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一章 各取头颅
江湖上,月黑风高杀人夜,沙场上,秋高马肥用兵时。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时分,北莽南朝的庙堂大殿内,因为搁置了许多盆冰块,凉意森森。
一位老妇人身穿旧南唐形制的正黄龙袍,没有高踞龙椅,而是很意态闲适地坐在龙椅前边的台阶上。
宽敞大殿内站立着四十余人,不显拥挤,而殿内不以文武划分界线,右手一侧俱是身穿黄紫官袍,与离阳参加朝会的官员并无异样,左手一侧则大多身穿便服,但是几乎人人腰扣鲜卑头玉带,显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举目望去,在这其中,有重新复出执掌兵权的旧南朝第一人黄宋濮,暂时仍然顶着南院大王头衔的董卓,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宝瓶州持节令王勇,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大将军种神通,在北凉流州战事失利的柳珪,宝瓶州持节令王勇,陇关贵族的话事人完颜金亮,不但这些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群雄聚集,还有北莽硕果仅存的三朝顾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轻一辈则有春捺钵拓跋气韵,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名声鹊起的夏捺钵种檀,以及秋捺钵端孛尔回回,冬捺钵王京崇,耶律东床,还有曾经化名樊白奴、且拥有北莽马上鼓第一手美誉的郡主耶律美瑜,与夏捺钵称号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这些人,无疑都是南朝北庭两座朝堂首屈一指的显赫人物,此时所有人都安静望着那名极少出现在南朝庙堂上的老妪,那件龙袍,据说出自春秋遗民里的旧南唐织造世家之手,当年皇帝陛下悦其雍容华贵,特地从六种龙袍图案中挑中了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今天老妇人召集众人来到这座辉煌大殿之后,没有急于开口议事,就那么坐在铺有绘制了九条金龙锦绣地衣的舒适台阶上,老妇人脚边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里插有一柄精致匕首,老妇人拎起匕首随意拨弄了一下冰块,没来由说道:“听说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有个儿子,先前立下不小军功,作为白马游弩手,还曾到过君子馆一带?”
一手创建了北莽蛛网的李密弼沉声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进入北凉边军后,三年间参加大小战役二十余场,每逢战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经官至游弩手校尉。”
老妇人笑道:“才三年啊,就当上北凉游弩手的校尉啦?不都说天底下就数他们北凉边军升官最难,而白马游弩手升官更是难上加难吗?要么是这个年轻人的爹实在手眼通天,要不然就是咱们北莽边军的脑袋太好砍。”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这拨人脸色明显有些难看,而种神通慕容宝鼎这些没有搀和凉莽大战的大人物,则要云淡风轻许多,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笑意。
老妇人瞥了眼跟众人分开而站的李密弼,似乎想起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门,且不说那个一人即宗门的呼延大观,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四大宗门可谓人多势众,剑气近黄青,铜人师祖,口渴儿,小念头,这些个顶尖高手,鼎鼎大名,连朕都早有耳闻,结果都折在了北凉,朕在北庭也听说过离阳江湖素来瞧不上眼咱们北莽的江湖,说各自挑选十大高手捉对厮杀,便是给他们离阳的武道宗师提鞋也不配,记得那会儿,所有人都告诉朕这种言论是无稽之谈,是离阳人井底之蛙了。”
老妇人自顾自笑出声,没有丝毫怒气,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无珠”的洪敬岩,抬头看着这位毁誉参半的柔然铁骑之主,“洪敬岩,你曾经跻身旧武评十人前列,那位魔头洛阳都算是你在棋剑乐府的晚辈,你来说说看,你杀不杀得掉那位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北凉王?”
洪敬岩面无表情抱拳道:“杀不掉。”
老妇人点了点头,“那让你跟慕容宝鼎,还有种神通的弟弟种凉三人联手,又如何?”
洪敬岩依旧摇头道:“杀不掉。”
老妇人哦了一声,“如此说来,到了那位年轻藩王的境界后,就只有拓跋菩萨才能与之一战了。真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西楚那个姓姜的小妮子从中作梗,当时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洪敬岩默不作声,葫芦口一役,连同主帅杨元赞在内全军覆没,唯独他的柔然铁骑侥幸避开北凉两支重骑军,得以突围而出,虽然伤亡颇为惨重,但是好歹保住了柔然骑军的建制,不至于沦落到被瓜分殆尽的地步,可洪敬岩在北莽的名声也因此大为受损,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帮勋贵帮忙说话求情,柔然铁骑就不会继续姓洪了。事后董卓最恨洪敬岩的避战自保,把凉莽大战的失败根源归罪于柔然铁骑的擅离职守,如果洪敬岩愿意阻滞凉州骑军,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家骑军驰援葫芦口,大将军杨元赞的兵马就算难逃大溃,也绝不至于尽死于葫芦口内。
老妇人笑了笑,“那个徐瘸子一辈子只是个小宗师境界,倒是有个大出息的儿子。难怪早年跟朕说过,说他爹生前喝了酒后总说你徐骁不要长大了就心太大,以后孙子能顶你两个徐骁。”
黄宋濮柳珪这拨功勋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将军,脸色有些古怪和难堪,而拓跋气韵种檀这些青壮将领也是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毕竟有些在北莽流传多年的宫闱消息,不管如何言之凿凿,只要当事人不点头,那就都当不得真。
老妇人玩笑道:“曹长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了徐凤年,还有个桃花剑神邓太阿,如果这两人再喊上两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帮手,比如隋斜谷之流,那么朕的这颗脑袋,是不是跟当年弱水畔的旧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样,徐凤年那小子说拿走就拿走了?不妨告诉诸位,不仅仅是离阳钦天监的练气士死得七零八落,咱们北莽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那些个飞来飞去的陆地神仙,他们的动向,已经不易掌握了。如果今天徐凤年突然出现在大殿外头,你们如何阻拦?”
大殿上寂静无声,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刁钻且诛心的问题。
老妇人拿着匕首轻轻敲碎一块冰,也没有为难这帮位高权重的北莽重臣,轻声感慨道:“总说江湖武夫不过百人敌,沙场大将才是万人敌,又说破家县令灭门郡守,看上去好像只要当官,不论文武,都是要比习武要威风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当年那个徐凤年放着好好的世子殿下不当,跑去江湖逛荡然后去武当山练武算怎么回事。更奇怪徐瘸子怎么就能容忍嫡长子的肆意妄为,那时候朕只以为徐凤年是无奈之举,想要跟陈芝豹争夺北凉铁骑的兵权,战功声望,肯定拍马难及,只好想着给自己找条退路,既然庙堂厮混不下去,趁着还有些家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扬威,回头再看,徐凤年若不是真被他折腾出一个武评大宗师,陈芝豹就不会离开出凉入蜀……”
说到这里,老妇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叹了口气,然后这个胖子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一名年轻女子,郡主耶律玉笏。
如果当年徐凤年“理所当然”的不堪大任,陈芝豹最终在北凉取而代之,那么凉莽大战也许根本就打不起来,北莽多半会选择辽东或者是蓟州作为南侵入口,道理很简单,一方面是忌惮白衣兵圣陈芝豹的用兵如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陈芝豹通过耶律玉笏,向北莽隐蔽地传递出一种姿态,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凉以外的地方开战,从蓟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展开决战也罢,北凉边军都会袖手旁观,但是陈芝豹只承诺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选择壁上观,之后的打算并未给出任何承诺。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纸面,但是董卓相信陈芝豹当年的确有此打算。
要说正是徐凤年亲手把北凉拖入两国之战的泥潭,也不全是荒谬之论,当然,那时候整个北莽都不认为自己会输,而仅仅认为即便打下一座北凉属于无利可图而已,最终的结果,让北莽和离阳双双措手不及,现今北莽已是骑虎难下,哪怕之前坚持要先下两辽直扑太安城的北莽权臣,不管内心如何幸灾乐祸,都不敢流露出半点异议了,因为坐在众人眼前的皇帝陛下,别看是那般慈祥老妪的温和模样,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时候谁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条。
老妇人收起思绪,缓缓道:“太平令稍后就到,那么现在这栋大屋子里,差不多聚集了北莽所有说得上话的人物,接下来朕希望各位畅所欲言,不过在共商国是之前,朕有件小事要你们去做。”
所有人顿时如临大敌,不约而同地摆出洗耳恭听的恭谨姿态。
老妇人提起那柄沾带些许冰渣的匕首,指了指董卓柳珪两人,“虎头城附近的龙眼儿平原一带,以及流州北境,北凉斥候肆意游曳,世人皆言白马游弩手是天下第一等的斥候,朕不愿意相信,董卓你的乌鸦栏子,还有柳珪你的黑狐栏子,都是我北莽最精锐的马栏子,朕希望在入秋之前,不论你们战死多少人,都不想再看到哪怕有一标北凉游弩手的踪影。”
董胖子一脸肉疼,柳珪欲言又止。
老妇人没有收起匕首,冷笑道:“我们在北凉关外死了三十万儿郎,再死个千把人算什么!所有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全部撒出去!”
老妇人脸色越来越冷冽,厉声道:“别说离阳朝廷地方上刺史一级的邸报,我们连节度使经略使的邸报都能获取,但是与北凉大战在即,竟然连北凉边军的具体兵力部署,都拿不到半点有用的谍报,一封都没有!真是天大的笑话!”
柳珪躬身沉声道:“微臣的黑狐栏子不惜死在大战之前!”
董卓不得不附和道:“乌鸦栏子也一样。”
此时太平令捧着一支卷轴步入大殿,在北莽女帝的眼神授意下,铺展在台阶下方,是一幅巨大的凉莽对峙形势图,长宽各一丈有余,虎头城,怀阳关,柳芽茯苓重冢三座军镇,再到正在火速营建的拒北城,整个凉州关外尽收眼底,至于四州城池关隘,更是详细精确到县城的地步。在地理之外,北凉大雪龙骑军、左右骑军、龙象军、两支重骑军等所有野战主力,也都标注在某个驻地附近,从领军主将到大致兵马人数,都有朱笔批注。
老妇人站起身,将那柄匕首随意丢入冰水交融的瓷盆,走下台阶,低头看着那巨幅地图,“朕自登基以来,除了任命领军大将,从不对具体兵事指手画脚,这次破例一回。”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聚精会神地俯瞰地图,太平令站在她身边,平静道:“第二场南征大战,定在入秋之时,不设主帅,为了避免出现某些情况,拓跋菩萨已经卸任北院大王一职,只领一路亲军。”
太平令安静看着南院大王董卓。
那个胖子一脸无懈可击的茫然。
北莽元老耶律虹材嗤笑道:“董胖子,这次装傻可不管用喽。”
董卓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茫然”了很久,终于还是敌不过太平令死死盯住他的眼神,先是哭丧着脸望向皇帝陛下,发现老妇人始终无动于衷,董胖子很快恢复吊儿郎当的常态,嬉皮笑脸道:“既然咱们军神都不当北院大王了,我董卓何德何能,哪敢一个人在官职上领衔群臣,这个南院大王,我也不当了。”
等到董卓松口,太平令这才继续说道:“第一线总计四路大军,董卓,黄宋濮,慕容宝鼎,柳珪,各设副将一名,分别为洪敬岩,种檀,耶律东床,拓跋气韵。”
设置四路大军并不奇怪,但是这副将一说,就很值得咀嚼玩味了。董卓和洪敬岩这一路,曾经是争夺南院大王的对手,董家私军和柔然铁骑一步一骑,皆是北莽头等精锐,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黄宋濮和种檀这对老少搭档,很让人期待,老将黄宋濮不用多说,昔年名义上的南朝群臣领袖,本身又是北莽十三位实权大将军之一,而种檀已经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证明了虎父无犬子,虽说葫芦口一役是北莽大败,但是这并不能否认种檀在之前三场攻城战里的亮眼功绩,作为大将军种神通的嫡长子,未来北莽出现史无前例的父子两人大将军,已经被视为板上钉钉的局面。而慕容宝鼎和耶律东床,仅是两个姓氏,就很让人遐想连篇了。大将军柳珪和四大捺钵之首的拓跋气韵,两人同领一路,也足以寄予厚望。
太平令沉声道:“董卓和慕容宝鼎这两路大军,过虎头城南下后,负责凉州关外战事,黄宋濮进攻流州青苍城,切断流州龙象军跟凉州拒北城的联系,还需牵扯清源军镇一带齐当国的铁浮屠,以及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柳珪屯兵幽州葫芦口外,以防幽州骑军将此处作为出兵口。在这之间,种檀尤其要注意北凉骑将曹嵬一部的兵马动静,以防此人在临谣军镇一带突入我南朝腹地。董卓步军务必要在入冬之前,拿下北凉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而慕容宝鼎你的任务就是歼灭柳芽茯苓等军镇的北凉骑军。”
太平令看着神态各异的八名将领,“也许各位要问假若何仲忽和周康的两支北凉主力骑军向北推移,我们当如何应对,答案简单至极,第一线之外,我们还有第二条战线与你们呼应,同样是四支大军,种神通,
完颜金亮,赫连武威,王勇,你们各领一军,到时候驻扎在虎头城北部的龙眼儿平原,伺机而动,何仲忽的左骑军何时北上,种神通和完颜金亮就何时南下,与此同理,赫连武威和王勇针对周康的右骑军。”
不等大殿众人提出异议,太平令又说道:“太子殿下和拓跋菩萨会各领一军,作为第三线援军,会紧随第二条战线的大军向南推进,只要凉州关外战场出现意外,确保在一日之内赶至战场。”
这样的调兵遣将,让人瞠目结舌。
不是太剑走偏锋,更不是太过高屋建瓴,而是太“正”了,就跟稚童打架一样,只会蛮力,一拳一脚,你来我往,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所以显得格外平庸无奇。
这根本不像是北莽帝师殚精竭虑后该有的大手笔,差不多随便从北莽大军里拣选个用兵平平的千夫长,就能给出这样一份部署。
最关键的在于这种用兵,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冷血残酷,摆明了要逼着第一线四路大军、尤其是中间两路去跟北凉死磕到底,没有花哨,没有回旋余地,就是拼了命去跟北凉边军互换兵力,要么惨胜,要么死光
,总之绝对没有好下场。
董卓眼神阴沉,慕容宝鼎更是满脸怒色。
无形中跟慕容宝鼎变成一根线上蚂蚱的副将耶律东床,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转头看向爷爷耶律虹材,老人只是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和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等人,虽然不是第一线主力,但大多心情沉重。
种檀面无表情,拓跋气韵如释重负,继而会心一笑。
极少在朝堂露面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给人一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悠闲感觉。
太平令对朝堂上的凝重氛围视而不见,低头视线偏移到离阳河州蓟州等北边地带,“这场仗,既是战于北凉拒北城以北,更战于北凉以外。我有几个问题,诸位是我北莽砥柱栋梁,不妨为我解惑。第一问,是两淮道节度使蔡楠和经略使韩林对北凉的态度,一旦北凉战事不利,以蔡楠所部为主力的两淮边军是见死不救,还是愿意冒险西进?”
一向沉默寡言的赫连武威破天荒率先开口道:“绝对不会,离阳朝廷刚刚为蔡楠封侯,不管蔡楠本人心底对北凉持有何种心思,肯定不敢擅自出兵,况且蔡楠作为顾剑棠旧部大将,他的举动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注定不愿连累唐铁霜在内的一帮同僚。”
太平令点头道:“第二问,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带走李家雁堡骑军后,并且离阳朝廷如今已经将其留在广陵道,与宋笠一同辅佐吴重轩收拾残局,在这个前提下,离阳多半会让卢升象或是许拱其中一人赶赴蓟州,他们的到来,对两淮边事走向有没有决定性影响?”
拓跋气韵微笑道:“在我看来,不但卢升象会进入两淮,恐怕兵部侍郎许拱也会同时到达,只不过这两人的用处,对北凉战事并无裨益,而是跟先前顾剑棠的主动出击一脉相承,都只是离阳希望我北莽铁骑坚持打北凉的决心而已,并且还能够防止一旦北凉溃败,我方势如破竹地兵临太安城。有蔡楠大军和这两位离阳名将亲临北边,再加上顾剑棠的两辽大军,想必那位赵家天子才能真正安心。所以卢升象许拱的到来,改变不了接下来的北凉战况。”
太平令对这名后起之秀微笑致意,然后又问道:“第三问,先前北凉曹嵬一万骑隐藏在西域,试图绕道长途奔袭我南朝腹地,若非那场青苍城战事告急,不得不浮水出面,实为大患。如今流州青壮和烂陀山数万僧兵尽为北凉所用,流州兵力不减反增,又有西楚双璧之一的寇江淮担任流州将军,双方与龙象军三足鼎立,可有应对之策?”
种檀淡然道:“流州青壮我们自然动不了,可那烂陀山不是不能策反,烂陀山之所以倾向北凉,除了北凉王徐凤年本人对天下佛门表现出善意,那位女子菩萨的作用至关重要,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杀不了徐凤年,可以尝试着刺杀那位六珠上师,同时跟烂陀山其余势力接触,我北莽灭佛不假,但不妨敕封烂陀山高僧为我朝国师,只不过这需要陛下的一道圣旨。”
太平令点头道:“圣旨已经备好。”
种檀毫不奇怪,干脆利落地抱拳道:“末将愿亲自前往那西域烂陀山。”
太平令答应后,说道:“第四问,两淮事了,西域事了,蜀诏是不是可以添一把柴火?”
李密弼微笑道:“南诏那位让辖境怨声载道的赵姓郡王,其实早已是我北莽内应,西蜀道也有一位被我精心策反的大人物,官至经略使,若说这两人帮忙领兵越境去打北凉,那是高估他们了,只不过成我北莽大事不足,败离阳事则有余,而且是绰绰有余,到时候大可以当弃子用,让北凉王徐凤年彻底变成臭名昭著的离阳叛逆,有大雪龙骑军擅离藩王辖境在前,又有两人打着北凉旗号起兵造反在后,相信离阳聪明人看得明白,可是中原百姓嘛,估计就要信以为真了,大概只有等到北凉边军死绝之时,徐凤年战死之际,才会恍然大悟,哦,那姓徐的其实没有造反。”
完颜金亮嗤之以鼻,赫连武威皱了皱眉头。
这种鬼蜮伎俩,且不说用处大小,但归根结底,就跟李密弼的身份一样,见不得光,也难登大雅之堂。
太平令笑着说道:“此举真正的意义,不在那点虚无缥缈的中原民心,而是给离阳朝廷一个理直气壮去约束漕粮入凉的绝佳理由。离阳的中原腹地,从靖安王赵珣到经略使温太乙再到副节度使马忠贤,都与徐凤年积怨已久,相信他们会乐见其成。即便太安城那边最终说服年纪轻轻的赵家天子放开漕粮,但是让他们慢上一步,让北凉边军为此多死几千甚至有可能是几万人,总是好事。”
一直低头俯瞰脚下地图的北莽女帝,突然抬起头,问道:“朕有第五问,那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甲天下,徐凤年麾下武将号称足以让我北莽和那离阳自惭形秽,那么朕就向问诸位一事,褚禄山,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顾大祖,何仲忽,周康等等,仅是二品从二品大将,就有如此之多,北凉如此之多的当代名将,如此之多的大好头颅,我北莽百万大军,为何不取之?!”
老妇人猛然间踏出数步,重重踩在地图上,朗声道:“朕不需要你们回答第五问,朕有第六问,殿上诸位,可有谁愿意开疆裂土,封王拜相?!”
大殿众人俱是心口一颤。
老妇人大笑道:“听好了!那离阳版图有三十州,接下来的大战,杀北凉三品将领者,如凉州将军石符,陵州将军韩崂山,幽州将军皇甫枰,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流州将军寇江淮等人,一律封侯!”
“杀北凉道三品以及三品以上文官,诸如李功德、宋洞明、杨光斗、常遂、徐北枳、陈锡亮之流,一律封侯!”
“杀陈云垂、顾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人者,封双字王!日后吞并离阳,便可在那中原就藩一州之地!”
“杀褚禄山、燕文鸾、徐龙象、袁左宗四人者,封一字王,在离阳中原就藩两州之地!”
老妇人脸色狰狞,最后说道:“杀北凉王徐凤年者!封一字并肩王!兼任辖境囊括整个中原的南院大王!特别敕封为凉王!除去北凉道四州作为其藩地,还可另取中原任意膏腴一州!”
满堂沉默。
寂静无声。
董卓哈哈大笑,眼神炽热,抱拳高声道:“启禀陛下,褚禄山的头颅,我董卓定当笑纳了!”
慕容宝鼎扫了一眼地图,眯眼道:“那么锦鹧鸪周康等人的脑袋,我就收下了。”
黄宋濮朗声笑道:“所幸流州还有徐龙象、寇江淮、杨光斗和陈锡亮这四颗脑袋,还算值钱。”
老妇人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入地图上的北凉境内,最终一脚踏在清凉山。
今年下雪之前,朕就要让你们北凉每一寸土地都满地鲜血!
第三百十二章 有始有终
武当山大兴,许多香客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至武当烧香,外乡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两地最多,武当诸多山峰的大小道观都提供借宿,以至于连前不久才“开山”的小柱峰,那座崭新的青山观也是香客络绎不绝。…UU小说,www.uu234.com武当主峰紫虚观和洗象池,小莲花峰柿子林和龟驮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画,这些景点无疑是引人入胜的风光独到处,但武当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让香客如沐春风,辈分高如陈繇俞兴瑞、尊贵如掌教李玉斧,也会一直遵循吕祖订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签”的规矩,为登山香客无偿解释签文,只不过武当山香火这般鼎盛,有个人堪称居功至伟,那就是曾经在山上结茅修行的新凉王徐凤年,他当年所住茅舍不远处的洗象池如今成为当世江湖人的朝圣之地,更为武当山吸引无数慕名而来的女子香客,烧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轻人实在太过传奇色彩,身为异姓藩王,位极人臣,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作为武人,跻身武评四大宗师,而且据说长得玉树临风,口口相传,更是被誉为人间谪仙人,其风流不输当年西楚曹长卿。如此一来,武当山便出现了极其有趣的一幕,不同于别地寺庙道观,武当的女子香客越来越多,且多是妙龄女子携伴而来。
当徐凤年和李玉斧余福在暮色中分别,师徒二人继续登山前往武当主观,徐凤年则前往那栋茅舍,不料在那边吃了个闭门羹,远处望去屋内明明有依稀灯火,等他临近后,先是灯火骤然熄灭,然后就敲门不应,徐凤年有些莫名其妙,只当是她难为情,没脸皮跟自己同住一屋,这让徐凤年哑然失笑,其实当年她搬书登山后,两人就住在一起,只不过跟同床共枕无关,他睡那张小床板,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在屋内角落打地铺,那会儿世子殿下可不会怜香惜玉,再者估计小泥人也绝对不会承他的情,若是徐凤年果真提议他睡地上,估计她才要睡不安稳,只会以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清凉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无良的世子殿下欺负得惨了。两扇纤薄木门,就这么把这位连钦天监都硬闯入内的年轻藩王给挡住了。徐凤年转身,看到一条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凤年坐在那张当年还是骑牛的亲手编织的椅子上,双手插在袖子里,抬头望着银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阶夜色凉如水,只可惜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
徐凤年独坐片刻,实在是百无聊赖,就借着星光去毗邻茅舍的菜圃看了一趟,绿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样,搭起了许多木架子,爬满了藤蔓依依的黄瓜丝瓜,开着许多朵黄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还有些圆滚滚的西瓜躲藏在绿意中,徐凤年数了数约莫有五六个,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徐凤年总觉得它们长得娇憨可爱,心想等它们长大以后,摘下来拿去洗象池内冰上一冰,一定会很好吃,但他也许又舍不得吃。
徐凤年回到小竹椅坐下,闭上眼睛,但是什么都不去想。
吱呀一声,屋门轻轻打开,只开了一条缝隙,姜泥偷偷看着那个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独自登山以来,一开始习惯性打地铺,后来鼓起勇气,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铺,这些日子睡着都挺有滋味,先前听到徐凤年的熟悉脚步,她第一件事就光脚跳下床,关门,然后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丢,躺在席子上装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装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很有宗师风范。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离去又返回坐下,然后就彻底没有了下文,反而让姜泥开始发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个最喜欢记仇的家伙来个秋后算账,她好一番天人交战,这才壮起胆子打开门缝,结果看到那家伙破天荒安安静静坐在外头,丝毫没有跟自己计较的意思。
突然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姜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瞬间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愤懑道:“徐凤年!你偷我东西!”
