难道当真比在这座拒北城运筹帷幄,更有利于北凉大局?”

    袁左宗没有急于给出答案,反而心平气和地说着些题外话:“褚禄山是正儿八经的骑将出身,从春秋战事早期就投身骑军,其实与吴起徐璞等人都是一个辈分的徐家铁骑老人,只不过因为褚禄山带兵打仗太狠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给他一千兵马,别人一场苦仗打下来,可能最少也留下个四五百人,可是到了他手里,往往剩下两三百骑就是天大的侥幸了。所以虽然当初褚禄山号称徐家胜仗第一人,事实上却一直没能够攒下自己的班底,倒是陈芝豹,随着漫长的春秋战事缓缓推进,麾下嫡系也越来越多,最终脱颖而出,甚至在真正实力上能够隐约压过名义上官职更高的吴起徐璞等人,后来褚禄山千骑开蜀,知道那一千骑是怎么来的吗?当初谁都认为山路崎岖天险连绵的西蜀根本不适合骑军突进,因为很容易就被莫名其妙堵在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极有可能在地图上就根本没有被记载,所以当褚禄山提议自己去开路,大将军没有答应,甚至一心复仇的赵先生也犹豫不决,只有李先生觉得此事可行,到最后大将军被褚禄山烦得不行,就让他自己招兵买马去,找到多少,想干嘛干嘛去,然后褚禄山他自己只拢起了两百多老卒,剩余八百余骑,是舔着脸从我这里借走的,我一开始也不愿意,褚禄山就跑去李先生那边,让李先生帮忙说情,他褚禄山这才能够带着一千骑往西蜀奔袭而去。”

    袁左宗重重叹息一声,感慨道:“之后就是名动天下的千骑开蜀,本来我们徐家军都做好最坏打算,不带一骑一马只以步军杀入西蜀国境,竟然在那块版图上,出现了西蜀立国数百年历史上闻所未闻的两万敌骑,要知道在大奉末年,三十万草原骑军势如破竹成功南下,可最后真正成功进入西蜀的骑军,还不到一万!”

    袁左宗转头望向年轻藩王,缓缓道:“率领骑军作战,无论是正面还是奇袭,我袁左宗自然本事不输褚禄山,假设一场大战有一连串大小战役,我敢说到最后,我与褚禄山的战功大小,大致可以平分秋色,你褚禄山能够捞到一个平字头实职将军,那我袁左宗也绝不会只能拿个镇字头将军。但是!那一串战事中,如果某人必须接连面对两三场困难至极的关键战役,我袁左宗绝不敢说都打赢,可褚禄山……他绝对可以!”

    袁左宗继续道:“恐怕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很早以前,大将军对褚禄山开过一个玩笑,说你小子打仗太他娘的王八蛋了,胜仗是多,可你瞧瞧最后能剩下几个活人?我老徐家的那点家底,如今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所以你小子耐心等着,等到哪天我徐骁麾下有十几二十万铁骑,那个时候,都交给你禄球儿也无妨!”

    袁左宗自嘲一笑,“实不相瞒,当时清凉山决定让我出任骑军主帅,而让褚禄山出山担任北凉都护,我就找到过他,想与他互调一下,也算是完成了义父的那份承诺。因为我知道,褚禄山对于骑军的那份痴情,无人能比。只是当时褚禄山拒绝了,笑嘻嘻跟我说了句,老子当了这么多年芝麻官,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了,不当个官最大的北凉都护过过瘾怎么行?!”

    袁左宗平稳了一下情绪,弯腰伸手在形势图上怀阳茯苓柳芽重冢一关三镇那条防线抹过,“怀阳关内没有骑军,因为作为天险,即是优势,也是劣势,不可能存在大规模骑军,若说勉强藏下两三千轻骑,自然不难,可是在凉莽战事里,怀阳关这点骑军委实太过杯水车薪,意义不大,还不如放在左右两翼的茯苓柳芽两座军镇,这两镇骑步皆有,之前幽步西调,除了拒北城,主要便是调入这两处,各自驻扎有七千幽州步军,至于位于防线后方的重冢军镇,一直是戊守步卒多过用于出城野战的骑军。由于这相隔不远的一关三镇,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所以有换成是我坐镇调度,也一样可以,褚禄山之所以不愿离开,最大意义仍是吸引北莽战力最强的董卓部,让其十数万精锐私军停步不前,以便极大减轻我凉州左右骑军的压力,因为怀阳关再难攻打,终究不是虎头城这种让北莽骑军绕不过去的边关雄城,若是北莽蛮子根本不去理睬,直接猛攻茯苓柳芽重冢三镇,尤其是在虎头城已经失去的前提下,怀阳关也就近乎完全丧失了战略意义,所以先前王爷所问问题,已经有了一半的答案,也正是褚禄山先前给拒北城的那个答复,他在不在怀阳关,凉州关外战场就是两种情形。归根结底,在于整座北凉,所有北凉边军在内,只有他褚禄山一人能够让董卓不得不死磕怀阳关。在这种形势下,换成凉州左右骑军对阵慕容宝鼎部,哪怕这位橘子州持节令身后有种神通、完颜金亮、赫连武威和王勇四人联袂压阵,我们仍然毫不畏惧!褚禄山甚至可以在某些时刻,调动茯苓柳芽两镇骑军,反过来出人意料地支援左右骑军!不过……”

    知道袁左宗担心之事的徐凤年轻声道:“我已经将八十骑吴家剑士留在怀阳关。”

    听到这个意外之喜的袁左宗满脸欣慰,点了点头,语气也轻快几分,“如此最好,到时候关外各处战事必然极为惨烈,北莽对于我方军情谍报的传递也必定会竭力阻截,寻常斥候或是信鸽根本没有机会传递出军令,有八十骑吴家剑士帮忙,褚禄山肩上的担子就会轻很多。”

    徐凤年重新低头盯着边那幅关形势图,沉思不语。

    袁左宗突然好奇问道:“王爷是怎么事先知道,那一支耶律姓氏帮助董卓在北方草原上,养出了大量私军?而且连数目都那般精准无误?”

    徐凤年脸色晦暗不清,“是来自河西州边境上那座敦煌城的最后一封谍报。”

    袁左宗脸色凝重,欲言又止。

    徐凤年轻声苦涩道:“为了防止身份泄露,拂水房很早就主动断绝了对敦煌城的联系,在今年开春之前,便只有敦煌城单方面的谍报传递。上次在龙眼儿平原,拓跋菩萨故意透露出一个消息,北莽老妇人下令让赫连武威和几位草原大悉剔围困敦煌城,那一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离开武当山之前,我根本就没办法北行……”

    袁左宗小心斟酌措辞,“我以为王爷这趟怀阳关之行,会顺势前往敦煌城。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亲自率领一万大雪龙骑军绕开北莽中军,从东北方向进入龙腰州,然后向北奔袭接应你返身。”

    徐凤年猛然抬头。

    袁左宗笑道:“虽然到时候见面肯定要骂你几句,但不耽误我涉险出兵。”

    徐凤年低头望向地图上的敦煌城,怔怔出神。

    袁左宗神情凝重,“我不知道王爷为何最终没有动身进入北莽,但是我必须坦言,只要你真的去了,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你侥幸活着回到拒北城,我和一万大雪龙骑军,注定会全部战死在北莽龙腰州境内。凉州关外大战已经开始,你徐凤年一人的取舍,不管你出于何种初衷,你即是北凉王也是武评大宗师,谁都拦不住,但后果之重,远不是当初你我率军进入中原那么简单。”

    徐凤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当然知道后果,就是忍不住,就是很想去敦煌城看一眼。就像我明知劝不回褚禄山,还是想去怀阳关看他一眼。”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袁二哥,让你失望了。”

    袁左宗愣了愣,然后摇头笑道:“失望?我,齐当国,褚禄山,都不曾失望!”

    徐凤年默然望着袁左宗。

    袁左宗拍了拍年轻藩王的肩膀,“人生最难死无憾,我北凉铁骑何其幸运!”

    徐凤年轻轻摇头,嗓音沙哑道:“只有你和褚禄山两人了,我宁愿你们苟活……”

    袁左宗笑了笑,不等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对年轻藩王的北凉骑军主帅,笑道:“苟活一事,下辈子再说!”

