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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雪中悍刀行txt下载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不愿老此江湖

    看着这位鱼龙帮帮主,徐凤年柔声道:“坐吧。~UU小说,www.uu234.com”

    刘妮蓉嗯了一声,坐在他对面。

    徐凤年笑问道:“是不是觉得很累?”

    刘妮蓉笑了笑,神色疲惫,可眼神明亮,“大概比你要轻松一些吧。”

    徐凤年给刘妮蓉倒了一杯酒,玩笑道:“我不劝酒,你真的随意,孤男寡女,醉倒谁都不合适。”

    刘妮蓉一笑置之,没有故作豪迈地一口喝光,就是浅尝辄止,意思到了,意味就有。

    徐凤年没有喝酒,双手插袖,缓缓道:“热恼清凉,只在心境,故而佛国无寒暑,仙都似三春。只是我们终究是凡夫俗子,很难有这份境界,偶尔有,也未必长久。到最后就世上有两种人活得最轻松,一种是真正大度人,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还有一种是真正小气人,睚眦必报,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甚至可以心安理得的以怨报德。前者只管往后退,后者只管向上爬。”

    刘妮蓉问道:“那么你呢?”

    徐凤年咧嘴笑道:“我当然是后者里头的前者,真小人不够分量,伪君子也当不好,两头不靠。所以当下很忧郁啊。”

    刘妮蓉没有被逗乐,相反低下头,语气低沉,“鱼龙帮……”

    徐凤年打断她的言语,说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你做鱼龙帮的帮主吗?你可能觉得我或者是需要一个额外的兵源之地,或者是觉得我觊觎你的美色不是一天两天了。”

    哭笑不得的刘妮蓉抬起头,结果发现他的神情其实十分正经。

    徐凤年平淡道:“都不是,我当初的念头很简单,觉得咱们北凉的江湖,需要有一两个我年少时所憧憬的那种女侠,她武功高不高不重要,但是她满身正气,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她天生有一副侠义心肠,愿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我找来找去,就只找到了一个小帮派里那个叫刘妮蓉的女子,她刚好也是喜欢江湖的,又曾经跟我一起患难与共,你看,就这么简单。”

    刘妮蓉突然笑了,“我相信。”

    徐凤年打趣道:“因为你傻啊,所以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刘妮蓉自嘲一笑,没有否认。

    徐凤年这一刻才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如果是当年那个走镖北莽的刘妮蓉,早就跟自己针锋相对了,哪怕心虚也喜欢犟嘴。

    徐凤年说道:“鱼龙帮帮主的位置,我会找个人顶替你,还要麻烦你跟老帮主替我说声对不起,毕竟鱼龙帮这三个字,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

    刘妮蓉点了点头。

    好似终于无事一身轻的她判若两人,好奇问道:“今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说说看吗?过江龙,大湖蛟,山野蟒,洞口蛇,池塘鲤,感觉都凑齐了。”

    徐凤年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在我还是尚未世袭罔替仍是北凉世子的后期,其实就已经没有几个傻瓜,愿意跑去清凉山自己找不痛快了,在我当上这个王爷后,又成了武评大宗师,很大部分心怀死志隐藏在北凉的春秋遗民,都接近绝望死心了,他们既然无法去清凉山刺杀我,更不可能在关外铁骑的虎视眈眈下白白送死,怎么办,大概就只能满腔愤懑的等死了,然后鱼龙帮火速崛起,当时又有传闻我跟你的关系拎不清,当然就有很多人死马当活马医,潜入鱼龙帮伺机而动,这座酒楼的二掌柜郭玄,便是其中之一,他本名郭玄象,是旧北汉忠烈之后,其父与樊小柴的爷爷同为一国砥柱,一文一武享誉春秋,只不过拂水房也没有想到,当年连尸体都确认过的郭家幼子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至于你们鱼龙帮那名试图一掌拍烂印绶监掌司太监脑袋的供奉,隐藏更深,就连化名齐撼石待在你身边的那名养鹰房死士,直到今天也没能挖出此人的真实根脚。如今一死,就很难顺藤摸瓜了。”

    “那个自称崇山宋家的中年人,是旧南唐名门望族出身,虽说南唐灭国是顾剑棠做的,但为何最后会把账算到我头上,其中曲折,想必也会有他们宋家的理由。”

    “那四名刺客应该来自那个叫割鹿楼的门派,风格鲜明,不容小觑。我想那些春秋遗民请得动割鹿楼一般杀手,却绝对请不动那种水准的割鹿楼精锐死士。所以这里头的门道,到底有多深不好说,但肯定不算浅。”

    说到这里,徐凤年微微一笑,像是看到碟子里还剩下些花生米,从袖子里抽出手,捡起一粒丢入嘴中,“别人暂且不管,但既然这割鹿楼有胆子在江湖上开宗立派,又敢大摇大摆跑到北凉跟我掰手腕,那我就当收下一封生死自负的战帖了。”

    刘妮蓉纳闷道:“你要亲自登门?”

    徐凤年哑然失笑,“凉莽大战在即,我跑去中原做什么。不过当初吴家剑冢派遣了百骑百剑赴凉,都归我调遣,不是所有剑士都愿意战死关外,再者不少人也想着返回故土,大概有二十余骑,原本我是想让他们象征性去幽州葫芦口外厮杀一两次,每人杀敌百人就当双方都有台阶下了,现在……”

    刘妮蓉也弯腰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让那吴家二十骑直接去找割鹿楼的麻烦?”

    徐凤年挑了下眉头,“当然不是,北莽蛮子还得杀够一百人,然后再去中原踏平割鹿楼!”

    刘妮蓉白了一眼,“你倒是会做买卖。”

    徐凤年哼哼道:“这叫燕子衔泥,持家有道!”

    洋洋得意说完这句话后,堂堂北凉王高高抛起一粒花生米,仰头张嘴接住。

    刘妮蓉实在是无话可说。

    一小碟仅剩花生米很快就被两人瓜分干净,刘妮蓉思量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些人明明连刺杀你的念头都没有了,为何还要这般不择手段,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一旦北凉离阳为此交恶,真正吃大苦头的不仅仅是北凉铁骑,就算中原百姓……”

    徐凤年连连摆手,轻描淡写道:“我前边在楼上不是跟那个郭玄象说了嘛,有些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道理是讲不通的。”

    刘妮蓉脸色晦暗,欲言又止,唯有一声叹息。

    徐凤年想了想,缓缓道:“有些人的确是什么都没了,活着就只是硬生生靠着一口气吊着,你要他们把那口气咽回肚子,那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你能说什么?你没有真正经历过春秋战事,有些东西,比较难以体会,我呢,只因为是我爹的儿子,才比你多一些。不管怎么说,父辈的恩恩怨怨就摆在那里,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不过呢,谁如果真有本事杀了我,我认,但假若没有本事就找上我,那也别怪我杀人不嫌刀子快。道理往深处想总是好事,可麻烦往简单了解决,也不是什么坏事。”

    刘妮蓉问道:“你就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这些事情?”

    徐凤年没好气道:“要不然能咋办?别人都要拿刀捅我了,我还要让那些大侠好汉先把刀子放下来,先讲一讲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明摆着浪费气力,心还累,何必呢。很早以前我就想通了,为这种事情生气犯不着,不然就以我那小肚鸡肠的臭脾气,早被那些死得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的王八蛋兔崽子老混账们气疯了!”

    刘妮蓉脸色古怪。

    徐凤年有些悻悻然,突然眨了眨眼睛,拍了拍腰间那柄凉刀,“徐骁留了这个给我,我怕谁?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真要被气死,我肯定也死在那些人后头,最少一百年!”

    刘妮蓉打了个哈欠。

    徐凤年起身后关心道:“你早点睡,要不然眼角皱纹更多了。”

    刘妮蓉笑眯眯道:“请!滚!远一点!”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这位女侠果然是性情中人……”

    不等徐凤年拍完马屁,刘妮蓉已经站起身,双手负后,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去。

    原来她一如当年,还扎着马尾辫。

    轻轻柔柔一晃一晃。

    像微漾的江湖。

    ————

    徐凤年离开酒楼,走在大街上,离开酒楼青楼越远,就愈发寂寥安静。

    然后徐凤年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明知道她会等待自己,却又最不希望她出现。

    他原本舒畅几分的心情,逐渐沉重起来。

    不过当林红猿见到这位年轻藩王后,依旧是那个当年在春神湖畔带给她无数噩梦的家伙,看似吊儿郎当,实则精明阴险至极。

    两人结伴而行,虽是闲聊,只不过毕竟双方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而是涉及到类似广陵道战事的近期走势、离阳赵勾对时下江湖的大力渗透、顾剑棠麾下两辽边军的最新部署。

    最终,谈不上尽欢而散,也谈不上不欢而散。

    总之,就是不温不火。

    徐凤年今夜就要离开北安镇,而林红猿则要返回镇上客栈,之后还要以龙宫宫主的身份参加武当论武。

    所以是徐凤年破天荒先把林红猿送到客栈门口,后者受宠若惊的同时,漂亮脸蛋上也写满了“你徐凤年不是想要老娘帮你暖被窝吧”幽怨表情。

    徐凤年当然没有那份闲情逸致。

    转身就走。

    林红猿曾经有过喊住他的念头,但到最后也没有开口。

    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修长背影。

    他双手抱着后脑勺,优哉游哉。

    之前在酒楼,很多事情,徐凤年跟刘妮蓉都开诚布公了。

    但有些事情,徐凤年没有说出口。

    比如为何林红猿四人会临时起意,最终选择北安镇作为与你的见面地点,为何又恰好是在印绶监太监下榻青马驿的时候,又为何你刘妮蓉更恰好在路上耽搁了一天路程。

    小乞儿,你想当皇帝,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到北凉,来这里请我喝顿酒,然后直截了当跟我说:兄弟,那张龙椅我赵铸坐定了,如何?!

    但是他没带酒来。

    却是林红猿到了北凉。

    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徐凤年走出北安镇后,向西一掠而去。

    徐婴和呵呵姑娘只是远远跟随。

    他前往人迹罕至之地,当空长掠如虹的徐凤年突然飘落在地,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做剑,大喝道:“两袖青蛇!”

    一抹璀璨剑罡滚动如青龙,在深沉夜幕中,尤为惊艳壮观。

    徐凤年一次又一次重复喊出“两袖青蛇”四字。

    于是在北安镇和凉州城之间,天地之间,一道道青虹连绵不绝。

    剑气冲霄。

    我有一剑,烘日吐霞,吞江漱月!

    我有一剑,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我有一剑,摧山撼城,千军辟易!

    ————

    当徐凤年临近凉州城,汗流浃背的年轻藩王仰面躺在地上,拼命大口喘气。

    徐凤年使劲望着天空,咧嘴笑道:“无醇酒美人,不愿来此人间。无快剑挚友,不愿老此江湖。羊皮裘老头,你说得真好。”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处处杀气

    在流州成为被离阳朝廷认可的北凉道第四州之前,清凉山其实就已经开始打造两条大型驿路,分别起始于控扼凉州西大门的清源军镇,以及陵州西北的鸡脖子关隘,通往流州刺史府邸所在的青苍城。∈♀UU小说,www.uu234.com

    战况惨烈的密云山口战役才刚刚落幕,便有三支车队在关内精骑和拂水房死士的联手严密护送下,陆续进入青苍城。

    三支车队的主心骨,身份如出一辙,皆是一州刺史和将军,可谓当之无愧的封疆大吏,凉州有石符白煜,幽州是宋岩皇甫枰,陵州则是常遂韩崂山,六人当中,三位刺史又都是在这个祥符三年上任,尤其是白煜这个新鲜出炉的凉州刺史,让北凉道内外官场都大吃一惊,谁都没有想到龙虎山的白莲先生,竟然会成为一位“徐家臣子”。相比之下,因为有士子赴凉在前,作为上阴学宫道德宗师韩谷子的高徒,又是徐渭熊的师兄,常遂一步登天荣升陵州刺史,就算不得如何令人咋舌了,至于原陵州别驾宋岩顺势迈上一个台阶,成为幽州文官第一把手,更显得云淡风轻,如今北凉官场都晓得这位推崇法术势的酷吏,在新凉王当年临时担任陵州将军的时候,就已经搭上线,算是第二拨投靠年轻藩王的从龙之臣,仅次于李功德皇甫枰韩崂山之流。

    而在三支车队由东往西进入青苍城之际,没多久便有一拨人从西往东疾驰入城,加上流州刺史杨光斗,总计七位封疆大吏联袂出城相迎,在北凉道无论军政,这都是极为罕见的奇高规格。

    城门视野所及,是人人负剑的八十余骑,斜提一杆铁枪的徐偃兵,还有两位拂水房大裆头糜奉节和樊小柴,以及不知为何没有披挂甲胄也无佩刀的二十余骑。

    马队在城门口外停下,为首一辆马车掀起帘子后,跳下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文官,在向诸位刺史将军微笑致意后,便转头望向第二辆马车,招呼道:“到了。”

    跟随着年轻文官的视线,这些秘密会晤于青苍城的北凉道高官看到了一双缓缓下车的男女,年纪不大,相貌姿色也都不出众,男子身材高大,腰扣北莽权贵独有的鲜卑头玉带,女子身段偏丰腴,腰间别有一枚看似熏衣祛秽的精致香囊,绣有半面琵琶妆女子花纹,只可惜破损得厉害。他望向青苍城并不显巍峨的西城大门,神情淡漠。

    围绕这架马车的那二十骑如临大敌,每人都是神情戒备,虽然这些来历不明的骑卒手无寸铁,但是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卒,仍是选择坐在马背上,摆出随时展开冲锋的决然架势。

    骑卒战死于马背,即是善终。

    腰扣鲜卑头玉带的年轻男子用北莽话平淡道:“下马。”

    那些骑卒虽然满脸不甘,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下马落地,很多人显然都负伤在身,可人人腰杆挺直。

    两位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是北莽人氏,且出身显赫,只是最后命运截然相反,前者正是原北莽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如今以北凉道副节度使身份拜访烂陀山的徐北枳,而后者身份仅在刺史邸报将军谍报上得以告知,北莽夏捺钵种檀,种家嫡长孙,北莽庙堂上数得着的新一代名将。

    应了那句老话,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先前在幽州葫芦口突出重围的种檀,这一次却被徐偃兵领着吴家剑冢八十骑,成功拦截在姑塞州边境,然后与徐北枳在临瑶军镇汇合,一同来到青苍城。

    当种檀凭借蛛网谍报分别辨认出城门口那些人物,本就沉重的心情愈发沉入谷底,他之所以会辅助黄宋濮指挥流州战局,看似是葫芦口战役失利的后遗症,被北莽朝廷抛弃到了最能够捞取军功的主战场之外,但是此次出征,不但种家对他的东山再起寄予厚望,便是那位太平令也同样极为关注,而在密云口战役分出胜负之前,种檀距离大功告成已是只有一线之隔,一旦数万烂陀山僧兵归顺北莽,与黄宋濮大军左手呼应,这就意味凉莽双方在流州战场的格局,不仅仅是兵力上的悬殊,而是北莽率先在局部战场上成就“大势”,一口吃掉龙象军是必然之果,而且对以清源军镇为支撑的凉州西境、甚至是直接对在第一场凉莽大战置身事外的整个陵州,都将形成巨大的威慑,无论黄宋濮在流州何等惨胜,最后只需要剩下两万到三万骑军,就可以在陵州西北地带长驱直入,打烂了陵州,就是打散了北凉边军的元气,而徐家铁骑的战略纵深也必然急剧缩小。

    但是这些都成了可笑的“如果”,非但如此,种檀还看到这些北凉顶尖一撮官员齐聚于此,直到这一刻种檀才完全确定,北凉是铁了心要在流州有一番大动作,所以密云口战役绝非是两位年轻北凉将军的临时起意。

    富贵险中求,求得了,那往往就是一场大富贵。

    种檀微微叹息,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种檀的运道,实在太糟糕了些,事后他得知烂陀山在发现曹嵬部骑军后,并没有隔岸观火,相反迅速拢起了两万僧兵赶赴战场,甚至有三千骑撇下了主力大军,几乎咬住了曹嵬部骑军的尾巴,烂陀山不可谓不果断,只要再给他种檀小半个时辰,就能攻破密云山口外谢西陲用尸体堆积出来的血腥防线,或者只要曹嵬慢上片刻,就会被三千骑烂陀山僧兵彻底缠住,种檀实在想不通,曹嵬也就罢了,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北凉武将,可为何谢西陲愿意为北凉如此死战不退,为何甚至不惜将性命交给曹嵬。

    种檀只觉得这场败仗,输得很冤枉,也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种檀此刻时刻还不清楚,他输给了曹嵬和谢西陲的联手,将会被后世史家誉为虽败犹荣,因为曹谢两人,在祥符之后的整整三百年里,都稳稳占据了名将前十之列。许多年后,种檀成为第一位跻身中原庙堂中枢的北莽人,与曹嵬各自成了兵部衙门的左右侍郎,那个时候,朝野上下呼声极高,最有资格与寇江淮争夺兵部尚书一职的谢西陲,却在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选择了后者,后世笑言若是谢西陲没有放弃仕途的话,那么那座兵部衙门就可以称为密云山口了。

    在来青苍城的路上,种檀与徐北枳这两位分属不同阵营的一武一文,有过几次开诚布公的谈话,种檀大致知道沦为阶下囚后,自己的脑袋暂时不至于被北凉边关铁骑用来祭旗,或者是直接砍下来丢到葫芦口那边,去给那些座巨大京观“添砖加瓦”。

    种檀从不相信生不如死这个说法,只要人还活着,就有死灰复燃的希望。

    所以一路行来,种檀没有任何自讨没趣的小动作,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心知肚明,除非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亲自领军赶至,否则以徐偃兵和那八十骑吴家剑士的恐怖战力,当真是陆地神仙也救不了。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从城门处驶出,从马车上走下三人。

    三位官身比起那些刺史将军还要高的北凉道大人物。

    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副节度使杨慎杏。

    还有北凉王,徐凤年。

    年轻藩王在和杨光斗等人略微寒暄过后,就来到徐北枳和种檀身前,看着这位北莽夏捺钵和他的贴身侍女,用地道纯熟的北莽官腔开口道:“当年河西州持节令府邸一别,咱们又见面了。”

    种檀淡然道:“如果早知道王爷的身份,当时我怎么都会留下王爷。”

    徐凤年摇头笑道:“当时我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就算你和这位来自公主坟的高手尽力拦阻,也未必拦得住我跑路。”

    种檀冷笑道:“王爷别忘了,当时我父亲和小叔都在附近。”

    徐凤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事先说好,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一直很好奇,你叫种檀,你弟弟叫种桂,你叔叔叫种凉,都是两字姓名,为何你爹叫种神通。”

    种檀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徐凤年让宋洞明杨慎杏与那些刺史将军先行去往流州刺史府邸,他则拉着种檀和徐北枳步行入城。

    年轻藩王和离阳最年轻的副节度使并肩而行,种檀和侍女刘稻谷这对主仆紧随其后。

    种檀看着那个背影,开门见山问道:“敢问王爷,我是死是活,死是何时死,活又是能活多久?”

