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六章 侠客行(三)
等到老人一人双骑消失在视野,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那匹甲字凉马飞速狂奔而至,翻身上马。
一起前往新城的路上,徐偃兵看见徐凤年忧心忡忡,忍不住问道:“有大麻烦?”
徐凤年苦笑道:“也不算,只是有些事情出人意料,顾剑棠和陈芝豹那边都可能会有新的变数。”
徐偃兵有些愧疚道:“当时在太安城,一来陈芝豹不愿意死战,二来我本身也不敢全心全意逼迫他死战一场,早知如此,我应该在那里就跟他分出胜负的。”
徐偃兵所谓的胜负,当然就是生死。
徐凤年转头无奈道:“徐叔叔,你这么说,可就真矫情了啊。”
徐偃兵默不作声。
徐凤年轻声道:“我想来想去,改变两辽局势的变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蓟州袁庭山的反水,如果是真的,这条疯狗真是太走火入魔了,那可是连两个媳妇和两个老丈人的生死荣辱,都不管不顾了。”
徐偃兵没有任何匪夷所思的脸色,平静道:“这种墙头草,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徐凤年点了点头,“真应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句话,总有一些人,能做出一些让你无法想象的事情。”
徐偃兵问道:“我去蓟州宰了他?”
徐凤年摇头笑道:“不用,他不自己求死,韩芳和杨虎臣作为副将,反而不容易上位。等他事败逃亡,我也许会亲自送他一程。”
两骑离着新城还有几里路的时候,数骑扬尘而至。
其中有上阴学宫的丧家犬刘文豹,这位百无一用了大半辈子的读书人,投靠徐凤年后先后去了太安城和清凉山,最后被安插在西域那座城,有拂水房做靠山,在盘根交错的势力中很快脱颖而出,一开始刘文豹只是为曹嵬万骑作掩护,以及方便暗中联络那位烂陀山六珠菩萨,谁都没有想到青苍城一战,凉莽双方压箱底的本事都用上了,刘文豹在这其中-功不可没,如今这名老书生已经是流州新设临谣郡的太守,满身风尘仆仆,却满脸春风得意。
没能如预期设想那般率领万余骑军直插北莽南朝腹地的曹嵬,脸色就差了许多,而且这一万精锐骑军在青苍城外战损颇多,前不久跟流州将军寇江淮以及龙象军争抢兵源,也闹得很不愉快。
还有个英气勃勃的美艳妇人,正是那位名动西域的寡妇,司马家族的柴夫人柴冬笛,当时徐凤年在针对司马家族的动乱中施予援手,帮助她和家族躲过一劫,然后驰援青苍城一役,除去作为主力增援的烂陀山僧兵,她和刘文豹一起拉拢起了不容小觑的将近三千骑军,一半是被司马家族紧急收拢起来的势力,一半是被这位柴夫人以真金白银诱惑的强悍马贼。这支兵马正面作战当然不值一提,但是在收尾战事中,表现颇为出彩,而且这支骑军的战功赏银,这位柴夫人都以家族名义包圆了,没有让北凉边军和流州方面掏出一文钱。
当时在城内,徐凤年与拓拔菩萨大战在即,她承诺只要徐凤年出手帮助司马家族稳住局势,那么她和家族就会尽力为北凉出力死战一次。大概徐凤年和柴冬笛都没有想到,需要她这么快就兑现承诺,而徐凤年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真的就亲自带人出战了。
一诺千金。
这四个字,没有半点水分。
侠,女子也做得。
侠气,女子也不少。
此时重逢,不等徐凤年开口,曹嵬就板着脸问道:“王爷,你让我回流州打那一仗,我曹嵬没二话,但是我麾下现在一万精骑,只剩下不到半数了,你给句准话,啥时候补齐?!”
徐凤年笑问道:“不到半数?要不然我去瞅瞅,少几人,我就亲自让凉州边军帮你补充几人?”
曹嵬突然笑逐颜开道:“哪能麻烦王爷啊,不能,绝对不能,现在边军好几支铁骑都零零落落,我曹嵬也不是不识大局的那种人,给我四千骑就够了,只要四千骑!”
徐凤年没好气道:“流州三镇里的临谣军镇以后归你管辖,同时关外左骑军只能抽调给你两千骑,西域僧兵也能给你两千,负责一同协助驻守临谣,至于你接下来能在流州拉起多少骑军,看你自己的本事,但是我只给你一万五千骑的兵饷粮草,更多就靠你自己解决。”
看到曹嵬还要讨价还价,徐凤年冷笑道:“两千左骑军还想不想要了?”
曹嵬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赶紧伸出手掌抹嘴,竭力掩饰自己的狂喜。两千左骑军和两千僧兵整整四千人不说,尤其是还有在流州境内无上限的招兵权,这个就太诱人了!
徐凤年对刘文豹点了点头,然后望向那位柴夫人,“这次司马家族对青苍城攻守战施予援手,我北凉感激不尽。”
柴夫人嫣然一笑,伸手理了理鬓角,风韵流淌,柔声道:“比不得王爷的北凉铁骑,有再多银子也买不来,我们西域人人皆是亡命之徒,只要价格公道,就都卖得出买得起。恰好司马家族在西域扎根数代人,银子数目还算可观,但是这次我们出力出银子,算是报答过了王爷当初的仗义相助,互不相欠,这么算,王爷有没有意见?”
徐凤年笑道:“当然没有意见,其实是我占了便宜的。”
曹嵬看了眼风流倜傥的北凉王,又看了看风韵犹存的柴夫人,小声嘀咕道:“占啥便宜了?哪里占的?”
刘文豹咳嗽一声,转头看风景。
柴夫人俏脸微红。
徐凤年冷笑道:“曹嵬,两千僧兵没了!没得商量!”
曹嵬滚落下马,抱住徐凤年的一条大腿泫然欲泣道:“王爷,你和柴夫人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我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啊……”
徐凤年恼羞成怒道:“两千左骑军也没有了!”
曹嵬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世道不公啊!”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滚蛋!去跟左骑军大帐何仲忽那边要两千人马!”
曹嵬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惊人速度爬起身,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狂奔而去,消失不见。
刘文豹小心翼翼问道:“王爷,那卑职也先回了?”
徐凤年怒道:“一起滚吧!”
徐凤年本意是想着身边好歹剩下个徐偃兵,就谈不上孤男寡女了。
不料徐偃兵夹了夹马腹,缓缓擦肩而过,不轻不重撂下一句,“王爷请放心,我也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徐凤年一脸目瞪口呆,柴夫人眉眼弯弯,笑意吟吟。
徐凤年无奈道:“没一个厚道人。”
不同于曹嵬等人在场时的故意看笑话,现在柴夫人已经收敛了笑意,她眼神清澈沉声道:“王爷,我有一事相求,就是有没有可让让我们司马家族,带兵进驻流州最西边的凤翔军镇,最好是能够有个一镇副将的官身。”
徐凤年惊讶问道:“柴夫人,不后悔?这可就是跟北凉绑在一起了,以后若是北凉战败,司马家族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
柴夫人点了点头,神色坚定。
徐凤年好奇问道:“为什么?”
柴夫人突然笑了,反问道:“王爷觉得呢?”
徐凤年打趣道:“总不是柴夫人贪图本人的美貌吧?”
柴夫人愣了愣,然后眯眼妩媚笑道:“王爷,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吗?就不怕我喊人吗?那位扈从可离得不算远?相信暗处也会有死士护驾的吧?”
徐凤年脸色如常,微笑道:“柴夫人就不要调侃我了,说正经的。”
柴夫人微微歪着脑袋,不似已为人母的少妇,反倒像个孩子气的豆蔻少女,更厉害的是她这种姿态,非但不给人丝毫恶感,反而有种奇特的魅力诱惑。
徐凤年率先骑马缓行,轻声道:“如果说柴夫人是赌我北凉大获全胜,好让司马家族以功臣身份,更早在未来的北凉,或者说离阳王朝占据一席之地,那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柴夫人,不用你押注,不用拉上整个家族靠近这张杀机四伏的赌桌,如果真有战事落幕的那一天,我肯定不会亏待司马家族。不管怎么说,我都记得那里有个倔强的小女孩,割破自己的手,只为了要我徐凤年签下名字……”
说到这里,徐凤年转头对并驾齐驱的柴夫人开心笑道:“有些得意,我不好跟那帮北凉男人说什么,省得他们心理不平衡,就像曹嵬,我长得比他英俊,武功比他好,关键是个子也比他高,要是再刺激他的话,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但是在柴夫人是女子,就但说无妨了。”
柴夫人柔声道:“王爷真不把柴冬笛当外人呀。”
徐凤年举起双手,苦兮兮求饶道:“柴夫人,你就放过我吧。”
柴夫人在马背上捧腹大笑。
徐凤年的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了一下那边。
峰峦起伏啊。
徐凤年其实心无杂念,有些追思,有些枉然。
柴夫人突然挺起腰杆,望向新城那边,呢喃道:“我孤注一掷,想要为司马家族谋取一份官身,当然不假,谁不想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世代簪缨?我柴冬笛只是个柴米油盐的妇人,但也读过书,眼光比起寻常乡野妇人总归是稍稍长远一些的,既然嫁入了司马家族,就想着能够对得起司马家族,王爷说过,不光是北凉,也许以后的西域,也会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处处有私塾有读书声,家家有安享晚年的老人,户户有安心相夫教子的女子。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啊。就算想一想,也是能让人开心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
柴夫人突然笑了,眨了眨眼眸,转头俏皮道:“我是个姿色……还过得去的女子,不管对王爷怎么想,都还是想着能让男子喜欢的,尤其是那种不是一眼见着我就想着饿虎扑羊的男子,如果他时时刻刻正人君子,心里头,会失落的。就像王爷说有些得意,只能与某些女子说,我这些很不守妇道的言语,也只能跟王爷说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
年轻时,醉酒鞭名马,是一心想着如何故作豪迈。
真正成熟以后,其实很多时候便是独上层楼了。
身边无人,独上层楼。
柴夫人看着年轻藩王的侧脸,轻轻问道:“北莽还会再次以举国之力攻打北凉?”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原本是这样,但是现在北莽有内乱迹象,慕容耶律两个姓氏有可能分裂,当然,我也会尽量推波助澜。只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我也不能对其抱以希望,只能万事做最坏的打算,顾剑棠先前主动出击,极有可能就是看到了这个蛛丝马迹,唯恐耶律姓氏占据北莽朝堂,然后将两辽视为大军南下的突破口。否则以顾剑棠的脾性,是绝对不会出手这么快的。柴夫人,这些话,你听过就听过了,不要对外说。”
柴夫人点头道:“这是当然,我知晓这其中的轻重厉害。”
徐凤年提起马鞭,遥遥指了指北方,脸色沉重道:“虎头城被董卓攻陷后,毁去大半,更重要的是北莽各路大军撤回远处后,但是这位南院大王的十数万董家私军和拓拔菩萨的精锐骑军联手,依旧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就是防止我北凉全力修缮虎头城,下场凉莽大战一旦发生,以虎头城和龙眼儿平原为中心的拉锯战,注定会很惨烈,甚至不输青苍城。然后是怀阳关为核心的重冢柳芽茯苓一线,接下来是何仲忽的左骑军,会真正全军投入战场,死守新城北方地带。比起先前的三线作战,接下来北莽不会分心幽州葫芦口,北凉已经用那些京观和杨元赞等人的头,证明在那处战场,北莽进得来出不去,如此一来,不但凉州关外硝烟四起,整条流州防线也要承担起很重的担子,当然,幽州燕文鸾大将军和新任骑军主将郁鸾刀都会转入凉州,一样会让北莽大军处处不痛快,处处都要死很多人。”
徐凤年握紧马鞭,“比起我以前的愤懑,现在其实好多了,因为这次京城之行,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们北凉的死战和战死,当成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人,为北凉鸣不平。”
柴夫人轻声道:“仅是这样,北凉就知足了吗?”
徐凤年摇头道:“不是知足,而是当我们北凉人人面北而死之时,发现身后不是只有冷嘲热讽,亦是有人心怀悲愤和愧疚,就没有那么……”
不知为何,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凤年轻声道:“我徐凤年是徐骁的儿子,这辈子就根本没资格自怨自艾了,这是我的心里话,不骗人。但是我希望……”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眼神坚毅道:“当初与拓拔菩萨死战之前,烂陀山六珠菩萨给我送去一刀一剑,其中那把剑的剑名,真好。剑叫做‘放声’。所以我希望中原百姓,不奢望他们心怀感激,更不奢望他们入凉作战,我只希望整个中原,都能听到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在西北边关往北而去,在大地之上重重响起的马蹄声,听到这壮烈的‘放声’,能够让他们有朝一日,不再做哑装聋。”
柴夫人抿起嘴唇,痴痴望着他。
徐凤年突然笑道:“到了。”
临近新城,徐偃兵和刘文豹两骑在不远处静候。
柴夫人勒马停下,“王爷,我就不去新城了,就当王爷答应了给我们司马家族一个凤翔军镇的副将。”
徐凤年也跟着停马,转头无奈道:“好吧。”
徐凤年抱拳送行,然后便缓缓前行。
冷不丁柴夫人在身后轻轻喊道:“徐凤年。”
徐凤年根本就没有转头,快马加鞭。
柴夫人笑着大声道:“我柴冬笛在西域等你!我要给你生孩子!”
徐凤年落荒而逃。
徐偃兵看着迎面而来的年轻藩王好像满头大汗,忍住笑意伸出大拇指。
刘文豹也跟着伸出大拇指。
但是给王爷杀人的眼神一瞪,这位临谣郡守大人悻悻然缩回拇指。
只是不知哪来的豪气,慷慨赴死一般的刘文豹猛然间又伸出大拇指,再也不肯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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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后,西域凤州一座城头,大雪停歇后,妇人已白头,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搁着温暖厚重的毯子,笑望向远方,合眼而睡。
一个恍惚,好像便等了很多年。
老妇人泪眼婆娑,小声呢喃。
弥留之际,她突然竭力睁开眼眸。
她终于笑了。
她视线模糊,用心且用力地望向那个蹲在身边的人,沙哑道:“有些晚哦。”
那个人点头道:“让你久等了。”
她微微摇头,试图抬起手,似乎是想着理一理鬓颊发丝。
但是她实在没有那份精气神了。
所以她有些遗憾。
那个人帮她拢了拢毯子,柔声道:“放心,你还是很好看。”
她低下头,嘴唇微动。
他嗯了一声,说道:“好的。”
她说。
下辈子。
她闭上眼睛。
初见,他便是这么温柔,最后一次见,还是如此。
不管有没有下辈子,都没有关系了。
城头之上,夕阳西下。
老人,她叫柴冬笛。
老人,他叫徐凤年。
第两百六十七章 侠客行(下)
北凉道的陵州,是当之无愧的塞外江南,富饶之余,也有几分西北罕见的书卷气,所以陵州前些年面对凉幽两州,都有些自傲,驻军战力远远不如你们骁勇彪悍,可咱们这儿读书人多啊。£∝UU小说,www.uu234.com只可惜随着幽州出了个叫陈望的年轻士子后,陵州士林便有些病恹恹了,虽说孙寅算是前两天从陵州这边走出去的读书人,官位最高的时候也做到了京城国子监右祭酒,可是比起位列中枢的陈少保,那显然还是差了一大截的。只不过这种纷争,吵不到浣纱郡黄花县这样的小地方,黄花县是下县,地处陵州最西边,黄花穷是出了名的,又因为在陵州,显得黄花县更穷,黄花县的县令每次前往州城遇见品秩相当的同僚,那都是煎熬。不过这儿穷归穷,比起幽州的不喜诗书好刀枪,黄花县境内大大小小数十个村子,除了官府义学,几乎村村有私塾,富裕些的村落家族,甚至还有宗塾坐馆,所以这边稚童们的读书声,不比陵州其它地方少。
李贤在李家村是学问最大的读书人,是进过离阳京城的举人老爷,不过据说是落榜了,千里迢迢去,又千里迢迢回,照理说考中了举人,去浣纱郡城官衙那边谋项差事也不难,可惜又不凑巧,中原那边士子涌入陵州,有人把他的教谕位置给挤占了,李贤本就是家境贫寒的人物,打点不了门路,不知是否心有愤懑的缘故,就干脆回了家乡村子办起了私塾,有七八个本村蒙童就学,勉强糊口,若说攒下银钱购置书籍那是不用奢望了,何况李贤还主动招了几个外姓儿童进入私塾,别说聘金束修,还要管他们一天两顿的吃喝,如此一来,附近村子好些适龄的良家女子,原本心仪李贤,也在爹娘的敲打之下退缩了。
今日李贤拎着一小壶酒去往邻村,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沙小路,那些乡民村妇遇见了李贤都会恭敬喊一声李先生,李贤也都会笑着应下,会闲聊几句。李贤到了一栋溪畔茅舍前,围了一圈篱笆栅栏,一只老母鸡带着群小鸡崽在觅食,点点啄啄。李贤刚推开柴扉的时候,看到远处走一个熟悉身影,会心一笑,就站在门口等着。那老人伛偻慢行,但是精神矍铄,手中除了拎了坛泥封黄酒,还有些油纸包裹的吃食。老人跟李贤一样,都是村子私塾的教书先生,不过比起李贤,已经教书识字二十来年,在周边土生土长的村庄那些老人们,都有板有眼说这位姓刘的家伙,外来户,祖籍是中原那边的,祖上显贵着呢,刚到这边的时候,大手大脚得很,那会儿气派也足,只是这么多年下来,约莫是再殷实的家底也花光了,也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腰杆直不起来喽。
相比同乡村民,李贤要知道更多东西,刘先生是春秋遗民,这一点毋庸置疑,洪嘉北奔的时候路过北凉,本该继续往北,跟随那些中原世族进入北莽南朝,不过等到刘先生走到北凉的时候,家族七零八落,病死的病死,走失的走失,发疯的发疯,结果好像就只剩下刘先生一人,投水没死成还是怎么回事,就浑浑噩噩活了下来,真相如何,李贤也不清楚,刘先生也不乐意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总之就在北凉扎了根,办了私塾,因为性情古怪,刻板苛刻,加上又神神叨叨,私塾境况一直冷清,若非会些土郎中也摸不着脉络的古怪医术,恐怕这个老头早就饿死了。
至于两人拎酒探望的人,也是个在黄花县籍籍无名的教书匠,李贤的启蒙三百千正是那个老人传授的,李贤此生第一次磕头,就是向儒家张圣人的牌位和作为先生的老人磕头,如今想来,这位先生的学识,当真不高也不深,比起深藏不露的刘先生肯定就没法比,只不过在已经功名在身的李贤看来,先生就是先生,不会像称呼眼前这位刘先生那般加上一个姓氏。乡里乡亲对这个本村出身的穷苦私塾先生,便没有信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李贤这么多敬意,喜欢喊王老秃这个绰号,顺带着一些个顽劣的孩童,在相邻田间劳作的时候,或是先生跟他们父母借钱赊账的时候,也敢嬉笑着喊一声王老秃,至于之后会不会挨板子,另当别论,村里孩子个个皮糙肉厚,光脚丫就能满山飞奔,挨几板子算什么?
李贤的启蒙恩师王长青,跟刘先生的不对付那是远近皆知的,两个年龄相仿但是身世云泥的老头子,从中年一直吵到暮年,只要见面就是吵架,一般来说,刘先生吵架的言辞比较云遮雾绕,能让人好几年后才回过味来,当下是不见狠辣的,王长青的乡俗俚语总能出口成章,没那么文绉绉,杀伤力自然不是刘先生可以媲美的,不过后者永远云淡风轻立于不败之地的姿态,两人吵架往往吵着吵着就变成鸡同鸭讲,相互间对牛弹琴,乐此不疲,二十余年了。
这次李贤从积蓄里掏出银钱来买了壶上好绿蚁酒,是由于他的先生刚刚给人鸠占鹊巢挤掉了私塾的营生,一气之下就卧病在床,那个新来的年轻先生,比年近三十的李贤还要年轻,李贤见过一面,谈吐不俗,是位外来士子,与大多数赴凉士子进入大小衙门不同,那位士子好像不喜欢做官,唯独钟情于传道授业一事,至于为何偏偏跑到北凉来教书,天晓得。不过也有传言,说是那位士子早先在黄花县集市上,对这个村里的一位小娘一见钟情,就一路跑来村子落脚,李贤以前求学和现在教书,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个人,对此事不愿去探究,觉着真是如此,也算才子佳人了吧,当然也愿意在心底祝福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贤眼角余光早已瞥见那位想着出门晒日头的先生,发现他们二人的身影后立即退回屋内,腿脚伶俐得很,估计是回床上装病去了。
李贤和刘先生一同走入略显阴暗的里屋,后者将黄酒和吃食重重拍在小桌上,没好气道:“今儿有酒有肉,王老秃你要能起床,那就你我吃喝干净,要是不起床,那我就当着你的面,帮你吃喝了!”
躺在床上的王长青冷哼一声,“黄酒?”
刘先生怒道:“不是黄酒还能是你们北凉的绿蚁酒不成?!要我喝绿蚁酒,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爱喝不喝!”
李贤只好当和事老笑道:“先生,我拎了壶绿蚁,刘先生有酱肉,如何?”
王长青这才慢悠悠起床,起身后正了正衣衫。
刘先生冷笑道:“沐猴而冠。”
王长青斜眼撇嘴道:“瞧瞧我身上这件,崭新的!今年过年,还会添置一件新衣。再反观你身上那件年复一年缝缝补补的衣衫,斯文扫地!”
刘先生淡然道:“以无事当贵,以无早寝当富,以安步当车,以晚食当肉,以破衫当裘,此乃安贫乐道,终其一生不改初衷,即是安贫得道矣。”
王长青白眼道:“穷就穷,还穷出道理来了?”
刘先生嗤笑道:“不比某些井底之蛙,我此生行过万里路,在人事上见天理,此生又读过万卷书,在天理上见人事。嘿,到了这穷乡僻壤的北凉,每每见老书生痴痴故纸堆数十年,一出大门便不知东南西北,真是可笑,可笑。尤其是那故纸堆,放在耕读传家的中原,寻常稚童也能倒背如流。”
懒得理会姓刘的,王长青一屁股坐在小凳上,从李贤手中接过那壶已经打开的绿蚁酒,低头使劲嗅了嗅,满脸陶醉道:“光是这味儿,就能值七八钱银子!”
借着破败窗户透过的光线,王长青和学生李贤喝绿蚁酒,刘先生独饮黄酒。头发稀疏的王长青一条踩在板凳上,比起正襟危坐的刘先生,的确是不太像个先生。倒是王老秃教出的李贤,儒雅气态不输刘先生太多。
王长青倒了两碗酒,李贤笑着摇头,王长青伸手指了指这个得意学生,惋惜道:“不喝酒,如何做得出名传千古的好诗篇。”
刘先生讥讽道:“王老秃,你这辈子少说也喝了几百斤酒,做出过一篇半篇的顺畅文章吗?李贤虽然勉强能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可却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北凉的身份,才未能进士及第,也是你王老秃能教训的?”
王长青喝了一口绿蚁酒,抹了抹嘴,争锋相对道:“我不能教训?你刘书袋就能教训啦?仗着家世好些,多背几本书,有啥了不起!”
刘先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某些话,只是愤愤道:“不可理喻!”
王长青又狠狠灌了口酒,然后打了个酒嗝,两指夹起一块酱肉丢入嘴中,顿时浑身舒坦了。
李贤最终还是抵不过先生的劝酒,喝了小半碗就满脸通红。
两个老人默默拼酒吃肉,只不过一个用手,一个用筷。
刘先生难得喝高了,有些尴尬,又有些自豪,恍惚眼神中充满缅怀,自言自语道:“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啊……”
王老秃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微醺的学生,小声问道:“十姓女有啥讲究?”
李贤微笑道:“昔年春秋有十大豪阀,大概是出自典故吧。”
王老秃乐了,“不都给咱们大将军拾掇成龟孙子了嘛。”
王长青嗓门不小,刘先生立即怒目相向。
王长青喝掉大半壶绿蚁酒,已是醉了七八分,横着脖子,“咋的,不服气?!别以为你老小子是那啥春秋遗民,就看轻了咱们北凉,真当自己高人一等了?!哼,老子忍你刘茂很多年了!以前你总拿咱们世子殿下是纨绔子弟说事,那会儿我也是瞎了眼,才觉得世子殿下不如大将军,未必能撑得起北凉的担子,才跟着你骂了几句,今儿你再跟老子阴阳怪气的,看我不收拾你!我收拾不了你,还有李贤,我的学生!”