正在啃咬一根黄瓜的徐凤年转过头,一脸天经地义的欠揍表情,“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可以说是偷东西?”
姜泥板着脸伸出手,斩钉截铁道:“给钱!”
徐凤年似乎早就料到这一茬,“身上没钱,先欠着,明儿跟李掌教他们借些铜钱,一根黄瓜你收我几文钱?一文还是两文?”
姜泥犹豫片刻,底气十足道:“两文!”
徐凤年笑意温柔,咬着黄瓜,含糊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价三文啊?”
姜泥先是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道:“说两文就两文!”
她很快补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宝的二文钱,必须是祥符通宝的二文制钱!”
徐凤年打趣道:“呦,集齐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儿开始打算收藏祥符制钱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姜泥气呼呼道:“你管我?!”
徐凤年转回头,默不作声。
姜泥来到他身边,防贼一般警告徐凤年:“西瓜还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清凉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黄瓜,绿蚁,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红薯和青鸟。有些人还在,有些人已经不在。
姜泥回屋子搬了条小椅子坐在他稍远处,用眼角余光看着他慢悠悠吃着黄瓜,像是在吃着她的铜钱,两文钱。
徐凤年停下嘴,拎着半截黄瓜,轻声道:“谢西陲他们都挺好,你不用担心。广陵道那边也如我先前所说,除去西垒壁战场之后的零星厮杀难免血腥,离阳朝廷的收尾大体上还算温情脉脉,对文官都很善待安抚,宋家成了新广陵道本土官员的领头羊,赵家天子特别下旨征召那个宋茂林入京担任翰林院学士,原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剑康的一位得意门生,对广陵道读书人素来天然亲近,一到广陵道不是先去衙门任职,而是大摆筵席,曲水流觞,喊了数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谈,加上邀请二十余位上阴学宫的稷上先生,堪称一桩十年难遇的文坛盛世,而作为戊守广陵道主要武将之一的宋笠,也马上跟一位出身广陵道豪阀的女子成亲,种种迹象,都证明太安城不希望广陵道再起波澜。”
姜泥没有说话。
徐凤年转头望去,看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动人容颜,柔声道:“这个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你的运气一向不错,也在这个‘往往’之内。”
姜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从来就没觉得西楚复国有多么需要我。”
徐凤年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姜泥突然问道:“那么北凉呢,是不是没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凤年跟她对视,郑重其事道:“没了我当然不行啊!”
姜泥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黄瓜,“如果徐骁没死,如果我师父李义山还在,如果陈芝豹愿意辅佐我当北凉王,如果朝廷对西北边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两姓内讧,如果北凉边军不是三十万而是五十万
……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就显得很重要了。”
姜泥歪着脑袋,“你在跟我诉苦?”
徐凤年还了一个白眼给她,“我又不苦,显然是跟你臭显摆来着。还记得吗,当年我跟你说我这么天赋异禀根骨清奇的习武天才,只要给我两三年功夫,就能练出一个天下无敌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会儿看我
的眼神就跟看白痴差不多,现在如何?”
姜泥没有言语反驳什么,但露出一个你踩到狗屎而且还是个大狗屎窝的不屑神色。
徐凤年抬手高高抛掉那一小截黄瓜屁股,满脸洋洋得意,“我收了三个徒弟,以后江湖假使还有武评的话,那么王生余地龙吕云长他们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评前二十,余地龙那个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独占鳌头。”
姜泥哦了一声,“余地龙?就是那个在幽州骑军里当斥候的那个孩子?”
徐凤年点点头。
不曾想姜泥下句话的威力无异于飞剑取头颅,“连我在武当山上,都听说了那个扶墙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厉害的天下第一。”
徐凤年呆滞当场。
然后姜泥就听到那位扶墙宗师在那里碎碎念着“清理门户”。
姜泥抬头痴痴望着那条悬挂在天空的银河,跟随棋待诏叔叔去了广陵道后,一直听那里的百姓将其说成“天上广陵江”。
徐凤年跟随她一起望着那条天上大江,喃喃道:“听说南疆有十万大山,听说辽东大雪犹胜西北,听说南诏有座蝴蝶泉,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首尾相接,从树上一直垂挂到水面……”
姜泥听着他的念叨,轻声道:“那些让你惺惺念念的地方,你以后会都去看一遍吗?”
徐凤年眯起眼眸,“当然想啊。”
姜泥收回视线,“明天我想去山顶的紫虚观烧香。”
徐凤年纳闷道:“祈福许愿?还是跟人求签?”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徐凤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没有记错,明天会有武当掌律真人陈繇亲自解签,不管你睡懒觉起得多晚,我也能让老真人第一时间帮你解签,谁让我是武当山的天字号大香客,他们哪敢怠慢。”
姜泥正要刺他几句,徐凤年已经率先开口道:“当年邓太阿赠送给我十二柄袖珍飞剑,后来跟韩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萨那几场死战,毁坏了许多,已经凑不成一套,我后来便让清凉山后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别跟我的几种剑意相契合,九柄飞剑的名字分别叫做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姜泥不客气道:“酸,真酸!”
徐凤年哈哈大笑,收敛笑意后,轻声提醒道:“对了,明天烧香的话,有些琐碎事情得先跟你说上一说,省得你无头苍蝇乱撞。请香不用多,不是买一大把就显得心诚,三炷香足矣,而且请香的铜钱必须许愿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当烧殿香和坛香又有分别,尤其前者讲究一个‘香不过寸,过寸则不灵’,后者以檀香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带香火的,不是你这般临时抱佛脚,哦不对,是抱真武大帝的脚,这么说好像更不对了……进了道观,男左女右,无论是走台阶还是过门槛,都不要走正中间,许愿之时,不要随意许诺日后供养之事,这在道观和寺庙都是一个道理,菩萨也好,真仙也罢,都不差你那一炷香,还有,在武当烧香,据说求平安顺遂最灵,切记不要许愿太大。以后若是许愿应验,莫忘了还愿……”
听着徐凤年不厌其烦地絮叨,姜泥心境祥和,心底还多了一些让人感到暖洋洋的温暖。
只不过徐凤年果然没有让姜泥“失望”,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色胚本色的狐狸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当山许愿早生贵子也是可以的!”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
想起了当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杀贴》。
末尾处,是姜姒誓杀徐凤年。
徐凤年看着她呼吸时胸口微颤的风景,笑眯眯道:“小泥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姜泥冷笑不止。
不再仅仅是当年吵架斗嘴总是一败涂地的小泥人,如今颇有几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风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当武当诸峰的悠扬晨钟同时响起。
武当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外广场上,站着数百位各个辈分的武当道士,不但如此,还有数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传是上代掌教洪洗象从古籍里翻出的拳法,圆转如意,中正平和。
领拳之人,是三人,武当现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余福。
还有一袭青衫悬玉佩的北凉王徐凤年。
清风徐来。
自然而然。
满山雾气,仙气,侠气,意气。
原本信誓旦旦要独自去烧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广场后方,踮起脚跟看着那个修长身影,听着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窃窃私语,她笑了起来,脸颊两侧浮现两个酒窝。
姜泥在徐凤年打拳结束后,正大光明地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视线之中,她微微红着脸牵起他的手。
他昨夜说过,他的习武,起始于武当山,那么他的江湖,也应当终于武当山。
在这始终之间,甚至在始终之后,都有她。
第三百十三章 秋风未起人先死
两国之战,先死谍子。两地之战,先死斥候。凉莽之战,谍子斥候皆死。
离阳祥符二年的大暑时分,大战尚未正式揭开序幕,但是西北关外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不同于先前边境双方探子的相互游曳观望,在勃然大怒的北莽女帝下旨后,一股股北凉游弩手和北莽马栏子开始相互换命,几乎是见之即死战到底,短短两旬,大小遭遇战四十余场,北凉白马游弩手已经伤亡多达八百骑之多,董卓的乌鸦栏子、柳珪的黑狐栏子作为北莽斥候主力,折损更在千骑之上,至于出自南朝陇关边军的杂流马栏子,更是不计其数。天底下大概只有这座黄沙飞扬的战场,才可能出现敌我双方大规模斥候捉对厮杀的遮奢手笔,要知道在中原历史上,不乏有寥寥百骑流寇便可剽掠数州之地、以至于流毒千里令京师震动的记载,由此可见,无论是前哨斥候,还是野战轻骑和用以一锤定音的重骑,凉莽都达到了足以让后世叹为观止的骑军战力巅峰。
随着虎头城一带边境线上斥候战况越来越惨烈,这也意味着兵力更胜之前的北莽大军,即将孤注一掷地倾巢出动,到时候便会是草原大空,尽起兵马举国南下,叩边凉州。
入秋之前,一场战事决定了凉莽双方大部分斥候,最终都没能熬到秋风起时。
前任南院大王董卓的小舅子,乌鸦栏子统领耶律楚才,和大将军柳珪的心腹爱将、黑狐栏子主将林符,在龙眼儿平原以两百骑陇关马栏子诱敌深入,总计伏兵一千四百骑精锐,诱使凉州白马游弩手三位校尉之一孙吉所率领的四百骑,孤军闯入虎头城以北一百六十里的龙眼儿平原腹地,校尉孙吉战死当场,三名都尉悉数死在断后途中,仅有一百二十骑游弩手突围撤至龙眼儿平原南端,人人负伤,但是依旧被林符两百黑狐栏子截断退路。
此时林符麾下骑卒列阵于一百多骑北凉游弩手和虎头城之间,他的背后,依稀可见那座昔年离阳王朝边关第一雄城的轮廓,董卓在破城之后,曾经登上城头亲手折断一杆徐字旗帜。
林符身披轻甲,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胭脂大马,他是年少时亲历过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原本凭借战功已经官至柳珪大军主力的万夫长,照理说不用亲自领军参加这场斥候之战,但是一来黑狐栏子是柳老将军的心血,二来祖辈出身中原青州望族的林符,也有一笔陈年旧账要跟徐家人好好算一算,就想着先来收收利息钱,况且现在别看双方斥候兵力不多,可当下明摆着皇帝陛下和一大帮大将军持节令们,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每封传入南朝庙堂的战报,就连对做官向来没有独到心得的恩主柳珪,在离别之际也语重心长地有过一番私下交待,要他林符此次务必好好表现,坦言将来能否由万夫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柳珪心腹顺势转变为自立门户的一员南朝重臣,成败在此一举。
先前一路南下衔尾追逐北凉那群丧家犬,没有近身作战的林符都很优哉游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连同他在内,身边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百骑黑狐栏子,相比眼前那些伤痕累累的游弩手,自然而然就显得更为兵强马壮,以至于最终骤然加速绕至北凉骑卒的前方,也显得十分轻松写意,游刃有余。北凉铁骑甲天下,白马游弩手冠凉骑,
林符高坐马背,情不自禁地嗤笑一声,倒不是小觑这支负责虎头城方向的北凉游弩手实力,而是林符身为万夫长,对于敌人这种兵力悬殊之下窝窝囊囊的战死,觉得不太值当,林符同时也觉得似乎不够酣畅淋漓。三支凉州关外游骑,老资历校尉孙吉居中,魏土木驻扎在先前北凉那两支重骑军悄然出关的凉幽边境处,而新任年轻校尉李翰林的六百骑,主要游荡在凉州西门户的清源军镇以北,此次为了一鼓作气吃掉孙吉所有游弩手,林符不得不邀请皇室子弟耶律楚才的乌鸦栏子一起参与这场狩猎,他实在是对南朝陇关贵族调教出来的那帮废物马栏子没有信心,简直就是辱没了北莽马栏子这个称号,兵力相当的接触战中,面对北凉白马游骑根本毫无胜算,也难怪当年被北凉边军笑话为驴栏子了。
一名黑狐栏子副手都尉瞥了眼那一百多骑且战且退的北凉骑军,眼神愈发炙热,拍马来到林符身侧,“将军,接下来咋说?咱们总不能把军功都白白送给那个姓耶律的外人吧?将军你瞅瞅,那个叫孙吉家伙的脑袋,这会儿可就挂在了那位董卓小舅子的马背上,自家兄弟们可都眼红死了!按照陛下给出的说法,一颗游弩手校尉的脑袋,金贵得很呐,若是再加一颗魏土木或是李翰林的脑袋,差不多都能直接封侯了。嘿,将军你真不动心?”
林符环顾四周,犹豫片刻,给出一个让副手大为泄气的憋屈答案,“不急,再耗一耗这帮北凉骑军的锐气,咱们继续后撤,只要堵住他们退路即可。”
一声令下,黑狐栏子跟随北凉游弩手的动静,继续徐徐后退,如同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群。
林符有一种多年战事熏陶出来敏锐直觉,咬住鱼饵丢掉性命的孙吉当然是一条大鱼,但上钩大鱼不一定只有这么一条,提竿太早容易崩断鱼线。
一马当先追杀敌军的耶律楚才突然轻轻歪头,轻而易举躲过一根弩矢,身后那骑乌鸦栏子虽然吓出一身冷汗,但还是用弓臂拨掉了弩矢,这名草原捉马人出身的乌鸦栏子一怒之下快马加鞭,旋转套马索,精准勒住敌军骑队尾部一名白马游弩手的脖子,使劲一扯,就将其狠狠扯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的北凉游骑试图站起身,就已经被那名策马奔至的乌鸦栏子弯腰一刀抹过脖子,就在头颅即将到手的刹那间,另一骑乌鸦栏子提前伸出战刀戳中那颗头颅,擦肩而过,哈哈大笑,无比娴熟地将头颅系挂在马鞍侧,先前那骑乌鸦栏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低头看到自己马鞍两侧的四五颗头颅,骂骂咧咧几句也就无所谓了。
耶律楚才咧嘴一笑,战马一侧挂着那颗北凉游弩手校尉的最值钱头颅,经过长途追杀的风沙吹拂,已经不复见鲜血淋漓的模样,断头处血迹干涸。
五十步左右的间距,双方箭矢有来有回,不断有乌鸦栏子和北凉游弩手中矢后坠落下马,大多都是面目中箭身亡,只不过战死之后,北凉骑卒的下场无一不是被割掉脑袋,甚至后方有些没捞到多少战功的北莽马栏子,还会泄愤地对无头尸体上射上几根箭矢,要么就是直接驱使战马对地上尸体一踏而过,占据绝对优势的乌鸦栏子和陇关斥候经过默契的缓速加速,不断轮换,许多马栏子游荡在北凉败退游弩手的两翼进行泼射,有几骑更是挥舞战刀,大声呼喝,耀武扬威。尤其在有人以藏身马腹的花哨方式躲过北凉弩矢后,更是引来大队马栏子的怪叫连连,气势如虹。
耶律楚才突然有点意态阑珊,因为北凉游弩手越杀越少,已经不足百骑,更重要的是敌方每次负责突围在前以及殿后在尾的两拨人,这两拨板上钉钉会死在袍泽之前的骑军,似乎从来都是游弩手中官帽子最大的人物,从校尉孙吉至三名都尉、数名副尉,到现在仅剩的几名游弩手标长,都是如此。耶律楚才眯眼看着那些从头到尾无一例外,皆是沉默而战、沉默而死的北凉边军头等精锐,心胸间没来由涌起一股怒火,这名参加过第一场凉莽大战的骁将脸色阴沉,一夹马腹,向前突袭,快速越过几名乌鸦栏子,瞬间将敌我战马间距缩短到不足十余步,那名转头看到这一幕的游弩手标长默然抛掉轻弩,抽出那柄凉刀,手臂鲜血直流,不等杀敌,就已经染红手中战刀。
耶律楚才胯下那匹体力充沛的胭脂大马已经跟敌方并驾齐驱,不等游弩手标长劈出那刀,耶律楚才就狠辣一刀抹掉那颗脑袋,抖腕之后,脑袋被高高撩起,又被远处眼尖的某骑乌鸦栏子一根箭矢凌厉射透。
滚落在地的头颅,之后被北莽后方一骑弯腰以战刀戳中,沦为战功。
双方斥候在漫长边境线上四处奔走,千骑以上的骑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调动,难如登天,只有董卓麾下乌鸦栏子这样的精锐骑卒,才能做到数百骑行进转移无声无息,准确说来是有足够实力清理掉路线上附近的所有钉子,不光是获得接触战的胜利,还要彻底掐断小股游弩手之间的军情传递,使其局部战场谍报瘫痪。
若是从龙眼儿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两股骑军就像一幅移动的地毯,只是地毯之上,不断有鲜血溅射。
第三百十四章 收尸
孙吉那支十多年间驰骋关外所向披靡的白马游弩手,在入夏之后未入秋,已是仅剩六十余骑。UU小说,www.uu234.com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两百骑战力齐整的黑狐栏子,还有在不知为何在更远处未曾露面、仅是隐蔽游动的两百骑黑狐栏子。
衔尾追杀的更有三百骑乌鸦栏子和四百骑一等陇关马栏子。
这其实也是北莽边境马栏子的全部家当了。
当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马栏子,总体兵力还能翻上一番。
在两旬之前,北凉边军游弩手总计两千六百余骑,此战过后,一旦今日孙吉部全军覆没,那么就只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两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骑出头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栏子已经不知不觉来到龙眼儿平原边缘地带的时刻,那股六十余骑的白马游弩手人人拨转马头,没有继续试图突围,而是背对虎头城,背对凉州,背对北凉。
当北凉游弩手集体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动作,耶律楚才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但是没有丝毫凝滞攻势,率先冲杀过去。在他看来,即便接下来出现这座战场以外的变故,只要能够吞掉这股残兵,就肯定没有错,
姐夫董卓有句口头禅,说是天底下的好东西,只有真正落袋为安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东西,否则近在咫尺的东西再好,只要没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离骑战,凉莽骑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时,不同地方的两声号角呜咽响起,雄浑悲壮。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尸体都失去头颅的袍泽。
斥候之战,号角本不该出现在战场。
林符和耶律楚才两位马栏子主将循着突兀的号角声,视线投向不同处。
林符望向右翼远方,一支骑军浑身浴血,奔袭而至。
一名北凉魁梧骑将高高举起一颗北莽马栏子的头颅,怒吼道:“北凉游弩手魏木生在此!两百黑狐栏子已经死绝!”
而耶律楚才的视线所及,是一支人数在五百左右的肃穆骑军,破开黄沙尘土,疾驰而来。
为首一名年轻骑将默念道:“孙校尉,按照约定,我林翰林会为你杀光乌鸦栏子。”
他身边数骑,皆是当年一起杀入南朝君子馆军镇、沿途拔掉无数北莽烽燧的袍泽,重瞳子陆斗,李十月,方虎头。
林符和耶律楚才在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陇关斥候,只说他们的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哪怕遇上其它大规模北凉铁骑,哪怕是数万人马声势浩荡的北凉轻骑边军,两支马栏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独遇上了那两支白马游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楚才转头望向夹杂在己方骑军中的一标奇怪马栏子,他们没有背弓佩刀,甚至没有披挂甲胄,在追杀孙吉部游弩手的期间完全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是北莽五大宗门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给他的私人扈从。
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胆敢率军接近虎头城的依仗。
耶律楚才本意是不希望这些江湖人士掺和沙场战事,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不搀和的话,姐夫的乌鸦栏子肯定就要元气大伤。
不用言语交流,林符率领两百黑狐栏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马游弩手,耶律楚才率军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骑关外游弩手。
四百骑陇关斥候负责吃掉那六十骑孙吉部残余,然后增援兵力暂时位于劣势的黑狐栏子。
一旦某支凉州主力边军赶赴此地并且投入战场,北莽三支马栏子当然会拼着巨大损失也要迅速撤离。
但是现在这种兵力旗鼓相当的接触战,哪怕已经清楚了被三支白马游弩手联手造成了反伏击的险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楚才依旧不愿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领两百黑狐栏子迎头撞向魏木生那支游弩手,期间回望了一眼虎头城。
林符拭目以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尚有弹弓在下。
现在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不出意外,今日战役,必然有一方边境斥候会尽死边关。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为第二场凉莽大战的四位一线主将之一,屯兵于远离凉州战场的幽州葫芦口外,以防重蹈覆辙,因此属于解不了凉州关外近渴的远水,林符之所以这次大狩拉上耶律楚才的乌鸦栏子,一来想要包饺子吃掉孙吉部游弩手,仅仅依靠黑狐栏子和陇关斥候是痴人做梦,二来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军功让给耶律楚才,更多是为了结交示好于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为了说服那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董胖子出动八千董家私人骑军,遥遥跟随在马栏子后方,以此来针对凉州关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龙眼儿平原的野战轻骑,例如虎头城后方两翼的柳芽茯苓的军镇骑军,以求大战未起先有大功报君王。林符这才在先前战役中不得不眼睁睁地把北凉孙吉头颅双手奉上,他的黑狐栏子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观,董卓曾经当面笑问林符难道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都是他小舅子的军功。林符对此直言不讳,既然凉莽双方都想在边境线上通过一举歼灭敌方斥候,把对手彻底打成睁眼瞎,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实的凉州边军,绝对不会任由数百游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牵扯北凉主力骑军入场,到时候的战功才是泼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只有董卓愿意陪他上赌桌,可当他去面见持节令慕容宝鼎和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试图说服他们一同展开这场极有可能引发凉莽大战提早进行的壮阔狩猎,不料与董卓同为主攻凉州防线的慕容宝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则是犹豫不决,最后以柔然铁骑暂时归辖慕容持节令,后者没有下达军令,柔然铁骑便不适宜擅自调动,轻启战端,以免贻误太平令的南征大略。
随着黑狐栏子和白马游弩手的越来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骑身边跟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少年的孩子,骑乘大马,就像大马背着一块小黑炭。孩子没有披挂游弩手的北凉制式轻甲,没有悬佩而是背着一柄凉刀,看上去很是荒诞不经,林符当然不会认为是北凉铁骑已经兵源匮乏到了这种地步,因为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相传有个少年骑卒跟随北凉王徐凤年一起转战幽州葫芦口外,杀人如麻,以双拳捶杀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难怪那一支黑狐栏子竟然无一人生还报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杀。林符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顿时如临大敌,冲锋路线有意无意避开那个背刀孩子。
在耶律楚才那边的战场上,一标五十余人提兵山武夫策马当先,一股脑扑杀游弩手校尉李翰林。
李翰林没有更换路线,笔直向前。
昔年那个与世子殿下、严池集、孔武痴一起被骂作北凉四恶的年轻人,那个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嬉戏花丛的膏粱子弟,那张依旧英俊的脸庞,不复见当年病态的白皙,略显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里,他从凉州关外游弩手底层骑卒,伍长,标长,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统领世间最为马上无敌的八百骑白马游弩手。
他的袍泽,他的老伍长老标长老都尉们,在一场场大小战役中,都在这个父亲官至北凉道经略使的年轻人眼前战死了。
最早一起投军的熟悉面孔,只剩下陆斗、李十月和方虎头三人而已。
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从离阳江湖回到清凉山王府的年哥儿,那时候李翰林还无比憧憬江湖,听徐凤年说武林轶事,说大侠风骨,说仙子丰韵,说宗师风范,李翰林把自己没有走过江湖引为人生最大憾事。
后来他从塞外江南的富饶陵州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凉州关外,视野所及,只有一座座军镇烽燧,铺天盖地的黄沙,滚烫无水的戈壁滩,难见绿意的顽强植被,臭不可闻的马粪,身边只有马刀弩三物相依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气,“陆斗!”