第三百九十四章 生气歌

    等到徐凤年离开议事堂,感受到一股凉意,仰头望去,竟是一场秋雨,不期而至。UU小说,www.uu234.com廊下悬挂的一盏盏大红灯笼,散发出一圈圈柔软的晕黄。

    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屁颠屁颠跟在年轻藩王身后,跨下台阶去往二堂的路上,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等到两人一左一右走到自己身边,高高举起手,放在她们头顶,帮她们遮雨。

    一路行去,深夜时分,仍是显得人流不息。一位手持油纸扇快步从后堂前往兵房议事的参赞郎,看到这罕见的温馨一幕后,稍稍犹豫,还是打消了将伞送给年轻藩王的念头。

    藩邸议事堂前甬道两侧东西各有兵、吏、户和礼、刑、工六座科房,如今北凉道副节度使杨慎杏坐镇兵房衙屋,经略使李功德在吏房当值,户房暂时由凉州刺史白煜主持巨细事务,虽然这位白莲先生在凉州城有一座从田培芳手上接过的刺史府邸,而且在清凉山也有保留衙屋,但是白煜以后显然要把重心放在拒北城,至于是为了凉莽大战也好,还是为了摆脱那位副经略使宋洞明的官场阴影也罢,白煜的执政功力毋庸置疑,别说小小一座户房,恐怕连一座离阳户部衙门都能娴熟掌控。暂时离开书院的王祭酒领衔礼房,工房则交由墨家矩子宋长穗打理,继续以拒北城督造副监的身份完善拒北城,刑房并无谁坐上第一把交易,养鹰拂水两房各有一名履历厚重的谍子头目坐镇此地。

    中轴线的正堂之后便是二堂,悬挂一块匾额“求暑堂”,十分古怪,世间君主藩王的别院行宫,无一不是避暑胜地。

    二堂主体建筑是居中的签押房,年轻藩王的书房也在隔壁,只不过相比当年清凉山梧桐院的风雅无双,可谓简陋至极,所放书籍也是北凉边军档案。

    除此之外,凉州左右骑军、流州龙象军、铁浮屠、白羽轻骑在内诸多凉州关外精锐边军,在此也设置有兵科房,还有幽州步军科和四州将军科和十四校尉科,亦是各有一座衙屋,以便军令传递通畅。三堂悬匾“思量堂”,取自李义山之语“千秋功业,最费思量”,那幅门联同样来自这位听潮阁谋士的生前名言,“与百姓有缘,才来此地。求问心无愧,虽死无悔。”二十多名军机参赞郎常驻此处,其余三十余以白衣身份悬佩印绶的幕僚,在正堂六房当值,出入自由。这些青衫郎的官场进阶途径类似离阳科举进士,只是职责更像是位于枢密重地掌握机要的门下省官吏。军机参赞郎的根脚来自流州刺史府邸,在进入幽州担任骑军将领之前的郁鸾刀便曾是类似角色,位卑权重,此举首创于曾是离阳储相之一的宋洞明,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之中,北莽边军之中也有出现相关人等,不但安抚了一大批中等门庭的草原权贵,也极大提升了南朝边军战力,正是出自北莽帝师太平令的手笔。

    徐凤年一直走到位于藩邸最后方的四堂,这里便是他与眷属的起居处,思量堂与四堂之间有花墙影壁隔断,左右两路厢房大小十余间,廊沿、门楣与栋梁粗看平平,材质也绝非檀楠这等皇家木料,不过细看便知独具匠心,雕工精细,据说是经略使李功德借鉴了江南道庭院的样式。姜泥,呵呵姑娘和徐婴就住在这里,若是徐北枳留在拒北城,也定然有一席之地,至于其他人,恐怕也就只有袁左宗褚禄山两位老凉王义子有资格入住,这种事情,与官品高低军功大小都没有关系。徐北枳身为一道转运使,当初拒北城悬挂匾额后很快就南下陵州,用他的话说就是等忙完了这阵子,我就可以忙下阵子了。当时心有愧疚的年轻藩王还想安慰来着,只是刚说完那句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转运使兼副节度使的徐北枳就很不客气地撂下一句,那就别说。让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新凉王憋屈得一塌糊涂,只不过习惯就好。

    到了四堂庭院,呵呵姑娘就去屋内拿了柄崭新油纸扇,拉着一袭红袍的徐婴跃上屋顶,两人挤在一柄小伞下,窃窃私语。

    夜深人静秋雨长,徐凤年看到姜泥的屋子一片漆黑,想来已经睡去,没有睡意的他便搬了条椅子坐在屋檐下,身体前倾,伸手去接那从屋脊间淅沥沥落下的雨水。

    这场下满北凉的入秋第一场雨始终没有停歇,一副不淹死鱼就不罢休的架势。大概是觉得等不到月亮出来了,贾嘉佳和徐婴从屋顶飘落回庭院,缓缓回过身的徐凤年对呵呵姑娘柔声笑道:“西蜀境内有两位上了岁数的拂水房谍子,近期要返回北凉养老,到时候我送你一件礼物。”

    贾嘉佳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就当答复他知道了。

    只有最熟悉这位天字号杀手的人,才会发现脚步似乎轻盈了几分,啪啦啪啦,溅起庭院青石板上无数细碎水珠。

    远远凝望着青葱少女的步伐,年轻藩王会心一笑,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眉眼温柔。

    等到少女和徐婴各自掩上屋门,徐凤年始终安静坐在那张椅子上,椅子是从西楚流传入整座春秋的太师椅,其实坐着并不舒服,因为要求坐椅之人正襟危坐。

    突然一张欢喜脸庞从屋门探出,徐凤年视线偏移,向她眨了眨眼。

    那一刻她笑意更多,这才彻底关上门。

    一更戌,二更亥,三更子,一更一更逝去。

    徐凤年双手笼袖,向后靠着椅背,从头到尾都仰头望着雨幕,怔怔出神。

    突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徐凤年闻声望去,嘴角翘起。

    穿戴整齐的姜泥跨过门槛,身形一掠穿过雨幕,站在徐凤年身边,也不说话。

    徐凤年站起身,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蹲在她身边。

    徐凤年望着阶下的积水,轻声问道:“你小时候除了想杀我报仇,还想做什么事情?”

    姜泥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很想有钱买纸笔,不用大冬天拿树杈在雪地里写字,还想有张大些的床,垫上软软的被褥,想有很多很多厚实的衣服,想吃好吃的杏仁酥吃到撑,想睡懒觉……”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你想的还真多。”

    姜泥转头瞪了他一眼,自己这么用心回答他的无聊问题,他还好意思取笑自己。

    徐凤年笑问道:“那你猜猜看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小泥人脑袋一歪,不搭理他。

    当年的少年世子殿下,除了欺男霸女沾花惹草,还会想什么?

    哦,还会想欺负她。

    她想到这里,有些生闷气。

    徐凤年把手从袖管里抽出来,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也许跟你提起过,我小时候很想做大侠,取个响当当的绰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过其实在更早一些,我娘还没有去世之前,我是想当个读书人的,身穿儒衫,满腹韬略,出口成章……”

    听着徐凤年的絮絮叨叨,小泥人也没觉得如何厌烦,其实一直没有睡着的她甚至连出门时的浓重睡意都没了。

    徐凤年伸出手指向院中的雨幕,“像不像一条没什么声势的瀑布?”

    小泥人只觉得莫名其妙,撇撇嘴摇头道:“没看出来。”

    徐凤年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位当世大文豪的《观瀑生气歌》?”

    小泥人更加一头雾水,“没啊,谁的文章?”

    徐凤年笑道:“反正我最佩服这个读书人了,你竟然没听说这篇诗歌,真是遗憾。”

    知道这家伙对天下读书人观感一向不佳的小泥人,她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到底是谁?”

    徐凤年没有说是谁,只是娓娓道:“莲花之瀑烟苍苍,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华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侧卧大岗一肱张。力能撑开九万四千丈,好似敦煌飞仙裙叠嶂。放出青霄九道银河白,恰如迟暮老将两鬓霜。我来正值泼墨雨,两崖紧束风大怒。云涛乍起涌万重,洪水冲夺游人路……我曾观潮更观瀑,瀑下静立一白鹿。霎时人鹿两相望,南唐东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牵鹿走,再有掉头笑……语罢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春秋凄风苦雨,浩浩荡荡如河江。”

    小泥人点头道:“是挺好的。”

    徐凤年笑道:“对吧?”

    然后小泥人说道:“反正挺上口的。”

    徐凤年有些受伤,叹了口气。

    小泥人猛然转头,一脸怀疑问道:“难不成是你写的?”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小泥人恍然道:“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你写的,你只会跟人买诗词文章……最可恶的是从来不知道讨价还价!”

    年轻藩王当下有些忧郁啊。

    小泥人低头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心虚,后知后觉道:“还真是你写的?”