刘先生满眼血丝,轻声道:“会杀人,便了不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史书上一次次记载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不是读书人道理啊。”
王长青突然重重一拍酒碗,小半绿蚁酒都给溅出了大白碗,往常去集市酒肆喝一碗散酒,都能喝到滴酒不剩的王秃子,这一次顾不得心疼,对着刘先生就怒道:“大将军杀人如麻,让你们中原陆沉,是不是道理,老子不晓得!我只知道从大将军到新凉王,两代徐家人,身先士卒在这西北关外,为你们中原挡下了北莽百万铁骑!退一步万说,就算大将军欠了你们春秋遗民,新凉王和北凉边军,在今年,在这个狗日的祥符二年,也替他老人家替他们徐家还上了!我们村的赵顺子,李贤那个村子的李二娃,还有你刘茂村子的两个年轻后生,四个人北凉关外,只有一个活下来,一个死在虎头城,两个死在葫芦口!赵顺子,二十岁出头,跟我王长青一样,都是你刘茂眼中,一辈子读书都读不出半点出息的人物,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王长青跟你刘茂这个老王八蛋,在这里悠哉游哉喝着酒!”
王长青一拳头砸在桌面上,“我们两个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图什么?对,赵顺子他们几个,不是为你刘茂,也不是为我这个王秃子而死的,但是我们就不能念他一份好?你刘茂就不能念我们北凉三十万边军一份好?!”
刘先生仰头灌了一口酒,脸色平静,但是嘴唇铁青,缓缓道:“我念那些战死边关之人的好,有何难?但要我念徐家的好,凭什么?我大楚刘家一门上下三百余口,一场洪嘉北奔,死得只剩下我一个刘茂,有句话你说得对,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
王长青吼道:“滚你的蛋!刘茂,老子管你当年死了多少人!”
刘先生猛然起身,摔碎那坛黄酒,大步离去。
李贤犹豫了一下,跟着跑出去。
刘先生脚步踉跄,李贤想要搀扶,却被挥开。
李贤嗓音沙哑道:“刘先生,除非是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也许都不知道我先生的两个儿子,早早就战死在凉州关外了,师娘也是因此而去世。”
刘茂在溪畔停下脚步。
李贤望向那条小溪,“我当年上京赶考,先生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我,说刘先生你喜欢一套《窗履丛话》,交代我一定要帮你在太安城带一套回来,只是当时我们一同进京的几人,有一位要留在继续京城参加会考,我一冲动就将所有银钱都给了他,希望他能够在那座对我们北凉充满敌意的京城,能够不为生活所困,能够尽量安心读书。这件事,我甚至不敢跟先生坦白,因为当时辞别之际,先生跟我说,不管如何,刘先生是有真学问的,是他远远比不得的真正读书人,却能在北凉教书二十年,因此北凉是亏欠刘先生的,所以他王长青怎么都该做点什么。”
李贤轻声道:“刘先生身负国仇家恨,我先生从不敢让你忘记什么。”
李贤环视四周,“但是我们北凉,刘先生眼中的穷乡僻壤,从不忘恩!从不负义!”
李贤笑了,“我没见过大将军,也没有见过新凉王,但我见过先生王长青,见过那个早年与我一起下河摸鱼的李二娃,见过那个小时候还骂过我书呆子也揍过我的赵顺子,更见过先生的两个儿子,见过师娘……那么我想,既然我们生在了北凉,那就也理所应当地死在北凉吧,对需要直面北莽铁骑的我们北凉人来说,只要边关战事一天不停,那么每天每年都要死人,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有哪一天真摊在了自己头上,一样会心有不甘,但是怕归怕。”
“死归死!因为北莽由不得我们北凉苟活啊。而我们也不想苟活!”
“刘先生你说早年的中原春秋,是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如今的离阳,是恨不生江南,是恨不居太安。”
李贤洒然笑道:“至于我李贤,一介文弱书生,只恨不死凉州!”
身形伛偻的西楚遗老,怔怔看着这个年轻北凉士子的远去背影。
老人突然趴在溪边,把脑袋伸进溪水中,狠狠喝了口水。
然后就那么盘膝而坐,哈哈笑道:“好酒啊!”
老人转头看着那个快步跑回来的年轻人,肯定是误以为他刘茂想不开了吧。
老人大笑不止。
恰恰相反,刘茂今天终于想开了。
相较中原,无论是春秋的中原,还是离阳的中原,北凉读书人不多,书籍更少。
但是,谁言这里的字里行间无侠气?!
第两百六十八章 领命
一行人沿着登城道走上新城北面墙段的走马道,其中有北凉经略使李功德,这位原本在陵州养尊处优的文官领袖,昔年号称北凉道做官第一人的老人,在担任新城总督后几乎事事亲历亲为,以至于瘦了将近二十斤,虽有疲态,但是有着枯木逢春一般的精神焕发,精神气不比年轻人逊色。⊙頂UU小说,www.uu234.com李功德这半年来几乎不怎么穿官服,倒不是经略使大人半点都不讲究封疆大吏的派头了,而是这只铁公鸡真是心疼更换官服的银子,到后来就干脆便服示人了,据说靴子都换了十几双,也从华而不实逐渐变成价廉物美的靴子,怎么结实怎么来。
今天李功德倒是穿上了正二品绣锦鸡补子的公服,与武将中品秩最高的北凉骑军统领袁左宗,一左一右走在年轻藩王身边,除了这两位领衔文武官员的北凉重臣,阵容堪称庞大,除了北凉都护褚禄山需要盯着虎头城以北的边境动静,以及燕文鸾和陈云垂这两位步军老帅因为葫芦口百废待兴,也没有露面,其余像两位骑军副帅何仲忽周康,步军副帅顾大祖,凉州刺史田培芳,新任凉州将军石符,有担任幽州境内军政一把手的刺史胡魁和幽州将军皇甫枰,都出现在今天的墙头,龙象军有李陌藩露面,流州有陈锡亮和那个对外用化名的流州将军寇江淮,幽州方面还有骑军主将郁鸾刀,一手打造出葫芦口戊堡体系的洪新甲,在葫芦口一役中赢得“快刀”绰号的实权将军曹小蛟,正是这个毁誉参半的武将率四千骑联手郁鸾刀,彻底堵死了北莽大将军杨元赞所在亲军的退路,更是曹小蛟亲手割下了杨元赞的头颅。
城墙顶部有名副其实的走马道,北面外侧垛墙已经完工,内侧俗名睥睨的女墙也即将收尾,接下来就是建造位于北城正门之上的墙上城楼。徐凤年站在一处垛口望向北方,从这里往北一直延伸到怀阳关柳芽茯苓防线,都是便于骑军驰骋的平坦地貌,何仲忽的左骑军和锦鹧鸪周康的右骑军便驻扎在其中,在徐骁和李义山最初的设想里,北莽一旦攻陷虎头城,这两支北凉关外主力骑军将是战损最重的兵马,但是因为凉莽第一场大战左右两翼战场,流州青苍城和幽州葫芦口,北莽伤亡惨重不说,还没能站稳脚跟,这就导致两支总计七万余的北凉骑军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出现伤亡,这也是北凉跟北莽打第二场大战的真正底气所在。
徐凤年一心两用,一边听着李功德仔细讲述新城进程,一边思考接下来的骑军调动,当初为了守住流州给北凉赢得横向的战略纵深,在徐骁手上扩建龙象军,要求尽量不影响战力的前提下从一万人马增加到三万,边关骑军不可能凭空多出两万人,自然是从左右骑军中抽调精锐,其实已经不可避免地减弱主力边骑的战力,问题是现在三万龙象军在青苍城外几乎打没了,流州当然绝对不能舍弃,甚至在未来幽州无战事的新形势下愈发重要,怎么办?武道大宗师徐凤年能够以意气作剑,但陆地神仙也不是那种可以撒豆成兵的真神仙,就只能继续从何仲忽和周康手中要人,不但龙象军要人,寇江淮这个立下大功的流州将军也要组建自己的嫡系兵马,郁鸾刀的幽州骑军更是于情于理都需要补充,如此一来,不说脾气火爆的锦鹧鸪周康,就算是极好说话也愿意顾全大局的何仲忽,也忧心忡忡地私下找到他这个北凉王,言下之意,是左骑军可以给人,但只希望别让左骑军伤筋动骨打断腿,曹嵬要两千人也就罢了,寇江淮和李陌藩这两个流州军大佬那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一个要八千,一个要一万五!还得是精锐老卒!何仲忽当时苦笑着跟徐凤年自嘲一句,我这把老骨头全拆了也填不饱两位将军的胃口啊。至于同为骑军副帅的周康,更是油盐不进,连寇江淮李陌藩的面都不肯见,直接放话出去,只有老命一条,右骑军一兵一卒都别想带走!
在这件事情上,整个北凉其实只有三个人能说话,都护府的褚禄山,梧桐院的徐渭熊,再就是徐凤年。其余即便“功高震主”如春秋老将燕文鸾,作为步军大帅,肯定不会掺和骑军军务,尤其是这种极为敏感的大规模变动。顾大祖作为天下形势论的开山祖师爷,原本虽然身在步军,但根基不深也有好处,可以建言一二,但是在当时虎头城失陷后那场关于“是战是守”的动荡中,与整个边军主战派交恶,和周康更是撕破脸皮,就只差没有大打出手而已。袁左宗不论是在徐家的身份,还是在北凉军中的位置和威望,也算屈指可数可以说话的人物,可惜袁左宗对此事始终闭口不言,表面上这跟他当下忙于整顿一万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军很有关系,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袁左宗是在顾忌那个战后保持沉默的褚禄山。而徐渭熊就算想说,徐凤年却不想她来开这个口。
北凉跟离阳是不一样的。一言决他人生死,没有快意,只是担子。
徐家只要还有一个男人在,就轮不到徐渭熊的肩膀来挑担子。
徐凤年眺望远方,在江湖上,他经历过很多次生死大战,很多次都可谓死里逃生,但是事后往往少有心有余悸,跟拓拔菩萨那场死战,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至于接下祁嘉节那一剑和太安城钦天监斩杀天人,就像翻过一本旧账,翻过便翻过了。但是这次凉莽大战,徐凤年第一次真真切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因为黄蛮儿差点死在了青苍城外,如果不是副将王灵宝,黄蛮儿就真的死了。这次黄蛮儿一听说他这个哥哥要来新城,当夜就带着麾下骑军赶回流州,大概是怕徐凤年骂他,也许是有着不为人知的愧疚。黄蛮儿更不敢回凉州清凉山,那里有二姐徐渭熊,对徐龙象而言,二姐生气时一句话的分量,比拓拔菩萨的倾力一击的分量,只重不轻。
夕阳西下,长河落日圆。
边关已无狼烟。
但是半年后,或者更短,就又会是硝烟四起的情景。
北凉下一场大战,即便葫芦口内不会有大的战役,但是比起先前,陵州更南的西蜀,也多出了一个心思难料的蜀王陈芝豹。
只要北莽还是将西线当作突破口,那么北凉的险峻处境,其实没有丝毫缓解。
只能继续以命换命,只看北凉能否以一命换多命,能用一条命换来北莽蛮子几条命。
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转身,沉声道:“周康!”
锦鹧鸪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末将在!”
徐凤年语气平淡道:“连同大燧营两千骑在内,从右骑军中总计调出八千人给郁鸾刀的幽州骑军。”
老将周康沉默不语,徐凤年也没有逼着这名骑军副帅表态,一时间城头之上,气氛凝重。
周康终于咬牙道:“领命!”
徐凤年转头对郁鸾刀说道:“幽州所有边关骑军调入凉州关外,负责驻守扣儿牧场一带,你最多有半年时间的磨合。”
郁鸾刀沉声道:“末将领命!”
接下来徐凤年以极快的语速下达一条条军令,“何仲忽,除去调拨给曹嵬的两千骑,铁碑老营在内一万骑,划给流州龙象军。”
“袁左宗不再统领蓟北营骑军,调拨给流州寇将军。”
“石符,准你抽调出北凉境内骑军五千和步军一万,往北驻守马背坡一带。”
“洪骠升迁为重骑胭脂军的主将。”
“曹小蛟兼任幽州副将。”
“幽州将军皇甫枰全权负责东线贺兰山。”
“陈锡亮升任流州别驾,负责在三个月内招徕六千流州青壮入伍,三千人留守青苍城,三千人进入陵州,这六千青壮和他们的家人可以获得北凉兵籍。”
……
一声声领命,渐次在这座城头响起。
最后,徐凤年转过身,望着那一张张面孔,年迈如何仲忽周康,青壮如袁左宗石符,年轻如郁鸾刀曹小蛟。
北凉三代武将。
徐凤年缓缓道:“诸位,接下来的祥符三年,就算战死,也要死在我们脚下这座新城建成之前。”
城头上,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
沉默无声。
所有人只是不约而同地猛然抱拳。
第两百六十九章 楼外日头正暖
北凉关外平地起雄城,而这座刚刚被正式命名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几分平地起高楼的气象,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集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肆客栈当铺赌坊,应有尽有,有商贾小贩来此寻觅生意,有士子远游边境,有江湖人呼朋唤友到此一游,有人在此说书,也有些女子做着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有关新城的叫法,议论纷纷,外乡豪客们都觉得拒北城这个说法不够劲道,不如那个原本呼声极高的杀蛮城来得干脆利落,至今尚未在北凉为官就任的书院士子,则普遍认为觉得京观城更为妥贴,虽说煞气稍重,但是大概在这西北待了一年多,入乡随俗,赴凉士子们也开始被凉人风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隐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浊酒了。
在祥符二年初破土动工的拒北城,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可以说是北凉的重中之重,相继有小道消息传出,不但都护府要在年末从怀阳关迁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凉州别驾也将在此建造官衙,成为兼具凉州军政大权的“关外刺史”,只不过拒北城如此重要,驻扎新城周边的精锐边军依然是北严南松的格局,这一点从集市上没有任何游骑巡视就能够看出,起先赴凉士子对此疑惑不解,经由本来本地商人解释后才释然,原来关外厮杀鏖战,关内平静安详,北凉已经有二十余年了。
临近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徐凤年独自走在这座绰号小雀镇的集市上,身边没有白马义从护卫,甚至连徐偃兵都没有陪同。集市居民多是外乡人,除去凉州州城百姓和燕文鸾这拨北凉老人,其实真正熟悉新凉王相貌的北凉普通人,其实不多,数万虎头城将士都熟悉,可惜连同主将刘寄奴在内,都战死了。跟徐凤年作为袍泽的幽州万骑也熟悉,但是第二场葫芦口战役,死伤过半,除了郁鸾刀,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徐凤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钦天监之战的后遗症,祁嘉节的剑气原本经过轩辕青锋“转嫁”调理后,已经被压抑在三处窍穴,这也是徐凤年能够与邓太阿曹长卿酣畅战于下马嵬驿馆的前提,如今洪水决堤一般在体内肆意游走,如大军过境,铁骑踏地,徐凤年体内如有阵阵擂鼓闷雷声,如果是换成擅长内视的道教入圣大真人,恐怕就要对长生一事彻底绝望。
徐凤年挑了一栋人声鼎沸的酒楼落座,三次江湖,首尾两次都过着斤斤计较的日子,知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习惯了有钱在手心不慌。掂量了一下钱囊,徐凤年要了一壶酒两碗饭三样菜,他在临窗的位置坐着,摘下凉刀穿上便服,就像是个远游边关的寻常士子。酒楼不大,生意却好,越来越多的食客涌入,就有人打起了拼桌吃饭的意图,店小二一脸为难跑来跟徐凤年说了,徐凤年笑着点头说没事,但是要求两壶绿蚁酒得按一壶的价钱来算,店小二在心里一合计,这买卖还是有赚头,就自作主张地帮着酒楼老板答应下来。跟徐凤年拼桌的有五个人,一女四男,四名男子气态迥异,豪侠与书生,也不知是怎么凑一堆的,豪侠的豪,显而易见,就像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佩剑的剑鞘是用金子打造,而书生的书香气,文巾儒衫不说,还各有一把紫檀洒金折扇,扇坠质地都是千金难买的奇楠,只不过徐凤年的眼光何其老辣,一人奇楠扇坠是蜜结一人是下品的铁结,那么两人家世高低也就水落石出了,显然后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一张桌子四条长凳,两名豪客和两名士子并肩坐在徐凤年左右,唯独那名年轻秀美的女子单独坐在徐凤年对面。人靠衣装佛靠金,大概是都没有把穿着朴素的徐凤年当根葱,言谈无忌,女子是江南口音,软软糯糯,言语不多,但是并不附和男子,两位大侠气很足的男子一个蓟州口音一个辽东腔,读书人则是分别来自中原青州和东南剑州。
这四个男人既聊天下局势也聊江湖趣闻,言语中对离阳朝廷毁誉参半,觉得京城庙堂上各部衙门主官的走马观花,是祥符新朝的新气象,可惜卢升象这帮南征武将不争气,才使得广陵道叛军趁势坐大,但是无一例外,对整个离阳王朝的国势趋于鼎盛并无怀疑,一来北凉打赢了北莽,西北门户稳如磐石,再者顾剑棠的两辽边军终于主动出击,打出了一连串鼓舞人心的胜仗,在这之前,两位喜欢跟北凉铁骑一较高下的赵姓藩王,燕敕王赵炳和广陵王赵毅麾下精锐都让人大失所望,好在大柱国顾剑棠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让朝野上下如释重负,原来我们离阳,不是除了北凉边军就无人能与北莽蛮子扳手腕。其中说到两辽和替天子巡守边关的兵部侍郎许拱,那名来自中原的读书人“云淡风轻”地说到自己父辈与许侍郎关系莫逆,早年是同窗,后来更是同僚,龙骧将军入京赴任之时,他父辈数人都在送行队伍之中,而且至今仍有书信往来。听到这里,原本还时不时瞄几眼徐凤年的女子,突然间就重新高高在上起来了。
徐凤年吃饭细嚼慢咽,可也就两碗饭三个菜,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好在手边还有一壶绿蚁酒,就放下筷子,自己打开酒壶倒了杯酒。其实不光是他这一桌在高谈阔论,酒楼内十有八-九都是在指点江山,吃着二三两银子一桌的菜肴酒水,操着太安城皇宫或是北凉清凉山王府的心。徐凤年微笑着听着周围的沸沸扬扬,举起酒杯,转头望着窗外大好艳阳天。不知何时,那名手持铁结奇楠雕弥勒扇坠的剑州读书人,说到了那个素未蒙面的新凉王,不知是不是喝高了,还是有意要在心仪女子面前故作惊人语,言语之间就有些冲,痛饮一杯后便嗤笑道:“谁都知道那位老凉王嫡长子,早年世子殿下当得很混帐,纨绔混帐了十来年,恶名昭彰,第一次露面,是老凉王去世前让他参与北凉关外的那场阅武,显然这就是在给世袭罔替北凉王爵铺路了。如今北凉市井小民都说新凉王当年以世子兼任陵州将军的时候,把那个卸甲归田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给狠狠收拾了一顿,大快人心,事实当真是如此?”
貌美女子好奇问道:“宋公子,此话何解?”
年轻士子冷笑道:“敲山震虎与过河拆桥罢了,说到底还不是老凉王唯恐自己儿子不能服众,所以暗中授意坐镇陵州官场的李功德,要收拾钟洪武来杀鸡儆猴?否则以徐凤年当时的身份人望,真敢挑衅积威深重的堂堂北凉骑军主帅?谁不知道大将军钟洪武在边军中门生无数,不但如此,富裕甲北凉的陵州都被笑称为钟家的后院,北凉先迫使钟洪武离开边军,再将这个老军头拿下,同时随后在北凉行伍改制中,不动边军只动境内驻军,一气呵成,若说不是老凉王生前的布局,谁信?”
自称与许侍郎有世交之谊的年轻人笑着点头道:“应该说是杀‘老’虎儆猛虎,钟洪武不在其位,如虎无牙,老凉王拿他来给长子‘祭旗’,再合适不过。同样是北凉边军的大将,同样是幽州土皇帝的燕文鸾,因为当时手里还握有幽州军权,老凉王动了没?那个世子殿下敢动吗?事实是徐凤年在继位之前,根本就没有去幽州!为何选择陵州?因为比起武将放屁都文官说话管用的幽州,这里的文官能与将种门户相庭抗衡,加上有李功德之前拿到手经略使的官身,如何敢不为徐家效死?准确说来,宋兄所谓的三件事一气呵成,真正的伏笔,是李功德这位当时兼领陵州刺史的经略使,如果我是钟洪武,早就该心生警惕了。”
那两个豪侠说江湖说武林可以夸夸其谈,可说到这官场这庙堂那就懵了,但是听着就很杀机四伏的样子。两人相视一笑,文弱读书人手里的笔杆子,何尝不是手中刀?
姓宋的读书人深以为然,继续冷嘲热讽道:“且不管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是真是假,咱们只说那幽州万骑出现在葫芦口外,如今北凉人都说此举有徐骁之风,但是如今天底下的大人物,真有人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即便有,那也是万人敌的骁勇猛将,他徐凤年作为藩王,此举果真妥当?难道他就不知道若是自己死在关外,这北凉就根本不用守了?老凉王和麾下三十万铁骑,二十年死守西北大门,就是为了让他徐凤年去意气用事来给自己增添几句美名的?”
说到这里,年轻读书人哈哈大笑,“北凉都说大将军徐骁从不惧天下骂名,都说徐骁曾言离阳骂人的口水能装满几千只大缸子,给他用几辈子的洗脚水都够了。现在看来,徐骁不怕骂名兴许是真,可他的儿子,想要史书留名,而且必须是留下美名,更是真啊!”
另外那个年轻士子啪一声娴熟打开折扇,“新凉王新北凉,拒收圣旨的壮举,那可是赢得了无数北凉民心,厉害!只是也不知是徐北枳的意思还是陈锡亮的谋划,要我看,如果不是陵州徐北枳的大力买粮,和陈锡亮在流州青苍城的运筹帷幄,北凉即便有号称三十万铁骑的边军,也挡不下北莽百万大军。”
读书人,自然是亲近读书人的。
当然前提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名利冲突,否则读书**害读书人,更杀人不见血。
徐凤年缓缓喝着酒,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很浅显,他能有今天,当上北凉王,是靠父亲徐骁和李义山,守住关外,是靠徐北枳和陈锡亮。而他本人,就是在北凉瞎逛,谋取名声,骗取民心。
徐凤年其实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有些开心。
好歹这两个外乡士子,承认了徐家两代人守住了西北一事。
那名用金鞘佩剑的豪侠压低嗓音,小心翼翼说道:“两位公子,隔墙有耳,听说这北凉的拂水房谍子,那可是一等一的耳朵灵光。”
姓宋的剑州士子大笑道:“无妨,抓走便抓走,也恰好证明了那徐凤年的气度,不足以担当镇守西北重地的权势藩王!”
徐凤年顿时对此人刮目相看,拂水房谍子在这座小镇上不少,而且人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这个家伙来了这么一句,看似放-荡不羁,其实等于给自己贴了一张护身符,若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徐凤年”知晓此事,闻讯后也应该是一笑置之才对,说不得还要千金买马,以此来收买人心,给赴凉士子一个交待。徐凤年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酒,虽然这桌人很江湖,但是他没来由响起了春神湖畔,有个才入江湖就身死的年轻人,他叫贺铸,与北凉徐家有仇,但是为了报恩贾家嘉,仍是身负重伤前往快雪山庄向徐凤年报信,最后死在了山庄里。
千金一诺轻生死。
徐凤年无比敬重这样的人,甚至内心深处,将这个人,这种人,摆在了仅次于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之后的位置,甚至要在桃花剑神邓太阿之上。
不在于你是谁,而是你做了什么。
不是你做了什么壮举,而是设身处地,你只要做了什么我做不到的事,那我徐凤年就会由衷敬佩你,若能同桌,为你倒酒敬酒又如何?
当年第二次游历江湖,有个叫吕钱塘的剑客扈从,死前对徐凤年骂了一句狗日的世子殿下。
意思很简单,如果你不是北凉世子,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听潮阁有想要的秘笈,老子会为你拼命?
