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长枪所指
祥符二年的元宵节,北凉道幽州,州城长庚城。华灯初上,烟火辉煌。举城同乐,城内家家户户门口悬挂大红灯笼,闹市喧嚣,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耍,吞剑割舌,画地成川,拔井种瓜,让出行游玩赏灯的老百姓大开眼界,尤其以那黄龙变最为瞩目,巨鲸化龙、水人鱼虫遍覆于地,恍若仙境,令人心神摇曳,其中就有一名身穿儒衫的中年男子携带家眷欣赏此景,此人在幽州官场并不起眼,不过从五品文官身份,幽州将种多如牛毛,他唐文贞不过是个寒族出身的辅官,他的主官洪新甲倒是因为顾剑棠的青眼相加,得以在最近几年闯入了离阳中枢尤其是兵部的视野,只是唐文贞是谁,恐怕连幽州都没多少人听说,但是唐文贞对幽州的意义,尤其是边线军事意义,不容小觑,葫芦口一带号称足以葬送十五六万北蛮子的戊堡体系,有他唐文贞莫大功劳,正是他跟随洪新甲一脚一脚走遍葫芦口,参与了从堪舆绘制、戊堡择地、动土开工等一系列全部过程,甚至可以说在唐文贞的脑子里就有着一张最缜密完善的军事地图,一旦幽州战事开启,葫芦口若是没有了洪新甲和他唐文贞,戊堡体系发挥出来的功效就要大打折扣。常年在户外风吹日晒,让这位有个好兆头姓名的文官肌肤黝黑,身边那娶自胭脂郡的貌美肌白妻子,更是衬托得唐文贞像块大黑炭。
唐文贞这次从边关返回长庚城,是来跟幽州将军皇甫秤禀报详细军情,之所以在事后跟妻儿一同元宵赏灯,不是闲情逸致使然,而是唐文贞觉得若是错过这次全家团圆,以后恐怕就是阴阳永隔了,唐文贞虽是文臣,但北凉文官十之**都能骑射杀敌。胭脂郡自古盛产美人,野史上就有个让老百姓至今还津津乐道的说法,正是某个胭脂郡狐媚子祸害得大秦王朝二世而亡,所以北凉人有个“娶妻当娶陵州富家女,纳妾则纳胭脂姨”的谐趣说法,唐文贞娶了个胭脂郡女子,也没有纳妾,多年和和美-美,美中不足是生了两个女儿,还没能有个带把的,不过唐文贞倒是不觉得遗憾,对两个女儿十分宠溺,倒是他媳妇总觉得对不住老唐家,唐文贞便经常开玩笑劝慰她说葫芦口那些戊堡烽燧就是他儿子了。若说以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拉扯大来形容父母不易,那么专门主持琐碎事务的唐文贞,的确可以称之为葫芦口防线的亲爹娘了。
唐文贞有些硬实武艺,要说击杀三四个北蛮子不难,而且军中技击多配合战阵才具意义,对付江湖顶尖高手当然就不够看了,唐文贞骨子里本就是个有着修齐治平情怀的文人,这辈子也没打算跟什么高手玩什么捉对厮杀。所以唐文贞并不清楚在拥挤人流中,竟然有不下十对眼眸在留心他,那些视线都是蜻蜓点水地一闪而逝,经验老道,甚至不足以让唐文贞产生某种直觉,最多让他仅仅误以为是登徒子对他身旁妻子的垂涎。唐文贞和妻子一人拉着一个女儿的小手,他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心思都牵挂着葫芦口,想着哪座戊堡需要加固围墙,哪座烽燧需要增添人手,又有哪条驿路哪个关口需要调派斥候侦察。北凉军中,如洪新甲和他唐文贞这些边关青壮派文官,还有新任弘禄将军曹小蛟之流,都被强行划分到“陈系”之中,这些边臣除了年龄相对正值当打之年,更多是受到上任北凉都护陈芝豹潜移默化的影响,相对推崇细节决定战局,对战争的理解以及执行,跟燕文鸾陈云垂这些功勋老将有着不小的分歧,当时北凉换王,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人都担心会被打压清洗,好在徐凤年上位后始终没有触及这拨中坚分子的底线,相反,这些人中许多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提拔,幽州头号刺头曹小蛟无疑就是个典型,而他们也投桃报李,对徐凤年默许、徐北枳陈锡亮负责具体实施的“安抚边军,大动州军”八字政策,抱有积极肯定的态度。唐文贞对那个北凉王没什么观感,谈不上钦佩,也说不上反感,只要不来幽州葫芦口防线胡乱指手画脚,唐文贞就会继续任劳任怨做事。
唐文贞突然笑了笑,有些自豪,葫芦口是耗费了巨额北凉粮饷不假,可自己和洪将军可是在用那些石头换取北蛮子的命啊,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算计咱们北凉都是不亏的。
离阳先帝赵惇治政开明,虽然与皇后生活简朴,却不禁天下妇女粉黛衣饰,北凉天高皇帝远,更是不懂僭越为何事,百姓穷苦,但将种门庭可都不穷,每逢佳节,富贵女子人人争芳斗艳,只要有钱又敢穿,就是妇人穿上凤冠霞帔也没人约束。此时人流中,有个仿旧南唐宫廷妇人“天宝妆”样式的妙龄女子,身段婀娜,身边跟着个梳蛮鬟髻的贴身婢女,两女体态一丰腴一纤细,相得益彰,很是惹眼,许多最喜伺机揩油的游手好闲之徒蜂拥而上,婢女为了给自家小姐挡灾,蛮鬟髻上那些金银犀玉各色质地的精美小梳,就都已经掉落了好几把,但仍是防不胜防,那小姐的娇臀仍是难逃一劫,给某个手脚伶俐满口黄牙的瘦猴儿给轻轻拍了一下,拍中有捏,显然是个中老手了,惊吓得那小姐花容失色,高墙履踩出一连串小碎步慌乱逃避。这一幕恰好落在唐文贞妻子眼中,在同情恼火之余,自也有些女子相妒的取笑之意,轻声跟自己男人说道:“穿得这般花哨,也没个健仆豪奴护着,可不就是招蜂引蝶吗?怨谁?”
唐文贞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并不上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更没有英雄救美的意图,凉地女子,内里性子大多刚烈彪悍不输男儿,别看表面上柔柔怯怯,真动了肝火,那绝对能卷起袖管大打出手,在别人脸上挠出一朵血花来,唐文贞身边这位媳妇,可不就是当年从胭脂郡小地方嫁入州城后,头回参加灯市凑热闹,就打赏了浪荡子一记狠辣撩阴腿?
不远处,一个头顶毡帽的高大老者丢了一串铜钱做赏钱,给那正在表演吐火的侏儒。
与此同时,人海中有个如今在北凉越来越常见的行脚僧,背着个搁置经卷的竹架。
有一对粗布麻衣貌不惊人的年轻夫妇,正在给孩子跟卖冰糖葫芦的汉子要了一串。
闹市东北角有一座香火兴旺的东福寺,在钟楼楼顶可以俯瞰半座集市,有衣饰豪奢的公子佳人有说有笑,有贫寒书生抓耳挠腮想着吟诵一二,有迟暮老人触景生情沉吟不语。阁楼外廊有个手持马尾蝇拂的矮小道人,瞥了眼唐文贞所站方位的风景,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伸出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册子,借着几乎不输白昼的灯光,看到了唐文贞三个字,轻声笑道:“文贞啊,好大的名字,听说你们中原朝廷,只有凤毛麟角的殿阁文臣才能在死后得此美谥,你小子下辈子取名悠着点。”
就在蝇拂道人自言自语堪堪结束的电光火石间,闹市便发生了一连串不易察觉的异变。
那个被瘦猴儿轻薄的“天宝妆”大家闺秀垂首逃至唐文贞几步外,腰肢扭转,哪怕处境狼狈,仍是有一股天然风韵。那蛮鬟髻婢女不知何时从头顶摘下一支细小银钗,原本她应该会手腕一抖,顺势一撩,在自家小姐腰肢向左扭去时,那支银钗紧擦着女子右腰倾斜向上,精准刺向唐文贞心口。但是正在此时,她的手腕被那与寻常青皮地痞无异的瘦猴儿死死握住,婢女脸色故作惊慌,左手肘往外一翻,试图砸在那阻拦之人的一边太阳穴上,但是一瞬间她的身子就瘫软下去。
看上去只会给人猥琐感觉的瘦猴儿在一手握死婢女手腕后,一手在他身前和女子后背短短一尺距离间骤然发力,正是北凉外家拳宗门刘氏拿手的劈山炮捶,这一捶,就直接将那纤弱女子的脊椎给直接捶断了,然后他将婢女一把扛在肩上,大声嚷着娶媳妇回家喽,一路狂奔,看得周围百姓哈哈大笑,只当是遇见了个见色忘命的家伙,敢当街调戏,事后少不了去州衙监狱吃饱牢饭。
扛着女子奔跑的瘦猴儿满脸淫-秽笑意,但是眼神实则无比深沉,作为北凉“外家拳第一”刘氏的外姓嫡传子弟,虽然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刘氏宗谱上,但身手心性自然都是上上之选,事实上他正是拂水房潜伏在幽州长庚城多年的甲等房高手,才二十岁出头便是内外兼修的三品高手了,而被他捶杀的“婢女”也不简单,是北莽蛛网的一名提杆捉蝶女。在一击得手后,瘦猴儿没有任何多此一举的动作,直接就撤离了这处另类的“战场”。他清晰记得在自己入行时,那个领路的拂水房前辈只教给他一个看似简单至极的道理,杀和被杀就是一线之隔。说完这句话后那前辈笑眯眯问他懂了没,没等他点头,整个人就倒飞出去,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床走路,然后他就有些懂了。在褚禄山一手打造的拂水房做事,最讲规矩,何时何地杀人,用什么手法最快杀人,何时何地撤出,要做得不折不扣,若有意外,自有其他人在暗中补救,绝对不允许谁自作主张,拂水房最忌讳自以为是,谁敢坏了规矩,大头目褚禄山有的是五花八门的规矩来教人懂规矩,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拂水房谍子死士的暗杀任何,从头到尾都很干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久而久之,就少有“意外”发生了。
先前丢给杂耍侏儒一串铜钱的毡帽老者,在看到捉蝶女被人扛走后,就有意无意挡在了那对麻衣男女身前,不让他们继续靠近唐文贞夫妇,老者笑着上前打招呼,貌似见着了有世交之谊的晚辈,与那年轻人刹那间搭手六招,最终还是被“笑脸慈祥”的老人搂住了后者肩头,一把淬毒匕首趁势插入这名北莽捕蜓郎的腰间,而且飞快拔出,再度刺入!那名捉蝶女乔装的年轻少妇则脸色如常地看待这一切,哪怕毡帽老人搀扶着自己“丈夫”迅速远离她,她也没有任何动静,但她嘴角微微翘起,等到毡帽老人意识到不妙的时候,脑袋如同被剧烈撞击了一下,向后一仰,额头渗出血丝的老人在垂死之际,看到不远处站着那个脸庞稚嫩但眼神阴狠的稚童,看似满脸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歪着脑袋,轻轻吐出第二粒山楂核。
然后视线模糊的毡帽老者笑了起来,捉蝶女匆忙挤入人流,瞬间消失不见,但那个猜不出真实年龄的“孩子”则被永远留下了,额头上插着一根原本用以串糖葫芦的木签。在街上吆喝贩-卖糖葫芦的憨厚老人抱起孩子,快步走到正要向后倒去的貂帽老者身边,将顶端插满糖葫芦的木棍插入地面,腾出一只手扶住了老友和那个早已气绝身亡的捕蜓郎。
毡帽老者已经说不出话来,看着吵了半辈子架的老友,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后者红着眼睛,先帮擦去额头的血迹,然后拉了拉老朋友的毡帽遮住额头,轻声沙哑道:“老榕,回头清明节,一定给你捎上那壶去年褚大当家赐我的好酒,放心走。”
毡帽老者背靠着那根糖葫芦木棒,缓缓闭上眼睛。
在唐文贞右手侧十几步外,一名与拂水房游隼各立山头的梧桐院鹰士与北莽捕蜓郎同归于尽,都是以袖中短刀相互致命,两人肩并肩席地而坐,像是那醺醉后把臂言欢的好兄弟。
那天宝妆年轻女子对四周变故无动于衷,目标只有那个唐文贞。
李密弼苦心经营的那张蛛网,有一双茧,六位提杆,三百捕蜓郎,八十捉蝶女,而她正是捉蝶女中的翘楚,甚至有望成为北莽第一位女提杆。
前提是她要在今夜杀了唐文贞,之前她亲自所杀的十六名幽州官员,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唐文贞。
所以那些捉蝶女捕蜓郎的战死都是值得的。
一步。
距离还蒙在鼓里的唐文贞就只有一步了。
突然唐文贞身边那个不起眼的少妇撞入她怀中。
钟楼外廊,矮小道人身边多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佩剑青年,身体倾斜而立,手肘抵在围栏上,眯眼看着闹市跌宕起伏的隐蔽厮杀,撇了撇嘴,“功亏一篑啊。”
面容苍老的道士收回视线,似有不甘,但还是收起册子,那柄蝇拂搭在手臂上,用听上去极为别扭的离阳官话平淡道:“要怪就怪你们蛛网情报有误,竟然连唐文贞的妻子是北凉谍子都查不出来。”
佩剑青年的离阳腔调就要顺耳许多,听上去跟中原人完全一样,漫不经心道:“老子只是个干脏活累活的提杆,又不是神仙,真说起来,你这位道德宗掌律大真人,才被人说成神仙。”
老真人没有动怒,“册子上有一百三十五个目标,如今才杀了三十七人,不说我朝江湖死士,和北凉那些斥候游骑这类无关紧要的角色,但光是你们蛛网就已经死了一名提杆、十二位捉蝶女和三十一名捕蜓郎,是不是得不偿失了?”
北莽提杆没有说话。
道德宗掌律真人皱了皱眉头,“这趟长庚城之行,我方已经没有后手,难道你跟我联手就想杀掉那个重兵护卫的幽州将军皇甫枰?”
看上去很年轻但手背满是老年斑点的剑客闻言冷笑道:“除了你道德宗崔瓦子,陪着我跑来看热闹,公主坟那张阴阳脸,棋剑乐府的大乐府,还有魔道高手榜上的两个,都没有出现,你就不好奇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一路上你们五大高手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要知道在葫芦口前线上,北凉不是没有派人坐镇,倾巢出动的听潮阁高手,一半可都躲在那里守株待兔了。”
在道德宗中辈分奇高的神仙人物对修道很擅长,可对这些见不得光的弯弯肠子就很不开窍了,只不过崔瓦子在道德宗外名头很大,在宗门内其实口碑平平,他天赋一般,别说那位已经证道飞升的掌教真人袁青山,就是跟那位在西京小楼内陪着蛰眠缸中蛟龙一起蛰伏二十年的师兄,也难以相提并论,不过这次女帝陛下摊派任务给各大宗门,责无旁贷,道德宗只好将他这位掌律真人给推了出来。崔瓦子也有自知之明,身边这名蛛网提杆,别看没有指玄境界,甚至连是否达到金刚境界都不清楚,但双方真要放开手脚厮杀起来,死的肯定是他这个货真价实的道门指玄高手。所以五个江湖身份的一品高手,其余四个分明都极为瞧不起他崔瓦子,他也只好沦落到做账房先生的地步。
老真人试探性问道:“难不成李国师一开始就是对准了皇甫枰?”
老人很快补充了一句,“或者是那个在北凉边军中更有声望的幽州刺史胡魁?”
拥有精湛易容术的蛛网提杆忍不住白眼道:“对牛弹琴。”
崔瓦子握紧蝇拂柄,阴沉道:“贫道敬的是李国师,不是你!莫要得寸进尺!”
但是那佩剑提杆根本没有搭理这位德高望重的掌律真人,而是转过身,死死盯住一名先前陪着某位锦衣公子哥附庸风雅的柔弱女子。
幽州将军府邸,身穿官服的皇甫枰大马金刀坐在一张紫檀椅上,大堂之中,只站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年迈剑客,负有一只沉重剑匣,正是那位被北凉王亲自招徕的指玄高手,沉剑窟主糜奉节。
相较钟楼上道教指玄的崔瓦子,糜奉节的指玄境界是以剑入道,后者才真正称得上是世间顶尖武人。
皇甫枰一手曲指敲着桌面,一手持茶盖,轻轻扇着杯中浓茶升腾起的雾水,这位实权将军在北凉毁誉参半,但没有谁能否认他是北凉王跟前排得上号的大红人,幽州境内恐怕也只有他皇甫枰都担得起“心腹”二字。皇甫枰能喝酒,但不爱喝,喝茶也只喝苦到让人满嘴涩的浓茶。皇甫枰沉默不语,按照梧桐院和拂水房两边谍报的汇总,北莽蛛网和江湖势力这趟渗透幽州腹地,刨去前期的四面开花,让暗中的鹰士游隼和明面上的当地驻军可谓是疲于应付,死伤惨重,这些亡命之徒在后期拣选了条位置靠中的南下路线,然后突兀一拐,同时在左右两侧的大规模刺杀掩护下,直奔幽州州城长庚城而来,刺杀目标显而易见,要么是他这个幽州将军,要么是刺史胡魁。
长庚城除了有身份隐蔽的糜奉节坐镇幽州将军府,胡刺史府邸也有诸多二品宗师为胡魁保驾护航。
还有那个女疯子樊小钗潜伏在城内。
北莽要在护卫森严但诱饵肥美的长庚城下筷子,好像十分合情合理,毕竟他皇甫枰和胡魁的生死都能影响到幽州格局。
皇甫枰猛然盖上茶杯,沉声道:“不对!”