重瞳子陆斗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率先冲出骑军阵型。
与此同时,有一骑也随之快马而出。
竟是一名与这支白马游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剑客,英气勃勃,是那种姿色并不太出众却依旧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负剑极多。
从她成为校尉李翰林的贴身扈从后,这段时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瞩目,只不过当听说她是王爷的大徒弟后,所有白马游弩手就再不敢胡乱开玩笑了,卖剑妞的绰号也无人再喊,有几个年纪轻轻的游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剑客转头,看了眼李翰林。
李翰林报以一笑,眼神示意她自己不会忘记她师父的叮嘱。
在北莽老妇人扬言要让北凉游弩手死绝之后,尤其是传说她还在庙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这个名字,徐凤年很快就让王生进入游弩手临时担任斥候,并且给李翰林捎了一句话。
那句话与豪言壮语无关,与荡气回肠无关。
“不要轻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当死之时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恰恰相反,习惯了戎马生涯见多了生死的游弩手校尉,觉得这样的言语,才对得起他们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孙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尸。
我若死了,年哥儿,也不用劳烦你为我收尸。
————
牵一发而动全身。
凉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为诱饵。
袁南亭领一万白羽卫,齐当国领六千铁浮屠。按照怀阳关都护府的既定经略,一前一后进入龙眼儿战场。
八千董卓精锐私骑,不知为何改变主意的洪敬岩麾下六千柔然铁骑,亦是一前一后赶赴战场。
这场敌我双方都早早布局且又变数横生的遭遇战,就这么突兀发生了,谁都措手不及。
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军增援不及,柳芽茯苓两座军镇的北凉骑军一样无法增援。
破败不堪的虎头城,城头上那杆崭新的徐字王旗,猎猎作响。
城中裂缝里度过一春的丛丛夏草,绿意依依,秋风不至不枯黄。
第三百十五章 一桩娃娃亲
先前如同铺在黄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条缎子,只不过依旧有鲜血溅射。UU小说,www.uu234.com
风水轮流转,此时变成了白马游弩手追逐北莽马栏子。
一名嘴唇干裂的陇关斥候,已经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骑的疲惫不堪,在他四周皆是背对北凉虎头城的狼狈袍泽,在更前方,是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的乌鸦、黑狐两股精锐骑卒,大将军柳珪的心腹爱将林符与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楚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战中,那张脸庞被划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皮开肉绽。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五根枝弩箭透甲而不坠,如同刺猬,满身鲜血,想来是伤筋动骨了。
这名陇关甲字豪阀豢养的健硕马栏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场占尽上风的狩猎,怎么到最后就反过来变成北凉游弩手的猎物,身为边境头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乌鸦黑狐栏子并非如此不堪一击,若是愿意死战不退,人不是没有机会跟两股北凉游弩手来个鱼死网破,但是那名实权万夫长和姓耶律的皇亲国戚选择了撤退,所以当他在被一枝弩箭射穿脖颈摔落马背的时候,似乎想通了,也许是那两人的命,太值钱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杀孙吉部游弩手的种种暴虐行径,像是弯腰割取头颅,纵马践踏无首尸体,或是将那些跌落在地的尸体当做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两部游弩手,同样是衔尾追杀,毫不拖泥带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马,不论官职身份,就近的游弩手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倾斜朝下,精准补上一枝弩箭,确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惊人的重瞳子陆斗率领百骑游弩手,负责在北莽败军左翼游曳,防止马栏子阵型散开,不利于己方扩大战果,右翼则仅有寥寥两骑盯梢,但是对北莽骑队的震慑力毫不弱于凉州百骑,这两骑分别是少女剑客王生,先前跟随幽骑主将郁鸾刀一起赶赴凉州关外的斥候伍长余地龙。
王生不但所负剑匣藏剑多达六柄,还用绳子歪歪斜斜绑缚了当年师父帮她从武帝城城头取下的四柄名剑,细如初春柳叶的蠹鱼剑,旧北汉儒圣曹野亲手铸造的三寸短剑“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黄慈山云游四海之时用以斩妖除魔的道门符剑“野鹤”,以及曾经被无名刺客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长剑“衔珠”,腰间还悬佩有两名取自听潮阁武库的传世名剑,分别是“肥竹”和“击缶”,可以说仅凭王生身上这十二把剑,垂涎三尺一说,便已经不足以形容世间所有练剑之人的复杂心情,千年以降,除了扬名于春秋的西蜀剑客黄阵图,那个同样喜欢收藏名剑背负剑匣的剑九黄,再无第三人能够媲美这位少女,在后世那个陆地神仙逐渐成为绝响的江湖,皆言女子剑圣王生,因一生极情于剑,故而能够几近于女子剑仙,这位继姜泥之后和东越剑池宗主单饵衣一样,被誉为拥有先天剑胚之资的女子剑道宗师,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剑单骑行走四方,她有个怪癖,对于不用剑的江湖宗师,比如师出同门的余地龙和刀道魁甲吕云长两人,还有那位与余地龙共称举世无敌的苟有方,王生从不与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从不愿意出剑,王生败尽天下数十位享誉江湖的剑道高手,唯独与为自己铸剑一把“绿水亭”再无其它佩剑的东越剑池单饵衣,成为终其一生的命中宿敌,互为苦主,传为一桩经久不息的江湖美谈。
王生之师,从不以剑术冠绝天下著称于世。
后世便因女子剑圣王生而忆徐凤年。
此时余地龙偷偷转头望着那位少女,他原本以为她会不适应沙场厮杀,先前只知道她曾经陪着那位跟师父渊源颇深的白狐儿脸,两人一同游历北莽,只知道她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
少女的衣衫血迹斑斑,策马前奔途中,她双手按住腰间剑柄,满手鲜血,抬头望向前方,两鬓发丝轻轻飘拂,神采飞扬。
师父私底下曾经跟他说过,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胭脂水粉的。余地龙之所以上次跟师父讨要犒赏军功的银子,除了给裴姨寄去用以修缮那栋小院子,也是想着偷偷攒下些碎银子。只是年纪尚小的余地龙,觉得即便是买了那些女儿家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么极情于剑,我此生寄情于剑罢了。
而未来百年被尊称为陆地天龙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败了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杰,相传没有过心仪女子,却年复一年,会亲自去买几盒胭脂,最终在一栋屋子里堆积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后,活了将近两甲子高龄的老人打开那间屋子的房门,眉发皆如白雪的老人然后独自坐在门槛上,回望一眼,好像有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双手负后,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拣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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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浴血的魏木生驱马来到李翰林身侧,嗓音沙哑道:“李校尉,这帮蛮子不愿竭力而战,不太对劲,乌鸦栏子跟咱们游弩手是死对头了,骨头从来不软,看来是跟我们一样留了后手,小心埋伏。”
李翰林随意吐出一口血水,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点头沉声道:“魏校尉,你部伤亡较重,追杀一事暂时交给我们,能够趁机换马就换马,不怕耽搁那么点功夫。一旦遭遇北莽大股骑军,就需要你们拖延时间,务必要支撑到袁南亭的白羽轻骑赶到战场,按照先前的谍报显示,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宝鼎两军的既定部署,他们抽调不出太多的骑军来应对这场战事,而我们还有齐当国的铁浮屠,到时候是战是退,都留有余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杀气腾腾道:“董卓那厮毕竟一心想着靠步卒跟咱们幽州步军一较高低,这胖子麾下的骑军人数始终不多,有袁南亭和齐当国两位将军策应我们,想来即便有些变故,咱们也算立于不败之地,这场仗,可以往狠里打!”
李翰林笑意苦涩。
魏木生犹豫了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蛮子也不全是傻子,当时孙吉提议咱们三人抓阄,谁抓到谁来当这个诱饵,说实话当时孙吉他第一个抓阄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庆幸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着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过自责,老魏我其实心里敞亮着,这场谋划是你给都护府提议的,最想担任诱饵的也是你,怪谁都不能怪你,孙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这么个不仗义的兄弟……”
李翰林摇了摇头,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抹嘴边的鲜血,“抓阄一事是孙吉提议的,抓阄的物件也是他亲手准备的,最后更是孙吉抢着第一个抓阄,魏校尉,难道你真的没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了一愣,惨然一笑,“好一个连大将军都说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将孙吉,好一个‘孙命好’,他这辈子打了无数场恶仗,但是连受伤次数都不多,原来是到头来一股脑都把福气还给老天爷了。”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孙吉和魏木生两人,是幽州胭脂郡老乡,年轻气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军,一起投的凉州边军,曾经都是北凉游弩手前身列炬营的底层小卒,深受胡魁器重,之后兄弟两人的进阶步伐都大致相当,最后也都陆续做到了游弩手的校尉,成为北凉边军数十位校尉里最风光的两个,但是在谁成为校尉的时候,当时分别属于北凉都护陈芝豹和骑军统领钟洪武两座山头的好兄弟,出现了矛盾,毕竟游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凉边军称为三州将军也不换的官位,远远不是高官厚禄四字可以简单解释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后是背靠老军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的孙吉率先成为校尉,当时钟洪武尚未一气之下卸甲归田,在边军中权势正值如日中天,这就使得战功略胜一筹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职上继续熬了两年,以至于兄弟二人谁先去了幽州老家过年另外一人便会留在边军,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李翰林在茯苓军镇那场抓阄之后,和孙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两人聊得不多,孙吉在北凉边军中向来很有痞气,也有人缘,敢跟大将军徐骁撒泼打滚要马要钱,也敢跟燕文鸾何仲忽这样的春秋老将开玩笑,甚至连那位虎头城刘寄奴都愿意跟孙吉称兄道弟,反观闷葫芦一般的魏木生就要逊色许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陈芝豹叛出北凉后,愈发沉默寡言。以至于经略使李功德的儿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云当上游弩手校尉,不少边军武将都猜测归根结底,仍是新凉王不放心北凉白马游弩手的缘故。
那场茯苓军镇大街上的谈话,李翰林跟孙吉说了他为何进入边军游弩手,很开诚布公,而孙吉也没有觉得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孙吉聊了胡魁和钟洪武这两位官场贵人,也聊了渐行渐远的老兄弟魏木生,聊了新老两位凉王,聊了战死在虎头城、最后尸首被徐凤年用杨元赞等数颗头颅换回的刘寄奴,最后孙吉说了句跟炎炎夏日很应景的题外话,打趣李翰林这位从前北凉道屈指可数的官宦子弟,说陵州富贵人家在夏天既有避暑胜地,也能享受好些祛暑的奢侈吃食,说他这辈子的前些年一直有个梦想,就是以后自己打不动仗了,就拖家带口去陵州养老,到时候一定要让李翰林这个有钱人尽地主之谊。李翰林当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着说陵州富人在夏日时分,家家户户都会有一样食物叫仙人草,是从遥远南疆道通过驿路快马加鞭送至北凉陵州当地的玩意儿,研磨后加冰做成一大碗凉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凉似神仙。
当时街道上孙吉披甲而行,烈日当头,这位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满头汗水,闭上眼睛,咂摸咂摸嘴巴,满脸灿烂笑容,呢喃了一句,以后自己最心疼的小闺女,她一定要每年都能吃上那玩意儿。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别之前,没来由说了句,“魏校尉,早就听说你和老兄弟孙吉争了一辈子,从打仗军功当官,到娶媳妇,最后连生几个孩子也没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颜又愤懑道:“孙吉这家伙运气好,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去年他家里又添了个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妇肚子就不争气了,尽给咱老魏家生女儿,至今一个带把的都没有,我这辈子啥事情都没输给过孙吉,唯独这件事,不服气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饱了撑着多说一句了,如果以后嫂子要是帮老哥生了个儿子,不妨跟孙吉的小女儿订个娃娃亲吧?女大三抱金砖嘛,别嫌弃人家姑娘年纪比自家儿子大,会疼人比什么都好。”
头一号被李翰林称为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汉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想所思。
最后,魏木生朗声笑道:“这事儿,我看行,回头这次我要是没死在战场上,就亲自去问问孙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说话,就当答应了这桩娃娃亲!”
人已死,如何能开口说话。
那么这桩临时起意的娃娃亲,多半是板上钉钉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凉白马游弩手校尉孙吉、魏木生先后战死于关外龙眼儿平原。
这一日,还有北莽耶律洪才战死。
还有老凉王徐骁的义子齐当国战死。
而那桩在铁蹄如雷的边关沙场中,一桩显得是那么不起眼的娃娃亲,终究不成。
第三百一十六章 袍泽
北莽那几股分属不同势力阵营的马栏子,已经溃败至先前那个设伏圈,游弩手校尉孙吉正是战死此地。…≦UU小说,www.uu234.com
白马游弩手一路追逐,势如破竹,伤亡极小,偶有骑卒中箭受伤无法再战,便下马去附近寻找那些死于败退途中袍泽们的无首尸体,放到马背。
一路上,许多北莽马栏子的无主坐骑,在躺在地面血泊中的尸体身边徘徊不去,时不时低下马头去轻轻触碰尸体的身体,试图唤醒那些被北凉边军射杀落马的北莽骑卒,而这些战骑,大多马鞍附近都悬挂着一两颗死不瞑目的孙吉部游弩手头颅。李翰林和魏木生两部负伤游弩手默默无言,返身向南,一路上有尸体收起尸体,有头颅取回头颅,不断拢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处的一匹匹北凉战马,若是有些尚未咽气的战马,游弩手也不会视而不见,蹲下身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一刀快速捅入马脖子,给个痛快。
北凉边军铁骑,几乎人人都相信这辈子自己视为小媳妇的战马,下一辈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北凉边军,能够再度并肩作战。
戏文里总说瓦罐难逃井边破,将军不离沙场死。可是再荡气回肠的戏文,也永远说不出沙场金戈铁马的那种悲怆。
乌鸦栏子主将耶律楚才和黑狐栏子统领林符两骑并驾齐驱,两人身后已经看不到几名负责殿后的陇关斥候,绝大多数马栏子都已经死在白马游骑的轻弩和凉刀之下,脸上被划拉出一条血槽的林符大口喘气,每次呼吸都牵扯到深可见骨的伤口,痛彻心扉。耶律楚才随手拧断一枝钉入肩头的弩矢,回头望去,陇关马栏子算是全都折在这龙眼儿平原了,乌鸦和黑狐栏子战力也是十不存四,耶律楚才突然皱起眉头,“怎么后头的游弩手放缓马速了,难道李翰林魏木生两人开始察觉到我们意图?只要他们再往北推进三十里,我姐夫的八千骑军就能形成包围圈!林符,这次能不能把北凉三支游弩手一锅端,就看北凉肯不肯被咱们继续遛完这三十里路程了,你有没有法子?”
林符忍着痛狞笑道:“法子怎么没有,死人即可,就看你耶律楚才舍不舍得下血本了。”
耶律楚才虽然一直被董卓骂作蠢货,可毕竟是打老了仗的领军将领,只是林符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仍是存有恻隐之心,耶律楚才深呼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招来一名乌鸦栏子副将,根本不需要耶律楚才多说什么,那名自少年起便跟随董卓一起在南征北战的骁勇副将,对耶律楚才咧嘴一笑,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拨转马头,呼喝几句,带着八十余骑精锐乌鸦栏子刻意放慢马蹄,很快从前方落在后部。与此同时,林符的黑狐栏子也有六十多骑多出相同举动,双方共同摆出要拼死彻底截断游弩手追杀的决然架势。
在负责衔尾追杀的李翰林部有意放慢后,魏木生第一时间快马来到李翰林身边,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火急火燎问道:“李校尉,如果你部人马疲惫无力追击,就事先打声招呼,换由我部来杀敌便是!为何要做出这般纵敌逃逸的行径?”
李翰林凝望着前方北莽马栏子的迹象,当他看到北莽蛮子那一百四十余骑精锐藏藏掖掖的动静后,扬起手中战刀向前指了指,沉声道:“看情形,北莽有伏兵已经确认无误,而且敌人的大股骑军绝对不会太远,否则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也不会让那一百多骑来故意送死。魏老哥,你部依旧不要出手,继续养精蓄锐,真正的死战还在后头。袁南亭的白羽轻骑很快就能够赶赴战场,我倒要看看谁能吃掉谁!”
北莽南下,是为了策马过北凉而吞并中原,北莽将士人人为战功为封赏而搏命。
我们北凉,却是为少死人而人人搏命。
不一样的。
魏木生顺着李翰林的战刀所指,果然看到一百多骑北莽精锐的拖后阻截,看似是为各自主将赢取脱离战场的时机。
李翰林突然满脸戾气,“你们这一百多骑,想死有何难!李十月,方虎头,各领百骑随我冲阵,这次不用继续保留人马体力,只管杀人!”
远处陆斗高声道:“算上我一个人!”
双方马弓轻弩的箭矢差不多都已消耗殆尽,所以就只能以战刀搏杀了。
北莽马栏子手中战刀挥舞。
北凉游弩手同时握紧战刀。
乌鸦黑狐两部一百四十余骑跟李翰林的两百骑游弩手凶狠对撞在一起,然后是生死一线的交错而过。
两股骑军人数本就不多,阵型都没有大范围铺散开来,称得上是狭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仅有四五骑并肩而行。
在这种形势下,身先士卒者容易死。
李翰林、陆斗、李十月和方虎头,校尉一人,都尉一人,副尉两人,四人一起冲锋在最前方。
李翰林出手最干净利落,一刀直截了当抹掉了一名乌鸦栏子的脖子。
天生膂力惊人的重瞳子陆斗出手最是势大力沉,一刀横扫不但砍断了敌骑的战刀,甚至直接把那名黑狐栏子的上本身都给砍断。
李十月的那一刀最为精巧,扭头躲过了敌骑的劈刀,凉刀挑中了那名乌鸦栏子的喉咙。
唯独方虎头直来直往,没能杀敌,只是跟敌方马栏子的战刀重重磕在一起。
在李翰林和陆斗各自杀敌三骑后,李十月接连杀死两骑北莽斥候后,被那条直线上的第三骑敌人一刀就要刺在脖子上。
李翰林和李十月隔着陆斗,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低喝道:“老陆!”
陆斗几乎同时就侧身伸手抓住身边敌骑那具尚未坠马的尸体,一手扯过,恰好砸在李十月所面对的那骑斥候身上。
陆斗仍有闲情逸致对躲过一劫的李十月咧咧嘴,好像说了个六字。
李十月冷哼一声,没有理睬。
陆斗的意思是说李十月这辈子已经欠了他六条命了,按照兄弟四人的约定,以后回到陵州喝花酒,李十月就得请他陆斗睡六次最贵的花魁。
但是谁都心知肚明,他们的那些犒赏银子,早就都给战死袍泽了。
所以其实四人都是根本攒不下几两银子的穷光蛋。
当两支骑军几乎半数交错在一起的时候,方虎头被敌骑一刀劈落下马,就要被下一匹战马践踏在胸口的时候,李翰林正要去救,陆斗已经喊了句我来,率先跃起马背,越过李翰林一人一马,双脚弯曲落在黄沙地面上,向前一扑,双手重重锤在那匹北莽战马腹部,竟是将那一骑连人带马都给侧飞出去,陆斗轻轻一脚踹在方虎头肩头,把后者踹出战场,此时北莽敌骑已经直接撞杀过来,陆斗狞笑一声,也不躲避,只是身形灵活如蛇狸,身体蜷缩,双手双脚紧贴在地面向前游行,在那匹北莽战马下方几乎就要钻腹而过的时刻,猛然起身,那匹北莽大马被低头弯腰的重瞳子瞬间以双肩挑起,在马背上措手不及的马栏子一个身形不稳,被附近擦肩而过的游弩手骑卒一刀割掉头颅。
李翰林顾不得其它,只能埋头杀敌,当他意识到身边仅剩的李十月也没有出现在眼角余光之中,抓住一个空当回望一眼,看到已经落在身后十几步的李十月刚好斩杀一名北莽蛮子,满脸鲜血,李十月这个出身优渥的官宦子弟刚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笑脸灿烂,点头致意,让李翰林不要担心自己。
李翰林会心一笑,转头继续厮杀。
只是当他终于头一个凿穿敌军阵型后,稍作喘息,耐心等着李十月的身影出现后,他却没有能够等到。
这辈子,都再没有等到。
当时李翰林眼眶发红,发疯了一般拨转马头,疾冲而去。
终于,当一百四十骑北莽精锐斥候全部死绝,当校尉李翰林麾下大部游弩手继续追杀,李翰林终于找到了李十月。
他倒在血泊中,睁着眼睛看着天空。
李十月的呼吸逐渐微弱。
李翰林坐在地上,双手轻轻抱住他。
满身血迹的陆斗和方虎头怔怔坐在李翰林对面。
四人中,虎背熊腰却最是性格柔和的方虎头突然抱着脑袋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不顶用,老陆就不用来救我,只要有老陆盯着十月,十月就不用死……是我害了十月……”
一个在战场上受过三十多处伤却从没有流过眼泪的汉子,泣不成声。
李十月嘴唇嗡动,似乎想要说话,又似乎想要摇头。
脸色苍白的李翰林抬起头,对方虎头轻声道:“虎头,是兄弟就不要说这种话,难道你想让十月走得不安心?”
方虎头艰难止住哭声,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满脸泪水望着李十月。
陆斗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结果原本还能依稀认得出模样,这么一抹整张脸都成了张大花脸,陆斗轻轻握住李十月的一只手,“咱们青州人那边,都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李十月欠了我陆斗六条命,别想耍赖,哪怕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还得接着还……所以咱们还接着做兄弟。”
李翰林嘴唇颤抖,始终没有像方虎头那样哭出声。
他看着这个曾经说过读书比挨刀子还难受的年轻人,看着他胸口被北莽战刀破甲划出的两条伤痕,看着这个也曾经说过算命先生说自己会死在十月的年轻人。
李翰林挤出一个笑脸,低头对李十月柔声道:“十月,你以前经常说家里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还总念叨着要我做你妹夫,只是后来你去过我家后,就再也不提这一茬了。当时我们去了方虎头家也去了你家,我见过她后,说实话,你妹妹长得一般,比起我李翰林当年花天酒地时候见到的女子,差了不少,但是她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实很喜欢,相信娶了她,她一定会是个贤惠持家的媳妇。只不过那会儿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声姐夫,就开不了口。现在跟你说一声,你别嫌晚。”
李十月缓缓闭上眼睛。
李翰林伸手揉了揉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对方虎头说道:“虎头,你陪着十月,把十月送回清源军镇。”
方虎头还要说话,陆斗朝他摇了摇头。
李翰林和陆斗换了一匹凉州大马,李翰林望向远方,“十月那份我来补上,虎头那份,你来?”