所以徐凤年按照吕钱塘遗愿将骨灰洒在广陵江的时候,依旧心怀愧疚。
所以徐凤年对那个因为胸脯丰满而羞于与人切磋的女侠,那个愿意在他和温华落魄时也流露善意的女子,徐凤年始终觉得她是真正的女侠。
李淳罡的江湖很大,大了一辈子,所以大雪坪剑来,是为绿袍儿,广陵江畔破甲,是为昔年那个风采冠绝天下的青衫剑客,只为两人无憾。死前万里借剑,是为了亲自否定那句“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如长夜”。
老黄的江湖很小,他的死在武帝城城头,是为了喜欢吃剑的师父隋斜谷,向自己师父证明他有个还不错的徒弟。更多是为了那个让他愿意称呼一声公子的年轻人,那个一起走过江湖的年轻人,一起颠沛流离六千里,缺门牙背剑匣的老人,才不把徐凤年当成世子殿下,而像是自己的晚辈。
温华折剑离开江湖的时候,一定是把徐凤年只当成徐凤年,只是那个与他称兄道弟,一起狗刨江湖的狐朋狗友。
因为有这些江湖人在江湖,徐凤年才会在倒马关将佩刀借给那个憧憬江湖的稚童,才会在北莽为青竹娘一怒杀人,才会对鸭头绿那对魔头夫妇并无恨意。
所以这些人渐渐不在江湖的时候,徐凤年成为了武评四大宗师之一,反而对江湖无所谓了。
徐凤年对这个世界,对这个江湖,始终心怀善意。
就像楼外的日头,太平光景,所有人都觉得是炎炎夏日的罪魁祸首。
可当入冬,日头不会因为夏天时分人们的憎恶,就不会到来,而是依旧让人感到暖意。
第两百七十章 君只见独不见
徐凤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轻轻放下酒杯,由于是拼桌,随着那边的大酒大肉不断端上,他的菜盘碗碟都给挤压在一起,显得可怜兮兮,鸠占鹊巢莫过于此。
好像是生怕这个碍眼的家伙垂涎美貌,还要腆着脸跟店伙计多要一壶酒,所以当徐凤年放下酒杯的时候,四名男子都投来不怎么客气的视线眼神。
徐凤年笑了笑,就要识趣地结账离开。
因为那个不知何事找到这里的徐北枳,其实就站在那名女子身后,他先前拒绝了徐凤年眼神示意的落座,已经站了两杯酒的功夫了,每当听到那两名读书人对徐凤年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幸灾乐祸笑得不行。
徐凤年对这个自己亲手从北莽拐骗到北凉的年轻谋士,其实很是愧疚,徐北枳跟陈锡亮的徐陈之争,在师父李义山在世时就埋下了伏笔,对于两块璞玉的雕琢,李义山也为徐凤年锦囊相授,提出过独到见解,“徐北枳如豪阀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气度。需从细处小心雕琢,祛除负傲,方能慢慢见天香国色,渐入佳境。”“陈锡亮恰似贫家美人,虽极妍丽动人,终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贵态。需从大处给予气韵,开阔格局,才可圆转如意,媚而不妖。”
所以这些年来,徐凤年尝试着将陈锡亮“带在身边”,先是让其主持北凉盐铁,后来更是让陈锡亮负责北凉地方军政改制,反而将徐北枳丢了出去,远离清凉山,在陵州官场慢慢攀爬,直到凉莽大战在即,不得不匆忙拿下钟洪武,徐北枳才火速晋升,如今两人走势刚好颠倒,陈锡亮远在西域流州,徐北枳身处清凉山王府,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从明面上看,徐北枳当过陵州刺史,是务实的封疆大吏,如今胜任北凉道转运使,虽是略显务虚了,却像离阳的州郡主官入京担任六部尚书,若是能够再经历一次外任地方和回调中枢,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首辅次辅了。反观陈锡亮,盐铁漕运军政三事,两败一成,官职始终高不成低不就,在流州青苍城更是至今才做到别驾,连徐北枳的陵州刺史都要低,好像被徐北枳远远抛在身后,但事实上北凉境内受益于改制的那些实权武将,如汪植黄小快焦武夷之流,对陈锡亮这个幕后人或多或少都念一份香火情,尤其是死守青苍城之战,更把陈锡亮推到一个超然的地位,北凉官场和赴凉士子,就对陈锡亮的投笔从戎极为推崇。一个暂时还未被朝廷承认的从二品转运使,一个众望所归且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流州别驾,一个“躲在”北凉后院的刺史、以及接下来继续与赋税粮草打交道的转运使,一个亲耳听过北莽马蹄、亲眼见过北莽铁甲的流州中坚文官,两者未来成就的高下,是不会以官品高低来判断的。
在徐凤年的内心深处,拥有全局大才的徐北枳,只是因为自己需要世袭罔替安稳过度,才被“雪藏”在陵州,否则徐北枳更应该在幽州或是流州主持大局,杨光斗或者胡魁的刺史位置,其中有一个原本应该交由徐北枳。可惜接下来马上就是第二场凉莽大战,徐凤年仍是需要徐北枳远离战场,为北凉边军赢得一个稳固的后方。这样一座没有硝烟的沙场,老百姓注定看不见,甚至连北凉官场也会忽略。自然而然,远不如身处边境第一线的陈锡亮大放异彩,璀璨夺目。
在徐凤年起身喊来店伙计时候,徐北枳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上前几步,笑眯眯拍了拍那名女子的肩膀,等她错愕转头的时候,问道:“敢问芳名?”
两名远道而来的外乡士子都对这个登徒子怒目相视,来自辽东的豪侠更是猛然起身,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小子,我劝你把狗爪子从陆姑娘肩头拿开!”
四人只见那个年轻人悻悻然缩回手,但是紧接着他便抬起双手,重重击掌。
很快就有一名身披铁甲的北凉武人大踏步走入酒楼,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而这名武将,一看就不是寻常士卒,说不定猜测是个边军都尉那都小了。
徐北枳像极了仗势凌人的纨绔子弟,那只“狗爪子”又放在了女子肩头,另外那只手指了指身后,笑道:“怎么,不服?!”
那名满身杀气的魁梧武将站在徐北枳身后,虽然气势惊人,但是眼神无奈。他娘的,老子堂堂一个陵州实权校尉,就成了那种帮着自家公子欺男霸女的狗腿子啦?关键是这还当着北凉王的面啊!
正在掏钱结账的徐凤年有些头疼,店伙计赶紧拿了酒水钱就跑路了。
辽东豪侠立即松开剑柄,虽未说着向人低头的言语,但显然已经想着息事宁人了。
徐北枳突然转头望向那个蓟州好汉,上前两步,一巴掌拍在那家伙的脑袋上,骂骂咧咧道:“听口音是蓟州那边的?蓟州是吧?老子差点就要去你们蓟州当经略使了!干你娘的蓟州……”
如果按照徐北枳的意思,北凉铁骑还真就要跟河州蓟州“借粮”了,而且是一路推进到京畿西部。
这口怨气,徐凤年是皮糙肉厚的大宗师,徐北枳出气不得,今天总算是逮着个凑合的机会了。
那个蓟州大侠真是欲哭无泪,惹你的人又不是我,我刚才正忙着收拾那条油腻鸡腿,想给陆姑娘拍马屁都已经错过了,根本就没来得及朝你瞪眼啊,你凭啥冲我发火啊。
除了那名陵州校尉,很快就有七八名披甲士卒闻风而动,如此一来,徐北枳的“仗势欺人”就愈发明显了。
徐凤年起身绕过桌子,握住徐北枳的手,轻声说道:“走吧。”
徐北枳用力挥开徐凤年的手,愤怒道:“走走走!你就知道退让!你什么时候把对北莽的气魄分出一丝一毫,离阳朝廷也不敢让温太乙和马忠贤去靖安道接手漕运!我徐北枳在陵州,给说成买米刺史,如今到了清凉
山,成了转运使,还是个买粮官!这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北凉铁骑,有关系!”
已经积攒了无数怨气的徐北枳终于怒极,一拳砸在徐凤年胸口,“离阳要天下少死人,我北凉答应!但是离阳要我北凉多死人,我徐北枳,第一个不答应!”
一口一个温太乙马忠贤,再加上那个“我徐北枳”。
不仅仅是刚刚就漕运一事调侃北凉的两名读书人,吓得噤若寒蝉。
整座酒楼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徐凤年欲言又止。
徐北枳突然神情如同一个心灰意冷的迟暮老人,意态阑珊,自嘲道:“我知道,你终归能够让朝廷不缺一石粮草进入北凉,你这个北凉王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
徐北枳望着这个年轻藩王,“但是,我替你不值!”
徐北枳猛然转头,对那五人近乎怒吼道:“你当北凉都是傻子,那些石碑上的名字,人人都是傻子?只是为了这个叫徐凤年的王八蛋玩意儿,就那么慷慨赴战死在关外?!”
没喝酒却像发酒疯的徐北枳环视四周,“老子要是徐凤年他这个憋屈王八蛋,早就砍死你们这帮连王八蛋都算不上的家伙了!关外以南,是我北凉!别忘了,北凉以南,就是你们中原!”
徐凤年摇头,对开口说道:“橘子,我不憋屈。”
徐北枳怔怔看着这个家伙,低声苦涩道:“我憋屈。”
徐凤年笑了,从酒桌上拎起一壶还未打开的酒,搂过徐北枳肩头,“行了,请你喝酒。”
徐凤年不由分说带着徐北枳离开,不忘转头对那个手里拿着应该找钱给徐凤年的铜钱、却打死都不敢上前的店伙计,打趣道:“少收这桌客人一壶酒钱,刚好两清了。”
————
跟随在徐北枳身后充任扈从的实权校尉,正是北凉旧将王石渠之子汪植,剑门关一役后负责陵州与西蜀接壤的米仓岭道腊子口,如今是北凉十四实权校尉之一。在凤字营脱颖而出的洪书文现在就在汪植麾下任职,足可见汪植在年轻藩王心中的地位。
有些声音,拂水房听得到,徐凤年也就听得到。
靠山吃山,一座靠山,在北凉想要成为山头,就需要推到军头的位置上,最不济也要跟边军以及兵权沾边才行。否则任你做到李功德这样的经略使高位,在北凉也发不出足够分量的嗓门。在徐凤年接任藩王之前,李功德敢跟钟洪武横眉瞪眼?不敢的,甚至连钟洪武的部将也不敢。而北凉的山头,除了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名副其实的老将,其余像皇甫枰、胡魁也算,因为手里有兵权,而官品要高出半阶的凉州刺史田培芳偏偏就不行。当下的陈锡亮其实也算,因为他跟龙象军有近水楼台的优势,青苍城一战,与流州将军寇江淮也有生死之交。但是徐北枳就不行,随着他离开陵州进入王府,先前与徐北枳关系很好的汪植这拨青壮武将,就会有些心思,所以这次北凉巨头在拒北城的碰面,汪植离开腊子口北出关外,除了汪植本人想要为徐北枳鼓吹造势,何尝没有陵州将军韩崂山的暗中授意?何尝不是对徐北枳寄予厚望的整个陵州军伍体系,一次“出声”?
徐北枳是如此,事实上几乎所有边军将领,都是人人如此身不由己。左骑军统领周康为何对于分兵一事那般坚决抗拒?当真是锦鹧鸪自己贪图权势?自然不是这么简单,周康在地方上拥有众多将种门庭的支持,周康很多时候需要考虑他们的利益关系,只要骑军副帅的周康还想在边军中更进一步,无疑就需要给背后那些人吃定心丸,只不过徐凤年过于强势,在城头上当着所有人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锦鹧鸪不得不低头而已。所以下了城头,同样被划走兵马的右骑军何仲忽就喊了周康一起喝酒,对于这些动作,徐凤年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只要锦鹧鸪不做出过激举措,也就算了,没理由剥了人家的兵权,还不许别人不牢骚几句。
名义上的北凉边军第一人褚禄山,这次留在怀阳关都护府,从头到尾没有露面,何尝不是这个恶人连他褚禄山都想做做不得?与其徒劳无功还惹人厌恶,干脆就闭门修清净了。
离阳先帝赵惇杀张巨鹿。
那么有一天,万一真的打败了北莽,徐凤年会不会也要在徐北枳陈锡亮和某些大局之间做取舍?
与此同理,徐北枳陈锡亮一样在北凉王和某些理想梦想之间做出抉择?
也许不会,也许会。
这个“也许”,就已经很让人不轻松不舒心了。
啃馒头的老百姓,钟鸣鼎食的王侯,各自的痛苦和惬意有格局高低之分,但痛苦和惬意的重量,从无大小之别。
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穷乡僻壤的白头偕老,爱情或许各有壮阔平缓之分,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寡之别。
徐凤年和徐北枳走上一堵并不高的集市外围墙垛上,汪植很识趣地没有跟上。
徐凤年蹲在小矮墙上,吃着刚从摊贩那边买来的烤馕,买了两只,徐北枳不领情,他就两只叠放在一起啃。
徐北枳盘腿而坐,双手握拳撑在腿上,怔怔出神。
徐凤年含糊不清问道:“橘子,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火?除了我,还有谁惹到你了?”
徐北枳缓缓道:“这个天下惹到我了,你又是唾面自干的窝囊德行,我当然不开心。”
徐凤年吃馕吃得腮帮鼓鼓,转头谗媚笑道:“其实我也不开心,有可能是脸皮太厚,你看不出来。”
徐北枳没有转头,“如果有朝一日,北凉打下了北莽,夺得天下,我不去中原,会回北莽。”
徐凤年惊讶啊了一声,“那就真可惜了,我跟你说,以前大姐为了骗我去江南,总说那里的水土好,养出满大街的可口闺女水灵小娘子,我当时不信,后来自己跑去一看,还真是唉。要不是咱们北凉好歹有个胭脂郡的女子撑脸面,我可真舍不得中原江南。你就算不乐意当离阳官,也该去看一眼。”
徐北枳抬头看着日头,眯眼道:“不去了,这辈子从北往南走,走到北凉陵州已经够南边的了。”
徐凤年肩膀靠了靠徐北枳,“橘子,在陵州就没瞧上眼的姑娘?要是有,人家姑娘又不同意,我帮你抢。”
徐北枳转头看了眼这个没正形的年轻王爷,郑重其事道:“如果你当皇帝,不要让陈锡亮当首辅,对你们都好。”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放心,我不当皇帝。”
徐北枳又说道:“那也不要让陈锡亮当离阳的第二个张巨鹿。”
徐凤年拍胸脯道:“真打赢了北莽,没有了后顾之忧,我要谁死谁不死,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徐北枳摇头道:“张巨鹿是自己想死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
徐北枳感慨道:“陈锡亮,不适合庙堂中枢,他做官只做到一州刺史,最多远离京城的一道经略使,大概才能安享晚年,能够有含饴弄孙的一天。”
徐凤年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会把话带到,但至于陈锡亮自己怎么想,我不会拦,估计也拦不住。”
徐北枳伸出手。
徐凤年纳闷道:“干啥?”
徐北枳瞪眼道:“馕!”
徐凤年掰扯下剩余烤馕的一半递给徐北枳。
徐北枳大口大口吃完烤馕,抹了抹嘴,“柿子,我不开心,还能拿你撒气,那你不开心,怎么办?”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打北莽蛮子!”
席地而坐的徐北枳闭上眼睛,用手拍打膝盖。
徐凤年跟着拍子,吹起了口哨。
一个柿子,一个橘子。
伴随着柿子的轻灵口哨声,橘子突然朗声道:“君只见,君只见听潮湖万鲤跳龙门!”
柿子跟着朗声笑道:“独不见清凉山,有名石碑不计数!”
“君只见,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
————
许多年后,清凉山北凉王府,早已变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独立于风雪夜,望着街道尽头。
被誉为离阳新朝边臣第一人的陈姓老人,守着身后这栋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经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为此他在去年秋末还拒绝了离阳登基新帝的招徕,拒绝成为新朝首辅。
因此,他等于是自己将那个“文正”谥号拒之门外。
离阳朝野上下尽知,这位崛起于北凉官场然后就再无离开过北凉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凉之前便有“死当谥文正”的远大志向。
他刚刚在昨日辞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发与风雪同色。
就在视线模糊的老人以为等不到人的时候,一架马车悠然而至。
老人颤颤巍巍走下阶梯。
马车上走下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道而来的老人,身子骨显然不如那栋大宅子的陈姓老人,姓徐的他披着厚重裘衣,需要那个与他同样姓徐的车夫的搀扶才能走到陈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阶,转身望向街道大雪纷飞。
隔着中间那个最无老态的人,担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窝的北凉道经略使陈锡亮,微微身体前倾,转头望向另外的那个老家伙,轻声沙哑笑道:“我帮王爷守住了北凉道和这清凉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个老态龙钟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气力冷哼一声,“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却仅是四十不惑出头些的岁数,他一左一右握住陈锡亮和徐北枳的手,轻声笑道:“别争了。”
离阳皇帝换了换,年号换了换。
但是三位老人,徐凤年,徐北枳,陈锡亮。
只在今夜,看了一场北凉大雪。
第两百七十一章 一个倾国一个倾城
原本在离阳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庙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个月后,就弥漫着一股哀鸿遍野的氛围,如果不是老太师孙希济始终不悲不喜,曹长卿也依旧未曾没有从谢西陲手中接过兵权的迹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了。±UU小说,www.uu234.com不过对于坐龙椅穿龙袍的女帝姜姒来说,是看着一群红光满面的臣子,还是一帮愁眉不展的官员,没什么差别,甚至她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讥讽,早先大楚在广陵江上以弱胜强,打得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之后更是成功偷袭南疆大军的粮草重地,当时叫嚣得最厉害的一种议论,就是类似“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的正统腔调,如今大楚皇帝陛下,虽说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礼制不是?于是与谢西陲并称大楚双璧的宋茂林,这位和新凉王一起被誉为“北徐南宋”的宋阀嫡长孙,呼声最高。也许是宋茂林实在太过出彩,以至于连老太师孙希济都暗示过远离朝堂的曹长卿,不妨答应这门婚事,不但有利于大楚姜氏社稷的稳固,而且年轻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随着南疆头号大将军吴重轩与藩王赵炳分道扬镳,以离阳兵部尚书和征南大将军双重身份重返广陵道,卢升象也终于展露春秋名将该有的獠牙,同样从太安城走过一遭的宋笠抢过广陵王赵毅手中的全部兵权,尤其是陈芝豹和蜀地精锐的投入战场,大楚战线全面收缩,从捷报频频转入被动守势,庙堂上那种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热,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大多数公卿贵胄们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这种时候,先前有意磨砺大楚年轻将领的曹长卿,终于从广陵江水师抽身离开,以大楚主帅兼任尚书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当时姜姒登基称帝,曹长卿仍是大楚水师统领的官身,官职甚至要三位老将军低半阶,仅与担任东线主将的弟子谢西陲相同,不过是从二品。没有曹长卿坐镇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曹长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顿时乌云散去,重见天日。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姜姒的确无法复国,但是如果少了曹长卿之前的四处奔走,也许就会是无力更无心复国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后,没来得及参加早朝的曹长卿前往皇宫复命,换上一身崭新朝服,在司礼监太监的领路下穿廊过道,在御书房外安静等人通禀陛下等待觐见,事事遵循君臣之礼。司礼监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长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别说是在御书房接见,应该在京城外相迎才对。这意味着陛下与以往敬重如自家长辈的尚书令大人之间,极有可能有了心结。这可绝非国之幸事啊。面无表情的曹长卿等在阶下,心中苦笑,他当然清楚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头,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因为老太师当时力荐宋茂林,自己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如何能不怄气?没拿那柄大凉龙雀剑削他曹长卿,就算很给自己这位棋待诏叔叔面子了。
曹长卿在那名忧心忡忡的年迈宦官弯腰掩门后,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大楚皇宫的御书房极为宽敞,虽然许摆设房内的多珍贵重器都给广陵王赵毅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蕴何其深厚,复国初期,御书房的皇家气派,就已经不输当年。曹长卿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女子身穿正黄龙袍,低头提笔在贡品宣纸上练字,没有用那支寓意国祚绵延的御笔“千年青”。曹长卿稍稍挪开视线,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瓯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礼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会在此明窗开笔,用那杆“千年青”在盛满屠苏酒的杯中蘸满,写下“天下太平”“国寿长春”的吉祥语,赠给文武大臣。在这之前,她曾经对他流露出一些为难忐忑,说她的字写得不漂亮,悄悄提议要不然就请棋待诏叔叔代笔吧。曹长卿当然没点头,只是安慰她写归写,少写几幅便是,到时候只送给知根知底的孙老太师寥寥几人,不丢脸的。她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闷闷不乐,曹长卿听说登基之后,为了那个新年春节那一天的提笔,今年秋冬她没少练字,反正肯定比练剑要勤快百倍。据说已经写满了一小篓筐的纸笺,也不丢弃,就那么日积月累着,宫女太监都不许动。
曹长卿看着宽大桌案后,看着那抹略显纤细瘦弱的亮眼金黄,眼神恍惚,似乎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场景。曹长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经无人称呼姜泥的大楚女帝,赌气地不看曹长卿,气乎乎说道:“我还在生气,最起码还要写三十个字才能消气,棋待诏叔叔你等着吧。”
曹长卿哭笑不得,搬了条椅子坐临窗位置,椅子倾斜相对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眼角余光也能瞥见那个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头。但是就算曹长卿,也想不到如今的姜姒每日朝会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
官的朝拜,那份越来越浓重的君王气度,就连孙希济老太师都暗暗点头,不仅不失仪,甚至连他这个在两大王朝庙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阴的老头子,抛开女子身份不去计较,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她的君臣奏对,从起
先的略显拘谨到现在的娴熟如意,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孙希济私下对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练剑境界神速,做一国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丝不苟写了十几个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长卿,姜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跟棋待诏叔叔较劲不合适,轻轻放下笔,冷哼道:“写完了!”
曹长卿忍住笑意,轻声道:“还有十一个字呢,我不急。”
姜姒瞪眼道:“棋待诏叔叔!”
曹长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气了,我这趟入京,就是给陛下当出气筒的,毕竟老太师上了岁数,陛下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给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鱼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是比起怕那亲见美人白头,更怕红颜薄命无白头。
曹长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自己已经错过了,为何如今让他们也错过?
皈依佛法的刘松涛以生死相劝,儒家衍圣公以情理相劝,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烟四起,都没有劝服他大楚曹长卿“放下”。
姜姒小心翼翼问道:“棋待诏叔叔,你生气啦?”
曹长卿收敛了思绪,摇头柔声道:“棋待诏叔叔就算跟整个天下人都生气,甚至跟大楚生气,唯独不会跟陛下生气。”
姜姒老气横秋地唉了一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我爹娘,但我觉得吧,娘亲如果能早些认识棋待诏叔叔的话……”
曹长卿,被誉为“天下一石风流独占八斗”、“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脸一红,咳嗽几声,赶紧打断姜姒接下去要说的话,然后佯怒道:“陛下!”
姜姒促狭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诏叔叔,否则就没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为何,她自称姜泥,而不是无论复国成败都会注定载入史册的“姜姒”。
曹长卿黑着脸恼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记一句话!这句话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让我带给陛下的!”
姜姒赶紧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棋待诏叔叔,国事要紧,你说!”
曹长卿板着脸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这位西楚女帝以惊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门口,也不顾忌是否失去君王威仪,亲自打开门吩咐道:“给尚书令大人端壶春神湖贡茶来。”
没过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长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盖扇动茶香。
曹长卿闭上眼睛,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记了那件“正经事”。
曹长卿根本不用睁眼看,都晓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着脸,却竖起了耳朵。
曹长卿嘴角翘起,喝了口茶后,“陛下,骗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没听到什么话。”
姜姒哦了一声,假装不在意。
看着桌案上那张宣纸的字,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曹长卿突然问道:“陛下,听说现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军应该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赵炳与虎谋皮,联手与离阳划江而治?中策是向西开拓疆土,下策才是与卢升象大军死战?”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曹长卿冷笑道:“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
姜姒抬起头,看着曹长卿,轻声问道:“棋待诏叔叔,当年我们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遗民的南朝豪阀家主,最后见面的那个色迷迷老头,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东线主帅王遂?”
曹长卿点了点头。
姜姒犹豫了很久,终于沉声问道:“那么棋待诏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联系过顾剑棠?!”
曹长卿沉默不语,却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离阳新帝赵篆,绝不逊色。
姜姒低下头,咬着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赵炳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王遂顾剑棠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曹长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缓缓道:“文人治国,所以大楚有数百年盛世,成为中原正统。但是时逢乱世,想要书生救国,何其艰辛。这个道理,我大楚读书人想不通,我曹长卿也是个读书人,不能亲口去说这个道
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离阳三任皇帝都明白,没了徐骁,你赵家一样书生救国而不得!”
曹长卿放低声音,“可我曹长卿真想要跟这个天下说的道理,仍然不是这个。”
许久过后,曹长卿转过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动荡,有无数蛊惑人心的谶语歌谣流传世间,其中就有说你娘……也就是我们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诏叔叔知道,你当时愿意离开北凉,是怕……”
姜姒撇过头,恶狠狠道:“不是的!”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姜姒猛然发现棋待诏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那边,赶忙伸出双手遮掩那摞宣纸,涨红着脸道:“不许看不许看!”