与此同时,钟楼外廊那边,察觉自己身份暴露的北莽提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留下道德宗掌律真人独自应对那个隐藏极深的危险女子,哈哈大笑道:“崔瓦子,你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候啦。等我们蛛网成功宰掉那个燕文鸾,在下一定会亲手将陛下赠予的抚恤送往道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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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燕文鸾的帅帐不在幽州腹地,距离葫芦口不过一百五里路程,起先幽州边军在听闻有北莽大批刺客渗透后,以帅帐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光是一标五十人的斥候就泼洒出去足足二十标,顾大祖跟同为步军副统领但驻地在幽州境内的陈云垂不一样,顾大祖在凉州边线上主持大局,他因为担心统帅的安危,甚至跟骑军副帅周康求了三标最精锐的游弩手,全然不顾燕文鸾的反对,派遣到了老将军这边,以防不测。随着谍报不断火速传递,显示北莽刺客不断南下,尤其是先前步军副统领陈云垂的营帐遭受过一场凌厉夜袭,幽州军伤亡惨重,若不是事先埋伏有足够数量的三品高手和小宗师,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当下燕文鸾帅帐的戒备力度没有减弱,但是所有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这一日,恰好是葫芦口那边北莽铁骑疯狂涌入、继而烽燧狼烟四起的时候。
燕文鸾率领一千亲骑火速赶赴前线。
千骑四周,是那三标白马游弩手和幽州步军一流斥候谨慎娴熟地游曳侦察。
越是如此,当十人以螳臂当车之势挡在一千骑前进路上的时候,燕文鸾的护卫统领就越是感到不安。
道路尽头上,为首居中一人是名白纱罩住半张脸的女子。
她身侧站着个细眼长髯的中年儒士,头顶逍遥巾,腰系一根深紫竹笛,风流倜傥。
分别是公主坟,小念头。
棋剑乐府,大乐府。
两人身后是北莽魔道十大巨擘中的两位,一个侏儒蹲坐在巨人的肩头上,诡谲的画面。
北莽江湖只知道他们的绰号,“铁骑儿”和“口渴儿”,后者尤为恶名昭彰,与喜好吃人心肝的同榜魔头谢灵差不多,嗜好吸食活人鲜血。
在显得最不合群的靠后位置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重重咳嗽着,头顶插着一朵娇艳欲滴不合节气的鲜花。
其余五人无一不是北莽江湖出类拔萃的一流高手。
燕文鸾抬起手臂,一千骑骤停,老将军啧啧笑道:“这回北蛮子胃口不小啊。”
统领亲军的骑将忧心忡忡,策马来到燕文鸾身侧,只是没有等他开口说话,燕文鸾就笑着说道:“别急,今天没咱们的事,好好欣赏便是了。世上终归是有那万人敌存在的,咱们这些依仗兵马雄壮的武将啊,不服气不行。”
在骑将的一头雾水中,在骑军里头有一骑默然出阵。
手持一杆长枪的男子摘掉头盔。
这名被天下名将燕文鸾都誉为万人敌的男子在出阵之后,开始缓缓策马前冲。
很多年前,在那个剑神李淳罡夺魁江湖的时代,有个北凉人,一人一马一枪,数度在北莽草原上如入无人之境。
他叫枪仙王绣。
之后世人只知道王绣教出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白衣陈芝豹。
但是哪怕北凉人,甚至哪怕是北凉王徐凤年,都不知道陈芝豹之所以当年杀了师父王绣,最终却没能取走那杆名枪“刹那”。
是有人以一杆普通木枪挡下了手持那“梅子青”的陈芝豹。
遥望那一骑看似平淡无奇的提枪冲锋,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大乐府发出一声无奈叹息,“是徐偃兵。我们先前的布局都成了笑话啊。”
他和公主坟小念头身侧拂过一阵大风。
大乐府更无奈了,“找死啊。”
只见魁梧铁骑儿越过他们疾走如雷,那个侏儒桀桀而笑。
在双方相距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口渴儿双腿在巨汉肩头使劲一蹬,借势前扑而去。
那具瘦小身形在空中的轨迹很是鬼魅花哨。
结果仅是一个擦肩而过。
燕文鸾身后千骑根本就没有看到那持枪男子如何出枪,就只看到了那个很有魔头风范的侏儒在空中炸裂成一团血雾,然后就是那魁梧巨人转身拼命逃窜,仍是没见那马背上的持枪之人如何摆弄长枪,但敌人愣是都不敢跑直线,绕来绕去,狼狈不堪,接下来一幕更是匪夷所思。绰号铁骑儿的北莽魔头好似莫名其妙就给逼到了绝境,重新转身,朝那一骑对撞而去。
最后就像傻子自杀一般直直撞到了枪尖上,任由长枪透颅而过。
徐偃兵轻抖手腕,将那具巨大尸体甩出去。
继续冲锋。
不是口渴儿和铁骑儿这对魔头枭雄太过不堪一击,而是他们选择的这个对手只要出枪了,那就没有双方都活着的可能。
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王绣与人对敌,哪怕许多对手跟他境界相差不大,但还是极少有一合之敌,就是这个道理。
徐偃兵已经超出王绣巅峰时的境界许多。
更是如此!
这意味着将来徐偃兵与陈芝豹那一战,注定就只有一枪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富贵还乡
离阳新科进士及第后往往并不立即授官,在正式铨补官职之前,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这即是所谓的进士观政制,新帝登基后,在先帝亲手订立的兵部侍郎巡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开创了兵部官员观政边陲的先河,这本是靖安王赵珣当年疏策中的提议之一,目的是预防兵部只顾纸上谈兵务虚不务实。可见当今赵家天子对这位在靖难中忠心耿耿的年轻藩王,尤为青眼相加。此次令朝野上下瞩目的兵部出京临边,兵部官员的品秩都不高,其中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武选清吏司主事高亭树等人,武库司主事严池集,在京城官场上都是典型“嘴上无-毛”的年轻面孔,之所以让朝中一干大佬都上心,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观政边陲的首选地点竟然不是意料之中的两辽,不是已经有了个兵部侍郎许拱在当地遥相呼应的东线,而是大漠狼烟的西北边塞,北凉道!
第二原因则是兵部精心筛选出来的官员,极为耐人寻味,其中新科榜眼高亭树和官场同年吴从先等人能够在太-安城名声鹊起,显然光靠一甲三名的身份是不够的,若不是有那位晋三郎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诗词唱和,他们至多风光个两三月就会在观政中泯然失色,在那座衙门林立高官多紫红的赵家瓮,永徽年号长达二十余年,还真不缺状元榜眼探花郎,至于进士就更数不过来了。世人谁不知晓对高亭树有知遇提携之恩的当朝大红人晋兰亭,这些年对北凉徐家父子视若仇寇?除此之外,严池集和孔镇戎的随行巡边更是值得让人玩味,严家当年因为一个女子入京,严杰溪严池集父子顺势成了天子亲戚,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没有野心的四皇子,竟然能以不争的姿态,就轻松打破宗室传承中雷打不动的嫡长束缚,最终不温不火一路顺畅地南面称尊。国丈严杰溪先前已是洞渊阁大学士,而那个入京初始经常被太-安城纨绔戏耍欺负的严池集,如今一跃成了当朝国舅,谁不知道当今天子不但与皇后感情深厚,登基前与这个温文尔雅的小舅子相处起来,始终都是亲如兄弟,否则前不久严池集哪能以同进士出身担任兵部的武库司主事,且如何在述职当日就劳驾堂堂吏部侍郎亲自相送、甚至让兵部卢尚书亲自相迎?而孔镇戎也是地道的北凉出身,父亲孔大河当年因功入京为官,投了二皇子门下,这个孔武痴和严池集那可都是年少时与当今北凉王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加上唯一一个留在北凉的李翰林,四人当年在北凉一起逛过的青楼即便没有一百座,那也有七八十了。
如此一来,可就大有嚼头了,兄弟四人,不说徐凤年这个世袭罔替的边陲藩王,李翰林就算有个当官至离阳正二品经略使大人的老爹,如今是什么官职?小小游弩手标长而已!且那公认为官有术的李功德才当了几天功夫的封疆大吏,屁股还没捂热椅子,很快就给宋洞明这么个外人排挤掉了。反观京城这边,不说身份超然的严池集,孔镇戎都已是兵部内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若是到了地方州郡,任你是一大把年纪的郡守大人,也得老老实实跟孔镇戎称兄道弟,小心翼翼招待着,说不定后者还不乐意领情。
既然是观政边陲,当然是走幽州而不走有小江南美誉的陵州,在他们入境没多久,就得到北莽大军三线并进的惊人消息,兵部几位老人本意是在相对平静的幽州边关绕一圈就算给了朝廷交代,然后就马上动身去蓟北,跟那个新近崛起的袁庭山打声招呼,再到两辽,见过了大柱国顾剑棠和兵部右侍郎许拱,这一路本该平平安安无风无雨,不曾想才进入幽州东部就是这么个棘手处境,天晓得那个姓徐的西北蛮子会不会觉得被朝廷扫了脸面,恶向胆边生,一怒之下就干脆让北凉边军装扮成北莽游骑,把他们这批兵部观政官员来个一锅端?
观政官员中几位见识过宦海险恶的老人赶紧在一座边境驿站停了下来,连夜合计来合计去也没能商量出个万全之策,倒是那年轻气盛的高亭树颇不以为然,不但提议直奔幽州葫芦口,还要去凉州那座西北第一雄关的虎头城去瞧一眼,吓得本就畏惧严寒的老人们嘴皮子都紫了,如果不是因为榜眼郎是个侥幸在顾剑棠和卢尚书心中都有不俗印象的官场晚辈,就等着回京后把兵部衙门的冷板凳坐穿吧。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高亭树相比,一路上都温文有礼待人和善的小国舅爷严池集,在那些官场老油条眼中实在是可亲许多,驿站那煎熬一夜不知挑了几次灯芯,最后也是严池集说出一个主意,很快就让老人越想越“应景”,国舅爷提议不去幽州,也不去凉州北线,而是直接去北凉王府,去清凉山。主持职方清吏司具体事务的郎中梁石斛捏了捏胡须,心思大定,眯眼笑着说了个字,“善”。
梁大人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国舅爷愈发顺眼了,去那名动天下的清凉山好啊,北凉王不管何等桀骜不驯,就算当初连圣旨也敢出兵抗拒,可总不至于胆大包天到在自己王府杀人的地步吧?再说了,有严池集孔镇戎跟那北凉王攒下的那份瓷实交情在,就算所剩不多了,去北凉王府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何况谁没没听说过听潮湖那万鲤翻滚的壮观景象?太-安城那么多京官,几人有机会亲眼见识?出京后显得意气风发的高亭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犯众怒的言语,看来严主事的国舅身份,确实不是他这个根基不稳的榜眼郎所能挑衅。
当观政队伍在幽凉凉州接壤的驿站停下休憩,自入京后是头回返乡的孔镇戎找到挑灯夜读圣贤书的严池集,坐下后闷不吭声也不说话。严池集在经过几年打磨后,逐渐褪去了那份外乡人入京心中没底的稚嫩气息,再者腹有诗书气自华,在严家飞黄腾达后,这个性子软弱的年轻士子无形中也多了几分主见,让那个当大殿阁学士的老爹很是老怀欣慰。孔镇戎不说话,严池集也不主动开口,室内只有他的翻书声和偶尔灯芯裂开的细微声响,到底是孔武痴沉不住气,瓮声瓮气问道:“严吃鸡,你说凤哥儿会不会生气,不见咱们?”
严池集继续看书,似乎也不太肯定,轻声道:“不会的吧。”
今晨才刮去满脸络腮胡的孔镇戎摸了摸胡茬子,叹了口气感伤道:“你还好,好歹和翰林那家伙跟凤哥儿多处了几年,我可是早你好几年就跑去了京城,上回凤哥儿去京城,我爹老糊涂,早早把我骗去了京畿南,最后也没碰上面。严吃鸡,你读书多些,你说凤哥儿真不会觉着我不讲义气?早知道是这么个堵心光景,当年我就算离家出走,也不该跟爹一起去京城的。”
严池集没有再翻书,停在手头那一页上,默然无语。
孔镇戎问道:“你怎么不去吏部或是礼部,跑来兵部做什么,你不是自小就最讨厌打仗流血吗?”
严池集感慨道:“就是因为讨厌,才要去兵部啊。”
孔镇戎白眼道:“就你们读书人花花肠子多,说句话也不直接说明白,别人都是脱裤子放屁,你们是穿裤子拉屎。”
严池集突然眼神锐利了几分,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你回去后与孔伯伯说一声,与那就藩江南道的唐王不要再书信来往了。”
见孔镇戎一头雾水的模样,接下来严池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迸出,“尤其是那唐王派人进京进献祥瑞白鹿之事,让你爹务必不要掺和!”
孔镇戎纳闷道:“这不是好事儿吗?”
严池集冷笑道:“你什么都别管,只需跟你爹说一声,就说是我在一场家宴结束后的无心之语,你爹知晓轻重利害。”
以前都是他帮严池集挡风挡雨的孔镇戎哦了一声,看着严池集的脸庞,轻声道:“严吃鸡,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严池集原本紧绷的脸色柔和几分,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籍,近乎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想的。”
接下来的凉州之行,让职方清吏司郎中梁大人在内诸位老人那颗已经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回去。不但凉州地方各处军伍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还有一名去年新上任的校尉亲自领军为他们护卫送至州城外,虽说多少带着点监视的意味,但起码在桌面上是给足这趟兵部观政的面子了。郎中梁石斛虽不是军中行伍出身,但作为兵部张庐的老臣,眼光还是不差的,一叶知秋,掂量得出北凉地方上的军力之强,远胜先前途径的京畿和蓟州等地,在心底自然对那雄甲天下的徐家三十万边军铁骑,开始心存畏惧,颇为感慨,原来北凉道境内的轻骑就已是如此雄壮了啊。
当被凉州百姓当猴看的观政队伍来到清凉山山脚的王府门口,当他们亲眼看到那对足有两人高的石狮子,饶是见多识广的兵部老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好大的气派!严池集和孔镇戎的神情有些复杂,而高亭树则冷哼一声,吓得梁石斛赶紧重重咳嗽几声,生怕给北凉王府上的人听进耳朵。在离阳,一直有地方官矮上京官三尺的说法,意思是说京官的官威,是要比地方官员天然高出三个品秩的,现在更别提那些对京官都趾高气昂的吏部官员了,没了主心骨的兵部虽说风头开始被新任离阳“天官”殷茂春领衔的吏部给压过一头,但威严犹在,梁石斛作为主掌天下各道舆图的职方司主官,又是自诩为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所以当他带头走入北凉王府侧门的时候,那种行走时大袖飘摇的京官架子还是火候十足的,就连王府管事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北凉王徐凤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是北凉道经略副使宋洞明出面待的客,说是王爷在边关主持军政,委实脱不开身。梁石斛几个老狐狸巴不得那人屠之子顾不上搭理他们一行人,说了一大堆花团锦簇反正不要钱的漂亮话,恭维那位北凉王真是日理万机鞠躬尽瘁,甚至还要去第一线为朝廷把守西北国门,等等。宋洞明这个北凉自封的经略副使则笑着替北凉王全盘接纳下来,大概是因为副使大人身上的中原名士气度,实在让人如沐春风,梁石斛等人立马都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还有些由衷惋惜宋洞明真是明珠蒙尘呢,若是去京城庙堂与当朝公卿并肩而立,那才让人赏心悦目啊。
宋洞明给兵部观政官员接风洗尘后,出人意料没有任何糊弄人捣糨糊的企图,饭桌上筷子才放下,就起身带领所有人去他那位于清凉山山腰的办公衙所落座,主动将北凉道境内校尉任职和边军升迁变动在内的敏感军机要务,一起和盘托出。兵部观政多少有点代天巡狩的意思,但梁石斛随后去蓟州敢这么觉得,在北凉道哪里敢如此托大,本以为他们能吃上几顿饱饭喝过那几壶绿蚁酒就万幸了,甚至都做好了被人冷脸冷语晾着的打算。梁石斛在内的老人是坚持只听不说话,可那高亭树就不讲究了,数次询问北凉境内兵力分配和一些边境具体军务,宋洞明也不见有任何不快神色,都是找些借口跳过,梁石斛原本倒也乐意高亭树这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当一次出头鸟,如果真能刺探到虚实终究也算一桩锦上添花的功劳,可在年轻主事三番五次不依不饶的追问后,宋洞明眯着眼低头喝茶,梁石斛已经彻底坐不住了,胆战心惊地斜瞥了眼门口,就怕经略副使一摔杯子就有五百刀斧手冲出来,把他们按倒在地喀嚓喀嚓全剁了喂狗啊。梁石斛赶忙打圆场,说久闻听潮湖的红鲤鱼跃风景冠绝天下,想要携带同僚去见识见识。宋洞明这次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着让下属领着兵部观政人员去听潮湖。
然后宋洞明独自来到山顶,看着风尘仆仆专程转道赶回王府的徐凤年,问道:“既然都回来了,不叙叙旧?”
徐凤年摇摇头,望了眼听潮湖,说道:“宋先生,陪我去山后一趟,我们一起去把那两百九十六个名字刻上碑。”
宋洞明点了点头。
跟徐凤年一起走在后山的经略副使大人显然憋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怒容道:“好一个富贵不还乡若锦衣夜行!可我们北凉这两百九十六人?”
徐凤年平静说道:“我们北凉自己记住就行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秋十三甲
山后有碑成林。
石碑遍地,还有更多在建,绝大多数还是无字碑,但是外围已经有数百块石碑已经有主,一律书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杀北莽羌骑一役战死的龙象骑军。古语有云下笔用墨便瘦,得朱则肥,故而书丹以力劲骨硬为佳。为这些石碑提笔描朱的人士是两位享誉已久的北凉书法大家,因为米邛、彭鹤年两老分住凉地南北两地,有“南筋北骨”之说,两位古稀之年的书法名宿因为南北之争,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且在大将军徐骁在世时对北凉军政颇不以为然,只是当北凉王府传出要立碑三十万后,米邛只身率先到达清凉山,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就住了下来,然后给彭鹤年写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说“姓彭的孙子,敢不敢来跟爷爷我面对面比划比划?”
之后彭鹤年就带着视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宝也跑到清凉山后,跟米邛结庐比邻而居,一对老冤家临了竟然成了邻居。然后就在两老的切磋或者准确说是面红耳赤的吵架声中,经略副使宋洞明亲自送给他们一份单子,上面写了一个个名字,以及简简单单两件事:生于何时何地,死于何时何地。
两位老人在书丹初时还心存一较高下的意图,后来当米邛写到一个名字时,突然间就老泪纵横,“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县的年轻人,他小时候仗着将种家世,顽劣不堪,老夫还骂过他白瞎了那么个名字,这娃儿才二十一岁啊,怎么说死就死了?”
那以后,米邛彭鹤年的就越来越沉默,除了跟那几个负责书丹后刻字的石匠还有些言语交流,就不太爱说话了。
今日,米彭两老听说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顿时心中一紧,心情复杂地带上行囊,结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凉王亲临,老人不习惯给谁行礼,所以作揖的动作十分生疏,徐凤年赶忙将两老扶起,但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犹豫了一下,将那一摞宣纸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两位书法宗师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开始在石碑上书丹,四人身后又各有两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准备好工具等着书刻,黄昏中,很快有金石声铿锵作响。徐凤年和宋洞明要比两位老人早小半个时辰写完,等到最后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满手丹朱颜色的米邛也顾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惫地走到徐凤年身边,言语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责备意思,沉声问道:“幽州腹地为何也处处都有战事?”