陆斗默然点头。
陆斗突然说道:“翰林,你是真的喜欢十月的妹妹吗?”
李翰林毫不犹豫地微笑道:“我不是为了十月才说那些话的。是真喜欢,一眼就看上了那女子,不讲道理的那种喜欢。”
陆斗眼神温柔,望着远方,“十月和虎头只知道我是青州人,但是翰林你应该知道更多,知道我曾经是青州陆家豢养的死士,更是北凉王妃陆丞燕的扈从。”
李翰林嗯了一声,说道:“你喜欢的女子,也值得你喜欢,这就够了。”
陆斗破天荒笑道:“她喜欢那个人,我输得心服口服。我陆斗这辈子,有你们三个朋友,这就足够了。”
李翰林转头看着方虎头那一骑逐渐远去,轻声呢喃道:“十月这辈子最怕鬼,以后不用怕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中原宗师,尽至关外
第三百一十八章 满甲营已满甲
当八千董卓私骑按照约定伺机而动之际,骇然发现己方的马栏子竟然十不存一,仅剩下耶律楚才、林符两员大将身边跟随二三十名骑卒,可谓惨烈至极。
至此以后,北莽便陷入精锐马栏子死绝的尴尬境地,而对方北凉游弩手仍有数百骑之多,这意味着这场龙眼儿斥候战,双方皆是机关算尽,可惜仍是北凉高出一筹。
八千骑军主将阿古达木看到这一幕后,既有恼羞成怒,也有几分忐忑,皇帝陛下扬言要让北凉游弩手全军覆没,结局却是这般意外,如此一来,若是自己今天胆敢放走一条漏网之鱼,恐怕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名字在草原上寓意着广阔的这名骁勇骑将怒喝一声,让那些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的骑卒沿着己方骑阵边缘滑过后,开始追逐那拨几乎同时便拨马转身的北莽游弩手,如果是平常草原主力轻骑和北凉游弩手的接触战,不管如何兵力悬殊,凭借游弩手的北凉大马,绝难截杀,可是今时今日,游弩手可以称为是名副其实的强弩之末,弩无箭矢,战马疲惫,早已不得不抽刀杀敌,那么深入龙眼儿腹地的这拨游弩手最后种子,在八千骑人马皆锐气十足的大军面前,就不是他们想走就能走得掉的了。
阿古达木搭起一张不符合北莽骑军建制的巨大牛角弓,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娴熟调整呼吸和准头,挽弓如满月,砰然一声,顿时箭矢去势如平地奔雷,射穿一名游弩手的后心,膂力之猛,以至于整枝箭矢不但透体而过,还差一点射中了第二骑的背部,意犹未尽的阿古达木咂摸咂摸嘴,在游弩手中试图寻找某张年轻面孔,高声狞笑道:“儿郎们,游弩手校尉李翰林的那颗脑袋,谁能砍下来,老子就让他立即当上千夫长!”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草原骑军的笑声呼啸。
阿古达木作为董卓麾下头号骑军主将,虽然地位不如其他两位董卓步军统领,但跟着那位担任过南院大王的董胖子厮混久了,出身平平的阿古达木随着战功累积升至万夫长,也见过许多大场面,甚至有幸在王帐中觐见过皇帝陛下,那位看似和蔼和亲的老妇人听到他的名字后,心情不错的她还开了句玩笑,说这个名字好,有福气,北莽借他名字的吉言,百万铁骑一定可以打下一个辽阔版图。阿古达木以此为荣,立志于有朝一日策马扬鞭广陵江畔,跟随恩主董卓一起开疆裂土,让子子孙孙都可以肆意纵马于富饶的中原江南,势必要让那些世代书香的衣冠士族在草原马蹄下战战兢兢!
阿古达木虽然姿态跋扈,眼下更是进入狩猎尾声随处拾取敌人头颅的大好局面,但是这名粗粝汉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轻松惬意,他不但传令让半数骑军不得尽力冲锋,还派出两支千人骑军在两翼撒开出去,以防北凉还留有后手,虽说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在明知北莽百万大军二度压境的前提下,尤其是虎头城已经失去战略要地的作用,一般情况下,北凉应当防线收缩,要知道第一场凉莽大战,北凉尚且没有一兵一卒进入龙眼儿平原,现在就更不应该跑到此地自寻死路,只不过阿古达木作为董家军嫡系大将之一,成名之战,正是早年跟随董卓打出那一连串神出鬼没的奔袭,打得当时占据优势的离阳大军处处捉襟见肘,直接导致离阳吞并春秋八国后,在气势鼎盛之时,第一场差点势如破竹打到北莽王庭的关外战役功亏一篑,董卓以一人之力以一军之力,力挽狂澜,从此被视为草原子民视为最神俊的雄鹰,在南朝庙堂平步青云。所以耳濡目染的阿古达木,比所有北庭武将都深知虚虚实实兵不厌诈的道理。
李翰林见到北莽八千骑后毫不拖泥带水地率军转身撤退,始终率领一部游弩手耐着性子隔岸观火的校尉魏木生,知道自己终于等到放开手脚杀敌的时候了,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在和满身鲜血的李翰林擦肩而过的时候,魏木生没有说话,在马背上重重抱拳致礼,而那位连头盔都已不知所踪的年轻校尉,只是报以用力一笑,默然无言。这个名声鹊起以至于连北莽女帝都亲口点名的年轻武将,发丝凌乱,血污凝结,且掺杂了许多黄沙,身上披挂铁甲更满是深浅不一的刀痕。
这位在凉州三支关外白马游弩手中,一直被部下笑称为史上最英俊“白马校尉”的年轻男儿,一直被说是孙吉魏木生两个加在一起容颜也拍马不及他,而这个曾经在关内家乡恶名昭彰的年轻骑将,猛然回头,望着魏木生的背影,大声道:“老魏!扛不住就跟我一起跑,别死扛!你他娘的别死了!”
魏木生没有回头,好像是没有听到,又好像是听到了却不想回答,这位校尉只是领军断后,不光是为了让李翰林部脱离战场,更为袁南亭那一万白羽轻骑的赶赴战场赢取时间。
魏木生和麾下三百骑悍不畏死地阻滞董家骑军冲锋势头,北莽真正投入战场的骑军仍是达到三千余骑,而董卓私军素来战力冠绝北莽南方边军,所以这场战役,无论魏木生部如何骁勇善战,都是杯水车薪,只是当魏木生率先领着亲卫游弩手凿入敌骑阵型中后,不惜以三百骑搅乱三千骑队列后,就连一些迟钝的北莽骑将也意识到苗头不对,合情合理的断后举动,应当是且战且退,用少数骑军性命的缓慢死亡来为大军赢得生机,绝不是这般与送死无异的疯狂凿阵姿态。
阿古达木在一刀劈砍掉一名游弩手的脑袋后,随手一斜,又将一名游弩手的整只肩膀都削去,有些难掩惶恐地吼道:“传令下去,让两翼骑军派出斥候远探军情,五里,最少要跑出去五里路!狗日的这帮北凉蛮子肯定有援军!中军放缓,吃掉这三百骑后迅速整顿阵型!”
就在阿古达木意识到事出反常必有妖作出对策后,发现自己依旧晚了。
他们董家八千骑不是没有乌鸦栏子,只不过数量不多,绝大多数都跟随耶律楚才去参加那场狩猎了,而且阿古达木也认为在龙眼儿平原腹地,即便是柳芽茯苓军镇的北凉轻骑来此设伏,既做不到悄无声息,也做不到让己方大军斥候从眼皮子底下漏过,但是这名战功累累的万夫长肯定猜不到北凉驰援骑军,正是以快速切入战场名动天下的白羽卫,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北莽羌骑就被视为最相似那支轻骑的存在,只可惜羌骑毫无征兆地遇上了龙象骑军,完全丧失了辗转腾挪的余地,因此折损在消耗战中,以至于连北莽皇帝陛下在事后也为此心痛不已,认为南朝边境不光光是失去了万余兵力,而是失去了将来用来制衡白羽轻骑的最宝贵战力。
林符和耶律楚才停马在八千骑后方,终于有口喘息的机会,两人抬头看到远处尘土渐次高涨,他们都是经验老道的骑军将领,粗略估计就确定至少在八千骑以上,林符草草包扎过脸颊伤口,言语有些含糊不清,眼神阴沉,“这帮疯子,还真敢往死里拼命!”
耶律楚才在扈从帮忙下已经拔掉了钉入铁甲的箭矢,脸色漠然道:“虽然不知道是北凉哪支骑军,但既然敢来到这里,肯定不弱,林将军你接下来怎么说?我反正是肯定不会走的,这八千骑是我姐夫的所有骑军家底了,若是今天赔在这里,他还不得心疼死,我也没那脸去见他。”
林符神情阴晴不定,转头看了眼屈指可数的黑狐栏子,最终还是说道:“双方各万人的大军厮杀,有我无我,都改变不了战局走势,柳将军二十年的心血,这下子都给我糟蹋没了……”
林符这位导致凉莽边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布局之人,或者说是北莽最精锐马栏子全军覆没的罪魁祸首,自嘲道:“我这一走,耶律将军应该知道,比轰轰烈烈战死龙眼儿平原要更不好受。”
耶律楚才点头道:“你要是就这么死了,陛下找不到人砍头,便只能拿柳老将军撒气。”
林符突然不顾伤口刺痛,脸色狰狞起来,“如果慕容宝鼎这只老乌龟愿意大胆出兵,加上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何愁不是一桩天大的战功!”
耶律楚才没来由感慨了一句:“我北莽疆土太广,兵力太多,可惜如此一来,山头林立,势力盘根交错,所以终究不如拧成一根绳的北凉啊。”
林符叹息一声,离开战场,在他们那十数骑奔出三十里后,林符突然看到惊喜一幕,策马前奔,很快就看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人物,柔然铁骑共主,棋剑乐府的头号武道宗师,天生异象的洪敬岩。
林符纵马来到洪敬岩身边,开怀大笑道:“洪将军,你这趟愿意出兵,正是天助我草原!北凉有万余骑已至龙眼儿平原腹地,此行绝不教洪将军空手而归!”
不曾想洪敬岩冷笑道:“不会空手而归是真的,只不过是捞取军功还是帮人收尸就难说了,你当真以为北凉只有派遣一万骑进入龙眼儿的那点魄力?”
林符愕然,继而骇然,他仍是不愿死心,咬牙切齿道:“洪将军,你可曾说服慕容持节令一并出兵?若是有他进入龙眼儿,任由北凉后手再多,也难逃一死!”
洪敬岩古怪一笑,不置可否,就这么领着六千柔然铁奔赴战场。
与此同时,比起袁南亭一万白羽轻骑其实要更早动身的铁浮屠,这支介于重骑轻骑之间的凉州精骑,领军大将正是徐骁义子之一的齐当国。
齐当国身披重甲,一马当先。
自古将帅出征,身后必竖大旗,扛旗之人,无一不是军中猛将,故而被兵家誉为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甲天下,如果从徐骁领着八百老卒出辽东算起,被世人熟知的扛纛者,号称万人敌的王翦死于益阙大败的城门下。
陈邛战死于锦辽之战,而此人,还有一个身份,便是蜀王陈芝豹的亲生父亲。
这两人甚至连封侯拜将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死在战场。
之后王林泉卸甲还乡,成了青州首富,如今又成了新凉王的老丈人,可谓善终。
接下来便是轮到齐当国了,进入北凉之后,官职不显,仅仅担任正四品的折冲都尉而已,
这一次齐当国要求率领铁浮屠奔袭龙眼儿平原,怀阳关北凉都护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人愿意答应,褚禄山尤其如此,甚至连骑军主帅袁左宗闻讯后也急书都护府,要求褚禄山绝对不允许齐当国擅自领军出征。
什么六千铁浮屠不擅长长途奔袭,什么衔接凉州流州的西大门清源军镇需要一支精锐骑军坐镇,什么他齐当国需要以扛纛姿态出现在将来最大的战场上。万般理由,齐当国都懂,但是从头到尾错过了第一场凉莽战事的他,觉得自己愧对义父,愧对那位曾经在西垒壁缟素擂鼓的敬重女子,愧对在听潮阁殚精竭虑的李先生,更愧对那个义父的嫡长子。
徐骁六位义子之中,被人屠赐死那两人,当年虽然看似从来与世子殿下最为天然亲近,而褚禄山当年最为谄媚看好年纪轻轻的世子殿下,陈芝豹和袁左宗则一向持有冷眼旁观的态度。
唯独齐当国,跟那个年轻人言语不多,交集不多,但是唯独他发自肺腑地喜爱那个孩子,哪怕后来那个少年越来越有出息,甚至练武练出了一个他齐当国只能远望的武评大宗师,可是在齐当国心中,总是觉得那个孩子,需要他的照顾,这些年徐凤年越来越成熟,越来越举世瞩目,但齐当国自豪的同时,也有些失落,一个人喝闷酒时候,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而且老得毫无用处了。
那一年,听闻世子殿下三年游历返回凉州,正是他齐当国率领那支骑军,甚至兴师动众地以扛纛之姿出城迎接。
齐当国毅然决然率军奔赴龙眼儿平原,身后出自老字营之一满甲营的六千铁浮屠,军中六名校尉和二十余名都尉,联袂请战,铁浮屠全军上下,无一人不愿死战。
满甲营,如今人马俱甲,器械精良不输给一万大雪龙骑军,但很久以前,却不满甲。
最早那会儿,徐骁军中经常粮草不足,兵马不足,为一营兵力添足铁甲更是痴人说梦,可以说满甲营是徐骁给予太多期望的一个老字营。
齐当国出行之前,在军帐中留下一封信。
“我可以死在义父之后,但绝不死在世子殿下之前!”
不知为何,齐当国在信中末尾,依旧把那位已经赢得凉莽双方尊重的新凉王徐凤年,称作世子殿下。
在齐当国已经能够看到远方战场的硝烟四起之时,这员北凉猛将突然转头大声道:“诸位,我铁浮屠昔年原身满甲营,如今既已满甲,当如何?”
六千骑齐声怒吼道:“死战!”
临近战场,齐当国高声道:“起矛!”
大漠黄沙,铁甲铮铮。
满甲营已满甲!
第三百一十九章 北凉扛纛之人
北凉白马游弩手校尉魏木生在战死之前,没能亲眼看到袁南亭那一万白羽轻骑的奔雷而至,但是他义无反顾的凿阵,为袁南亭部骑赢得了无法想象的优势,因为实力相当的两支骑军,往往得先机者得胜机。∈♀UU小说,www.uu234.com
凉莽双方在边境上厮杀将近二十年,知根知底,草原骑军最为擅长的游猎和诈退等战术,曾经使得大奉王朝末年中原总计二十万的边关精锐骑军,在两次战役中就全军覆没,但是如今对上无论是战马、兵器配置、战阵娴熟程度都堪称冠绝离阳的北凉铁骑,北莽骑军根本就不敢以松散自己阵型作为代价,以此来试图扯开敌军大阵,继而成功分割战场,在多个局部形成压倒性优势,随即肆意蚕食。要知道这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游牧和农耕之争,不是中原大军只能凭借高大城池或者重甲步阵来抗拒来去如风的草原骑军,而是实打实的以骑对骑,所以北莽才会二十年来视北凉为心腹大患,以至于太平令执意要先下北凉再吞中原,这位北莽帝师其中有一句话广为流传:只要咬牙拿下北凉四州,中原三十州易如反掌!
袁南亭的一万白羽轻骑从董卓私骑的侧翼突兀出现,铺展开一条极为漫长的锋线,北凉骑军有个惯例,素来重弩而轻羽箭,唯独这支白羽卫可谓例外,人人负箭囊插白羽,长于马弓,当年离阳老皇帝生平唯一一次御驾游历北凉边关,人屠徐骁所率骑军参加校武便是白羽卫,据传当老皇帝抬头看到那漫天白羽箭矢向北方泼射出去之际,由衷感慨“不曾想盛夏时分,寡人也能领略到大雪漫天的景象,壮哉!”
董家私骑主将阿古达木纵马飞奔,嘶吼连连,下达一条条命令。草原骑军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洪嘉北奔后春秋遗民带去大量兵书,对于沙场调兵遣将一事,已经不仅仅局限于白天旗号、夜战火把这么粗糙,将帅身边已经配备有相当数量专职传令的旗骑,以求整支大军如臂指使,争取在每一处小战场每一名百夫长都明确主将意图,而非只知道大致上往哪里冲锋往哪里增援。但是真正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北莽骑军,其实屈指可数,柳珪之所以能够深受北莽女帝器重,赢得“半个徐骁”的美誉,就在于柳珪骑军的打法最细腻,最神似北凉骑军,故而胜局必定能胜,输也绝不大败。
柳珪之外,董卓的步军和赫连武威的西河军也算两支,至于董卓的骑军,足以让北莽有识之士扼腕叹息,当初由于战功过于显赫,之后饱受北莽王庭权贵的掣肘,甚至不得不刻意压制骑军数目在万骑左右,黄宋濮之所以黯然离任,看似是瓦筑君子馆一系列战役不利,未必没有对南朝骑军推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有关,被北庭草原悉剔和南朝元老豪阀纷纷视为意图不轨,妄自篡改祖宗根本,其心可诛。
反观新任夏捺钵种檀在葫芦口攻城战中体现出来的种种改制,事后却没有收到太多王庭方面的诟病,除了草原需要树立起一位英雄之外,种檀土生土长的北莽武将身份何尝不是护身符?
一万骑在冲锋前经过短暂休整的白羽卫,率先挽弓劲射而至,箭矢如隆冬暴雪铺天盖日,仓促布阵迎敌的董卓私骑瞬间便有数百骑中箭落马,但是这八千私骑的骁勇彪悍,也在此时得到淋漓尽致的展露,阿古达木和那些千夫长的既定方略毫无偏差,阵型渐次展开,以防白羽卫形成一个最利于马弓攒射的弧形包围圈。
但是占据先机的北凉边骑并没有就此作罢,而是开始变阵,亦是将白羽轻骑的卓然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所以战场上便无形中出现了一幅壮丽场景,一万白羽轻骑不但没有刻意追求中军阵型的厚度,反而在奔袭途中左右两翼骤然加快速度,由先前浑然一体的弧线冲锋骑阵,无形中变成了趋于平行的两条蛟龙,而阿古达木的骑军曾经分为左中右三支,率先遭遇白羽轻骑的那两千骑顿时陷于两军之间,与这支腹背受敌的骑军衔接还算紧密的董家主力骑军,在阿古达木亲自领军下没有丝毫凝滞,并未继续埋头前冲,否则即便冲出这条“走廊”,他们势必会丢下千具以上的尸体。
阿古达木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率领中军向南方敌军发起撞阵,与此同时,他下令后方那支两千骑军不计代价地缠住北方凉骑,兵力稍逊一筹的阿古达木显然是要用己方两千骑的性命来拖延战机,以完整一体的六千董家私骑吃掉五千骑白羽卫,一来这是失去先机的无奈之举,再者白羽轻骑的阵型有个先天缺点,就是锋线纤长而阵型薄弱,经不起六千骑的蛮横冲撞,这样的六千骑对上五千骑,其优势绝不是多出一千人那么简单。
快。
两支骑军接触之后,精髓都是一个快字。
这种快不光光是战马冲刺的速度,不仅仅是骑卒马弓泼射的速度,还有临阵应对的转变速度。
中原多雄浑边塞诗,多藩镇割据,只是自大秦开国以来,既饱读诗书又能征善战的边关儒将极少,即便有也多是守关有功而拓边无力,故而历朝历代,从大奉王朝至春秋北汉再到当今离阳,偶有名臣美谥第一的文正,唯独无人得以谥号襄字,襄一字寓意辟地有德,甲胄有劳,要说中原分分合合八百年,内战也不不乏有武将立灭国之功,照理说给个襄字并不过分,只不过开创臣子获得谥号先河的大奉开国皇帝,曾言唯有扬鞭大漠者方可谥襄字,自那以后,历代君主便有此默契。襄字难得,大奉王朝给出过太多鲜血淋漓的前车之鉴,大奉鼎盛时期号称天下养马八十万,即便到了衰落的末年,依旧有边骑二十万,可是先后两任主将一老有少,老者是战功彪炳的百战老将,年轻者更是纸上谈兵雄健非凡,结果皆在草原骑军的马蹄下身败名裂,最终祸及半座中原,很大原因就在于真正的大规模骑战,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但是只要颓势一现,肯定兵败如山倒。而中原史书对草原骑军的记载总是含糊其辞,不过是翻来覆去那套陈旧说辞,直到离阳定鼎中原,并且在边关接连吃过三次大败仗后不得不由攻转守,在顾剑棠主持兵部后才开始真正对草原骑军战术进行详细钻研,在那以后,一些有心边功的朝廷武将才开始发现草原骑兵之所以能够遗祸数百年,隔三岔五叩关南侵就像喝茶吃饭,绝不只是天生弓马熟谙那么简单。
不管离阳朝廷嘴上承认与否,相信庙堂黄紫公卿们难免都会在心底庆幸,所幸赵家国门,还存在有那支几乎掏空了王朝西北底蕴的骑军,有那三十万负甲铁骑震慑北莽蛮子,中原才能够赢得将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才有底气扬言将来要与草原骑军战于国门之外。
随着阿古达木的变阵,白羽轻骑也随之开始再度变化,北方五千轻骑在中段位置开始悄然断裂,半数迎向那北莽后方两千董家私骑,半数开始尾随北莽主力骑军向南推移,根本不给敌人造就主要战场兵力优势的机会,而是继续保持对董家骑军主力的绝对压制。如果阿古达木能够完整不漏地看到这一幕前后,一定会震惊于北方白羽轻骑那多名校尉的恐怖默契,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交流,然而骑阵就那么悄然而成,这需要嗅觉、胆识和信任三者缺一不可。
白羽卫曾是北凉四牙之一韦甫诚的嫡系兵马,而韦甫诚更是陈芝豹的两大嫡系大将之一,韦甫诚与典雄畜不带一兵一卒两骑赴蜀后,齐当国继续铁浮屠,莲子营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接管白羽轻骑,前者是徐骁义子,对徐家的忠心毋庸置疑,而袁南亭身上的派系色彩极淡,倒是曾经与林斗房等数百位北凉老人,一起恭送过当时的世子殿下徐凤年入京,随着徐凤年的世袭罔替,北凉边军也水到渠成地改朝换代,要说与陈芝豹大有渊源的铁浮屠和白羽卫两部心里没有别扭,没有憋着口闷气,估计谁都不相信。所以这次袁南亭出征龙眼儿平原,一万白羽轻骑几乎人人大呼痛快,在战场上轰轰烈烈杀敌,总好过窝在凉州关外饱受其它军伍的白眼要舒服得多,要知道第一场凉莽大战打得那般惨烈,连大雪龙骑军和两支雪藏多年的重骑军都出动了,皆是徐家老营出身铁浮屠和白羽卫结果连北莽蛮子都没见到,能不憋屈?能不听到一些怪话?
袁南亭这次前往怀阳关都护府议事,几乎是拍桌子瞪眼睛跟褚禄山说话的,说这场仗再不轮到白羽轻骑,那他实在就没脸回去当主将,干脆留在都护府当个狗屁倒灶的刀笔幕僚算了。
察觉到后方白羽轻骑动静的阿古达木顿时头皮发麻,怒喝道:“随本将一起破阵!”