    徐凤年轻轻点头。

    脸色认真至极的她安慰道:“不错了,这辈子算是好歹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了……”

    徐凤年呲牙咧嘴,这话说的,你还不如不安慰呢。

    长久沉默后,徐凤年没来由自言自语道:“梦想是什么,就像是一个躲在远方朝你做鬼脸的小孩,而那个天真顽皮的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姜泥想了想,“要是我,就把那孩子抓起来打一顿。”

    徐凤年平静道:“可是我抓不住啊。”

第三百九十五章 牵马

    流州战事捷报连连。

    先是寇江淮联合龙象军攻入黄宋濮部大营,不但成功入营歼灭辎重营,对完颜银江部边军精骑也斩获颇丰。随后谢西陲好似天人附体,未卜先知,率领烂陀山僧兵分兵凤翔临瑶两镇,不但成功阻止了南朝步跋卒的奇袭,与此同时,原本已经深入姑塞州腹地的曹嵬部骑军杀了一个回马枪,将剩余六千步跋卒和被谢西陲部僧兵拖入步阵泥潭的南朝边骑,全部剿杀在姑塞州边境上,经此一役,已经有密云山口战役珠玉在前的北凉骑将曹嵬,赢得了“曹奔雷”的绰号。

    随着吃过两次亏的黄宋濮部西线主力放缓推进速度,谢西陲也率领僧兵增援青苍城,流州形势一片大好!

    只是在这期间,一封弹劾谢西陲的折子经由流州刺史府邸传阅后,送往拒北城藩邸。

    让笼罩在这场连绵秋雨之中的拒北城,悄然增添了一分凌厉肃杀之意。

    徐凤年站在气氛凝重的兵房,轻轻放下那封流州刺史杨光斗、别驾陈锡亮和流州将军寇江淮三人皆有批红的折子,这座衙屋之内,除了年轻藩王,还有坐镇此地的副节度使杨慎杏,闻讯赶来的经略使李功德和凉州刺史白煜,刚刚升任拒北城城牧的许煌,以及刚刚从左骑军转入右骑军担任第一副帅的李彦超等多位边将。邸报初始内容,出自幽州步军校尉升为凤翔军镇主将的手笔,详细描述了凤翔镇攻守战的首尾,弹劾内容,只有一点,就是谢西陲在守城战役之中,过分珍惜烂陀山僧兵实力,两天一夜的守城,僧兵参与城头协防人次竟然只有九百余,造成了凤翔守城士卒无谓的牺牲,幽州步军老卒战至仅剩九十二人!

    同为大楚双璧的谢西陲和寇江淮,流州一正一副将军,两位年纪轻轻却惊才绝艳的兵法大家,无论各自初衷如何,也许在整个北凉边军心目中的地位,从今天起将要出现一道分水岭,因为在青苍城以北的主战场,寇江淮那场打得黄宋濮大军毫无脾气的辉煌战役中,先死龙象军后死流州骑军的做法,既没有失去龙象军的尊敬,也赢得了整座流州流民青壮的感激。

    反观谢西陲,空有密云一役的大好先手,凉州关外当初都为其打抱不平,觉得谢西陲比寇江淮更适合担任流州将军。虽说事后谢西陲和曹嵬部骑军依然拿下全歼一万步跋卒和三千南朝边骑的巨大战果,但是毫无疑问,谢西陲失去了许多人心,从这座拒北城,再到远在幽州的步军帅帐,北凉都护府和左右骑军驻地,也许都会对谢西陲产生质疑,因为北凉边军对于沙场上的见死不救,最是深恶痛绝,这源于徐家军在草创初期,在为离阳朝廷开拓疆土的过程中,吃过无数次类似苦头,尤其是谢西陲此举,还有保存实力捞取战功的嫌疑。

    在年轻藩王种种举措之下,春秋老将杨慎杏作为逐渐被北凉边军接纳的一道副节度使,对此事其实具有仅次于褚禄山所在都护府的话语权,但越是如此,杨慎杏就越不敢擅自主张,所以不得不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年轻藩王,杨慎杏知道这件事的棘手麻烦,不在于如何安抚那名凤翔军镇的守将,甚至不是如何处置已经有两大战功傍身的流州副将谢西陲,而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北凉新老两代将领的分裂,更头疼的是这种整座北凉边军都心知肚明的格局,始作俑者,正是站在书案后的那位年轻藩王,从最早的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大放异彩的骑将曹嵬,到如今手握流州权柄的寇江淮谢西陲,拒北城城牧许煌,或者是更早的幽州将军皇甫枰,重骑军副将洪骠,加上徐北枳和流州别驾陈锡亮,新凉王不但大力提拔年轻人,也不惜破格任用与北凉毫无渊源的外乡人,所以说这封弹劾,捅破了连燕文鸾何仲忽这些在北凉关外根深蒂固的边军老帅,都不敢或者准确说是不愿捅破的那层窗纸。

    白煜向前几步,伸手拿起那封折子,视力孱弱的白莲先生几乎将折子贴在了鼻子上,这幅滑稽场景,却没谁笑得出来。

    稳坐流州封疆大吏第一把交椅的流州刺史杨光斗,在浏览折子内容后用一丝不苟的小楷批文足足三百余字,对谢西陲此举极为贬斥,简直弹劾得比那名凤翔军镇守城将领还要措辞严厉,尤其是那句“我幽州步军老卒死得,你谢西陲麾下的僧兵就死不得?”大概一语道破了所有北凉边军的心声。

    陈锡亮的披红相对温和,但是依然倾向于不赞同谢西陲的举措,“流州副将谢西陲此举,不违北凉军律,只是情不可原。”

    至于在西楚广陵道就与谢西陲不太对付的流州将军寇江淮,更是简明扼要,就两个字,“已阅”。

    白煜虽然看书伤了眼睛,但也只是捧书高度异于常人而已,这位龙虎山小天师年幼时被公认能够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所以浏览折子极快,转身把折子递给经略使李功德,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寇江军的字,不错。”

    然后就彻底没有下文了。

    杨慎杏顿时苦笑不已,老将本以为在北凉道地位超然的白煜,能够帮自己更帮王爷打破僵局,哪里想到是这般无赖。

    接过那封折子就像接过烫手山芋的经略使大人粗略看过之后,本想说陈别驾的字其实也不错,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干脆保持缄默好了,把折子再度递给身后的李彦超,这位与宁峨眉、典雄畜和韦甫诚并称北凉四牙的右骑军新副帅,李彦超“叛出”何仲忽左骑军投入锦鹧鸪周康麾下的行为,前不久在凉州边军里一样沸沸扬扬。李彦超大致看过之后,没有像白煜李功德两位北凉文官领袖那般捣糨糊,抬头对站在书案后的年轻藩王直截了当道:“末将倒是以为谢将军此举,不但不违军律,而且情有可原!”

    李彦超在看到新凉王的点头致意后,继续朗声道:“杨刺史质疑谢将军有拥兵自重之嫌,不愿折损烂陀山僧兵。但是密云一役的惨烈程度,想必屋内诸位都一清二楚,曹嵬部一万精骑死伤如何?谢西陲麾下骑军死伤又是如何?!末将与谢西陲从不认识,连见面都不曾有,但是自认对此人用兵略有心得,那就是在任何一处由他主持大局的战场之上,谢西陲都会锱铢必较,这场凤翔军镇的攻守,若是烂陀山僧兵早早参与守城,不曾故意露出破绽,任由北莽蛮子多次攻上城头,那一万步跋卒和三千骑又岂会在城外逗留两天一夜?若非如此,曹嵬部骑军又怎能及时截下北莽北撤的残部兵马?末将看来,凤翔守将自然是守城有功,为战死袍泽弹劾谢西陲亦是情理之中,但是谢将军更是有大功而无过!”

    李彦超把折子递给身后一名校尉,然后向年轻藩王抱拳沉声道:“若是谢将军他日来这拒北城,末将李彦超,恨不得为谢西陲牵马!”