徐凤年轻声说道:“北莽谍子死士渗透进来了,大肆刺杀幽州官员……”
米邛直接就指着徐凤年的鼻子,跳脚破口大骂道:“当年你爹在世时,北莽也有刺客偷袭,怎的就给挡在关外了?!你这个北凉王是怎么当的?!你徐凤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吗,成天就知道干瞪眼?!眼睁睁看着人我凉人送死,你事后给人收尸,然后假情假意写几个名字而已?!”
宋洞明刚要说话,披着厚裘的徐凤年摆摆手,阻止了副经略使的解释,看着这位老人,歉意说道:“是我没有做好。”
彭鹤年的性子没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过仍是扯了扯后者的袖子。
当徐凤年走出去很远,脸色阴沉的米邛朝着那个背影重重呸了一声,将手中的那方价值连城的蟹壳青色名砚“自了汉”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写了,这北凉也不待了!去江南!这辈子能活几天,就写几天‘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这八个大字!”
没过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彭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谁都没有去捡那方砚台,宋洞明弯腰捡起名砚,也不急于物归原主,望向清凉山顶那边,沉声道:“两位老先生大概没听说过北莽剑气近黄青、棋剑乐府铜人师祖是谁,又有什么能耐,更不会见过一条真龙,事实上我宋洞明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两件事情,一件是黄青死在了流州,北莽养出的真龙也没了,顺带着数百个躲在北莽西京的练气士也死绝。第二件就是这里有两块碑,差点就得刻上两个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龙象,徐凤年。”
宋洞明转身把那方古砚交还给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凉哪天真没了,碑上头肯定少不了他徐凤年,当然还有我宋洞明这个外人,到时候还希望米老别不乐意写啊。”
说完宋洞明就缓缓离去了。
彭鹤年故意不去看涨红一张老脸的米邛,扳着手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咦?不对呀,老米,你算错了,是九个字,可不是你说的八个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砚,白眼道:“米邛是个王八羔子,行不行?刚好八个字!”
彭鹤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么不行,你不是没过几天就要过大寿了嘛,我就给你写幅字,咋样?”
米邛顾不得斯文,恼羞成怒道:“写你个锤子!”
之后两位老人并没有马上离开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样去仔细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现纰漏错误。一般来说,哪怕书丹,因为雕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书法造诣上跟书丹之人有云壤之别,经常存在形神走样的情况,米邛和彭鹤年虽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大概两位古稀老人觉得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做好的事情。不过碑林的那些个匠工都算让人满意,虽说不至于技高到“只下真迹一筹”的境界,可是已经足以表达出书丹原迹的五六分神韵。石匠们一丝不苟地刻字比他们以笔书写自然要慢上许多,米邛提着盏灯笼一块一块石碑检查过去,突然听到不远处彭鹤年火急火燎喊他过去,米邛以为是哪位工匠刻错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鹤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并无石匠劳作,只看到彭老头正提着灯笼蹲在一块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碑上,跟发现书圣真迹一般,米邛凑过去一瞧,是北凉王徐凤年的书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来虽然的确属于上乘,但离仙品还有很大距离,远远不至于让彭鹤年大惊小怪才对。
彭鹤年头也不转,伸出手抚摸着刻痕,很快就一个踉跄后仰,跌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丢了灯笼,双手捂住脸,神情极为痛苦,指着石碑喊道:“老米,你凑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万记得别看太久!切记!”
米邛举起灯笼,细看之下,只觉得有一股凌厉寒意扑面而来,让人如临深渊。
这显然不是因为徐凤年书丹的缘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画龙点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阵刺痛,闭上眼睛后使劲摇了摇头,喃喃道:“起收果决,如昆刀切玉!这哪里是世间高明石匠可以短时间内雕刻出来的,真可谓鬼斧神工了!”
彭鹤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叹道:“是有人以手指写就的,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剑,大多数武道宗师都办得到,可术业有专攻,当世绝对没有谁能写得出这份风韵!”
彭鹤年苦笑道:“难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着灯笼,望向夜空,“曾经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确有鬼神,能够庇佑我北凉大破北莽!”
彭鹤年一拍脑袋,“赶紧让人把这事儿跟王爷说一声,别可横生枝节。”
很快徐凤年就步履匆匆地赶来,身边帮他提着灯笼的一男一女年龄悬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稳步攀升的沉剑窟主糜奉节,一位是旧北汉勋贵之后的死士樊小钗,前者在幽州谍子之战中因为守护在皇甫枰身侧,并无建树,但是樊小钗在长庚城一座钟楼上斩杀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说是虐杀。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两拨谍子登楼去收拾残局的时候,结果看到那一层楼阁的景象真是堪称惨绝人寰,遍地碎肉,满墙血污,当时众人看到樊小钗坐在外廊围栏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遗物的蝇拂,不像什么实力卓绝的顶尖杀手,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徐凤年蹲在一块碑前,身边是一位兼任北凉王府护卫领袖的中年人,后者心中忐忑,禀报道:“查到了,这名石匠叫吴疆,应该用的是化名,是已经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个月的三等仆役,绰号老姜块,因为老人平时不论饮食喝酒都喜欢吃上一块生姜。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吴疆由王府转入此地。王爷,是属下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请王爷责罚!”
徐凤年摇头道:“跟你没关系,不用自责。”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转头对糜奉节问道:“如何?”
糜奉节沉声道:“我只看到了一字一剑,剑气纵横。”
徐凤年笑了笑,“吴疆,吴疆。无,姜,姜家大楚已无疆吗?”
徐凤年轻声道:“这人没有恶意,此事你们不用追查了。”
徐凤年返回清凉山,然后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里。在徐骁去世后,后来徐凤年在一侧建了座师父李义山的衣冠冢。徐凤年独自走入陵道,记起了许多往事,师父说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为世间墓志铭,都是阳间活人写给阴间旧人的,下笔之人用情越深,下笔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遗愿,李义山的骨灰被洒落在西北边关的黄沙大地上,原本师父是不要什么坟茔的,但是徐凤年还是自作主张做了衣冠冢,只是没有写墓志铭,与清凉山山后碑林如出一辙,只写名字,以及生死于何时何地,相信师父在天之灵对此也不会太过生气。
徐凤年感觉到黄龙士死了,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头,人猫韩生宣死在他徐凤年手上,人屠徐骁走了,三寸舌乱春秋的黄龙山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黄龙士独占三甲,自诩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故而占据棋甲、书甲和算甲。
剑甲李淳罡死了。
兵甲西楚兵圣叶白夔,死在西垒壁之战,成就了陈芝豹。
绝代风华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后也香消玉殒。
琴甲,旧南唐那位目盲琴师,在国破后抱琴沉江。
西蜀画甲周鱼凫,临终前画了一幅蜀国山河的长卷,躺在长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舆望气寻脉点穴,离阳一统天下后就被暗中赐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齐玄帧在斩魔台上兵解。
释甲龙树僧人,死在了北莽道德宗门外。
春秋十三甲,已经有十二甲明确无误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势所趋的籍籍无名之中。事实上自从顾剑棠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师后,这个在江湖上仅是昙花一现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大定的永徽年间被提及的次数,比待在听潮阁底下自己画地为牢的李淳罡还要少,等到李淳罡在徽山大雪坪重返剑仙,就更不能比了。
初春的夜晚,天空竟是飘起了雪花,又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徐凤年不禁停下脚步,抬头伸手去接住雪花。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白狐儿脸,想起了他或者是她的那两把佩刀,春雷绣冬。
徐凤年始终不知道白狐儿脸到底是谁,是不是真的叫南宫仆射,又为什么会来到北凉,为何会执意进入听潮阁。
徐凤年明天清晨就动身前往幽州,之所以不见严池集和孔镇戎,不是对他们有意见,而是为了他们好。
但哪怕被误解,哪怕不相见,徐凤年还是多此一举地赶回清凉山。
这就是兄弟。
徐凤年这辈子只认了四个兄弟,李翰林,严吃鸡,孔武痴。
还有温华。
突然,风雪中缓缓前行的徐凤年看到一个陌生身影,背对自己,正站在那两块墓碑前。
这幅画面,不合情,更不合理。
如今的北凉王府,比起早年世子殿下故意造就外松内紧以便钓鱼的情景,可谓戒备森严。
更别说进入这陵墓禁地!
那个身影转过身,平平淡淡说了一句:“风雪夜归人。”
第一百五十章 满园风雷
徐凤年不知碑前人所谓的风雪夜归是在说谁,但凭借极好的记忆力一眼就认出了老人身份,正是那个临时成为石匠的清凉山老仆,喜食生姜的吴疆,初次见面时老人站在匠人队伍中,身形伛偻,面容沧桑,并不起眼。如果徐凤年没有境界大跌,当时兴许可以瞧出点蛛丝马迹。徐凤年不退反进,缓缓前行,这才发现腰杆直起不故作畏缩状的老人,风仪极佳,竟然有一种殿阁中枢元老的强大气势。
在徐凤年印象中,纯粹的江湖中人,上了年纪的老一辈高手,除了韩生宣隋斜谷两位,很容易让人望而生畏外,老黄,羊皮裘老头儿,龙虎山老真人赵希抟,初看都跟高高在上的武道宗师风马牛不相及。这就让徐凤年肯定了先前的猜测,化名吴疆的老人哪怕不是西楚王朝那位被誉为“篆隶草行楷,皆千年榜眼”的书圣齐练华,也跟书圣有莫大牵连,为人藏拙不难,书法藏拙则不易。豪阀出身的齐练华是公认天资卓绝的书坛巨子,但在大楚朝仅官至翰林编修,只做些帮姜姓天子书写诰命文章和碑文祭文的小事,修纂过半部无疾而终前朝史书,因此当时又有“齐半部”和“添花郎”的外号,后者暗讽齐练华只会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西楚覆灭后,广陵齐氏家道就此衰落,齐练华也不知所踪,愈发坐实了齐添花的说法。那时关于春秋十三甲还有一桩沸沸扬扬的公案,齐练华本是西楚鼎力推出的“书甲”,尤以行书见长,寥寥十四字的《战国贴》一出世即有天下第二行书的赞誉,而后来被离阳官方钦定为春秋书画双甲的纳兰右慈,则有当世行书第一《升观贴》与之争锋,只不过天下人对这个说法都不怎么愿意买账,不承认纳兰右慈的双甲之说,而且只承认齐练华的书法造诣直追古代圣贤,但对于春秋书甲的归属,还是非在草书上“一骑绝尘,无人争锋”的黄龙士莫属。后来离阳又迫不及待推出宋家老夫子作为文甲,一样被时人嗤之以鼻,你宋老夫子安心做个离阳赵家走狗的文坛魁首也就罢了,有上阴学宫祭酒齐阳龙珠玉在前,如何当得自古便文无第一的春秋“文甲”?离阳朝廷心有不甘,既然文无第一,但不是还有武无第二嘛,于是又想推武帝城王仙芝为武甲,只是被自称“天下第二”的王老怪直接拒绝了。因此春秋十三甲就涌现了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版本,其中就有龙虎山赵姓道人的某个数甲,但是流传最广和最具说服力的,仍是最早的那个版本。虽然很多人与春秋十三甲失之交臂,但不管如何,只要能被人提名说及,自然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徐凤年的师父李义山当年就对齐练华的书法推崇备至,称其行书不愧为古今之冠,所以徐凤年自然而然被殃及池鱼,年少时练习行楷,都是临摹那几份真迹传世极少的“齐贴”,不知骂了齐练华多少次。
徐凤年很好奇眼前老人如果真是齐练华本人,怎么就成了清凉山漏网之鱼的西楚死士,要想让高手如云的北凉王府看走眼,光靠隐忍是不够的,必然还需要有恐怖实力作为支撑。对于老人蛰伏徐家本身这件事,徐凤年并不感到惊讶,姜泥作为西楚皇室的唯一血脉,自然能让“国家养士两百年,不死不足以报王恩”的西楚士人前赴后继,但真正让徐凤年心生忌惮的事情,是亡国公主姜姒被徐骁接回北凉是一件天大机密,否则曹长卿也不会在离阳朝野暗访多年却无果,眼前老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徐凤年没有从这座陵墓立即撤退,而跟一位旧楚遗臣相对而视,其实是冒着很大风险。徐骁虽然擅自主张为西楚留下了一位弥足珍贵的姜姓“余孽”,但毕竟西垒壁是徐骁亲自打下来的,西楚皇宫大门也是他亲自带兵撞开的,皇帝皇后更是就死在他徐骁的眼前,徐骁对西楚可谓只有私恩而有国恨。何况如今广陵道硝烟四起,离阳战事不利,在世人看来北凉铁骑就算扛不住北莽百万大军的南侵,可要是说大范围撤退出贫瘠西北,跑去中原收拾西楚叛军,绝对是绰绰有余,当今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觉得这无疑是徐凤年这个北凉王的退路选择,离阳可以不死一兵一卒,北凉也有足够军功来安置将领后路,皆大欢喜,至于那三十万边军大不了拆散就拆散了,反正大柱国顾剑棠的两辽边线就可以一口气吸纳十余万。因此西楚朝堂上对北凉边军尤其是徐凤年的动向那是十分留心,就怕年轻藩王哪天脑子一抽,就带着大军一路跑到中原腹地,拿他们大楚作为投名状递给离阳新君。
此时此刻徐凤年身边拿得出手的高手,就只有糜奉节樊小钗两人,而且都在陵墓外不得擅入禁地。吃剑老祖宗隋斜谷和吴家百骑都在凉州北线,以防北莽不计代价地刺杀北凉都护府内的褚禄山。徐偃兵还在单枪匹马追杀那伙联袂渗入幽州的北莽顶尖高手,澹台平静和观音宗弟子也在配合徐偃兵,务必要将那位小念头和大乐府留在幽州。
要是在以往,这天下徐凤年何处去不得?
老人仔细打量着这个有些失神的年轻人,眼神复杂,也许他的存在本身就让四周气氛中多了几分剑拔弩张,但是迟暮老人不知为何似乎并没有任何敌意。徐凤年的巅峰境界暂时已不复有,但敏锐直觉仍在,所以当意识到陵墓内有变故的糜奉节樊小钗急入园内,徐凤年只是抬起手,示意两人退出去。糜奉节默默离去,樊小钗犹豫了一下,依旧站在远处原地,徐凤年也没有计较这名女死士的僭越举止。
衣衫简朴的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徐骁那辈子就没做过一件让我喜欢的事情,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听到这句口气奇大的不敬言语,徐凤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释然,老辈文人本就讲究风骨,否则如何有底气做到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再说此人极有可能是隐姓埋名的西楚孤臣,对北凉对徐骁有滔天怨气也就在情理之中。徐凤年笑问道:“敢问老先生可是西楚齐书圣?”
老人的脸色有些古怪,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那么直直看着徐凤年。若说面容与王妃吴素相似的徐凤年是玉树临风,是世间女子眼中风流倜傥正值年轻的公子哥,那么依稀可见年轻时风采绝妙的老人,其姿容最不济也当得“老玉树”的说法。徐凤年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世人看他,以前在北凉多是那种这位世子殿下浪费了好皮囊的视线,后来在太-安城则是看待人屠之子的鄙弃眼光,等他跟王仙芝一战的结果水落石出后,就出现巨大转变,哪怕是以桀骜著称于世的北凉边将,如李陌蕃王灵宝之流,眼中也有了发自肺腑的敬畏钦佩,唯独没有眼前老人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老人轻声道:“先前见你书丹于碑,看得出下过一番苦功夫,你自武当练刀起能够在武道上一路勇猛精进,需要感谢李义山。练字和下棋两事,到了境界,一法通万法通,虽然不是每个书法大家和棋坛国手都可以成为治世能臣,或者成为李密弟子那样的武道宗师,但对于一个人的心性塑造,大有裨益。性子燥然的徐骁在封王就藩之后,心性变化很大,跟他晚年学棋关系不小。”
徐凤年没有说话。徐骁在辽东锦州发迹时就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游侠儿,可以说徐凤年祖辈跟什么书香门第什么耕读传家八竿子都打不着,徐骁到北凉后之所以成了个大大的臭棋篓子,能跟二姐徐渭熊的师父王祭酒,两大臭棋篓子能够杀得酣畅淋漓天昏地暗,不是没有原因的,起先是徐凤年的娘亲想要徐骁多下棋,磨一磨急躁性子,到了岁数,也该是时候修生养性了。起先徐骁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逃是逃,久而久之,王妃也就不再多说,后来是徐凤年喜欢上了下棋,大概王妃逝世后,作为嫡长子的少年徐凤年跟徐骁关系闹僵,徐骁应该想着多跟儿子有些相处时分,终于开始认真学棋,只是很快就被天资聪颖的世子殿下拉开十八条大街的差距,那以后徐凤年和李义山就都不爱跟徐骁下棋,再怎么让棋也能杀得徐骁丢盔弃甲,徐骁哪怕就是想要自寻其辱,那也得看当今天下世上唯一可以不卖他脸面的师徒二人有没有心情不是?徐渭熊倒是始终能耐着性子跟徐骁下棋,但也许在从不掩饰自己重男轻女的徐骁心中,仍是跟儿子下棋更有意思些吧,哪怕被徐凤年在棋盘上杀得空空落落没剩下几颗棋子,马踏春秋战功彪炳的老凉王,那位公认离阳朝内胜负心最重的徐瘸子,也会觉得很开心。
平定春秋的不世之功,让徐骁跟先帝赵惇的父亲都是君臣见面时平起平坐,以后上朝更是得以佩刀入殿,但是在清凉山,许多幕场景总是让人尤其是外人感到荒诞,徐骁在梧桐院被人追杀得鸡飞狗跳,在王府宴客主位上坐着的竟然是年轻世子。这不说在钟鸣鼎食的公候将相之家,就是小户人家,当老子的也不该如此宠溺儿子,儿子也不该如此忤逆才对。到最后,离阳那边就顺势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来攻击北凉,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凤年轻轻晃了晃脑袋,让开小差的自己赶紧凝神,眼前这位老人虽无丝毫杀机流露,但终归是一等一的隐藏高手。凉莽大战一触即发,要是自己死在这里,死的地方还凑合,可时间就大错特错了,别的不说,北莽恐怕至少可以少死十几万人。
老人笑问道:“你以为我是那西楚齐练华?”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人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提笔之时,当聚精会神,有如前朝先贤书圣书仙百人同席而坐,心正气和,方能契于玄妙,近于大道。其道如国庙重器,虚则攲满则覆,唯中则平。”
老人手势一变,“古人云腕中伏鬼,下笔有如神助,故而锋正则四面势全,次重实指,指实则节力均平。再次虚掌,掌虚则运用如意……”
“合勒处勒,士字是也。大楚养士两百年,国破二十年,犹有一股士气不可辱。”
“为环必郁,为波必磔。”
“磔须战笔发外,得意徐乃出之。”
随着老人娓娓道来,满园风雷!