曹长卿故意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好奇问道:“似乎瞧着不像是王八蛋三个字嘛。”
姜姒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谁愿意写他是王八蛋!我骂都懒得骂!”
曹长卿笑着不说话。
一身龙袍的年轻女帝就那么坚持挡住曹长卿的视线。
曹长卿笑眯眯问道:“‘刺死你’,御书房内就棋待诏叔叔一个人,陛下,这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干脆弯腰趴在桌案宣纸上,抬起脑袋,“看错了看错了,棋待诏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后少挑灯读书!”
曹长卿盖上茶杯,身体前倾,余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这个傻闺女的脑袋,“棋待诏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记忆也不行喽,现在总算记起那句话,那个人在太安城的时候说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很快他就会亲自带着北凉铁骑来广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那他就抢,把你塞麻袋里扛回去。离阳西楚天下什么的,他徐凤年才懒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长卿笑道:“这次没骗你,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还是眨眼睛。
曹长卿好像喃喃自语,假装有些恼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邓太阿两个打他一个,都没能打赢,那就明摆着是拦不住的嘛,我这个棋待诏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么办?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姒笑着的时候就有两个酒窝,一个倾国,一个倾城。她下意识笑着回答道:“黄瓜凉拌,才好吃!”
曹长卿轻声道:“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却不是个好丈夫。我曹长卿更不如,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孬种罢了。但是北凉那个年轻人,比我们都要好。陛下,到时候意思意思给一剑就行了,可千万别真的刺死他啊,会后悔伤心的。”
死心看似远比伤心更重,但其实伤心远不如死心轻松。
姜姒泫然欲泣。
如闻至亲长辈临终遗言。
曹长卿动作轻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
两国之战,像先前大楚与离阳,有西垒壁的大军对峙,如今北凉与北莽,一样有三十万铁骑对峙百万大军。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离阳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玺二年。
那时候,顾剑棠独自站在帐内,一宿沉默,最后只有自言自语一句话:曹长卿误我二十年。
而北莽边境上的王遂,独自痛饮,哈哈大笑:“解气解气!这才算我辈痴情种的真风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长卿。
一人攻城。
第两百七十二章 青梅竹马的将军和寡妇
大楚京城有高门林立,也有陋巷连绵,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从二品武将就住在一条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鲠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弹劾此人有损朝廷威严了,出身贫寒的谢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长卿弟子的身份,谢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担任一方主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事实也证明本事高低,与门第高下并无绝对关系,如果不是卢升象的领军奔袭和陈芝豹的横空出世,谢西陲的不败战绩还会继续下去,杨慎杏,阎震春,吴重轩,在春秋乱世中赢得赫赫威名的三员功勋老将,都在“毛都没长齐”的谢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亏。UU小说,www.uu234.com
入冬后的太阳温煦暖和,有个唇边满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轻人,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世世代代都在这条街巷土生土长的他,因为瘦弱,从小就有个谢竹竿的绰号,哪怕后来离开小街跑出去求学,回来后扳手腕赢了住在街头那个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赵大壮,可邻里街坊不论辈分,仍是喜欢顺口喊他谢竹竿子,估计是改不过来了。所有人只知道这位老谢家晚年得子的年轻伙子,好像读书也没读出啥大出息,只不过衣食无忧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着家,所以到如今也没能娶上媳妇给老谢家续香火,于是卖酒营生的老谢就不太高兴,尤其每次听着别家孩子做了衙门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总是凑不上话,便是憋着说出几句漂亮话,也没谁真听进耳朵当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儿子的先生来陪他老谢喝过一次酒,那位先生说他家小子读书不错,保证以后肯定能不差,卖酒老谢早就揪着兔崽子的耳朵让他跟着自己卖酒挣钱了。家里是攒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帮忙多赚银子,只是穷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毕竟穷人有穷人的门当户对不是?可将心比心,谁家的闺女,乐意找一个脚底板不着地成天飘着的男子嫁了?小门小户的人过日子,不怕穷苦,不是兵荒马乱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带口一起吃饱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刘老媒婆,也拿话刺过谢老头,笑着说她才不敢把好闺女往火坑里推,让谢老头到现在还想起来就一肚子闷气,偶尔放开肚子喝酒那也没啥个滋味。
一帮流里流气的市井无赖从老谢家门口经过,都是跟谢竹竿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对晒太阳的家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带你去赌坊赚几十两银子去,保管你进门是光棍,出门就有媳妇了!竹竿子,到现在还没有尝过荤腥吧?”
谢竹竿子朝他们竖起一根中指,笑骂道:“滚蛋!”
他们对谢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气,笑着骂骂咧咧就走远了。那帮年轻人虽然厮混日子,但从不欺负街坊只去祸害别处,终究街上家家户户都有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的乡亲长辈,就像他们这辈子头一回喝酒,就是从谢竹竿子他老爹那里偷来的酒,虽说事后给抠门的老谢头堵在门口骂了半天的街,他们也就是躲在家翘二郎腿掏着耳朵,骂着骂着就揭过了。再说了谢竹竿子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儿坏,是谁第一个有胆子真正爬墙去偷窥马家寡妇洗澡的?还不是他谢西陲!又是谁往街上最水灵的同龄女子茅房里丢石子?那会儿他和她都才十三四岁吧,吓得那丫头在茅房半天不敢出来,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时候,终于敢嚎啕大哭了,事后谢竹竿子给老谢头那一顿往死里打的饱揍啊,真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以至于瘸腿的谢竹竿子到现在为止,十多年了,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偶然在巷弄里遇上,两人都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路。可惜她不知为何到今天还没嫁人,从好好一个漂亮黄花大闺女,愣是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给爹买酒的岁数,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家闺女当泼水给泼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爹娘,这几年私下也跟卖酒老谢偷偷见面,老谢头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一年到头就见不着自己儿子几回面,寥寥几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这一次儿子难得在家留下,看架势不会急着走,闷葫芦的老谢头终于撂下狠话,再不成亲,以后就当没他谢西陲这么个儿子!
常年在外头飘着的谢家孩子,坐在台阶上,每当有街坊邻居经过家门口,肯定会笑着打招呼,长辈们也多半会打趣几句啥时候让你爹抱上孙子之类的,到时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让谢铁公鸡心甘情愿给人拔毛,这辈子肯定就你谢家小子成亲那一天喽。谢西陲也苦着脸说我是想有媳妇可不知道媳妇在哪儿啊,这个时候不是没人故意拿眼神瞥刘家那位老姑娘那边,从小就有股机灵劲儿的谢西陲就要开始装傻。
谢西陲就这么悠哉游哉坐在台阶上,只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大门两边的春联,字写得一般,内容也俗气,但是听娘亲偷偷说,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个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来的,宋家今年少说也从自家酒铺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谢西陲叹了口气,想着这回离家前,不管其它事情,一定要他个七八幅迎春对联和几十个春字,总不能再让爹娘受这这口气了。这里的男人,大多读书不多,年轻的时候比谁的媳妇好看,谁的女红更好,然后整个后波澜不惊的后半辈子,大概就只是比较谁家的孩子更出息,谁家的女婿媳妇更孝顺了。
谢西陲狠狠揉了揉脸颊。
他不是不想让自己爹娘自己的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虽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个大楚,整座京城,谁不知道现在一场仗接着一场仗,儿子有大出息,跟儿子平平安安,谢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选择后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胆,宁愿他们埋怨着自己还不成亲,怎么还不乐意踏踏实实过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着别家同龄人的儿子都上私塾会写春联了。原本这次谢西陲回家,是准备咬着牙告诉他们真相的,可是当他这回看着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的爹娘,看着那个板着脸不给好脸色却坐下来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谢西陲又说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战死沙场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远游求学。
今日酒铺不开张不做生意的老谢头走出院门,看到不务正业的儿子,冷哼一声,背手离开。谢西陲的娘亲走出门,轻声笑道:“别管他,其实是买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说,但是偷偷摸摸从床底下钱罐子拿了好些碎银子,我也就是假装没看见。”
谢西陲咧嘴一笑,他爹这臭脾气,做儿子的早就习惯了。
妇人又笑道:“刘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欢,只不过那时候刘家哪里瞧得上眼咱们家,现在姑娘年纪大了,才着急的,娘跟你说心里话,虽说你是娘的儿子,但如果不是这样,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谢西陲抬头嬉皮笑脸道:“娘,我真是你亲生的?”
妇人作势要打,“油嘴滑舌,难怪找不着媳妇!要是给你爹听见这话,看他不抽死你!”
谢西陲弯曲了一下手臂,“小时候天天被爹撵着满院子跑,现在爹可打不过我了。”
妇人轻轻给了这不省心儿子一个板栗,“臭小子,别气你爹,以前你小,娘亲次次护着你,以后娘亲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谢西陲做了个鬼脸,“知道啦!”
妇人语重心长道:“刘家姑娘岁数是不小了,可瞅着那是真俊,这附近几条街就没比她好看的闺女,你小子真没想法?娘亲可要跟你说句透底的话,听说有位官老爷,想要纳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没有一次来咱们家窜门了。”
谢西陲终于笑不出来了。
妇人也不为难自己儿子,“你年纪也不小,娘亲相信你其实最知道轻重,不催你,自己看着办。说到底,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总归是想着你好。”
谢西陲嗯了一声,等到娘亲走回院子,又开始发呆,不知不觉地望了又望那个方向。
一个一路小跑进巷弄的少年大声笑道:“谢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吕思楚,这是第二次登门拜访“老谢家”,上回背了把剑,结果给街坊邻居和谢西陲爹娘当成了脑子拎不清的孩子,差点把少年给憋出内伤,这次学聪明了,不但没背剑,还补上了上次欠下的见面礼,双手拎着鸡鸭,有关见面礼应该送什么这件事,少年身后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吕家长辈,为此专门讨论了一个上午!有说送上等贡酒的,但是很快被骂没脑子,谢家就是卖酒的,你这不是砸场子打脸是干啥?有说送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还是被反驳了,说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根本就不诚心,后来有人说不然扛条檀木椅过去,中看也中用,可惜还是觉得不妥,估计谢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摆出来给人坐啊,吕家这样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后,还是大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吕田丹,吕老爷子大手一挥给一锤定音了,让吕思楚拎两只鸡鸭过去,当天就给宰了下锅!吕家晚辈皆叹服,姜不愧是老的辣啊!于是少年就这么一路从豪门林立的京城那一头坐马车来到这一头,他娘的那两只鸡鸭估计是吃饱了的,在车厢里的时候还拉屎了,把马车停在得有两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车后一手拎鸡一手抓鸭,一路飞奔而来,真是满地鸡毛鸭毛。
谢西陲没好气道:“瞅你大爷。”
少年站在谢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只鸡,“大爷在此!”
看到谢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赶忙跑进院子,嚷嚷道:“婶婶,鸡鸭放哪儿,中午咱们就能杀了下锅吗?下午我还有事儿,怕吃不着啊……”
大门口的谢西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送礼没这么送的。
就在他娘亲跟吕思楚在院内热络聊天的时候,谢西陲皱了皱眉头。
小巷尽头,并肩走来两个年轻男子。
由于他们的到来,几个迎面而走的街坊真夸张到不但停下了脚步,并且恨不得躲避到墙壁里头去。
一些个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语。
一个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阀裴家的未来家主,谢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当时将杨慎杏和蓟州步卒瓮中捉鳖,正是谢西陲和裴穗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才为大楚赢得第一场大胜仗。
但是另外一个人,谢西陲并不喜欢。
宋茂林,宋阀嫡长孙。
与他谢西陲被誉为大楚双璧的年轻人,玉树临风,当得谪仙人一说。
但是很奇怪,谢西陲能够接受寇江淮的那种自负狂傲,反而不喜欢宋茂林那份无懈可击的温良恭俭让。
少年吕思楚同样不喜欢这个“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少年不喜欢这个家伙喜欢皇帝姐姐,更不喜欢这个家伙想要“嫁给”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话说就是他宁肯退一万步几万步,宁肯皇帝姐姐嫁给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年轻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认识的皇帝姐姐,跟这个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边。少年的想法从来都跟吕家长辈一模一样,直来直去,他就是觉得这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公然放屁的家伙,肯定是个伪君子!很少去讨厌一个人的谢西陲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谢西陲站起身,笑着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驾光临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拧了拧,裴穗不愧是他谢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动声色地忍着痛陪着笑。
谢西陲不由分说道:“走,带你们找家铺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铺子今儿没开张,我也没杀熟的习惯。不过以后哪天揭不开锅,可就难说了……”
谢西陲带着他们挑了家相对干净的酒楼,当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实都一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而散,谢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马车,目送离去。
两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难为你又跟人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
谢西陲淡然道:“浪费的口水,都从酒水里补回来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结的账,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么会随身携带那黄白之物。不过若是无钱付账,宋公子肯定不会吝啬摘下腰间千金玉佩当酒钱。”
谢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桩美谈了。”
裴穗搂过谢西陲的肩头,耍赖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这里了,你就当陪我喝了半个时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谢西陲能跟云泥之别的裴家子弟成为好友,无异于一个奇迹。要知道在门第森严的大楚,向来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子弟贱如仆隶,耻于为伍,绝不同席而坐。当时谢裴两人成为同窗,互不知晓身份,裴穗的口头禅是我最喜欢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做兄弟了,我愿意每天都挑粪。谢西陲猜得出来这个家伙出身不俗,但是当裴穗最后自己亲口说出家世身份后,谢西陲还是有些震惊。昆阳裴氏,那可是从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阀,也正是那个时候,谢西陲把裴穗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高不可攀却愿意折节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愿意坦然地告诉谢西陲这位当时依旧籍籍无名的寒门子,他裴穗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先生,曹长卿,就是曾经跟谢西陲父亲一起盘腿喝酒的那个人。
曹长卿很早就告诉他们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学生:世间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无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贫而欺之,不以人贵而媚之。不以人贫而以为皆善,不以人贵而以为皆恶。知理自有礼,有礼自
无崩坏之忧,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轻声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复杂,现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着吴重轩叛出南疆,我们借机与燕敕王结盟,言下之意无非是尝试着说服赵炳让世子赵铸‘入赘’我大楚姜氏,宋茂林当然坐不住了。”
谢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着小算盘算计来算计去,就能算计出一座江山?不是个东西!”
裴穗嘿嘿笑道:“没有连我一起骂吧?”
谢西陲转头笑道:“要不然让我想想?”
裴穗无奈道:“误交损友,悔之晚矣!”
谢西陲没好气道:“那你赶紧去追上宋家大公子,这个还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浑身不自在,我这种不小心出身豪阀门第的异类,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谢西陲面无表情道:“是喝不到一个尿壶去吧?”
裴穗脸色发白,苦着脸道:“谢西陲,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谢西陲一板一眼道:“难!”
裴穗重重一声叹息,认识这么多年,裴穗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喜欢一本正经说冷笑话的家伙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行,咬牙切齿道:“不愧是我裴挑粪的好兄弟!”
谢西陲笑道:“裴挑粪,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饭前,记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气,“行!”
走入小巷前,谢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说道:“裴穗,我问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后悔,该怎么做?”
裴穗直截了当道:“做了怕后悔?这本来是句废话啊,明摆着不做是肯定后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后悔,为啥不做?谢西陲啊谢西陲,你是不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洋洋得意。
低头前行的谢西陲轻声道:“是啊。”
裴穗好奇问道:“天底下还有你谢西陲犹豫不决的事情?”
裴穗突然惊悚道:“你小子该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当官吧?小心我告密!”
谢西陲大声怒道:“裴挑粪!姓裴的!找屎嫌不够,还要找死?!”
然后谢西陲发现这个家伙保持微笑望着前方。
再然后,谢西陲就发现不远处一栋宅子门口,站着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语给惊吓到了,手足无措,楚楚可怜。
谢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啊。寻常女子,能让谢西陲这般失态?
世间男儿,有几个逃得过“青梅竹马”这柄天下头等厉害的杀人飞剑?
裴穗终究没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给人攥紧。
谢西陲低声道:“先别走,帮我壮壮胆。”
裴穗差一点就要捧腹大笑。
连先生都说“大楚只要三个谢西陲就能复国无疑”的家伙,也需要有人帮着壮胆才不露怯?
裴穗都恨不得当场对那个不知名女子弯腰作揖了。
他这个兄弟哪怕跟先生辩论形势,也是从不会有半点心虚的。
那个女子犹豫了一下,仅是快速瞥了一眼谢西陲,便低敛视线,就要快步跨上台阶。
谢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身边这个胆小鬼。
谢西陲终于颤声道:“刘冬梅!”
裴穗偷着乐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谢西陲其实嗓门不大,但那个女子偏偏停下了脚步,可在台阶上没有转身。
谢西陲习惯性揉了揉脸颊,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叫谢西陲!”
裴穗无言以对,抬头看着天空。
你他娘的不是废话吗,街坊邻居的,难道人家还以为你叫谢东陲?
但是接下来那些话,就让裴穗刮目相看了。
谢西陲挠着头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妇!其她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欢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结果给谢西陲踹了一脚。
那名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只是肩膀有些微颤。
谢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门又低了下去,“当年……往你家那里丢石子,是我不对,但是……我有理由的,当时觉得你喜欢上了那个只会死读书的宋正清,我气不过……”
裴穗又望向天空。
他有些怀疑谢西陲之所以不待见宋茂林,是不是因为姓宋的缘故?
裴穗没来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无奈。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误会。
谢西陲停顿了一下,大声道:“如今我比那个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谢西陲伸出一只拳头,在自己胸口砸了一下,沉声道:“我谢西陲,跟那个你应该也听说过的‘谢西陲’,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我!那个喜欢你很多年的谢家傻小子,谢竹竿儿!如今是大楚镇北将军,从二品武将!”
不远处,那些个坐在凳子椅子上看热闹的老头们妇人们,几乎同时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眯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为豪阀子弟,实在是耳濡目染见过太多太多的不美好了。
世人百般交情,无论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鸟,上阵父子兵,什么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
都少有经得起岁月考验的,一碗清水摆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坛子好酒,稍稍泥封不严,别说十年八载,明年拿出来就不对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担心,因为他发现不管这个生长在贫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应或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对味道啊。
不答应,谢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过。
答应了,又有几分真心是冲着谢西陲这个人,而不是镇北将军这个名?
裴穗觉得谢西陲不该说最后那几句话的。
但是不说,似乎也不对。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谢西陲年龄相当的女子,能够到这个时候还不嫁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头,那些风言风语就够受的了。
谢西陲肯定是想着让她知道这么多年的委屈,没有白费。
裴穗轻轻叹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够等她点头,再来道破天机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发现,无比聪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门生,根本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哪怕这个时候,也毫不后悔,好像在坚信着什么。
那个女子终于转身,转身之前擦干净了泪水。
她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
裴穗听到这句话后,对这名女子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揖,并且无比心甘情愿地说道:“昆阳裴氏裴穗,拜见嫂子!”
因为那个名字很俗气的女子,说了一句让裴穗觉得最不俗气的言语。
也正是这句话,日后促成了对大楚忠心耿耿的谢西陲,隐姓埋名悄然入北凉。
她那句话很简单,也很决然。
“谢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为我不怕做谢家的寡妇。”
第两百七十三章 为天下雪中送炭
时隔两月,徐凤年直到冬末时分才从关外返回,正值大雪纷飞,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北凉在祥符二年的最后一场雪了。∈♀UU小说,www.uu234.com
深夜入城,无论是徐凤年还是徐北枳,都没有乘坐马车,身后是八百白马义从,白甲白马,与雪夜融为一色。
在这个化雪的清晨,徐凤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换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经扩建许多的梧桐院,独自来到听潮湖里的湖心亭,斜依廊柱望着湖面,听说早前府上两位女子将湖上莲花当作一个个的小许愿池,经常往湖里丢掷铜钱,结果没多久就给砸成了马蜂窝。年少时,清凉山四个姓徐的孩子,两男两女,加上徐骁本人,也不显得如何阴盛阳衰,如今便不太一样,他徐凤年和黄蛮儿常年都不在清凉山,却多了好些个女子,不说陆丞燕和王初冬,还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婴,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国色天香的陈渔,陈锡亮赴凉时带在身边的那个女童,于新郎留在府上的绿袍儿,偶尔呼延大观的女儿也会偷偷跑来清凉山玩耍,甚至连梧桐院内也多了七位批红“女学士”,名义上是梧桐院的二三等丫鬟,柴米油盐酱醋茶,称呼里头各占一个,好像是陆丞燕的馊主意,比起早年他这位梧桐院少主给丫鬟们取的名字,例如绿蚁白酒黄瓜什么的,真是不相上下,一脉相承。
徐凤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边待到很晚,不说一般事务,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员升迁的要事,只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军务,徐凤年也给予两人便宜行事的大权,所以昨夜多是宋白两人在进行类似君王奏对的例行公事,徐凤年这个甩手掌柜做那“点头藩王”就行。只不过有一件麻烦事,副经略使宋洞明专门作为压轴难题抛给了徐凤年,当时白莲先生在旁边低头喝着热茶,笑意玩味。徐凤年听到以后也头疼,原来在敲定陆丞燕作为北凉正妃后,陆东疆这个昔年享誉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有活泛开来,想着争一争凉州刺史的座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管出于何种初衷,是识趣地急流勇退,或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在从拒北城回到凉州后,向清凉山提交了辞呈,接下来凉州刺史在内,别驾在外,关外关外出现“内外刺史”的格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让本来仅是觊觎别驾一职的陆东疆突然转变口风,借着父凭女贵的大好东风,希冀着一步到位,担任北凉道官场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凤年对此也没辙,只得用了一个拖字诀,对于陆氏子弟入凉以后的所作所为,徐凤年其实一清二楚,那帮心比天高的读书人,要么扶不起,寥寥屈指可数的有用之才,也属于不宜拔苗助长,可是陆东疆不这么想,哪怕徐凤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经给陆氏补偿,但是陆东疆显然不觉得这是青州豪阀陆氏该有的待遇,可惜北凉毕竟不是朝廷,没有翰林院可以养闲人,更没有那些殿阁馆阁学士的头衔去送人,说到底,女婿徐凤年当家作主的北凉道,现今不是他不想陆家能够在北凉扬眉吐气,而是实在给不起这份面子。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白煜缓缓走来,徐凤年没有刻意摆出以礼相迎的姿态,仅是坐直了身体。白煜走入湖心亭前,在台阶上重重跺了跺脚,抖落雪屑。两人相对而坐,白煜率先开口笑道:“自打我年幼时入山,这么多年来,也看过几场觉得颇为壮观的江南大雪,等到来了北凉,才晓得大雪大雪,江南终究是比不得北方。”
徐凤年微笑道:“听徐骁说其实辽东那边冬天的雪还要大,鹅毛大雪不足以形容。”
白煜打趣道:“雪花大如手嘛,大将军作的诗,我当年在龙虎山也如雷贯耳。”
徐凤年嘴角翘起,“北凉这边的文官都觉得徐骁不好伺候,因为拍马屁从来都拍在马蹄上,只有我二姐的先生,王祭酒能够拍对路,其实这里头的天机很简单,就是怎么不要脸怎么来,绝对不能端着文人架子,因为太过高深含蓄的东西,徐骁又听不懂,听着云里雾里的,光是想着怎么回话就很为难。王祭酒就很开门见山,两个臭棋篓子,在棋盘上跟徐骁杀得半斤八两,还要夸奖徐骁‘国手啊厉害啊,这一手下得好生霸气啊’,这些好话,徐骁当然听得明白,所以就特别开心。嗯,还有黄蛮儿的师父,赵希抟,也很懂徐骁的七寸,记得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就说黄蛮儿天生灵慧,相貌堂堂,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等等。当时连我都看不下去,觉得这老头儿十有八-九是个江湖骗子,最后我就让人带着狗去吓唬老天师,现在回想起来,真人不露相,这句话很真。”
徐凤年不知道是不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记得当时去武当山习武,第一次见到老掌教王重楼,那会儿我听多了一指断江的江湖传闻,老佩服这位北凉天字号的道门神仙了,结果见面后,老掌教确实仙风道骨,没让人失望,但是很快就露馅了,你猜是哪件事?”