    堂堂一位北凉边军副帅,愿意为人牵马,这几乎是对那位下马之人的最高赞誉了。

    人屠徐骁一生,便仅有两次为他人牵马而已。一次是为如今尚且在世的莲子营老卒林斗房。

    另外一次是为某位战死之人,为马背上的那具尸体牵马回营。

    蓄有美髯的许煌皱眉问道:“王爷,谢将军可有折子来到这拒北城,为自己解释?此事我们不该只听一面之词。”

    徐凤年摇头道:“折子有一封,却不是为凤翔守城一事,不过只是解释了为何他没有让入驻军镇的一万僧兵死守军镇,为何没有缠住那支无功而返的七千步跋卒。”

    关于临瑶军镇烂陀山僧兵不曾主动出城,这的确是一件怪事,拒北城这边都感到有些讶异,既然事实证明谢西陲确实料敌先机,那么以谢西陲在沙场上表现出来的果决,本该让那尊烂陀山女子菩萨率军出城作战,以曹嵬部骑军已然震惊凉莽的推进速度,绝对可以在姑塞州东南边境上拦截下步跋卒,但是谢西陲与这份唾手可得的军功失之交臂,其实这位流州副将只要能够全歼两万步跋卒和六千余骑南朝边军,为青苍以外的大半座西域战场完美收官,那么就算有这封弹劾折子,也绝对不至于这么让拒北城举棋不定,北凉既然以武立藩,归根结底,还是战功说了算数。

    杨慎杏好奇问道:“敢问王爷那谢将军在折子里是如何解释?”

    徐凤年平静道:“谢西陲说流州西部战场已经尘埃落定,北莽南朝步跋卒留下几千人马,无关大局。但是我流州青苍城以北地带,作为需要面对黄宋濮部大军的主战场,他手上是有一万五千烂陀山兵马,还是只剩下一万僧兵增援青苍,五千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深谙沙场兵事的许煌沉默片刻,感慨道:“我也愿为谢将军牵马!”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谢西陲打了两场匪夷所思的大胜仗,寇江淮在第二场阻截战里,更是打得黄宋濮部十数万骑军好像沦为了步军,流州战局已经趋于明朗,接下来就看我们凉州关外了!”

    然后徐凤年坐在那张本该属于杨慎杏的椅子上,铺开宣纸,落笔之前,抬头对众人说道:“我来跟那位凤翔军镇守将写信解释,诸位,拒北城以及拒北城以北,就麻烦你们了。”

    屋内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李功德转身跨过门槛后,对身边同行的城牧大人笑眯眯道:“咱们王爷的字,那才是真的好,风骨铮铮,意气张扬……”

    许煌同样笑眯眯道:“隔着这么远,李大人就不怕王爷听不见这番话?”

    李功德压低嗓音,“王爷是武评大宗师呢。”

    许煌伸出大拇指,“佩服!”

    屋内正在酝酿书信措辞的徐凤年哭笑不得。

    就在此时,刑房那位拂水房大谍子领着一名女子快步走到门槛外,女子头顶帷帽,

    然后两人停步不前,哪怕这栋位于藩邸的小屋内,是当之无愧的北凉头等枢密重地,那位拂水房谍子仍是觉得不适合介绍公然女子身份。

    徐凤年停下笔,抬头望去。

    拂水房谍子并未出声,只是谨慎至极地微动嘴唇。

    东岳。

    徐凤年悚然起身。

第三百九十六章 李义山

    徐凤年起身后放下笔,那封寄往凤翔军镇的书信才写到一半,便跟杨慎杏打了声招呼,先把书案空着,公门修行境界深厚不输李功德的副节度使,自然淡然应诺。…≦UU小说,www.uu234.com

    徐凤年让拂水房谍子头目先回刑房,独自领着那名帷帽女子前往二堂签押房隔壁的书房,当他亲自轻轻关上门的时候,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足可称为倾城的脸蛋,能够让一间简陋书房蓬荜生辉的她,姿色确实会给人惊为天人的感觉,这座拒北城内应该就只有容颜倾国的姜泥,才能够彻底压她一头。徐凤年当时看到拂水房谍子的唇语后,脑海中蹦出的,不是更为天经地义的东越二字,而是相对生僻的东岳,这才是真正让徐凤年如此谨慎的原因,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漫长等待,徐凤年从尚未世袭罔替之前,就开始等着水落石出的一天,当年他以世子殿下身份孤身赶赴北莽,不过像是处在先手阶段尾声的落子,哪怕第一场荡气回肠的北莽大战已经落幕,第二场大战也已是如火如荼,仍然只能算是这盘春秋大棋的中盘,只有等到这名女子,才算开始真正收官。

    世人皆知在南疆比燕敕王赵炳更像藩王的纳兰右慈,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身边经常跟随五名容貌国色的贴身丫鬟,昵称古怪,分别是酆都、东岳、西蜀、三尸和乘履,总计五人十字。

    她正是纳兰右慈婢女之一的东岳,面对这位离阳王朝兵权最重的年轻异姓王,竟是泰然自若,微笑道:“既然王爷这么紧张,想必是已经知晓早年我家先生与那几位已故故人的谋划了,如此更好,省得奴婢多费口舌。”

    徐凤年没有落座,只是站在那张普通黄杨木书案附近,也没有给她搬来一条椅子,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他开门见山道:“我师父选定的棋子,包括旧北院大王徐淮南在内,如今都已死绝,你先生那边还剩下谁?”

    婢女东岳笑道:“王爷不妨猜猜看?”

    徐凤年眯起那双丹凤眸,脸色阴沉。

    她对此视而不见,啧啧道:“如今中原盛传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王爷你当下表现,可是有些名不副实。”

    春秋九国一局棋,洪嘉北奔作为春秋战事的帷幕,既是收官,也是先手。本是属于不同阵营的四名中原读书人,心有灵犀地联手布局,春秋三甲黄龙士,听潮阁李义山,南疆李义山,离阳帝师元本溪。自大秦立国之后,北方草原骑军无数次南下叩关,祸乱中原,中原士庶避难迁徙,皆是由北往南一退再退,被后世习惯性誉为衣冠南渡,比如永禧末年的“刘室幸蜀”和大奉王朝覆灭后的“甘露南渡”,春秋九国中国力最为鼎盛的大楚姜氏,当时之能够被视为继承了大奉衣钵的中原正统,就在于那场甘露南渡中的大小三百余世族门阀,十之七八都迁往了广陵江地域。但是分为两次大迁徙和两条路线的洪嘉北奔,则是截然相反,是由南向北,第一拨北奔遗民还算情理之中,以东越、后宋和后隋三国遗民居多,或主动或被动地迁入离阳京畿地带,然而在大概半年之后,一场规模更大的逃难爆发了,骨气最硬的西楚,过惯了糜烂遮奢生活的南唐,故土情结最重的西蜀,加上少数北汉和大魏遗民,十数股洪流,纷纷向北涌去,最终大致汇聚在如今的北凉道凉幽凉州和两淮道的河州,几乎是赶在人屠徐骁封王就藩北凉的前一刻,成功逃入北莽南朝的姑塞州龙腰州。

    在这其中,出现了多次隐藏极深的关键手,一次是当时被离阳老皇帝赵礼敕封为异姓王的徐骁,突然扬言要杀尽西楚读书种子,要让西楚读书人的尸体堵住广陵江的入海口。由于西垒壁战役打得实在太过惨烈,无论是落败方的大楚姜室,还是战胜方的徐骁,都怨气滔天,所以当如日中天的徐骁公然在太安城庙堂上放出这句话后,不但朝野震动,更让山河破碎的西楚遗民愈发绝望,那徐瘸子摆明了是连做太平犬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啊,除了逃,还能如何?

    还有一次是照理本该凭借战功入主西楚版图的赵礼之子赵炳,也就是后来的南疆燕敕王,非但没能去往富甲天下的广陵道,连雄踞中原腹地的靖安道青州都没去成,赵礼当初仅是有意让这位“最似寡人”的儿子前往淮南道,大概是想在徐骁封王就藩北凉道已成定局的情况下,让能征善战的赵炳与离阳唯一的异姓藩王徐骁做个邻居。但是到最后,曾经想过去两辽关外的赵炳,去了最出人意料的南疆,一个徒有广袤疆土却是蛮瘴横生的地方,野史流传嗜杀成性的赵炳在出京之前,持刀砍掉皇子府邸的一株千年古柏,誓言杀绝一切高过车轮的南唐青壮,以此泄愤。恰好在赵炳南下途中,在春秋后期抵抗绝对不算顽强的南唐,竟然起兵造反,杀死顾剑棠部数千留守士卒,赵炳原本还想在广陵道故意跟新任广陵王赵毅掰掰手腕寻个乐子,不得不骤然加快马蹄火速南下。