陵墓外的糜奉节脸色苍白,背后匣中剑颤鸣不止,如遭雷击,呜咽哀嚎。
园中樊小钗面无血色,摇摇欲坠,但仍是咬牙倔强地不后退一步。
老人手掌缓缓翻覆,看似不过是提笔徐徐勾勒,像是个迂腐老夫子在传授私塾蒙童如何一笔一划写字,但是在徐凤年眼中却是惊涛骇浪,甚至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太-安城大殿外,顾剑棠以天下第一符刀“南华”,以一式方寸雷还礼曹长卿的手法,两者殊途同归,都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臻于化境。风雪飘摇,徐凤年神情沉重,先前他跟剑道宗师糜奉节都认为石碑残留是手指刻画出的剑气,现在看来是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了。
这位老人,用刀。
徐凤年不去看如遭刀割的漫天絮乱风雪,问道:“齐老先生原来是春秋十三甲之中的刀甲?”
老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五指微微弯曲做了个合拢姿势,反问道:“合策处策?”
以站立位置为圆心,四周数丈内无一片雪花的徐凤年无奈回答道:“‘年’字是也。”
老人收手后唏嘘道:“是啊,年字。徐凤年。”
满园风雪终于归于正常,又有雪花簌簌落在徐凤年头顶和肩头。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杯雪一头颅
应该是西楚书圣齐练华无误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笔吏刀笔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来,世人一向以练剑为荣,不说游侠,就是各地士子,负笈游学时也多有佩剑,以显意气。百兵之首的争夺,始终是刀不如剑,其实名刀就数目而言,不输名剑,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极富传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于徐凤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长刀,先前几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谓荡气回肠。但是自吕祖以飞剑斩头颅闻名天下起,剑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独秀,而刀客的气象却每况愈下,从未有用刀的宗师登顶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剑甲李淳罡和桃花剑神邓太阿,虽说都输给王仙芝,但没人能否认两位剑道魁首的各自大风流,反观刀法第一人顾剑棠在武榜上的排名从来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无奇,从没听说过有人是仰慕顾大将军的武功而去练刀的,羡慕军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间男儿,连那魔头韩貂寺在临终前都说过也曾想过青衫仗剑走江湖,更谈其他年轻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经对一袭青衫李淳罡只闻其名便难忘?
就连徐凤年本人练刀前在北凉境内装少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挂满名剑的。
书圣齐练华竟是那只留给江湖惊鸿一瞥的刀甲,这个真相实在是让人动容,更让人不得不艳羡西楚当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脉正统,有李淳罡仗剑过广陵大江,有文豪散发扁舟斗酒诗百篇,有女子姿色倾国倾城,有国师李密与曹家得意师徒联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难怪有人说西楚国灭,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时在离阳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凤年招了招手,老人率先蹲下身,看着王妃吴素的墓碑,意态不复先前风发神意,只有世间最寻常孤苦老人的萧索落寞,低声呢喃道:“徐骁算个什么东西,一介粗鄙武夫,娶个姿色过得去的女子也就罢了。”
徐凤年怒气横生,冷笑道:“老先生当真以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凤年必败?”
齐练华一笑置之,问道:“你这辈子还没有去过锦州老家祭祖吧?”
徐凤年没有答话。
事实上不但是他,徐骁在封王后就没去过锦州了,徐凤年的爷爷很早就去世,当时徐骁刚出辽东,在离阳南部跟几大藩镇势力厮杀得如火如荼,徐凤年出生后就根本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一面,徐骁又是独苗,因此后来也没有什么徐家的亲戚,早年倒是有些锦州远亲跑到北凉跟徐骁攀亲戚,年轻时受尽白眼的徐骁也算仁至义尽,给了他们一份旱涝保收的荣华富贵。至于娘亲那边的长辈老人,王妃吴素几乎从不提起,徐凤年小时候只是偶尔听娘亲说起外婆是位与人相处将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于外公是谁,娘亲没说过只字片语,徐骁也不肯多说,只有一次在酒后气乎乎说了句那老头儿早就死翘翘了。徐凤年猜测肯定是徐骁当年求亲在吴家剑冢外吃了闭门羹,被姓吴的老丈人拿剑打得屁滚尿流,从此结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而徐凤年对那个外公也有怨气,后来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吴家当年刁难娘亲,才害得身为剑侍的姑姑脸上被凌厉剑气割裂得面目全非。虽然不是外公亲手所为,但徐凤年觉得如果那个外公有说几句公道话,对待娘亲的离家出走,吴家剑冢也不至于如此残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亲舅舅吴起在北莽故意相见却不相认、最后又转去西蜀辅佐陈芝豹,徐凤年对姓吴的亲戚长辈可就真没什么好感了,哪怕本该喊上一声太姥爷的吴家当代家主,在北凉边境上主动有过一次弥补,徐凤年难免还是会有心结。
老人长呼出一口气,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书,遍览书籍,当时我刀法虽无宗师之名,却有宗师之实,但修史之时,仍是时常在夜间肝胆悚然。无它,只因书中处处可见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兴亡交替,虽是常态,可每一次动荡,民间疾苦之苦,实在是苦不堪言。郊关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驱羊。喧呼朵颐择肥截,快刀一落争取将。这是何等惨烈景象?死者已满路,生者为鬼邻。天下苍生半游魂,这可不是乱世诗人在作无病呻吟之语啊!我亲见春秋之末,贩-卖男孩不过几文钱,女子价值不过一捧粟米。再后来,有些父母不忍,便与别人换子而食,到最后,世上人不当人,犹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离阳?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灭国的徐骁?!”
“旧时王侯家,狐兔出没地。其实又何止是王侯之家如此?”
徐凤年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断老人的言语,“徐骁说过,做人要本分,头等文人修齐治平,次等文人也能为苍生诉苦几句。而他作为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只会打仗,给他几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几万人就打一国,等他有了几十万铁骑,不打天下打什么?所以后来那么多人骂他,他从不还嘴,也没觉得自己做得就是对的。北凉军中,老一辈的燕文鸾、钟洪武、何仲忽等,年轻一些的,褚禄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个不是世人眼中臭名卓著的老兵痞?”
徐凤年神情坚毅,沉声说道:“但不能否认,如果说必定有人会做那个帮离阳一统天下的人屠,那么由徐骁来做,肯定是最好的结果。”
齐练华感慨道:“此事,我还真没有想过。”
陷入沉思的老人突然笑出声,“黄龙士有句诗广为流传,‘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阳那位宋家老夫子便点评‘深’字不如‘生’,若用生字,动静结合,大合诗道。离阳朝文坛士林纷纷拍案叫绝,你以为然?”
徐凤年平静道:“我二姐曾在上阴学宫说过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齐练华问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谁家女儿?”
徐凤年被触及逆鳞,难掩怒意,“关你屁事!”
齐练华眯眼笑道:“徐凤年啊徐凤年,你还真是跟你爹徐骁差不多德性。”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我敬老先生对西楚忠心,在北凉王府潜伏多年守护亡国公主姜泥。但老先生别以为真能在徐家为所欲为。”
老人不以为然,面带讥讽,“哦?”
不知何时,两人所站位置变成了刀甲齐练华背对陵墓大门,徐凤年背对两块墓碑。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然后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的脚背就被对方另一只脚踩住,徐凤年双指做剑戳中老人眉心,老人竖起手掌看似轻描淡写拍在徐凤年胸口。
老人身形旋转如陀螺,卸去指剑的同时,大袖飘荡,卷起漫天风雪,形成地龙汲水的景象。徐凤年被掌刀推向墓碑,一手绕后贴在墓碑上,轻轻一推,借力前冲。
身形在空中的徐凤年双指并拢依旧,在老人头顶处倾斜一抹,磅礴剑气顿时当空泼洒而下。
老人嗤笑一声,他的步伐迥异于世间武夫,两脚稍微内倾,一手负后单手握拳,在一条直线上踩出连串碎步悍然前踏,躲过了那抹剑气,刚好一拳砸在徐凤年肚子上,拳重如擂鼓,借势反弹后五指立即松开,又是一掌推去,徐凤年倒飞出去的身体在雪夜中炸出类似辞岁爆竹的刺耳声响。刀甲齐练华的拳也好,掌也好,步伐也好,其实都很简单干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曾经自负与世为敌的王仙芝,快如奔雷,劲如炸雷,只以徒手迎敌,不屑天下神兵利器。
徐凤年其实没有如何重伤,只是被老人一招击退,心潮起伏,体内本就絮乱的气机愈发跌宕,如同沸水添油。这让他对春秋刀甲重新有了认识,原本以为齐练华至多跟隋斜谷在一个水准上,看来应该起码还要高出一线。
如果在流州斩龙之前,徐凤年自信就算刀甲倾力而为,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会如此狼狈。
徐凤年落定后,嘴角渗出血丝,只是根本就不去擦拭。顾不得,也无所谓。
徐凤年经历过的生死大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人啧啧道:“就你现在的糟糕处境,至多也就用上三招来拼命。遇上一般的金刚甚至指玄高手,三招差不多也够了,可惜遇上我。”
徐凤年平静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问道:“就算死,也要护着身后两块碑?人都死了,碑有什么用?你徐凤年不是北凉王吗?不懂取舍?”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人,话有些多,此时仍是“好言相劝”道:“小子,世间美人,那是雨后春笋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烧不尽野火烧不尽,一茬复一茬。但是有两样东西,很难补充,一是沙场上的铁甲重骑,少一个就是少一个,很难迅速填补。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赋、际遇和很多年时间打熬出来的。尤其是你徐凤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了……”
雪势渐大。
徐凤年没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了一个抬手式。
手中多了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伤起来,负手望天,“北凉,以一地之力战一国,你要是死了……”
老人自说自话,神情萧索,“北凉有没有北凉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凤年死不死,我齐练华怎能不在乎。”
徐凤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被刀甲齐练华一拳一掌击中后,体内气机竟然在经历过初期的剧烈震荡后,竟是有了否极泰来的迹象,开始趋于稳定。
老人一脸气恼,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凤年一头雾水,但依旧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曾言“风雪夜归人”的老人越发恼火,“你小子不是浑身心眼的伶俐人吗,怎的如此不开窍了?!”
徐凤年也火了,怒目相视。
看着倔强的年轻人,老人好像记起了一些往事,跟这个世道强硬了一辈子的执拗老人也心软几分,语气柔和,有些无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了个化名‘吴疆’吗?”
徐凤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齐练华和春秋刀甲了吗?”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脚,整座陵墓上空的风雪都为之凝滞停顿,“徐骁就没跟你说过他老丈人不姓吴?就算徐骁那王八蛋没说,素儿也没跟你提起过?没跟你说过当年有个姓齐的刀客,在吴家剑冢为了个吴家女子大打出手,差点拆了半座剑山?!”
徐凤年转过身,看不清表情,语气听不出感情变化,“没有。”
“没有?!”老人是真动了肝火,指着徐骁的墓碑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锦州蛮子,当年为了娶我女儿,你说不跪天不跪地,就给我这岳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几百人,就敢威胁要是不答应,将来一定带兵灭了大楚!老子当时就该一掌劈死你!”
当老人沉默后,只有满园风雪呜咽声。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满脸愧疚,凝望着那个比徐骁要顺眼太多太多的年轻背影,缓缓说道:“我第一次偷偷见你,是徐家铁骑赶赴北凉途中,也是这般的风雪夜,在一座小寺庙内,你被你娘亲责罚通宵读书,你小子就手捧书籍,坐在大殿内的佛像膝盖上,就着佛像前的长明灯,一直读书到了天亮。旁边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带刀佩剑,或面目狰狞,灯火幽幽,殿外隆冬风雪似女鬼如泣如诉,成年人尚且要发怵,你这孩子独独不怕。我就在梁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喜欢啊,不愧是我齐练华的外孙!”
老人心胸间涌起一股因子孙而自傲的豪迈气概,“我不认徐骁这个女婿,却喜欢你这个外孙!哪怕素儿不认我这个爹,我仍是厚颜来到凉州,等素儿病逝后,便隐姓埋名当个下等仆役。我齐练华是谁?能与大楚国师李密在棋盘上互有胜负,能与太傅孙希济煮酒而谈指点江山,能与叶白夔在沙场上并驾齐驱,能让棋待诏曹长卿敬称为半师!”
始终背对老人的徐凤年蹲下身,望着那两块墓碑,问道:“为什么当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让外婆跟我娘亲在家族白眼中相依为命。”
老人默不作声,眼神满是哀伤悔恨。
徐凤年轻声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后,是不是你觉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觉得女子只是那人生一世那锦上添花的点缀物?”
徐凤年又问道:“为什么京城白衣案,你不护着我娘亲?”
没有等到答案,徐凤年嗓音沙哑,自顾自颤声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个外公,只当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吴还是姓齐,是大英雄还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后喟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凤年在坟前盘膝而坐,弯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积雪。
齐练华走到碑前,低头看着徐骁的墓碑,淡然道:“等我闻讯赶到太-安城,已经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认我这个外公也好,觉得那个叫齐练华的家伙冷血也罢,我都认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儿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闺女,也就等于是泼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时候,三个刀甲也杀不死正值天命所归的离阳皇帝赵惇,既然如此,至于元本溪韩生宣柳蒿师之流,只要徐骁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骁应该挑起的胆子,徐骁做不到,还有我女儿吴素的子女。”
老人转头看向不断用手扫雪的徐凤年,轻声道:“道教圣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为生。睡后不可起,为死。故而此间有大恐怖,人人生时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云息心得寂静,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洒脱道:“也许你是对的,徐骁比什么春秋刀甲大楚书圣强上许多,只是我不愿意也不敢承认而已。”
老人看着徐骁的墓碑,笑道:“到头来,终究没能喝过一杯你敬的酒。”
徐凤年轻声道:“晚了。”
徐凤年眼眶泛红,“以前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徐骁那床底箱子里他亲手缝制的布鞋,会有一双徐家人谁都不合脚的鞋子。”
老人愣了一下。
随即老人哈哈大笑,双拳紧握搁置在双腿上,“春秋一梦梦春秋。人活一世,不过就是生死两事,来时既哭,去时当笑。”
然后老人伸出一手握杯子状,五指间便多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雪杯子,杯中落雪,朗声道:“老丈人敬女婿一杯!”
杯雪作酒。
能饮一杯无。
“小年,老头我要回一趟广陵,离乡太久了。送就别送了。”
老人敬酒之后转过身,拍去外孙一侧肩头的积雪,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轻轻放在徐凤年身边。
最后轻轻说了一句,老人起身后,双手猛然抖袖,开始大步走向陵墓大门,出门之后身影便一闪而逝。
慢了一步的徐凤年全然拦不住。
凉州城外,老人愈行愈远,速度之快便是北凉甲等大马也远远难以媲美,老人手中多了一柄白雪锻造逐渐成形的凉刀。
世人皆知大楚添花郎生平练字,最喜好书写‘素’、‘年’‘春’三字。。
女儿吴素没了,可外孙徐凤年还在,而且出息得很!此生也无甚挂念,是时候该把齐半部的绰号给去掉了,也不妨把齐添花的名头给坐实了。小年,就当外公最后自私一次,好教天下人知道你爹死后,你还有个长辈在世,有我齐练华,还没谁能恶心北凉却不付出代价,大柱国顾剑棠不行,赵家新皇帝也不行!
小年,你只管守好中原大地的西北门户。
徐凤年身形飞速长掠,孤单站在城头,但视野之中,唯有白茫茫一片。
站了一夜,天亮时分,徐凤年记起老人最后那句话,喃喃自语,“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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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二年春,一个悚然消息从两辽边线传回京城。
顾剑棠输了,而且还是输给一个用刀的人。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个横空出世的武道宗师没有报上姓名,只说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身份。
一个黄昏中,太-安城郊,两名年龄大致差了一个辈分男子在一座亭中,相对而坐。
年轻些的,正是最近在京城“东山再起”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宋恪礼暂时还没有在京任职,但是礼部侍郎晋兰亭已经数次邀请宋恪礼赴家宴,许多京城老人尤其是宗室勋贵也都纷纷示好。
本该春风得意的宋恪礼此时却面容悲苦,看着眼前举杯小酌的元先生,凄然道:“就算那人是胜过顾大将军的大宗师,可太-安城先前都能应付那名拖家带口的佩剑男子,又如何对付不了另外一个武人?”
元本溪笑了笑,瞥了眼宋恪礼,不说话。
宋恪礼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死死攥紧,脸色铁青,嘴唇颤抖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先帝死后,那么先生的身份只是翰林院某个老无所依的黄门郎了。当今天子正恨不得如何摆脱束缚,那老人的出现就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借刀杀人,手不沾血!所以京城禁军不得调动一人,钦天监练气士不得调动一人,依附朝廷腰悬鲤鱼袋的江湖高手也不得调动一人!元先生,太-安城又要过河拆桥了吗?他赵家就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吗?!”
宋恪礼低下头,“元先生教过我,为人臣子侍奉一朝君王,就是只为一尊佛烧一炷香,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因为上一炷香的香火情断了。”
舌断半截的元本溪神色平静,放下酒杯,含糊不清说道:“对也不对,我先前所说,只是为官之道,但还有更初衷的为人之道不可忘。给君王敬香,其实是术,不是道,你宋恪礼真正的道,在烧香之余,是要为天下苍生添油。这是首辅张巨鹿留给离阳的根本,作为谋士,我元本溪自认不输任何人,但作为臣子,张巨鹿才是开千年新气象的第一人。你要学他的道,不要学我的术。否则你宋恪礼这辈子到顶也就是个殷茂春赵右龄之流,元本溪栽培你宋恪礼有何用?你日后如何在孙寅这些同龄人中脱颖而出?”