袁南亭身为正三品武将,与北凉边军所有将帅如出一辙,在战阵上一律披挂与士卒相同式样的甲胄,当然袁南亭扈从亲骑绝不会少,这名相比何仲忽等元勋更为年轻、相比郁鸾刀等新贵更为年长的资深骑将,堪称北凉中坚将领的典型,经历过春秋战事或者说是在尾声中冒头,却算不上早早脱颖而出,仕途攀爬都是在徐家封王就藩于北凉以后,靠着点滴战功步步高升,脚踏实地,相似的如同韦甫诚、典雄畜还有宁峨眉等边军青壮派,多是如此,但是这些人的兵法造诣,绝对不能小觑,徐骁那句“我北凉铁骑随便拎出一个校尉,就能丢到中原去当一州将军”,并非全是戏言。
在众多铁甲环护下的袁南亭眯眼望去,那名董家私骑主将的果决有些出乎意料,至于他麾下北方几名校尉的应对则在情理之中。
袁南亭抬起手臂做出一个手势,他所在南方这条蛟龙骑阵开始弯曲,集体向更南方策马而动,但是两头骑卒的速度更为倾力迅猛,虽说看似面对董家主力骑军的凿阵姿态,采取了避其锋芒的措施,可真正的战术意图却很干脆利落,那就是让六千北莽骑军一鼓作气的凿阵落空,己方五千骑尤其是中线骑军且战且退,最终形成一个弧口,配合北方追杀敌军的三千白羽轻骑,来一个瓮中捉鳖,慢刀子割肉,一点一点耗尽这六千骑的精气神,那两千骑对两千骑的战场,无论谁胜谁负,都改变不了董卓主力骑军覆灭的结局。
这白羽轻骑狡猾避战,想要速战速决的阿古达木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那种使出吃奶气力却偏偏打不着对手的感觉,简直让人抓狂。
对手不是不够强大而怯战,而是速度太快了,清一色北凉乙等战马,清一色身披轻甲,舍弃枪矛,仅是佩刀悬弓,即便在匆忙转换阵型中出现瑕疵,作为对手的董家骑军哪怕看到了,也抓不住。
沙场上从来只有草原骑军让中原步军深陷泥泞不可自拔的错觉,能够让北莽骑军尤其是董家私骑这样的边境精锐,像是置身于沼泽,大概就只有北凉诸多骑军里的这支头等轻骑了。
但是胜券在握的袁南亭没有丝毫掉以轻心,事实上有数骑白马游弩手已经沿着弧阵外围疾驰而至,告诉他北方有六千柔然铁骑增援,最慢也是半个时辰内便可到达,且是武评宗师洪敬岩亲自领军!
始终不曾停马的袁南亭望着那几张年轻的脸孔,尤其是居中一骑,满甲鲜血,笑问道:“你就是白马校尉李翰林吧?”
那一骑点头沉声道:“正是末将!”
袁南亭笑了笑,有些百感交集,堂堂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的嫡长子,竟然真刀真-枪靠着边关厮杀升到了最金贵的游弩手校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锐气一点不比他们这帮老家伙年轻时候差啊,说不得还犹有过之,要知道他们这帮老家伙当年多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故而天不怕地不怕,死了不亏,活着就赚,不像现在北凉边军中的这拨年轻人,这位凉州白马校尉李翰林,还有流州将军寇江淮,出身中原高门的幽骑主将郁鸾刀,那可以说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主,搁在中原那边,估计风花雪月夜夜笙歌还来不及,哪里乐意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
袁南亭无意间瞥见这三骑马鞍附近的头颅,见惯了袍泽战死的老将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李校尉,本将已经得到消息,齐当国的六千骑已经临近,不会比洪敬岩的柔然铁骑更慢进入战场,接下来你们游弩手就可以撤出战场,别逞强,你们已经是我北凉斥候的最后种子了,本将不舍得你们死!所以你和魏木生赶紧在两刻钟内收拾战场,若是在铁浮屠和柔然骑军赶到以后,还让本将看到你们一个人留在这里,就算侥幸没有战死,事后本将也要把你们赶出游弩手!”
抱拳领命的李翰林最后沙哑道:“魏木生已经战死了。”
袁南亭愣了一下,默然无言。
袁南亭看着那年轻三骑的背影,那一刻,老将心底浮出一个念头,清凉山后山三十万块墓碑,岂能一直让年轻人的名字越来越多!
袁南亭转身望向扈从里的六七骑,他们相比寻常勇悍骑卒,有些气态上的差别,那种泰然自若,不仅仅是依仗卓绝武力而略显鹤立鸡群,还带有一种沙场江湖的疏离气息。
袁南亭笑着开口道:“拂水房诸位高手,消息你们也听到了,不太好,是那个大宗师洪敬岩赶来。”
一位始终凝气养神的轻甲老者摸了摸腰间佩剑,淡然道:“总之不让袁将军死在我们前头便是。”
————
龙眼儿平原腹地的这处沙场上,董卓主力六千骑军陷入绝境,袁南亭亲自调度的八千白羽轻骑愈发游刃有余,不断收割敌军头颅。
乌鸦栏子统帅耶律楚才所在的两千骑,与数目相当的白羽轻骑厮杀正酣,双方都未有落败迹象。
齐当国的六千铁浮屠,和洪敬岩擅自离开驻地的六千柔然铁骑,不期而遇,几乎同时赶至战场。
两股铁甲洪流迎头撞上。
柔然铁骑想要挽救仅剩三千多人的董家主力骑军,直扑正在扩大战果的袁南亭六千骑,铁浮屠直接在左翼绕过凉莽两支轻骑纠缠的战场。
轻骑对轻骑,铁骑对铁骑!
六千铁浮屠主将齐当国位于锋线中央,出现在最前方,一人一马一铁枪,身先士卒。
老凉王徐骁六位义子,陈芝豹惊采绝艳,战功累累,天下瞩目,白衣兵圣的美誉,是踩在春秋兵甲叶白夔的尸体之上得来的,名至实归。虽然叛出北凉,就藩西蜀,但是无损其煊赫威名。
褚禄山,虽然在中原恶名昭彰,但千骑开蜀注定要青史留名,之后在北莽腹地更是他遏制住了董卓十二战连胜的步伐,不但与那位北莽旧南院大王共称“南褚北董”,更被视为是董卓这个北莽兵法大家的苦主。
袁左宗,打赢公主坟一役连西楚都感到匪夷所思,史家兵家事后推演,极为推崇,断然若非袁白熊,当时徐骁七拼八凑起来的离阳大军,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打那场定鼎之战的西垒壁战役,如今也已经是北凉骑军大统领,名正言顺。
姚简,叶熙真,生前亦是颇多庙堂赞誉,既有士子风流,又能运筹帷幄,若非晚节不保,凭借两人与年轻藩王的交情,各自担任一州刺史不在话下。
唯独齐当国,不但离阳朝廷和中原官场向来轻视,就连北凉内部也极少提及,风头甚至不及宁峨眉这拨名声鹊起的青壮武将,就连升任铁浮屠主将也被视为是新凉王的任人唯亲,仅此而已,与齐当国的领军才华并无关系。
即便是那些熟谙徐家家事的清凉山人物,大多也对齐当国这名印象中有勇无谋的陷阵将领不以为然,此人一辈子最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扛着徐字王旗跟在人屠身后鞍前马后,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则是莫名其妙成了徐骁的义子。才华平平,声望不显,战功低微,这就是齐当国。姚简叶熙真死前,褚禄山不想帮忙说法,袁左宗不愿求情,唯独齐当国逆鳞出声。当时的北凉都护陈芝豹选择孤身离开北凉,褚禄山无动于衷,袁左宗冷眼旁观,又是齐当国偷偷挽留,只是陈芝豹最终也并未留下。
这么一个在最不该捣糨糊的时候偏偏去和稀泥的人物,如何能够在最重军功的北凉赢得尊敬?
齐当国一枪贯穿柔然铁骑一名百夫长的胸膛,怒喝一声,竟是就那么继续笔直向前撞去,不但将那名百夫长的尸体带飞马背,枪杆沾满鲜血的铁枪更是再度刺入后一骑的胸口!
势不可挡。
以主将齐当国作为箭头的骑阵在柔然铁骑的阵型中势如破竹。
齐当国两侧那条横线上的战场,几乎是一个瞬间,双方就各有两百骑战死当场,若是有人不幸受伤坠马,根本不似轻骑交战那般被敌人割去头颅,而是直接被敌方战马一冲而过,践踏致死,绝无生还的可能。
铁骑之争,落马即死。
四千骑柔然骑军入阵,还剩下两千骑遥遥停马远观,在这座广袤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
耶律楚才看到这幅场景后,拨掉一枝北凉轻骑都尉疾射面门的羽箭,独自快马离开战场,来到那不动如山的两千铁骑跟前,对那个隔岸观火的冷漠男子愤怒道:“洪敬岩!你为何见死不救?!”
一双雪白眼眸的雄奇男子盯着这名出身尊贵的皇亲国戚,反问道:“我怎么就见死不救了?四千柔然铁骑难道不是在救人?”
耶律楚才怒极反笑,用战刀指向这名曾经跟他姐夫争夺南院大王头衔的武评宗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保留实力?!怎么,上次在葫芦口给北凉骑军打破了胆子,要靠这两千骑还保命逃窜?!”
洪敬岩扯了扯嘴角,“我一开始就没想着你和林符能成事,之所以冒险前来,只不过是不想你耶律楚才白白死在这里而已,当然了,这次白马游弩手活着回去数百骑,倒是你们死光了,到时候皇帝陛下肯定会秋后算账,慕容宝鼎毕竟是姓慕容,他不怕被问责,我洪敬岩势单力薄,虽说按兵不动是合理举动,只不过有些事情,合情比合理更重要,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否则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跑来凑热闹?”
洪敬岩盯着这个气急败坏的魁梧武将,讥讽道:“军功?这里有你和林符之前所谓的军功吗?”
他转移视线,望向远处战场,冷笑道:“如果说你们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是白死的话,那么我的四千精骑岂不更是白死?”
耶律楚才恼羞成怒,嘴角渗出鲜血,伸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神怨恨地盯住这位柔然铁骑共主。
洪敬岩平淡道:“耶律楚才,你记住,江湖上有陆地神仙,沙场上从来没有颠倒乾坤的神仙,所以你姐夫的那八千私骑死在这里,是大势所趋,我洪敬岩只负责把你活着带回南朝庙堂,至于其它,你不要奢望,也没资格奢望。”
耶律楚才没有转身,却用手中战刀指向身后的战场,“难道你就不想摘掉正三品铁浮屠主将齐当国的脑袋?!他的一颗脑袋,能让你洪敬岩一步封侯!齐当国他娘的还是徐骁义子!”
洪敬岩笑意玩味,似乎是不屑开口说话了。
耶律楚才坐直腰杆,松开那只手心布满猩红血迹的手掌,看着那些洪敬岩身后那些精悍异常的柔然铁骑,哈哈笑道:“你们这些柔然山脉里跑出来的蛮子,摊上这么个没胆子的主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将来战功是别想了,只不过倒也不怕会战死沙场!”
几名柔然铁骑千夫长眼神不善,蠢蠢欲动。
洪敬岩抬起手臂,阻止了那些千夫长的拔刀动作,双手轻轻握住战马缰绳,眺望远方,微笑道:“耶律楚才,不得不说,你比你那个滑不留手的姐夫差远了。他啊,也就是比你这个蠢货小舅子差了一个姓氏,真是可惜。”
耶律楚才不知为何骤然间平静下来,转头看了眼南方的厮杀,又看了眼相比之下十分安详的北方。
这名如洪敬岩所说天生就高高在上的年轻武将,年纪轻轻就当上万夫长的北莽后起之秀,脸色平静地对洪敬岩说道:“我不用你救,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洪敬岩,你能带走多少名董家骑卒就带走多少,你如果答应,先前我所说的混账话,我在这里跟你道歉。”
没有急于给出承诺的洪敬岩好奇问道:“那你?”
耶律楚才眼神坚韧,有着草原儿郎最熟悉不过的偏执,“我姐夫说过,做生意要舍得本钱。我会去跟随你的四千柔然骑军厮杀到最后,我这条命能让你救多少董家骑军,你洪敬岩看着办,如何?”
洪敬岩眯起眼眸,终于还是缓缓点头。
耶律楚才脸色漠然地拨转马头,背对洪敬岩,轻声说道:“我是将死之人,有些话说了,你也别迁怒其他董家儿郎,归根结底,你今日不愿亲自出手,不敢杀那个齐当国,还不是怕以后在战场上被那个年轻藩王追着杀?不过我觉得如果换成拓跋菩萨站在这里,一定会出手。”
洪敬岩眼中刹那之间掠过一抹冰冷杀机。
但是最后洪敬岩笑道:“你放心去死,说不定我会亲手帮你报仇。”
耶律楚才,慷慨赴死。
策马前冲的途中,他笑了,这个年轻人想起了姐夫身边那个叫陶满武小丫头,想起了她经常哼唱的一支曲子,他曾经尝试着跟着小丫头还有他姐姐一起哼唱,却被姐夫笑骂成比战马打响鼻还难听,在那以后他就悻悻然不再为难自己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
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
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谁家儿郎刀在鞘?
耶律楚才望了一眼手中那把已有两处裂口的战刀,抬头后大笑道:“大雁去又回,公子我今年不归了!”
————
他身后远处洪敬岩那一骑,和两千柔然骑军仍是岿然不动,洪敬岩不在意一个死人的临终遗言,但是他无比在意那个死人的那句无心之语。
换成是拓跋菩萨,今日必然杀齐当国。
当初徐凤年出窍远游北莽,途经柔然山脉,在那块金灿灿的麦田里,他洪敬岩那次避而不战。
当时洪敬岩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他想要武道和天下两物一起成为囊中之物,缺一不可,他要熊掌鱼翅兼得,要比拓跋菩萨走得更远,走得更高,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所以没有必要意气用事,跟一个必死之人两败俱伤。
只是洪敬岩没有想到,那个本该随着徐凤年死在王仙芝手上便会自动解开的心结,在王仙芝那个武帝城老匹夫竟然没能杀死姓徐的之后,越来越阻滞自己的武道境界。
洪敬岩轻轻呼出一口气,天生雪白一片的那双诡谲眼眸,怔怔望着蔚蓝天空,万里无云。
这位曾经被北莽视为最有希望超越拓跋菩萨的大宗师,在心中告诉自己,砥砺心境,就从杀你齐当国做起吧。
洪敬岩收回视线,转头对那几名千夫长发号施令。
要他们两千骑救出那三处中最小战场上仅剩千余人的董家骑军,然后就直接返回驻地。
虽然不理解,但是天生服从军令的柔然铁骑依然听令行事,开始冲锋。
继续耐心眺望战场动向的洪敬岩猛然皱了皱眉头,然后自言自语道:“果真是天人感应,可见我赌对了。”
洪敬岩转头望向东方,嗤笑道:“徐凤年,你处处跟天道作对,天命在我不在你啊。”
洪敬岩轻轻勒马,缓缓前行,脸上笑意无比快意。
三座战场,两千白羽轻骑对阵两千董家私骑,战损大致相同,都只剩半数活人。两千最后出动的柔然铁骑也正是去救援此处。
第二座战场,袁南亭亲自坐镇的白羽轻骑主力已经胜势已定,董卓麾下头号骑将阿古达木在亲手阵斩二十余人之后,最终死在了一位北凉无名小卒的刀下。陷入包围圈的两千董卓骑兵,在主将战死之后,依旧无
一人投降。
最后那座战况最为惨烈的沙场,四千柔然铁骑跟六千铁浮屠,相互凿穿阵型已经三次之多!
耶律楚才战死了。
他的尸体被认出,他的头颅被割下,被那名铁浮屠骑军校尉在战场上高高举起。
做出这个动作的北凉校尉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唯有悲愤!
凉莽之战,要降卒做什么?
也没有降卒。
也许这场仗一直打下去,比如说北莽大军攻破了凉州关外的拒北城,一路打到了北凉道境内,会有人苟且偷生,愿意投降。比如说北凉铁骑长驱直入打入了南朝,也一样会有人愿生不愿死。
但这两种情况,得等到死很多人之后才会出现。
不亲临西北边关,不亲眼目睹两军对垒,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双方的壮烈。
所以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就是,离阳中原极少有人敬重北凉三十万铁骑,反而是作为生死大敌的北莽,无论如何刻骨铭心地仇视北凉边军,在许多人在内心深处,却始终将那支军伍视为值得尊重的对手。
洪敬岩那一骑轻松惬意地缓缓前奔,似乎在安安静静等待什么。
三处战场,尸横遍野,战马呜咽。
厮混江湖,怕死才不容易死。
身处沙场,却容不得你怕死。
一个人的江湖,生死是天大的大事。
用无数尸体堆出一个波澜壮阔的沙场,生死是最小的小事。
当洪敬岩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并且与铁浮屠和柔然铁骑所处战场越来越近后,
先是有从头到尾都盯住这位北莽顶尖高手的拂水房七八骑,迅速撤出战场,疾驰而去,然后是临近此人一百余骑铁浮屠几乎同时开始冲锋拦截。
袁南亭在从一名董卓私骑的尸体胸口抽出战刀后,举目望去,对那位严密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亲卫统领沉声道:“情况不对劲,那人应该是要对铁浮屠那边出手,我们得尽力阻止!”
那名亲卫看着气喘吁吁的老将,一把丢掉鲜血黏糊的头盔,笑道:“将军,我带几百骑过去!”
袁南亭正要说话,那名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亲卫统领已经拢起附近一队骑军,转头对袁南亭咧嘴一笑,“将军,说实话,你真的老了,就别拖咱们的后腿了!”
袁南亭弯腰气笑道:“放屁!”
不等袁南亭阻止,那名亲卫已经领着数百骑白羽轻骑一冲而去。
袁南亭想要跟上,却被一名留下来的亲卫扈从拼死拦住去路。
袁南亭恼火道:“让开!”
那名年轻扈从虽然有些畏惧将军的威势,仍是咬牙道:“统领给了我眼色,不许我让将军涉险。”
袁南亭怒道:“谁的官大?!”
死活就是不肯让出去路的年轻人低头嘟囔道:“县官不如现管,都尉私下总跟咱们念叨说,在战场上有些时候,他的命令比将军还要大。”
袁南亭大声斥责道:“让开!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卷铺盖滚出白羽卫?!”
那个年轻人红着眼睛,满脸倔强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袁南亭气得差点下意识一刀劈下去,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那柄战刀,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兔崽子。”
看到这名胆大包天的白羽轻骑似乎想要转身赶赴今日那第四座战场,袁南亭怒喝道:“滚回来!”
年轻骑卒欲言又止。
这位白羽轻骑主将望向远方,轻声感慨道:“就算是我袁南亭的私心吧,少死一人是也好的。”
袁南亭清楚记得大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徐骁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有人见到他后报名字,因为记住了名字的人将来死了,欠下的债,记得格外清楚,一辈子都忘不了。
精疲力竭的袁南亭大口喘气,环视四周,白羽轻骑此次奔袭战功显赫,可是他心中只有无尽悲凉。
清凉山那里,原本无名的墓碑,又要多出那么多新名字了。
袁南亭突然悚然一惊,转头瞪眼望去。
铁浮屠骑军中有一骑骤然间冲出尚未结束的血腥战场。
他身材魁梧,手持铁枪。
大漠黄沙,战马漆黑,铁甲染红。
齐当国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遥遥一骑,他知道,那个叫洪敬岩的北莽蛮子,是为他而来。
齐当国在三次领头大破敌阵后,身形已是摇摇欲坠,甚至连握有铁枪的手臂都开始剧烈颤抖。
面对那位号称北莽第二高手的柔然铁骑共主。
汗水血水交织在那张坚毅脸庞上,齐当国只是向前冲锋。
这名汉子依稀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个当时年纪也不大的义父亲口告诉他,体魄再出众膂力再惊人的好汉,打仗打到最后也有握刀枪不稳的时候,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心就不能晃,人一怕死,阎王爷就
要立马找上门来。
————
战场之外,有个年轻人在清凉山梧桐院得到紧急谍报后,在给怀阳关都护府下达一份措辞近乎苛刻的军令后,他弃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关外清源军镇,看到了那份字迹陌生的书信。
再然后,他继续北奔。
那是年轻人第一次看到齐当国的手书。
字不好看。
年少从军沙场武夫出身的粗糙汉子,很少写字,以前在看到那封信的年轻人身边,每次过年清凉山张贴春联,人屠六名义子中,褚禄山一定会是那个溜须拍马最殷勤的家伙,姚简叶熙真还会中肯点评几句,陈芝豹袁左宗则习惯性不置一词,但只有这个叫齐当国的汉子,会笑呵呵跟少年世子殿下讨要几幅春联拿回自家府上去,然后绝对不会让府上仆役去张贴,而一定是他亲自动手,年复一年,就连府上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年轻人的父亲,那个老人生前有一次随口说起那几位义子,说陈芝豹心思最重,褚禄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简心思最杂,叶熙真心思最乱。
唯独说到齐当国,老人自顾自笑起来,说了句这个憨子根本就没有心思嘛。
当时年轻人跟着老人一起笑出声。
怀阳关都护府。
褚禄山脸色阴沉地看着一封最新谍报,袁左宗的脸色也极为沉重,转身大踏步走向大门。
褚禄山摇头道:“不用去了,王爷……小年已经动身了。”
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褚禄山添了一句,“老齐未必会死。”
袁左宗冷笑道:“未必?!”
褚禄山突然勃然大怒道:“袁左宗!你现在去了龙眼儿平原有屁用?!赶得上?!”
袁左宗跨过门槛,平静道:“我不去虎头城那边,流州有寇江淮和谢西陲联手,事情成不成,看他们本事,我去幽州,去葫芦口。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干脆就来一场大的。”
褚禄山颓然道:“去吧去吧。”
袁左宗停下身形,站在门口外,不轻不重道:“如果怀阳关有守不住的那一天,记得南边还有座拒北城。”
褚禄山摆摆手,“不用你多嘴,以前也没觉得你是絮絮叨叨的人啊。”
虎头城以北,龙眼儿平原,战场之上。
铁浮屠主将齐当国倒在地上,身上铁甲尽碎,鲜血不断涌出。
七名拂水房高手死士没能挡住那名下马步行的北莽宗师,甚至连百骑铁浮屠和三百骑白羽轻骑也一样没能挡住,就那么被一人撕裂阵型。
只是递出一枪的齐当国被那人一拳捶在心口,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倒滑出去十数丈。
那个人飘落在他身边,笑道:“在你临死之前,不妨告诉你,徐凤年正在赶来的途中,其实很近很近了,只可惜仍是有点晚啊。齐当国,是不是死得很不甘心?”
齐当国胸膛急剧起伏,鲜血不断渗出嘴角,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但是他的手肘绷直,十指死死抓住地面,似乎还想要挣扎起身。
洪敬岩闭上眼睛,陶醉道:“这就是天地共鸣的滋味啊,如今方知人间天象境界为何会被齐玄帧说成是‘门外光景而已’,这门内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他低头望去,“徐凤年来晚了,我洪敬岩却没有晚!”