    第三次便是徐骁的封王最早,就藩最晚。

    前两次世人不曾深思的关键手,离阳帝师半寸舌元本溪冷眼旁观,因为他乐见其成,他效忠的赵室想要真正让一家太平火报天下太平,务必要让那些“百年国,家千年”的高门豪阀“树挪而死”,想要让他们在两大藩王极有可能一语成谶的威胁恫吓下,乖乖转入天子眼皮底下的离阳京畿,与科举士子一样“天下英杰,尽入我赵家瓮”,同时以绝后患,既能防止失去根基的各国余孽起兵反复,又能保证离阳一鼓作气北征草原的时候,彻底没有南边的后顾之忧。只可惜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徐骁大军西行尤为缓慢,一路赏景,在蓟州甚至停步逗留了足足一个月,当元本溪和离阳朝廷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时候,便让担任兵部尚书的大将军顾剑棠麾下头号猛将,驻军于江南道的蔡楠率军一路奔赴,试图截下那支突然向西北方向聚拢的遗民洪流,逼迫其掉头东迁进入太安城。蔡楠部大军因为骑军规模不大,加上对西北地形极为陌生,最终还是没能拦下那股浩浩荡荡的春秋遗民。

    当时世世代代戊守边关抵御草原马蹄的蓟州韩家,正因为那次按兵不动,才导致之后的灭门惨祸,那位身为张巨鹿的授业恩师以及老丈人的离阳老首辅,虽说与蓟州韩家确实有私人恩怨,可要说是因为老首辅一人导致一个世代忠良的庞大家族就此覆灭,既高估了那位位名义上极人臣读书人的朝堂分量,也低估了老首辅的读书人风骨,实则真相是离阳朝廷不敢明面上,迁怒已是天高皇帝远的北凉边军,就只能拿卧榻之侧的蓟州韩家开刀,除此之外,便是顺势让同为春秋功臣的杨慎杏带兵入驻蓟州,加上蔡楠屯兵北凉道边境,竭力压缩北凉铁骑的退路余地。

    这局棋,四名谋士分坐中原四方,担任国手,联袂挽袖落子。

    最终,需要从棋盘上捻起棋子之人,便是那位莫名其妙前往北莽的北凉世子殿下。

    书房内,唯有书香清淡,一男一女陷入长久的沉默。

    徐凤年压抑下内心的浮躁,尽量心平气和道:“东越驸马王遂,是不是纳兰右慈的棋子?”

    女子瞪大眼眸,脸上的错愕神色并非作伪,好奇问道:“难道李先生没有对王爷提及?”

    徐凤年内心震动,但是面无表情道:“不曾。”

    这位纳兰右慈的婢女何其聪慧灵犀,顿时洞悉玄机,恍然大悟道:“原来李先生去世之时,已是反悔了。”

    她歪斜着脑袋,“既然李先生临终前改变初衷,不愿你挑起这副重担,王爷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徐凤年直截了当沉声道:“北凉处处在死人,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

    她瞥了眼左手按住刀柄的年轻藩王,挑了下眉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北凉战刀一向被中原兵家称为豪壮徐样,言下之意,即是世间战刀,莫不模仿徐刀,王爷,能不能借奴婢瞧瞧?”

    徐凤年冷笑道:“死人提得起刀?”

    她佯装惊恐地摸着自己胸脯,“这可不是有求于人的姿态呀,难怪我家先生说西北塞外……”

    一声突兀的砰然巨响。

    这位国色天香的年轻女子背靠房门,光洁白皙的额头之上,被一只手掌死死按住。

    她嘴角渗出血丝,面面相视,她最开始嘴角还扯出一个讥讽笑意,但是当她望向那个年轻藩王的眼睛,那是一种拼命竭力克制的暴戾意味。

    生死一线,她却没来由记得自家先生曾经笑言,怒至极点,读书人恨不得剁掉天下所有武夫的持刀手臂,而武夫同样恨不得剁掉全部读书人的捧书之手。

    就在她以为徐凤年哪怕让那个秘密埋入故纸堆也要杀她之时,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响起,然后她便看到年轻藩王的脸色骤然变化,变出一张干干净净的温暖笑脸,他毫不掩饰厌恶地瞥了眼自己后,松开手掌,随手一挥将她推到一堵墙壁下,轻轻开门,她擦拭嘴角的血迹,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张连她都要感到惊艳的容颜。那名同龄人女子在跨入门槛后,立即左右观望,看到自己后,迅速从头到他打量了一番,然后蹩脚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娇憨模样,拎了一壶茶过来的女子对徐凤年淡然道:“呵呵姑娘说你这边来客人了,我就帮你捎壶茶水过来。”

    徐凤年嘴角抽搐。

    在藩邸内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贾嘉佳那妮子,肯定还补了一句,客人是位漂亮女子。

    要不然以姜泥的性情,才懒得管你徐凤年书房是来了位离阳天子还是北莽皇帝。

    姜泥像是刚刚发现了那位杵在墙根的大活人,提了提手中的温热茶壶,问道:“姑娘,口渴不,要不要喝茶?”

    已经擦去血迹的婢女东岳故意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咬着嘴唇,仿佛心有余悸,真是楚楚可怜。

    姜泥顿时瞪大眼睛,一脚偷偷踩在北凉王的脚背上,狠狠拧了拧。

    东岳只见那位背对自己的可怜藩王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按在那位绝代佳人的脑袋上,可比按在自己额头上那一掌,实在要温柔太多太多,他笑道:“想什么呢,这位驻颜有术的大姨,来自南疆,是纳兰右慈的贴身婢女,是来这里跟我商量正事的,刚才切磋了一下,我没把握好轻重,不小心伤了她。”

    小泥人瞥了眼脸色苍白的女子,虽然依旧将信将疑,不过大姨二字,至关重要,让她稍稍放心了。

    她把茶壶丢给徐凤年,转身离去。

    徐凤年一手提着水壶,一手准备去关门,不曾想姜泥没走出几步,就猛然转身,直直望着他,没好气问道:“大热天的,窗户也没开,关门作甚?”

    徐凤年悻悻然缩回手,无奈道:“好好好,不关门。”

    她撇了撇嘴,再度转身,嗓门不轻的自言自语道:“要是心里没鬼,大大方方关门又如何?”

    徐凤年叹了口气,轻轻摇头,转身把茶壶放在桌案上,取出两只从拒北城外那座集市上购置而来的白瓷茶杯,坐下后对婢女东岳摆手示意道:“坐下喝茶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搬了条椅子,隔着桌案,与年轻藩王相对而坐。

    刚才两人一言不合地撕破脸皮,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此时此刻,书房内云淡风轻。

    这一切,都归功于那名送茶而来的女子。

    她有些心思复杂。

    如今中原,只说那座号称天下首善的离阳太安城,就有无数性子外向的大家闺秀,差点联袂私奔前往凉州,只为见那徐凤年一面,这真不是什么添油加醋的坊间笑谈。

    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修得徐凤年。

    这位新凉王,也算剑走偏锋地修成正果了。

    她原本不信世间男子风流能够胜得过自家先生,今日亲眼目睹,虽然觉得依旧不如先生,但也差得不多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帮她倒了一杯茶。

    女子心思深似海,先前还绵里藏针与年轻藩王针锋相对的婢女东岳,正了正神色,没有去拿起茶杯,缓缓道:“临行前,先生与我说过,棋子一事,与听潮阁李先生仅限于心有灵犀,两人自当年前往太安城的路途一别,便再无任何联系。我家先生还说,因为李先生当时有过一番坦诚相见的言语,故而猜出了李先生选择的棋子身份,以李先生的谨慎,必然唯有徐淮南一人而已,事实上徐淮南也确实最出人意料,竟然成功当上了北莽的北院大王。我家先生又说,以徐淮南的矛盾性格,这枚棋子未必能够坚持到最后,当然,徐淮南也绝不至于泄露天机,至多是选择放弃。”

    徐凤年点头道:“徐淮南当年在弱水之畔见到我的时候,本可以活,老人仍是选择一死了之。大概是他不看好北凉能够打赢北莽,与其愧对中原之后再愧对北莽女帝,与其失望,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什么都不做。”

    婢女东岳举起茶杯,慢饮一口,轻声道:“我家先生说他的棋子远不如李先生那般重要,数目也多些,刚好十人,只是二十年后,大半都已夭折,病死三人,自尽两人,因生叛变之心而被先生安插在身边的死士清理,又有两人。所以这一趟北凉之行,便是由我东岳为先生捎话。正如王爷之前所猜,王遂正是我家先生最为用心的棋子之一,但这位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的旧东越驸马爷,与徐淮南如出一辙,都有举棋不定的迹象,相比同在我名字之中显露的另外一枚棋子,王遂私心更重一些,也更难掌控。”

    徐凤年沉思不语。

    她脸色凝重道:“另外一人,还请王爷记住,此人姓王名笃,曾经自号山丘野叟,老人本身在南朝并无太大建树,只是所在家族培养出了一位不容小觑的年轻人,王京崇,正是如今的北莽冬捺钵!而且王家绝对心向中原,毋庸置疑。”

    徐凤年皱起眉头,对于南朝边关悍将王京崇,北凉边军上下都不陌生,此人现在正率领嫡系兵马前往姑塞州,负责阻截孤军深入的郁鸾刀部骑军!