白煜摇头。
徐凤年笑了笑,眼眸眯起,尽是风流,轻声道:“我当时好奇询问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断江,老人先摇头说不是,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是两指。那时候我除了惊呆,佩服,神往,其实还觉得这位老掌教除了满身神仙气,其实也挺有地气儿。你是没有看到老人说出两字后的表情,明显是在很用力地尽量假装那种世外高人,但是又没装好,让人事后一回味,就觉得只是个早年做出大事壮举的老头子,等到上了年纪,被年轻人记住,尤其又当面提起,然后就高兴得很,藏都藏不住。”
白煜柔声道:“天师府就不太一样。”
徐凤年望向湖面,喃喃道:“后来我才想明白,徐骁他啊,也是这样的老头子,只不过我年少时,就从没当面夸过他,倒是经常骂他,甚至是撵着他打,总想着让他丢人现眼。当时只想着是你害死了我娘亲,现在我没家教不懂礼,其实都是你徐骁害的,怪不得我徐凤年。”
白煜视线错过徐凤年的肩头,望向另一边听潮湖,沉默许久,缓缓道:“我爹娘在洪嘉北奔途中去世了,因为早年是武当山的大香客,然后我就被带去了山上。”
徐凤年说道:“不记仇?”
白煜坦然道:“一开始很记仇,不说老百姓,便是我们读书人读史,读到那些个亡国君主,史书上也只有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之类的措辞,所以怨不得皇帝,更怨不得那些离阳新编《忠臣录》上的文臣,怨不得那些战死沙场的武将,所以找来找去,就只能找到你爹,绰号人屠的大将军徐骁。一个孩子亲眼目睹国破家亡,满目山河皆故人,我岂能不怨?”
徐凤年默然。
白煜突然感慨道:“到头来,原来怨不得啊。”
是不该怨,还是怨而不得,徐凤年没有问。
白煜转头望向远处通往湖心亭的小路,道路尽头有个婀娜身影,大概是走近几分发现了坐在亭中的他们,她就折向结冰的湖面,愈行愈远。
白煜歉意笑道:“看来是我大煞风景了,否则就是王爷和她面面相对,不是赏景更胜赏景。”
徐凤年瞥了眼那个身影,无奈道:“我跟她没什么。”
白煜眼神古怪。
徐凤年更加无奈,“真的。”
白煜再一次望向那个身影,玩笑道:“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徐凤年笑而不言。
就在两人安静赏景的时候,王府管事宋渔快步走来,说是节度使杨慎杏登门拜访,徐凤年让他将那位新近入凉没多久的节度使领到湖心亭。
白煜笑道:“杨老将军这段日子在州城内可是遭罪了,节度使府邸几乎天天被人砸场子,读书人往大门上砸书,老百姓往墙内丢石头,据说都有扔菜刀的,热闹得很,府上仆役心惊胆战,视为苦差事。”
徐凤年看到白莲先生说完话就起身要走,冷不丁说道:“白莲先生,不妨陪我一起见杨慎杏。”
白煜才弯腰起身,听到后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
当杨慎杏大踏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就看到年轻藩王披裘拢袖坐着,但是有位不知身份的儒雅文士站着迎接自己,望向他的时候,笑眯眯,不是笑里藏刀的那种,相反极为和气,且自然而然。
等到徐凤年介绍双方身份后,杨慎杏大吃一惊,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被先帝钦赐白莲先生的龙虎山外姓天师,顿时心头一热,有了几分暖意。当听到白煜亲口说有空就要去节度使府邸讨要酒喝,杨慎杏不论真假,是客套还是真心,都对白煜生出几分亲近。毕竟他到凉州以后,之所以闭门谢客,无非是明知自己只要走出门半步,那就是人人喊打甚至喊杀过的街老鼠,至今别说凉州的文武官员一个没露面,就是府上仆役丫鬟,也有些眼神不善。杨慎杏这次厚着脸皮来到清凉山,是先前曾以密信恳请徐凤年从关外返回州城后一定打声招呼,老人进没进过清凉山王府,或者说徐凤年愿不愿意让这位节度使进门,整座北凉官场都在拭目以待,成了,杨慎杏未必就能在北凉掌权,但不成,杨慎杏以后的日子就肯定没法过。杨慎杏最初的想法就是今天走这么一趟,根本不奢望徐凤年能够摆出多大的阵仗排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是白煜的出现,绝对是意外之喜。杨慎杏作为浸淫大半辈子离阳官场的老狐狸,如今北凉的风吹草动,只需要府上下人的三言两语,老人往往就能抓住要害,例如正妃的人选,以及刺史田培芳的请辞,两件事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其实这里头的蛛丝马迹,很有讲究,田培芳这是在跟陆东疆暗中示好啊,有陵州刺史更换的前车之鉴,他与其等到一两年后被迫让位给外乡人,还不如当下主动让贤,心有灵犀地跟陆氏跟未来凉州刺史陆东疆、甚至是王妃陆丞燕结下一份香火情。
三人在湖心亭内相谈甚欢,不谈国事,只聊风月。
尽欢而散,白煜主动将杨慎杏一路送出王府。
白煜站在门口目送节度使离去,有些了然的笑意。
由于宋洞明是比李功德更加手握实权的副经略使,那么只要徐凤年点头答应陆东疆成为刺史,那么整个陆家就会承情,而陆家也需要在清凉山有个“朝中人”。清流名士陆东疆,商贾王林泉,二选一,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宋洞明当然会选择前者。他白煜就比较尴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但是现在有个送上门来的杨慎杏,他白煜的境况就不一样了,现在杨慎杏无法在北凉道官场说话,不代表以后还是如此。只要凉莽还打仗,只要杨慎杏足够聪明,就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那么以后不管节度使府邸如何车水马龙,白煜都是跟杨慎杏“相识于微末”的那个人,是雪中送炭的贵人,而不是锦上添花的闲人。
白煜刚要跨入门槛,突然缩回脚,转身走下台阶,再转身看着那座大门。
这位白莲先生,抬头看着那块气势赫赫的匾额,又看了看两侧那即将换新的春联,想起先前湖心亭那个年轻人,自言自语道:“北凉,离阳,这个天下,有你徐凤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
就在百感交集的白煜返身走入王府,途径听潮湖畔,结果看到一幕场景,差点让白莲先生跳脚骂娘。
自己前脚才走,那个口口声声与胭脂评女子没啥的正人君子,就已经后脚与她在湖面上并肩而行了。
更过分的是那家伙在看到自己后,非但没有心虚,反而朝自己抬手打招呼。
白煜愤愤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远处湖面上,徐凤年哈哈大笑。
陈渔好奇问道:“怎么了?”
徐凤年笑道:“白莲先生以为隔着远,我听不到他说话,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陈渔问道:“先生说什么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夸我玉树临风,他自愧不如呢。”
陈渔哦了一声,然后就告辞离去。
然后她直奔白莲先生而去。
徐凤年傻眼了。
最后独离湖上的徐凤年笑了。
环视四周,一切安详。
这样的北凉,女子不论如花似玉还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从文习武还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读书声,贩卖声,马蹄声,呼噜声,吵架声,都热热闹闹。
徐凤年双手拢袖,抬头望着天空。
这个年轻人,所做一切事,都是在求一个“春秋不再怨徐家”而已。
第两百七十四章 守岁
年关年关,欠债之人过年如过关,今年的除夕对于徐凤年来说,其实就很遭罪,因为徐渭熊发话了,清凉山所有春联都要他亲笔书写,还不能有一幅重复的,大小楹联,总计三百六十五幅,这还不包括“春”“福”两字,为此徐凤年不得不求救于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来了三百多幅春联的内容,合辑成册子,搁在案头,照抄便是。⊙UU小说,www.uu234.com由于徐骁去世未满三年,本该继续用白底春联,可是徐渭熊说今年用红底,虽然徐凤年不太情愿,可是连姑姑赵玉台也附和二姐,徐凤年能够以一敌二曹长卿邓太阿,可万万敌不过这两位的联手,只能乖乖认命。
所以徐凤年一大早就开始在梧桐院二楼奋笔疾书,陆丞燕一旁研磨,王初冬帮着裁剪宣纸,徐凤年的三个徒弟,吕云长在书房待了一炷香没到就熬不住,跑出去找于新郎切磋武学了,单独从北莽回到北凉的大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性子,给小师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独余地龙这个小屁孩不见踪影,屋内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凉官场尤其是幽州边关,几乎所有武将都知道年轻藩王“扶墙而走”的典故了,不知是燕文鸾还是陈云垂脱口而出,为北凉王取了个“徐第二”的绰号,以此说明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能赢过年轻藩王的,至于是谁是在哪个战场上打赢徐凤年,幸灾乐祸的老将们才不管。于是浑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祸的余地龙刚从幽州关外返回清凉山,就给皮笑肉不笑的师父喊到了僻静的后山,师徒二人没有一起回来,只看到年轻藩王神清气爽了几分,而那个孩子隔了很久才露面,鼻青脸肿,满脸委屈,坐在听潮阁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闷气,喊他吃饭也不搭理,最后还是陆丞燕这个大师娘亲自出马,才牵着孩子的手去吃了顿饱饭,狼吞虎咽的时候孩子还胆战心惊跟大师娘诉苦,说师父无缘无故揍了他一顿不提,还要他这段时间修习闭口禅当哑巴,余地龙问师娘自己到底说错啥了,陆丞燕看着眼神幽怨的孩子,她心里头那点小怨气也烟消云散了,为孩子撑腰说别管你师父,以后他要拿你撒气就跑来找师娘。给徐凤年揍成猪头的余地龙笑着说好咧,呲牙咧嘴,然后继续埋头吃饭,孩子觉着大师娘脾气真好,师父福气更好。
徐凤年足足写了将近三个时辰,写完之后还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贴春联,好在徐渭熊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折腾他,除了以往徐骁亲自贴联的十几个地方,像老宅,王府大门,梧桐院,还有听潮阁等等,这些地方的春联徐骁向来亲历亲为,而其余门楹都交由府上管事下人。徐凤年让王生喊来吕云长和余地龙,让少年少女帮忙架梯子摆凳子,顺便看着春联有没有贴歪,而且每次贴倒福字,都会让三个徒弟喊一声“福到喽”,喊话的时候王生会含蓄一些,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诚心正意,吕云长最潦草应付,余地龙嗓门最大。按照老规矩,大门口的春联最后贴上,完事后徐凤年手里端着那大碗米浆,看了眼天色,望着街道尽头,黄蛮儿与杨光斗陈锡亮等人差不多该回了。
三个徒弟也没白出气力,都额外拿到了一幅春联,徐凤年也不问他们要拿去做什么,但大致猜得出来,余地龙肯定是要送给那位战死在关外的大个子斥候,要请人捎去他家的。吕云长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少不得是拿去给大雪龙骑军的某位将军校尉溜须拍马,至于身材愈发抽条得像寻常少女的王生,也许就仅是用来收藏别无用处了。徐凤年突然笑问道:“师父的字,咋样?”
吕云长立马嬉皮笑脸道:“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入木三分,气象万千……”
徐凤年坦然全盘消受了,最后等到少年实在狗嘴里吐不出新的象牙了,笑眯眯道:“可以说人话了。”
少年立即小声询问道:“师父,要不再给我写一幅呗?”
徐凤年玩味道:“进庙烧香礼佛是好事,可要是处处寺庙都要进去一趟,见佛就拜,那就反而显得没有诚意了。官场上,有一人愿意给你出十分力,比两人帮你出三四分力,其实要好。”
少年用心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徐凤年转头望向余地龙,后者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师父,又咋了?除了大师娘,我没跟啥说过话了啊!”
徐凤年冷哼一声,把手中瓷碗递给孩子,没来由说了句:“算你小子运气好。”
余地龙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说话。
徐凤年望向远方,吕祖,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凤年,以后也许是轩辕青锋,然后轮到余地龙。
在他徐凤年有望真正无敌于世的时候,出现了陆地朝仙榜上的谢观应,应世而出应时而出,一物降一物,依循旧有天道,如果谢观应不堪大任,还会有洪洗象替天行道,只是后者没有理会而已。等到余地龙王生吕云长这拨年轻人横空出世的时候,想来就已经没有所谓的天人了吧,人间人战人间,各凭本事不凭前世,各自轰轰烈烈,或成或败,或死或生。但是现在毕竟还不曾真正天人永隔,还有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凤年直觉将来能够与余地龙一战之人,不但有,而且极有可能就出自东海,至于到底是谁,徐凤年不感兴趣,而余地龙身边的王生吕云长,不出意料只能是李淳罡独领风骚那个时代的王绣酆都绿袍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时代的邓太阿曹长卿。但是徐凤年还是希望那个时候的余地龙,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成为天地间的一匹脱缰野马,而要心有牵挂,一个完全没有气运束缚镇压的“王仙芝”或者“徐凤年”,若是心无敬畏,只知道横行无忌,无疑会是一场灾难。
呵呵姑娘这次回来,转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既是黄三甲的酒话,也算是黄龙士的遗言,听上去很胡说八道,那个已死的老人说以后的世道,会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御剑飞行”,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日之间游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捞月,还说以后人人皆是读书人,一年读过的书,可能就要比当今儒圣翻过一辈子的书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后的读书人不算真正的读书人了,只算翻书人,所读之书,也非圣贤书了,更不会见贤思齐,所谓的将心比心,变了味道,很多人自己不愿做英雄,便认为世上无英雄,将别人的抛头颅洒热血视为傻瓜,将先烈的慷慨赴死转瞬忘却……那个看似活着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实丧失了许多先贤在世时无比希望后世能够继承的东西。所以他黄龙士愿意死在当下,死在这个世道里头,在这里化作黄土一抔。
江湖上,吕祖不愿过天门,李淳罡不愿飞升,王仙芝愿意输给他徐凤年……庙堂上,张巨鹿不留退路,齐阳龙毅然出山,坦坦翁“恋栈不去”……
也许都因为他们跟黄龙士是一类人。
以死而生。
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大徒弟的脑袋,微笑柔声道:“既然有了快活剑,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别像……有些人。”
少女毕竟长大了,师父这个亲昵动作,让她有些脸红。
吕云长突然鬼叫道:“师父,其实王生喜欢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来!”
身上暂时没有背负那六七把剑的少女猛然间杀气腾腾,跟白狐儿脸走了那趟北莽数千里,少女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就目前而言已经是三名弟子中修为最高,只是少女心思在此彰显无遗,跟吕云长打打杀杀,岂不是承认了吕云长的说法?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气。好在这个时候街道上一阵马蹄帮她解围,是师父的弟弟,龙象军的主将徐龙象从流州返回州城了,徐凤年走下台阶的时候撂下一句,“地龙,跟你师弟练练手,昨天师父怎么揍你的,你就怎么揍他,只要别耽误吃年夜饭就可以。”
余地龙愣了一下。
脑子最灵光的吕云长早已跑进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器!”
余地龙赶忙把瓷碗交给脸颊绯红的王生,去堵截吕云长。王生又低着头把碗还给徐凤年,小声道:“师父,我也去。”
徐凤年端着碗,无奈道:“你们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黄蛮儿见到徐凤年的时候,好像有些畏畏缩缩,徐凤年把碗递给陈锡亮,然后笑着抓起黄蛮儿的肩膀,下一刻徐龙象的身躯就在街道一侧的积雪中一路滑去,激荡出雪花无数。
遥想当年,徐家姐妹兄弟四人,每逢大雪,徐凤年最喜欢把身材瘦弱的黄蛮儿甩到大雪里去,乐此不疲,甚至会提着黄蛮儿的双脚,在院子里倒栽葱,在地面上捅出一个个脑袋大小的窟窿,写出大大的徐字,等到大功告成,徐凤年双手叉腰,豪气干云,黄蛮儿就坐在雪地里憨憨傻笑,站在屋檐下看热闹的大姐徐脂虎肯定会拍手叫好,要不就是捧腹大笑,而性情早熟的徐渭熊会撇撇嘴,假装一脸不屑。因为徐渭熊也不是很乐意陪着他们三个胡闹打雪仗,所以徐凤年和大姐就只好让黄蛮儿当靶子站在墙根不动,两人比谁丢掷雪球更准,每当徐凤年把雪球精准砸在黄蛮儿脑袋上的时候,笑得最开心的,不是徐凤年,反而是黄蛮儿,那个时候徐渭熊都会翻白眼。
陈锡亮目瞪口呆,在清凉山待过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杨光斗老神在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很快徐龙象就跑到徐凤年跟前,二话不说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看架势是要从山脚一路跑到山顶才罢休。
过年吃饺子,是徐骁立下的规矩,吴素在世时,是她和两个女儿一起包饺子,吴素去世后,尤其是大女儿远嫁江南小女儿远行求学,就都是徐骁一手操办。
今年的饺子,赵玉台,徐渭熊,陆丞燕,王初冬,是这四名女子包的饺子。
今年的年夜饭,还是徐骁的规矩,女子不离席,所以除了徐凤年和徐龙象,王生那三名徒弟,还有近水楼台的徐北枳以及宋洞明白煜,还有远道而来的陈锡亮杨光斗等人,好大一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难得的热闹场景。
吃过了年夜饭,就是守岁。
徐凤年独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门口,居中主位摆了两张椅子,清凉山王府,或者说徐凤年最为人诟病的一个地方,就是年少时在徐骁跟北凉大人物议事之时,他这个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骁的座位上,徐骁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徐凤年站在大堂门口,看着左右依次摆放的数十张老旧椅子,再看着那两张椅子,怔怔出神。然后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渔就搬来一只大火炉,木架火炉缝隙坠挂着一只拨弄炭火的小火钳,徐凤年捧过火炉,摆在中央两张椅子脚边,蹲下身开始娴熟拨弄刚刚有些红光的炭火。守岁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骁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严,这件事也没商量,当然老王妃吴素也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徐骁较劲,嫁入老徐家,吴素就是徐家的媳妇,从不在老徐家的老规矩上说什么。在徐凤年蹲在火炉前的时候,徐龙象也拎着两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守岁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少不了的,哥俩一起蹲着,徐凤年轻声道:“以前守岁,我都容易犯困,徐骁又从没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觉悟,喜欢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后,你也会跟着我离开,所以都是徐骁一个人待在这里,现在想一想,徐骁孤零零一个人,挺可怜的,黄蛮儿,你说是吧?”
徐龙象点了点头。
徐凤年又问道:“你说每年这个时候徐骁坐在这里,会想什么?”
徐龙象摇了摇头。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曹长卿在太安城的时候,告诉我年后就可以去西楚,去接个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二姐也许不答应,你两个嫂子不管答应不答应,心里头也肯定会有疙瘩,更不用说燕文鸾顾大祖这拨大将军了,是啊,军国大事岂能儿戏?北凉在关外战死那么多人,毕竟是为了北凉而死,但如果说陪着我徐凤年去广陵道趟浑水,冒天下大不韪,到底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固执己见,拿北凉王的身份去压他们,恐怕下一场凉莽大战还没打,我们北凉自己就已经离心离德了。”
徐龙象陷入沉思,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不管天大的事,都傻乎乎乐呵呵站在哥哥身边就是了。
早年为了哥哥,黄蛮儿那可是连徐骁都敢对着干的,就像老皇帝驾崩后清凉山山顶的那场歌舞升平,徐骁破天荒勃然大怒,黄蛮儿就挡在了爹和哥哥中间,一步不退。
徐凤年放下火钳,缩手缩脚蹲在火炉前,望着炭火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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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徐凤年都不清楚,今夜的夜幕中,一队队人马会不约而同地依次进入州城大门。
幽州有北凉步军主帅燕文鸾,副帅陈云垂,刺史胡魁,将军皇甫枰,幽骑主将郁鸾刀,等人,一大帮人。
陵州有经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新任刺史,陵州将军韩崂山,副将汪植黄小快等人,还是一大帮人。
流州除了已经在府上的陈锡亮杨光斗两人,还有龙象军副将李陌藩,流州将军寇江淮,依旧是一大帮人。
凉州关外关内,以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大统领袁左宗为首,那就更多了,更是一大帮人。
北凉道文臣武将,在这个除夕夜,不知为何陆续赶到清凉山王府大门外。
徐偃兵站在大堂门口外头,脸色异常沉重。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有些苦笑。
山脚门外的阵容,无异于逼宫了。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里,就意味着连同二姐和褚禄山在内,都不答应。
徐凤年站在那张椅子附近,转身望向大门口。
褚禄山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但是没有急着抬脚跨过门槛。
徐凤年收起思绪,嗓音沙哑轻声道:“都进来吧。”
褚禄山,李功德,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顾大祖……
李陌藩,郁鸾刀,寇江淮,曹小蛟……
宋洞明,白煜,黄裳……
徐北枳,陈锡亮……
因为走入大堂的人数实在太多,不得不临时添加了十多把椅子。
徐凤年等到所有人身后都摆放有椅子,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骁坐的椅子上。
徐凤年伸手往下压了压。
所有人都坐下。
徐龙象也挑了张椅子坐在一侧。
那股磅礴气势,完全不输给曹长卿邓太阿拓拔菩萨所有武道顶尖宗师,都一股脑出现在年轻藩王面前。
徐凤年没有恼火,只是有些疲惫。
坐在徐龙象袁左宗齐当国三人身边的褚禄山,低着头,好像不敢正视徐凤年。
之所以出现今夜的局面,他和徐渭熊两人都可谓是罪魁祸首,否则谁敢如此行事?
徐凤年正襟危坐,双手插在袖子里。
一如徐骁当年。
第两百七十五章 腰佩双刀,绣冬春雷
清凉山徐家,男子在议事大堂守岁,女子其实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虽然与梧桐院一般铺设了堪称遮奢的地龙,可是自凉莽大战以后,无论是梧桐院还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了。UU小说,www.uu234.com姑姑赵玉台哪怕面对徐渭熊,也始终戴上面甲,正在低头弯腰拨弄着炭火,火光映照着那具面甲,熠熠生辉。陆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脱的王初冬素来不喜讲究坐姿的太师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时干脆把脑袋搁在徐渭熊膝盖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着这位弟媳的发丝,动作轻柔,王初冬便愈发打瞌睡了。贾家嘉和徐婴坐在特意去掉门槛的门口那边,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各自双手收放让人眼花缭乱,却悄无声息。屋里屋外,只听到偶尔炭火崩裂的细微声响,显得安静而祥和。
赵玉台轻轻拨动灰烬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让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摆滚烫,她终于打破沉默,轻声叹息道:“不该这么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劝不动,事先打声招呼也好。”
徐渭熊视线低敛,凝视着炭灰下若隐若现的火光,柔声道:“姑姑,他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从小就是死犟脾气,认准的事,哪怕是娘亲责罚他,他也不会转弯。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师了,他如果一气之下独自离开凉州,谁拦得住?难道我还能让袁左宗领着大雪龙骑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观也罢,目前北凉屈指可数能够拦上一拦的大宗师,又是性情中人,更不会阻拦,说不得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别看我们打赢了北莽,说到底,爹就留给我们只此一付家当,哪里经得起他随意挥霍?”
徐渭熊脸色晦暗不明,尽量平淡道:“为何我放出话去,所有北凉权势人物在今天这个除夕夜赶到咱们家?自然有人是出于私心,生怕北凉因此身陷西楚漩涡无法自拔,折损了兵马,牵一发动全身,指不定就会导致北凉失守,那么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后就算离阳朝廷肯招安收纳,又有几个十年二十年光阴可以让他们在官场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于公心,只是为了北凉,为了北凉边军而来,不惜为此以下犯上。”
屋内除了徐渭熊的话语声,便死寂沉静。
徐渭熊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也许他能够拍着胸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北凉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稳,是他徐凤年亲手打造出来的局面,虎头城外,葫芦口外,青苍城外,西域千里,他都去过,都拼过命,所以他有资格任性一次。”
赵玉台抬起头,问道:“难道不是吗?”
徐渭熊面容凄苦,摇头道:“不是的啊!”
虽然冰冷面甲遮住了那张狰狞恐怖的容颜,但赵玉台明显有了几分怒气,沉声道:“就因为他姓徐,是大将军和王妃的儿子?!”
徐渭熊跟赵玉台对视,眼神坚毅,“他是徐家的嫡长子!更是关系着北凉两百多万户人家生死的北凉王,也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他既然当年选择给自己增加担子,自己要去习武,那他就应当像我们爹那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们爹更理所应当地直面拓拔菩萨,直面北莽百万大军!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给堵死的,是他让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别人!”
赵玉台欲言又止,唯有叹息。原来这才是她当年极其不愿徐凤年习武的真相,练武练成了绝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场万人敌,那么凉莽大战期间,有什么理由只是躲在幕后运筹帷幄?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藩王,不是大宗师徐凤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亲身陷阵厮杀,退一万步说,即便要骑马上阵,总归只会死在很多人之后,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凉的时候,她就可以强行带着他离开西北,远走高飞?面对这样苦心孤诣的女子,赵玉台生气不起来。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脑袋,毅然决然道:“我要去给议事堂那边再添一炉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里。
赵玉台苦涩道:“还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吗?”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脑袋后,冷声道:“虎头城刘寄奴,龙象军王灵宝,卧弓城朱穆和高士庆,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为议事堂为他们添椅子!我就是要徐凤年亲眼看着一张张空落落的椅子!”