    徐凤年没有转身,微笑道:“这得看你自己。”

    种檀沉声道:“如果王爷是想让我说服种家阵前倒戈,既高看了我种檀的分量,也小觑了我种家的家风。”

    徐凤年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位神色坚毅的夏捺钵,笑意古怪道:“这话说早了。”

    种檀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刨根问底,犹豫片刻,问道:“流州这边,北凉用谁针对黄宋濮大军,用谁孤军深入直奔西京?”

    徐凤年放缓脚步,与种檀并肩前行,坦诚道:“原本是用我弟弟黄蛮儿和流州将军寇江淮针对黄宋濮,现在可就要加上谢西陲领军的烂陀山僧兵了。郁鸾刀的幽州骑军也会有曹嵬部骑军遥相呼应,共同进入你们南朝腹地。”

    种檀点了点头,“流州境内战事,你们北凉本来是勉强能战,如今却是勉强能胜。我们大好形势,功亏一篑。”

    徐凤年笑道:“种将军是大功臣啊。”

    种檀神色淡然,而他的那位贴身侍女可就没有这份老僧定力了,杀机四溢。

    徐凤年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先前我说你话说早了,意思是说你不用着急,如果北凉关外战事不利,比如拒北城失守,那么你种檀肯定会死,但若是关外战事走势出人意料,比如我们北凉铁骑能够在明年重新夺回虎头城,那么你自然而然就有‘分量’了。”

    种檀面无表情道:“那我拭目以待。”

    徐凤年突然打趣笑道:“我当年去北莽那趟,从头到尾都必须说着你们北莽言语,你种檀运气比我好,到了这青苍城也不用说中原官腔。”

    种檀一笑置之。

    倒是那位公主坟女子高手冷笑道:“听说北凉徐家与离阳赵室恩怨极深,不料王爷倒是有一副以德报怨的菩萨心肠,死心塌地为离阳皇帝看家护院!”

    不等徐凤年说话,种檀就轻声喝道:“稻谷!”

    她眼神阴沉,嘴唇紧紧抿起,毫无惧意,与那位身为武评大宗师的年轻藩王对视。

    她视死如归。

    一直没有插话的徐北枳不轻不重撂下一句:“这话说得……有些伤感情了,不太厚道。”

    将刘稻谷拽到身后,种檀第一次流露出认输服软的神情,“还望王爷恕罪。”

    徐凤年瞥了眼她腰间的那枚破旧锦囊,问道:“喝没喝过我们北凉的绿蚁酒?”

    她言语满是讥讽道:“早年喝过一次就再不愿喝了,粗劣得很,不过下毒的绿蚁酒,我倒是想喝,王爷记得到时候别太小气,一杯不够,来一壶。”

    种檀转头怒喝道:“刘稻谷!你想死别拖上我!”

    徐凤年从她脸上收回视线,有些意态阑珊,继续向前走去,“行了,你们主仆二人就别演戏了,一个想着自己血溅当场死了,好让那位王爷减少怒火,为主人多赚一丝生机。一个想着跟贴身丫鬟撇清关系,以免被人迁怒。说到底你们俩啊,比绿蚁酒的滋味,粗劣多了。”

    种檀和她在被揭穿后皆是哑然无语。

    徐凤年抬头望向远方,怔怔出神。

    之所以问了那个有关绿蚁酒的无聊问题,是在看到这位公主坟的谍子死士后,没来由想起了梧桐院那名被自己取了个绿蚁绰号的丫鬟。

    男子愿为家国壮烈而死,士为知己者死,死得慷慷慨慨。

    有些女子却是只愿为男子而活,只为悦己者容,最后便是死,也死得柔肠百转。

    临近刺史府邸,种檀刘稻谷和那二十余种家精骑,在糜奉节和樊小柴和几名拂水房谍子的“护送”下离去。

    徐北枳站在官邸外的阶下,望着那行人的背影,自嘲道:“本来我都想好了措辞,让你别急着杀种檀,都白费了。”

    徐凤年笑而不语。

    徐北枳问道:“怎么,想招降这位用兵不俗的北莽夏捺钵?可不像啊,否则就该是礼贤下士相见恨晚这个套路了。”

    徐凤年摇头道:“我用谁都不会用种檀。”

    徐凤年很快补充道:“再说了,你也没把他五花大绑嘛,我怎么快步上前赶忙为其亲自解缚?”

    徐北枳呲牙咧嘴道:“倒胃口!”

    徐凤年突然笑问道:“你说种檀有几颗脑袋?”

    徐北枳愣了一下,白眼道:“说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望向远处,轻声道:“幽州葫芦口内,有卧弓城鸾鹤城两座城,可他种檀脖子上只有一颗脑袋,不够分啊。”

    徐北枳点头道:“那就先留着吧,反正说不定以后大有用处。一旦北莽真被我们逼得内乱横生,种檀所在的种家确实可以添一把大火。”

    徐凤年嗯了一声。

    徐北枳似乎记起一事,好奇问道:“种檀也就罢了,怎么连那名北莽女子也没杀,是怜香惜玉不成?这我可就得说说你了,那名侍女的姿色那么平庸,你果真下得了嘴?”

    徐凤年无奈道:“你这话说得也不太厚道。”

    很快这位柿子就搂住橘子的肩膀,嬉皮笑脸道:“难道你刚才没发现那女子看似视死如归,其实早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而且我当时那么重的杀气,你也没察觉到吗?我当时都差点忍不住提醒你一句,‘我杀气太重,快躲开!’”

    徐北枳只打赏了一个字,“滚!”

    徐凤年撇了撇嘴。

    徐北枳收敛神色,低声道:“种檀有句话说得真妙,拭目以待!北莽西线主帅王遂,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太子耶律洪才,新任西京兵部侍郎耶律东床,以及深深扎根在北莽版图上的某些春秋棋子。如今再加上一个种家。真是……”

    徐凤年接过话,缓缓道:“离阳这边也有蠢蠢欲动的顾剑棠,两淮道经略使韩林,胶东王赵睢,蓟州韩芳杨虎臣!所以真是……好多的杀气啊。”

    整个天下,杀机四伏。

第三百五十七章 姑娘好刀法

    武当山脚的逃暑镇因为是烧香南山道的起始,又由于传闻是祁嘉节那万里一剑的收官之处,加上临近武当论武,一座原本名声不显的小镇顿时变得热闹非凡,武当山上大小道观早就人满为患,所以逃暑镇诸多客栈的下等房都卖出了上等房的高价,酒楼生意更是用日进斗金形容也不为过。

    一些慕名远道而来的江湖人士,一开始在街上认出了快雪山庄庄主尉迟良辅,那还会一惊一乍,等到进了酒楼惊喜发现隔壁两桌外,就坐着幽燕山庄的少庄主张春霖,然后听说楼上还坐着江南道笳鼓台的众多仙子,紧接着看到大步走入十六散仙之一的辽东紫檀僧,看客们就彻底麻木了,寻常时分行走江湖,凤毛麟角的宗师那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稀罕存在,这下倒好,就跟烂大街的白菜一样,想不见到都难。

    小小一座逃暑镇,卧虎藏龙。

    于是在这个时分,无论是何等宗门背景的年轻俊彦,何等修为的一方枭雄,都再没有谁敢大嗓门说话了,怕就怕不小心随地吐了口唾沫,都会溅到某位武道宗师的衣服上,那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可绝非危言耸听,先前鱼龙帮捎话给武林同道,在北凉道境内点到即止的切磋无碍,却不准因私怨斗殴伤人,否则一经发现,境内徐家铁骑立斩不赦!先前半旬就有两个触霉头的可怜蛋,因为某人吃饭瞥了眼邻桌,双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一人当场重伤,另外一人豪气纵横地扬长而去,结果后者仅在一炷香内就给当地骑军绞杀,头颅悬挂闹市示众,让人明白了一个道理,行走江湖,尤其是原本一直游离于中原之外的北凉江湖,没事千万别瞎瞅瞅,更别胡乱动手,会死人的。尤其是许多武林豪杰专程赶去凑热闹,亲眼目睹了那场别开生面的骑军追剿,那名轻功不俗的成名高手,竟然在北凉两百骑的一次冲锋下就毙命,什么水上漂草上飞,什么三品武夫体魄,面对训练有素的轻弩激射之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北凉骑军的正面冲锋、外围游曳、快马堵截,一气呵成,相比之下,中原那边官府捕快跟绿林好汉的过招,就像是泼妇挠人打情骂俏,天壤之别。

    小镇外的官家大道侧有座茶摊,正值晌午,茶摊贩卖武当著名的定神凉茶汤,加上香气弥漫的春晓饼,生意火爆,路边槐柳站满了陪主人一起歇脚的高头大马,六七张油垢桌子都坐满了外乡茶客,人人气态不俗,显而都是奔着武当论武而来的江湖人,两张桌子围坐着八位身前各自放有古筝、箜篌、忽雷等乐器的妙龄女子,一张桌子坐着并无携带兵器的青壮汉子,双眼精光外泄,坐姿雄壮,一眼便知是登堂入室的外家拳高手,一张桌子上的年轻人每人都背有一根白杆枪,虽是日常练手的木枪,但是四人木枪样式截然不同,有相对繁琐的鸦颈枪,有线条简洁的锥枪,大蜀笔枪和东越裂马枪,如果不是那种吃饱了撑着的装神弄鬼,那么这四位用枪的年轻人必然师出名门。

    这四张桌子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居中那张“主桌”,坐着看似年龄悬殊的三人,年轻女子腰佩一支晶莹剔透的青玉长笛,婀娜动人,双鬓微霜的男子身负长短两只布囊,中年男人身材矮小,比前者足足矮了一个脑袋,但是神色间顾盼自雄。

    其余两张桌子,大概都算是这五桌抱团人物的外人,位置也相对靠近道路,一旦有车队马匹路过,尘土飞扬,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喝茶还是吃灰了。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有三名骑士担任马车扈从,年轻马夫转身掀起帘子,车厢内弯腰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俊雅男子,习惯性眯起眼,依稀望见逃暑镇的轮廓,窃窃私语过后,男子返回车厢,年轻马夫跳下马车,从一名扈从手中接过马匹缰绳,那名扈从接手成为马夫,马车继续向小镇驶去。三名扈从仅有一骑跟随年轻马夫留在原地,是位腰间佩刀的年轻女子,容颜出众,可惜脸色阴冷,白白清减了许多风采。

    大概是大户人家仆役的这对年轻男女牵马走向茶摊,正巧也有两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女从远处河畔散步返回,女子背着一只裹在西蜀纹锦套内的琵琶,唇薄嘴小,婉约且妩媚,只是那名结伴而行的男子就要逊色太多,长了一张相当辟邪的蛤蟆脸,委实太过少年老成,笑起来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像一位江湖俊彦,属于那种哪怕有良民户牒在身也会被城门护卫当做采花贼的角色。当两对年轻男女同时走向茶摊,蛤蟆脸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狠狠打量着那名马夫身后的女子佩刀扈从,这位已经碗里有肉吃的仁兄显然不太知足,又盯上了锅里的肉,只不过碍于佳人在侧,不好意思露出太难看的吃相,终究是没有上前搭讪。当他发现那名陌生女子投来冷冽的眼神,他微微咧嘴,挑了下眉头,然后就察觉到她竟然单手握住了刀柄,一副拔刀相向的架势,他更是乐不可支,呦,还是匹胭脂烈马,若是往日,他可是最好这一口,忍不住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动作惹来佩刀女子的一声冷笑,蛤蟆脸倒是没觉得怎么奇怪,但是那居中一桌三人几乎同时都屏气凝神,如同二虎相遇于一山,矮小汉子沉声道:“长风,回来!”

    与此同时,先前给人担任马夫的年轻人也停下脚步,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后者顿时神意内敛杀气尽泻。

    蛤蟆脸满是悻悻然,和嘴唇纤薄尤为给人印象深刻的女子一起走向长辈桌子。刚好临近官道的一桌客人结账离去,那对男女便顺势坐下,只要了两大碗定神汤。

    佩刀女子放低嗓音娓娓道来:“那名驻颜有术的女子,是淮南道缥缈峰的宗主陆节君,二品宗师修为,不知为何与北派练气士渊源颇深,得以身负两种指玄神通,如今与徽山大雪坪交好,和离阳刑部关系也不错。刚才开口的男子叫冯宗喜,拂水房谍报记录此人曾经在永徽末年,败在武帝城林拳法大家鸦手上,交手了四十余回合,离阳江湖人称中原神拳,与飞婵仙子陆节君、紫檀僧等人并列为十六散仙。至于那名背负枪袋的男子,从他与随行弟子的行囊推测,多半是祥符十二魁之一的枪魁李厚重,同时也是四方圣人之一,拂水房先前对于此人事迹并无入档,是新近冒头的中原武人,三人之中,其实也就李厚重还算有几分真本事。”

    同桌男子正是护送白煜离开流州青苍城去往逃暑镇的徐凤年,白莲先生和两禅寺白衣僧人李当心,曾经在十年一度的龙虎山佛道之辩打过机锋,况且刚刚得到消息之交好友齐仙侠,也已经与东越剑池柴青山结伴赴凉,所以这场武当论道是如何都不愿错过的。背对那一桌人的徐凤年嗯了一声,轻声道:“虽说比徐偃兵还差许多火候,但应该跟韩崂山修为相差无几,路数也相同,都是大开大合,而且大器晚成,有机会成为枪仙王绣那般的大宗师,你与他交手,胜算不大。”

    与糜奉节一起成为拂水房乙字房掌事的女子淡然道:“我只知道自己绝对能够杀掉他。”

    徐凤年哑然失笑,“以命换命的赔本买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樊小柴默不作声。

    徐凤年瞥了眼不远处那位独占一桌的青衫年轻人,“拂水房没有此人的档案?”

    樊小柴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徐凤年解释道:“太安城祁嘉节和北莽剑气近黄青,还有武帝城舍道求术的楼荒,遇上旗鼓相当的死敌,皆是满身剑气,世间登堂入室的剑客大半如此,剑气远远重于剑意,即便返璞归真后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便会一览无余,只有极少数剑客才会天生意气风发,也就是那种所谓的天然剑胚,这种罕见的天才,只要开窍,再加上一点气运,往往可以达到陆地剑仙的成就,遍观春秋之前的江湖,历代剑道魁首莫不是如此。”

    樊小柴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他也是?”

    徐凤年点头道:“这些年走了那么多位剑道宗师,自然会有人应运而起。例如顾剑棠和南疆卢玄朗突然死了,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就会有人一鸣惊人。”

    樊小柴眼神古怪,瞥了眼腰间还悬挂着凉刀的年轻藩王。

    你这位使刀的武评大宗师若是死了,又会给谁带去那份滔滔如广陵江的气数恩泽?

    是王生、余地龙和吕云长这三位徒弟?

    还是那位也是剑胚的姜姓女子?助她一步跻身陆地神仙?

    猜出她心思的徐凤年狠狠瞪了她一眼。

    樊小柴一手端碗喝茶汤,桌底下那只手按住刀柄细细摩挲。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芊芊玉手,如今却握着杀人饮血刀。

    樊小柴突然问道:“当真不登山?”

    神情略微古怪的徐凤年摇头道:“我就算了,不过你要是想凑热闹,就不用随我去拒北城,褚禄山那边我帮你打声招呼。我觉得你不妨去趟武当山,毕竟这种盛况,以后未必见得着了。”

    樊小柴笑道:“武当山再高,有你高?”

    徐凤年白眼道:“拍再多马屁都没用,我就算英年早逝,也不会把气运过渡给你。”

    樊小柴一笑置之,喝过了那碗定神汤,她还真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意味。

    樊小柴猛然间握紧刀柄,气势勃发。

    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气,就连远处那位蛤蟆脸都感受到了。

    这即是拂水房大裆头樊小柴的作风,她要杀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分胜负,只分生死。

    那名她看不穿深浅的年轻剑士,起身端着茶碗向他们走来,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跟年轻藩王相视而坐。

    徐凤年微笑着不说话,对于那名不知名剑客的冒昧打搅并不以为意。

    那人落座后,神情肃穆,一本正经道:“不料世间竟有与我一般英俊的男子,幸会幸会。”

    樊小柴忍不住嘴角抽搐,见过不要脸的,她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后那人转头凝视樊小柴,“姑娘的刀好,刀法更好,只可惜刀势不尽如人意。”

    樊小柴一脸笑意,“哦?”

    那人提了提手中茶碗,如同私塾的教书先生,一板一眼道:“我家乡那边,盛产一种大家闺秀钟情的青花压手杯,握于手中,微微外撇的杯沿正好压合于手缘,大小分量适中,稳贴合手,故有压手之誉,无论饮茶喝酒,都可熨帖女子体量。反观姑娘先天体魄并不出众,只是凭借家学渊源或是宗门底蕴,融会贯通,靠着气盛心胸才有今日修为,但是长久以往,必然伤身,须知气势气势,最重顺势二字,姑娘修行,却是反其道行之,恰似酒量平平的女子故作豪迈,以大碗饮酒,绝非长久之计。”

    樊小柴语气平淡地撂下一句:“你是我爹?”

    那人略作思量,平声静气道:“自然不是,不过我可以做姑娘的夫君。”

    喝茶比樊小柴要慢许多的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差点一口喷出去。

    樊小柴微微一笑,好似并不恼怒这个登徒子的浪荡言语,只是刀却已出鞘寸余。

    那人原本右手提碗,左手搁在桌底膝盖上,这个时候他的左手突然高高举起。

    分明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平常动作,竟是让杀人如麻的拂水房头等杀手刹那间头皮发麻,生出一股荒诞不经的错觉。

    刀出鞘之时即是死!

第三百五十八章 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樊小柴握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哪怕是对上无论是武道境界还是对敌经验都胜出一筹的糜奉节,樊小柴都不曾有过这种悚然感觉,关键是她自认从不畏死。

    那名深藏不露的年轻剑客没有乘势出手,只是转头跟茶摊老板喊道:“添三碗定神汤。”

    徐凤年笑道:“厉害。”

    徐凤年对樊小柴说道:“不用紧张,这位公子没有恶意。”

    樊小柴脸色苍白,眼神愈发阴沉。

    等到茶摊掌柜的把三碗定神汤端到桌上后,那人点头道:“当然没有恶意,我自入江湖以来,一直以为会与徽山大雪坪那位轩辕紫衣结为神仙眷侣,但是见到眼前这位姑娘以后,便觉得那名女子必定要错过我这良配了。”

    徐凤年不得不重复道:“厉害。”

    那人又转头对樊小柴善解人意道:“姑娘想杀我也无不可,不过最好喝过了茶汤,再寻个僻静宽敞的地方,届时我肯定不还手,任由姑娘出刀。”

    樊小柴深呼吸一口气,五指死死握紧刀柄,咬牙切齿道:“你找死?!”