    徐凤年突然问道:“最后仅存的第三枚棋子?”

    她摇头道:“对于此人,我家先生说暂时尚未到可以启用的时候。”

    徐凤年愣了愣,自嘲道:“难不成还得等我打赢了北莽?”

    她坦然道:“先生不曾说,我自然不知。”

    徐凤年也没有为难这名婢女,不再刨根问底,知道王笃和王京崇的棋子身份,已经是意外之喜。

    她没有喝完那杯茶,站起身,“我家先生最后说,黄龙士最后选中了燕敕王世子赵铸作为真命天子,所以南疆大军才能够如此顺利北上,先生希望王爷放心镇守西北,他日功成,帮助赵铸完成历史上第一次将广阔草原纳入新离阳版图的壮举,一定不会亏待王爷和北凉边军。”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离去之前,眨了眨眼睛,嘴角翘起,低声道:“说了那么多‘我家先生说’,我其实自己也想说句题外话……王爷你比想象中还要英俊一些。”

    徐凤年非但没有任何得意神色,反而立即火急火燎地对窗外方向说道:“贾嘉佳,这句话你不许告诉姜泥!”

    一头雾水的婢女东岳只依稀听见身后窗外那边,传来一阵呵呵呵。

    徐凤年伸手摸着额头,唉声叹气。

    完蛋了。

    婢女东岳重新拿起帷帽,向打算起身相送的年轻藩王施了一个万福,善解人意地柔声劝道:“王爷就不用送了。”

    徐凤年瞥了眼茶壶,苦笑道:“接下来别说喝茶,不喝砒-霜就万幸了。”

    她笑着离去。

    她直接走出这座藩邸,在拂水房谍子的护送下骑马离开拒北城后,她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墙,忍不住悲从中来,泫然欲泣,不知是为自家先生,还是为谁。

    城内徐凤年独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重新坐回属于杨慎杏的位置,继续提笔写信。

    他突然停下笔,望向屋外。

    这次秘密会晤,那名纳兰右慈的婢女的确说了很多真话,皆是纳兰右慈的肺腑之言,但未必不会九真一假,以图大谋。

    而他也一样,不得不有真有假。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

    让徐凤年伤感的是,在听潮阁顶楼画地为牢二十年的枯槁谋士,那么一位心怀天下的无双国士,竟然为了他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学生,连天下归属也不在意了。

    那个男人,明明原本,却唯独在临死前不对徐凤年详细讲述那盘棋局,那盘由他李义山一手谋划、可谓毕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什么都没有留下,不留遗言不留字。

    到底是为什么临终反悔?

    徐凤年想不明白。

    他写完信交给刑房后,拎了壶绿蚁酒,来到拒北城最高楼的屋脊上,盘腿而坐,眺望南方。

    据说师父的南方家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有一座座石拱桥。

    徐凤年没有喝酒,躺下身,抱着酒壶,望向天空,泪流满面。

    大概只有偷偷想起了徐骁和李义山,想起了他们的时候。

    这位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会失去的年轻藩王,才会小心翼翼地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第三百九十七章 手摘天雷返人间

第三百九十八章 北凉无枭雄

第三百九十九章 屠龙和赝品

    二堂签押房隔壁的书房内,一老一小难得浮生偷闲,两椅一凳一棋墩,坐隐手谈。↗UU小说,www.uu234.com棋墩搁置在小凳之上,对弈两人就只能抱着各自棋盒,起先听闻此处酣战在即,连前堂吏房李功德户房白煜在内的一拨北凉大佬都前来观战,一些个手头暂无事务的军机参赞郎更是结伴浩浩荡荡赶来,竟是使得书房内连立锥之地都没了,足可见这场楸枰之上争胜负的引人注目,毕竟弈手之一的年轻藩王不但是李义山的高徒,更是被视为十一段大国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传闻徐凤年确实棋筋极韧棋力极大,而作为年轻藩王的对手,王祭酒更是离阳文坛宗师式的饱学鸿儒,更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虽说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谱流传于世,但谁都觉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纵之才的徐渭熊,对阵年轻藩王,想必也应当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尤其是当老人执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捻子的儒雅风采,真是让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愧是上阴学宫的第二把交椅,学究天人的文章圣人道德宗师啊。

    大概是老人气势太大神意太重,以至于几乎无人看到被挑战的年轻藩王那一脸无奈和白眼。

    不拘小节的白莲先生就蹲在棋墩旁边,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棋盘上。

    与常遂许煌徐渭熊同为韩谷子高徒之一的晋宝室,她站在老人身后,也没有半点期待,她本不想来这里丢人现眼,只是扛不住这位老不修的死缠烂打,这才给拉过来以壮胆气,用老人的话说就是老夫与徐凤年棋力相当,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有绝代佳人在旁鼓气,定能势如破竹,一举拿下姓徐的。可是晋宝室对老头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闻的臭棋篓子,莫说与师姐徐渭熊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与之对弈,也能盘盘杀得老人丢盔卸甲,肯定百战百胜。

    可是晋宝室与徐凤年知晓老家伙的真实斤两,屋内众人和一颗颗脑袋拥挤在窗口上不晓得啊,故而白黑十几手之后,精于棋道的白煜便眉头紧皱一头雾水了,那些蒙在鼓里的家伙更是觉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当世国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归真,且余味悠长,肯定是高明至极,肯定是他们眼光短浅,看不出老人的深远布局,怎么可能是老人气力不济胡乱落子?!

    约莫相互三十手后,李功德已经翻着白眼负手离去,许多看出门道的参赞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离去,久而久之,当棋局至收官阶段,屋内就只剩下坐着的对弈双方、蹲着的白煜、站着的晋宝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老人转头对晋宝室得意洋洋道:“闺女,如何,老夫这海内共推棋圣的‘王铁头’绰号,绝非浪得虚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凶猛!你瞅瞅咱们王爷,步步退让,毫无还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语道:“得嘞,以后我还是换个绰号,就叫‘王铁骑’好了,与北凉铁骑如出一辙,战力甲天下嘛。”

    然后老人笑眯眯低头望向白煜,“白莲先生,你是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够理解。”

    白煜面无表情抬起头,“脚麻了,站不起来。”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声。

    徐凤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条大龙,白子瞬间竟是十去七八的凄凉下场。

    年轻藩王优哉游哉从棋盘上捡起阵亡棋子,一颗颗丢入老人搁在腿上的棋盒。

    从呆若木鸡状态中还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拦阻,年轻藩王斜眼道:“怎么,要悔棋?这次悔棋也行,以后别想再来书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权衡利弊,哈哈笑道:“这局棋气势恢宏,妙绝千古,老夫虽败犹荣啊!”

    白煜终于好不容易站起身,弯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语道:“以后我要是再来这书房看人下棋,就自戳双目。”

    老人置若罔闻,仍是一脸满足。

    晋宝室挑了张椅子坐在棋墩旁边,帮两人收拾棋子。

    老人双手抱住棋盒,收敛笑意,问道:“可知纳兰右慈到底所谋为何?”

    徐凤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体上是想让我帮助燕敕王父子拖住草原骑军,最少一年半时间。”

    王祭酒沉声道:“你答应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指捻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这种事情,谈不上答应不答应,因为没有意义,答应下来,难道还真相信新离阳会善待北凉边军?不答应,难道北凉铁骑就不打北莽蛮子了?”

    王祭酒一语石破天惊,惊悚得正在弯腰收拢棋子的晋宝室手一抖,“那你有没有想过,私下会晤老妇人,祸水东引?让离阳两辽边军鸡飞狗跳,再让入主太安城的赵炳赵铸父子,去收拾烂摊子?北凉坐收渔翁之利,不说其他,最不济也能少死人。”

    徐凤年坦然道:“想过。”

    晋宝室瞪大眼睛,瞬间脸色苍白。

    徐凤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老人神色晦暗难明,死死凝视着年轻藩王的眼睛,试图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敢问这是为何?”

    徐凤年把指尖那枚棋子轻轻放回棋盒,“世间人,难分黑白。世间事,却有对错。”

    老人不耐烦道:“你小子往简单了说,别因为晋丫头在这儿,就想着故弄玄虚,说句实在话,即便这闺女愿意喜欢你,可你敢喜欢她吗?”

    晋宝室脸颊绯红,怒视老人。

    徐凤年无奈道:“简单而言很简单,徐骁如果尚且在世,面对北莽百万骑军叩关压境,会不会偷偷跑去跟老妇人说,你带着兵马去打顾剑棠,咱们凉莽休战?”