元本溪望向亭外的暮色,微笑道:“永徽之春的名臣公卿,注定青史留名,但是起始于祥符年间的你们,也许在史书上的身后语,会比那拨老人更好看。因为永徽有一个令天下读书人尽失颜色的张巨鹿,你们这一代则不同,陈望八面玲珑的扶龙,孙寅隐忍城府的屠龙,还有你宋恪礼的酷烈孤臣,各有夺目风采。”
宋恪礼不敢抬头去看这位陪他去年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元先生。
元本溪轻声道:“各方试探拉拢,我一直让你待价而沽,于是昨夜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徒弟找到你,给你带了一份口谕。你无需心怀愧疚,若是迫不及待告诉我元本溪,那才让人失望。”
宋恪礼猛然抬头。
元本溪笑意淡然,轻声道:“来了。”
远处走来一人。
腰间悬佩了一柄古怪的雪白长刀。
宋恪礼站起身,挡在亭子台阶上,不见老人有任何动作,一身武艺不俗的宋恪礼就被抛出亭子外。
在老人落座后,元本溪在桌上搁了三只酒杯,伸出手指轻轻将一只干净酒杯推到老人面前。
元本溪坦然笑道:“当年还很好奇为何齐老先生会硬闯太-安城城门,后来见到谢飞鱼赠我许多先生的字帖真迹,早期多春字,后期则多素年两字,就有些明白了。赵勾早先在北凉境内精心刺杀世子殿下十六次,其中有三次最值得惋惜,也都是齐老先生的阻挠。”
老人没有举杯喝酒,而是将那柄雪刀放在桌面上,“老夫杀人,还是会让人喝上几口断头酒的,且慢饮。”
元本溪仰头一口喝光杯中酒,“既然齐老先生有杀机却无杀心,又何必故作姿态?”
齐练华冷笑道:“原来元本溪也不过如此。”
元本溪摇头道:“人生在世,有人贪杯,有人贪生,都是人之常情。”
齐练华说道:“李义山纳兰右慈两人,一人帮徐骁打下春秋,一人帮赵炳谋夺天下,才是真正的谋天下。至于黄龙士,更不是你半寸舌可以比肩的。你元本溪一辈子不过是守天下而已,何况好笑的是,你还没能守住。我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不杀,比杀你更好。”
元本溪自嘲道:“老先生是故意留我性命,去狗咬狗?”
齐练华伸出一根手指轻敲那柄按照最早一代徐刀而造的雪刀,“大好徐刀,用来斩狗头,多煞风景。”
元本溪不为所动,微笑道:“老先生有不杀之恩,那么晚辈也有一句话相劝,杀我元本溪不过是弹指之间的小事,但要去城内找皇帝赵篆,可不容易。比起先帝,当今天子,可是怕死太多太多了。我相信那徐凤年宁愿自己的外公平平安安回到北凉,也不愿意老先生壮烈死在太-安城,哪怕死法称得上波澜壮阔。徐凤年好不容易跟前生来世做了个干干净净的了结,老先生这一走,别说雪中送炭,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啊。”
齐练华讶异咦了一声,“你元本溪仅剩半截舌头,不但能开口说话,还能说上几句人话?”
元本溪依旧神色怡然,指了指酒壶,“这么多年,花雕酒的酒壶,但装的酒始终是北凉绿蚁,老先生当真不喝上一杯?”
齐练华举杯一饮而尽,老人起身离开凉亭,但留下了那柄刀,最后撂下一句话,“你们离阳三朝君王,都对不起徐骁。”
元本溪目送老人离去,很久过后,才悄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宋恪礼捂住心口踉跄走入亭子,看到元先生安然无恙,如释重负。
等到宋恪礼坐下后,元本溪反倒是站起身,看着天色,感伤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可我不想有些事就这么随它去啊。”
元本溪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老先生,我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当元先生转身走向石桌,握住那柄冰凉徐刀,宋恪礼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脸色瞬间苍白。
元本溪望向远处,“应该是宋堂禄在等着吧,赵篆是没这份胆识的。”
元本溪收回视线,抛给宋恪礼一个锦囊,“你事后跟那位掌印太监说一声,他想要比韩生宣活得更久更好,就让他看一看这样东西。”
宋恪礼像是接到一个烫手山芋,坐立不安,眼眶布满血丝。
元本溪厉声道:“宋恪礼,收起锦囊!起身,接刀!”
宋恪礼下意识猛然站起身,但是神情慌张地后退几步,宋家雏凤的风姿全无。
元本溪向前踏出一步,递出那把凉刀。
宋恪礼疯狂摇头。
这位离阳帝师脸色狰狞斥责道:“不杀元本溪,你宋恪礼如何立于君王侧!”
宋恪礼满脸泪水,六神无主,不断重复道:“先生,我不杀你,先生,我不杀你……”
元本溪叹了口气,把刀放在桌子上,然后背对宋恪礼,平静道:“运去英雄不自由。你不杀我,我元本溪就是个废物,就算我多苟活几年,但以后的天下,就注定再无我半寸舌元本溪的痕迹。”
元本溪闭上眼睛,轻声道:“宋恪礼,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啊。”
黄龙士李义山,晚你们一步。纳兰右慈,早你一步了。
宋恪礼颤颤巍巍握住那柄凉刀。
元本溪刹那间睁开眼,深深望向远方天间的余晖,这位半寸舌帝师张开嘴巴,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与这方天地最后借了一口气,怒吼道:“取走头颅!”
宋恪礼神情痛苦,手起刀落!
当面容冷冽一袭鲜艳大红蟒袍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悠悠然走到亭子台阶下,只看到那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呆滞坐在地上,眼眶中流淌着触目惊心的血泪,他死死抱住怀中那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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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外,老人眯眼望着那巍峨城头,笑了,“我齐练华这一生眼高手低,所求甚多,求书法超过古人,求家族兴盛,求大楚国祚绵长,求苍生福祉,结果一事无成,两手空空。”
老人捧手呵了口气,“最后一求,倒是所求甚小,只求做一个能让自己问心无愧的长辈。”
正是这一日,一位无名老人进入太-安城后径直杀入钦天监。
杀尽钦天监练气士和八百侍卫。
这个老疯子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言语,只在临终时只对自己默默说了一句话,“小年啊,别忘了外公跟你说的那句话。记得要相信自己,相信有你在的北凉!”
老人离开那句话,恰好跟元本溪一句无心之言相反。
“时来天地皆同力!”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院六人
离阳新帝登基后重视文治,尤重翰林,对后者的厚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首先将赵家瓮那边的衙址内迁至武英殿保和殿之间的中线右侧,然后下诏以后翰林院掌院学士与礼部共同主持科举,钦定为本朝惯例,于是“日后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在京城尘嚣四起。
今日大办乔迁之喜的翰林院内可谓群英荟萃,好一副琳琅满目的盛世景象!发迹于此地的礼部侍郎晋兰亭,在翰林任职的祥符元年新科状元郎李吉甫,既是探花郎更是弈坛新秀的吴从先,因功从地方上升迁入翰林院的宋家雏凤宋恪礼,洞渊阁大学士之子严池集,已是离阳正三品高官的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曾任国子监右祭酒的孙寅。在这拨年纪最长者也不过三十而立的青年俊彦汇聚一堂之前,其实有许多跟翰林院有渊源的重臣公卿都已陆续散去,例如中书省一二把手齐阳龙赵右龄,公认老翰林出身的坦坦翁桓温,执掌翰林院十多年新近入主吏部的天官殷茂春,有夏官称号的兵部尚书棠溪剑仙卢白颉,或独身而至,或联袂而来,真真正正是让这座崭新的翰林院蓬荜生辉,沾足了官气贵气和雅味仙味。
此时在开春时分的幽静庭院内,在一株枝头泛起嫩黄小如枣花的青桐树下,所有人都在欣赏一局棋,对弈之人却都不是什么棋待诏国手,甚至都不是在京城连败三位国手而名声鹊起的吴从先,而是两个朝野上下都感到面生的人物,两者年龄悬殊得厉害,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桌上搁了一张“老味弥佳”的黄花梨棋盘,左右对峙的黑白棋盒分装白黑棋子,石凳上放有锦绣垫,下棋两人当然是坐着手谈,但剩余两只凳子,坐着的人物可就是世间荣贵的顶点了,当今天子赵篆,皇后严东吴。
在棋局上一争高低的对手,除了被皇帝陛下昵称为“小书柜”的俊秀少年,还有个至今仍是白丁身份的离阳百姓,正是广陵道祥州人氏范长后,与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在以往对战中范长后又技高一筹,故而在天下弈林也有“范十段”的美誉,同时因为范长后擅画枯石野梅冬竹三物,其中以野梅最佳,傲骨高洁,如今太-安城已经有范长后“一树独先天下春”的说法,其画作在京城官场可谓一尺千金且有价无市。在探花吴从先成名之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范长后是被天子特召入京,之所以有这份旨意,缘于真实身份是钦天监监正的小书柜,在皇帝授意下与吴从一口气先下了六局棋,三慢三快,吴从先都输得干脆利落,那么号称当今棋坛第一人的范长后就自然而然进入了皇帝的视线,皇帝陛下亲自定下的这局棋彩头可不小,若是范长后赢了,那么就可以直接留在翰林院担任黄门郎,如今的翰林院已是天下读书人当之无愧的龙阁,观棋众人都是离阳王朝最聪明的那一小撮人,其实心知肚明,范长后在棋盘上的输赢并不重要,能够简在帝心,范十段早已赢在棋外了。
小书柜大概是天资卓绝但终究孩子心性,坐没有个坐相,歪着身子,一手托腮帮,一手落子如飞,几乎是在范长后落子时就敲子在盘。反观衣衫素朴的范长后,在世外高人的风度一事上无形中就落了下风,但这种位于下风的劣势,只是针对钦天监监正的古怪而言,事实上范长侯静心凝神正襟危坐,不论从棋盒中缓缓捡取棋子的“动”,还是长考时的捻子“不动”,都极富宗师风采,对于小书柜棋盘内外都咄咄逼人的攻势,范十段的应对不急不缓,两人开局二十余手暂时还看不出得失端倪。连同皇帝赵篆在内,能够站在一旁观棋的人物,不说棋力极高的吴从先,就算从无跟人有过对弈的陈望,眼力肯定都不差,甚至昔年有“北凉女学士”之称的皇后严东吴也看得目不转睛,颇为专注。
严池集就站在这位母仪天下的姐姐身后,那趟观政边陲,只有他半途而废,跟由蓟北入辽西的兵部大队分道扬镳,独自返回京城,此事让严池集在士林的声望受损,不过有当朝国舅爷这张天大的护身符,至今没有人敢跳出来说三道四。严池集看着棋盘上的勾心斗角,悄悄抬起头望着那棵枝头绿意报春喜的老梧桐,浮现出满脸疲惫,如果说凉州之行让他和孔武痴大失所望,那么蓟北之行就是让严池集感到愤怒了,蓟北防线,自韩家起就是中原抵御北莽的兵家重地,虽然离阳更重视两辽,但能够在蓟北手握兵权的武将,无一不是由兵部精心筛选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选,可严池集在蓟州北关看到了什么?是未战先退,主动收缩防线!面对他的斥责,几位边防大将都含糊其辞,而在北凉道挑三拣四的高亭树则出奇沉默起来,显然是收到了某些京城人士的授意。严池集收回视线,冷冷望向身侧不远处的晋三郎,后者也敏锐察觉到年轻国舅爷的不善眼光,只是报以一张无可挑剔的温雅笑脸,严池集与他对视,突然,严池集感到袖子被拉扯了一下,低下头,看见姐姐指着棋盘一处柔声笑道:“小监正好像下了一手妙棋,你看对不对?”
那孩子听到皇后娘娘的夸奖,抬头咧嘴灿烂一笑。
严池集轻轻叹息,不再与侍郎大人争锋相对,转而观战棋局。
范长后的后手应对依旧不温不火,这让跟严池集一样同是皇亲国戚的陈望顿时有些刮目相看,寻常贫寒士子能够面见天颜,孔雀开屏都来不及,如范长后这般始终舒缓有度,殊为不易。状元李吉甫是辽东豪阀世族子弟,论诗赋,不如榜眼高亭树,论琴棋书画,更是远不如吴从先,所以朝野上下大多认为他这个有些木讷的状元郎名不副实。事实上在晋兰亭创办的诗社中,也少有听到李吉甫如何高谈阔论,只是前几日户部尚书白虢开口跟翰林院借用李吉甫,让人意识到李吉甫兴许不像表面那般不讨喜。今日一行人中唯一能够跟晋兰亭比官帽子大小的陈少保,就只与李吉甫聊了几句,吴从先原本想要不露痕迹凑上去跟左散骑常侍混个熟脸,结果很快就冷场。
相比在场诸人,今日宋恪礼的现身最出人意料,称霸文坛数十载的宋家两夫子,可当不得“极尽哀荣”四字,死后谥号也都只算中下,宋恪礼当时更是从清贵翰林院下放到地方当县尉。越发熟稔官场规矩的晋兰亭就十分好奇,已经从高枝打落泥泞中去的宋家雏凤,怎能重返京城,是攀附了哪条伏线?宗室勋贵暂时还没有这份能耐,坦坦翁对宋家一向观感糟糕,导致一干张庐旧人都不会对宋恪礼有好脸色,也没听说中书令齐阳龙与宋家有什么交集。晋兰亭思索片刻,不得要领,也就懒得去计较,一个宋恪礼的起起伏伏注定无法影响大局,当年晋兰亭的确是要对同在翰林院当黄门郎的宋家嫡长孙主动示好,恨不得亲手送去几百刀自制招牌熟宣,可如今?侍郎大人都大可以对此人视而不见了。在公卿满堂的小朝会上,他晋三郎只能敬陪末座,只是“凤尾”,可在此时此地,却是当之无愧的凤头,随着翰林院在离阳朝廷水涨船高,礼部的地位也必然随之看涨,他日后执掌礼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科举一事,届时礼部为主翰林院为辅,那他晋兰亭就会是祥符年间所有读书人的共同“座师”!
晋兰亭微笑着低头弯腰,俯视棋局,一只手扶在皇帝钦赐的腰间羊脂玉带上,一手悄悄紧握。
天下文脉在我手,何愁庙堂人脉?
吴从先可能是最在意棋局胜负的那个人,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那个与自己对弈多次的范长后,心思苦涩。春秋遗民范长后,字月天号佛子,在祥州时就是他心头怎么拔都拔不去的那根刺,不管两人公开私下相处时如何相谈甚欢,吴从先都知道自己既鄙夷此人又羡慕此人,鄙夷范长后无视科举,羡慕范长后犹如“有天人在侧,为其谋划”的高超棋力。在自己连败三大棋待诏国手前后,吴从先一次都没有提及这个范长后,但消息灵通的京城仍是很快知晓了祥州有个范十段,皇帝陛下在召范长后入京前,跟他有过一场气氛轻松的君臣问答,吴从先也只好能硬着头皮说上一句言不由衷的“臣与那范月天,胜负参半”,可惜仍是阻止不了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接连惨败给那个简直就是棋仙转世的孩子后,据晋三郎说天子几乎是每日一催礼部,询问那范十段何时入京,能有这份殊荣待遇,之前那位可是那位“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宰相大人啊。
当范长后孑然一身入京后,吴从先当晚便去了驿馆,“语重心长”为范长后讲述了那名神童的棋风,“先手布局看似潦草,无心也无力,及中盘落枰,猛然变幻,恍惚如瓦砾废墟之地,骤起一座巍峨高楼,有居高临下狮子搏兔之势”。当然吴从先也清楚这类虚无缥缈的说法,说了等于没说,范长后听了以后根本没有用处。至于为何只说先手中盘而不说收官,倒不是吴从先有意藏私,而是吴从先与那孩子下棋,就没有多于两百手的棋局,最重脸皮清誉的吴从先根本就好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吴从先好不容易在京城一鸣惊人,怎会愿意范长后来太-安城夺了自己的风头,巴不得范长后一败涂地,简单说来,当今棋坛强九国手吴从先可以输给那名传闻来自钦天监的天才少年,那如同世间顶尖武夫输给陆地神仙,不损声名,但他绝对不可以输给范长后太多,这就像李淳罡当年输给王仙芝,之后王仙芝输给徐凤年,输了一次,就彻底输了。
范长后下棋的“慢”,也仅是相对钦天监小书柜的疾如闪电,一个时辰后,当范长后连续“长考”十几手后,头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出了胜负手,那个满脸悠哉游哉神色的孩子好像第一次看见对手,不再托着腮帮,不再左右张望,坐直了腰杆,但是不看棋局,而是直直盯住那位正在低头伸手卷起袖口的范长后。在场众人连吴从先都看不出这一手的全部精髓,其余一旁观战的看客自然更是如坠云雾,其中晋兰亭忍不住转头小声询问吴从先,后者也不敢妄言。
孙寅伸出双指揉了揉耳垂后,打了个哈欠。宋恪礼眯眼,紧紧抿起嘴唇。陈望则在细细打量那年少监正的神情变化。李吉甫则小心翼翼望向眉头紧皱身体前倾的皇帝陛下。心思都放在棋盘上的严池集弯下腰,跟姐姐严东吴交头接耳。
如果加上神情自若的当局者范长后,不算皇帝赵篆皇后严东吴和那位钦天监监正,那么今日翰林院青桐树下,有来自北凉道便多达四人,陈望,孙寅,严池集,晋兰亭。江南道有吴从先,广陵道则有范长后,两辽道有李吉甫,京城有宋恪礼。以此看来,似乎当今天子比先帝对北凉要更具胸襟。
皇帝饶有兴致看着小书柜破天荒对某人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打圆场道:“暂且封盘,你们俩稍后再战。小书柜,范长后,尽力将此棋下成千古名局。若是收官更加出彩,回头朕让宫中丹青圣手为你们作画留念。朕马上要去参加一个小朝会,去晚了,可是会被坦坦翁絮叨半天的。”
身穿紫袍官服的晋兰亭赶忙微微弓腰,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让出一条道路。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面带笑意离去,由严池集一人送行。晋兰亭作为礼部侍郎也要参与那满眼尽紫的小型朝会,只是皇帝不发话,他自然不好黏在皇帝身边,毕竟有狐假虎威之嫌。在那三位“一家人”率先离开后,他特意拉上吴从先走出翰林院走上一段路程,原本后者就在礼部观政,而且相比殿试名次更高却沉默寡言的李吉甫,晋兰亭更看好同是诗社骨干吴从先,对已经在兵部出人头地的高亭树那更是高看一眼。
严东吴轻声道:“为何如此器重那范长后?”
皇帝转头对皇后眨了眨眼睛,悄悄说道:“下棋争胜,只是怡情小事,其实什么九段十段,于国何益?不过靖安王赵珣尚且有一位目盲棋士陆诩,我贵为一国之主,怎能没有一位范十段在身边?”
严东吴忍俊不禁道:“这也能怄气?陛下,你还是个孩子吗?”
皇帝一脸幽怨道:“难道我在你心中已经老了吗?”
严东吴记起身后还跟着弟弟严池集,轻轻咳嗽一声,皇帝哈哈大笑,不以为意,故意缓了缓脚步,让这位在蓟北碰了一鼻子灰憋了一肚子气的小舅子跟上后,才轻声安慰道:“蓟北的事情,朕也不劝你什么,只想让你不要急。听你姐说不愿意在兵部待下去了,想去哪里?礼部,还是吏部?”