洪敬岩愈发开心,“哦对了,再告诉你一个我也是才知道的坏消息,得知徐凤年亲自赶来之后,原本缓缓南下的拓跋菩萨也开始加快步子了,我只要往北走出两百里,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就会遇上。”
洪敬岩望向南边远处,朗声笑道:“徐凤年!拒北城攻破之时,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洪敬岩身形飞快倒掠而去,转瞬即逝。
几个眨眼功夫过后,一个嘴唇干裂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盘腿坐在齐当国身边。
这个汉子弥留之际,视线模糊,但是不知为何硬生生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他想要说话,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反而嘴角鲜血涌出愈发厉害。
年轻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胸口,触手之处,铁甲支离破碎,冰冷甲胄为鲜血浸染,而显温热。
年轻人弯下腰,轻轻摇头。
这位昔年北凉铁骑的扛纛猛将,竟然在临死之前凭空横生出一股无法想象的气力,一只手死死攥紧年轻人的手臂。
沙场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三十万,唯有齐当国当之!
而这个男人,这辈子最后的力气,只是想要让那个年轻人不要为了他去北方。
死也不愿松手。
年轻人反手轻轻握住那个死人的手,安安静静,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大苦无声。
————
最后,年轻人将齐当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俯身帮他合上眼睛。
他当时离开北凉王府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悬佩凉刀。
他在齐当国尸体不远处找到那根铁枪,握在手中。
一人一枪,北掠而去。
早已远遁数十里之外的洪敬岩耳畔如同响起炸雷。
“你找死,我就让你死!”
第三百二十章 再见如初见
龙眼儿平原,由北往南,有笔直一线尘土飞扬。UU小说,www.uu234.com
当一位身材矮小却长臂如猿的中年汉子停下身形,身后那条宛如黄色蛟龙的飞沙也渐渐消散,汉子举目远眺,卓然气态不似反间人物,缘于他两条胳膊从素朴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辉的金黄光芒,光芒丝丝缕缕,萦绕胳膊,呈现出千百尾细小蛟龙盘踞之姿。
在第二场凉莽大战即将在秋风中拉开序幕的关键时刻,身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动身,去了一趟北莽版图最北面的地方,以一座冰山作舟,继续渡海北行,最终得偿所愿。他本该前往南朝西京庙堂参与军国议事,哪怕已经被摘掉北院大王的头衔,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针,草原骑兵对其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离阳朝廷之于顾剑棠,无论先前广陵道战事如何不顺,甚至让西楚复国在战场上一度达到气势顶峰,但只要顾剑棠没有出手,只要他和两辽边军没有动身,那么离阳就仍旧有十足底气跟西楚叛军周旋。
拓跋菩萨缓缓南归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北凉那股磅礴气息的向北突进,拓跋菩萨本以为是那个年轻人的挑衅举动,已至人间武夫极致高处的他自然不会退避,只是当他随后意识到龙眼儿平原上的第二股独特气机后,拓跋菩萨依旧战意昂然之余,也有些无奈,原来是个莫名其妙的误会,竟然是洪敬岩不知为何惹恼了年轻藩王,以至于后者不惜孤身奔袭千里赶赴战场。拓跋菩萨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岩借刀杀人一回,只不过他很好奇洪敬岩这位公认的武道天才,为何会突然出现有一举打破天人门槛的迹象,所以拓跋菩萨没有急于出手,跟徐凤年一战,在拓跋菩萨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说越晚越好,等到北凉三十万铁骑所剩无几,姓徐的年轻人身陷绝境,更能无牵无挂与他真正的倾心倾力一战,所以接下来,洪敬岩这个一直草原被誉为拓跋菩萨第二的柔然铁骑共主,他会救下,于公于私都要救,但是这并不妨碍拓跋菩萨让这个城府深沉的晚辈吃点苦头。
北莽的顶尖高手在这两年死得实在太多了,提兵山第五貉,棋剑乐府的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公主坟小念头等等,一直把江湖视为庙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对此忧心忡忡,毕竟一座高门大院里头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钱,可是死了太多,无人端茶送水无人清扫门庭,终究会让外人觉得不符合豪阀气象。
但也仅限于此了,江湖宗师对于君王来说,到底还只是那池中鲤笼中雀罢了。
拓跋菩萨放慢脚步,缓缓南下,只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体魄就越发高大雄壮,双臂涌现出的金黄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视为敌手之人,屈指可数,而一座棋剑乐府恰好就有两位。
棋剑乐府这一代出现了两位雄杰,词牌名山渐青的黄宝妆,不知为何变成了白衣魔头洛阳,最后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了离阳中原,传言曾经在太安城惊鸿一瞥,在那场徐凤年、曹长卿和邓太阿各自为战的巅峰之争中,却没有出手。原本词牌名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岩,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宗门扛鼎人物,只是即便有太平令担任北莽帝师,加上词牌名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帮忙推波助澜,手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依旧没能争过董卓,与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芦口一役,此人率军避开北凉重骑锋芒,舍弃大将军杨元赞主力大军独自北逃,导致北凉骑军成功形成南北夹击的包围圈,更是让这位武道宗师在草原上名声扫地,同时也失去了那位老妇人的器重,在第二场举国南征大略中,仅以副将身份辅助持节令慕容宝鼎。
洪敬岩退出六十里外,不再退去。
再退就会遇上拓跋菩萨,洪敬岩虽然有意让这位北莽军神让徐凤年知难而退,迫使年轻藩王从此心境蒙尘,但是如果徐凤年当真不忌惮拓跋菩萨,而洪敬岩却退至拓跋菩萨身边寻求庇护,那就该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门槛,极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种天人感应的玄妙境界。何况徐凤年当年面对赶赴北凉的王仙芝,明知不敌,仍然选择死战不退,将那个老怪物当做磨刀石,最终武道境界趋于圆满,洪敬岩何尝不希望将堪称如今人间无敌手的徐凤年作为踏脚石?
何况今日敌不过徐凤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萨出现在龙眼儿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只要稳固住了天人境界,洪敬岩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能达到武评四大宗师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来绝对不会太晚,到时候先杀徐凤年再杀桃花剑神邓太阿,率领麾下铁骑数十万,攻破太安城,渡过广陵江,让战马停在那南海之滨,人生快意事莫过于此!
洪敬岩停下后,静待徐凤年,反而气势如虹。
这是棋剑乐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与人全力一战。
就在洪敬岩气势攀至巅峰之时,耳畔再度炸起滚雷,这一次却不是徐凤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观片刻的拓跋菩萨,“洪敬岩!再退三十里!”
洪敬岩刹那间心神失守,直觉告诉他拓跋菩萨的劝诫并非恐吓,应当速速退让,但是理智让这位心高气傲至极的武道宗师觉得决不可退。
骤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萨发出一声怒吼,“蠢货!心境可失而复返,性命难道有两条?!”
洪敬岩的视野中,一点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闪烁在数丈外的一粒萤火。
但是就在洪敬岩发现那一粒萤火突然变成皓月光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凤年人未至枪先至,一枪投掷而出,如大漠黄沙上有白虹贯日。
这简简单单的一枪,来势之迅猛,超乎洪敬岩想象太多,以至于洪敬岩脑海急转,万般算计,到头来悲哀发现除了硬扛重伤再无其它可能。
一旦在徐凤年面前受伤,洪敬岩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萨也救不了,除非曹长卿复生、邓太阿来此,与拓跋菩萨三人联手才行!
这倒不是说徐凤年已经到了能够一人挑战三大武评宗师的地步,而是那种境界的武人,联手迎敌,绝不是曹长卿加邓太阿就等于两个大官子或是两位桃花剑神的战力,因此太安城一战,徐凤年一人战两人,绝不是意味着徐凤年就有两个邓太阿的实力。当初王仙芝扬言一人战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萨直接没有帮助洪敬岩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后者身前偏右的位置,双手握拳,高高抡起,重重砸在那杆铁枪的中段!
剧烈声响,颤鸣如洪钟大吕。
洪敬岩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萨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弯曲出一条半弧,拓跋菩萨双臂跟半弧铁枪接触的地方,有无数绚丽雪白电光轰然绽放。
拓跋菩萨站在洪敬岩身前,双臂犹有电光如千百尾银蛇游走。
而那根铁枪在拓跋菩萨一拳砸下后,依旧没有断裂,仅是被砸向洪敬岩左边远处。
洪敬岩的眼角余光里,那个年轻人一手负后,一臂向前轻轻握住铁枪,站在三十余丈外。
铁枪去势太沉,在年轻人手中颤抖不止。
洪敬岩心神黯然,原来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别。
他明明能够看清楚所有细节,甚至能够数清楚那杆铁枪在年轻人接手后颤动多少次幅度,可是他看得见,却接不住,第一枪是如此,第二枪亦是如此。
当今世间传言陆地神仙之下,徐凤年决意杀人就是一招之事。
原来是真的。
拓跋菩萨淡然道:“难道你洪敬岩此生就只能欺负境界比你低的对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让我失望了,就算你日后跨过天人门槛,别说对上徐凤年,只要再有新人跻身陆地神仙,哪怕才一两天,也一样稳胜你洪敬岩。”
洪敬岩灵光乍现,沉声道:“是说徐凤年只是胜在势字上?”
拓跋菩萨死死盯住那个年轻人,点头道:“此人先后与王仙芝和我一战,皆胜,太安城一战,邓太阿曹长卿故意联手,又助其增长意气,正可谓势头一时无两,你刚才输了,无需奇怪。”
洪敬岩会心一笑,颓势一扫而空,望向那位年轻藩王,“难怪你明明一枪之后占据上风,却没有继续趁胜而战!”
拓跋菩萨摇头道:“你错了,他是有意要让你留在龙眼儿平原,只要我还想着救下你,他就有机会杀死我们两人,不仅是取走一人头颅而已!”
洪敬岩脸色阴沉,“好!那我就舍了唾手可得的境界不要便是!如此一来,可就要风水轮流转了!难道你真愿意一命换一命?我不信!”
洪敬岩不愧是天下有数的顶尖宗师,说走就走,准确说来是放开手脚逃命。只要对手选择追杀他,在拓跋菩萨不用分心救人的前提下,那么就是轮到徐凤年一心两用,必然会给全心全意的拓跋菩萨留下破绽。
随着洪敬岩的果决后退,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几乎同时开始向北前掠,三人逐渐在龙眼儿平原互成掎角之势,身形快如三缕清风。
徐凤年在寻觅机会杀洪敬岩。
拓跋菩萨在耐心等待徐凤年出手。
胜负生死显而易见。
所以洪敬岩不相信徐凤年如此不惜死。
可事实上徐凤年杀他的决心之大,在第二枪毅然决然递出后,洪敬岩震慑得肝胆欲裂。
拓跋菩萨双拳在徐凤年手中铁枪-刺透洪敬岩后心之前,其实就已经捶在徐凤年后背。
双拳以开山断江之势,毫无保留地捶在徐凤年后背!
这既捶伤了徐凤年的五脏六腑,也给徐凤年那一铁枪的前冲之势增添了一往无前的壮烈意味。
徐凤年手腕一抖,抽出那杆透过洪敬岩心口的铁枪,同时搅烂了洪敬岩的胸膛,让其绝无半线生机。
野心勃勃也雄心壮志的棋剑乐府更漏子,就这么死了。
想要将柔然铁骑共主这个称呼变成天下共主的男人,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徐凤年会当真跟他换命。
他还有太多谋划没有施展,他还想着与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家的约定,想着要在棋剑乐府和北莽朝廷一起将那个太平令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后悔。
洪敬岩一定不会去杀那个铁浮屠主将了。
他生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恨徐凤年的疯狂,而是恨拓跋菩萨的阴险算计。
拓跋菩萨望着那个必须以长枪拄地才能站稳的落寞背影,冷笑道:“洪敬岩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过你堂堂北凉王死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觉得你徐凤年应该战死在最后的拒北城沙场,要么死在千军万马中,要么在那个时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轻人的后背衣衫被鲜血浸透,一言不发。
陆地神仙非神仙。
徐凤年被拓跋菩萨双拳轰在后背,千真万确,虽然将那一击计算在内,所以他对洪敬岩那一枪所有保留,并未出全力便可杀人,但是不管怎么看,差别都不大,不过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拓跋菩萨笑道:“如果是上次在西域跟你交手的我,说不得你还能带着半条命逃回北凉。”
他低头看着双手,双臂衣衫破碎不堪,显现出一条条金黄色筋脉起伏不定。
北冥有鱼,以龙为食。
他第一次找到它,洛阳从中作梗,让那柄天地造化的神兵坠入深海不知所踪,但是因祸得福,这一次他得到了更胜一筹的东西。
拓跋菩萨抬起头,望向天空,“我有些时候很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低头。”
拓跋菩萨皱了皱眉,“你在等人?呼延大观?不对,我来之前感受过他的气息,照理说应该还在敦煌城附近,来不及的。徐偃兵?气息不像。我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两人之外,北凉还有谁能救你。”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扶住铁枪,七窍流血,凄凉不堪。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侧,一袭白袍,仪态如谪仙人,腰佩双刀,两人风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还跟第一次见面差不多,都像个乞丐。”
徐凤年一边咳嗽一边牵强笑道:“争取下一次不会了……白狐儿脸。”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十八停之后
真正的大宗师之战,无论是白衣洛阳当年敦煌城遇上邓太阿,还是徐凤年对上赶赴北凉的王仙芝,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绝无客套寒暄的可能,分胜负即分生死而已。UU小说,www.uu234.com
拓跋菩萨虽然不清楚眼前白袍人的具体根脚,但是有过一番大致了解,缘于此人先前曾领着个少女剑客游历北莽,偶有出手,从无败绩,哪怕遇上数千骑也能安然退身,北莽蛛网老祖宗李密弼对此人评价极高,甚至不惜用“未来武道成就有望直追王徐二人”来形容这位雌雄莫辩的俊美年轻人。拓跋菩萨虽然没有说话的念头,但也没有急于出手,一来徐凤年的伤势确凿无误,再者他不愿因为贸然出手而痛失大好局势,毕竟到了他们这个级数的武道高手,最忌讳遇上陌生新人给出“新手”,就像成名已久的棋坛国手,往往不惧怕与知根知底的宿敌过招,唯独头疼那些初出茅庐的天才后辈,尤其最怕与那种后起之秀一局定胜负。
而江湖高手争生死,便是此理,东越剑池宋念卿当初携十四新剑,就给当时位于巅峰的洛阳造成极大麻烦。而且拓跋菩萨还有一份独到见解,天下江湖剑道宗师层出不穷,李淳罡之后有邓太阿,邓太阿之下也有北莽黄青、太安城祁嘉节、西楚剑胚姜泥等众多大风流人物,在拓跋菩萨看来,剑道气运,自春秋末至今,想必已经用去七七八八,必然再难有吕祖一般的人物出现,唯独用刀的宗师,太少太少了,并且始终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达到公认有望问鼎天下第一人的高度,拓跋菩萨直觉告诉自己,差不多应该有人要冒头了,说不定就会是眼前此人,这个能够北凉王徐凤年愿意托付性命的年轻人!
拓跋菩萨一番审视后,察觉到某些端倪,眼前被徐凤年称呼为白狐儿脸的家伙,体内气机算不得有多雄厚,较之曹长卿之流,也许算不得气象雄伟,只是气机流转之势,颇为古怪,一个字,那就是“快”。
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广陵江的一泻千里,这简直就是取死之道!
拓跋菩萨愈发好奇,这人到底怀揣着什么念头才会拿减少寿命来换取武道境界,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武痴两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徐凤年轻轻叹息,他当然知道白狐儿脸为何如此毅然决然,那就是要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天下第一人,亲手杀尽仇人。三十岁之后,生死不计。
白狐儿脸走出几步,站在他身前,“虽然我赶到了,但是别想着我们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杀他难太多。”
徐凤年自嘲道:“你只管放开手脚,我这趟宰了洪敬岩,如果你再杀掉拓跋菩萨,哪怕我死了,那么这笔买卖就算亏,也没亏到姥姥家,能够接受。”
白狐儿脸双手手心抵在腰间长短两柄刀的刀柄上,绣冬刀,春雷刀。
徐凤年对于这对佩刀一点都不陌生,相反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记得第二次游历江湖,白狐儿脸就借了绣冬给他。在那更早之前,徐凤年第一次游历返回北凉,那趟狗刨江湖,始终遗憾没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绝顶高手,临了临了才被他撞上那位白狐儿脸,才让当年世子殿下觉得那趟游历的收尾不差,三年艰辛颠沛流离,到底给他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了。徐凤年记忆犹新,之后那年清凉山听潮湖大雪,白狐儿脸飞掠出阁,绣冬春雷出鞘,大雪里,真是好看极了,刀法好看,人更好看,大概也正是那个时候,世子殿下开始有了正儿八经练刀的想法,开始憧憬自己将来有一天,能有白狐儿脸的风采,一半也好。
虽未交手,但拓跋菩萨好似看穿白狐儿脸双手刀的底细,原本不愿言语纠缠的北莽军神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当真为了北凉王死在这里?”
拓跋菩萨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恼火,伸出双掌摊放在胸口,低头望去,言语中有些落寞,“以后未必有机会亲手斩杀你们这些中原宗师了,王仙芝曹长卿皆已身死,真是可惜。”
徐凤年忍住笑意,瞥了眼拓跋菩萨,用地道醇正的南朝官腔说道:“我身前这位根本听不懂北莽言语,你就别自作多情了。能动手就别叨叨,难道真要等到呼延大观赶到这里?”
拓跋菩萨一笑置之,抬起头,“他啊,不会来的。”
徐凤年眼神阴沉。
拓跋菩萨玩味道:“虽然不知道你在敦煌城那边搞什么鬼,我在南归途中获悉陛下和李密弼亲自前往那边,甚至暂时借调了赫连武威河西军,外加北庭王帐两万铁骑,兴师动众。就算是那个号称一人一宗门的呼延大观,无论他企图是什么,想必都很难讨到便宜。”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猛然间站直身体,一手握紧那杆铁枪。
不但是白狐儿脸感到出人意料,就连拓跋菩萨都出现刹那间失神。
白狐儿脸率先出手。
那柄绣冬刀在拓跋菩萨身前炸开一道璀璨光彩,如沧海升明月。
拓跋菩萨一拳砸烂月华,破开凌冽刀罡之后,另一拳直接砸向白狐儿脸的眉心。
白狐儿脸另外一柄春雷短刀姗姗来迟,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铿然出鞘,撩向拓跋菩萨腋下,显然是要跟拓跋菩萨要以伤换伤。
拓跋菩萨出拳没有丝毫凝滞,依旧砸在了白狐儿脸的额头,同时收起手肘,试图夹死那柄短刀。
被击中额头的白狐儿脸身体后仰,一脚踹在拓跋菩萨胸口,借此势头从拓跋菩萨腋下抽出那柄春雷。
充斥气机愈显锋芒无比的春雷刀竟然只是滑破了拓跋菩萨的衣衫,在拔出的过程中,金石声大振,如刀割铁石。
手握双刀的白狐儿脸身形双脚离地倒掠而去,恰好环绕徐凤年一人一枪,如蝶绕枝头一圈,然后以更快速度扑向拓跋菩萨。
拓跋菩萨举起双臂交错在头部,白狐儿脸先后绣冬春雷凉刀,撞击在拓跋菩萨手臂上,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两层涟漪。
拓跋菩萨双脚深陷沙地,仅是后退数步,手臂丝丝缕缕金光如千百蛟龙盘踞,没有丝毫衰减。
等到白狐儿脸双脚触及地面,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二十余刀,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拓跋菩萨不断滑退向后,在霸道无匹的攻势下,虽说神情自若,可毕竟看上去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传出去,仅此一点,相信就足以让这个绰号白狐儿脸的人物名声鹊起。
要知道徐凤年被誉为陆地神仙之下一招杀敌,作为跟徐凤年同样的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遇上寻常高手,即便对手是一品天象境,即便做不到一招毙敌,也绝不至于在并无保留太多实力的前提下一退再退,何况此时的拓跋菩萨,比起当时跟徐凤年转战西域千里,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论体魄还是气势两者都今非昔比,这就意味着眼下这个“得势不饶人”的白狐儿脸,绣冬春雷各十数刀,实在太快了,快到了就连拓跋菩萨都暂时找不到间隙。
拓跋菩萨本以为再给此人出数十刀又能如何,气机流转刹那八百里甚至是一千里又如何,一口气不管有多悠长,终有生灭之时,终有新老交替,可等到他不知不觉退出将近百丈距离后,才猛然惊觉此人的刀势不但没有尽头,而且越来越快,最新长短两刀的出手,比起徐凤年在西域逼他出城那一剑,已经要更快!快不可怕,怕就怕这种快仿佛没有尽头,步步登天一般,不过天门不停步一般!
拓跋菩萨颇为无奈,若说起先他还有把握强行破开刀势,那么现在他就真的只能防守到底了。
恰如运转迟钝的大规模重步军遇上了一支精锐轻骑,不会输,但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拓跋菩萨心中默念数字,从三字起,已经默默数至九。
每一次递增都是此人出刀的些许奇怪“停滞”,在停顿之后,就是更为迅猛的出刀。
徐凤年眯眼望去,距离他越来越远的那处战场,就算是他也已经看不清楚白狐儿脸的身影。
只见一团白雪翻滚在拓跋菩萨身前。
十二停之后,拓跋菩萨双臂金光开始出现轻微晃荡。
十四停后,白狐儿脸的出刀已经裹挟天地自成的风雷之势,这已经不是天象高手向天地借取大势那么简单了。
已经有几分道教神仙袖里乾坤别开洞天的意蕴,或是佛陀施展于方丈之地莲花净土的气象。
换成是徐凤年如今修为,可以用完完整整一口气造就出类似境界气魄的招式,但绝对无法做到如此连绵不绝,在多次换气之间依旧浑然一体。
在十五停和十六停之间,拓跋菩萨期间试图拼着受伤也要止住对手这股恐怖势头,双手攥紧春雷绣冬双刀,只是长短两刀有如神助,在拓跋菩萨足够撕裂任何一位天象境武人躯干的双手间,如断水之刀轻而易举从水流中抽出。
这简直就超乎拓跋菩萨的想象。
但真正让拓跋菩萨感到不安的真相是也许在十七、至多十八停之后,此人就能真正稳居上风。
这个人的出刀没有任何华丽色彩,只是快,既没有李淳罡两袖青蛇的一往无前气势磅礴,没有顾剑棠方寸雷的瞬间天威,也没有邓太阿羚羊挂角招招仙人剑的肆意汪洋。
这个人的出刀,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靠着老把式,安安静静等候那份可以预计的收成。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拓跋菩萨不是没有后手,而且直觉告诉他胜负一线就在那十八停左右,但是今日并非他与此人的两人之战,一百五十丈之外还站着一个肯定藏有后手的年轻藩王!
十六停。
拓跋菩萨大开中门,任由那柄长刀如滚雷炸在胸膛,任由短刀仅是蜻蜓点水便如一条蛟龙沉重悬挂在肩头,身形踉跄的北莽军神双脚第一次离地,第一次不得不需要借势加速后掠出去,只为了拉开他与那两柄刀之间的距离而已。
十七停!
就在拓跋菩萨一咬牙准备祭出后手的关键时刻,徐凤年轻轻从黄沙地面拔出了那杆铁枪。
绣冬一刀当头劈下,拓跋菩萨竟是被劈得双膝触地,一口气倒滑出去三十丈之多,下一瞬,本不该倒退如此之远的拓跋菩萨已经消逝不见。
白狐儿脸站在拓跋菩萨身影消失的地方,一手春雷一手绣冬,背对徐凤年,看似静止不动,没有追杀拓跋菩萨的**,突然一步跨出,绣冬刀尖笔直指向前方。
十八停!