陆丞燕突然说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弯曲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这种事你怎么能做,这个恶人谁都能做,唯独你陆丞燕不能。”
赵玉台也点头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断赵玉台接下来要说的话,“姑姑,我去!”
赵玉台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没了徐渭熊的屋子,无人说话。约莫两炷香后,徐渭熊推着轮椅回到门口,脸色苍白。
赵玉台起身走过去,心疼道:“小年朝你发火了?姑姑这就去教训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赵玉台的袖子,凄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诉我,他已经在大堂内为那些武将英烈添设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错了?”
赵玉台蹲下身,帮她擦去满脸泪水,柔声道:“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内,陆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婴一左一右盘腿坐在门口当两尊门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开口道:“男人的事,娘们别掺和。打天下守天下,关我们屁事。”
大概是跟贾家嘉相处久了,徐婴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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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内,在座诸人,无一不是枭雄,无一不是英雄,无一不是豪杰,无一不是名士。
褚禄山,燕文鸾,李功德,袁左宗,顾大祖,陈云垂,周康,齐当国,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韩崂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陈锡亮,李翰林,黄裳,杨光斗,石符,乐典,洪骠,黄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长穗,辛饮马,韦杀青,田培芳,胡恭烈,韦石灰,焦武夷,常遂,许煌……
北凉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将阵容之雄壮,足以让一统中原的离阳朝廷也汗颜。
被年轻藩王视为半步武圣的徐偃兵站在门外,靠着廊柱,双手抱胸,斜眼看着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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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风尘仆仆从幽州一座书院赶来的老人,不知为何赶路的时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马匹有八条腿,进了王府后反而不着急了,悠哉游哉,借着明朗月色和连绵不绝的大红灯笼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动天下的听潮阁,儒衫老人身边跟着一位气质冷艳的女子,正是上阴学宫韩谷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师妹,晋宝室,她不同于已经在北凉道官场按部就班的师兄弟,既不愿去梧桐院“寄人篱下”,又不适合在官场作为,就去了书院,一边帮老人处理杂务,一边潜心学问。而老人则是年轻藩王嘴里的那个臭棋篓子,跟徐骁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两的那位“国手”,当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阴学宫的王祭酒,士子赴凉的牵头人,如果,只说如果,北凉徐家假若真的裂土称帝,那么这个老人其实才是头一号的从龙之臣,其意义之大,犹胜春秋战火中赵长陵投奔徐骁。但是很出人意料,于北凉立下滔天大功的年迈读书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师之一,更是早年与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扳过手腕的当世第一流名士,公开身份大摇大摆赴凉以后,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规模远逊青鹿山书院的小山头,做起了默默无闻的教书匠。
王祭酒来到听潮阁的宽阔台基上,仰头望着这座高楼,先是微笑,然后是整个嘴角都咧开,最后就只差没有哈哈大笑了。
晋宝室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开怀?”
老人嘿嘿坏笑道:“没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闺女,想不想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跟这个老人已经相当熟稔的晋宝室没好气道:“先生不妨独乐乐。”
这位王祭酒的学问丝毫不用质疑,堪称当世屈指可数,恩师韩谷子,中书令齐阳龙,国子监姚白峰,恐怕就这三人能够与眼前老人坐而论道了。只不过这个早年在上阴学宫深居简出的老先生,到了北凉后就彻底露出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了,晋宝室在书院帮忙的时候,没少被老先生调侃打趣,总喜欢说些极其隐晦的荤话,若不是好歹还算只动嘴皮子不动手,晋宝室很难保证自己不动手打人。读书人坏起来,那真是一肚子坏水,尤其是王祭酒这样饱读诗书的老狐狸,晋宝室这段时日真是水生火热,几乎都快觉得自己不算黄花闺女,而是那种可以跟无赖汉子荤腥拌嘴的成熟妇人了。
老人可不管晋宝室想不想听,已经竹筒倒豆子自顾自说起来了,“哈哈,以前咱们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嗯,就是那种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的家伙……唉,闺女,你别扭头不听啊,行行行,说正经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编排清凉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亲眼见亲耳闻似的,真说起来,我当年就是给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帮老王八蛋的鬼话,那才厚着脸皮去求着渭熊那丫头当弟子,想着有个由头跑到这北凉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觉而已,闺女你千万别想歪啊,等我屁颠屁颠跑来北凉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进了王府,结果?结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期间给徐瘸子丢了无数个大老爷们都懂的眼神,可从头到尾,说好的你们徐家选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说那个**无度的北凉世子喜好妩媚妇人,以至于宴席上偶见座间有妇人姿色甚艳,问旁人‘此为谁’欲骑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没有这些,不是说听潮阁内暗藏有无数西域番僧传授的演揲儿法吗?搜罗了成百上千本的旁门左道的房中术吗?那兔崽子也真是坏水得厉害,徐骁没眼力劲儿,倒是那小子给看穿了,私下跟我说听潮阁真有宝贝,等我从一楼找到顶楼,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顶楼,老子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说到这里,唾沫四溅的老人,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晋宝室顿时觉得天高月明神清气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间平静下来,好像这一刻,才是那个世人误以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阴学宫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楼最高处,“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个活着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怜人。”
晋宝室跟着老人一起抬头,轻声感慨道:“李义山。”
老人,王祭酒,沉声缓缓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义山才是春秋第一谋士。”
晋宝室纳闷道:“就算不是黄龙士,那也还有元本溪纳兰右慈啊,何况哪怕是同为徐家谋士的赵长陵,一直都被认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华学识,尤其是格局,依旧胜过绰号‘毒士’的李义山。”
老人弯起腰,像是在憋着什么。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转过头说道:“我怕说‘放屁’两个字,闺女你又不乐意听,就打算真的放个屁给你听。”
晋宝室无言以对。
老人直起腰杆,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支离破碎。
老人望向晋宝室,笑问道:“懂了没?”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凌乱碎玉,“赵长陵他啊,超脱不了一个时代的视野,算不得最头等的谋士,纳兰右慈也是如此。至于黄龙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却拢不起来,但是李义山可以。摔玉容易,补玉何其难?”
晋宝室陷入沉思。
老人小声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丢脸丢大了。不过这块玉很值钱啊,回头一定要跟徐凤年讨要几块。”
晋宝室无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挥,豪迈道:“行了,在这里酝酿半天,借着这座听潮阁和李义山三个字,总算把胆气补足,这去议事堂给徐凤年撑腰!”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撑什么腰?”
这一刻,被同门师兄弟誉为“双脚武库”的晋宝室,瞬间汗毛倒竖。
如蛇遇蛟的晋宝室僵硬转头,然后很不合时宜地愣在当场。
不通武艺的王祭酒后知后觉地转身,脱口而出道:“真俊的……娘们?爷们?”
两人视野中。
一袭白袍,腰佩双刀。
绣冬和春雷。
第两百七十六章 死结和理由
如果说在议事堂添加椅子是火上浇油,是年轻藩王作茧自缚,那么白羽骑统领袁南亭带着几名退出边军的老帅来到议事堂,就是雪上加霜。UU小说,www.uu234.com不但原骑军副帅尉铁山和原步军副帅刘元季到了,连林斗房都来了,后者不光在凉州边关大阅动手揍了想要为钟洪武打抱不平的刘元季,更早还跟锦鹧鸪周康一同出现在为世子殿下送行的队伍中,这位徐家老卒当年差点跟徐骁成了亲家,所以林斗房在北凉虽然退隐多年,但是在两朝北凉铁骑共主的心目中,显然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远非寻常北凉大将可以媲美。议事堂本就人头攒动,又给刘寄奴王灵宝这些英烈添了椅子,故而当林斗房一行人落座后,寂寥多年的议事堂在今夜已经有些人满为患。此时此刻,议事堂内摆放了将近六十张椅子,北凉骑步两军主将副将,三州刺史将军,地方实权校尉,清凉山文臣谋士,齐聚一堂,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斗房落座后,环视四周,有些年轻的生面孔,更多还是熟稔了半辈子的老面孔,老人神情复杂,看当下架势,双方还没有捅破那层窗纸,自己来得不算太晚。说是双方,其实归根家底,就是徐凤年跟整个北凉而已。这名曾经为徐家出生入死的老卒眼神恍惚,遥想当年,打赢了西垒壁战役后,大将军也面临过类似场景,以赵长陵为首,力主与那个有了狡兔死走狗烹迹象的离阳赵室划江而治,此时还坐在议事堂内的燕文鸾就属于那拨人之一,还有已经不在北凉的徐璞吴用,已经死了的钟洪武,也都是。当然,林斗房本人更是位列其中。只不过新老凉王先后两人先后两次,相似又不相同,毕竟那时候大将军身边还有一个李义山,除了心思深沉的陈芝豹,其余五位战功显著的义子都坚定不移站在了大将军身后。而今天的年轻藩王,好像真的已经身陷众叛亲离的境地。
林斗房不露声色瞥了眼那只锦鹧鸪,据说这次在拒北城周康被迫交出一部分兵权,已经跟王爷有了间隙。林斗房视线转移到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主帅袁左宗那边,褚禄山低头看着脚尖好似在数蚂蚁,袁白熊在闭目养神,两人身边同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当国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这名虎背熊腰的陷阵猛将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林斗房视线扫过即将卸任凉州刺史的田培芳,这位北凉道名义上的文官第三把交椅,大概是如羔羊立于豺狼虎豹之间,很是坐立不安。林斗房悄悄叹了口气,这次在除夕夜集体觐见王爷,他很早就得到消息,是尚在边军手握大权的陈云垂跟他打了声招呼,没有细说什么,只说北凉排得上号的家伙都会去王府,只问他老林要不要凑热闹,林斗房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舒心事,本来不想来趟浑水,只是临了还是憋不住,生怕大将军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林斗房最后喊上了换命兄弟刘三儿和老成持重的尉铁山,希望不管发生什么,好歹有他们三个老头子豁出脸皮性命当和事老,总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当他们来到王府门外,袁南亭就在那边等候多时,说是燕文鸾和褚禄山捎句话给他们三老,要他们静观其变,不用着急表态。火急火燎赶到凉州的林斗房当时就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只不过碍于袁南亭当初也是为世子殿下送行的老卒之一,林斗房这才忍住没有朝他当场发火。
大堂内没有“君臣相宜”的喧闹攀谈,那帮文武官员各自也没有客套寒暄,林斗房和尉铁山刘元季都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此时此地,无声胜有声。可想而知,年轻藩王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刘元季性子糙,大大咧咧惯了,转头跟坐在身边的何仲忽小声问道:“老何,你们到底是想闹哪样啊?给我刘三儿透个底,省得浑身不自在,这刀子搁在脖子上要抹不抹的,也太难受了些。”
近年来一直身体抱恙的老帅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平静道:“北莽蛮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军压境,王爷要在这种时候领着一支骑军精锐南下中原……”
刘元季立马瞪眼道:“咋的,咱们终于要干离阳那帮白眼狼了?!好事啊,算我一个!我也不想着复出以后继续当步军副统领,能给个将军当当,手底下有个两三万步卒就凑合了,先打西蜀还是河州?不过说好了,我要当先锋大将……”
何仲忽没好气地瞥了眼这个老莽夫,当年刘元季从关外返回家乡,老将立即就把三个为非作歹的儿子揍得半死,差点就要亲自跑到清凉山负荆请罪,还是大将军写信给刘元季,这才罢休,不过老将很快就亲自把三个儿子押送到燕文鸾军中,说是幽州哪儿容易死人就往哪儿丢,死了算数,家里反正还有五个孙子。不过更有趣的是燕文鸾对刘元季撂下一句,让刘三儿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燕文鸾很不客气地当着老人的面说幽州步卒不收垃圾。为此两名老人差点绝交,最后还是陈云垂帮着刘元季三个儿子投军。
林斗房轻声问道:“何老帅,怎么回事?”
何仲忽满脸无奈道:“知不知道西楚女帝姜姒?”
林斗房点了点头,“此事沸沸扬扬,我在乡野都听说了,传言这名女子是大将军救下的,一直秘密收养在王府,后来给曹长卿夺走了,这才有西楚复国那档子事。”
林斗房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难不成?”
何仲忽叹了口气,压低嗓音说道:“你猜对了,王爷这是要一怒为红颜啊,如果是搁在以往,凉莽大战没有迫在眉睫,别说七八千精骑,就是两三万骑军,去中原也就去中原了,有藩王靖难的旗号,而且也不是真要造反,北凉也不担心朝廷说三道四,退一步讲,赵家真要为此在漕运一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刁难北凉,我们反而可以顺势让朝廷骑虎难下。但是现在的局势,北莽已经输红了眼,估计那位老妇人都快失心疯了,咱们拒北城还未建成,关外部署也未彻底完成……唉,林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斗房默不作声。
刘元季有些堵心,跟读书人那样讲道理他不擅长,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这个当年骂世子殿下最凶的老人,望向那个坐在主位并且身边空着一张椅子的年轻人,刘元季挠了挠头,心乱如麻。燕文鸾,在大将军李义山陈芝豹这些主心骨死的死走的走后,唯一能够在北凉军中堂而皇之竖起大旗的边军大将,环顾一圈,终于率先打破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堪的沉默,抬头正视年轻藩王,沉声问道:“我燕文鸾,北凉步军主帅!新近听说王爷打算亲领凤字营和抽调万余精锐铁骑,南下广陵道?敢问王爷此举所欲为何?敢问此举是否会贻误关外战机?”
主位上的年轻人,弯腰轻轻拨了拨炭火,起身直腰。林斗房心思急转,赶在年前藩王开口说话之前,也顾不得什么越俎代庖,匆忙说道:“燕帅,北莽战死三十万人,作为粮草供应的桥头堡,南朝已是不堪重负,很难在短时间内整顿完毕,这次北莽蛮子打仗,不同于以往的游牧民族来去如风,打得很中原,越是如此,越伤元气,我相信在三个月内战事都不太可能发生,既然如此,以我北凉铁骑的推进速度,去中原广陵道,来回一趟,不会影响大局。”
燕文鸾看都不看林斗房,只是冷笑道:“你说三个月不打仗就不打仗?再者,那个老娘们和南院大王董卓就不会趁着北凉群龙无首,令数支精锐兵马先行南下?”
林斗房看着年轻藩王,说道:“王爷不必亲自去往广陵道。”
不等燕文鸾那边有所回应,徐凤年已经摇头道:“如果北凉出兵广陵,我肯定会亲自领军。”
林斗房一阵头大,这该怎么谈?
徐凤年突然笑了,“我是说如果出兵的话,既然在座各位都不答应……”
就在此时,一个儒衫老人气喘吁吁跑到议事堂门口,一脚跨过门槛,然后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只脚了,就这么古怪的一脚在屋内一脚在屋外,他稳了稳心绪,涨红了脸,提高嗓门愤怒道:“堂堂北凉铁骑甲天下,怎么打赢了仗,胆子反而小了?!抽调个一万骑军去中原又如何?别说一万,我看就算两三万也没事,咋了,没有北凉王亲自帮你们坐镇边关,你们这帮官老爷就不晓得如何把守北凉大门了?!燕文鸾,你麾下步卒独步天下,守幽州,需要王爷片刻不离地站在你身后,是要王爷帮你出谋划策还是端茶送水怎么的?何仲忽,周康,顾大祖,你们守凉州关外,难道需要王爷每一仗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否则就打不赢北莽蛮子啦?”
这位老人越说越气,伸手指了指位置最靠前的几人,有点像是在指着鼻子骂娘,“褚禄山,袁左宗,齐当国!你们三个,别忘了是为了什么才能坐在这里!”
老人转头望向流州那拨文武,嗤笑道:“至于你们流州官嘛,还真是有理由哭着喊着不让王爷离开北凉,嘿,要不是王爷亲自领着兵马赶去青苍城,你们还真守不住李义山一手造就的流州。”
流州刺史杨光斗差一点就要起身跳脚骂人,结果被脸色同样阴沉的陈锡亮一把拉住。
门外廊道的晋宝室没有露面,听到王祭酒的发飙后,有些发自肺腑的敬佩,不说道理不道理,光凭这份舌战群雄的魄力,就足够老人整个后半辈子都有资格吹牛了。虽说中原读书人也喜欢骂北凉武夫,可有谁有胆子当着北凉武将的面骂人?但王祭酒这可是一口气几乎把北凉文武都骂遍了,也难怪刚才老人要先拉着自己去听潮阁,敢情是他给自己壮胆去了。这段时日的书信来往,师兄弟们都提及了顾大祖当时在凉州关外的事迹,事实证明即便是名声显赫的春秋老将,昔年的南唐砥柱第一人,到了北凉后,即便已经是步军副帅,在惹恼了本土武将势力后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任步军主帅,原本顾大祖和陈云垂是五五之间,如今即便不是陈云垂接替燕文鸾,哪怕任由年轻一辈的武将担任,反正都绝对不会是顾大祖了。这从侧面说明在北凉边军中,武将势力是何等根深蒂固,就算是年轻藩王力排众议把失了军心的顾大祖推上了步军主帅的位置,估计顾大祖本人也坐不稳。
如此一来,王祭酒这段日子在书院的韬光养晦,等于是彻底白搭了。
应该是破罐子破摔,老人不再有半点先前的畏缩,叉腰怒目道:“大将军一走,个个都牛气了啊,都敢拉帮结派来徐家耀武扬威了!我就不信了,在座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是心向着王爷的,徐北枳!陈锡亮!李翰林!都给我站起来,说句公道话!”
结果不光是徐北枳和陈锡亮两位谋士,就连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李翰林,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王祭酒愣在当场,突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如同泼妇骂街,撕心裂肺道:“凭啥我们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次,就一次,难道都不行吗?!燕文鸾你们这帮老王八蛋啊!你们这么大把岁数,凭啥欺负一个连三十岁都没到的年轻人!”
满堂默然。
王祭酒满眼血丝,怒极而笑,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哈哈笑道:“自永徽初那场离阳大军无功而返以来,十多年来,大雪龙骑军第一次深入北莽腹地,你们知道为啥吗?!”
王祭酒缓缓站起身,始终高高举起那只手,老人像是一掌狠狠按在墙壁上,大声道:“当时徐骁站在墙边,一巴掌拍在北莽形势图上,跟我说一句话,徐骁说,他的儿子在那里!”
老人怒视议事堂众人,“徐骁还问我,这个出兵理由,够不够?!”
老人猛然提起另外一只手,又是一按,“那么,现在的徐家一家之主,告诉你们有个人在广陵道,他徐凤年一样非救不可,这个理由,够不够?!”
只是短暂的面面相觑后,燕文鸾依然板着脸闷闷出声道:“不够!”
油盐不进。
王祭酒爬起身,张牙舞爪道:“我揍不死你这老乌龟!”
只是老人突然像是被贴了一张定身符,身体后仰,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总算等到了。
第两百七十七章 北凉一声声不答应
门外斜靠廊柱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一直强行压抑下满腔怒气的武人,准备出手了。UU小说,www.uu234.com
徐偃兵不是王祭酒,他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就不跟人动嘴皮子。
同门师兄弟的韩崂山,如今的陵州将军,就是他今夜第一个想揍的人。
但是徐偃兵愣了一下,因为不远处缓缓走来一袭白袍。
在徐偃兵眼中,这个身世晦暗的年轻人,大概是世上唯一比陈渔动人同时又比徐凤年还要英俊的家伙。
早年与世子殿下相逢于江湖,曾经在听潮阁翻书,后来也曾借刀给世子殿下走江湖。
白狐儿脸。
他与晋宝室擦肩而过,走在王祭酒身后,站在大门口,神情冷漠道:“徐凤年,是不是男人?是个男人就去广陵道,我陪你。”
徐凤年没有起身,轻声问道:“我不带一兵一卒,速去速回,如何?”
一直装聋作哑的北凉都护褚禄山,艰难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跟那位“世子殿下”摇头道:“我褚禄山第一个不答应!”
燕文鸾也跟着起身,“我燕文鸾不答应!”
徐北枳和陈锡亮几乎同时起身,异口同声,皆是不答应。
几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应。
其中袁左宗齐当国这样的徐骁义子,有李翰林这样的兄弟,有顾大祖黄裳这样被徐凤年亲自带到北凉给予高位的老人,有常遂许煌洪骠被徐凤年寄予厚望的青壮武将。
都不答应。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望着那位白狐儿脸,笑脸牵强。
白狐儿脸一言不发,只是摘下腰间双刀中的绣冬,高高抛给徐凤年,平静道:“跟我走便是。”
徐偃兵站在白狐儿脸身边,双手环胸,只是对年轻藩王点了点头。
徐凤年下意识伸手接过那柄并不陌生的绣冬刀,然后眼前光线一暗,原来是黄蛮儿站在了他身前,挡在所有人面前,以拳击掌,冰冷道:“谁拦我哥谁死!”
徐凤年轻轻拍了拍黄蛮儿的肩膀,后者转头,徐凤年柔声道:“坐回去。”
徐龙象摇头。
徐凤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龙象嘶吼道:“不!”
白狐儿脸眯起那双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将推刀出鞘。
徐凤年坐回位置,把绣冬刀搁在膝盖上,再度弯腰拎起火钳,嘴唇微动。
一阵细微的嗤嗤声响,在寂静无声的议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炉火。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徐凤年!”
饶是徐偃兵也杀气腾腾了,望向韩崂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枪。明年清明节,大不了我徐偃兵帮你敬酒便是。”
不知为何,徐偃兵看到这个家伙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见表情的徐凤年低头黯然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一闪而逝,不到一炷香-功夫,年轻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这期间,年轻人去了一趟没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头第一次贴上了一副春联,贴上了一个春字。他没有亲自张贴,而是让王生和余地龙两个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希望接她回到清凉山后,看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惊喜。
看来是要失信于人了。
徐凤年揉了一把脸颊,抬起头。
————
中原处处有守岁,西楚京城内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在一片欢庆气氛中,皇宫内一名身穿龙袍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御书房内,脚边有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炉,从暮色烧到此时,正好炭火适宜,暖而不烫,这位凤仪天下的西楚女帝没有什么睡意,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身躯蜷缩,下巴抵在双手上。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葫芦,其中有鸣声颤颤,轻灵悦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虫自是生死两匆匆,可是大楚皇宫很早就有一个传统,由内务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蝈蝈等虫,豢养以热炕上的绣笼瓦盆,覆土浇水,产卵后等到入冬时才堪堪成虫,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鸣响亮,与爆竹声相得益彰。姜姒此时手上的小葫芦内就装有几只长寿有方的小虫,张翅细鸣,不绝于耳。葫芦谐音福禄,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的记载,在民间又有可以尽收天地间阴邪之气的说法,所以大楚皇宫内的历代皇后,都会在每年春天亲自种植下葫芦苗,每当盛夏葫芦棚子绿意葱葱,金秋摘下,由内务府或制成水瓢或是酒壶,再由皇帝赐予有功大臣。姜姒抬起手臂,看着那只泛黄的小巧葫芦,不是想着大楚姜氏的传统,而是想起了当年那座山上的那块菜圃那片绿意,每天劳作后蹲在那儿,亲眼看着那份绿意越来越浓郁,那种满心欢喜,她从不曾与外人提起过,哪怕是棋待诏叔叔和羊皮裘老头儿,她也没有分享过这份快乐。因为她自从记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龙椅,她还是觉得这辈子其实只有那块小菜圃,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什么大楚江山,什么西垒壁战场,什么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终亲近不起来。
往武当山上搬书,后来给某人读书赚钱,再后来跟李淳罡练字练剑,最后穿上这身天底下最尊容华贵的衣服……
姜姒叹了口气,把小葫芦贴在耳边,听着里面的嘶鸣,怎么都听不出半点喜庆,她没来由有些惆怅。
看着这间点燃红烛不显阴沉的大屋子,虽说屋外就有宫女站着,但姜姒还是有些怕。她从小就胆子很小,这辈子只做过两件壮举,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杀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练剑了,至于当中原历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实没什么感触。家这个字眼,她思来想去,到头来很懊恼地发现,竟然在自己内心深处,是那间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的破败屋子,最像个家。那时候,每到除夕,都会有个年龄相仿的可恶家伙,跟在她最害怕的那个老人身后,大摇大摆去张贴春联,有一次那个少年还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眯眯问她想不想在她房楹两侧也挂上春联,她当然嘴上说不想,但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她想啊。满城爆竹声愈演愈烈,姜姒站起身来到窗口,知道马上就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了。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姜姒笑着转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诏叔叔,看着这位慈祥长辈,她就会心安几分。
曹长卿轻轻关门,门外的宫女对此视而不见,这位被誉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个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实连现在的皇帝陛下都无法相提并论,对曹长卿这位帝师的敬佩,西楚从上到下,人人发自肺腑。
曹长卿蹲在火炉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说以这位儒圣的陆地神仙修为,早已寒暑不侵。
姜姒坐回小板凳,笑脸灿烂。
曹长卿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该是报喜来的,但是有件事,想着还是先跟陛下说清楚,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北凉那边很多大将会在这几天,在议事堂齐聚。”
年轻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们这么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长卿哭笑不得,有些感伤道:“在我原先的预料中,他要出兵广陵道,北莽拦不住,因为不适宜仓促出兵南下,离阳更拦不住,因为两人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节度使,理亏在前。那么唯一能够拦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凉内部,本以为有褚禄山袁左宗和陈锡亮徐北枳这两拨人帮着他说话,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我仍是低估了北凉的凝聚力,低估了北凉文武对北莽的求胜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凤年还会执意出兵,最少也会孤身南下,但是现在……”
姜姒低下头,嗯了一声,轻声道:“没关系,我没想着他会来。”
曹长卿沉默许久,嗓音沙哑道:“陛下,有一点,一定要记住,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能来。这件事,当真怪不得徐凤年。”
姜姒怔怔望着炉火,没有作声。
曹长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们北凉何时出兵广陵道,我便何时北上。现在只好另作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姜姒显然没有留心这位棋待诏叔叔是说“我”,而不是领军挥师北上。
曹长卿用钳子去拨弄炭火让炉子稍稍暖和些的时候,轻声道:“是我错了,当年不该以家国大义逼迫陛下回到这里的。”
姜姒摇了摇头。
曹长卿突然间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怒意,“徐凤年不曾让北凉失望寒心,你们北凉,何至于此?!与我曹长卿又有何异?!”