    结果那人给出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混账答案,他神色无比认真,“我找你。”

    樊小柴眼神中透出视死如归的毅然决然,不顾一切地拔刀出鞘,就在刀尖即将彻底露出浑身气势攀至顶点的瞬间。

    一直脸色刻板的年轻剑客破天荒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向樊小柴,左手双指并拢,电光火石之间,指向了樊小柴眉心,停留在距离她眉心寸余的位置。

    动静之中,大有意味。

    樊小柴身体迅猛后仰,试图避其锋芒。

    但是那人松开双指后,手掌轻轻按住她的肩头。

    樊小柴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猩红血丝。

    徐凤年眯起眼。

    那人这一手,的确了不起。不在招式惊奇或是气势高绝,而是其心意之深。

    樊小柴抬起手臂随意擦拭掉血迹。

    年轻剑客依然扶住她的肩膀,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姑娘,论及气势雄壮,浩然正气是,凶邪戾气也是,区别在于前者就如这条驿路,数骑并肩也无妨,后者却是那仅有立锥之地的独木桥,调头不易,人之郁气沉疴,积重难返。为何世人有不吐不快一说?便是此理啊。我辈武道修行,无论刀剑还是拳法,都是长久事,哪能一鼓作气登顶的,任由你是陆地神仙,与人死战,也需要换上一口新气。”

    樊小柴嘴唇紧闭。

    事实上她此时此刻已是满口淤血,连说出一个滚字都做不到了。

    但她仍然不愿意吐出。

    如果说北凉王徐凤年是她这辈子最想杀的人物,那么眼前这个脑子被驴踢过不止一次的家伙,可以排在第二位,已经超过早年亲手将她变成拂水房死士的褚禄山!

    徐凤年叹息一声,举起刚送来的那碗定神汤,往先前那只空碗里倒了大半,这才递给樊小柴。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白碗,抖落那人按在她肩头的手掌,转过身去,低下头,鲜血吐入茶碗,连同茶汤一饮而尽。

    也许除去徐凤年,附近那些桌子旁的江湖人物,就只有雪庐枪圣李厚重想透了些许玄机。

    即便是在缥缈峰陆节君和拳法巨匠冯宗喜看来,年轻剑客的出手除了快,貌似并无丝毫出奇之处,而这种快,似乎也仅是快而已。

    至于其他人,更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那名年轻剑客望着樊小柴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

    他转头看向徐凤年,问道:“你要么是不曾习武的平常人,要么是擅长练气的顶尖人物,否则我不至于捕捉不到你气机流转的独到之处。但既然你有胆子悬佩凉刀招摇过市,身边又有……这位姑娘同行,相信身份不简单,那么……”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

    只是这一次年轻剑客果然又没有让人失望,“那么敢问这位姑娘的芳名?”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叫樊小钗,钗子的钗,如今叫樊小柴,柴火的柴。”

    那人点头道:“如我所料,都是好名字!”

    徐凤年无言以对。

    自己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终于又遇着脸皮厚度不相上下的对手了?

    只是自己当年最落魄的那趟江湖,好歹除了脸皮还是靠脸的,与村妇小娘们讨水喝,堪称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可眼前这位,那纯粹是靠一张脸皮啊。

    那人想了想,“算了,本来还想跟你打听一件事,现在不需要了。反正去不去武当山,已经无所谓。”

    已经知道年轻剑客身份的徐凤年笑问道:“为什么无所谓?难道你真的不去跟那位北凉王一争高下?”

    年轻剑客满脸错愕道:“你知道我是谁?”

    徐凤年点头。

    他揉了揉下巴,恍然大悟道:“你能够仅凭相貌就猜出我的身份,殊为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徐凤年开始有些理解樊小柴的心情了。

    樊小柴已经转回身,白碗搁放在桌面上,死死盯住那人,“我必杀你!”

    那人既无讥讽也无恼火,咧嘴一笑,阳光灿烂,“随你喜欢。”

    徐凤年好奇道:“你不是开玩笑?”

    那人正襟危坐,沉声道:“我从不与人开玩笑!真正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正是一见钟情才对?我想不是相濡以沫才会喜欢上一个人,而是喜欢上一个人后,才会相濡以沫。怎么,你不信?”

    徐凤年看着这张年轻脸庞,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羊皮裘老头儿和那位酆都绿袍。

    原来,如今江湖,亦有痴人。

    不可理喻,不用理喻。

    徐凤年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樊小柴面无表情问道:“你是谁?!”

    徐凤年情不自禁地揉眉头,果不其然,对面这个家伙又开始伤人于无形了,“小柴姑娘,我喜欢你,与你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对樊小柴眨了眨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你了,不要奇怪。”

    樊小柴的情绪几近崩溃,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剑客直到这个时候,才按住腰间剑柄,眼神清澈,望着她笑道:“太白剑宗,陈天元!”

    他略作停顿,大声道:“所以!我不喜欢你之时,只有陈天元剑断之时!”

    附近那几桌,只要是刚好在喝茶汤或是嚼饼的年轻男女,无一例外都当场一口喷出。

    太白剑宗,谪仙人陈天元!

    百年江湖,群峰竞秀,可自春秋剑甲李淳罡之后,陈天元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赋最高!破境最快!

    陆节君和冯宗喜同时悄然望向雪庐枪圣李厚重,后者微微点头。

    应该就是太白剑宗那一位。

    与三位前辈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蛤蟆脸和薄唇美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太白剑宗谪仙人,初出江湖,便以白衣白马悬佩白鞘长剑名动天下吗?

    不是说那位谪仙人丰姿如天上神仙吗?

    徐凤年慢悠悠举起茶碗,没有急着喝茶汤,举目远望,怔怔出神。

    此人此时此景。

    他人别时那景。

    曾经有位喜欢抠脚的糟老头,气哼哼说,“什么老剑神!就是剑神!”

    曾经有位穷的叮当都不响的木剑游侠儿,豪气万丈说,“如果有天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姓温的绝代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有人已不在世间。

    有人已经不在江湖。

    有人则还在眼前。

    徐凤年回过神后,放下茶碗,对那边战战兢兢的茶摊掌柜喊道:“有没有绿蚁酒,来两壶!”

    如今北凉道辖境已经禁止酿酒,所以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楼,新酿绿蚁是注定喝不上了,多是往年窖藏,这座茶摊因为赶上趟,要做外乡江湖豪客的生意,毕竟一碗定神汤才几文钱,远远不如卖酒来得容易赚钱,特意与酒楼买了些相对粗劣的陈年绿蚁酒过来,现在还剩下四五坛,就给这一桌拎了两坛过来,如今一坛的价格约莫是前几年的四坛绿蚁了,好在北凉这边从无兑水的习惯,绿蚁有好坏,但都地地道道。随着中原江湖人蜂拥赶赴武当山,也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来的,说是“不喝绿蚁酒,就白来了北凉”。

    陈天元问道:“你请客?”

    徐凤年点头道:“你请我定神汤,我回请你绿蚁酒,有何不妥?”

    陈天元认真道:“没有不妥,只不过我不喝酒。”

    徐凤年讶异道:“天底下还有不喝酒的剑客?”

    陈天元指了指自己,一脸天经地义道:“我就是啊。”

    徐凤年看着桌上两坛绿蚁酒,有些尴尬。

第三百五十九章 剑开云海

    徐凤年陈天元那一桌之外,心情最为复杂的人物,肯定是蛤蟆脸薄唇女子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他们若是在离阳一州之内,毋庸置疑,俱是头等风流,可这人就怕货比货,就像那名背负琵琶的冷艳美人,不管她在淮南道江湖有多少裙下之臣跟风之徒,真正走入更大的江湖,有幸接触到一品四境的顶尖武夫这些“天上风光”,都会心虚。对于太白剑宗的年轻谪仙人,远在天边之时,作为年龄大致相当的江湖子弟,既有惊艳,又有质疑,更多是艳羡,当下冷不丁换成了近在眼前,就更是百感交集,觉得对方高不可攀,难免自惭形秽,又奢望能够言语攀谈一二。

    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更多是靠宗门靠师父才得以风风光光走江湖,但是陈天元截然不同。

    据说北莽有人曾一人即宗门,那么在短短一年内连破二品、金刚和指玄三境的陈天元,也逊色不多了。

    这位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的年轻剑客,是有资格与他们的靠山平起平坐的,至于前程,更是不可估量,离阳江湖公认四小宗师之中,无疑以陈天元未来成就最高!

    到底有多高?可能是剑甲李淳罡和凉王徐凤年有多高,陈天元就有多高。

    蛤蟆脸向那位绰号响当当的冯宗喜小声问道:“师父,这位太白剑宗的年轻人,如今武道修为真的进入指玄境了?”

    身材矮小却独具气势的拳法宗师点头道:“应该不假。”

    薄唇女子眼神熠熠,秋波流转。

    她怎么想不到那个貌不惊人的青衫男子,一眼斜斜瞥过就不愿再看第二眼的家伙,正是心目中的未来天下剑道领袖人物。

    落差很大,但惊喜也很大。

    虽说陈天元不是传闻中的李淳罡第二,最不济看上去就并非风流倜傥之人,但只要他的剑道天赋没有太大水分,就足以让她心甘情愿地竭力依附、

    冯宗喜小声笑道:“长风,借此机会,跟你说一桩秘事,你可知为何天下剑道登顶之人,往往能够成为那一代江湖的天下第一人?”

    窦长风嘿嘿笑道:“师父请说,徒儿洗耳恭听着呢。”

    冯宗喜缓缓道:“习武之人万万千,抛开三教中人不言,就是世间剑士最重气数,此消彼长,都在争个一枝独秀。说到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窦长风似懂非懂。

    坐在缥缈峰陆节君身侧的薄唇女子柔声问道:“是不是就像陆地神仙的人数,都有定数。”

    身负指玄秘术的陆节君微笑点头。

    窦长风哦了一声,“那跟官场差不多嘛,六部尚书,六把交椅,一个萝卜一个坑。”

    双鬓霜白的雪庐枪圣低头喝茶,扯了扯嘴角,满是不屑。

    窦长风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去谪仙人那一桌坐坐?嘿,就当沾沾仙气了。”

    冯宗喜嗯了一声。

    这位蛤蟆脸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来,十分热络地说道:“在下窦长风,能否与……”

    陈天元根本就没有理睬这位离阳江湖新评十大公子之一的俊彦翘楚,直接转头望向冯宗喜。

    他先前几乎与这个姓窦的同时看到樊小柴,窦长风的那副嘴脸,陈天元都清清楚楚记在心头。

    与缥缈峰陆节君同样在大雪坪跻身前列席位的拳道宗师冯宗喜,心底对于这名风头一时无两的晚辈有些不悦,但是脸色如常,只不过却也没有按照陈天元的意思,把热脸贴冷屁股的徒弟窦长风喊回原位。窦长风天资平平,性子更是不堪,冯宗喜既然能够达到今日武道高度,加上需要常年奔波在外,少不得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早早练就了火眼金睛的识人本领,只不过窦长风是位身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出身嫡房却非长子而已,家族供奉更是一位退出江湖隐姓埋名的前辈宗师,早年曾经有恩于冯宗喜,窦长风这才成了这位中原神拳的得意弟子。况且冯宗喜这辈江湖人,最重脸面一事,讲究人敬我三分我敬人一丈,只喝敬酒不吃罚酒,陈天元虽说名声极大,与龙虎山齐仙侠、武帝城江姓打潮人、金错刀庄主并称为新武评四小宗师,可是冯宗喜还真不怵这位宗门远离中原的年轻谪仙人,退一万步说,他身边还有宗门势力盘根交错的陆节君,更有大雪锥枪下唯死人的李厚重,因此冯宗喜岂会自降身份向一位晚辈示弱,传出去后他还怎么混江湖。有师父撑腰的蛤蟆脸窦长风顿时心思大定,既然拉拢不了这位太白剑宗的天才剑客,那么借势踩上几脚,毁掉一位江湖名声还要在自己之上的家伙,天大的美事一桩啊。

    一袭青衫的陈天元缓缓站起身,脸色平静,“今日起,我佩剑更名为木柴。”

    这句话,显然只是向樊小柴一人而说。

    徐凤年忍住笑意,瞥了眼她。

    后者像是全然无动于衷。

    冯宗喜皱了皱眉头,如果是中原江湖那边的不成文规矩,假若冲突双方实力并不悬殊,又都知根知底的话,肯定都是坐下来谈,不坐下来也行,即便最后还是要打,可也会站着先磨一磨嘴皮子。

    他没有想到这位后起之秀根本就不懂那套“礼数”。

    窦长风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道:“陈公子,我并无他意,为何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好,就算陈公子你不愿与我窦长风结识,算我自作多情便是,没关系,但是我师父与雪庐宗主和飞婵仙子都在场,你又何必报出剑名,咄咄逼人?”

    背对樊小柴的陈天元柔声道:“放心,我不会输。”

    徐凤年忍俊不禁,你难道不清楚,樊小柴这会儿是想着你给人乱刀砍死吗?

    一人撑起一座宗门的年轻人在说完这句话后,气势浑然一变。

    哪怕连剑柄都不曾握住。

    满身无剑气。

    剑意却冲霄。

    腰悬三尺。

    如挂大江。

    徐凤年抬头望向武当山大莲花峰方向,有些头疼了。

    这一刻,冯宗喜终于神情微变。

    他自认已经有意高估这位剑道谪仙人了,现在才知道,仍是低估了很多。

    就连年已五十高龄却貌若十八的缥缈峰陆节君,都不得不站起身充当和事老,她嗓音沙哑劝说道:“陈公子,萍水相逢即是缘,何须刀剑相向?”

    陈天元沉声道:“理在我这边,剑在我腰间。”

    陆节君苦笑无言。

    年轻人啊,真是不晓得江湖的水深水浅,你陈天元赢了这位中原神拳又如何?冯宗喜在离阳江湖兢兢业业厮混了三十年,才攒下了当下那份口碑声望,可谓好友遍及大江南北,尤其是与大雪坪大管事黄放佛相交莫逆!太白剑宗既然已经跻身十大宗门之一,将来必然要与中原江湖牵扯来往,偏居一隅的太白剑宗本就没有地利优势,一旦与冯宗喜交恶,就不怕中原江湖门派,地方官府,甚至是太安城刑部衙门,都对你们太白剑宗怀有成见,说不定下届江湖评就会直接抹去你们!

    给人感觉没心没肺的陈天元不知是灵光乍现还是如何,这一次竟然直指人心道:“我太白剑宗既然是剑宗,就当以剑立身!提剑平丘壑,只向直中取!”

    徐凤年灌了一大口酒,笑道:“说得好!”

    就在冯宗喜和陆节君都犹豫不决之际,气态森严的雪庐枪圣李厚重已经摘下两只大小枪囊,淡然道:“枪名大雪锥。”

    徐凤年突然火急火燎地跟樊小柴说道:“我得先走了,你帮忙盯着这个家伙,如果需要就出手,当然不是让你杀他,是帮他!实在不行你就报出身份。”

    徐凤年刚起身准备风紧扯呼,一个清脆嗓音就在众人头顶遥远处清晰传来,“姓徐的!”

    徐凤年一脸苦相,喃喃道:“没道理啊,这么远也看得见我?”

    已经“因病暴毙”的隋珠公主赵风雅,如今恰好就在武当山上,而小泥人也在。

    更凑巧的是这两位公主殿下,早年就在山上针尖对麦芒过,徐凤年哪里想得到赵风雅进入北凉后铁了心要在武当山隐居,又哪里想到小泥人更铁了心要在山上打理那块菜圃。

    徐凤年可不觉得她们两位会同病相怜,不打架就烧高香了。

    陈天元侧过身仰起头,第一次握住了那柄原名为“大意”的木柴。

    他是百年难遇的天生剑胚。

    那一位,更是。

    一座江湖,遇上了千年难遇的大年份,就不讲道理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望向天空。

    有女子负匣御剑凌空而来!

    她从大莲花峰破开那壮阔云海中,如同仙人下凡,飞掠而至。

    老人总说,行走江湖,要讲派头。

    她这种派头,大概已经不能再大了。

    陆地剑仙,御剑千里,朝游昆仑暮至东海!

    只不过这位女子剑仙在众人瞠目结舌之中,飘然落地后的举动,就更让人呆若木鸡了。

    她没有继续神仙风采地驭剑归匣,而是直接提着那柄大凉龙雀剑,用剑尖指着某位笑脸牵强的家伙,怒道:“想跑?!”

    某人坐回长凳,理直气壮道:“怎么可能!我刚才还想着上山给你带壶绿蚁酒呢!”

    她瞪大眼睛。

    他回瞪过去,貌似毫不露怯。

    她始终涨红着脸,怒气冲冲。

    大眼瞪小眼。

    旁边还有一大堆人陪着这两位一起瞪大眼睛。

    最后她瞥了眼桌上一壶尚未启封的绿蚁酒,板着脸道:“你自己结账!”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我知道你出门喜欢携带钱囊,先借我,回头就还你。”

    见她就要举起长剑砍人,徐凤年立即低头摸出一只钱袋子,“咦?明明记得我没带银子的啊!”

    陈天元看到这一幕后,觉得这人,真不要脸。

    她重重冷哼一声,御剑而返。

    天上来,天上去。

    他还不忘高声提醒道:“慢些,天上风大。”

    等到她身形消逝于滔滔云海,所有人转头望着那个没有骨气的家伙。

    他一拍桌子,恼羞成怒道:“怎么?!男人心疼媳妇,有错?”

第三百六十章 剑气满北凉

    姜泥这一趟御剑来回,无疑给冯宗喜一伙人找了个台阶下,真正见识过年轻谪仙人的剑意大势,就再没有切磋的心思了,冯宗喜自认捉对厮杀,肯定要输给陈天元这位江湖声势正值如日中天的后起之秀,若是与陆节君联手对敌的话,只会沦为一桩笑谈,两人加在一起都活了九十多岁了,合伙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年轻晚辈,算怎么回事。输了晚节不保,赢了也不光彩,不值当。

    就连先前已经报出大雪锥名号的雪庐枪圣李厚重也犹豫了一下,在瞥了眼徐凤年后,重新收起了那杆与王绣“刹那”以及陈芝豹”梅子酒”齐名的名枪。

    这位在中原江湖被视为武力极重却武德有亏的宗师,原本以性格暴烈著称,只是李厚重比冯宗喜陆节君两位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朋友’,要多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其实并不忌惮锐意无匹的陈天元,反而对那名气机平平的佩刀公子,更为上心。

    跻身指玄境,便心有灵犀,便未卜先知,便见微知著。

    而李厚重作为拥有金刚体魄的纯粹武夫,他的指玄境,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与江湖名声不显的北凉剑道宗师糜奉节如出一辙,远比道教中人的真人更能料敌先机,也就更能杀人。

    陈天元看那雪庐枪仙没了生死厮杀的念头,也就顺势坐回原位,心思更多放在那名御剑女子身上,疑惑道:“武当山何时多出一位隐居的女子剑仙了?”