去而复还的拓跋菩萨猛然出现在百丈之外,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还是选择往北而走。
徐凤年提着铁枪走到白狐儿脸身边,歉意道:“见谅,我没想到你这一刀这么……”
徐凤年犹豫半天,都想不出如何形容白狐儿脸这一刀的惊世骇俗,到头来只好悻悻然套用了一个口头禅:“这么技术活儿。”
徐凤年看着北方逐渐远去的那抹气机,感慨道:“早知道就拼着留下不可挽救的后遗症,也该帮你拦下拓跋菩萨,说不定真能杀了他。以我现在的惨淡光景,豁出半条命不要,给他两三招还是能做到的。”
白狐儿脸缓缓放刀入鞘,冷淡道:“六停杀二品。九停杀指玄。十二停杀天象。十六停,佛门大金刚也破开,天人体魄也如白纸。十八停之后,我身前没有陆地神仙。只要让我成功率先出刀,王仙芝也好,齐玄帧也罢,我皆是先手无敌,最不济也能以命换命。”
走到跟白狐儿脸并肩的地方停步,徐凤年无奈道:“不要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如此霸气的事情,行不行?”
白狐儿脸沉默无言。
徐凤年没有转头去看白狐儿脸的脸,轻声道:“赶紧把满脸鲜血擦擦,别光顾着摆高人风范,这里也没外人。”
白狐儿脸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臂,擦拭脸颊。
徐凤年这才转头凝视那张好像从未熟悉过却也未陌生过的动人脸庞,笑道:“我跟韩生宣打跟王仙芝打,次次都给打得狼狈不堪,也就上次接下祁嘉节那一剑,好不容易从头到尾装高人装到了最后,人比人气死人啊。”
白狐儿脸冷声道:“李义山死前要我救你一次,如今你我两清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两清了。”
白狐儿脸突然皱眉道:“你强撑什么?两只脚都打摆子了!”
先前被拓跋菩萨双拳全力捶在后背的徐凤年咧嘴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其实现在也就只能使出十七停而已,距离你所谓先手无敌的说法,还差了点?你这双手负后的姿势,帅气归帅气,其实也挺不容易,有些辛苦的。”
两人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徐凤年败下阵来,“谁背谁走?当然,我倒是想背你来着,就怕你不乐意,所以你说了算。”
于是大漠黄沙,出现了那滑稽一幕。
一袭白袍的白狐儿脸背着一位年轻藩王,蹒跚而行,后者手里拖着那杆铁枪。
白狐儿脸埋怨一句,“比娘们还不如!”
“寄人篱下”的年轻藩王无奈道:“你说啥就是啥吧。对了,白狐儿脸,你还记得咱俩当年第一次见面吗?”
白狐儿脸眼神恍惚,却故意用冷漠语气道:“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只觉得你是真正的江湖高手,潇洒得一塌糊涂,高手得也是一塌糊涂……”
一手环住白狐儿脸脖子一手拖枪的年轻藩王絮絮叨叨,言语越来越低沉含糊,不知何时就那么昏睡过去。
白狐儿脸背着徐凤年,等这个家伙彻底睡死过去后,她自言自语道:“其实那时候也曾想过,等我哪天报了仇,就带你一起行走江湖的。天大地大,江南江北,什么地方都去……”
睡梦中,徐凤年偶尔会喊上一声白狐儿脸,后者也会轻轻应下一声。
白狐儿脸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今天最多可以使出十九停,足够自己跟那个拓跋菩萨同归于尽了,不怕死,而是不舍得死。
不舍得死的代价,就是这辈子再也无法恢复到十九停巅峰心境了。
白狐儿脸想了想,既然报仇一事本就是个天大笑话,也就无所谓以后是不是天下第一了。
到后来,昏睡中的徐凤年轻轻念着一个个名字,说着让人听不真切的呓语,依稀有红薯有敦煌城,白狐儿脸只知道当他说到齐当国这个名字之后,带着他也许唯有在梦中才敢不加掩饰的哭意。
白狐儿脸有些想不明白,是怎样的心路历程,才会让当年那么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变成现在的北凉王,变成一个画地为牢的笨蛋。
她也想不明白,是喜欢那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多一些,还是喜欢现在这个连睡觉也不敢松开那杆破铁枪的家伙多一些。
年幼便一直打心底把自己当做男人的南宫仆射,突然愤怒道:“徐凤年!”
惊醒过来徐凤年顿时打了个激灵,趴在白狐儿脸后背上的他满脸惶恐道:“咋了咋了?我摸你胸脯了不成?别剁手,千万别!肯定是误会!”
白狐儿脸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打消心中那个念头,恨恨道:“管好爪子!睡你的春秋大梦!”
“要不然换我背你?”
“闭嘴!”
实在疲惫不堪的徐凤年哦了一声,继续睡去。
此时两人都想不到,很多年后,相比徐骁同样可谓功高震主的新凉王,孤身去往太安城,离阳新皇帝没有露面,所以迎接这位当之无愧的庙堂头号功臣,不是兄弟久别重逢的温情画面,不是新朝君臣相宜的青史美谈,而是一人身陷满城皆敌的境地。
那一次,依然是白狐儿脸及时出现在他身边,这个名叫南宫仆射的人物,给了离阳朝廷,或者准确来说真正大一统的天下,一个荒诞不经的答案。
“我来接走我的媳妇。”
大概世间唯有白狐儿脸,能够把徐凤年当成自己的女人来喜欢。
而且全不管天下喜不喜欢。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人皆无言
新年快乐~晚上还有一章《一杆梅子酒,白衣返北凉》。
当徐凤年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后,扭头望去,发现窗外阳光明亮,光线照耀下,窗户附近的尘埃纤毫毕现,但是屋内却有些昏暗,徐凤年从稍远处收回视线,看到了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边的胖子,北凉都护褚禄山。原来是这个家伙的存在,遮挡了那些阳光。
背对阳光的褚禄山嗓音有些沙哑,“南宫先生将王爷带到怀阳关后便不辞而别,我拦不住。”
嘴唇干涩的徐凤年缓缓坐起身,呼吸不畅,一个人的后背其实极薄,所谓的后心更是离心极近,被拓跋菩萨全力一捶后自然远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好在徐凤年对于受伤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久病成医,依循武当大黄庭心法略微内视一番,大致清楚了自己身心的痊愈程度,开口问道:“铁枪呢?”
褚禄山轻声道:“搁在了棺材里。”
徐凤年点了点头,“跟袁二哥说一声,让大雪龙骑军那杆大纛摘下旗帜,送来此地,至于大雪龙骑军那边,就说需要更换一面崭新旗帜,如果有人阻挠,也不用强硬行事,到时候我亲自去跟那些骑将解释。”
褚禄山说道:“启禀王爷,袁白熊动身去了幽州葫芦口外,至于更换大纛旗帜的事情,王爷不用多虑,老齐本就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如今老齐战死的谍报已经传遍边军,相信没有谁会说三道四。”
徐凤年双手交错放在腹部,没有看向褚禄山,“如果我早一刻赶到龙眼儿平原战场,就不会死。”
褚禄山摇头道:“如果?那么是不是如果都护府不通过白马游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议,连孙吉魏木生都不用死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没有那么多如果。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句很轻描淡写的话语。
徐凤年转头望着这个恶名昭彰的男人,徐家称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镇割据什么?褚禄山劣迹斑斑,且身居北凉高位,后世史家一定会不吝啬笔墨来对他进行口诛笔伐,说不定比徐凤年这个北凉铁骑共主还要更加遗臭万年。徐凤年没有因为褚禄山这句没心没肺的话便勃然大怒,不仅仅是这位人屠义子禄球儿的下场注定跟北凉荣辱戚戚相关,还有这个男人,是被徐骁和李义山都认为用兵才华最接近陈芝豹,是北凉真正的帅才人选,甚至可以说,若当年不是褚禄山的公然谄媚,北凉边军青壮派恐怕就要一边倒向陈芝豹,徐凤年世袭罔替的过程绝对不会轻松,最不济要流更多的鲜血,一个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绝对远远不够。但真正让徐凤年选择沉默的原因,在于眼前这个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经千骑开蜀,也曾经在离阳北莽第一场关外大战中力挽狂澜,之前更亲自率领八千曳落河骑军扼杀了董卓的谋划,所以这个将近三十年戎马生涯的褚姓男人,对于沙场,远远比徐凤年更有发言权,哪怕徐凤年是武评大宗师,哪怕徐凤年是北凉王。
褚禄山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生离死别,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凉山后面那三十万碑林,“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谁都有亲人,跟齐当国一样。所以不论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不见得就是我徐凤年最伤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一想到明年春节,我像往年那样写了那么多幅对联和那么多个春字福字,可是那个每年都会跟我讨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里头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凤年抬起头,“第二次游历江湖之前,徐骁带我去过一趟听潮阁底,见到那里摆放有很多灵位,那时候还不太理解徐骁的心情,现在明白了。其实虎头城刘寄奴褚汗青他们死的时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禄山安安静静听着年轻藩王的自言自语,面无表情。
徐凤年下了床,身形踉跄,褚禄山想要搀扶,徐凤年笑着摆了摆手,褚禄山也没有坚持。
褚禄山领着徐凤年来到不远处一栋幽静院子,跨入内屋,看到那只柏木棺材,褚禄山走近几步,笑着感慨道:“怀阳关搜罗不到上等楠木,就只能让老齐将就着睡了,好在老齐这辈子从来不是个讲究人,还记得当年在西垒壁,这家伙能够把尸体当枕头睡觉,好几次我们去找他,都得从死人堆里找他这个大活人,王妃说过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后来到了西北,我们六人的宅子,王妃就只有帮着老齐一个人亲自安排,生怕这家伙随便弄个麻雀窝大小的屋子就糊弄过去,后来连娶媳妇也是王妃当的媒人,老齐乐二话不说呵呵答应下来,估计成亲那天揭红盖头才第一次见到媳妇的面,好在这些年老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了十多年的折冲都尉,芝麻绿豆大小的四品官,也从没抱怨什么,换成是我,早就去义父王妃那里撒泼打滚了。”
褚禄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盖,“老齐,别睡了,王爷来看你了!”
徐凤年瞪了眼褚禄山。
后者悻悻然一笑,缩回手,瞥了眼棺材,褚禄山低声道:“睡吧睡吧,老齐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响你,只有‘打仗了,扛大纛’这六个字最管用。”
徐凤年站在棺材旁边,望向屋外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金黄地衣,轻声问道:“虎头城北边和流州那边如何了?”
涉及到军情大事,北凉都护褚禄山就郑重许多,沉声道:“此次出乎双方意料的龙眼儿平原战事,北莽可谓伤亡惨重,丧失了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在内的全部精锐斥候,导致董卓和慕容宝鼎领衔的中路大军变成睁眼瞎,八千董家私骑只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战场的六千柔然铁骑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主要是洪敬岩死后,柔然骑军群龙无首,想必很快就会被北莽各大势力瓜分殆尽,一支不成建制的骑军,是谈不上战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家私骑和柔然铁骑覆灭后,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北莽中路大军的灵活性,反观我们北凉,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战力保存良好,只可惜老齐的铁浮屠……”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这次在老齐的命令下留在了清源军镇一带的驻地,手头兵力不过数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龙眼儿平原剩下的骑军,也只不过堪堪两千骑,如今大战在即,不适合从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骑军抽调兵力,否则两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帅真的要造反了,如此一来,铁浮屠恐怕就很难在第二场大战中单独出战,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毕竟铁浮屠这种宝贵骑军,在战场上两千人和四千人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看到徐凤年的沉思神情,褚禄山继续说道:“按照目前的谍报,董卓和慕容宝鼎都选择按兵不动,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妇人的怒火就够他们吃上一壶了。而流州那边,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变数就是担任西线副将种檀不知所踪,黄宋濮手上那十七八万南朝各路精锐的南下路线,跟当初柳珪兵临青苍城如出一辙,现在就看寇江淮的袭扰有没有本事让黄宋濮失去分寸了,否则让黄宋濮一路顺利推进到青苍城,靠硬碰硬,我们胜算不大,流州之战,只能战于青苍城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会让八百白马义从进入铁浮屠,从我起,让所有四品以上武将都抽调出一部分亲卫扈骑,我要让铁浮屠在一个月重新恢复到四千人规模,然后跟随郁鸾刀的幽州骑军一起投入流州战场。”
褚禄山愣了一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起眼细细思量其中利害。
徐凤年走到门口,“谢西陲在离开凉州之前,跟我提出一个建议,但是风险太大了,而且对所有凉州边军骑军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伤亡,最关键是这种战损,未必是整个北凉可以承受的。”
褚禄山好奇道:“哦?”
徐凤年自嘲一笑,“好在谢西陲也说要等他亲自去流州边境走一遍,要我等个把月,还说也许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把那个建议推翻。”
褚禄山笑了笑,“其实当王爷下定决心把一万幽骑悄悄砸入流州,就已经认可谢西陲的流州经略了吧?”
徐凤年点了点头,“我觉得与其在北莽步步推进下束手待毙,还不如赌一把大的。”
褚禄山斜靠着屋门,莫名其妙感叹一句,“大楚双壁寇江淮谢西陲,再加上郁鸾刀,三个外乡年轻人啊。”
徐凤年脸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了?”
褚禄山给了一个模糊答案,“难说。”
徐凤年没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么坐在门槛上。
褚禄山显得有些难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毕竟门槛就那么点地方,就他这体型一屁股下去估计能把年轻藩王挤出去,只好想了个折中办法,跨过门槛后坐在门口台阶上。
徐凤年问道:“禄球儿,如果真如谢西陲所说行事,你们这帮北凉老人会不会有怨气?”
背对年轻藩王的褚禄山答非所问,“记得在李义山策划下把北凉本地势力翻了个底朝天,以罪民身份迁徙如今的流州,豪阀家族十去九空,咱们徐家军总算在这块陌生土地上扎根并且站稳脚跟,当时清凉山有一场庆功宴,那时候王爷看着满堂武将,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为何说了句不应景的话语,大意是说徐家想要在北凉长治久安,光靠战刀对外是不够的,对内还需要给辖境百姓一份安稳生活,徐家军不可能一辈子在马背上晃荡,下马以后除了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凉。”
褚禄山抬起头,仰望蔚蓝天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很多武人离开军伍,像林斗房胡魁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场上风生水起,像李功德严杰溪,但是义父私底下还是忧心忡忡,觉得是他名声太坏的关系,才让北凉拐骗不来外乡读书人,觉得以后王爷你世袭罔替后会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过天,王爷破天荒说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么个文绉绉的道理,说完之后,故意板着脸看向我们这帮义子,姚简叶熙真这两个老学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赶紧溜须拍马几句,老齐最缺心眼,跟义父询问到底是啥个意思,让义父尤为开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家解释过的话语照搬了一通,把义父给偷偷乐得不行,所以说啊,一根筋的老齐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禄山语气平静道:“王妃菩萨心肠,对我们这六个义子都好,对谁都没有偏见,只不过好法又不太一样,总是劝我多读书,劝姓陈的那个家伙多笑笑,劝姚简叶熙真多锻炼体魄……可是六人当中,我禄球儿和其他四个不一定次次都听劝,唯独老齐不一样,只要王妃说什么,比圣旨还管用,有些时候犯了错,明知道王妃不会责怪,依旧惴惴不安,就跟背错书的私塾蒙童一般,我们怎么安慰都没用。王妃逝世的时候,我们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连姓陈的家伙和袁白熊都红了眼睛,我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老齐没啥表情,我问为什么,这个傻子说义母这是去天上当神仙了,所以他不是很伤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凤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时候,我每次闯祸,都会找齐当国这个义兄,只要让人捎话给他,保管立马带兵前来,那时候也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这个义兄最爽利,帮我解决了麻烦不说,也从不唠叨,从不故意语重心长跟我讲道理,大大咧咧,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感觉天塌下来也有他帮我顶着,记得早年在当时还叫丰州的陵州一个偏远郡城,我和李翰林、严吃鸡和孔武痴四个跟一帮不知道我们身份的将种子弟闹矛盾,给对方的几十名家族私军撵得鸡飞狗跳,那会儿齐当国刚好在丰州附近跟着几位老将军巡视,听到消息以后立即带着两百骑杀到,把那几家将种门庭的仪门都给拆了当柴火烧掉,那场风波闹得很大,因为有担任北凉骑军大统领的钟洪武和大一帮抱团的陵州武将撑腰,害得原本应该累功升任陵州副将的齐当国丢了前程,事后徐骁气得不轻,因为不敢对我这个无法无天惯了的世子殿下发火,就狠狠揍了一顿,我过意不去,就跟严吃鸡两人偷偷摸摸拎着两坛绿蚁酒去赔罪,要知道那时候我知道齐当国板上钉钉是丢官了,一来我根本没有底气让徐骁改变主意,再者那时候在北凉军中谁愿意听我说话,不能凭借自己给齐当国一份差不多的官职,我都做好看到齐当国借酒浇愁的心理准备了,不曾想到了他家,跟没事人一样,只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家后,那满脸惊喜,我至今还记得他大踏步向我走来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徐骁登门拜访。”
褚禄山摇摇头,这一次开口说话他没有用王爷这个称呼,“小年,你错了。”
徐凤年有些疑惑,“嗯?”
褚禄山缓缓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说的那幅场景,老齐当时看到你,不是像看到义父登门,而是像一个自认没什么出息的庄稼把式,突然看到了离家多年却高中状元的亲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哥哥,所以他很高兴,而且很自豪。”
徐凤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么出息?”
褚禄山笑道:“也许在老齐心里,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这件事情上,别说袁白熊,就算是我禄球儿也比不上他,六人当中,只有老齐从始至终,觉得你这个世子殿下有出息,从不怀疑你将来能够成为义父那样的男人。用祖籍是东越人氏的老齐口头禅来说,就是这种事情,‘么的道理好讲!’”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怔怔出神。
北凉都护背对年轻藩王,年轻藩王背对棺材。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杆梅子酒,白衣返北凉
徐凤年突然站起身,褚禄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觉到不对劲,徐凤年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就算是撕破脸的最坏结果,我目前还应付得过来。”
一袭曼妙身影骤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萨生青丝,正是烂陀山六珠上师,当年那位牵引襄樊城十万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师。
只不过此时景象有些触目惊心,这位西域宗师的袍子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看到徐凤年和褚禄山后,凄然道:“有个叫种檀的家伙带着北莽皇帝的圣旨登上烂陀山,里应外合之下,我能逃出来,还是两位上师拼了性命的结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达给流州那几千僧兵,要他们返回烂陀山,徐凤年,你早点做好准备,就算你们流州成功强留僧兵,恐怕也只会留下一个隐患。”
徐凤年和褚禄山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凝重,龙眼儿平原带来的胜势,竟然这么快就在西域烂陀山还回去了。烂陀山总计两万僧兵的势力,虽然并非是凉莽战事中那种能够称为一锤定音的存在,但是这一来一去,几乎就是四万人的差别,原本兵力强盛的北莽能够承受烂陀山倒向北凉,更别提凭空多出两万牵制临谣凤翔两镇的人马,更重要是跟黄宋濮大军一左一右,对流州足以形成钳制之势,对兵力本就绝对劣势的北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徐凤年站起身问道:“大致过程是怎么样的?种檀仅凭一封北莽圣旨就能说服烂陀山那十数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内应,烂陀山也该继续摇摆观望一段时日才对。”
六珠菩萨捂住心口,“那道圣旨不但点名敕封数位上师为北莽国师,而且承诺北莽会将烂陀山传承视为一国根本,帮助烂陀山推扬佛法,与道德宗平起平坐,将来共分中原佛道势力。与此同时,种檀孤身登上烂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脚却有奔袭而至的一万北莽精骑,答应下来,宾主尽欢,不答应,在种檀那个疯子死后,双方玉石俱焚。徐凤年,你说烂陀山答应与否?我原本要杀了种檀以绝退路,不料早就成为北莽内应的两名僧人拼去性命阻拦下来,现在仍然倾向北凉的烂陀山高僧……”
她惨笑着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一人了。”
徐凤年思索片刻,先让这位逃亡千里的六珠菩萨安心休养,然后转头对褚禄山说道:“临谣城牧蔡鞍山和驻地位于凤翔军镇的流州副将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了,两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用六百里加急驿骑给流州刺史府邸一封密信,让谢西陲顶替蔡鞍山担任临谣军镇的一把手,马六可虽说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旧部中威望还在,让青苍城派兵将此人‘护送’到我们凉州的清源军镇。同时分别给予谢西陲寇江淮两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权!”
褚禄山点头道:“除此之外,仅有郁鸾刀的一万幽骑赶赴流州已经不够了,即便有宁峨眉经过补充过的四千铁浮屠也一样,恐怕得让石符这个新任凉州将军出马才行。”
徐凤年有些无奈,“如此一来,谢西陲的建议就要临时变成我们北凉的重大战略了。”
褚禄山笑道:“沙场厮杀不是士子科考,临时抱佛脚,往往是大有用处的嘛。”
六珠菩萨没有着急离开小院,听着两人并未刻意遮掩的言语,依旧如同听天书一般。
徐凤年让褚禄山带着六珠菩萨去找僻静处养伤,独自留在小院中。
然后门口出现一袭再熟悉不过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复还的白狐儿脸,双手按在左右腰间的绣冬春雷之上,脸色虽然淡漠,但是那种如临大敌的无形气态,泄露无疑。
这位十八停之后身前无天人的武道宗师,能够让此人如此郑重其事地谨慎对待,自然不是关系还算不错的徐凤年。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到一个修长背影,站在那具棺材旁边,沉默不语。
那个与白狐儿脸一样身穿白衣的男人看似随意背着大小两只布囊,一只藏枪杆,一只藏枪头。
枪名梅子酒。
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语,“齐当国在领兵出征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以后他万一战死了,就让我抽空回北凉看看,在信上他还傻乎乎希望我能够为北凉效力,说做兄弟的,没有迈步过去的槛。我收到信后就知道齐当国的‘万一’,十有八-九会成真,所以破例回到这里,就是想着能够让他别真死了。没想到你徐凤年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终于练武练成了个武评大宗师,还是半点用都没有,在战场上连一个人都救不下来。”
不管是那场春秋战事里的徐家军中,还是在担任都护十多年里的北凉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今天破天荒说了很多话。
白狐儿脸双手拇指分别将绣冬春雷推刀出鞘寸余。
徐凤年站在两袭白衣之间的门口。
与此同时,六珠菩萨也站在院外,整座怀阳关也开始闻风而动,铁甲铮铮,响彻大小街道。
携带梅子酒回到北凉的陈芝豹转过身,直截了当问道:“谁杀了齐当国?”
徐凤年回答道:“洪敬岩。”
陈芝豹反问道:“拓跋菩萨有没有对齐当国出手?”
徐凤年没有继续答话。
他与这位归顺离阳朝廷的白衣兵圣之间,其实说不上话,当初白衣送行世子殿下离开凉州是如此,上次在广陵江上重逢一战也是如此。
在黑压压一大片铁甲拥簇下的褚禄山单独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凤年身边,高高抛出手中那壶酒,没好气道:“姓陈的,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给老齐祭过酒,给老子赶紧滚蛋!”