严东吴正要说话,皇帝微微加重力道握住她的手,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严池集显然有些畏惧那个越来越有威严的姐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陛下,微臣想要来翰林院,这里书多。”
皇帝瞪眼道:“没外人的时候,喊姐夫!不过来翰林院没问题,但是先从小黄门郎做起,否则我倒是无所谓让你做大黄门,你脾气过于温和了,又是什么都不愿意去争的性子,肯定要被许多老前辈排挤冷落的,那些上了岁数的老文人,跟六部官员不太一样,可不管你是什么国舅。”
严池集嗯了一声。
皇帝转头对严东吴笑意温柔道:“你们姐弟多聊聊,我这个外人啊,就不碍眼喽。”
等到皇帝在本朝宦官第一人的宋堂禄陪同下渐行渐远,严东吴低声问道:“为什么没有把我交给你的东西还给那个人。”
严池集脸色微白,心虚道:“我没见着凤哥儿啊。”
她厉声道:“闭嘴!”
身体一颤的严池集小心翼翼问道:“要不然我偷偷销毁掉?”
严东吴几乎是瞬间勃然大怒,然后竭力压抑住火气,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咬牙道:“藏好!”
严池集垂头丧气。
严东吴平复心情后,语气放缓,赞赏道:“你方才没有说要去礼部和吏部,很好。”
严东吴跟这个弟弟面对面站着,帮他拢了拢衣襟领口,轻轻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文正文忠文恭,此三文美谥,必出于翰林院!”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我没想那么多,真的。”
严东吴弯曲双指,在这个弟弟额头敲了一下,有了些笑颜,“你啊,傻人有傻福。”
严池集欲言又止,严东吴显然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宫里头的事情,你别管。回去吧,我有一种直觉,现在那座院子里的那几个年轻人,会……”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不再说话了,抬头望着太阳,耀眼,所以有些刺眼。
严池集回到院子,在青桐树下,那孩子正冷着脸问道:“你跟谁学棋?”
范长后微笑道:“自四岁起,便与古谱古人学棋。”
孩子指着棋盘上那最后一手棋,“古人可下不出这一手!”
范长后平静道:“我辈今人不胜古人,有何颜面见后人?与古人学棋不假,但轮到自己下棋,不可坐困千古。”
孩子冷哼一声,瞥了眼棋盘残局,“若不是钦天监发生那场变故,我心不在焉,今天都不会给你下出什么胜负手的机会!明天你来钦天监摘星阁!”
范长后不置可否。
老气横秋的孩子大步跑着离开,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点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自幼就在钦天监的小书柜屁颠屁颠一顿快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最是心生亲近的皇后娘娘,与这个孩子跟人下棋时的气势凌人截然相反,他见着了严东吴是满脸稚嫩笑容,就像一个小孩遇见了疼爱自己姐姐。
严东吴揉了揉小书柜的脑袋,怜惜道:“难为你了,钦天监遭此巨变,陛下还要你跟人下棋,回头我帮你骂他几句。”
在前不久那场严密封锁的变故中,仅是战死的护卫就有八百多人,大多是武艺高强的禁军锐士不说,还有几十位悬佩有锦鲤鱼袋的高手,尤其是后者,在先前护送“某物”前往广陵道途中,一百多名被朝廷刑部招安的江湖顶尖草莽,全部神秘阵亡,赵勾已经遭受重创,这一次折损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比起真正的损失,钦天监内练气士的死绝,那就是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这些世人所谓的神仙中人,不乏有指玄神通的高手,更对离阳朝廷有着不可或缺的功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象征天道威严的恢弘震慑。
皇帝,是天命所归之人,故而奉天承运。
结果,离阳北派扶龙练气士,在那场血腥战事中,死得一干二净!
对围棋一事素来视为“闲余小道”的当今天子,为何会仓促搬迁翰林院?又为何亲自为范十段范长后造势?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臣子视线,尽力压下那场波及整座京城的动荡涟漪?
严东吴更是亲眼见到温文尔雅的“四皇子”,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整整一宿。等他出来的时候,连大太监宋堂禄尚且不敢靠近,是她不得不亲自上前,为其包扎那鲜血淋漓的左手。
小书柜摇头道:“监正爷爷说过,人都是要死的,我不伤心。如果不是我还必须要替监正爷爷跟某个人下三局棋,要不然就算我死在那里,也无所谓。”
然后孩子在心中默念道,虽然那老头儿死了,但他的徒弟也许已经出现了。
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皇后姐姐。
严东吴气笑道:“不许说晦气话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好好活着。”
小书柜嘿嘿笑道:“我想吃桂花糕了。”
严东吴牵起他的小手,走在皇宫内,“那得等到秋天呢,所以啊,更要好好活着。”
翰林院中,当严池集走近后,发现气氛有些微妙,官阶最高的陈望与李吉甫站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曾经在国子监舌战群儒的狂士孙寅趴在石桌上,十段国手范长后在为其详细复盘。
严池集本来都已经停下脚步,突然发现形单影只的宋恪礼朝自己笑了笑,严池集会心一笑,走上前去。
祥符二年春,这一日,这座小院内,有六人。
陈望,孙寅,宋恪礼,范长后,李吉甫,严池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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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幽州葫芦口之战也已经写了两千多字,但是如果要合成一章,起码还要再写四千字才行,否则只上传九千字仍然是太断断续续了。今天就这六千多字好了。这种“过渡”章节估计跟书中的李吉甫一样不太“讨喜”,不过希望大家捏着鼻子将就着看吧,当然,我自己写的时候还是很有情怀的,嗯,就是情怀~很少自夸什么,但写这种类似“可让历史定格”的画面,真的很带感啊。ps:放心,接下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战了。北凉和广陵,都算是以一地战一国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在更南,死于更北
幽州长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驿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风寒的年轻人站在路旁,身边站着个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阅一部泛黄书籍。北凉道的驿路两侧多植槐柳,但是这条驿道却有些不同,只有“知闰知秋”的梧桐。据说这里头大有讲究门道,当年大将军徐骁封王就藩,长庚城的富豪为了讨好这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人屠,专门换上了近千棵绿意森森的梧桐树,只因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个凤字,“凤非梧桐不栖”嘛。可惜大军绕道继续西行,徐骁根本就没有入城,让那些割肉的豪绅一顿好是尴尬,不过随着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新凉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将军,成了长庚城的主人,于是那些老人就乐了,隔三岔五就跟后辈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先见之明,去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坐镇的陵州官场翻天覆地,幽州却得以相安无事,这些个老头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确对这拨老人的家族颇多照拂,时下长庚城就有一个“溜须拍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说法了。
远方驿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年轻人收起思绪,当为首一骑身穿北凉境内罕见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绯,说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权柄不如身穿绯袍却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员。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马就要下跪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急着赶路,免了。上车说话。”
来者正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能让他跪拜的当然也就只有北凉王徐凤年了。两人坐入马车厢内,徐凤年的大徒弟余地龙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册子,做起了车夫。背负长匣的剑道宗师糜奉节和腰佩凉刀的死士樊小钗,这两位高手分别护驾在马车左右。徐凤年跟皇甫枰相对而坐,只是一个随意盘腿,一个跪坐得一丝不苟。皇甫枰请罪道:“让王爷久等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场应酬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反感,立即说道:“根据最新谍报,渗入幽州境内的蛛网提杆、捕蜓郎和捉蝶侍都已斩杀殆尽,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踪,也都处理干净,其中策反两人,其中一人用以钓出那六条漏网之鱼,其中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并不会掺和具体事务,对褚禄山苦心经营起来的拂水房更不会去指手画脚,所以转移话题问道:“徐偃兵那边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还在追杀途中,当时截杀燕文鸾的十人,除去铁骑儿口渴儿当场毙命,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窜,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当作弃子,为徐偃兵杀于凤起关,四日前,北莽魔头阿合马死在幽州边境以北三十里处,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观音宗练气士发现蛛丝马迹,才发现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点就给他们逃脱,两天前又有两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枪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坟小念头,大乐府,那个听说是蛛网李密弼的老相好,还有继剑气近黄青之后最有希望成为剑仙的铁木迭儿,十大顶尖高手联袂出动,而且之前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恐怕那老妪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对了,传言铁木迭儿很年轻,北莽江湖一直说他是草原上的邓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涨,不但迅速晋升指玄,凤起关最后一剑还有了几分剑仙风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点头道:“铁木迭儿与其他境界停滞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为一日千里,几乎每经历一场死战就有收获。谍报上记录此人年岁至多二十**,中等身材,但腋下长藓,似龙鳞,传言身具真龙气相。”
说到这里,皇甫枰讥笑道:“铁木迭儿祖上确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后那点元气就是被他祖辈给折腾没的,至于腋下生有龙鳞一说,想来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黄青死后的气数既然没有给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铁木迭儿身上,说不定铜人师祖的那份也给了他。”
皇甫枰虽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恶江湖的,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徐凤年突然笑了,“结果还是死,谁让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圣。看得出来,徐叔的境界也在稳步攀升,他这小半步,比起别人连破数个境界那可都要来得恐怖。”
徐凤年眯起眼,靠着车壁,缓缓道:“旧的江湖在战马铁蹄之下,很快就要成为绝响。也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么一个景象。在这之前,北凉鱼龙帮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罢,都是昙花一现了。”
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武当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节,吴家百骑百剑。
加上已经无法抽身的南海观音宗和西域烂陀山。
接下来还有多少高手,会死在北凉?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过是随随便便调动了两万余骑军,那蓟北塞外八十堡寨就尽数内迁,这帮有恃无恐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干脆把横水、银鹞两城也给让出去!”
徐凤年平静道:“银鹞城守将刘彦阆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京城一有风吹,他的动作能比京畿官员还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蓟北边关要故意给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脸色阴沉道:“如果刘彦阆果真丢掉银鹞的话,那么横水城也就等于孤悬关外了,何况手握横水城的武将卫敬塘,还是首辅张巨鹿少数前往军中攀升的得意门生,此人这么多年对北凉始终抱有强烈敌意,如今张巨鹿一死,卫敬塘自保都难,就更不会跟兵部对着干了,说不定撤得比刘彦阆还果断。如此一来,蓟北门户大开,北莽一旦持续投入兵力,加上顾剑堂的辽西边军纹丝不动,那么我幽州葫芦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了,郁鸾刀那支幽州骑军的处境不妙!当初游掠于葫芦口外,拦腰截断北莽东线粮草的经略,也就成了空谈。”
徐凤年冷笑道:“没事,若是刘彦阆卫敬塘不愿意镇守国门,就让郁鸾刀的一万幽州骑军去帮他们守!”
高空中,一头神俊飞禽猛然间破开云霄,倾斜坠落,临时充当马夫的余地龙笑脸灿烂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双爪如钩,势大力沉,好在余地龙的气机雄厚,根本就是个怪胎。这头属于六年凤品种的海东青只出自辽东,当年由褚禄山亲自熬出,送给世子殿下。两辽贡品分九等,在两辽猎户说成“九死一生,难得一青”的海东青中,三年龙和秋黄两个稀有品种都高居第一等,六年凤更是可遇不可求。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除了老黄和那匹劣马,就还有这头六年凤陪伴。
余地龙欢快喊了一声师父,徐凤年探出帘子,接过这头矛隼,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细绳,然后轻轻振臂,六年凤随之展翅高飞,在主人头顶盘旋几圈才骤然拔高飞速离开。
传来的情报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卫死守。
意思很明确,卫敬塘会死守横水城。
徐凤年轻声感慨道:“疾风知劲草。”
高兴之余,皇甫枰疑惑道:“卫敬塘为何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横水城?难道是褚都护的暗中谋划?”
徐凤年摇头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厉害,也不可能买通卫敬塘这种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他恩师张巨鹿的死,让卫敬塘下定了决心吧。”
皇甫枰仍是愤愤不平,“可惜偌大一个蓟州,才出了一个卫敬塘。”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怎么不说偌大一个离阳王朝,才出了一个张巨鹿。”
短暂沉默过后,徐凤年笑道:“看来得你独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蓟北,找郁鸾刀,顺便见识见识那位卫敬塘。”
皇甫枰心头一颤,震惊道:“王爷,你难道要以身涉险,亲自上阵带兵前往葫芦口外?”
不等徐凤年说话,皇甫枰跳下马车,身形掠至驿路前方,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一言不发,就那么跪在那里。
余地龙匆忙让马车停下,徐凤年下车后,走过去搀扶这位有失官仪的幽州将军,但是曾经被陵州官场嘲笑为“清凉山下头号看门狗”的皇甫枰,死活不愿起身。
徐凤年沉声道:“起来!”
皇甫枰趴在驿路上,嗓音沉闷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拦住王爷,明天就会被褚都护、燕统领和二郡主打死骂死!一个杀敌哪怕数万但英勇战死的北凉王,比不上一个在北凉境内好好活着的北凉王!”
徐凤年皱眉道:“这点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谁都知道轻重。放心,我会带上糜奉节和樊小钗,再说了,我虽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说逃命自保,并不难。如今北莽的顶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显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抬头死死望着徐凤年,追问道:“若是拓拔菩萨亲自截杀王爷,又当如何?!”
徐凤年无奈道:“拓拔菩萨正在奉旨赶往流州的路上。何况你忘了幽州边境上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见皇甫枰还不愿意起身,徐凤年踹了他一脚,气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谏,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万八千里。起来吧。”
皇甫枰缓缓起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王爷,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话,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这辈子都做不成北凉的顾剑棠。”
对于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凤年只是瞥了这位幽州将军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后和余地龙各自骑上一匹马,与糜奉节樊小钗,四骑远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额头的汗水。
双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说的,不是什么北凉的顾剑棠,而是离阳王朝的徐骁。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凤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骑在驿路上向东疾驰。
骑术已经十分精湛的余地龙转头看了眼那支骑队,说道:“师父,这个幽州将军怎么说来着,什么油什么灯的。”
徐凤年笑道:“你想说不是省油的灯?跟谁学的,师妹王生还是师弟吕云长?”
孩子嘿嘿笑着。
徐凤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当时怎么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赶紧板起脸一本正经道:“她跟那白狐儿脸是去北莽砥砺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后腿。她可是说了,等回到清凉山,肯定一个打我和吕云长两个。”
徐凤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输了一半了。”
余地龙愣了愣,“师妹果然在北莽能练成最厉害的剑法?”
然后他又忍不住自顾自地开心笑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
一直言语不多的糜奉节担忧道:“蓟州毕竟不是北凉,有许多潜伏的赵勾眼线,王爷还是小心些为好。”
徐凤年点了点头。
糜奉节不露痕迹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钗。
这名指玄宗师不明白为何徐凤年要捎带上她。
糜奉节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测。
神情冷漠的樊小钗目视前方。
蓟州,曾经隶属北汉疆土。
其实不光是当初蓟州韩家,北汉国祚长达一百六十余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门都曾是北汉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缨满门忠烈。
徐凤年突然说道:“这次你顺路去给樊家祖辈上坟敬次酒,以后未必有机会了。你要是最后决定留在蓟州,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不用急着回答,到了那边再说。”
樊小钗猛然咬住嘴唇,渗出猩红血丝,眼神疯狂,她笑道:“我没脸面去祖宗坟前敬酒,既然我杀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对你出手,但我就可以亲眼看着你死在沙场上。”
糜奉节匣内名剑大震,怒道:“樊小钗!你寻死?!”
樊小钗肩头微微颤动,笑声越来越大,高坐在马背上,满脸不屑,“啧啧,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凤年平淡道:“够了。”
糜奉节深呼吸一口气,樊小钗也立即收敛起那股子癫狂意味。
他们两人的坐骑没来由马蹄一滞。
被忽视的那个孩子余地龙,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剑匣的老头子,又看了眼握缰手指有些发青的年轻女子,这位徐凤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凤年闭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芦口已经开始死很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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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阳王朝的翰林前辈修《北汉史》,不吝笔墨,不同于对东越南唐两地的刻意贬低,对北汉尤其是蓟州尤为激赏,称之为“蓟州满英烈”,“皆为慷慨勇士,死后亦无愧英魂”。但是在北汉军中砥柱的樊家在与人屠徐骁的对峙中,一位接着一位慷慨赴死后,在韩家投靠离阳最终被满门抄斩后,在老将杨慎杏率先蓟州老卒被困于广陵道后,耗尽了蓟州的勇烈之气,蓟州就像是个不服老的迟暮老人,终究是真的老了。
夕阳西下,位于蓟北最前沿的横水城城头,两人并肩站在余晖中。
身穿离阳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来岁,气质儒雅,但是脸庞有着久居边关的粗粝沧桑感,他便是横水城的守将卫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却没有选择将翰林院作为官场跳板积攒人望,先是在兵部观政半年,很快就主动跟座师张巨鹿请求调往边陲,首辅大人只答应了一半,答应他的外调,却没有答应卫敬塘前往辽东,于是卫敬塘就来到了蓟州,先是在蓟南担任县令,随着官品越来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辖境也越来越靠近蓟州边境,直到成为统领蓟州横水城军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论捞油水,只要不去沾碰边境商贸,甚至比不上江南那边的县令,论官威,他比起那批科举同年中几位顺风顺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当初不过是三甲同进士的同乡同年,年少时与他有间隙,在京城不过是个兵部主事,这么多年就一直给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员观政边陲,队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带了封信给卫敬塘,信中幸灾乐祸地询问“西北风沙的滋味如何”,更扬言要让他在横秋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辈子。卫敬塘对此一笑而过,那位攀附上京城晋三郎的同年大概永远无法了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边塞,是何等气象万千,又是如何能让一个读书人弃笔投戎而不悔的!
卫敬塘身边站着的青年武将,正是幽州万余骑军的年轻主将郁鸾刀。
先前北莽骑军示威关外,刘彦阆放弃银鹞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残兵,和十来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郁鸾刀的骑军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银鹞城外驻扎下来,然后发现横水城没有动静,这才在两天前独身入城找到他卫敬塘,之后郁鸾刀手下接管了银鹞城的粮仓,卫敬塘按例其实可以管,但对此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属有人忿然,卫敬塘只说了一句话,“银鹞粮草,我们横水城动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丢官,但与其被北莽蛮子当成南侵,交给愿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郁鸾刀腰间除了佩有那柄祖传的绝世名刀“大鸾”,还有一把同样扎人眼球的崭新凉刀,他轻声问道:“卫大人,我始终想不通。但我还是想代替北凉向你道一声谢。”
卫敬塘默然无语,神情坚毅,望着那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银鹞粮草为幽州骑军占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观政官员回京后参上一本,在折子上说几句类似治政无方的言语,又是一罪。
数罪并罚,已经足够卫敬塘掉脑袋的了。
横秋城那些换命之交的老兄弟们也不理解,有人差点想要直接把他绑去蓟南,说横水城有他们来死守便是,不缺你卫敬塘一人。
但是卫敬塘最后仍然还站在这里。
郁鸾刀笑道:“虽说我那一万骑的粮草补给,有某些蓟州人士冒着风险暗中支持,但若是没有银鹞粮仓,今日仍是要捉襟见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给我点颜色瞧一瞧了。”
卫敬塘不偏不倚说道:“其人品性虽似跳梁小丑,惹人厌恶,但不得不承认此人治军用兵,相当不俗。”
郁鸾刀看着数十里地外远处陆续升起的一缕缕狼烟,笑道:“卫大人,就当郁某与你赌气好了,今日终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骑军虽不如凉州铁骑,但比你们蓟北骑军可是要强上很多啊。”
卫敬塘似笑非笑,无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郁鸾刀转身就要大步离去,突然又转身回来,摘下腰间那把凉刀,搁置在城墙上,神情郑重道:“卫大人,不管你收不收,这把凉刀,我都送给你。我北凉敬重所有敢于死战的人!”