    徐凤年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没必要交浅言深,欣赏这位年轻谪仙人是一回事,如何打交道又是一回事。收起钱囊,一手拎起一壶绿蚁酒,然后丢了个眼色给樊小柴,后者默默掏出一粒银子放在桌子上,准备跟随徐凤年登山,两人一起走向那两匹坐骑,因为是产自纤离牧场的优等北凉战马,无需拴系,也不会走失,更不会被陌生人任意骑乘。陈天元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结伴而行,就被樊小柴转头冷冷瞥了眼,有信心一人力敌三位江湖名宿的年轻剑客,顿时有些气馁,坐在原位上,喝了口定神汤,没滋没味。

    突然,远处有人骑毛驴沿着驿路悠然而来,蹄声滴滴答答,比起马蹄的雄壮密集,毛驴踩踏出来的声响,实在是有些软绵滑稽。

    徐凤年愣了一下,看着那名骑毛驴看山河的中年人,脸色复杂。

    樊小柴不认识中年人,可是她从年轻藩王脸色的蛛丝马迹里,猜出了那名剑客的身份。

    骑毛驴,腰佩剑,且能够让徐凤年驻足等待。

    世间剑士唯一人。

    不料陈天元看到这位中年剑士后,面瘫一般的表情绽放出惊喜的神采,猛然起身,大步前去,抢在徐凤年和樊小柴之前,激动万分,颤声道:“见过师父!”

    中年人跳下毛驴,无奈道:“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你师父,而且我的徒弟只有一个。”

    陈天元笑脸灿烂道:“认不认我做徒弟,是师父的事情,我认不认师父,是我陈天元的事情。”

    中年人没好气道:“也亏得你还算剑术小成,否则就凭你这种不讨喜的执拗脾性,早就给人打得你爹娘都认不得了。”

    他牵着毛驴走到徐凤年身前,打量了一番,奇怪问道:“不就是一个洪敬岩吗,怎么这么惨?”

    徐凤年轻声道:“挨了拓跋菩萨倾力一拳,没死已经是赚到了。后来陈芝豹在怀阳关找到我,又点到即止地打了一架,稍稍耽搁了气机修养。”

    中年人恍然,哦了一声。

    这次轮到心比天高的陈天元目瞪口呆,洪敬岩加上拓跋菩萨,再来个陈芝豹?

    徐凤年想了想,决定先不登山,领着牵驴子的中年人走回茶摊,瞥了眼他腰间的佩剑,笑问道:“最早在东海武帝城外,第二次在北莽敦煌城,还有上次在太安城,三次见面,都不曾见你佩剑,这次怎么?”

    邓太阿一本正经道:“大秋天的,上哪儿去折桃花枝桠,难不成北凉这会儿还有桃花盛开?”

    徐凤年叹息一声,桃花剑神也好,谪仙人陈天元也罢,为什么这些剑客,总喜欢说一些不好笑的笑话。

    邓太阿拍了拍腰间佩剑,微笑道:“我那徒弟孝敬师父的,如何?”

    徐凤年瞥了眼平淡无奇的佩剑,只好说道:“礼轻情意重。”

    邓太阿摇头道:“二十两银子呢,可不轻。”

    徐凤年笑道:“听潮阁其实还有几把好剑,如果想要新铸之剑,我与幽燕山庄还有些交情,如今他们龙岩剑炉和水龙吟炉也都在铸剑……”

    邓太阿摆手打断徐凤年的盛情好意,“我要那些剑做什么。”

    徐凤年笑眯眯道:“知道你肯定不要,可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邓太阿冷笑道:“不愧是徐骁的儿子,可惜了随吴素的相貌。”

    徐凤年有些悻悻然,落座后问道:“喝酒还是喝茶?”

    邓太阿酒能喝,却谈不上喜欢,至于喝茶更是觉得无趣,既然到了北凉道,就入乡随俗要了壶绿蚁酒。

    邓太阿启封的时候,斜眼陈天元,随口问道:“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陈天元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掉那张天衣无缝的生根面皮,露出一张英俊至极的容颜,不输西楚宋玉树,不输北凉郁鸾刀。

    徐凤年终于理解为何这厮见到自己后会惺惺相惜了,原来还真不只是因为脸皮厚。

    徐凤年问道:“江湖传闻你教过他剑术,我本来还不信。”

    邓太阿淡然道:“谈不上传授剑术,在李淳罡万里借剑之后,我从北莽返回,刚好在南诏境内见到此人在一座山顶悟剑,就点拨了几句,后来东海访仙归来,从南海观音宗登陆,顺道又见了他一次。”

    徐凤年深深望了一眼陈天元,感慨道:“难怪。”

    难怪陈天元能够在剑道上一日千里。李淳罡不愿飞升,死后身负剑道气运,自然而然散落人间,而小泥人因为当时坐拥西楚王朝气运,不可能继承羊皮裘老头儿的这份江湖气数,想来那个幸运儿,就是邓太阿找到的陈天元了。

    于是徐凤年脱口而出道:“陈天元,你想不想学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陈天元皱了皱眉头,摇头道:“为何要学?”

    徐凤年沉声问道:“你敢不学?!”

    陈天元争锋相对道:“我有何不敢?是李淳罡的成名绝学如何?你是徐凤年又能如何?”

    樊小柴有些奇怪,印象中这位年轻藩王虽说城府深重,却也不算是如何肆意嚣张跋扈的人物才对。

    至于那位太白剑宗的谪仙人,无论做出任何举止,樊小柴都不会感到丝毫惊讶。

    只是即便见识了“真人露相”的陈天元,樊小柴仍是打心眼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更加深恶痛绝。

    你喜欢我,不需要理由。

    我不喜欢你,有万般理由。

    世间情爱,自古辛酸。

    徐凤年与陈天元之间的剑拔弩张,后者浑身剑意勃发如旭日东升,让原本以为息事宁人的几桌人都如临大敌。

    陈天元正色道:“我来北凉,本就是找你一战。”

    一向在江湖中置身事外的邓太阿破天荒开口道:“不可退让的必死之战,拔剑也就拔剑了,无谓的必输之战,拔剑作甚?”

    陈天元握住剑柄,脸色冷漠,“是他咄咄逼人在先!”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讥讽道:“不学就不学,估计羊皮裘老头的两袖青蛇,你这种人想学也学不来。”

    陈天元冷笑道:“天底下就没有我陈天元学不会的剑招!”

    徐凤年转头望向樊小柴,“你有没有觉得这家伙长着一张欠揍的脸?”

    樊小柴点了点头。

    只是她有大不敬嫌疑地补充了一句:“跟某人一样。”

    陈天元倍感欣慰,女子的胳膊肘果然往自家拐啊。

    徐凤年忽略了樊小柴一箭双雕的忤逆言语,瞥了眼陈天元,“你长得这么丑,比李淳罡差远了。”

    陈天元冷笑道:“彼此彼此。”

    徐凤年喝了口酒,得意洋洋道:“谁跟你彼此彼此,你陈天元有名正言顺的媳妇吗?”

    陈天元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的樊小柴,看了看小人得志的年轻藩王,有些忧郁,人生第一次有些想要喝酒浇愁。

    邓太阿倒了些绿蚁酒在手心,转过身去,那头老毛驴马上屁颠屁颠凑近,舔尽酒水。

    徐凤年问道:“怎么来北凉了?”

    徐凤年根本不觉得一场武当论武,就能让这位超然物外的桃花剑神闻讯赶来。

    邓太阿平淡道:“离阳北莽怎么打仗我不管,甚至凉莽怎么死磕我也不上心。”

    结果徐凤年等了半天,邓太阿始终话说一半,没有给出答案。

    邓太阿好不容易才意识到年轻藩王在等自己开口,这才啧啧道:“这绿蚁酒……真烈,让我缓一缓。”

    然后徐凤年和邓太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不过两人抬头方向截然相反。

    逃暑镇方向,是东越剑池柴青山,龙虎山齐仙侠。

    当时两位剑道宗师之前结伴赴凉,悄然上山,暂住在武当最新开峰的那座青山观,并没有像许多江湖大佬那般惹人注意。

    驿路东面,则是一辆马车,年迈马夫背负长剑而非腰间佩剑。

    柴青山和齐仙侠联袂而来,很快就被冯宗喜陆节君认出身份,尤其是冯宗喜,曾经多次造访东越剑池,与上任宗主宋念卿也算熟识,只不过当时面对宋念卿,如今不过不惑之年的冯宗喜自然是以晚辈自居,柴青山从春雪楼首席客卿入主东越剑池之后,冯宗喜更是第一拨客人,口必称先生,对柴青山这位昔年离阳东南第一高手无比尊敬推崇。陆节君认出柴青山,源于缥缈峰与刑部关系深厚,上次曹长卿兵临太安城,陆节君本该与柴青山并肩作战,只是由于闭生死关才错过那桩堪称荡气回肠的盛事,但是陆节君在江湖上一直放言东越剑池无论宗学底蕴,还是剑道立意,皆要高于吴家剑冢,是举世皆知的倒吴派。

    所以当柴青山出现,冯宗喜陆节君两人都迅速起身,神情恭谨,窦长风和那些缥缈峰弟子更不敢坦然而坐,如地方官场胥吏得见位列中枢的紫黄公卿。

    柴青山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武道宗师,面对冯陆两人的殷勤热络,也是和颜悦色地客套寒暄,顺便介绍了身边那位忘年交的齐仙侠。

    齐仙侠神色和煦,君子如玉。

    他原本是在山脚逃暑镇等待同出龙虎的白莲先生,无意间感知到此处的浓郁剑气后,这才和柴青山赶来。

    此时此刻,武评四大宗师,有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位。

    新武评四小宗师,也有陈天元齐仙侠两人。

    与此同时,东越剑池和吴家剑冢的当家之人,事实上也都到了。

    柴青山,吴见。

    马车停在驿路旁,吴见缓缓下车。

    背对老人的邓太阿冷哼一声。

    他这位横空出世的桃花剑神,对于那座剑冢,可从没有半点好感。

    江湖近百年,只有寥寥三人得以走出吴家剑冢,最早是李淳罡大摇大摆取走了那柄木马牛,然后是上一代剑冠吴素彻底与家族决裂,最后是邓太阿以无敌之姿潇洒离开。

    老人很不客气地坐在徐凤年身边长凳上,笑眯眯道:“小太阿啊,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邓太阿板着脸低头喝酒,不乐意说话。

    徐凤年面对这位娘亲娘家的长辈,欲言又止,感觉古怪。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轻轻拍了拍徐凤年的手背,然后对邓太阿和蔼笑道:“生不同祖堂,确实是我吴家对不住你在先,你离家之时扬言死不共坟山,难道真要如此?”

    邓太阿冷笑道:“怎么,堂堂吴家剑冢,还需要我一个姓邓的外姓人来撑起脸面?”

    老人笑呵呵道:“你若愿意认祖归宗,也是可以的嘛。”

    邓太阿估计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好在还是忍下咽回肚子,狠狠灌了一口酒。

    老人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吴家剑山之巅,曾经树立有四剑,木马牛,太阿,大凉龙雀,胸臆。”

    老人接过徐凤年递过来的酒碗,低头浅尝辄止,望向武当山那边,“木马牛给李淳罡拿走,断了。幸好素丫头取走的那柄大凉龙雀还算完整,也有了继承之人。素王剑本是我的佩剑,后来假借六鼎之手送给了翠花那孩子,唯独古剑胸臆不曾认主,至今更是孤零零插在剑山之顶。”

    不仅仅是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这位剑道宗师,就连陆节君冯宗喜都听闻远处有剑鸣于匣。

    足可见附近必然有一柄绝世名剑藏于匣中,且微颤不止。

    邓太阿脸色冷漠,无动于衷。

    老人唏嘘不已,也没有继续劝说邓太阿。

    邓太阿放下酒壶,“吴素当年在剑山救我之恩,我早已在东海武帝城救徐凤年一命,就已还清。吴素传我吴家剑术之恩,我亦以十二飞剑赠送徐凤年,也已两清。”

    老人似乎有些疲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替那柄太阿剑感到遗憾罢了,它何尝不是弃儿?”

    邓太阿终于抬头第一次正视这位老人。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独自苟活在死寂如同阴曹鬼府的的那座剑山之上,只有饥饿之时,才下山觅食,否则就是待在万剑丛林之中,任由森森剑气侵袭体魄,一次次晕厥,一次次醒来。那种痛楚,深

    入骨髓。

    那些年里,只有两人登上剑山,徐凤年的娘亲,吴素,变着花样传授他最基础的剑术。

    还有一人,便是眼前老人。

    曾经背着昏死过去的少年登顶剑山,俯瞰剑冢。

    直到离开剑冢之日,邓太阿才知道那个古怪老人的身份。

    剑鸣大震。

    如女子掩嘴呜咽不止,如泣如诉,哀怨至极。

    几乎刺破耳膜。

    除去老人、徐凤年邓太阿和柴青山四人而已,就连陈天元和齐仙侠李厚重都皱起眉头,冯宗喜陆节君更是气机流转不停,以此来抵抗那股动人心魄的无形剑气,窦长风之流更是拼命捂住耳朵。

    倒是茶摊老板这位普通人,只觉得那个声音嘈杂了些,并无丝毫受伤。

    老人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马车那边,“三十余年来,那柄剑三次自行飞离剑山,第一次是你离开吴家,它被你强行留下。第二次,是你登上东海武帝城挑战王仙芝。第三次,是你在北莽与拓跋菩萨死战。在太安城,你与徐凤年曹长卿三人之战,它并未离开剑冢,只是在原地悲鸣而已。大概是它觉得主人此生都不会将它握住在手中了。自古传世重器皆有灵,我相信如太阿剑这般可怜,也算屈指可数了。”

    徐凤年突然自嘲道:“同为武评四大宗师之一,本来曹长卿死后,等我重返巅峰,三人之中,拓跋菩萨很难更进一步,我自认最为接近天下第一人。”

    老人看了看徐凤年和邓太阿,开怀笑道:“反正都一样。”

    邓太阿重重叹息一声。

    徐凤年忍不住打趣道:“老邓啊,矫情了不是?”

    老人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

    邓太阿神色落寞。

    老人收敛玩笑意味,沉声道:“别忘了,你邓太阿先祖,曾是大破北莽万骑的吴家九人之一!更是主持剑阵之人!”

    邓太阿深呼吸一口气,凝视徐凤年,“关外拒北城之北,交给我一万北莽铁骑!”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万少了点吧,两万别嫌多。”

    老人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果然跟徐骁一个德行。”

    邓太阿猛然抬起手臂。

    一道白虹飞掠而至。

    邓太阿手持太阿剑。

    剑气满人间!

第三百六十一章 如花

    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条灌溉沟渠,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竟似大雪茫茫般。

    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其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颠簸不停,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神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棉衣的男子,斜靠车壁,双腿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赶上一位劳作完毕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时,棉衣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脚步也相当矫健,足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四姥爷?”

    老农满脸错愕,不晓得这位瞧着很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四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喏喏,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乡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陈望,四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绽放笑容,“小望?!”

    陈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陈望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回家看看。当年四姥爷还借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

    老人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陈望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面子,没有刨根问底,何况一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息一声,“可惜了。”

    陈望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

    陈望与老农一同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长辈是否都还健在。

    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陈望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望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竟然到头来,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陈望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望同样没有说话。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陈望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和一张信笺,“四姥爷,麻烦你帮我把村里的账还上,交给里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头都写清楚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拒绝,小心翼翼接过信笺钱囊,问道:“不回村里头看看?”

    陈望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给我爹娘上过坟,要马上动身回京城那边去。”

    老人感慨道:“这也太急了些啊。”

    陈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小望,你真在京城当大官啦?”

    陈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

    老人临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

    陈望与那位与国同龄的“年轻宦官”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在村外不远。

    陈望抬起手,拂过那些芦苇。

    他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北凉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在北凉这里,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的人却很稀罕。他刚入京参加会试,北凉是唯一一个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小寺庙里,北凉口音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贵出许多。即便后来参加过殿试,仍是在官场上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北凉也算独一份了。晋兰亭在太安城的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陈望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陈望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絮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信笺,后者仅凭最后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在离阳官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陈望一人的分量重。

    甚至可以说,很大意义上正是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改变了北凉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踪。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颜如花。

第三百六十二章 磨刀

    三骑一驴,绕过逃暑镇,来到武当山脚那座牌坊,徐凤年樊小柴和陈天元一起翻身下马,邓太阿落地后则拍了拍老驴的背脊,絮絮念念。

    陈天元抬头仰视吕祖亲笔的“武当当兴”四字,不似寻常练剑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徐凤年突然转头对樊小柴说道:“你去一趟离阳东南,如果两年内能够找到那个家伙,就帮我捎句话给他,说当年欠我的银钱,得还。”

    樊小柴皱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谍报,那边村庄镇子星罗棋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凭借先前那些零碎线索,并不好找。”

    徐凤年点头道:“大海捞针,只能看缘分。你当做是尽人事即可,我其实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家伙。”

    樊小柴脸色古板问道:“能不能换一个谍子?我擅长杀人,也只会杀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适合。”

    徐凤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间隐隐约约有些怒意,在那双秋水长眸之中,如水草摇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调侃道:“说不定不用两年,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了,岂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间第一等快事,莫过于手刃仇人头颅。”

    徐凤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么表露心迹,若是禄球儿在场,你有这份胆识?”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问道:“褚禄山在吗?”

    徐凤年没好气道:“所以说啊,恶人唯有恶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这位年轻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马,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间刀柄,“这把过河卒?”

    徐凤年微笑道:“暂借而已,一样得还!”

    樊小柴快马离去。

    陈天元先前始终沉浸在吕祖那四字壮阔剑意中,被一串渐行渐远渐轻的马蹄声惊醒回神,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徐凤年淡然道:“我让她去中原那边做件事。”

    陈天元哦了一声,等到视线中那一人一骑彻底消失,这才上马,目视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气横生,大笑道:“愿世间知我剑,唯有三者,青山,绿水,樊小柴!”

    徐凤年嗤笑道:“有本事这种话亲口对她说去。”

    陈天元上马后微微扶正腰间那把名剑,“这种惹她厌的话,我说个甚?”

    徐凤年道:“可我和你的半个师父也都不爱听。”

    陈天元覆上那张生根面皮后,撂下一句“关我屁事”,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邓太阿笑了笑,“我倒还好。”

    徐凤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这位年轻谪仙人的脾气。”

    邓太阿没来由感慨道:“说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庐那会儿,也是这般惹人厌。据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偏偏就吃这一套。”

    徐凤年呲牙咧嘴悻悻然道:“不能吧?”

    邓太阿一笑置之。

    徐凤年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当下……有些忧郁啊。”

    邓太阿问道:“你这是等人?”

    徐凤年嗯了一声,喟然道:“虽说当年宋念卿曾经携十四新剑杀我,但不妨碍我对东越剑池一直心怀好感,至于接手剑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上有种人,无论敌我,都恨不起来。柴青山

    是如此,襄樊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猫韩生宣更是如此。”

    邓太阿默然无声。

    那位与他和年轻藩王都有深厚渊源的吴家剑冢老祖宗,在送剑之后就已返身中原,想来应该是彻底退出江湖。

    邓太阿仿佛后知后觉,有些好奇问道:“为何要让那名女子在此时离开北凉?是希望她能够带着陈天元去往中原?”

    徐凤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顺便正好把那位碍眼的谪仙人牵走,一举两得。”

    年轻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风拂面,飘然欲仙。

    桃花剑神随他一起并肩眺望远方,腰间一侧悬太阿,当世剑仙第一。

    徐凤年轻声问道:“羊皮裘老头,王老怪还有曹长卿,他们都曾遗留气数在人间,老黄当初也留了一部剑谱给我,邓太阿,你呢?”