    老人没好气道:“这不一样,徐骁是徐骁,那老娘们当年喜欢你爹,你爹一个大老爷们拉不下脸,不愿开这个口,有啥好奇怪的,可你徐凤年不一样!”

    徐凤年答非所问,与老人对视,问道:“北凉铁骑遇敌不战,还是北凉铁骑吗?”

    老人双手将棋盒重重拍在棋墩上,斥责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做什么英雄?!”

    徐凤年脸色如常,“这个问题,你不妨去问问北凉边军,问他们答应不答应。第一场凉莽大战,凉州虎头城,流州青苍城下,幽州葫芦口内,那么多边军,不是什么死到临头,而是已经死了。你现在跟我说可以少死人,没用。”

    老人痛骂道:“都是蠢货!”

    徐凤年怒道:“别倚老卖老,我真揍你!”

    老人一横脖子,做了个抹刀手势,“来,你小子往这里来!”

    徐凤年立即嬉皮笑脸道:“不敢不敢,来来来,咱们再下一局棋,保管你赢!”

    老人将信将疑道:“当真?”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人马上阴转多情,“晋丫头,赶紧别收拾了,我与这位当之无愧的弈林大国手再战一局,你且看我大杀四方。”

    第二局棋很快结束。

    又被屠龙的老人气呼呼起身,挥袖离去,连棋墩棋盒都不要了。

    晋宝室没把棋墩棋盒取回,离开书房之前偷偷朝年轻藩王伸出大拇指,大快人心!

    徐凤年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一名刑房谍子来到书房,轻声道:“陆副节度使带着七名陆氏子弟造访。”

    徐凤年揉了揉眉心,点头道:“让他们来这里便是。”

    ————

    青州陆氏曾是当之无愧的靖安道豪族,枝繁叶茂,尤其是早年在老家主上柱国陆费墀这株参天大树的荫蔽之下,可谓生机勃勃,在以嗜好抱团结党著称朝野的青党之中,仍是被誉为陆家一枝最秀于士林。

    只是举族迁入北凉道的初期,却颇为坎坷,陆氏子弟无论是在凉州官场还是北凉文坛,皆无建树,主要是作为一家之主的陆东疆,长久都无官身,甚至传言与那位清凉山未来王妃的父女关系,也极为敏感,这对陆氏一族四百余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段迷茫岁月,是如今陆氏子弟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惨淡光景,就连家族里天真无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长辈耳濡目染,笑声渐少,稍有无伤大雅的顽劣行径,就会被郁郁不得志的长辈们大声训斥,哭声渐多。

    原本凭借雄厚家底在凉州一掷千金高朋满座的陆氏府邸,从车马稀疏到门可罗雀,不过是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为清凉山徐家的亲家,同为青州出身的商贾王家,却如鱼得水,往来无白丁,连纤离天井两座牧场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凉官场私下称为武财神爷,与文财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这人啊,不怕大伙儿一起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怕货比货,王氏一族的飞黄腾达,衬托得高门陆氏越发满腹牢骚,相传曾有位初入凉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挤得鼻青脸肿的陆氏得意子弟,一气之下扬言要重返家乡,对伯父陆东疆当面撂下一句“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

    这一切,随着陆丞燕正式敲定为未来北凉正妃,蓦然而改,先是一位陆氏俊彦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担任实权位置,品秩不高,却是彻底沉寂下去的陆家在北凉官场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随后作为庞大家族主心骨的陆东疆,更是官运亨通,一发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现今的一道副经略使,从二品,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图,才四十岁出头的名士陆窠擘,都算是最年轻的那拨地方文臣领袖。

    这次陆东疆从陵州赶赴拒北城,车队里携带了六位陆氏年轻人,陆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获此殊荣,能够与副经略使一起觐见年轻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为官的年轻一辈翘楚陆丞颂,陆东疆身后总计跟随七名年轻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悬佩印绶的军机参赞郎领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书房。陆东疆特意让陆丞颂与自己并肩而行,后者如今已经由临时负责新城粮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转正,品秩由浊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转官,鲤鱼跳过了龙门。所以本就对陆丞颂寄予厚望的副经略使大人,嘴角挂满笑意,听着这位陆氏子弟讲述一些拒北城趣闻,频频点头,遮掩不住的欣慰。

    曾经饱受藩镇割据之祸的离阳朝廷在中原一统后,放权远远少于收拢权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爷,任你是官至一道经略使和节度使的边疆重臣,也绝无开府之权,擅自选取幕僚担任拥有流品的朝廷官员,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过在北凉始终例外,无论是凉州边军还是关内官场,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两代藩王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任由那些屈指可数的文武要员开府,自行裁选幕僚,清凉山和都护府基本上都会痛痛快快批红那个意义非凡的“可”字。北凉是例外,陆东疆不例外这种例外,只不过副经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誉士林的风流名士,爱惜羽毛,也没有太过大肆提拔陆氏成员担任高官,零零散散十余人,多是一些刚刚跻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这也算是对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报李了。

    走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出自陆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陆费墀在世时便萎靡不振,这个名叫陆丞清的弱冠子弟,实在是沾了矮个子里拔高个的便宜,否则若是别房子弟,如何都轮不到他去那座书房露脸。陆丞清从年幼蒙学起便在陆氏家族内籍籍无名,资质中庸,文采平平,陆东疆自然而然将其视为不堪大用的愚钝晚辈,只不过性情温和,从不惹是生非,倒也让人省心,此次来到拒北城觐见藩王,便捎带上了这个父亲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轻人。

    陆丞清独自吊在队伍的尾巴上,脚步沉稳,目不斜视,并无其他同辈年轻人的好奇张望,更无前方两名陆氏子弟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态。

    不同于名声鹊起的陆丞颂,也不同于那些,陆丞清在跟随家族迁入北凉后,依旧一心闭门苦读圣贤书,所以当陆家一蹶不振的时候,这个在家族没有靠山的年轻读书人失落最小,在陆家迅猛崛起之际,他也没有借着父辈积攒下来与嫡长房仅剩的那点香火情,去跟“双手悬满印绶”的家主陆东疆讨要一官半职,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书院潜心求学,日子依然平淡无奇,甚至至今也无同窗知晓他的陆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时的针砭时事,指点江山,高歌清淡,从来没有他陆丞清。这次家族来信要他提前动身前往关外,陆丞清便来了,只背着一只书箱,咬咬牙雇佣了一辆马车,然后独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镇静候声势浩大的副节度使一行人,当时三房同龄人陆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并无高官出城相迎后,便发牢骚说拒北城这边也太不讲究了,若是换成太安城,以叔叔的显赫身份,不说礼部尚书出面迎接,好歹也该有个礼部侍郎在城外翘首以待。被同龄人讥讽为榆木疙瘩的陆丞清,对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观,只听不说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书房不大,也就四张椅子,年轻藩王一张,陆东疆当然有一张,既是拒北城地头蛇更是陆氏年轻子弟一甲头名的陆丞颂,也能占据一张,最后一张,陆东疆落座后眼神示意陆丞禾坐下,只不过眼神之中除了长辈鼓舞晚辈的意味,也有几分不许节外生枝的提醒。这个陆丞禾,便是那个在凉州衙门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辞官的陆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话的年轻名士,只可惜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凉道,也许换成中原江南,这便是一桩轰动士林的风雅美谈。陆东疆很早就对陆丞禾青眼相加,曾经亲口赞誉为我陆氏高标郎,高标,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陆丞禾年少时,陆东疆就在靖安道文坛士林不惜为其鼓吹造势,陆丞禾也的确不负众望,为自己赢得清谈小国手的绰号,是唯一能够与相对更加务实的陆丞颂一争高下的年轻人,至于木讷少言的陆丞清,恐怕被两位同辈俊彦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欠奉。

    一座书房四把椅子,年轻藩王当时站在门口起身相迎,领着他们步入屋子后,笑着站在那张普通至极的书案后,伸手向下压了压,等到老丈人陆东疆和三名年轻人都落座后,年轻藩王这才缓缓坐下。