卫敬塘没有去拿起凉刀,笑问道:“哪怕我是首辅大人的门生?哪怕我一直骂大将军徐骁是乱国贼子?”
郁鸾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凉刀,潇洒离去。
卫敬塘目送这名本该在离阳官场前程锦绣的郁氏嫡长孙走下城头,收回视线,看着那柄北凉刀,轻声道:“好一个北凉。”
卫敬塘抬头望向天空,满眼泪水,微笑道:“恩师,你在信中问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学生卫敬塘,乐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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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葫芦口外,一顶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帅帐内,上等鲤鱼窑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烧,春寒全部都挡在帐外,帐内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层武将甲胄,另一半则身着南朝兵部官服,后者年纪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此时大军先锋已经率先开始突入葫芦口,前军九万余人,主将杨元赞统帅各部兵力,主力是这位北莽大将军的三万亲军,龙腰州各大军镇兵马有四万,但真正的精锐却是暂领南朝兵部侍郎衔的洪敬岩麾下那两万柔然铁骑,柔然山脉一带历来便是北方草原精骑的兵源重地,出骏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它地方,柔然铁骑更服管束,愿轻生敢死战。北莽离阳在永徽年间那么多场大战,柔然铁骑展露出来的悍勇,连许多中原名将都侧目,当时离阳老首辅也不得不承认“此地蛮子有大秦古风”。除了杨元赞坐镇的先锋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其余二十万兵马依旧在葫芦口外按兵不动,比起历史上游牧民族的叩关侵掠,这次南下北凉显然要更有章法。杨元赞是北莽东线名义上的主帅,但杨元赞领兵出征后,看似群龙无首的帅帐却没有出现一丝混乱,无数条调兵遣将的军令从此处精准下达各军,这就得归功于南朝军政第一人的董卓,在他一跃成为南院大王后,着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军机郎”一职,顺势提拔了一大拨年轻人担任兵部幕僚,人人御赐锦衣玉带,因此又有“幕前锦衣郎”的绰号,虽然品秩不高,但可谓位卑权重,他们制定出来的用兵策略,只要通过西京兵部审议,别说军镇将领和大草原主,就连各州持节令以及杨元赞洪敬岩这些大将都要按例行事。大战开启后,这些军机郎一律离开兵部随军而行,大多赶赴东线,董卓给予他们“见机便宜行事”的大权,西京庙堂上当然不可能没有反对声音,只是一来董胖子没怎么搭理,还厚颜无耻拿了女帝陛下的圣旨做挡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间跻身朝堂中枢的年轻人,多是耶律慕容两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龙关贵族子弟,出自于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轻翘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说董卓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将北莽顶尖贵族都给一网打尽了,因此西京的那点唾沫,都不用“会做人”的南院大王亲自反驳,就已经早早淹没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过北莽很快就意识到董胖子的阴险狡诈,这些军机郎分成两拨,一拨到了东线,掣肘大将军杨元赞,一拨则去了大将军柳珪所在的西线,唯独他的中线,一个都没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凉州以北的战事注定会最僵持最血腥,去那里捞取军功实属不易,军机郎身后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辈父辈们,也就配合默契地捏着鼻子认了。
只不过当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幽州葫芦口战役仅是凉州战事的佐酒小菜时,南院大王董卓竟然亲自赶到了这里,来到一群军机郎之中。宽阔如大殿的军帐内,董卓站在长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搁置有砌有山脉、河流、城池的沙盘,葫芦口地势一览无余,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数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术,后来又有制图六体,经过三百来年的完善,之后黄龙士更提出海拔一说,使得沙盘制艺攀至巅峰,故而当今沙盘之精细准确,足以让古人瞠目结舌。在这座沙盘上,洪新甲一手缔造的葫芦口戊堡体系得到最直观的体现,三城六关两百寨堡,在沙盘上都有标识,数量更大的烽燧因为太小,只有那些占据险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长不过寸的小旗帜表现。
风尘仆仆的南院大王才刚刚率数百董家亲骑赶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颇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驱寒,就让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轻军机郎开始讲述葫芦口战事进展,后者手中提着一根碧玉质地的纤细长竿,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也毫不怯场,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朗声道:“北凉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开春,幽州葫芦口在此人手上营建寨堡两百一十四座。离阳大兴堡寨一事,发轫于永徽初年……”
听到这里,很快就有一名打着主意来幽州抢粮抢人抢军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别扯那些没劲的玩意儿,就说咱们的儿郎杀到葫芦口何处了,斩了多少颗脑袋,你这娃儿说得轻松,董大王和咱们也听得爽利。每次听你们读过书的人在那儿念叨,两张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位口无遮拦的大悉剔,盯着沙盘缓缓说道:“继续。”
大草原主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军机郎继续说道:“离阳大兴堡寨屯田最早是蓟州韩家提出,初衷是减缓离阳早期发动战事的粮草补给压力,后来离阳顺势将蓟州各镇边军后撤内徙,充实内地防务,缩短运粮路程,一旦战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滞兵锋锐气,再由后方主力兵力伺机出击。只是十多年来,离阳故意重两辽而轻蓟北,显然是有意将蓟州这颗软柿子当成了幽州的葫芦口,只要我军南下选择以蓟州为突破口,北凉和两辽就可以展开夹击之势。”
军机郎手中那根碧玉长杆指向了葫芦口北部某处,“北凉堡寨尤为雄壮,大寨周千步有余,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从无定形,与葫芦口各处地理形势紧密相连,死死控扼河谷要道。墙体多为夯土,且有包砖,许多堡寨内外数层,更有高低之别,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门,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见洪新甲用心险恶。就像此处的葫芦口堡寨群,以枣马寨为核心,有青风寨蜂起堡在内十八堡寨拱卫,相互呼应,总计有戊守将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会产生双方的第一场恶战。”
他手中玉杆微微向南偏移,“若北凉葫芦口仅是有这些寨堡烽燧阻挡,不值一提,但是在陈芝豹担任北凉都护后,葫芦口建起了三座城墙高耸的牢固城池,虽远逊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但绝对不容小觑。这座依山而建的卧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葫芦口北方防线,所有戊堡烽燧都是依附卧弓城。不同于堡寨的死守,葫芦口三城内都驻有数量不等的幽州精锐骑军。”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将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骑军?我还以为那燕文鸾手下只有一群乌龟爬爬的步卒呢。”
乌龟爬爬这个典故,在北莽流传已久,这二十年来,凉莽战事大多发生在凉州北线上,幽州一向狼烟寥寥,北凉步军大统领燕文鸾这头“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没什么威势可言了,年轻一辈的北莽将领,对北凉都护褚禄山,或者是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都还算服气,毕竟很多年前那几场战于北莽腹地的大型战役,袁左宗的战功都有目共睹,那禄球儿更是一路撵着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杀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铁骑如风,对慢悠悠的步军怎会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鸾在北莽就有了一个乌龟大将军的绰号。
董卓终于出声,面容肃穆道:“你们都清楚我十多万董家军以步卒居多,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调教步军,都是亦步亦趋跟那燕文鸾学的。虽然如今足以傲视绝大多数幽州步卒,但被你们笑话成乌龟大将的燕文鸾,别的不说,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铁士,其战力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步军。‘董步卒’的战力如何,还需要我自夸几句吗?”
董卓抬头看了眼在场众人,眼神冰冷,“幽州骑军上不了台面?别忘了,那支打得咱们姑塞州变成筛子的龙象军,老底子可就是幽州军。”
董卓阴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件秘事,大将军杨元赞在得知自己要对阵燕文鸾后,已经安排好后事了。你们要是觉得我董卓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关系,嘿,反正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谁被幽州守军打疼了,记得可千万别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诉苦啊。”
在场披甲武将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没少遭受白眼的军机郎则只觉得大快人心,前段时间,后者不厌其烦给先锋将校详细讲解葫芦口北部戊堡群的地势、构造和兵力分配,几乎详细到了每个寨堡每座烽燧,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谍子用鲜血换来的珍贵军情,只是当时军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应付,在他们看来,北莽铁骑马蹄所至,降者杀不降者更杀,打仗就是这么简单,哪里需要跟个娘们绣花似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官职不过从六品正七品的军机郎们无法改变,但是一时风头无二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驾光临,所有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将军杨元赞安排后事,让帐内几位杨元赞心腹将领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气爽的持杆军机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来,“以连绵成片的寨堡阻滞我军攻势,那只是十几年前离阳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实在当时蓟北的戊堡雏形就已经明确告诉两国双方,在没有雄镇大城作为防御核心的情况下,离阳所谓的‘使莽骑不能深入为患’的想法,太过天真,蓟北当时边寨也不在少数,相距远者五十里,近者三十里,可谓紧密罗列于关防要害,但当年我大莽用无数场成功奇袭证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想要阻挡灵活骑军南下,痴人说梦而已,蓟州堡寨林立,分兵各处,如何敢战?所以后来离阳言官纷纷弹劾那些蓟北戊堡校尉,骂他们‘寇大至则龟缩,寇小至仍不敢出斗,唯有寇退去数百里方敢出’。
说到这里,军机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离阳言官老爷们所说的这个‘寇’,就是指咱们北莽铁骑了。”
帐内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数万帐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军机,你要早这么说话,咱们这帮大老粗也就不会不耐烦了嘛。老说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厉害了得,也不好好夸一夸咱们大莽儿郎,咱们这帮觉得读书识字比砍头还可怕的糙爷们,可不就听不进耳朵啦?”
董卓这次来幽州主要就是给东线将领泼冷水的,不过未尝没有改善军机郎与实权武将僵硬关系的心思,对于带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为南朝庙堂第一人,他要做的就是让南朝的脑子与北庭的武力结合起来,双方不但不能扯后腿,还要尽力合作,这绝非董卓在白日做梦,因为那些更了解中原战事精髓更精通纸上兵略的军机郎们,跟前线武将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说到底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董卓捅破那层窗纸,双方就能够戮力同心,大家马背上赚军功,马背下分军功,把幽州、把北凉一鼓作气打下来,那就等于将中原这个假清高的雍容贵妇衣裳给脱光了,到时候北莽铁骑势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该随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识牙齿敲着牙齿,眼神炽热,只要打下北凉这块硬骨头,大势就到北莽手中,以后能够抵挡铁骑南下的,靠什么离阳名将就别想了,北莽的真正敌人,只有那一座座碍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这里,董卓走向帐内一张偏桌,桌上放有葫芦口内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大约有四十余件,囊括了北凉所有重要城池,专门让前线将领知晓北凉城池的构造。东线幽州有八件,帐内暂时摆出来三件,当时马车颠簸,其中按照长庚城仿制的木件就给颠簸得碎烂不堪,众多军机郎去找那负责运送的一名宗室官员讨说法,那仗着自己姓耶律的家伙扣着鼻屎说爱咋的咋的,当时他身后有数十名健壮扈从,都已经抽出了战刀,差点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军机郎。然后没过几天,一封圣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员被当场砍头,随行扈从悉数赐死!长庚城的崭新木件也一并送来,传旨内侍只对那官员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亲自督造’,于是那位战战兢兢的耶律将军立即就打消了为侄子喊冤的念头。
军机郎又一次为帐内武将讲述那座木制卧弓成的构造,解释何谓雉堞垛墙,何谓女墙睥睨,何谓马面墩台,以及各处弩-弓配置,中间穿插着某个朝代的中原守城战役。
等到口干舌燥的军机郎终于说完,董卓沉声道:“诸位,中原城池机关重重,布局精妙,你们要记住一件事情,我们身为攻城武将,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御,那我们北莽儿郎就可以多活无数!”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芦口方向,“卧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为了拔掉它,届时我们肯定有数千人乃至过万人战死在那里,注定无法再回到草原故乡。我当然希望我军所有人都可以活着进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们离阳的襄樊,打到那燕敕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但是这不现实,打仗就会死人,否则大将军杨元赞也不会心存必死之心来打这场仗。”
董卓突然面容狰狞,厉声道:“我董卓今天赶来这里,其实只想跟诸位说两句心里话!”
“我北莽儿郎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
北莽九万先锋大军如决堤洪水涌入葫芦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浅滩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间淹没。
葫芦口最北蜂起堡,连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战死。
清凤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凉刀全部出鞘,战死。
白马堡被破,两百一十三人,堡内无一处不起硝烟,全部战死。
葫芦口北部堡群核心,枣马寨,遍地尸体横陈,除了被战损严重气急败坏的北莽骑军在尸体后背补上一刀,无一人死于逃跑途中,伤口全在身前!
枣马寨周边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后那座鸡鸣寨,全部为北莽大军攻破。
无一人降。
鸡鸣寨不同于其它大多建于河谷的堡寨,位于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无数北莽骑军在山脚两边快速打马而过,呼啸如风。大概是为了追求兵贵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外,并没有理会这座既孤立无援又无关紧要的小寨。
寨内,甚至都不是都尉而仅是副尉这么个芝麻官的主将,把所有士卒召集起来,两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听到山脚北莽马蹄踩踏的巨大声响,以及那些北蛮子策马狂奔喊出的怪叫声。
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汉,典型边关老兵痞一个,军中禁酒,几次都是因为酗酒误事,本来早就可以当上都尉的汉子就这么在鸡鸣寨耗着,每次喝酒,唐彦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轻的属下们吹嘘他当年曾是前任骑军副统领尉铁山的亲卫,早年是如何跟随尉将军在北莽境内大杀四方的。寨内的年轻人起先还听得心神摇曳,可年复一年听着那些东西,耳朵都起老茧子了,于是每次唐副尉酒后吹牛,很多人都开始摇头晃脑做鬼脸,如果唐彦超没有醉死,瞧见这些小王八蛋在背后模仿自己的腔调,倒也不如何生气,只会骂上一句兔崽子不晓得敬重英雄汉。
以前就算有幽州将校来巡视寨子,也穿不整齐甲胄的唐彦超,破天荒穿戴得一丝不苟,连那邋遢的满脸络腮胡子也给刮了去,差点都让人认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时,肯定会有一些胆大的年轻士卒凑上前去嬉皮笑脸说呦,副尉挺人模狗样的啊,咋还没找着嫂子啊。可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点笑脸都挤不出来。寨子那几名年岁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彦超身边,也都在默默检查甲胄和弩刀。
唐彦超环视一圈,语气淡然道:“没过二十岁的,还有,在家里是独苗的,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彦超和他左右两侧七人,前方两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来一大半。
唐彦超举目望去,突然指着一个娃娃脸的士卒笑骂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没有记错,你小子才十八岁,瞧着更是连十五都没有,给老子滚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点“本官”的架子,这才几句话,就马上露馅了,一口一个老子,活该一辈子都摘不掉那个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涨红了脸,大声道:“阿爹说了,当兵打仗吃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上阵杀敌,也是应该的!”
唐彦超一手扶住腰间那把今年才新换过的北凉刀,笑道:“那你娘就没偷偷告诉你别真拼命?”
白有福满脸尴尬,轻声道:“还真说了。”
顿时笑声四起。
唐彦超抬起手后,复归先前的寂静无声。
这名恐怕连幽州刺史听都没听过的副尉,沉声道:“燕将军先前有令,要我们葫芦口堡寨只需据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敌!”
唐彦超停顿了一下,“所以这次出寨杀蛮子,是我唐彦超违抗军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内,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对,下了山,这辈子就算交待在山脚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谁都不是傻子!我唐彦超活了四十来年,上阵四十多次,算起来一年一次都有余,这辈子除了没找到媳妇,没啥好说的了。你们那些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小娃儿,离活够的岁数,还早呢!好好活着!”
唐彦超指了指北方,恶狠狠道:“老子当不上都尉,当不上大官,不丢人!但是北边寨堡李景、胡林、刘知远那帮家伙肯定都战死了,老子要是躲着不死,丢不起这个脸!就算老子丢得起这脸,咱们鸡鸣寨也丢不起!”
唐彦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头,没了军法管束,唐彦超再跟各位兄弟们一起喝个痛快!”
这一日,鸡鸣寨副尉唐彦超在内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战死于寨外的山脚。
随后,年纪都不到二十岁的其余八十人,战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冲锋中的北莽骑军用弯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内,死在那边就更好了。
没过多久,一名白发苍苍的威严老将在这处山脚停马,下马后望着尸体分作两拨的血腥战场,老人向身边一位铁甲上血迹斑斑的将领平静问道:“我方折损多少了?”