    这位以剑术入道继而与吕祖、李淳罡比肩而立于剑林之巅的桃花剑神,脸色平静道:“我邓太阿,生前不想死后事。”

    徐凤年羡慕道:“真是潇洒。”

    邓太阿看到远处柴青山一行人缓缓而至,显然没有陪着徐凤年一起等人的意图,牵驴转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与齐仙侠结伴而行,中原神拳冯宗喜和缥缈峰那些仙子也都凑了这份热闹,倒是雪庐枪圣李厚重和他的弟子并未出现,气节高下,一眼可见。

    徐凤年左侧肩头突然给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无人,转向另外一方,仍是无人。

    徐凤年故作惊讶状。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哗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吓到没有?”

    徐凤年眯眼微笑,嘴角翘起,笑意尤为温柔。

    他每次见到她,从初遇到重逢到再相逢,都只有开心。

    徐凤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呦,长个子啦。”

    她双手叉腰,高高扬起下巴,使劲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洋洋得意。

    徐凤年笑问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个叫余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乐意带他们玩,你是不知道,一颗小光头,一个小学究,这俩待在一起,最喜欢鸡同鸭讲,比以前咱们家那些大光头老光头凑在一起讲经吵架还无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个从江南来的女香客,不知怎么认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把我娘给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呦,我爹都主动洗了好几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还跟武当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铜钱,说是让娘下山买些胭脂水粉……”

    “然后你娘没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谁较劲都不会跟胭脂水粉较劲的,拿到钱就下山去山脚镇上,满满当当回的山上,在屋子里捣鼓了差不多个把时辰才肯见人。”

    “你爹给吓着了?”

    “屁咧,我爹一个劲儿说我娘国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了气,那个女香客就借口辞行找到了我爹娘,瞅见我娘的妆容后,那女子倒也没说啥,就是斜瞥了我娘一下,然后嘴角一翘,最后就不搭理我娘了,只顾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离开的时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对我娘悄悄撇了撇嘴。如此一来,然后,就没有然后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对手了。”

    “唉,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一下,的确挺伤人的,其实也怪我,我娘往脸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会儿,我没怎么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会更好看些。”

    “没事,你爹觉得你娘好看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没奈何他有笨南北这么个徒弟啊,当时我爹实在没法子了,就问了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师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么着,笨南北回答了一句师父你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接下来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这仨也真是,都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给愁得不行。徐凤年,要不然你带我去清凉山玩玩呗?凉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就是贵了些。”

    徐凤年哭笑不得地看着歪脑袋的少女,又不愿她失望,便弯曲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磕,“去清凉山玩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爹娘答应。”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然后扯了扯徐凤年的袖子,放低声音道:“到了山上见着我爹,你记得只要看到我爹转身回屋子,你立马跑路。”

    徐凤年一头雾水。

    少女讪讪然道:“这几年,我爹没事就喜欢磨刀。”

    徐凤年无言以对。

第三百六十三章 立地成佛

    此时恰好柴青山一行人临近牌坊,柴青山站在台阶下,老人点头致意,身旁齐仙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UU小说,www.uu234.com

    而冯宗喜和陆节君这两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实相较于柴青山这种真正享誉朝野的武道宗师,都属于“后起之秀”,两人此时都毕恭毕敬向那位年轻藩王抱拳行礼,朗声自报名号。

    徐凤年伸手虚抬,轻笑道:“今日本王只是武当山的香客而已,诸位不用多礼。”

    李东西偷偷做了个鬼脸。

    徐凤年会心一笑。

    她不轻不重咳嗽一声,朝他眨眼睛。

    徐凤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侠仗义,且武艺高强,江湖人称……”

    徐凤年略作停顿,迅速转头望去,也朝她眨了眨眼睛。

    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取绰号,那时候除了老黄,三只江湖雏鸟的眼窝子都浅,能够想出来的名号,大抵上也就是冯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么吓唬人怎么来,听上去气魄越大越好,当年那位离家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给自己取了不下二十个绰号,还老气横秋教训徐凤年和那个挎木剑的家伙,咱们武林好汉,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所以江湖中人对待绰号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凤年看清楚了她的口型后,不露痕迹地接着说道:“江湖人称通玄仙子,只因李姑娘刀剑枪棍无一不精,熔铸一炉,故而自成一家,足可开宗立派……”

    少女顾不得摆那女侠架势,火急火燎提醒道:“我的轻功呢,轻功别忘了说!”

    徐凤年只得乖乖查漏补缺道:“李仙子的轻功也是一绝,可谓独步武林。”

    冯宗喜陆节君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虽然不清楚年轻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场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了一套江湖礼数。

    一板一眼还礼之后,过足了女侠瘾的她给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她小声道:“徐凤年,还记得咱们当年的那个约定不?”

    徐凤年笑着点头。

    过日子,能躺着绝不站着。

    混江湖,能飞着绝不走着!

    她很不客气地拍了拍徐凤年肩膀。

    徐凤年对众人说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后他蹲下身,背起她后,身形如飞虹起于平地。

    两人到了大莲花峰山顶,徐凤年依旧背着这位女侠,就像当年她疲乏了要他背着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轻声道:“徐凤年,你一直把我当妹妹,对不对?”

    徐凤年嗯了一声。

    她突然笑了,“没关系的!”

    徐凤年稍稍转头,苦着脸道:“这话伤感情了。”

    她用额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

    徐凤年重新转过头,满是笑意。

    她抱紧他的脖子,小心翼翼问道:“徐凤年,如果我带着笨南北离开北凉,你会生气吗?”

    徐凤年轻轻摇头道:“当然不会,打仗这种事情,你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南北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掺和什么嘛。”

    她抽了抽鼻子。

    徐凤年安慰道:“我以后一定去找你们打秋风。”

    她没有说话。

    山水之间,少女的心思,胜过一切山水诗。

    临近少女家,即一栋匆忙搭建的茅屋,一个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声叹气的白衣僧人,见到这一幕后,正在给自己媳妇洗衣服的中年僧人顾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栋简陋茅屋。

    李东西赶紧跳下后背,对徐凤年大声道:“风紧扯呼!”

    徐凤年完全二话不说就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气势汹汹冲出屋子,举目四望,杀气腾腾。

    这份杀气,大概不比先前山脚邓太阿手持太阿剑的风采逊色了。

    须知昔年天下间,公认曹长卿的天象境最风流,邓太阿的指玄剑最通神,最后便是两禅寺李当心的金刚境,最无敌!

    李当心之气象,卧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当心的人物,只有一双两人而已。

    他媳妇,他闺女。

    少女刚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会爹,双手负后,哼着小曲子,优哉游哉去别处闲逛了。

    这个不知道心疼爹的闺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叹息一声,放回菜刀,坐回板凳,继续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回到茅屋前,听到师父在那里自言自语。

    小和尚搬了条板凳坐下,问道:“师父,念经呢?”

    “算是吧,比较难念而已。家家户户寺寺庙庙都有本难念的经呐。”

    “师父,可是老方丈就说天底下就数经书最好念了。”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只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师父,徒儿以后要是找不到徒弟咋办?”

    “如果咱们寺没被封山,倒也简单,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师父陪你带上只大麻袋,随便抓个小光头回来就是了。现在就难喽。”

    “师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远了。”

    “师父,你直接说徒儿不如你好了。”

    “那不行,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师父。”

    “师父,今日余福给人解签算卦,还帮人写了一封家书,那两位老人家一定要给余福银子,余福怎么推脱都没成功,知道我们师徒要经常开销,就把银子塞给徒儿了,徒儿这就把银子还给他。”

    “南北啊,师父能收你这么个徒弟,其实心里很是骄傲的。”

    “师父,这钱我肯定是要交给师娘的,对了,师娘呢?”

    “你师娘啊,睡觉呢。世人皆爱睡,深谙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为何会说‘书外论交睡最贤’?你师娘,比师父还厉害。”

    “师父……徒儿只知道师娘的呼噜声,很厉害……师父能够睡得比谁都香,更厉害。”

    “嗯?笨南北,有长进啊。”

    “嘿。”

    一大一小两颗光头,几乎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白衣僧人摸着脑袋,望向远方,柔声道:“你师娘头上的一根根青丝,就是师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庙。她眼角的皱纹,是师父看不厌的经书。她睡觉的鼾声,是师父听不厌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为何师父突然间这么有诗情画意。

    然后只听得师娘在两人身后轻哼一声,笑骂道:“死样!”

    小和尚转头瞥了眼走回屋子的师娘,再看向满脸安详的师父,感叹道:“师父啊。”

    白衣僧人没有回首,低头搓洗衣物,低声道:“你师娘,觉得自己涂抹胭脂其实并不好看,只是想听师父说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师父眼中,她总是那么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小和尚嚅嚅喏喏道:“师父师父,师娘已经走远了。”

    白衣僧人喃喃道:“烦恼清净远不远?不远。市井西天远不远?不远。阴阳生死远不远?不远。那么师娘与师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师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头上打赏了一颗板栗,“找打!哪有徒弟称赞师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脸无辜。

    背对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师娘真走远了?”

    小和尚转头再回头都只在刹那间,显然这个动作早已娴熟至极,点头沉声道:“师娘把屋门都关上了!”

    中年僧人哦了一声。

    小和尚唉了一声,搬动水桶和搓衣板。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赞许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说话。

    白衣僧人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身体后倾些许,抬头望向天空。

    天下经文佛法,贫僧已悟透。

    世间良辰美景,贫僧已看遍。

    唯有那张经常涂抹厚厚胭脂的容颜,总也看不够。

    白衣僧人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脑袋,“立地成佛。”

第三百六十四章 解签

    若是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大莲花峰顶俯瞰下去,摩肩接踵的南北两条登山神道,宛如两条蛟龙,巍巍然卧于武当山。£∝UU小说,www.uu234.com

    作为武当山颇为著名的风景胜地,洗象池更是人头攒动,家眷结伴的游人香客,在此流连忘返。有嗓门奇大的江湖草莽站在池畔青石上,高声讲述洗象池的种种奇观轶事,说那武当前辈剑痴王小屏曾经在此闭关悟剑,这才有了后来能够与武帝城王仙芝荡气回肠的拦江一战,又说当今凉王更是在此练刀数载,下山之前,便能够一刀迫使瀑布倒流,浩大声势远达十里之外……听得年轻些的信男信女无不心神摇曳,初出茅庐尚且憧憬着江湖的少侠女侠,更是人人心潮澎湃,好像亲眼见证过那位年轻武评大宗师的绝世风采。洗象池附近有一座凉亭,在池亭之间,摊位林立,既有贩卖敬神香烛,也有替人解签算命,更有出售种种灵巧物件,甚至还有小贩就地起灶,武当春烧饼,道家素炒,定神汤等等,一应俱全。

    一个年轻公子哥肩挑水桶,目瞪口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围,这要想挑两桶水的话,还不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行?只得沿着一条幽深的青石板小径原路返回,回到那栋女主人暂时不知所踪的茅屋,放下扁担水桶,拿过一只葫芦瓢,弯腰从水缸底摇起一瓢水,缓缓走向菜圃,悠悠然浇起水来。入秋以后,菜圃那份绿意远不如春夏浓郁,瞧着便有些孤单。他最后拎着葫芦瓢蹲在菜圃边缘,神游万里。察觉到一股故意流露些许的熟悉气机后,他站起身走向茅屋,看到了牵驴而来的邓太阿,站在那堵矮小的紫竹围栏外,等到看到主人,这位桃花剑神才轻轻推开,系好缰绳,坐在年轻人搬来的小竹椅上,满屁股凉意。

    徐凤年因为背着李东西飞掠武当山,反而比拾阶而上的邓太阿要更早登顶,此时笑问道:“去过吕祖亭了?”

    邓太阿点头道:“如果不是那块碑,还真认不出。”

    徐凤年又问道:“字如何?”

    邓太阿淡然道:“没意思。”

    徐凤年心安理得道:“当年下山前我连一品境界都没有,意气不足也正常。”

    原来那座简陋的吕祖亭始建于七百年前,根据地方县志记载,年轻吕祖在将武当山作为修行之地前,独自佩剑登山,在半山腰登高望远,有老者拄着槐根拐杖出现,向当时名声不显的吕祖询问长生大道,吕祖便以谶语相赠,助其证道。最后便有一首诗广为流传,相传出自吕祖,“独行独自坐,举世不相识。唯有老槐精,知晓神仙过。”诗文被武当道人篆刻在一块古碑之上,只是岁月悠久,字迹几近风化磨平,徐凤年练刀下山之前,某位骑牛的年轻师叔祖被他的师兄推出来,跟徐凤年讨要了那份改为行草的碑文。

    邓太阿环顾四周,怡然自得。

    徐凤年玩笑道:“这会儿武当山上的武道宗师,真是烂大街了,仅是南疆一地,就有刀法巨匠毛舒朗,试图跻身儒家圣人的程白霜,剑道宗师嵇六安,蜀昭两地也有韦淼和薛宋官。”

    邓太阿语不惊人死不休,“方才我登山时,见着了顾剑棠,随后在吕祖亭内又看到了轩辕青锋。”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顾剑棠登山,我毫无察觉并不奇怪,只是轩辕青锋近在咫尺……”

    邓太阿一语道破天机,“太安城外一战,曹长卿好像对这名拦路女子青睐有加,轩辕青锋因此受益匪浅,如今大概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感慨道:“原来如此,这位大雪坪女当家的机缘,一向不可以常理论之。刘松涛,赵黄巢,王仙芝,曹长卿,先后或者倾囊相授,或者点拨开窍,最终成为当世屈指可数的集大成者。”

    邓太阿略带讥讽道:“你漏了个最重要的人吧?”

    徐凤年顿时满脸尴尬。

    邓太阿突然问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挡下意图不明的顾剑棠?”

    徐凤年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为何这位超然世外的桃花剑神突然这么菩萨心肠,要知道王仙芝早就对邓太阿的品性做出一番盖棺定论,大抵意思是说邓太阿极情于剑,最是无情,故而也最是契合天道。何况正处于离阳朝廷风口浪尖上的顾剑棠擅自离开辖地,选择微服私访武当山,算是单枪匹马深入北凉腹地,明摆着不会在武当山翻云覆雨,退一万步说,即便徐凤年不位于境界巅峰,对付藏拙多年的顾剑棠,赢面仍是较大。

    就在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关头,邓太阿轻轻咳嗽一声后,瞬间消逝不见,徐凤年下意识望向紫竹栅栏那边,竟然连那头老毛驴也一并消失了。

    脸色铁青的徐凤年僵硬转头,举目望去,果然,茅屋东北角的那块菜圃内,有些原本长势喜人的绿意已经给啃得荡然无存,就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山水画,给无知稚童挖出了一个窟窿!

    之前曾有白衣僧人大踏步转身入屋拎出菜刀,徐凤年也是如出一辙,咬牙切齿地跑回茅屋,火速摘下那把悬挂在墙壁上的凉刀,出屋后愤懑至极道:“邓太阿!有种就别跑!老子今晚上请你吃驴肉火烧!”

    同为武评大宗师,邓太阿一旦刻意掩饰气机,就算是徐凤年也无法捕捉到蛛丝马迹。

    徐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真他娘的是好大一桩无妄之灾啊。

    有些时候老天爷捶了你一拳,不是再给你一颗枣子吃,而是再当头一拳。

    当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姗姗而来的一袭衣裙,如遭雷击,屋漏偏逢连夜雨!

    徐凤年不愧是头顶异姓王和大柱国头衔的人物,当机立断,别管什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啊。

    于是在徐凤年长掠而去的时候,背后传来姜泥那满腔悲愤的嗓音,“姓徐的!你今天死定了!”

    姜泥背负紫檀大匣猛然御剑升空,气势如虹,她踩在大凉龙雀剑身之上,飞剑骤然悬停后,她红着眼睛俯瞰整座大莲花峰,杀气之重,惊世骇俗。

    一方小菜圃,能够让两位武评大宗师先后视若雷池,不得不说让人匪夷所思。

    徐凤年出乎姜泥的预料,非但没有直截了当溜下山去,甚至都没有太过远掠,而是老奸巨猾地躲藏在了洗象池附近的人流中,蹲在一个拥挤摊子后头,跟那位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买了两张武当春烧饼,细嚼慢咽,吃得极慢,好似品尝断头饭。妇人也好奇这位蹲在她脚边的俊俏公子,为何不愿落座,她俏脸微红,他莫不是有那种心思?她心头倒是没有太多旖旎涟漪,只觉得早知是这般情况,刚才就该跟他多收两文铜钱的。

    这个摊子隔壁就是一位山羊胡老道人在给人解姻缘签,穿着一件缝补厉害的老旧道袍,看样式显然不是武当山上的道士,小桌上摆放有一只摩挲得油亮的青竹大签筒,任由客人抽签,然后解签收钱。

    徐凤年抬头望去,有些惊讶这个摊子的生意兴隆,竟然有不下三四十号信男信女在等着抽签,老道人老神在在坐在桌后,眯眼捻须,桌对面摇签的客人是位身段婀娜的妙龄女子,约莫是江南道那边千里迢迢赶来武当山烧香的香客,个子虽然不高,容颜稍显稚嫩,胸前分量却很重,老道人不动声色地微微抬起屁股,方便瞥向她的腰肢,啧啧,真细的小蛮腰,他都要担心她会不会一个风吹,就把腰肢吹断了。

    徐凤年难免有些腹诽,当年自己落魄时,也曾干过这种无本买卖,可哪里遇上过这等好光景,往往等到熙熙攘攘的庙会结束,也没有一双手的客人。

    瞅见徐凤年的神情,妇人在闲暇之余轻声笑道:“公子,这位吴老仙长虽然不是武当道人,但是如今方圆百里,都听说他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哩,我就亲眼看到好些凉州那边的千金小姐,专程赶来抽签。甚至都有人在得偿所愿后,又赶来给吴老仙长送银子,最多一人,足有十两银子,真真正正是心诚则灵。”

    徐凤年使劲啃了一口武当春烧饼,没好气道:“我若是在这里摆个解签摊子求财,也会舍得本钱雇请一些女子来演戏,久而久之,不灵也灵。”

    妇人哭笑不得,作为一位寡居文君,也曾好奇多于希冀地跑去隔壁抽签,听到这个年轻客人这么大吹法螺后,她也不好说些难听重话,只好说道:“公子你真是……爱说笑话。”

    徐凤年一笑置之。

    那名腰肢纤细胸脯壮观的小娘子摇出一支签后,使劲攥在手中,怯生生低头望去,有些茫然,伸手递去姻缘签,娇娇柔柔问道:“道长,此签何解?”

    她兴许是出身大家门户里的女子,递签时双指仅是小心夹住尾端,有些惋惜没能假借接签机会揩油的老道士,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签,又郑重其事抬头看了眼她,然后才端起茶壶喝了口茶,润过嗓子,这才缓缓说道:“‘再,斯可矣。’此乃二十八签。”

    小娘子忐忑不安,静待下文。

    老道人微微一笑,“姑娘放心,虽不是上吉绝佳之签,却也是不错的上平之签了,意思是说姑娘心仪之人,若是一次求不得,切记莫要气馁,总有柳暗花明之日。”

    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的小娘子如释重负,笑意盈盈,那份北凉少见的婉约风情,差点让老道人看得痴了。

    小娘子让身旁丫鬟多掏了一百文铜钱,欣喜转身离去。

    下位客人是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抓起签筒就是一阵使劲晃动,摔出一支签后,抓起来重重拍在桌上,“瞧瞧是啥签!”