姜姒抬起头,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摘下小葫芦,递给曹长卿,“棋待诏叔叔,你听。”
两鬓霜白的儒士,没有去接过那只小葫芦,双拳紧握,满脸痛苦地闭上眼睛。
窗外,新年刚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天上有雪纷纷落,落尽人间不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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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身处北凉的徐凤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儿脸。
广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长卿。
不提以往,只说在这个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凉,从不是离阳!
所以接下来那一幕,让晋宝室毕生难忘。
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褚禄山向前踏出一步,转身面朝主位,抱拳低头朗声道:“北凉王领万余抽调出来的骑军南下也好,单枪匹马赶赴广陵道也罢,我褚禄山第二个不答应!”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动作与褚禄山如出一辙,“王爷身边没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当然不答应!”
燕文鸾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没有大雪龙骑踏入中原,如何能彰显我北凉军威,我燕文鸾如何能够点头答应!”
徐北枳懒洋洋道:“堂堂北凉王,手握三十万铁骑,就领着从各地抽调出来的狗屁‘精锐’去中原?我北凉丢不起这个脸,徐北枳如何能答应?”
宋洞明随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这个副经略使名不副实,这也就罢了,难道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铁骑,也要给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应啊!”
李翰林扯嗓子道:“年哥儿,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妆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应!”
白煜在等一声声不答应之后,最后由他来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个在徐家长大的女子,我北凉铁骑自然不答应!我相信刘寄奴王灵宝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也都不会答应!”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轻藩王身边的那张空椅子,“哪怕你徐凤年能答应,但是大将军,第一个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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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一脸茫然。
所有人心有灵犀地轰然大笑开来。
大伙儿串通一气,演戏到现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脸灿烂,与褚禄山相视一笑,这场戏,他们两个算是始作俑者。
北凉,关外三十万铁骑,关内参差百万户,都欠他们北凉王一个惊喜!
徐凤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声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一刻,所有人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请坐!”
王祭酒看着满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起了某个年轻的口头禅,喃喃道:“技术活儿,没法赏啊。”
徐凤年那一刻,不论是与拓拔菩萨转战千里,还是下马嵬一人战两人,或者是钦天监杀人,这一生从未如此豪气,只见年轻藩王大袖一挥,率先坐在那张椅子上,朗声道:“坐!”
第两百七十八章 铁骑风雪下江南(一)
因为河州毗邻北凉道,在那个人屠封王就藩北凉后,就像一个受气二十余年的小媳妇,如今小媳妇换了夫家,似乎总算觉得可以稍稍提高嗓门说话了。∈♀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两淮节度使蔡楠亲自率领麾下大军,在幽州河州边境上布阵,打定主意这一次要拦下那支擅自离开藩王辖境的铁骑,由于上次八百凤字营畅通无阻的过境,弹劾他这位离阳边关大将的奏折就已是多如雪花,蔡楠心知肚明,对于八百白马义从,自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次声势浩大的一万铁骑,如果再次长驱直入,让其直奔中原,别说离阳庙堂的言官不肯罢休,恐怕连赵家天子也要质疑他这位边疆大吏的忠心。何况这次出兵拦阻,经略使韩林也点了头,甚至这名在地方上位极人臣的儒雅文官,也敢于将生死置之度外,身穿官服亲自来到蔡楠大军中,要陪着他蔡楠一起拦上一拦,显然这位根基在京城的新任经略使大人,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摆出誓死不避北凉锋芒的姿态。
边境上,大将蔡楠身披重甲,持矛远眺。
蔡楠身边的经略使韩林眼神复杂,多年不曾骑乘大马的正二品官员,根本顾不得两腿火辣辣疼痛,满脸焦虑。当听说北凉调动那支关外骑军后,韩林和蔡楠同样震怒震惊之余,又有一些微妙区别,蔡楠是觉得那个桀骜不驯的年轻藩王要终于造反了,而暗中其实与清凉山有隐蔽联络的韩林则是觉得徐凤年失心疯了。在京城官场向来温文尔雅的韩林,在两日之前的书房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宿没有睡,除了给朝廷递交能够直达天子书案的密折,以诗文淡雅公-文简要著称于庙堂文坛的经略使大人,还写了一封略显絮叨的家书,当时韩林就明白,所谓家书,其实与遗书无异了,无论徐凤年疯没疯,只要自己挡住去路,先前那点可怜的香火情便经不起推敲,一刀子的推敲都经不起。可是他韩林又如何能不来到这里?长辈子女亲族,整个家族都在太安城,都在天子脚下,在赵家的屋檐下,满门荣辱系挂于一身,他韩林是不能不在此地啊。
韩林作为京城里走出来的清流文官,对蔡楠这种在京官眼中久在地方泥塘里厮混的“土鳖”,虽不会憎恶反感,但也的确谈不上亲近,故而这次外放,韩林跟蔡楠打交道仅是蜻蜓点水,除去那场两淮高官倾巢出动的接风洗尘,韩林没有跟蔡楠有任何私下的会晤,这不仅仅是害怕朝廷会疑心一道文武领袖官员相互勾连,在韩林心底,比起浑身沙砾气息的大老粗蔡楠,那名年轻时荒诞不羁的年轻藩王,要和风流二字沾边许多许多。只是今天和蔡楠并驾齐驱,约莫是有了几分大难临头却生死与共的感觉,韩林发现蔡楠此人,未必真如京城官场所说的那般不堪。
似乎才短短二十年,离阳就从尊武贬文变成了崇文抑武啊。
蔡楠转头笑问道:“韩大人,汉王就没有个说法?”
韩林苦笑道:“我在正月初二那天专程拜访过汉王府,亲眼看到汉王卧榻不起,面无血色,数次挣扎起身都跌回床榻。”
平常喜怒不露于色的蔡楠啧啧笑道:“有如此忠心报国的边关藩王,真是两淮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韩林劝慰道:“蔡将军,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蔡楠哈哈笑道:“人之将死,还不许牢骚几句?”
韩林望着白茫茫大地,叹气道:“早知如此,便该与蔡将军痛饮几杯,风雪夜会好友,想来劣酒也能喝出醇酒的滋味。”
韩林发现节度使大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头雾水问道:“有何不妥?”
蔡楠突然轻声道:“并无不妥,只希望今日以后,蔡家妇孺老幼,韩大人能够照拂一二。”
韩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眼前一黑就晕厥过去。
蔡楠看着以刀鞘击中韩林后脑勺的那名嫡系亲卫,等到亲卫从马背跃起坐在经略使大人身后,扶住了后仰的韩林,蔡楠这才说道:“带韩林返回府邸。”
那名岁数也已不小的亲卫欲言又止。
蔡楠笑道:“老宋,当年我在徐骁带着一万铁骑南下巡边的时候,身为主将带头下跪,害得你们也在朝廷那边抬不起头,我知晓你们这帮老兄弟心里头都有怨气,前两年每次登门拜年,我蔡楠家的椅子都跟有钉子似的,你们很快就走人了,这没啥。”
蔡楠没有转头,只是扬起马鞭指了指幽州方向,“这次正好,我只想告诉你们这帮老兄弟,不是徐骁带着一万铁骑我蔡楠就怂了,不是的,是我蔡楠作为沙场武人,打心眼敬佩那位大将军,不光是我,咱们顾大将军其实也一样佩服。所以这一次换成了徐凤年领着一万北凉骑军,同样是北凉王,更同样是那一万大雪龙骑军,我当然不会再当孙子。老宋,老兄弟中数你老宋家开枝散叶最多,也最靠着你端饭碗,这次你就别陪着我们,再说今年清明没几个月了,到时候一大帮老兄弟都没个活着的熟人稍好酒去,不像话。”
那名跟随蔡楠也跟随顾剑棠南征北战了半辈子的魁梧亲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
蔡楠厉色道:“赶紧滚!”
亲卫低着头拨转马头,狠狠扬鞭策马而去。
身后传来蔡楠的调侃言语,“记得清明时分,你这只连顾将军都听说过的铁公鸡别再扣扣索索,要带好酒!”
亲卫没有转身,只是突然嘶吼道:“不带!老子就带两分银子一壶的破酒给你们,到时候将军有本事就带着兄弟们从地底下爬上来!”
背对亲卫那一骑两人的蔡楠,轻轻吐出一口气,收敛了笑意。
祥符三年开春以来,绵绵不休的大雪纷飞,天上如此,今日远处的地上亦是如此。
大雪龙骑军,来了。
北凉铁骑甲天下,大雪龙骑甲北凉。
蔡楠怒喝道:“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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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白马义从离开州城之际,城头之上,北凉文武都共同送行,更远处那一万铁骑早已瞒天过海地从关外悄然进入关内,在城外一处驻地等候多时,只等第二代北凉王一声令下,时隔将近二十年,再度驰骋中原。
震动天下的徐家铁骑,春秋战事之中,兵锋所指势如破竹,一路从北打到南,再从南回北,这一次又要马蹄南下了。
其实这次徐北枳和褚禄山起头的串联,并非毫无阻力,包括何仲忽陈云垂顾大祖三名分量极重的老将,就都不愿意看到北凉军在这个时候突入中原,但是袁左宗和燕文鸾的共同点头,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尤其是燕文鸾出人意料的坚定表态,成功说服了一大帮子功勋老将。
硕大臃肿如小山的北凉都护褚禄山,站在身材瘦弱的燕文鸾身边,外人怎么看都觉着别扭。
褚禄山轻轻跺着脚,捧手呵气,低头笑眯眯道:“真没想到燕老将军也会点头,本来以为都要我亲自跑幽州一趟的,一想到这种鬼天气要从怀阳关跑去霞光城,当时真是有点虚啊。”
老态尽显的干瘦老人没好气道:“当时都护大人领着八千曳落河铁骑去阻拦董卓私军,就不嫌马背颠簸掉秋膘啦?”
褚禄山嘿嘿笑道:“出风头的好事和做恶人的坏事,哪能一般计较。”
燕文鸾撇了撇嘴,对于恶名昭彰的褚禄山,北凉本土的老派武将,几乎就没有喜欢这个胖子的。
北凉武将的跋扈蛮横,不说褚禄山,还有如李陌藩曹小蛟之流,其实都一脉相承,打仗死战没二话,可就为人品行而言,对老百姓来说,当真称得上好人?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这其实是大将军徐骁留给新凉王徐凤年的一个难解死结,北凉境内终究已是承平十多年,将种门户多如牛毛,做出多少恶事歹事?远的不说,就说此时站在高墙之上的原步军副帅刘元季,老人的三个儿子,就杀了多少良家子?如果不是林斗房这个退出军伍多年的至交好友,在关外那场风波中连打带骂教训了一顿刘元季,恐怕老统领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误以为三个儿子只是没出息了一些。其实燕文鸾这些相对作风刚正的老人,对于那些袍泽后代年轻子弟的乌烟瘴气,也并非没有腹诽怨言,只是当年大将军在世的时候总觉得亏欠了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从没有痛下杀手的念头,而且新凉王早年也是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大将军就更要“将心比心”了。
燕文鸾开门见山道:“除夕夜这件事,做得挺漂亮,可既便如此,我燕文鸾对你褚禄山还是喜欢不起来。”
褚禄山搓着手转头笑道:“燕老将军啊,你又不是啥美人,一个糟老头子喜欢我的话,也没啥值得高兴的嘛。”
燕文鸾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拥挤的城头之上,附近无人的顾大祖显得格外鹤立鸡群,锦鹧鸪周康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林斗房等人,独自走到顾大祖身边,不过两人之间还是隔着一个身位。
顾大祖没有开口说话的迹象。
周康犹豫了几次,到底还是没有愤懑离去,语气略显生硬,讥讽道:“顾副统领,你老人家不是一向很硬气吗?事先明摆着也是不乐意王爷领军南下中原的,怎么昨夜心甘情愿当哑巴了?”
顾大祖微笑道:“周大人,那么你想听什么理由?是不是要我承认自己察言观色,做了墙头草才开心?”
周康也直截了当,点头道:“要是你这么说,我下了城头就去找酒喝。”
顾大祖平淡道:“那就要让周大人失望了,之所以没有拦阻王爷,虽然没啥大义凛然的说头,却也没有龌龊不堪的心思,我顾大祖为人处世,已经不需要在北凉证明什么。”
那位锦鹧鸪歪头,伸手掏了掏耳朵,嗤笑道:“这话,才像顾副统领该说的话,可惜啊,王爷已经出城了。”
顾大祖自言自语道:“哪个老头子没有年轻过?谁没有一两个求而不得的心仪女子?我顾大祖就有一位,只不过当年错过了,所以活到了今天这把岁数,还是不知道当年是跟她真的不合适,还是只因为胆小怯弱才失之交臂。你周大人是出了名的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想必是不会懂的。”
周康沉默了很久,重重呵出一口雾气,小声道:“老夫老妻了,自当相敬如宾,其实年少时,也曾有过一场**。”
顾大祖感慨道:“好歹处过,那就比我强了。”
周康突然转头扯开嗓子喊道:“林斗房!据说你老人家当年不是跟某位南唐公主私奔过吗?咱们顾统领说了,其实他爱慕过那位公主,听顾统领的口气,早年两人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不然你们两位唠唠嗑?”
林斗房瞪眼道:“啥?!姓顾的,你给我说清楚!”
刘元季立马乐了,跟尉铁山挤眉弄眼,“这下子有好戏看喽。”
顾大祖懵了。
等顾大祖回过神,坑害自己的锦鹧鸪已经脚底抹油只见远处一个背影了。
看到林斗房气势汹汹地一路小跑过来,顾大祖二话不说地也一溜烟跑下城头,喊道:“姓周的,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姓顾!”
等到两人都跑远,林斗房停下脚步,开怀大笑。
林斗房又不傻,哪里真会相信周康的胡说八道。
郁鸾刀站在胡魁身边,类似已经卸任和即将卸任刺史一职的徐北枳田培芳,胡魁他这个幽州刺史也很快要让出位置,不同于徐北枳的出于大局和田培芳的顺水推舟,胡魁始终就志不在为官,视线一直投放在关外沙场,幽州不但他胡魁如此,就连幽州将军皇甫枰好像也开始蠢蠢欲动,像是想要把屁股挪到霞光城那边去,而且这次胡魁连同老帅陈云垂一起赶来凉州,老人言语之中也透露了些蛛丝马迹,幽州步卒的确需要一位正值当打之年的青壮武将。陈云垂虽然没有把话说透,但显然老人是希望他胡魁来担任幽州步军第三号人物,更希望胡魁能够借此机会跟王爷开一次口,别被皇甫枰抢占先机。但是到最后,胡魁还是没有开口,为此老人今天就没给他半点好脸色。
如今的北凉边军依旧有大小山头,但已经不如早年那般泾渭分明,随着第一场凉莽大战落幕,又有一些顺其自然的微妙变化,比如陈锡亮跟整支龙象军就颇为投缘,也比较受何仲忽周康等诸位老将的器重,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少有铁骨铮铮的读书人,便是不做文官做儒将也做得。而徐北枳则和陵州将军韩崂山副将汪植等人比较亲近,可以说整个陵州系军方,都乐意把徐北枳当成自己的娘家人。而在幽州真正发迹起家的郁鸾刀,和胡魁最说得来,对于王爷心腹皇甫枰的结交,反而很不上心。
就在两人不远处,站着并肩而立的皇甫枰和寇江淮,虽然如今都是一州将军,但无论出身还是口碑,都有着天壤之别。
皇甫枰其实也不明白,为何寇江淮愿意靠近自己这个出了名的官场“孤家寡人”。
寇江淮笑眯眯趴在箭垛上,一语道破天机,“皇甫将军,北凉边军能人无数,不过我觉得还是咱俩最像,不但敢赌,而且不是小打小闹,要赌就赌大的。”
皇甫枰摇头道:“我一个江湖莽夫出身,倾家荡产能有几文钱,比不得原本就有望在西楚封侯拜相的寇将军。”
寇江淮也摇头道:“我倾家荡产掏出一千两黄金,愿意把一千两黄金拍在赌桌上,你明天就要饿死了,兜里只有十文钱,一样把十文钱都放在赌桌上,赌瘾大小其实是一样的。”
皇甫枰说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也许赌瘾不分高低,只是不知道寇江淮的赌品如何?”
寇江淮扭头看着这个在北凉毁誉参半的幽州将军,笑问道:“咋的,将军是在替王爷担心我今天做了两姓家奴,明天就有可能投奔北莽做三姓家奴?”
皇甫枰脸色如常,“寇将军,我可没有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
寇江淮一笑置之,问道:“听说皇甫将军的故事后,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当真对徐凤年死心塌地,能不能说道说道?”
皇甫枰皮笑肉不笑道:“寇将军,我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别见怪,咱俩啊,感情没到那份上,不过如果有机会哪天一起上阵杀敌,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也不迟。”
寇江淮笑道:“怎么,皇甫将军要去流州龙象军担任副将?”
不等皇甫枰回话,寇江淮已经自问自答道:“幽州将军和龙象军副将,官职上算是平调,只不过在北凉,凉州边军里骑军看不起步军,凉州边关步军又看不起幽州军,幽州军反过来看不起连像样边境都没有的陵州军,龙象军作为从边关凉州骑军中抽调出去的精锐,龙象军的实权副将,当然不是束手束脚的幽州将军可以相提并论,那么我就先在这里祝贺皇甫将军高升了,看来要听见皇甫将军的肺腑之言,不用等太久。”
皇甫枰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胡魁,嘴角勾起,“寇将军果然机敏过人。”
寇江淮笑眯眯道:“这话我爱听,很久没听人当面称赞了。”
皇甫枰点头道:“事先说好,等我到了流州履职,也许寇将军想不听都难了。”
寇江淮哈哈笑道:“放马过来便是。”
突然,正跟皇甫枰臭味相投相谈甚欢的寇江淮听到有人喊他,是那个被他视为称得上生平宿敌的郁鸾刀,相比在广陵道寇江淮对谢西陲的不冷不热,同样是豪阀子弟出身的郁鸾刀,同样是年幼成名的当世俊彦,寇江淮对郁鸾刀就很不顺眼,想必后者对他也差不多,一山不容二虎,应该就是说他寇江淮和郁鸾刀。只不过两人之争,只会在暗处,从不在面上,听到郁鸾刀的喊话,寇江淮笑着转头问道:“郁将军有何贵干?”
说话的不是郁鸾刀,而是胡魁,后者走近几步,轻声问道:“寇江淮,有关西楚接下来北上南下和西进三策,我思量许久,都不敢妄下断言,毕竟不是西楚人,加上远离中原十多年,远不如寇将军你对西楚局势的掌握,不知能否解惑一二?”
寇江淮没有丝毫犹豫不决,干脆利落道:“如果西楚是我当家作主,自然是北上,跟卢升象死磕到底。说句题外话,我一直猜测曹长卿跟两辽顾剑棠甚至北莽王遂,达成了某种共识。换成谢西陲坐曹长卿的位置,那估计就是南渡广陵江,竭尽全力打败已经有吴重轩叛出的南疆大军,然后争取划江而治,若是连广陵江也守不住,那就一退再退,退到那瘴气横生的十万大山中去,等到北莽离阳打得半死不活,再找机会跑出来今天拣点芝麻明天啃点西瓜皮,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积少成多,但说到底,最后能不能成事,已经不靠人,只能靠命了。至于说曹长卿本人如何想,我想不出来,也懒得想。反正我总觉得这个大官子,已经疯了。”
胡魁是那种天生为沙场而生的武人,给寇江淮挑起了瘾头,下意识就开始在垛口上指指点点,“西楚如今已是被包了饺子,东边是鸠占鹊巢的宋笠,南边是刚刚亲自出马的燕敕王赵炳,以及站在这位老藩王身后的纳兰右慈,西边有征南大将军吴重轩麾下从南疆脱离出去的十万精锐,不容小觑,何况现在做了离阳的兵部尚书,粮草兵饷都有了极大倾斜,连同靖安王赵珣,经略使温太乙和节度使马忠贤,都如同成了西线吴重轩的户部官员,至于北线,卢升象开始像最早的春秋战事,不按规矩打仗了,又有陈芝豹和那一万神出鬼没的西蜀步卒呼应,故而西楚的北线最为吃疼。寇将军,若是依你之见,往北走,该如何打?是先找陈芝豹的步军还是寻觅卢升象的骑军?若是以谢西陲的挥师南下来论,岂不是正中离阳朝廷驱虎吞狼的下怀……”
说了半天,等到胡魁抬起头,结果看到一张猛翻白眼的年轻脸孔,很快自嘲一笑,胡魁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寇江淮没心没肺地笑道:“胡大人啊胡大人,我一个在你们北凉藏头藏尾的大楚子民,如今都不关心广陵道战事了,你胡大人操哪门子的心?”
胡魁也没有生气,坦然笑道:“寇将军,想来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郁鸾刀皱着眉头。
寇江淮一挑眉毛,都给郁鸾刀一个挑衅的眼神。
在北凉,文臣之中有宋洞明和白煜,又有徐北枳和陈锡亮,似乎如今武将中又多了一对冤家,寇江淮和郁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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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三年开春,也许中原各地那些爆竹声后,家门口碎红满地的满堂红还未来得及清扫干净。
一万大雪龙骑军下江南。
除了八百凤字营,还有那吴家百骑百剑。
有袁左宗,郁鸾刀,洪骠,洪书文。
有北凉王。
徐凤年。
第两百七十九章 铁骑风雪下江南(二)
清凉山王府,今天清晨,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走入一个老人,两位都跟徐家有很深渊源。UU小说,www.uu234.com
老人叫王林泉,早年老凉王身边名副其实的马前卒,甚至和林斗房这拨人都很熟悉,所以这次他的女儿没能坐上北凉正妃,还兼着拒北城副监造一职的老人就告病在家。
此时王林泉正和独生女王初冬在听潮湖边散步,看着那个仍然无忧无虑的女儿,老人既是宽心也有忧虑,宽心的是女儿应该不曾在这里受气,忧虑的是以后身份终究变了,天底下再好相处的婆家,日子久了,难免没有意想不到的磕磕碰碰,自己女儿这般单纯,如何能够跟人勾心斗角,如何做那争宠的事情?何况王林泉对那个同出青州的陆姓女子向来不喜,而且很早就对清谈名士陆东疆之流更是嗤之以鼻,说实话,王林泉的确从未对在北凉怨声载道的陆家有过半点落井下石,但王林泉也知道其实那个女婿,希望自己能够跟陆家融洽相处,甚至是在有些事情上帮扶陆家一把,可王林泉他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圣贤完人,不做坏人,也做不来帮对手就等于坑自己的善举,所幸年轻藩王想归想,从未开口强求他王林泉做什么,所以王林泉也就乐得装傻,冷眼旁观那陆家丢人现眼的瞎蹦达。
王林泉停下脚步,眼角余光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轻声说道:“闺女啊,很快就嫁人了,爹娘不想你受了委屈就跑回娘家,离娘家再近也不行的,只不过……不过如果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还是要跟爹娘说一声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那是混账话,别当真。”
听着爹自相矛盾的言语,王初冬咧嘴笑了。
王林泉赶忙提醒道:“我的亲闺女呦,你娘跟说过多少次了,要笑不露齿呀。”
王初冬做了个活泼俏皮的鬼脸。
王林泉无奈道:“总是长不大,爹娘如何能放心你嫁人。”
王初冬笑眯眯道:“爹舍不得,那我就不嫁人了。”
王林泉抬起手作势要打,可他这个当年在青州就出了名宠溺女儿的父亲,哪里真舍得,别说打了,说句重话都不舍得。
王初冬双手扭在身后,抬头柔声道:“爹,其实我知道,就算陆姐姐不做正妃,也轮不到我,应该是西楚那个姓姜的女子,王爷真正最放不下的女子是她,只不过她不适合做北凉王妃罢了。所以陆姐姐也很不容易。爹,我知道你是怕我生气,其实我不生气,也没有不开心,王爷每次回到清凉山,都会抽空跟女儿问那本《头场雪》里头的种种伏线呢,还说以后等他真正空闲下来,一定亲自盯着我写一本有关他三次游历江湖的演义小说,说怎么大侠怎么写,我就跟王爷说,把他写得侠义心肠和荡气回肠都没问题,但是他喜欢的江湖女侠一定要姓王,而且一定要国色天香,王爷也答应了。”
王林泉无言以对。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懂了。
王初冬眯眼笑成月牙儿,“爹,有空就跟那位陆先生多喝酒喝茶呗,爹你以前不是最爱附庸风雅吗,跟享誉文林的陆擘窠同席而坐,传出去多有面子,是吧?”