陈芝豹抬手接住那壶绿蚁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开酒壶,慢慢倒酒在地上。
谁都不知道,清高自负如陈芝豹,这辈子真正视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为徐骁义子且享誉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恶却才华横溢的褚禄山,更不是曾经对他极为推崇的现任凉州将军石符之流。
而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齐当国,一个在北凉在离阳在北莽都名声不显的男人。
先前在北凉,陈芝豹只有那座远在关外黄沙大漠里的偏远宅子,也只有齐当国多次造访,两人也从无相谈甚欢的场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齐当国是一壶壶豪饮,一向不喜欢饮酒的陈芝豹便陪着小酌几杯。每次陈芝豹返回凉州州城,几乎从不住在清凉山王府,都会借住在齐当国的那栋宅子,即便是姚简叶熙真两人盛情邀请,也做不到这一点。白羽轻骑旧主韦甫诚和铁浮屠上任统领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为何他们心悦诚服奉若神明的陈将军,会乐意跟一个只晓得冲锋陷阵的小小折冲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齐家宅子里私下喝酒的时候,陈将军被那个大老粗借着酒意“教训”几句,也不生气,而只是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那两位跟随白衣兵圣出凉赴蜀的嫡系大将,这么多年一直清晰记得某次新年清晨时分,借住在齐家的陈将军一大早就被齐当国喊起,非要拉着一起去张贴春联和福字,陈将军只得跟着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韦甫诚和典雄畜气得差点当场就要跟没有眼力劲的齐当国翻脸,在他们看来,陈将军肯下榻在你齐家就已经是天大面子了,竟然还敢得寸进尺,这不是找削是什么?但是不知为何,面对每张贴一幅对联一个福字就要不厌其烦念一句好的齐当国,陈将军始终没有半点异样,只是在贴歪的时候提醒一声,后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的典雄畜壮着胆子去问陈将军,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战场上齐当国救过陈将军,所以才这么念旧情?陈芝豹当时笑着摇头,说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灭六国,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就像那场公主坟战役救了袁左宗一样,尤其是救齐当国就多达六次之多,仅是西垒壁战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么刨根问底,陈将军也没有给出理由。
陈芝豹倒酒极其缓慢。
倒完一壶酒,轻轻把酒壶放在脚边,抬头看着那具装着那位故人的崭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军在离阳朝廷名声鹊起却尚未真正成就大势之时,实在是打了太多场苦仗,每逢败仗,需要有人殿后之时,总会有一个不善言辞的憨厚年轻人率先站出来,“我来!”
谁跟他抢他就跟谁急。
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钱,当年在兵荒马乱里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死了么得关系!
春秋大战,战火纷飞,帝王公卿会死,贩夫走卒会死,沙场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会儿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个年轻人那样生怕自己不战死的家伙,其实也不多。
那时候姓齐的年轻人,在乱世实在活不下去才选择投军之后,靠着出众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骁贴身亲卫小头目,然后在一次次鬼门关捡回命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离阳定鼎天下,徐家军将领风风光光进入太安城,当时满城风雨,都传言他陈芝豹要封异姓王就藩南疆或者两辽,然后是那个刚刚成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姓年轻人,拎着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话,“陈芝豹,你要是敢离开徐家军,以后我就不把你当兄弟了!”
那时候声势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当心身在太安城的陈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个其实一眼看去就很色厉内荏的家伙,撂出狠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齐当国自知配不上你把我当兄弟,但那是你陈芝豹的事,我反正还是把你当兄弟的。
当时陈芝豹没好气给他一句“酒留下,人滚蛋”。
齐当国下意识哦了一声,到门口的时候后知后觉又跑到他跟前,打开酒,很认真说道:“”
当陈芝豹决定离开北凉之前,也拎着一壶酒找到齐当国,后者似乎有所察觉,笑意苦涩,大概是记起了当年的情景,齐当国问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陈芝豹摇头。
齐当国生闷气喝完酒,最后说道:“只要你以后不跟北凉做敌人,那就还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时候你用梅子酒杀的第一个北凉人,肯定是我齐当国,这不是酒话胡话。”
陈芝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团,松开手后,化为齑粉絮乱洒落,“信已收到,不过你在信上说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个高大淳朴的年轻人,不论在沙场上杀过多少人立下多少战功,都没有褚禄山的枭雄气,袁左宗的英雄气,姚简的才子气,叶熙真的迂腐气,身上总会始终都带着一股乡土气。
以至于连死后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着的人一般土气。
陈芝豹站起身,没有转头,冷笑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死绝,到头来就只是保了离阳赵室一个平安?徐凤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凤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仍是没有反驳什么。
陈芝豹转过身的同时,摘下背后那长条行囊,露出梅子酒枪身的真容。
满室寒气。
“这北凉换成是我的话,终有一天……”
陈芝豹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略微偏转,望向褚禄山,平淡道:“你褚禄山不是想做文官领袖想美谥文贞吗?我给你。”
陈芝豹的视线越过褚禄山和徐凤年,越过院门,依稀可以看到那里的北凉铁甲,“燕文鸾,袁左宗,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北凉徐家旧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韩崂山,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这些北凉将领,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战死沙场,死后也能人人美谥。”
陈芝豹收回视线,终于正视徐凤年,“你呢?你带给了北凉铁骑多少东西?就只有三十万块石碑?”
陈芝豹随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枪身。
陈芝豹又拿掉那只小布囊,将那枚枪头装上,“虽然你杀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里都清楚,齐当国是因你而死。北凉三十万铁骑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个齐当国,我得跟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北凉王算算账。”
徐凤年看着这位兴师问罪而来的白衣兵圣,“褚禄山,你带所有人离开怀阳关,带上六珠菩萨。”
六珠菩萨犹豫片刻,没有坚持留下。
站在院门口的白狐儿脸皱了皱眉,“我留下来,但是不搀和。”
徐凤年摇头道:“你也走,没得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无动于衷,任由褚禄山脸色铁青地离开院子,然后是六珠菩萨,最后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陈芝豹的白狐儿脸。
并没有立即出手的陈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禄山带兵离开怀阳关,好整以暇笑问道:“大约两刻钟后,你就要死了,有没有遗言要说?”
徐凤年开始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名北凉边军离开怀阳关。
陈芝豹也不再说话,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气机,他眯起眼,思绪飘远。
年轻凉王还穿着那双鞋底磨损厉害的靴子。
一路风尘仆仆从广陵道赶到凉州关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曾有谶语流传朝野,西蜀北凉鼠吃粮,蛟龙白衣一并斩。
第三百二十四章 满院莲
两刻钟后,怀阳关内数千将卒果然全部撤出怀阳关,足可见北凉边军的井然有序,以及陈芝豹对兵事的洞察入微。↗UU小说,www.uu234.com
白狐儿脸在跟随褚禄山一同最后出城,突然拨转马头,拔出腰间悬佩的绣冬春雷双刀,高高抛出,向城内丢掷而去。
那栋小院,徐凤年走下台阶,陈芝豹缓缓走出摆放棺材的屋子,站在台阶上,手中那杆梅子酒的枪尖,瞬间青转紫。
面对徐凤年这种几近独立武道鳌头的武评大宗师,哪怕此时身负重伤,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气运的陈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会有丝毫小觑之心。
陈芝豹轻描淡写一枪笔直向前递出,不知为何,绝无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紫气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侧身的徐凤年胸口一扎而过,陈芝豹手腕轻抖,原本绷直的枪身顿时弯曲如弓,弹向徐凤年胸膛,正是枪仙王绣四字诀里的弧字诀,徐凤年一手轻轻推在枪身弧顶,梅子酒没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刹那间爆发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间的崩碎劲道,徐凤年变摊掌为屈指,身形缓缓后退,闲庭信步,指指点点,将那些王绣成名绝学之一的崩枪暗劲一一“点化”。
突然,徐凤年身形如遭重锤,双脚不离地向后倒滑出去,在即将贴靠在小院高墙的前一刻,终于停下脚步,后背衣襟也许距离那堵墙面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咽下一口鲜血,双手轻轻挥袖,强行压抑下体内汹涌起伏如潮水的絮乱气机。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位一枪过后并未趁胜追击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气机刹那流转并不出彩,只有五六百里而已,别说比不得曹长卿邓太阿等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七八百里,更别说李淳罡生前在广陵江一战,一剑破甲两千六,跨过了被吕祖誉为天人门槛的千里路程,仅就气机流速而言,恐怕陈芝豹还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轩辕青锋。
剑道自古便有意气和势术之争,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一气绵延的重要性,那几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陈芝豹的气机流转不显峥嵘,可是依旧能够一枪之内融合王绣的四字诀,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气,便能够拥有十分风流写意。
一招便占据优势的陈芝豹淡然道:“这一枪,是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的北凉边军,不该死得这么憋屈。”
徐凤年没有跟陈芝豹作任何口舌之争,缓缓养势。
先前广陵江一战,徐凤年早就领教过陈芝豹的梅子酒,何况当初倾囊相授陈芝豹枪术的春秋大宗师王绣,本就是北凉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韩崂山两位师弟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说徐凤年近水楼台,而且本身就对天下驳杂武学融会贯通,对王绣枪术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对其厉害精髓处也该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对陈芝豹神出鬼没的梅子酒,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觉,有点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徐凤年在境界之上稳胜一筹,可当真正出手之际,很难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凤年面对当时号称一人力压武评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够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萨那次在西域转战千里,也算从头到尾皆是酣畅淋漓地倾力而出。
现在徐凤年在被拓跋菩萨重创之后,应对那杆梅子酒就愈发艰难。
但是不论形势如何危殆,徐凤年都没有任何怨天尤人,没有愤懑于陈芝豹的趁火打劫。
这恰似北凉如今的艰难处境,既然天下大势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军离阳庙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够正大光明,事实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凉去计较那些。
古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徐凤年始终坚信,听不听天命,或者说天命是好是坏,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在自认人事未尽之时,绝不可放弃。
此时,绣冬春雷长短双刀从怀阳关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凤年无动于衷,任由双刀插在院内地面上,而陈芝豹也没有阻止两柄名刀的落下,仅是枪尖轻颤,紫气微摇。
徐凤年并非不想接下绣冬春雷,而是不能。
陈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与站在墙角根的徐凤年相隔约莫一枪距离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凤年看似纹丝不动,而陈芝豹那迅猛一枪却扎在了徐凤年了左侧数步之外,梅子酒轻轻抵在墙上,点到即止。
只见徐凤年胸口衣衫被横抹出一条裂缝,逐渐有血迹渗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陈芝豹这一枪很快,本是直线扎来,不过还没有快到让徐凤年避无可避的地步,所以徐凤年横跨出三步,可是瞬间梅子酒的枪尖就出现在了心口处。
因此当徐凤年返回原地的时候,衣衫仍是被并不尖锐的枪头擦破。
陈芝豹缓缓收回梅子酒。
僻静小院未曾关上院门,微风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枣树,硕果累累,一颗颗青红相间的枣子,挂满枝头。
每逢秋风初至西北,北凉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枣吃枣,便是体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轻松摇下,有些初为人妇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习俗,更是会站在枣树下,由家族里的晚辈孩童拣选那些枝干纤细的枣树,使劲摇晃,任由通红枣子砸在头顶,寓意早生贵子。
那棵不起眼的枣树上,突然有颗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枝头,与下方枝桠和其它枣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后向地面摔去。
徐凤年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双手插入袖口,摆出这幅仿佛束手待毙的姿态后,脸色有些苍白,看向陈芝豹。
比枣树更不起眼的枣子轻轻落在地面后,竟然砰然炸裂。
陈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无形飞剑撞上。
雷落在人间,响在天上。
这是顾剑棠压箱底绝学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气驭万物作飞剑的手腕,心之所至剑之所往的境界,则是吴家剑冢的剑道根祗。
随着第一颗枣子的离枝落地,猛然间落枣如雨,一颗颗急速落地,有些沉闷炸开,有些安静落地。
陈芝豹四周激荡起一圈圈涟漪,高低不一,如无数小石子砸在平静湖面,那幅玄妙画面,就像仙人手笔之下,在一张雪白宣纸上凭空开出一朵朵莲花。
陈芝豹闭上眼睛,握紧梅子酒,哪怕某次涟漪就在他头顶三尺荡漾开来,他仍是没有躲闪,更别说递出一枪来打破僵局。
一圈涟漪在他肩头上方仅寸余处的空中,微微蔓延开来。
陈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凤年的杀手锏,等待徐凤年心起杀念的那个瞬间,至于那些看似玄妙无双的涟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障眼法罢了。
对陈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间没有毫无破绽的先手,他的后发制人,自信便是面对号称杀伤力天下无双的邓太阿,也能一枪破去,故而不论是与谁做生死之战,他都算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眼前这个天人体魄已是强弩之末的年轻藩王。
有些涟漪在陈芝豹很远处极为“漫不经心”地荡起。
当满树枣子落尽之时。
徐凤年袖口微动,一柄柄小巧玲珑的飞剑在身前依次安静悬停。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已经在陈芝豹四周消逝的涟漪重新浮现。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各自涟漪中又抽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雪白莲花。
一座小院,如同开满了莲花,隐约有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这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的雷池,以及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
雷池满莲花。
于绝境处,生机勃勃。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姓徐,名知报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里的天地异象,陈芝豹缓缓睁开眼睛,没有丝毫身陷险境的觉悟,反倒是颇有闲情地细细打量起来,满塘莲花,摇曳生姿。UU小说,www.uu234.com
这一朵朵莲花,应该就是徐凤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经继承了高树露那副天人体魄的年轻藩王,需要用这种不用耗费气机的仙人手笔来迎敌,看来龙眼儿平原一战确实已经伤及根本。
陈芝豹视线越过身前莲花,看到徐凤年身前悬停那九柄袖珍飞剑,估计是生怕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凭借这些同样不用涉及气机运转的飞剑,来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杀人。
不知道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传闻中桃花剑神邓太阿的馈赠,据说邓太阿当时一口气送了十二柄,之后徐凤年在神武城外对敌人猫韩生宣,以及在与王仙芝一战中各有折损,难道是没有补齐的缘故?
徐凤年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头凝望那身前悬停九飞剑,并非陈芝豹猜想那般是邓太阿所赠,而是请求清凉山墨家巨子打造,最终养意而成。
桃花剑神曾经说起过他锻造养育飞剑的过程,邓太阿自幼生长在吴家剑冢那座葬剑无数的阴森剑山,拔出第一把古剑即太阿,只不过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断,邓太阿仍是以剑名作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后又陆续相中与自己生出玄妙感应的十一把剑,因为仇视将自己视为弃儿丢在剑山自生自灭的吴家,邓太阿并未携带任何一把古剑出冢,两手空空孤身离开剑冢后,只取十二道剑意,最终铸造出十二柄飞剑储藏在小匣,分别是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徐凤年在钦天监一战后返回北凉,便依照此法铸剑九柄。
酆都,老蛟。这两剑是一双,分别怀念酆都绿袍儿,还有那个曾在江上扬言“生平唯一剑,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羊皮裘老头。
蠹鱼。这个称呼,第一次听说,是听潮阁那位国士师父说与徐凤年,是一种书虫,相传喜好生活在故纸堆里。
水精。缘于徐凤年铸剑前想起了春神湖那头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鼋。
美髯。离阳朝廷曾经有位缝补匠,他紫髯碧眼儿,他晚节不保,虽是北凉大敌,但是从徐骁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还记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经幽州边境倒马关,有个憧憬江湖的孩童壮起胆子向他伸出手,说想要摸一摸徐凤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与橘子徐北枳闲聊,这位谋士曾经打趣他这位新凉王修的是野狐禅,不合正统,难免多灾多难。
羊脂。是徐凤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涂抹猩红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观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够成功说服她返回北凉,带她回家。
蚁沉。树死犹香。人死呢?徐凤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风景,但是到最后,还是最喜欢贫瘠寒苦的北凉,喜欢这个曾经家家户户白衣缟素的地方。
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这九柄飞剑,不仅是徐凤年仅赋予了它们神意,它们同时也寄托了徐凤年最内心深处的精气神。
陈芝豹眯眼看着那九柄神意各异的袖珍飞剑,就像看着这个年轻藩王的人生。
事实上陈芝豹像这样的冷眼旁观,已经二十余年。
第一次见到徐凤年,陈芝豹还只是个刚刚进入满甲营的少年,不足十四岁,那时候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能够披挂铁甲,手持长矛策马天下。当他从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躺在襁褓里的孩子,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那时候的陈芝豹笑得很开心。之后人屠徐骁帮助离阳赵室定鼎中原,名冠京华的白衣兵圣放弃封王就藩,默默跟随徐家军到了北凉,尤其是在王妃逝世,这个男人愈发沉默寡言,不远不近,看着那个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亩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凉山外头游手好闲,年轻世子的潇洒逍遥,跟春秋战事的硝烟四起,那个年轻人活得太声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无名,形成一种鲜明对比,陈芝豹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年轻人有半点好感,可要说陈芝豹对当时的徐凤年就早早怀有杀意,或者说对北凉暗藏反心,既高估了徐凤年,也小看了陈芝豹。
因为陈芝豹从来就没有把徐凤年当做分量足够的对手。
曾经他的对手,江湖上只有枪仙王绣,沙场上只有春秋兵甲叶白夔。
陈芝豹突然出枪如龙,一枪扎向有满院莲花和九柄飞剑列阵在前的徐凤年,势如广陵江水奔流入海。
长枪所过之处,一朵朵凭借徐凤年神意蕴育而出的莲花支离破碎。
徐凤年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轻轻旋转,九柄飞剑一闪而逝,在空中划出九条纤细轨迹。
飞剑与长枪的九次撞击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仿佛屋一池荷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声。
飞剑虽小,其力却巨,势大力沉,以至于陈芝豹的梅子酒在临近徐凤年喉咙之前,数次偏移直线轨迹。
徐凤年在长枪就要刺在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斜了斜脑袋,双膝微屈,梅子酒的枪尖在脖子左侧擦出一条血槽,身体微微前倾的徐凤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后猛然前冲。
陈芝豹手腕颤动,一杆梅子酒顺势向下一压,徐凤年肩头发出砰然巨响,但前扑势头并无丝毫凝滞。
陈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许幅度,砸在徐凤年肩头的梅子酒顿时呈现出横扫千军之势。
继续扑杀向前的徐凤年整个人向右侧倒却未倒,刚好躲掉那杆试图扫落头颅的梅子酒。
这一切都仅在刹那之间。
毫厘之差,生死之分。
徐凤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长枪变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当的陈芝豹。
陈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凤年,竟是没有收枪撤退或是凭借梅子酒变招的意思,直截了当就跟徐凤年互换了一拳一掌。
徐凤年一掌拍在陈芝豹额头,陈芝豹一拳砸在徐凤年眉心。
两人身体各自一荡,竭力稳住身形皆是绝不愿后退半步,然后一人一脚凶狠踹出,依旧是只求攻势放弃守势的玉石俱焚,这一次两人终于各自后退数步,然后几乎同时向前踏出数步,又如出一辙地抬臂肘击而出,各自被砸中脑袋的两人一左一右错开。
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在西域小城里的那场狭窄巷一战,各自只在方寸间辗转腾挪,摒弃一味追求雄浑气势的大开大合,反而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极显返璞归真的宗师风采。
今日与陈芝豹小院一战,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错开拉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陈芝豹未必就拥有先手优势,毕竟梅子酒过长,只是枪法出神入化的陈芝豹突然手心虚握,长枪向后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紧后,就变得好像一把迎敌距离恰到好处的三尺长剑,于是梅子酒枪头比徐凤年的手掌更早得手,虽然那杆梅子酒枪尖反常地毫不锋锐,但是抽在徐凤年心口之后,顿时就让脸色瞬间雪白的徐凤年整个人倒飞出去。一击得手的陈芝豹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凤年双臂摊开,九指张开,仅剩下一根手指弯曲。
徐凤年那九指分别牵引再度浮现在空中的九柄飞剑气机,在九剑的牵扯下,不但后退势头骤然停止,而且紧随其后的前扑势头快若奔雷。
徐凤年高高跃起,一指压下。
小院所有微微摇晃的气韵莲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于一指之上。
李淳罡当年在雨中泥泞小道递出过一剑。
一剑仙人跪。
陈芝豹高举梅子酒横枪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弹中,枪身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弧顶重重砸在陈芝豹的额头。
这位蜀王被砸得身体倒退出去,直到后背贴紧墙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颓势。
徐凤年双脚落在地面后,平淡道:“你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我那一记,还给你。”
陈芝豹强行咽下几乎就要涌出喉咙的鲜血,加重握枪的力道,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剧烈颤抖。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环视四周,屋内棺材,墙角枣树,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枣子,以及那两柄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的绣冬春雷,最后望向那个经此一战雪上加霜的年轻藩王。
陈芝豹缓缓摘下枪头,走入屋子,将两截梅子酒重新装回布囊背在身后,径直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背对徐凤年,冷笑道:“连造反都不敢,当什么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知道徐骁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当北凉王吗?”
陈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与你无关。”
徐凤年站在原地,没有拦阻陈芝豹的离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事情,而在于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两人先前在广陵江上一战,都没有走到互换性命那一步,今天还是如此,就在于两人都不想,当时徐凤年要率领一万大雪龙骑去救姜泥,而离开藩王辖境的陈芝豹要在广陵道火中取栗。现在则是徐凤年要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而陈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开始志在天下了。
陈芝豹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怀阳关街道上,走出城门后,没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复杂的数千精锐边军铁骑,只是对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儿脸说道:“你是随我一起前往广陵道,还是留在北凉?谢观应虽然死了,不管他初衷如何,毕竟帮我捕捉过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还给你便是。”
白狐儿脸点头道:“正好要回乡一趟,与你顺路。”
两人皆是白衣,皆是当世最风流之人。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仍是让麾下边骑留给他们两匹北凉战马,陈芝豹也没有拒绝。
褚禄山望着那个翻身上马后的前任北凉都护,没好气道:“姓陈的,你下次再来北凉搅风搅雨,就没这待遇了!”
背负大小两只布囊的陈芝豹没有理睬这个胖子的威胁,策马离去。
两骑愈行愈远。
白狐儿脸突然问道:“陈芝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只有杀意却无杀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进入怀阳关的。”
陈芝豹默不作声。
白狐儿脸猛然间拨转马头,自嘲道:“差点忘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双刀。”
陈芝豹缓缓前行一段路程后,轻轻勒了下缰绳,回望一眼怀阳关,或者说是遥望了一眼荒凉的北凉关外,自言自语道:“有些事,你徐凤年做不到。”
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陈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陈芝豹做不到的。
陈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翘起,破天荒会心一笑。
能够做到心有灵犀且肝胆相照的,也许不只有朋友,敌人也可以。
虽然陈芝豹这次见到徐凤年,有责问有讥讽,但是归根结底,陈芝豹之所以暂时没有杀心,就在于那个年轻人,有着一条陈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线。
徐凤年的心声,那些从未诉诸于口的言语,陈芝豹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尝不想北凉三十万铁骑,北凉参差数百万户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尝不想北凉文臣武将人人美谥?”
“我不想北凉铁骑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凉跟中原一样不见硝烟,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尝不希望清凉山碑林不刻上一个名字?”
陈芝豹收回思绪,替徐凤年感到有些可怜。
“不愧是他的儿子,不愧是李义山相中的弟子,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痛快过。”
陈芝豹没来由叹了口气。
他这趟来北凉,本是想救下齐当国。
也更想去清凉山某个地方,祭奠那个自己一直视为亲生母亲的敬重女子。
陈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报”。
————
当白狐儿脸返回那栋小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孤孤单单的年轻藩王坐在台阶上,搁着双刀,袍子兜着一捧半青半红的枣子,他吹着悠扬口哨。
看到自己后,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