    老道人眼皮子直颤,板着脸拣起竹签,言简意赅道:“‘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十六签,下签。”

    年轻人愣了愣,怒道:“连那小娘们的二十八签都是上平,为何老子第十六签却是个狗屁下签,老王八蛋!找削不是?!”

    老道人对此置若罔闻,微微偏移视线,“下一位。”

    年轻人恼火道:“老子不给钱!”

    老道人果然不愧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长,淡然道:“贫道替人解签,有个规矩,无论签好签坏,一律信则百文,不信的话,离去便是,贫道绝不为难。”

    年轻人显然给震住了,气势骤减,问道:“这费长房是啥玩意儿?”

    老道人冷笑道:“是大奉王朝鼎鼎有名的一位道教长生真人!”

    老人略作停顿,满脸肃穆之色,沉声道:“这位费师,与贫道的本门祖师亦是至交好友,最后更是相约联袂飞升,人间盛况,莫过于此,莫过于此啊。”

    年轻人一脸咋舌,最后竟是乖乖掏出一百文铜钱,轻轻放在桌上,忧虑重重地黯然离去。

    经过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老道士尽显得道高人风范,以至于他身上那件破败不堪的道袍,好像都有了一种沧桑的岁月感。

    徐凤年从头看到尾,颇为刮目相看,老骗子确实还是有些道行的。他看热闹就愈发津津有味起来,接下来求签客人的签文都比较平淡无奇,既无极差下签,也无大吉上签,只不过有趣的是许多内容都取自王初冬的《头场雪》,像一位年轻少侠就求得一支“轻泉刀若土壤”,以及之后的“不忍重看卿鬓绿,却遇客衫黄”,都是摘自《头场雪》脍炙人口的佳句。不相传早年离阳皇宫里几位身为尊贵至极的娘娘,都曾对头场雪十分喜欢,不但如此,就连北莽棋剑乐府的三个词牌名,都选用了头场雪几个首创的新颖词牌名。可想而知,王初冬要是出现在中原士林,必是第一等的座上宾。

    每听到一句熟悉的言语,徐凤年便眯眼微笑,最后又都有些神情恍惚。他记得当年有位远嫁千里之外的女子,曾经便最是痴情于此书。

    徐凤年叹了口气,正要起身,突然迅速蹲回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四签皆中

    隔壁摊子那边络绎不绝的求签之人里,出现了两个熟人。

    幽燕山庄的少庄主张春霖,背负剑匣藏有四剑,应该分别是雏兕,僧庐,霜刀,无根天水。

    徐凤年当年正是在幽燕山庄,第一次遇上了那拨观音宗的白衣仙师,其中就有卖炭妞。后来在西域,徐凤年跟张春霖偶遇,没想到这位年轻人始终把自己当做恩人,连铸自水龙吟剑炉的那把佩剑都取名为霜刀,估计这种身为剑士却不尊剑道的悖逆行径,在江湖上肯定会惹人非议。只不过好在如今的幽燕山庄如日中天,龙岩剑炉和水龙吟炉,陆续铸出十多把名剑,使得幽燕山庄一举跻身为离阳十大帮派之一,排名还要在江南笳鼓台和北凉鱼龙帮之前。

    另外一位则是春神湖畔快雪山庄的女子,也是少庄主,尉迟读泉。

    不同于张春霖的孑然一身行走江湖,她身边站着一位衣衫朴素却气态威严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她的父亲尉迟良辅。

    徐凤年看着结伴而行的张春霖和尉迟读泉,忍不住会心一笑,倒是门当户对的一双良配。

    张春霖没有抽签的意思,只是站在尉迟读泉身侧,看着她小心翼翼摇签的俏皮模样,他眼神温柔。

    老道人看菜下碟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只要不是那种确凿无误的下下签,其实遇上被他认作是大富大贵的客人,他都能无比娴熟地把一支平签说成上签,归根结底,他最近趁着那场武林盛事捎来的东风,瞅准机会在武当山上摆摊子解签,不过是一锤子买卖,哪里还计较什么回头客。所以当那位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年轻女子递过竹签,看清楚签上内容后,老道人毫不吝啬笑脸,开怀道:“姑娘,你这可是难得的上吉好签啊,‘满殿英雄都在此,不知谁是状元郎?’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是说先帝一统中原后,大开科举,第一次取士,看到站满大殿的俊彦,龙颜大悦,故有此问!此签寓意极佳,相信姑娘身边不缺良人追求,哈哈,其实贫道已经不用多说什么,只多嘴一句,就是姑娘莫要挑花了眼,白白耽误了年华才好。”

    尉迟良辅微微一笑,身为当之无愧的江湖巨擘,他自是看得出这名老道人的斤两,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闺女能够抽中一支好签,自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尉迟读泉扭头对父亲雀跃道:“爹,我就说这里的签很灵吧!”

    尉迟良辅眼神满是宠溺,微笑道:“灵,很灵。”

    她想起什么,转头试探性问道:“道长,我能拿走这支签吗?”

    老道人有些为难。

    只是当他瞥见女子父亲的掏钱动作后,立即笑道:“姑娘取走也无妨,贫道当场重写一支便是,举手之劳,不打紧不打紧。”

    尉迟读泉双手接过竹签后,对父亲眨了眨眼睛。

    尉迟良辅无奈一笑,干脆就将整只钱囊都搁放在桌上。

    她将那支竹签高高举过头顶,秋日温煦的阳光下,她仰起头,专注而欢喜。

    一旁张春霖也跟着开心起来。

    因为两座山庄同为离阳江湖名列前茅的新贵,又不像早先江湖上吴家剑冢与东越剑池、或是龙虎山和武当山那种对立关系,快雪山庄和幽燕山庄双方拥有天然盟友的潜质,事实上尉迟良辅对于脾性温良的张春霖,在年轻人第一次投贴拜访的时候,便一眼便看中,心底早已视为佳婿人选,尤其是骤然富贵的张春霖,进入江湖之后,并无沾染上呼朋唤友肆意江湖的恶习,作为偌大一座幽燕山庄的唯一继承人,竟是仅负剑匣单独登门,更让城府深重的尉迟良辅十分认可,况且年轻人的父母,幽燕山庄那对贤伉俪,素来以为人厚道享誉江湖,但是内心深处,尉迟良辅也有些不可与人说的考虑,如今离阳北派扶龙士凋零殆尽,江湖秘闻张春霖的母亲出自南海观音宗,曾是天赋异禀前途远大的练气士,尉迟良辅就不得不想得更深更远,如果快雪山庄与幽燕山庄成功联姻,表面看似是后者稍稍高攀,将来未尝不是快雪山庄的先见之明。

    当然,若是自己女儿与张春霖无缘,尉迟良辅也不至于做出强扭瓜的勾当,毕竟,女儿的幸福,在充满枭雄心性却丧偶后便不曾再娶的尉迟良辅看来,也很重要,甚至比庄子的江湖地位更重要。

    尉迟良辅从不否认自己为了快雪山庄的崛起,费尽心思,不乏冷血手腕。

    可是这个中年男人始终坚持,自己在江湖上的那般用心,就是为了独女以后在江湖上,可以不用心。

    得偿所愿的尉迟读泉在与尉迟良辅并肩离去的时候,冷不丁凑过去脑袋,小声问道:“爹,你打算还要耽误柳姨几年啊?柳姨可不年轻了哦。”

    没揭穿老底的尉迟良辅老脸涨红,虽说那名女子从无出现过山庄,可是庄子上下约莫多少还是有些耳闻,不过尉迟良辅怎么都没想到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让自己闺女都听说了。

    尉迟良辅微微眯眼,念头急转。

    如果被他查出是谁泄露了天机,那就别怪他把那个家伙丢进春神湖喂鱼了。

    尉迟读泉好似全然不知她爹的难堪脸色和阴沉心思,仿佛漫不经心道:“那就娶了呗,多大点事啊,爹,藏藏掖掖的,真是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小心我以后不崇拜你了哦。”

    尉迟良辅恢复正常脸色,轻轻嗯了一声。

    她莫名其妙加了一句,“可不许生气。”

    尉迟良辅微笑道:“知道了。”

    就在张春霖跟随那对父女转身之际,眼角余光扫到一人,立即瞪大眼睛,无异于白日见鬼。

    不过当他看到那人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后,张春霖就强自镇定,神色自若地继续前行。

    吃完武当春烧饼的徐凤年在阻止张春霖出声后,拍拍手掌准备起身离去,小泥人在御剑当空寻找无果后,便气呼呼地打道回府,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也消气了,最不济应该不至于见面后就拿剑砍人。

    至于是被痛骂几句还是吃闭门羹,以徐凤年的厚如拒北城城墙的脸皮,都不算个事儿。

    可就在此时,吕祖亭和洗象池之间的这股密集人流轰然分开,恰如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一指断江。

    徐凤年揉了揉额头,站起身,却没有就此离去。

    是那名走出吕祖亭的徽山女子,哪怕今日不知为何没有身穿名动天下的一袭紫衣,仍是给某位地位不俗的眼尖江湖人率先认出身份。

    然后她就如同一尾蛟龙闯入蚁穴,她身前道路上的人流,不由自主向两侧移步。

    尉迟良辅停步抱拳笑道:“轩辕盟主。”

    轩辕青锋置若罔闻,与他们三人直接擦肩而过。

    尉迟良辅也好似习以为常,驻足原地,等到那位大雪坪缺月楼楼主走出去十数步,这才继续动身前行。

    尉迟读泉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她,那个让一座离阳江湖无数豪杰臣服在紫衣裙下的传奇女子。

    祥符十三魁,她独占三魁。

    传言她曾将当今皇帝拒之门外,更传言她在牯牛大岗上一夜观雪悟长生。

    尉迟读泉小声呢喃道:“果真是好漂亮的女子,就是冷冰冰的。”

    尉迟良辅赶紧瞪了女儿一眼。

    轩辕青锋径直走到老道人的摊子前,后者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

    她俯视着那位噤若寒蝉的吴老仙长,淡然问道:“灵不灵?”

    老道士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聋子,在知晓了这位漂亮女子当世独一份的身份后,别说过过眼瘾了,就是让他突然之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道教大真人,也没胆子生出半点歪心思。

    大雪坪轩辕紫衣的喜怒无常,离阳朝野几乎无人不知。

    她敢在广陵江上拦阻武帝城王仙芝赴凉,她敢京城下马嵬驿馆拦阻北凉王徐凤年,她敢在太安城外拦阻大官子曹长卿。

    她敢如此疯狂,因为她是轩辕紫衣啊。

    离阳江湖再大,但是这般不可理喻的疯子,又能有几人?

    所以老道士在听到她的问话后,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答道:“回禀盟主,不太灵。”

    他是真不敢自夸半句,万一不合她心意,这不是自己挥锄头给自己挖坟嘛。

    轩辕青锋扯了扯嘴角:“哦?”

    心知不妙的老道士如丧考妣,赶紧亡羊补牢说道:“大多时候还算灵验,却不敢保证次次都灵!”

    一旁看热闹的徐凤年有些由衷佩服这个老道士的急智了,天底下任何的坑蒙拐骗,最关键就是把话说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技术活儿,一般人做不到。

    可惜他囊中羞涩,没法赏。

    轩辕青锋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那只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的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她润如羊脂美玉的手腕,缓缓拧转。

    签筒每转一次,老道人的心肝就要颤动一次。

    以往那是意味着一百文钱入账,当下可是极有可能一条老命不保啊。

    终于一支签跳出竹筒。

    她捻起后,缓缓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是第几签?”

    老道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支破签还需要他解签?

    老道人近乎瘫坐在长凳上,颤声道:“是第八十四签。”

    生死一线,老道人灵光乍现,壮着胆子高声道:“盟主!这次正是属于不灵的那种情况!”

    附近不少心善的香客都替老道长捏了一把冷汗。

    轩辕青锋将那支签丢回竹筒,继续转动。

    老道人目不转睛死死盯住那只签筒,在心中念念有词,把漫天仙佛菩萨都给祈求了一遍,别说是坐镇武当的那尊真武大帝,就连他河州家乡的土地祠没忘记。

    只是,当那名女子报出第二支签的内容后,老道人就彻底心如死灰了。

    “缘木求鱼,终不可得。”

    她依旧是问道:“是第几签?”

    汗流浃背的老道人轻轻哀叹一声,有气无力道:“是五十四签。”

    她一手持签一手握筒,既没有把竹签丢回签筒,也没有开口说话,她眯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眸。

    老道人低头颓然道:“我的签,不灵的。”

    老人都已经不敢自称贫道了。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别处一眼,犹豫了一下,开始第三次摇动签筒。

    一支竹签轻轻跌落在桌面。

    老道人闭上眼睛,装死算了。

    只听头顶传来那个清冷的嗓音,“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老道人眼神恍惚,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不知是谁,替他回了一句,“十一签,中平之签。”

    终于醒悟的老道人满脸狂喜,撕心裂肺道:“盟主!是中平之签,真的是中平之签!”

    老道人一时间喜极而泣。

    世情皆如此,鬼门关走过了一遭,回到阳间,相信只要有口冷水喝有个冷馒头吃,就已经是天大幸事了。

    她陷入沉思,笑了笑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世人皆言事不过三,可她仍是第四次摇动签筒。

    这一回,大概是认命的老道人不知哪里来的精气神,左右张望,试图去找出那位先前帮忙出言解签的恩人。

    只是茫茫人海,何其难哉。

    轩辕青锋这一次抽出那支竹签后,没有自报签文内容,而是看过后便递给老道人,如同最寻常的求签之人,问道:“何解?”

    老道人颤颤巍巍接过竹签,牛头不对马嘴地大声回答道:“中签!中签!中签……”

    老道人只是反复高声中签二字。

    她也没有生气,等到老道人稍微平静后,继续问道:“何解?”

    老道人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泪水,艰难站起身,双手握签作揖之后,脸色惶恐地说道:“回禀盟主,此签是第九十六签,‘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此签是说姻缘一事,欲速则不达,需耐心静待。”

    老道人不忘说道:“未必准,未必灵。”

    轩辕青锋不置可否,伸出手。

    老道人赶忙将那支竹签递给这位阎王爷一般的可怕女子。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惊愕的言语,“你的签,挺灵的,很好。”

    她低头放下竹筒,先后从中抽出三支签,其中两支在离开竹筒后就在她指尖瞬间化作齑粉。

    于是她只留下两支签。

    她抬起头,看向如同刚从洗象池里爬出来的老道人,略作思量,说道:“你替我解了四签。”

    老道人情不自禁瞪大眼睛,嘴唇干涩。

    只听她缓缓说道:“黄金一百两,道教秘笈一本,北凉陵州宅院一座,徽山头等客卿一席,你可以任选一样。”

    老道人再一次喜极而泣,满脸老泪纵横道:“我要去徽山!去大雪坪做客卿!”

    轩辕青锋脸色冷漠地转身离去。

    带着那两支姻缘签。

第三百六十六章 春风远去

    恍若隔世的老道人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碎碎念叨些什么。

    突然,他一脚踢掉那条长凳,哈哈大笑道:“做个屁的道士!今儿起,我就是徽山客卿了!头等的!”

    显而易见,即便老人打算继续摆摊解签,也不会有谁还有兴趣求签了。

    老道士耳畔蓦然响起一个略带打趣意味的嗓音,“老仙长,这可是在满山道士的武当,你这么说话可不妥当。”

    正是满腹豪气时候的老道士皱着眉头转头望去,看到一位他觉得勉勉强强能称为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哥,老道士冷哼一声,“说了又如何?贫道可是徽山头等客卿!就算陈老神仙和俞老真人这两位,贫道若是现在遇上了他们,想必也能讨杯茶喝!”

    年轻人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了不得!”

    年轻人身边的妇人气笑道:“老吴,刚才正是这位公子帮你说话,你猪油蒙心了吧?!”

    老道士愕然,立马转变脸色,笑逐颜开道:“是贫道失礼了,公子莫要怪罪。”

    老道士大踏步走向妇人的摊子,道袍大袖晃荡得厉害,颇有龙骧虎步的风采,“韩妹子,来来来,帮老哥还有这位公子来两张武当春烧饼,记得把饼摊大些,老哥不缺那银子,何况咱也从不是小气人!”

    妇人自顾自摇头,有些无奈。

    她手脚伶俐,且熟能生巧,很快就分别递给两人一张分量十足的武当春烧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接过春烧饼的时候,老道人想要顺手摸一把妇人的手,后者更快一步抽回手,没让这个老不修得逞。

    老道人咬下一大口春烧饼,笑眯眯道:“韩妹子,还做这苦累活计干啥,起早摸黑的,也赚不到几个银子,要不然陪着老哥我去那徽山如何?”

    妇人白眼道:“去那中原作甚?”

    老道人嘿嘿笑道:“老哥我的心思,妹子你还不清楚吗?”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恼羞成怒道:“滚!”

    老道人不死心道:“妹子,你男人不是很早就在凉州关外那边没了嘛,这么多年后改嫁又咋了,你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多可怜,有个靠得住的男人照顾才是好事啊。再说了,你之前不也让老哥解过签吗?”

    已是怒极的妇人脸色苍白,上前几步,扯过老道人手中的春烧饼,摔在地上,“滚!我卖给谁春烧饼,也不卖给你这种恶心人!给再多银子,我都嫌脏!”

    老道士倒也不生气,只是遗憾道:“唉,韩妹子,你是好女人,可惜就是没享福的命。罢了罢了,就当咱们有缘无分。”

    妇人不再理睬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老道士自顾自唏嘘一番,转头对那位年轻人笑道:“得嘞,贫道只好自个儿去中原享福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公子,以后若是去徽山游玩,报上贫道的名号即可。”

    年轻人笑道:“好的。”

    老道人潇洒离去。

    年轻人问道:“老道长,连摊子也不要啦?”

    老道士没有转身,挥挥手,貌似豁达道:“要那么些不值钱的物件做什么,跌份儿!你要喜欢就归你了!”

    等到老道士走出很远,妇人对年轻人轻声道:“连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与公子知会一声,还报他的名号呢,见过脸皮厚的,真没见过这么厚的!幸好我听说这个老家伙是河州那边的人,否则真是丢了咱们北凉的脸。”

    徐凤年笑问道:“听口音,大嫂是咱们北凉陵州人?”

    妇人眼神古怪,半响才冒出一句,“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正在吞咽武当春烧饼的徐凤年差点给噎到。

    妇人掩嘴笑道:“瞧把你吓的,嫂子逗你呢。”

    徐凤年委实哭笑不得,一边咬着春烧饼一边走向隔壁摊子,扶起长凳,转头微笑道:“大嫂,请我吃春烧饼的家伙跑路了,要不然我替你解一签,就当饼钱了?”