王林泉板着脸道:“人家的门槛多高,你爹上了年纪,跨不过去。”
王初冬摇晃着王林泉的手臂。
王林泉脸色有些沉重,“是王爷跟你授意的?要我主动跟陆家示好?”
王初冬摇了摇头,认真道:“爹,不是。”
王林泉看着女儿的眼睛,凝视片刻,终于点头道:“我相信自己的闺女,也相信大将军的儿子。”
王初冬皱着鼻子道:“错啦错啦,相信咱们北凉的王爷,当然也是相信你的女婿!”
王林泉哭笑不得,无可奈何道:“爹听你的便是。”
王初冬突然小心翼翼说道:“爹,以后真的能跟陆家当作亲戚相处吗?不远不近的那种,稍稍锦上添花的那种?”
王林泉叹息一声,揉着自己女儿的脑袋,“知道了,爹会上心的,嘿,爹怕就怕自己好心好意,那位陆擘窠不领情不说,还误以为爹居心叵测啊。罢了罢了,其实爹也知道跟陆家交好,归根结底,还是让自己闺女在
这里更好做人一些,只是以前总觉得心窝里堵着一口气,是爹小心眼了。”
王初冬低下头,“爹,是女儿让你受委屈了才对。”
王林泉开心笑道:“傻闺女,除非是那些当真半点不懂事的女子,否则天底下就没有让爹受气的女儿。谁说闺女长大后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咱家就不是嘛!爹很高兴,真的!”
王初冬笑脸灿烂。
王林泉低声道:“闺女,你娘说得对,女子之间,不争便是大争。”
王初冬笑着,像极了一只在深山野林中刚刚修炼成精的小狐狸,“爹,你说啥,女儿没听到哦。”
王林泉哈哈大笑,没有再说什么。
————
张灯结彩的陆府,迎来一位属于情理之中但绝对是意料之外的稀客。
轻车简从的陆丞燕,板上钉钉的未来北凉正妃。
府上外姓下人对于这位女子跟陆家那种几乎北凉官场路人皆知的淡漠关系,讳莫如深,便是那些眼高于顶的陆姓子弟,如今也不将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视为自家人了,一个个既怕且怨,心情复杂。
祥符元年,陆家在北凉还算风光,祥符二年就比较难熬了,只不过入秋后就有了转机,到了今年才开春,就有件天大的喜事临门。
对于陆丞燕的省亲一般的重返家门,如今腰杆比去年硬了许多的陆家人,其实都有些阴阳怪气的碎言碎语,呦,你不是扬言再不管咱们陆家死活了嘛,怎么,刚听说你爹马上就要成为凉州刺史了,这就想起还有这么个娘家啦?也不知害臊,正月初就屁颠屁颠赶来给你爹拜年了?难道说是你在清凉山,其实远没有外界所谓的那么如鱼得水?陆丞燕径直在卑躬屈膝的陆家老管事带领下,直奔陆东疆的小院。
这个时分,陆东疆果然正在院中以扫帚蘸水写大字。
春风得意的陆氏当代家主看到女儿出现在院门口,并没有立即放下那把特制的扫帚,等到剩下小水桶彻底见底,这才将扫帚递给一名身段婀娜的年轻丫鬟,然后接过手巾擦了擦手,悠悠然转身,微笑道:“丞燕,来了啊。”
陆东疆对这个被陆氏老供奉器重的女儿,其实心思比起寻常陆氏子弟还要复杂。
这个从小就不跟他这个父亲如何亲近的女儿,身上有着太多老家主陆费墀的烙印。
甚至之前很多人都相信,如果陆丞燕不是女儿身,陆氏家主的座位根本轮不到陆东疆来坐。
陆东疆知道这绝非荒诞言语,那一夜在青州家门口,如果陆丞燕不是女儿,而是他的儿子,那么自己也就绝对接不过老祖宗手中那只不起眼的竹编灯笼。
陆东疆比谁都希望陆家能够在北凉飞黄腾达,比谁都希望老祖宗若是泉下有知,会庆幸当初是将灯笼交到自己的手上!
陆丞燕面无表情道:“知道为何陆家能出一位刺史大人吗?”
陆东疆愣了一下,冷笑道:“就算有万般理由,至少肯定不会是丞燕你吹枕头风的缘故。”
陆丞燕扯了扯嘴角,“遍观当下的北凉道刺史别驾,流州杨光斗,陈锡亮。陵州常遂,宋岩。至于幽州,别驾一职空悬已两年,唯有刺史胡魁。”
陆东疆胸有成竹地接话笑道:“如今相比其余三州品秩高出一阶的凉州,别驾同样空悬已久,而凉州刺史田培芳也好,副经略使宋洞明也罢,都和你爹关系不错,虽无任何觥筹交错,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陆丞燕盯着这个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喊一声爹的男人,眼神晦暗,深藏着悲哀,问道:“陆家知不知道,有了一个官至从二品的凉州刺史以后,一退再退的徐家,就要开始跟陆家讲道理,而不再是处处念人情了?那么你知不知道,你此举等于是一人独占了陆家整整两代人的气数?”
陆东疆怒道:“陆丞燕,别忘了我是你爹!”
陆丞燕凄凉苦笑道:“陆东疆,如果我真忘了,我来这里做什么?你难道一点都想不到,我之所以与陆家不惜绝交,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只是为了让他心里对陆家多一份愧疚吗?你又以为他不清楚我陆丞燕的这点私心吗?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假装不知道啊!你难道真的以为田培芳那只老狐狸,宋洞明那样足以支撑一国朝政的栋梁大才,会因为你陆东疆写得一手擘窠大字,就把你当成是经世济民之人?是你傻还是他们傻啊?偌大一个陆家,就没有一个不是睁眼瞎的人物吗?”
不知是怒,还是怕,或是悔。
陆东疆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这个愈发陌生的女子,“陆丞燕,你混账!你给我滚出陆家!”
陆丞燕竟然笑了,“你放心,我会滚的,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要从祠堂拿走老祖宗的挂像,我怕他老人家每天看着这么个家,会死不瞑目。”
陆东疆瞪眼怒极,“你敢?!”
陆丞燕眯起眼,冷淡道:“陆东疆,从我陆丞燕今天决定来这里,就已经不再把自己当作陆家人了,就只是徐家的媳妇了,所以你如果还想当凉州刺史,就给我闭嘴!”
陆丞燕重复道:“给我闭嘴,听到了吗?”
陆东疆脸色铁青,只是不知为何,始终说不出一个字的狠话。
小院中,这对父女不远处那个陆东疆从胭脂郡新纳而得的俏丽丫鬟,已经吓得半死了,恨不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这一天,当脸色平静的陆丞燕捧着一卷画轴离开陆家,无人相送。
当陆丞燕坐入车厢,死死抱住老祖宗的画像,低下头,嘴巴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不愿让那个真实身份是王府大管事宋渔的马夫听到。
突然,马车非但没有立即驶向清凉山,在陆丞燕出门前像是偶然相遇,又像是临时起意要为未来王妃充当马夫的大管事,轻轻敲了敲车帘。
陆丞燕压抑住抽泣声,轻声问道:“宋管事,怎么了?”
宋渔隔着车帘,说道:“王爷在离家之前,叮嘱过小人,在王妃回娘家又返回清凉山的时候,就交给王妃一只小锦囊。”
车帘轻轻掀起一角,宋渔递过一只小心珍藏的精致锦囊。
陆丞燕满头雾水地打开锦囊,里头只有一页纸,写有一句话。
陆丞燕嚎啕大哭。
这个依循八字据说与年轻藩王是“天作之合”的幸运女子,这个曾经悄然点燃换命灯以她命换他命的傻女人,这个在老祖宗死后独力支承担家族命运的坚强女人,这个能够亲口让亲爹闭嘴的疯女人,生平第一次哭得如此无所顾忌。
那张纸上,字迹熟悉,一丝不苟,写着“别哭,这辈子都是一家人。”
————
这一天,才过完年的太安城文武百官,参加新年第一次早朝的路途中,人人愁眉不展。
就连燕国公高适之和淮阳侯宋道宁在下车后都显得脸色凝重。
其实在昨天,两人就已经连夜入宫觐见过皇帝陛下,不光是他们,三省六部的显赫公卿都已经聚头碰面,虽然年轻天子看似神色平静,只说北凉有一万铁骑打着靖难广陵的旗号,擅自闯入了河州,云淡风轻的语气,但是皇帝那股死死压抑住的震怒,在座各位都一清二楚。到最后,并未有太多实质性的对策。其中礼部侍郎晋兰亭建言兵部侍郎许拱从两辽边关抽身,率领京畿精锐前往广陵道增援南征主帅卢升象,皇帝陛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兵部侍郎唐铁霜随后建言朝廷命蓟州将军袁庭山南下广陵,与侍郎许拱所部两线齐头并进。有位上了年纪的户部老侍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要不然就是生怕那一万北凉铁骑不是前往广陵道平乱,而是掉转矛头直奔太安城,所以跟皇帝陛下建议不妨让那位蜀王从辖境多抽调出一万兵马,当时年轻天子就微微变了脸色,所幸坦坦翁亡羊补牢,迅速增补了一句,说是那一万兵马可以暂时“借给”兵部的许侍郎。
高适之看着身边这个因为寒冷而脸色发白的发小,轻声问道:“怎么不换件厚实些的裘子?”
宋道宁苦涩道:“昨夜根本就是一宿没睡,书房内暖和,当时随手就拿了这么件。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出门的时候估计脸色不太好看,府上下人哪敢凑到身边自讨苦吃。”
高适之二话不说摘下自己身上的裘子,跟宋道宁换过了裘子,像个淮阳侯府邸的下人,是亲手帮着眼前这位侯爷更换。
宋道宁轻声道:“老高,你说万一有天太安城也能见着硝烟了,咱们也要去城头挽弓射杀敌人,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高适之呸呸了几声,怒道:“大过年的,能不能不说晦气话?!”
宋道宁打哈哈道:“就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
高适之压低嗓音,说道:“别的不敢保证,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两辽顾剑棠造反,北凉徐凤年也不会打到太安城。”
宋道宁好奇道:“难道真如街谈巷议,那徐凤年当真只是去救一个西楚女子?我原本是打死不信的,只当是个笑话。”
高适之呲牙道:“那家伙,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寻常人,能单挑邓太阿和曹长卿?一般人,敢去钦天监杀进杀出?”
宋道宁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女子的身份,难道也是如荒诞传闻那般,正是西楚女帝?”
高适之摇头道:“这就不好说了,真真假假,天晓得。”
宋道宁刨根问底道:“高适之,北凉徐家当年私藏大楚亡国公主一事,你可知道是何时在太安城传开的?”
高适之头疼道:“其实这种传言很早就有了啊,好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只不过那会儿流传得不广,始终掀不起大波澜,但是去年入冬,突然开始在城里沸沸扬扬,一发不可收拾。你的侯爷府规矩森严,所以你啊,
才听不到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言蜚语。”
宋道宁陷入沉思。
高适之笑道:“这有啥好想的,要我看啊,肯定就是那个不再蓄须的晋兰亭在兴风作浪,高亭树吴从先这几个帮闲跑腿,也逃不掉。我就纳闷了,怎么这个北凉人,反倒比咱们这些地地道道的京城人还要恨北凉?”
宋道宁轻声感慨道:“乡野百姓要同村争水,官场同僚一屋争椅,都是一样的道理,反正有些读书人不讲道理起来,你都没法说啥。”
高适之纳闷道:“你不就是读书人吗?”
宋道宁瞪眼道:“大过年的,骂人作甚?”
高适之顿时无语。
你娘的,咱哥俩身边那可都是离阳最拔尖的读书人啊,任你是淮阳侯,这话若是传出去,看你不给人用唾沫活活淹死。
高适之与宋道宁并肩而行,“道宁,你说徐家那小子不会真反了吧?”
宋道宁笑问道:“怕了?”
高适之嘟囔道:“西线北凉骑军,北边北莽蛮子,南边西楚曹长卿,如果真是这样的局面,你不怕?”
宋道宁玩味道:“是谁刚才说北凉肯定不会来太安城打秋风的?”
高适之苦着脸道:“世事难料啊,万一姓徐的年轻人,真是那种不要江山要美人的痴情种,那就悬了。”
宋道宁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说实话,你在怕什么?”
高适之涨红了脸,低声道:“北莽西楚怕个鸟,老子是怕北凉撂挑子不守国门。”
高适之本以为这话说出口后,会被好兄弟笑话,不曾想淮阳侯轻声道:“我也怕北凉铁骑啊。你以为当今庙堂上,有谁真的不怕?”
第两百八十章 铁骑风雪下江南(三)
今日朝会,在祥符二年末极为低调的礼部侍郎晋兰亭,突然成了庙堂上嗓门最大的官员,甚至连兵部唐铁霜都被抢去了风头。UU小说,www.uu234.com
在晋兰亭的建言下,朝廷不经小朝会就当场通过了一系列政策,其中为天子巡边两辽、并且在去年辅佐大柱国顾剑棠立下战功的兵部侍郎许拱,终于得以从辽东这座冷宫抽身而退,不但成功从关外返回,而且率领京畿两万精锐南下增援卢升象,刚刚才升官的武将李长安担任许侍郎的副手,兵部衙门内如高亭树孔镇戎等年轻官员,跟随两位大人一并离京历练,也终于有望崭露头角。蓟州将军袁庭山率骑步各一万离开边境,从关隘箕子口进入中原,与许拱大军齐头并进。再就是下旨西蜀,命蜀王陈芝豹从蜀地再抽调出一万精兵参与广陵道平叛,这支兵马将由许拱和陈芝豹共同统领。相比晋兰亭的尽忠报国,处处为朝廷排忧解难,国子监姚白峰在朝会尾声的提议,顿时让本就气氛凝重的朝堂变得愈发噤若寒蝉,这位出身西北的理学大家建议有关漕运之事,靖安道经略使温太乙初到地方,政务本就繁重,理应交由漕运内部的官员负责具体事务,温大人只需把握大局即可。如果是以前,不用皇帝陛下开口,就有无数文官武将跳出来反驳左祭酒大人,但是今天年轻天下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一言不发,视线游曳,但是几乎视线所及,只有齐齐低头沉默的臣子,而无一个挺起胸膛出列豪言壮语的官员。到最后,年轻皇帝从远处到近,缓缓收回视线,停留在一帮六部黄紫公卿身上片刻,到最后终于有人站出来,是门下省的陈望,陈望并未全部推翻姚白峰的意见,而是提出了一个折中的说法,先由吏部严加审核漕运主要官员的履历,等到朝廷敲定人选,再让经略使温太乙放下担子,广陵漕运暂时仍由温太乙全权负责。
退朝后,皇帝陛下没有要召开小朝会的意思,那么所有官员就都随之退出大殿,直奔各处衙门。
在去年末官场上沦为笑柄的晋兰亭,今日算是扬眉吐气了。不用想也知道,因为“琐事繁多”而忘了登门拜年的某些官员,都要蜂拥而去,在侍郎府外排队等候,礼单当然是怎么重怎么来。
姚白峰今日身边没有了官员的拥簇,老人也不以为意,没有着急走下台阶,望着视野中如同被束缚在那扇大门内的御道,怔怔出神。
老人身边响起一个年轻嗓音,“左祭酒大人,你家灶冷了啊,以后开伙可就难喽。”
老人没有转头,敢这么跟前辈用玩世不恭语气说话的年轻人,离阳朝廷不多,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就更屈指可数。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京城官场沉浮过的北凉寒士孙寅。
孙寅继续调侃道:“姚大人你也真是书生意气,挑这个时候当忠臣,活该人走茶凉。”
老人自嘲道:“做忠臣还要挑时候?”
孙寅点头一本正经道:“可不是,出门前要翻黄历看时辰的。”
老人一笑置之,“那样的忠臣,我做不来。”
孙寅幸灾乐祸笑道:“姚大人有了退隐之心,其实是好事,我孙寅是在国子监倒下的,成天都想着啥时候从国子监东山再起,左祭酒的座椅空了,我才有机会。就冲这个我孙寅也得跟姚大人当面道一声谢。”
出人意料,老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点头道:“你孙寅去国子监也好,我算是明白了,国子监就不是我教书的地方,因为那里早已经不是读书的地方了。”
孙寅惊讶道:“姚大人该不会是想辞官回乡吧?”
老人笑道:“我又不傻,这个时候回得去?才打了一朝廷耳光,马上又来一次,我姚白峰有几条命?”
孙寅啧啧道:“原来姚大人读书读得不谙人情世故了,到底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性情刻板的老人破天荒玩笑道:“难得现在还有人乐意拍我马匹,我谢谢你啊。”
孙寅摆手道:“别光是嘴上说,姚大人提交辞呈的时候记得替在下美言几句。”
老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感慨了一句,“蓟州袁庭山,在箕子口进入中原,呵呵,我虽然是个连纸上谈兵都称不上的酸儒,可也明白那两万人根本不是去广陵道平乱,而是去拦截北凉骑军的。等到蓟州兵马打没了,那一万蜀兵刚好也差不多到了广陵道北部,估计与此同时许侍郎的兵符也该到军中了,一环接一环,难为晋兰亭这位礼部侍郎如此操心军国大事了,更难得他给出的建言都被朝廷采纳。”
孙寅低声道:“姚大人,你真以为是晋兰亭的主意?真以为许拱离开两辽领兵南下是好事?”
老人转头笑问道:“这些事我一介书生,可就真不懂了。这里头还有学问?”
孙寅笑眯眯道:“听说姚大人府上私藏了些好酒?”
老人愣了一下,扯住孙寅的袖口,一起走下台阶,压低嗓音道:“绿蚁?去年听到凉莽大战的结果,早给我喝没了。”
孙寅笑而不语。
老人毕竟不是孙寅这种脸皮厚如城墙的人,无奈道:“只剩下两三坛子,你就别打它们的主意了吧,其它好酒,价钱再贵,我也请你喝。”
孙寅一脸鄙夷。
两人并肩走出大门,孙寅突然不再卖关子坑骗老人的绿蚁酒,低声道:“晋兰亭跟唐铁霜搭上线了,这才会让许拱跑去跟北凉骑军死磕。”
老人先是错愕,继而叹息一声,环视四周,终于彻底死心了,这里的确不是他传道授业的地方。
孙寅转身就走,笑道:“姚大人估计连谥号都没了,我孙寅就不去雪上加霜喝绿蚁酒了。”
孙寅走出几步,突然转身,轻轻伸手拍了一下胸口,“有一揖,不适合众目睽睽之下送给姚先生,但放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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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盛夏时分,那时候孙寅刚刚成为离阳新朝的第二任吏部尚书,权势煊赫的正二品天官大人。
有一日突然有人登门拜访车水马龙的孙府,自称是姚家子弟,已经忙碌得焦头烂额的门房根本不予理会,实在是顾不过来,直到暮色中孙府都要关门拒客了,那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仍是不愿离去,不得已报出他爷爷的名字,门房虽是京城土生土长八面玲珑的人物,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离阳官场有姚白峰这么一号大佬,后来好不容易想起似乎很多年前,前朝国子监有位姚姓老人担任左祭酒,只是这二十年来,那位理学大家并无半点诗书文章传入中原,时过境迁,估计还不如一位新近跻身新朝翰林院的新科黄门郎。那位门房一咬牙,看那个年轻人大老远奔波千里赶到京城,就这么让人打道回府,实在可怜,就逾越了规矩跑去尚书大人那边禀报。
正光膀子在一架瓜棚下乘凉的尚书大人,从躺椅上跳起身,来不及穿上靴子就跑向院门口,但是最后停下身形,对那个呆若木鸡的管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说让那人把东西留下便可,府上不用接待,若是那个年轻人流露出丝毫愤懑神色,东西就不用拿到院子里。
最后,管事小心翼翼将一只布囊拿到小院。
尚书大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既然不是那个老人的后人希冀以此作为官场进身之阶,那就好,很好。
暮色中,小院石桌上摆放着明显已经尘封多年的两坛绿蚁酒,孙寅竟然没舍得开封痛饮。
第二天朝会,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前朝老人,突然名动天下。
姚白峰,北凉道人氏,谥号文节。
哪怕已经位极人臣,但仍然以放-荡不羁著称朝野的吏部尚书孙寅,他在退朝后,走出大殿在台阶顶部站了一会儿,然后独自来到御道街旁一处,明明无人,孙寅仍是毕恭毕敬弯腰作揖,此事迅速传为京城一桩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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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今天离阳天子非但没有召开小朝会,而且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独自守在门外。
年轻天子站在龙椅附近,身后大殿地面金砖铺就,故而哪怕关门掩窗,但正值朝阳初升的时分,因为有光线透过窗纸,大殿内不至于显得太过阴暗。
龙椅宝座两侧摆放有四对威严陈设,宝象、甪端、仙鹤与香炉,共同寓意着那无数君王梦寐以求的“江山永固,国祚绵延”。
年轻天子走下台阶,站在大殿中,脚下所谓的金砖,其实并非黄金打造,而是出自广陵制造局的贡砖,有着“踩踏悄无声,敲之如玉磬”的美誉。
赵篆举目望去,大殿廊柱以南诏深山砍伐而出的楠木打造,早年离阳言官有过“入山千人,出山半数”的痛诉,后来在先帝手上,离阳皇宫殿阁廊柱用木,便一律换成了更易采伐的辽东松木。
赵篆走到一根廊柱之前,伸手抚摸着沥粉贴金纹云龙图案的辉煌大柱,呢喃道:“父皇,你有碧眼儿张巨鹿,有半寸舌元本溪,有人猫韩生宣。朕呢?一件龙袍一张龙椅一座大殿吗?”
“这个天下,就不能再给朕片刻励精图治的时间吗?十年,不,只要五年!朕就能让北凉南疆北莽,灰飞烟灭!让那乱臣贼子无立锥之地,让我离阳百姓永享太平。”
“父皇,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庙堂上的齐阳龙桓温,庙堂外的顾剑棠卢升象,便是父皇当时故意打压,留给我来提拔任用的年轻人,宋笠,孙寅这些人,我也一个都不相信。”
“唯一一个陈望,还是太年轻,威望不足,在离阳军中更是没有根基,就算他愿意力挽狂澜,也有心无力。”
赵篆突然缩回手,脸色狰狞,握紧拳头,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上。
年轻皇帝气喘吁吁,手上传来刺骨疼痛。
他瞪眼看着这根廊柱,愤怒道:“你在钦天监毁我赵室气运,朕不过是让两条走狗在漕粮上略作刁难,你就敢公然出兵广陵道?!这与造反何异?!”
赵篆又一拳砸在廊柱上,这一次廊柱表面沾上了血迹,“当真以为朕的离阳,不敢跟你北凉不死不休?!”
年轻皇帝躺在大殿地面上,望着藻井正中所雕的那只蟠卧金龙,龙首下探,口衔巨珠。
看着那颗硕大夜明珠,年轻皇帝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隋珠公主赵风雅。
离阳赵室的隋珠公主死了,赵风雅还活着。
这大概是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所做过唯一让赵篆不那么痛恨的事情。
疲惫不堪的年轻天子闭上眼睛,又想起皇后所豢养的那只蠢笨鹦鹉。
原来所谓九五之尊的君王,亦是一只笼中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