    书房不大,书籍档案却多,又无装满冰块的冰盆搁置在墙角,哪怕年轻藩王之前已经打开窗户,也难免稍显逼仄而暑热,这让为了不失礼仪而衣襟严密的陆氏子弟都有些不适应,几个站在陆东疆陆丞颂陆丞禾身后的年轻人,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书房后,都有些讶异,堂堂藩王用以处理军机要务的正式书房,也太简陋了,简直就能用上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远在靖安道青州的他们,对于传闻中北凉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为好奇,当年中原文坛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庙堂上以骂徐骁作为为官第一等大事、归隐田园后又以贬斥北凉边事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云后,晚年以擅写婉约诗词,流传大江南北,内容辞藻华丽,尤其喜好描绘嬉游宴饮,被江南道文林誉为“书写富贵门庭院内事,气韵之悠扬,真可谓金玉满堂”,结果不知如何传入苦寒北凉,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这寒门老儿一辈子也没摸着富贵的门槛,满篇什么金什么玉,俗不可耐,末尾还赠送“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言下之意,无疑是你这当官只当上从三品的老家伙,所见识过的那点风花雪月,根本上不得台面。

    老人收到信后,愤懑之余,也如获至宝,立即向朝廷弹劾北凉徐家,什么“徐骁私自挪用西北边军兵饷,中饱私囊至极,骇人听闻”,“北凉皆穷,徐家独富”,这类在后来被一次次言官忠臣频繁借用的名言,都是从那位“骨鲠文人”的老人嘴里率先流传开来的。只是隔了这么多年,当北凉一万大雪龙骑下江南的消息传开,曾经扬言“吾愿一头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时间就迅速连夜举家迁往太安城,一夜之间,能搬走的东西一件不落,搬得一干二净。

    书房对话,虽然年轻藩王没有身穿蟒服,可毕竟陆东疆穿着一丝不苟的官服,但从头到尾完全没有半点君臣奏对的意味,倒像是寻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闲聊,便是涉及官场事务,年轻藩王也带着笑意,多是副经略使大人在说,年轻人认真倾听,绝无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在这期间,年轻藩王甚至亲自为屋内诸人倒了杯凉茶,茶叶是产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绿蚁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属于夏茶,毫无嚼头,且有浓重的涩味,也只有囊中羞涩的陵州乡野老茶客才乐意品尝。白霜茶之所以能够被老凉王徐骁钦点为清凉山王府和北凉边军的“贡茶”,在于在那茶叶产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进入凉州边骑,而且凑巧都成为袍泽,在一场关外战事中,八百骑主动负责断后,全部战死。那个人口稀少辖境内只有三座小县的陵州小郡,当时便几乎家家户户都缟素如白霜。对此,陆氏子弟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只是纳闷过惯了天底下最富贵悠游日子的年轻藩王,如何能下得了这个嘴。当然了,大多年轻人只要能够喝上这杯茶,哪怕再难喝,再难入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陆丞清,只觉得苦涩。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听陆丞禾这些人聊着从北凉王府流入民间的古董珍玩,各自侥幸捡漏了几件,各自遗憾错过了几样。

    陆丞清没有任何闲余银子,就算有,他也不会买。

    这一刻,陆丞清望着那位始终笑意温煦的年轻藩王,觉得那杯茶的余味更涩。

    陆东疆应该也清楚如今关外大战正酣,年轻藩王需要亲自处理繁重事务,就没有长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辞。

    年轻藩王起身后,拿起摆放在桌案角落的一只长条锦盒,绕过桌子,递给副经略使大人,歉意笑道:“这边没有好东西,这一盒‘竹管小紫锥’还是我让人特意从梧桐院寄来的,不值什么钱,只是胜在稀罕而已。”

    陆东疆眼前一亮,接过盒子,哈哈笑道:“王爷有心了,从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两毫便是贡品,奉律更是明确记载‘岁贡青毫五两,紫毫四两’,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饮泉生紫毫’的紫毫笔最为珍贵,可惜旧南唐覆灭后,战火殃及珠林郡,几乎寸草不生,这种小紫锥便真是成了绝笔了,据说连那太安城的御书房,也仅有两三支小紫锥,且舍不得使用,只作观赏之用。王爷,实不相瞒,我早年曾在青州寻觅十数载,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轻藩王微笑道:“这算是歪打正着。”

    陆东疆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陆氏子弟想必也是与有荣焉。

    就在年轻藩王起身把他们送出书房的时候,陆丞禾突然停步转身,问道:“听说王爷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曾经作过‘雨打芭蕉一千声,坐看锦鲤一万尾’的诗词?”

    徐凤年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陆东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节度使大人出声阻拦,好似出囊之锥的陆丞禾便直截了当道:“王爷本意当是以此来贬低江南道名士韩嘉靖的假富贵,对吧?”

    徐凤年仍是笑意不减,轻轻点头。

    手捧锦盒的陆东疆已经干脆听天由命,而且其实内心深处,也期待着一桩“歪打正着”的美事。

    陆丞禾直言不讳道:“可王爷此言,无异于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词堆砌而成的富贵诗,自然并非真富贵,可王爷的听潮湖锦鲤,梧桐院的千株芭蕉,与我之‘小斋翻书淡淡风,高楼悬灯溶溶月’,如何?”

    徐凤年笑意更浓,“高下立判。其实当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对我狠狠骂了一通,说我比那姓韩的老家伙还不如,骤然富贵,连韩嘉靖那份装点门面的含蓄功夫都没有了。”

    这下子陆丞禾哑口无言了。

    他是真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如此自揭其短,满肚子锦绣草稿顿时没了用处。

    徐凤年笑问道:“你就是那位说出‘宁做青州鬼,不为北凉犬’的陆高标陆丞禾吧?你姐曾经在梧桐院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才气太盛。”

    陆东疆一旁圆场道:“王爷,这小子才气是有些,只是当不得‘盛’字。”

    徐凤年笑而不语。

    除了心满意足的陆东疆,一行年轻人再度毕恭毕敬作揖辞别。

    陆丞清仍是走在最后,不知为何,这位无名小卒的四房子弟突然鬼使神差地转头望去,刚好看到年轻藩王笑望向自己,同时轻轻对他抛出一样小物件。

    陆丞清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枚印章模样的冰凉物件,握在手心后,一脸茫然。

    年轻藩王朝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便转身走入书房。

    瞬间汗流浃背的陆丞清竭力保持镇静,继续缓缓前行。

    稍稍松开手,低头望去。

    果然是一枚羊脂白玉质地的小巧私章。

    陆丞清手心握有的这枚,是一枚鉴赏印。

    这类印章,用于钤盖书画文物之用,兴起于大奉王朝而鼎盛于春秋九国。

    篆刻有“赝品”二字!

    这一枚私章,绝对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鉴赏印,甚至极有可能在数百年以后,也无法被超越。

    当世一幅幅价值连城的书画真迹,注定要被一代代数百年甚至千年传承下去的珍品,却都曾钤盖有这两个字。

    陆丞清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他想不通为何年轻藩王会将这么意义重大的物件,随手抛给自己。

    想不通为何不是赠给城府深沉的陆丞颂,不是锋芒毕露的陆丞禾,甚至不是陆氏家主陆东疆。

    徐凤年坐回桌案后,笑了笑。

    对于年轻人陆丞禾那点文人假清高的伎俩,只当是不太好笑的笑话看待。陆丞燕的确提及过这个堂弟,只不过不是什么才气太盛,而是郁气满腹如怨妇,牢骚太盛肝肠断。可见陆丞燕对陆丞禾毫无好感可言,但是对父亲陆东疆都能够不假颜色的陆丞燕,对默默无闻的堂兄陆丞清却十分看好,她当时很郑重其事地对徐凤年说过,她爷爷虽然一直不曾流露出对陆丞清的任何器重迹象,可却对她亲口说过两番评点,一是“满门榆木不堪用,一棵檀木人不知”,榆木是说陆氏上下皆是平庸之辈,那檀木则是说那四房子弟陆丞清,二是“有乱世刺史之才识,有太平尚书之器格”,作为青党领袖的上柱国陆费墀,对旁支子孙陆丞清的前程,显然充满期待。

    那一盒六支小紫锥,其实是陆丞燕让人从梧桐院送来拒北城藩邸,本意当然不是让徐凤年转手送给陆东疆,纯粹是想为她的男人好歹留下点什么,便偷偷藏下了,这才没有被徐北枳收刮殆尽。

    倒是那枚早已名动天下的鉴赏印,确实是徐凤年舍不得从清凉山流入中原。

    但是送给陆丞清的话,没有什么不舍得,送给读书人,而不是送给背书人,徐凤年都舍得,一如当年向北凉寒士千金买诗文。

    徐凤年也没有什么功利心,毕竟陆丞清暂时仍然只是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而已,哪怕北凉用他,也得打赢了第二场凉莽大战才行。

    徐凤年独坐书房,闭目养神,没来由记起与王祭酒那场对弈后,喃喃自语。

    屠龙,屠龙,屠龙……

    手提两京,不送天子送中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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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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