    经过那名气势吓人的女子一折腾,害得妇人的摊子生意都冷冷清清了,她坐在长凳上伸手轻轻捶打腰肢,看着那个笑脸温和的年轻公子哥,怀疑道:“你会解签?”

    徐凤年点头道:“老本行了!”

    妇人摇头笑道:“公子你啊,可没那个老家伙能骗人,大嫂哪里会上这个当,放心,饼钱就算了,大嫂请你。”

    徐凤年好奇问道:“大嫂,怎么从陵州跑来这武当山摆摊子了?”

    妇人平声静气道:“我娘家是这边啊,前些时候来山上烧香祈福,见到这里的光景后,琢磨着自己刚好会这些手艺,闲着也是闲着,就觉得摆个摊子能多赚些。”

    徐凤年笑问道:“我猜大嫂家的孩子都在蒙馆学塾读书了吧?也对,咱们北凉这边,书籍贵着呢,最吃钱。”

    妇人又不说话了,直愣愣瞧着徐凤年。

    有些憋屈的徐凤年无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吴老头那种人!”

    妇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经不起逗,可不像咱们北凉的爷们。”

    徐凤年佯怒道:“大嫂别骂人啊。”

    妇人摆了摆手,端了一根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汤,坐在徐凤年对面,笑道:“饼是送你的,这碗定神汤,就算是解签钱了。大嫂不识字,可不许骗我。”

    徐凤年吃完春烧饼,俯身拿过定神汤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妇人双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诚。

    徐凤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语。

    落签在桌后,她以双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识字,就不用多此一举去细看什么了。

    她亦是用双手递给徐凤年。

    那份无言的沉重庄严,好像在交付性命。

    从来与青史无缘的老百姓,总归是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的,会事死如生,才愿意相信来世福报,才会不辞辛苦地登高烧香祈禳。

    徐凤年结果竹签,看过签文后,嘴角翘起,柔声道:“‘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第七十二签,上签。”

    妇人不识字,签文内容则大致听得明白,至于上签二字,更是简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释然而笑。

    徐凤年收回竹签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汤,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报。”

    她笑意恬淡。

    之后两人随意闲聊,多是她说他听。她说起了她眼中的陵州乡土风貌,当然最多还是家里两个孩子的蒙学情况,她说年龄大些的孩子还不错,没那么顽劣,虽说也从没人听说学塾先生夸奖过什么,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过县试成为童生估计都相当不易,可是每次当她看着那个孩子挑灯读书,摆出那副读书人独有摇头晃脑的模样,她就会没来由很高兴。同时那个小些的孩子就让她很头疼了,宁肯下田劳作,也不乐意去私塾背书,小小年纪就想着打仗杀蛮子。她最后还说如今不晓得北凉其它地方如何,前两年最少陵州那边大小私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便宜的书籍,便宜到让她这种家境贫寒的人家都觉得便宜,是因为之前陵州有个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说了句北凉人少,但读书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本蒙学书籍比前五六年,的确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说,那个姓徐的大官,是个好人,只可惜听说离开陵州去凉州当官了。

    徐凤年笑脸温柔,望向远方,轻声道:“橘子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妇人没听懂,也没有多问。

    她摊子那边有生意了,妇人问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签吗?”

    徐凤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她点了点头,起身后,妇人突然脸色微红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别喊嫂子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妇人冷哼一声,去隔壁摊子忙碌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不明就里,倒提竹筒,倒出竹签,在尉迟读泉和轩辕青锋之后,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缘签,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妇人摇出的那支竹签,起身送去。

    她发现这位游手好闲到去当算命先生的年轻人,似乎仍是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反而是她有些难为情了。

    她瞥了眼竹签便小心收起,抬头问道:“是那支签?可别骗我。”

    徐凤年摇头正色道:“不骗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误你骗人银子啦。”

    有些郁闷的徐凤年坐回桌前,重操旧业,熟门熟路,开始大大咧咧招徕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么个烂摊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加上附近摊位认定徐凤年是个钻钱眼里头的神棍,而且年纪轻轻,当下又没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一拨拨香客游人来往路过,显然都没停步抽签的兴致,难得两三位年轻女子欲语还休,想要上前摇签,结果都给家里长辈或是身边同龄男子婉拒了事。徐凤年只得小口小口喝着定神汤,委实百无聊赖。徐凤年逐渐从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变成翘着二郎腿,再变成趴在桌上晃动签筒,最后干脆就自己摇出一支支竹签,也不看那签文,随手丢回。

    隔壁妇人抹了抹额头汗水,调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本就是从别人袋子里拿钱,公子你倒好!”

    徐凤年叹息道:“难道真要我去跟武当借件道袍?”

    妇人纳闷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钱的人,真稀罕那点银子?”

    徐凤年下意识瞥了眼茅屋方向,柔声笑道:“我媳妇最没出息了,只喜欢收集铜钱,大的小的,她都不嫌弃,就像个守财奴。”

    妇人乐不可支,“也亏得你媳妇不在!”

    然后她劝解道:“女子持家都这样,公子你想开些。”

    徐凤年深以为然,“燕子衔泥,积少成多,是这个理儿。”

    妇人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鬓角发丝,“嫂子先回了。”

    徐凤年奇怪问道:“这么早就下山?零零碎碎这么多物件,搬得动?”

    她指了指一位从吕祖亭外山路缓缓行来的年轻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观那边卖胭脂水粉,估摸着是早早卖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来帮我搭把手,今儿我也偷个懒,早点下山。”

    徐凤年起身道:“从这里下山,可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还是帮你挑一段路吧?”

    她摇头坚决道:“不用,我这儿东西瞧着多,其实都不重。”

    徐凤年玩笑道:“嫂子,就当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们到山脚牌坊那边,行不行?”

    妇人轻啐了一口,瞪了口无遮拦的徐凤年一眼,气笑道:“你不怕嫌话,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泼辣得很。怎么,难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当回媒婆。”

    徐凤年瞥了眼那名越来越近的年轻女子,倒抽一口冷气,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树,而是大槐树啊,苦笑道:“还是算了吧。”

    她趁着年轻侄女尚未临近相邻两座摊子,面对徐凤年,她眉眼柔柔低敛,轻声问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模样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干净得就像她年少时初次登上武当山见着的洗象池。

    徐凤年说道:“我去过凉州关外,去过怀阳关,也去过虎头城。”

    她脸色平静道:“这样啊。”

    徐凤年咧嘴一笑。

    她没来由问道:“你说北莽蛮子会一路打到这里吗,会打到陵州吗?”

    徐凤年神色坚毅,说道:“只要我们北凉铁骑还剩下一人,那么北莽蛮子的马蹄,就踩不到北凉关内的一草一木。”

    她点了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口气真大,说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凤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当官的。”

    她没好气道:“这也用说啊。”

    徐凤年犹然不愿死心,“嫂子,真不用帮忙挑担子?”

    她接下来一句话让徐凤年呆若木鸡,“别嫂子嫂子的,我这些天见多了江湖人,听他们说啊,咱们那位年轻王爷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有句口头禅,叫什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徐凤年伸手抹了一把脸,悲愤欲绝。

    我在大雪坪之巅说的那句“还个屁”,没人跟你提起过吗?难道不比这句口头禅更牛气些?

    再说了,这句话也是某位吊儿郎当的木剑游侠儿,不知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然后非要教我的啊。

    妇人眼神促狭,不再言语,转身去收拾物件。

    徐凤年望向她的背影,终于没敢再称呼嫂子,只是问道:“官府那边的抚恤银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动作一滞,没有转身,摇头道:“不曾,他的老伍长前些年还经常寄给我们额外的银子,去年才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今年春我才听说,老伍长死在虎头城了。”

    之后她始终没有转头。

    她其实知道,自己最先摇出的姻缘签,并非怀中那支竹签,她不识字,却牢牢记得那支签的字数。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还有盼头,咬咬牙就能过下去。

    她的盼头在于两个孩子,至于今天摇出的签是好是坏,其实无所谓。

    最后,她与侄女挑起担子离去之前,无意间瞥见那个给人感觉总是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后,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静静。

    不怎么像年轻人,倒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春风远去,只能默然晒着秋季的和煦日头。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来者不善

    大莲花峰幽静处的那栋崭新茅屋前,从未如此热闹过。》UU小说,www.uu234.com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给人感觉却是异常协调,胸口那串挂珠色泽昏暗,显然与中原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贵贱有天壤之别。

    自万里西行归来,他便并无持珠佩珠,只有这么一串桃木材质的佛珠。这串挂珠算是他与媳妇的定情之物,她在赠送之后其实不是没有悔意,因为后来听说好像桃木是道教极为推崇的材质,能够禳恶辟邪,只是在佛门里头,桃木佛珠,实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当心,除了睡觉前将这串佛珠悬挂在墙上,从不离身。佛门有“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的说法,他俗名又叫李当心,故而当年白衣入京,离阳老皇帝御赐了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挂珠,被他随手丢入了箱子,有了李东西这个闺女后,就被她媳妇隔三岔五摘下十几颗珠子,编制成环,戴在闺女头顶,喜欢在两禅寺满山疯跑的小丫头,哪里晓得那些珠子的贵重,很快就会散乱丢失,好在这一家三口,谁也不会心疼。

    此时白衣僧人对面,坐着来自两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刚刚升任凉州刺史的白煜,同为龙虎山外姓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武当小柱峰青山观的韩桂。

    不远处,李东西,吴南北,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余福,韩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凑在一起蹲着,在听李东西讲述她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履历。

    白衣僧人的媳妇已经午睡了,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携手登门后,她斜靠屋门,啧啧道:“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还是有些忧心,说道:“那我就不准备茶水了,让他们口干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进屋子喝水嘛。”

    “好的。”

    “那会不会失了礼数啊?”

    “不会。”

    “对了,万一真吵不过他们,动手的时候,千万记得打人别打脸,白白落下话柄,记住了没?”

    “……”

    “怎么,难道打不过?那就算了,和和气气聊天吧。哈,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嘛。”

    “打得过。”

    “哦。也要记得别打得太夸张,咱们闺女还想在山上多玩几天呢。”

    “晓得了。”

    此时白衣僧人面对道教三人,相谈尽欢,因为根本就没有涉及佛道根祗之争。

    他问道:“李掌教在小莲花峰闭黄庭关?”

    作为武当近二十年来唯一一位“开峰”的道士,一向与人无争的韩桂并无遮掩此事,点头道:“掌教师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轻轻摩挲着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东南,四渎俱流巽位,未尝不是有始有终之意。”

    韩桂一身素洁道袍,头戴洞玄巾,有些感伤。看书看伤了眼睛的白煜习惯性眯起眼眸,仿佛置身事外。齐仙侠仰头望向大莲花峰顶的滚滚云海,满怀感慨。

    白衣僧人笑问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是不是曹长卿进入大楚棋待诏后说的?”

    白煜摇头道:“实为曹长卿授业恩师李密所言,曹长卿能够由儒家圣人转入霸道,这句话恐怕正是点睛之语。”

    白衣僧人轻轻捻动佛珠,“如果说花好、月圆、人寿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乐愿望,那么心意顺遂,念头畅然,就是你们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态惫懒的白煜揉了揉眼睛,笑问道:“怎么,要吵架了?可是这儿连一杯茶也没有啊。”

    白衣僧人轻声道:“媳妇不让准备茶水,贫僧可不敢擅自主张。至于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望向不远处,高声道:“徒儿,来来来,跟咱们白莲先生说说佛法。”

    不曾想年轻和尚微微抬起那颗小光头,不情不愿道:“师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让我走,我还要给师娘去玉清观那边买胭脂呢,师娘说那边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些天贩卖的蜀葵花胭脂很是价廉物美,据说还有江南吴越烟柳坊特制的绵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还好意思说那绵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卖五两银子?!如果不是你跟师娘说起,她又岂会惺惺念念一晚上,昨夜说梦话,都是绵燕支绵燕支!”

    年轻和尚理直气壮道:“徒儿只是觉得那种胭脂的确好啊,山脚逃暑镇的那些便宜归便宜,可香气也太呛鼻了些,虽然盒子更大,可师父昨天又不是没瞧见,因为觉着价钱不贵,师娘便扑了那么多在脸上,吃饭的一低头,就扑簌扑簌往饭碗里掉,可渗人啦。师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胆战心惊,偏偏还要跟师娘说什么‘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间罕见’,然后师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了……”

    白衣僧人咳嗽几声。

    白煜只觉得十多年前龙虎山那场佛道之争,如果这位两禅寺的中年僧人没有缺席,恐怕就没有自己力挽狂澜的份了。

    青山观观主韩桂眼观鼻鼻观心,一个道士却似老僧入定。

    齐仙侠好像偷偷揉了揉眉心。

    突然,屋内屋外两个嗓音同时响起,充满惊喜:“烟柳工坊的绵燕支?!”

    屋内,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妇,屋外,则是李东西,后者更是猛然起身,飞快跑向屋子,大声喊道:“娘!爹新近在经书箱子底下藏了四五两银子,他藏银子的时候,给我偷瞧见了!爹让我守口如瓶

    来着,可我是谁啊,是娘的亲闺女啊!”

    茅屋内顿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急促声响。

    白衣僧人抬头望向天空,面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晓其中缘由,肯定要惊叹真是宝相庄严如佛祖悲悯世间苦。

    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时候,白衣僧人摸着光头站起身,关怀道:“这大太阳的,要不要撑把伞?”

    他媳妇想了想,大手一挥,气概豪迈道:“绵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货定然不多,万一错过咋办?”

    李东西已经开始发号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内取伞,然后快些跟上咱们!清心和余福,武当山是你们地盘,有没有近些去玉清观的小路?有的话就前头带路!”

    如今对女侠李东西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杀去玉清观,白衣僧人犹然不忘望着他们背影提醒道:“小路难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白衣僧人坐回小板凳,望向白煜,随便找了个话题,“听闻白莲先生有‘三怕两喜’?”

    白煜点头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赵凝神问问题。有两喜,读书到快目处,说话到会心处。”

    白衣僧人疑惑道:“赵凝神?”

    白煜有些感伤道:“本名赵静思,是老掌教的独子,性情尤为质朴沉凝,下山后数次历经磨难,因祸得福,如今其心几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是不是那个在春神湖上,请下天师府祖师下凡的年轻道士?结果给徐凤年搬来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烂?”

    白煜苦笑无言。

    白衣僧人似乎对年轻藩王成见颇深,气呼呼道:“打架就打架,还要装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回家找长辈出马有何两样?尤其是那徐凤年,更不像话,仗势凌人,不成体统!”

    如今算是北凉“徐家家臣”的白煜识趣地闭嘴不语。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家闺女就从不跑到贫僧跟前诉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头哭着跑回去找他们师父?”

    韩桂会心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了掌教李玉斧带回山上的小道童余福。

    方外之人,未必无情。

    就在此时,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齐仙侠猛然站起身,转身望去,如临大敌。

    白衣僧人依旧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缓缓捻动佛珠。

    一名双鬓微霜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两手空空。

    只见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后,我近二十年又悟出两刀,想要与两人讨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只好来此叨扰。”

    李当心缓缓起身,淡然道:“趁贫僧媳妇不在,赶紧出手。不过事先说好,切磋也罢,论生死也好,可别毁了茅屋,否则贫僧真会生气。”

第三百六十八章 金刚不败

    听到白衣僧人这番不留情面的言语后,他笑道:“我只管出刀,至于你生气与否,我不管。”

    李当心一笑置之,双手轻轻合十,以礼相待。

    乌黑佛珠,雪白袈裟。

    真可谓超拔流俗。

    齐仙侠拉着白煜走向茅屋檐下,韩桂紧随其后。

    他们三人当然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这无疑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头。

    就像每当世人提及春秋剑甲李淳罡,必然绕不开木马牛,还有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不说离阳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无人不知晓那位兵部老尚书的成名绝学,方寸雷。

    正是凭借此招,为离阳赵室平定了东越南唐两国的武将顾剑棠,战胜了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家毛舒朗,以此奠定了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顾剑棠之于刀,如李淳罡之于剑,王绣之于枪。

    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武道地位,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

    只是顾剑棠最为难堪的地方,在于站在了世间用刀之人的顶点,历届的武评名次始终不出彩,别说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样一骑绝尘,恐怕连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是在刀剑之争中,无论是老剑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剑神邓太阿,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纯粹战力,离阳都公认为新老两代剑道魁首都甩开了顾剑棠很大一段距离。在某位世子殿下初入江湖之际,那时候的江湖,王仙芝、邓太阿和曹长卿,便被誉为“唯三人卓然于世”,其余七人,显然沦为了陪太子读书的角色,顾剑棠在内的七人席位,对整座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跻身最拔尖十人之后,则可有可无。

    用剑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陆地神仙境界后,扬言顾剑棠与李淳罡的差距,还隔着一个顾剑棠!

    这二十年来,长久执掌太安城顾庐权柄的顾剑棠,从来没有与人切磋,之后以大柱国头衔总领两辽军政,更是深居简出。

    只有那次西楚曹长卿携带姜姒闯入京城,本来都已经将心爱佩刀转赠女婿袁庭山的顾剑棠,才稍稍崭露峥嵘。

    顾剑棠似乎对武榜名次的高低从不在意,对刀剑之争更是提不起兴趣。

    王仙芝有自称天下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的霸气,曹长卿有三过皇城如过廊的风流壮举,邓太阿有骑驴看山河的恣意逍遥。

    以至于最近这些年里头,新凉王徐凤年横空出世,大雪坪轩辕青锋异军突起,魔头洛阳更是接连震动北莽离阳两朝。

    顾剑棠依然江湖沉寂,看那新旧江湖潮涨潮落,无动于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对这位在庙堂上位极人臣的刀法大宗师,始终仰慕不起来。

    但就是这么一位只愿意置身于江湖之外的一国砥柱,在今日登上武当山,找到了白衣僧人李当心,好像还要一刀摧破他的金刚不败。

    除去执着于剑道,齐仙侠一向清心寡欲,对于顾剑棠的登门拜访,曾经在太安城以大毅力摒弃旧有剑道的小天师,其实并不关心这场巅峰大战的胜负,也就更不会指手画脚,或是故作惊叹。

    韩桂被老掌教王重楼誉为“心诚意正,大器晚成”,被前任掌教洪洗象视为至交好友,此时有些忧心,生怕声势闹大了,武当无法收拾残局,给年轻藩王增添没必要的烦恼。

    人生唯有三怕两喜的白莲先生,对于打打杀杀就更没兴趣了,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怔怔发呆,已是神游万里,如今两位藩王联手搅得中原大地动荡不安,朝廷原本答应交给北凉道的漕粮,说不得可能就要节外生枝,以陵州刺史身份具体负责漕粮事务的常遂,已是密信清凉山,要求动用鱼龙帮势力,以此竭力渗透襄樊城至陵州的广陵江漕运,万不得已,还需要多鱼龙混杂的两万帮众以鲜血

    开道,为北凉边关铁骑赢得那数百万石的沾血漕粮。

    以至于三人,都不曾在意顾大将军为何没有携带佩刀。

    顾剑棠的符刀南华,与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符剑神荼,并称于世。

    顾剑棠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体魄,青衫儒雅,则是南人气度。

    顾剑棠,剑棠。

    他却用刀。

    战胜毛舒朗后,他位于江湖声望的巅峰,也被赞叹为刀法圣人。

    绰号有没有取错不好说,名字好像是真取错了。

    顾剑棠一手负后,一手缓缓抬起。

    白衣僧人李当心由双手合十,变作单掌行礼,视线低敛,默念一声。

    “阿弥陀佛。”

    ————

    真是峰回路转,许多别处江湖人士听闻轩辕紫衣不但在武当山露面,而且曾经在洗象池附近的摊子,一口气求了四支姻缘签,徐凤年所在的摊子立即就生意兴隆起来,虽说瞧见徐凤年只是个年轻后生,而非印象中那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不过本就是凑个热闹图个乐呵,大多不吝铜钱,加上这名模样英俊的解签先生也确实能说会道,便是一些中下之签,都能被他说得舌灿如莲,天花乱坠,逐渐不止是江湖草莽和绿林好汉愿意掏钱,很多不涉江湖的香客游人也开始信以为真,尤其是当一位外乡女侠抽中一支大是吉利的姻缘签后,更是让人跃跃欲试,因为她那支第一百零八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但是仅次于头签的好签,而且此句出自那位女文豪的《头场雪》,世人皆有胜负心,至今为止,那支最为吉利的签王尚未被人摇中,自然让人摩拳擦掌,不少原本对摇签断姻缘一事嗤之以鼻的旁观众人,也纷纷一试手气,只可惜奇了怪哉,一个多时辰百来号人物都摇签解签完毕,仍是无人从竹筒摇出那支签王,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景,彻底让人生出一举夺魁的争胜心思,好些不信邪的家伙干脆再度摇签。众人只见那名年轻解签先生的武当定神汤是喝了一碗又一碗,铜钱是一百文又一百文,故而桌面上的大小铜钱,堪称堆积成山,极为壮观。

    赚钱赚得盆满钵赢的年轻藩王,在给一位摇了三次姻缘签的壮硕汉子解签后,伸手覆住签筒,突然高声道:“收摊了收摊了!今日不宜再解姻缘!”

    那个满脸愤懑的汉子背后,一名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年轻人顿时跳脚骂道:“姓徐的!你玩我?!”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开始收拢铜钱。

    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要敢走,就别怪我苏酥揭你的老底!”

    徐凤年抬头斜瞥了眼这位旧西蜀流亡在外的太子殿下,“断人财路,小心踩到狗屎。再说了,你小子给得起解签钱吗?”

    苏酥冷笑道:“一万,够不够?!”

    徐凤年停下收拢铜钱的动作,苏酥的言下之意,整座武当山,大概就只有他这位北凉王听得懂。一万,那就是来自蜀昭之地的一万兵源。

    所以徐凤年笑问道:“你说话能作数?”

    站在苏酥身后的齐姓铸剑师轻声道:“是老夫子的意思。”

    徐凤年笑眯眯并拢双指:“这个数,我才帮你解签。”

    苏酥满脸怒意,身体前倾,双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压低嗓音沉声道:“你当我是撒豆成兵的道教神仙?!”

    徐凤年这次竖起三根手指,“没诚意!我加价了。”

    苏酥黑着脸,气喘吁吁。

    背负琴匣的目盲琴师薛宋官嘴角翘起,悄悄扯了扯苏酥的袖子,苏酥冷哼一声,双臂环胸,破罐子破摔。

    徐凤年收回手的同时,也收起了那份玩世不恭,眼神蓦然冷冽起来,仰头望着这三位北莽旧人,“有些亏,我吃过一次就够了。念在往日情分,我奉劝一句,千万别学当初那些左右逢源的春秋豪阀,

    我们徐家怎么跟他们打交道的,赵定秀老夫子肯定比你更清楚。”

    苏酥满脸通红,竟是给气得浑身发抖,羞愤至极。

    熟悉内幕的薛宋官微微叹息,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

    苏酥竟是隐约间眼眶湿润,握紧她那只手,撇过头,不知是不愿看到年轻藩王那张脸,还是不敢。

    当初逃亡至北莽陋巷市井,老夫子几乎已经绝了西蜀复国的心思,之所以死灰复燃,并且下定决心重返中原,都是这位年轻藩王的功劳,甚至连他们早期的顺风顺水,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北凉埋在蜀昭两地的各种死士棋子,但是当陈芝豹封王就藩于西蜀,不但截断了北凉与他们的联系,更迫使西蜀真正的主心骨赵定秀改弦易辙,说好听点,是他们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过河拆桥了。最开始老夫子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着手准备迎接北凉尤其是拂水养鹰两房的震怒报复,只是不知为何,给他们背后捅了一刀的年轻藩王对此好似浑然不觉,这无疑让饱受儒家仁义熏陶的老夫子深感愧疚,这才有了苏酥三人的赴凉之行,毕竟如今那位曾经将蜀昭两地版图玩弄于鼓掌的白衣兵圣,已是身在离阳广陵道,为逐鹿中原运筹帷幄,藩王辖境的精锐兵力大多出蜀东奔,如此一来,就给了老夫子亡羊补牢或者说是重新押注的机会。

    齐姓铸剑师摘下剑匣,轻轻放在桌上,“老夫子在临行前与我说过,两万已是底线,再加上这把‘满甲雪’当个添头。”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气呵成

    徐凤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积郁已久。

    对于那位一心匡扶西蜀苏氏的老夫子,徐凤年确有怨气,如果不是他们赶赴蜀昭竖起复国大旗,许多北凉暗中埋藏在那里的棋子就不会那么快浮出水面,哪怕留着不用,也远比现在的尴尬形势更好,如果不是当初陈芝豹没有彻底跟北凉撕破脸皮,那些曾经耗费北凉无数精力财力的间谍死士就要十不存一,要知道在师父李义山的既定方略中,一旦离阳朝廷在未来的凉莽战事中打定主意拖后腿,北凉就会直截了当地锋指蜀昭,以此作为北凉后继粮草兵源的战略大后方,故而对于蜀昭两地的持续渗透,北凉称得上不遗余力,远比中原更为重视,因此某座郡王府兢兢业业的某位勤勉管事,传道授业的古板私塾先生,奔波于市井的贩夫走卒,青楼勾栏取媚恩客的丰韵花魁,甚至是蜀昭军伍中的实权校尉,都有可能是拂水房的死士。

    退一万步说,蜀昭和北凉由于被陈芝豹拦腰斩断,就算徐家铁骑最后不曾守住北凉,以至于那些拂水房棋子到最后都无法建功,但最不济,那些人,能够仅是带着一种不为人知的遗憾,慢慢老死于蜀昭两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游魂野鬼,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陈芝豹知晓他们的身份,甚至恐怕连离阳赵勾都开始悄悄录档,只等将来便于秋后算账。

    对于苏酥,徐凤年谈不上如何记恨,这个年轻人本就是连甩手掌柜都算不上的牵线傀儡,大势之下,更是只能随波逐流。在蜀昭两地苏酥拉着目盲琴师假扮少侠魔头,混迹江湖肆意游荡,未尝不是一种类似借酒浇愁的情绪。而对眼前这位曾经赠送自己新剑“春秋”的齐姓铸剑师,徐凤年只有敬佩。

    说到底,徐凤年愤怒于赵定秀的临阵倒戈,但是他更怨恨自己的大意。

    某些时候,君王一言可兴邦也可亡国,史官一言定人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武将一言更是决胜负定生死。

    兵者,国之大事。

    绝非戏言。

    也许心思单纯的苏酥只是愧疚于他和老夫子的背信弃义,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扎根蜀昭多年的北凉死士,想不到更深层次的凉莽大战格局,这个出身天潢贵胄的年轻人,毕竟从他懂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个在北莽混吃等死的普通遗民,只知道老夫子是个迂腐严厉的不得志老书生,齐叔叔无非是个力气大些的打铁匠。什么钟鸣鼎食,什么君王社稷,什么西蜀皇叔死战城门,什么西蜀与国共同赴死之臣冠绝春秋,除了襁褓之中包裹幼儿的那幅金黄纹龙蜀锦,他没有穿过一天太子蟒服,所以他全然不懂那些慷慨激扬。

    苏酥偷偷抽了抽鼻子,尽显其性情软弱,毫无枭雄心性可言。

    他只憧憬江湖,并不喜欢那种陌生的庙堂官场。

    亡国后苏氏旧臣见到自己的那种热泪盈眶,那种跪拜大礼,非但不会让这个心无大志的年轻人感到欣喜,他只会觉得千斤重担压在了他肩头。

    私底下,他曾经对心仪的目盲女琴师自嘲说道:百无一用是苏酥。

    不知何时,没有和苏酥三人一起来此的韦淼苗女,这对夫妇已经站在齐姓铸剑师身后,无形中隔开人流。尤其是当服饰绚烂扎眼的苗疆女子笑嘻嘻拧碎一名登徒子的手掌后,人群里只是来武当山烧香的善男男女就开始鸟兽散,一些自负武艺在身的江湖人倒是大多没有远去,但也隔着些距离谨慎地冷眼旁观。

    韦淼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道:“蜀王要我捎句话给你们双方,过境无碍。”

    徐凤年发现齐姓铸剑师皱了皱眉头,心中了然,便问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时候递给你的,春雪楼变故之前,还是之后?”

    韦淼漠然道:“我不会说,这也不重要。”

    徐凤年不再理睬这名声名远播的南诏第一大宗师,望向齐姓铸剑师,“也替我捎句话给陆老夫子,北凉与蜀昭的关系,不比北凉与中原别地,一旦我们守不住拒北城,蜀昭注定很快就需要直面北莽铁骑,所以两万人是最少,而且必须是精锐,否则到了我们北凉只会帮倒忙,也只能是送死。”

    齐姓铸剑师点了点头。

    尘埃落定,苏酥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到年轻藩王笑问道:“砸了这么多本钱,称得上天底下最贵的一支姻缘签了,不试试手气?”

    苏酥仍是执意要走,不料袖口被人扯住,转头望去,她虽闭眼,却显然满脸希冀着。

    苏酥顿时心一软,板着脸走回桌前,握起竹筒,一阵剧烈摇晃,终于摇出一支竹签。

    徐凤年伸手拿起竹签,瞥了眼,然后流露出怜悯神色。

    苏酥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经过先前那场深受内伤的风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轻人再无半点玩世不恭的风采,又红了眼睛。

    徐凤年叹了口气。

    苏酥转头对目盲女琴师挤出一个笑脸,“走吧,这签不灵。”

    薛宋官微笑点头。

    徐凤年挑了一下眉头,“不灵?!”

    苏酥连斗嘴的精气神都没了,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只听背后传来一句,“第三十九签,‘意中人,人中意’。上签。哦,原来是不灵啊。”

    苏酥如遭雷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抢夺徐凤年手中的那支姻缘签。

    徐凤年持签的手臂高高躲过,“先给钱,一百文!”

    苏酥怒目相向,“还收钱?!”

    徐凤年另外一只手拇指食指轻轻捻动,“钱爱给不给,签爱看不看。”

    薛宋官笑了笑,默默掏出一只织工锦绣的秀气钱囊,就要给钱。

    苏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着徐凤年,咬牙切齿道:“真是好签?”

    徐凤年懒洋洋地撂下一句话:“爱信不信。”

    就连性情木讷的齐姓铸剑师都有些于心不忍,咱们太子殿下遇上了这位年轻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给了一百文,不过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签,无论好坏,她都要收藏。

    与此同时,当世指玄境造诣仅次于桃花剑神邓太阿的目盲琴师,气势勃发。

    她不给这位年轻藩王半点机会去更换竹签。

    签,无论上下,她都要真实的那一支。

    徐凤年笑着递出竹签,苏酥抢先抓在手中,然后愕然。

    徐凤年唉了一声。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闪而逝。

    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苏酥立即醒悟过来,气急败坏道:“姓徐的!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凤年哈哈大笑,“念错了念错了,是第八十一签,比上签还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签!”

    薛宋官猛然抬头,面对苏酥,她满脸匪夷所思。

    苏酥狠狠抱住她,带着哭腔,道:“是真的好签,真的!”

    徐凤年优哉游哉摇头晃脑道:“八十一签,‘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挣脱开苏酥的怀抱,她侧过身,竟是破天荒脸颊绯红,然后向年轻藩王郑重其事地施了个万福。

    也许是感激他在此摆摊解签,让苏酥摇出了这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签。

    也许是庆幸于当年他没有死于那场北莽雨中小巷的刺杀,让自己认识了苏酥。

    也许是感恩他在最后关头的挽留,无异于帮苏酥解开了心中死结。

    徐凤年摆了摆手,打趣道:“薛姑娘,说句心里话,这只酥饼真配不上你。他摇签,当然会是大吉大利的好签,可薛宋官你却是实打实的遇人不淑啊,所以换成是你来摇签的话,我敢断言,肯定是下

    签。”

    苏酥早就给徐凤年折腾得没剩下半点精气神,就连那句“放你娘的狗屁”也听着软绵无力。

    徐凤年痛打落水狗:“酥饼,既然是好签,就再给一百文嘛,多喜庆的事儿,这点小钱节省不得。”

    苏酥二话不说,牵着薛宋官就走。

    虽是仅次于老夫子赵定秀的扶龙之臣,可齐姓铸剑师到了蜀昭,却从不掺和军政事务,他向徐凤年抱拳告别,徐凤年同样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于江湖,那就别于江湖。

    只有江湖,没有庙堂。

    ————

    春秋之后,有两场宗师之战,最让离阳江湖心生神往。

    一场是李淳罡和王仙芝战于东海之上。

    一场是新凉王徐凤年、桃花剑神邓太阿和大官子曹长卿,三人乱战于太安城。

    至于拓跋菩萨与邓太阿之战,或是徐凤年和拓跋菩萨转战西域千里,由于旁观者不多,远不如前者更加声势浩荡。

    而今日茅屋之前,就更显寂寞了。只有寥寥三名看客,而且都不是那种喜欢搬弄唇舌的道教中人,想必到最后,江湖多半都不会听说这场巅峰的矛盾之争。

    不过对战双方,一位曾是白衣入太安早早享受人间至誉的得道高僧,一位是手握王朝半数兵力权柄的国之砥柱,肯定都不在乎那些江湖虚名。

    顾剑棠突然哑然失笑,收回手掌,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白煜眯着眼睛,瞧不真切,低声好奇问道:“怎么还不打?”

    齐仙侠淡然道:“打完了。”

    白煜愣了愣,“怎么,如今江湖流行打架比吵架还要快了?”

    齐仙侠身形笔直站在屋檐下,从他这个方向,虽然只能看到白衣僧人的背影,但是齐仙侠依然能够凭借那件雪白袈裟的细微颤动,快若奔雷,只是被李当心强行压下罢了。

    方丈天地。

    一件袈裟,即一座小千世界。

    那个世界只是白煜韩桂看不清楚,若是一旦置身其中,就真是天翻地覆了。

    简而言之,顾剑棠看似轻描淡写甚至仿佛没有出手的一刀之威,如果换成另外一人来扛,身处雄山之脚,那便要被开山摧峰,身处大江入海口,大江就要被海水倒灌数十里。

    白衣僧人胸前的那串挂珠缓缓安静下来。

    就在此时,大莲花峰北方的一座大峰峰顶轰然碎裂,声响沉重如雷。

    顾剑棠无奈道:“李当心,这不合适吧?”

    白衣僧人笑道:“不好意思,贫僧在上山之后,看道士们每日清晨打拳,也有所悟,学了那四两拨千斤。”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是中年僧人看上去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觉悟。

    顾剑棠冷哼一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认真道:“力大气庄,与王仙芝的一力降十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换做王仙芝来扛,你也能让他受伤,当然想要凭此胜过王仙芝,仍是不现实。”

    顾剑棠平静问道:“仅是如此?”

    白衣僧人笑道:“当然,最关键是你此招能损人气数,若是给你接连砍上七八刀,王仙芝也要迅猛跌境,要不然我也不会将你这一刀,取巧拨至后头那座山峰。”

    顾剑棠自傲道:“我能连出十二刀!”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你以为自己有姓徐的从高树露那里继承来的天人体魄?并且同时身兼气机流转生生不息的武当大黄庭?王仙芝三四拳就能砸死你!”

    顾剑棠冷笑不止。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你还真不信,当世真正知晓王仙芝的厉害,屈指可数,李淳罡,徐凤年,最多加上一个洪洗象,其他连等邓太阿曹长卿都无法理解透彻,毕竟那两人不曾与王仙芝真正有过生死之争。还有,贫僧哪怕不用那武当拳法精髓,站着不动让你砍十二刀,贫僧身形依旧能够不动如山。只是不久以后要亲自出马做件事,没办法在这里折损气力而已。”

    顾剑棠默然无言。

    白衣僧人叹息道:“顾剑棠,你若是能够心无旁骛地执着于刀,未尝没有机会去争那天下第一人。”

    顾剑棠恢复常色,笑道:“刀在顾某人看来,只能是沙场杀人的凶器,用来争夺江湖名头,太糟蹋它了。”

    剑在江湖得风流,刀在沙场饮饱血。

    这兴许就是大将军顾剑棠心底的真实认知。

    顾剑棠最后问道:“我想知道,天底下到底有谁能破你金刚体魄?”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伸出三根手指,“邓太阿的太阿剑。”

    顾剑棠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到了。

    白衣僧人继续道:“贫僧媳妇的鼾声。”

    顾剑棠深呼吸一口气。

    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第三人,他已经根本不想知道。

    白衣僧人犹然叨叨叨说道:“再就是贫僧女儿手里的小木槌,喜欢拿她爹这颗脑袋当木鱼敲,闺女不晓得心疼爹,当爹的自然是真疼。”

    白煜和韩桂相视一笑。

    天下难事,到了白衣僧人李当心面前,好像都不难啊。

    韩桂突然脸色苦涩道:“先生,那座损毁山峰?”

    白衣僧人转头笑眯眯道:“找姓徐的要钱修缮去!”

    韩桂想了想,“倒也是个好法子。”

    作为凉州刺史,白煜连忙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咱们北凉如今银子不多了!”

    在顾剑棠离去没多久,去购置胭脂的那一行人比预料更早返回。

    后头小道童清心余福两个孩子偷着乐。

    前头三人,李东西扯着吴南北的耳朵,李当心媳妇扯着自己闺女的耳朵。

    妇人懊恼气愤道:“李子,你还是娘的亲闺女吗?要不是你拉着笨南北听你说江湖,耽搁了时间,否则他早些去玉清观,能买不着烟柳坊的绵燕支?!”

    李东西扯着笨南北的耳朵,气咻咻道:“都怪你!什么烟柳坊绵燕支都是你说的!也不晓得早些说!”

    吴南北委屈道:“师娘,李子,我一开始就没想到师父私藏了银子啊。”

    三人一起望向那位白衣僧人。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抬头望天,喃喃道:“佛祖保佑,今晚能有饭吃。”

    此时,在场众人,无人得知白衣僧李当心胸口的那串佛珠,其实串起一百零八颗桃木珠子的绳线,既因为常年磨损,更因为顾剑棠那一刀,已是消散如烟。

    虽无绳线,但是佛珠依旧成串,竟是李当心用一气呵成。

    世事无常。

    当心如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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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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