那名武将狠狠抹了把脸,“幽州堡寨弓-弩极锐,且人人死战到底。只知道我们战死的就有四千多,受伤的更多。”
正是东线主帅的杨元赞脸色凝重,重重叹息一声,这还没有见到葫芦口三城的卧弓城,更没有见到燕文鸾的精锐步卒啊。
杨元赞看着山上那座注定空无一人的鸡鸣寨,自言自语道:“这仗没法打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草蛇灰线
徐凤年进入蓟州境后就覆上一张生根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笔,当初徐凤年潜行北莽,就多亏了这些奇巧物件。四骑跨境,拂水房谍子早就准备好了四份无懈可击的户牒路引,如今北凉道豪绅像是被稚童捣乱老窝的蚁群,纷纷向境外逃窜,徐凤年寥寥四骑根本不扎眼。樊小钗知道他要去蓟北横水城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是他们四骑虽然马不停蹄昼夜不息,可并没有走最那条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蓟州心腹处,最终来到那座建于大奉朝宝华末年的大盏城。
徐凤年没有急于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马而停,神情复杂望向这座沉默的高城。作为昔年旧北汉的陪都,可谓满城官宦贵戚,当年还是征字头将军之一的徐骁率军攻打北汉,整座蓟州都给徐家铁骑踩踏得稀巴烂,唯独剩下这么个大盏城逃过一劫,当大军缓缓兵临城下后,大难当头,那一夜无数士子对酒当歌,据说城外三里远都可以闻到浓郁的酒气,所以就有了后世野史“三百汉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钗自幼便因国破家亡而颠沛流离,但是作为忠烈樊家的后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体上依旧还算安稳,也曾在大盏城居住过大半年时光,衣食无忧,元宵赏灯,郊游踏春,那时候她还会有许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汉犹在,她也许会更锦衣玉食些,会按部就班嫁给一位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头偕老。爷爷和爹,还有那么多叔伯也不会战死沙场,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她,如果不是后来自己被赵勾相中,那樊家就等于连一个清明祭祖的人都没了。
执着于武道的糜奉节没有这么多伤春悲秋的感触,身后剑匣已经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势,这位离开正统江湖太多年的沉剑窟主可没什么宗师风范,只像是个不谙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凤年轻轻说了声进城,四骑就撒开马蹄前往城门,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怜惜的樊小钗给城卒狠狠多剐了几眼,并没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后,徐凤年熟门熟路领着他们前往城北,一路走街过弄穿巷,樊小钗难免讶异,照理说徐凤年不该如此熟稔大盏城格局的。
四人最终在城北一处通衢闹市叫青竹酒楼的地方歇脚,酒楼生意兴隆,一楼见缝插针找张空椅子都难,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进钱眼出不来了,大咧咧牵过了四人坐骑去马厩,接下来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饭喝酒,等着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还能换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满青竹板子的柜台前等空出张桌子落座,徐凤年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块青竹签,上头刻有菜肴名字,附有价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赶上京城的咋舌水准了,当真是满楼的冤大头啊,当然现在又多了他们四头待宰肥羊。
徐凤年欣赏着竹板上的秀媚楷体,眼角余光看到那名透着满身伶俐劲儿的年轻店小二上了二楼,徐凤年会心一笑,多半是瞧出他们四匹马的来历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将那四匹幽州战马换成了河州驿骑,进入蓟州境内前,暗中接头的拂水房谍子又给换成了四匹上等蓟南军马。徐凤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丝马迹,除了余地龙,糜奉节和樊小钗自然也都察觉到这青竹酒楼的不同寻常,尤其是刚刚因功晋升为拂水房玄字号大珰的樊小钗,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发出一丝隐藏极好的嗜血气息。糜奉节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拥有如此皮囊的绝色女子,当死士做谍子也就罢了,怎的还打心眼喜欢上了杀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杀。樊小钗挑衅地回了糜奉节一眼,这让早就对这疯婆娘满腹怨气的沉剑窟主越发心生杀机。如果不是北凉王就在身侧,糜奉节背后剑匣藏有精心挑选出来的八柄绝世名剑,他不介意将这女子大卸八块。
酒楼内众多来此一掷千金的豪客其实都挺精明,故意酒后吐真言,都在嚷着什么“老板娘!来给爷敬个酒,放心,爷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从没见你相公露过脸,真是个王八蛋,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难熬?!”“掌柜的,老子在青竹酒楼连吃了十几顿饭,开销都够把大盏城二流窑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给摸一下,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这般做的?”
一楼也不全是这些满嘴荤话的腌臜糙汉子,不乏有青衫儒雅的士子书生,大多堪堪及冠岁数,对于耳中这些污言秽语,都竭力忍受着,如今蓟州的世道不太平,读书人的行情也就每况愈下,愈发不景气了,要是搁在前几年,他们早就拍案而起骂得这帮市井泼皮狗血淋头,别说动手,他们都不敢还嘴。只是蓟州动荡连连,先是蓟州定海神针杨慎杏大将军带走了所有蓟州老卒,然后是袁庭山那条过江龙来蓟州成了山大王,不但是大柱国顾剑棠的乘龙快婿,之后更拐骗了蓟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权,蓟南蓟北所有江湖宗门帮派可都唯袁将军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功夫就将蓟州几条不服气的地头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听说北莽数万骑军叩关南下,蓟北边境上的银鹞城已经都给丢了。蓟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韩家沉冤得雪,当今天子亲自下旨追谥韩家老家主韩北渡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头,最多配一个忠定或者是更靠后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谥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离阳夺取天下前的谥号泛滥,离阳赵室自永徽年间起,对待臣子在谥号赐敕一事上,始终有重文轻武之嫌,刨开北凉王徐骁这个极端特例不去说,几位春秋功勋老将死后的谥号都是忠字起,辅以简、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将军顾剑棠死后有望登顶,得以谥号武宁。以此可见离阳新君对当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韩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奖了。
更振奋人心的是在韩家被朝廷洗冤之前,蓟州就已经传出一个惊人消息,有一位当年逃过一劫的韩家遗孤出现了,随着他的横空出世,蓟州市井也开始流传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说是那韩家老家主的嫡长孙当年之所以没死,并非韩家心存私心想要留下一炷香火,而是一位家中忠义客卿联手一位早年受过韩家恩惠的江湖武道宗师,硬是背着韩家抱走了那年幼孩子,在逃难途中不幸身死的那名客卿死前曾遗言“韩家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虽说此人姓名隐晦不明,但那位武道宗师则是二十年前蓟州鼎鼎大名的江湖枭雄,实力极其接近一品境界,号称二品小宗师中无敌手,叫侯万狐,绰号“万户侯”,北汉覆灭前担任过军中校尉,被誉为蓟州万人敌,国破后,在蓟北边关拉起了两千多游骑马匪,此人扬言终有一日要砍下徐骁头颅当酒壶,不料很快销声匿迹,原来是为了报恩救下了那韩家那嫡长孙,传言如今被关押镇压在雁堡地下铁牢中,可见韩家忍辱负重多少年,这名蓟州豪侠便不见天日多少年了。雁堡李家这段时日无数人打着各类幌子登门拜访,要不是最后袁庭山亲自派遣一支弩刀鲜亮的骑军故意驻扎在雁堡大路上,恐怕雁堡就不要奢望有片刻安宁了。
楼上楼梯口出现一个曼妙身影,但不知为何立即打了个转,一闪而逝了。楼下眼尖的汉子顿时嘘声四起,用手拍桌,用筷敲碗。原来是那掌柜的徐氏妇人给楼下酒客来了一出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些钱囊从不缺银子的汉子哪里肯罢休,怪叫连连,往死里喝倒彩。这让那些忍无可忍的年轻士子各自与邻桌怒目相视,脾气好点的粗鲁汉子就翻白眼,脾气差点的直接朝地上吐唾沫,也有用打手势去问候读书人祖宗很多代的。说来奇怪,那老板娘其实姿色出彩不假,但怎么也称不上如何倾国倾城,但不管是糙爷们还是斯文书生,就算没有一见钟情,都偏偏越看越欢喜,前者眼窝子浅,垂涎的是那妇人沉甸甸的胸脯,滚圆挺翘的屁股,还有勾人魂魄的狐媚眼神,以及能跟他们对骂比他们还荤话的独到风情,后者的理由就要五花八门,有说那徐氏贩酒娘子趴在柜台后偶尔发呆的神情,很有韵味,有说瞧出了老板娘刚烈贞妇的本性,更有说她对读书人天然亲近,保不齐是旧北汉哪家豪阀流落民间的大家闺秀。
但真正让酒客只敢嘴上揩油却万万不敢下手的理由,以及让青竹酒楼生意火爆冠绝大盏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今被朝廷破格升任南麓关校尉的韩家嫡长孙,是徐氏的义弟!
那个店小二笑脸灿烂却一肚子狐疑地跑下楼,毕恭毕敬请徐凤年四人上楼就座,徐凤年摸出一块碎银丢去,店小二笑容更盛,喊了一句“谢公子赏”。店小二不奇怪这四人上楼,但直接去三楼雅间可就太奇怪了,大盏城那么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名门豪客头回到此,可都没这份殊荣。店小二把四人领到了三楼房门外就止步,徐凤年推门而入,糜奉节站在门口,樊小钗跟随徐凤年跨过门槛,她瞥了眼那位站着不动满脸惊喜的妇人,确实有些妖娆韵致,尤其是胸口风景,能让寻常男子恨不得跑去双手托住减其负担,不过也就那么回事了,樊小钗本身姿色就在妇人之上,走的路数更是截然相反,大体上算各有千秋,井水不犯河水。
徐凤年坦然坐下后,微笑道:“青竹娘,傻站着干什么,倒酒啊,就算重操旧业,做那人肉包子的行当,那也总得先把客人灌醉不是?”
被戴了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喊青竹娘的女子,捂住嘴,不知是哭是笑。
她正是徐凤年在北莽橘子州遇见的青竹娘,开黑店卖黑酒,若不是山脚那夜,她无意中吐露心扉了一句醉话,事后徐凤年也不会跟忠义寨大当家韩芳有牵连,更不会一路杀上六嶷山长乐峰的沈氏草庐。那么韩家嫡长孙可能就会在沈氏草庐的欺压下连山大王都当不了,只能跟那张秀诚换个山头重新树旗,那么蓟州就不会有自投罗网等候问斩的韩家长孙,不会有之后的改天换日,韩芳突然从囚犯一举成为离阳王朝一等一的忠烈之后,成为了压死首辅张巨鹿的最后那根稻草。可以说,这两年潜伏在整个蓟州的拂水房死士和谍子,都在围绕着一个人展开隐蔽且谨慎的复杂活动,这个幸运儿正是率领二十一骑重返蓟州的韩芳!哪怕拂水房耗费大量心血和人力物力,但韩芳能够最终在一次次试探中成功脱颖而出,大概仍是有些受到韩家十数代先祖英烈的庇护,连远在北凉遥掌蓟州谍报事务的徐渭熊和褚禄山都对此啧啧称奇。
这颗棋子是徐凤年亲手埋下的,距离开花结果还尚早,但对如今雪上加霜的北凉来说,蓟州有和没有韩芳,肯定是天壤之别的两种格局。
徐凤年这趟来蓟州大盏城,要见的不是韩芳本人,而是那个自称道德宗外门弟子的张秀诚,当时忠义寨树倒猢狲散,只有此人坚定不移在韩芳身上押注,将其视为可以帮自己鸡犬升天的“得道真人”。事实也证明这个北莽南朝秀才出身的道士不但赌对了,而且赚了个钵满盆盈。如今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离阳官身,在南麓关辅弼校尉韩芳。徐凤年当然不会冒冒失失直接跟韩芳碰头,哪怕现在接连数次重创后元气大伤的离阳赵勾已经在蓟州不如往昔,老军头杨慎杏的走,新权贵袁庭山的来,更是使得蓟州赵勾裁减严重。韩芳的运气是好,但徐凤年对自己的运气可没多少信心。
青竹娘坐下后给徐凤年倒了一杯陈年花雕,酒香迅速弥漫,心情激荡过后,她显然有些局促不安,轻声问道:“徐朗,你怎么来大盏城了?”
韩芳的韩家遗孤身份,青竹娘等他遭了牢狱之灾才后知后觉,至于徐凤年的身份,连韩芳也是进入蓟州扎根后才被一名找上门的拂水房老谍子告知,这种秘事,韩芳当然不会跟青竹娘一个无亲无故的妇道人家多说一个字。这次徐凤年来大盏城会见张秀诚,后者也不敢泄露任何口风。韩芳的境遇天翻地覆,青竹娘自然随之水涨船高,在大盏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开了这间酒楼,在九嶷山山脚身世凄惨到连名字都干脆不用的她,恐怕橘子州最底层的北莽谍子都没听说过,就更别提蓟州这边的赵勾了。时至今日,青竹娘还只把他当作龙腰州或者是姑塞州的甲字豪阀子弟,至于“徐朗”的身手,她从头到尾都不清楚,那晚在忠义寨也好在沈氏草庐也罢,她都醉死在酒店外桌上,后来道士张秀诚顺嘴提过几句,只说徐公子的武艺是生平仅见,不是一品境界也差不远了。但她真正想知道的,张秀诚都没说,她真正想要听到的,张秀诚也没提。
她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否再见到他一面。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竟是又想着他赶紧离开大盏城,这里毕竟是离阳的兵家重地啊,你一个北莽南朝的世族公子,不怕掉脑袋吗?
徐凤年打趣道:“咋的,我不能来啊,怕蹭吃蹭喝?”
青竹娘没有说话,下意识伸指挑了挑鬓角青丝,生怕自己哪里被挑出毛病来。她虽然没有跟那柔弱女子长久对视,但电光火石间的眼神交错,就已经让她很是自惭形秽了。多俊的一位小娘子,气态上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娴淑闺秀,关键是那女子,比自己年轻啊!
她突然惊醒似的,压低声音说道:“张真人其实昨天就在店中住下了,吃喝睡都在这楼靠窗的最里间,他比我更早见到公子,方才说稍后就到,得拣个没有客人进出的间隙,让我托话给你,说是请徐公子海涵。”
徐凤年嗯了一声。
到了大盏城青竹酒楼,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张茯苓的张秀诚亲自搭上线,这让徐凤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条隐线,不在蓟州,而在倒马关外,就在葫芦口外!
这次他之所以说是先到蓟北横水城去见郁鸾刀和卫敬塘,但真正的意图还是收拢这两条经营数年的伏线,相比蓟州韩芳,另外那颗名叫宋貂儿的暗棋能够更早发挥作用。当时徐凤年跟随刘妮蓉带队的鱼龙帮出关走镖,宋貂儿是副帮主肖锵请来借刀杀人的几股马贼势力之一,徐凤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决手腕狠辣,让宋貂儿事后去跟当时还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钱要粮,宋貂儿果真如徐凤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艺平平和可怜身世,其实什么都不缺,搁在离阳中原江南,进士及第或是成为风流名士都不难,所以有了一位实权果毅都尉不遗余力支持的大好形势下,宋貂儿很快在边境上大鱼吃小鱼吃虾米甚至连他娘的泥巴都吃,笼络起了三百号悍匪马贼,等到皇甫枰当官当到幽州将军后,实力不断扩张的宋貂儿俨然成为了幽州关外数一数二的马贼领袖,明面上手下精壮就过千,别看相比各地军伍,这个数目不大,兴许还比不上一个吃空饷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儿当时只靠着三十六名马贼就能在关外自在逍遥了,宋貂儿麾下那暂时没有换上精良装备的一千马贼,大概就已经可以等同于蓟州三千骑军的战力了。
如果说蓟北郁鸾刀的万余骑军,北莽已经心中有数,做了后手应对,那么宋貂儿来去如风的一千马贼,以及可以骤然壮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对北莽东线大军捅刀子了,至于具体是捅腰眼子还是往肩头抽一刀子,徐凤年这一次会亲自去布局。除此之外,在北莽蛛网和江湖势力往幽州渗透的时刻,徐凤年也借此机会将许多人马悄悄打散撒向关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认为的,什么听潮阁豢养的一半鹰犬都隐藏在葫芦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儿的马贼汇合了。
那天在清凉山后的碑林,徐凤年面对指着自己鼻子破口大骂的米邛,没有任何反驳,只是说了一句自己没有做好。
也许他这个北凉王确实做的没有多好,但徐凤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象的要更多。
徐凤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刚刚温过的花雕,原本还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来。
十五年陈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贡品之一,其出产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独特风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时几日酿酒几坛,酒坛绘彩,多埋入老龄桂树下,至女子长成出嫁,便以此酒作头等陪嫁物。当年北凉大郡主远嫁江南,北凉王徐骁扬言要采备一千坛花雕做女儿陪嫁之用,仓促之下,结果只凑了八百多坛。原本这也不是什么有多丢脸的事情,那会儿人屠嫁女,谁敢说三道四,谁不知道骂他徐骁再凶,徐骁听过也就算了,若是有两个女儿的闲言闲语传到他耳朵里,只要不是隔着几千里外的,保管皇帝都护不住。到最后,是那个起先最拦着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亲自带着王府亲兵,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把凉州城内所有权贵富豪的家门都给硬闯了一遍,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时分,两眼通红的世子殿下终于捧回了最后一坛上等花雕酒。
徐凤年不言语,青竹娘也不出声。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着便服的张秀诚轻轻推门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礼,看见青竹娘还留在屋内,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徐凤年回神后,举了举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说话。”
张秀诚的诚惶诚恐可不是假装的,他亲娘咧,眼前这位可是堂堂离阳西北藩王啊,那支握着酒杯的手,还握着整整三十万边关铁骑!这位顶着北凉王爵和上柱国头衔的年轻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万大军、跟整个北莽王朝在玩命死磕啊!退一万步说,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脑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家伙,张秀城他这么个装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吗?
张秀诚看了眼还蒙在鼓里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圆的蓟州口音,小心翼翼问道:“王……徐公子,无妨?”
徐凤年点头道:“不碍事。”
张秀诚松了口气,正襟危坐,沉声道:“小的斗胆先不说正事,大当家的让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后见了面,他再补上。”
说完这句话,张秀诚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徐凤年没有拦着他。
额头微红的张秀诚重新坐下,迅速平稳了情绪,继续说道:“在王……”
张秀诚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先给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这才说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将军带兵在去蓟北的路线上,经过了南麓关附近,大当家的也连夜率领三千兵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带有几十扈从的袁庭山事后露头了,对大当家的少了几分戒心。郁将军这一路北行,可就咱们南麓关拔刀了,其他十几路兵马都缩卵得一塌糊涂,不是小的胡吹,北凉铁骑的确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个河州,蓟州军照样怕得要死。”
徐凤年笑道:“要是蓟州主心骨杨慎杏还在,可能就不是这副光景了。可能。”
张秀诚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口干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没敢去拿,徐凤年帮他倒了一杯,他这才低头弯腰接过去,微微侧过头一口饮尽。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这是唱的哪出戏?什么郁将军什么北凉铁骑的?杨慎杏她倒是听说过,那个在蓟州作威作福然后到了别地就立马水土不服的老头子嘛,据说在离阳一个叫广陵道的地方吃了场大败仗,典型的晚节不保。她对袁庭山则相对更熟悉些,没办法,这个袁大人在蓟州是妇孺皆知,是毁誉参半的一个传奇人物。认可的,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夸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认可的,恨得牙痒痒,骂他是条疯狗,还是曾经被北凉王打得满地找牙的疯狗,不靠骑马杀敌挣取功名,而是只靠着骑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张秀诚正要说话,屋外有人轻轻叩门,张秀诚如惊弓之鸟般猛然起身,吓了青竹娘一跳。
徐凤年放下压了压手,示意张秀诚稍安勿躁,平静道:“进来。”
糜奉节进屋子后,老人极其厌烦嫌弃地冷冷瞥了眼樊小钗,轻声说道:“那姓阮的找上门了。”
徐凤年笑道:“是该说这哥们阴魂不散好还是痴情一片好?”
原来在他们四骑进入蓟州边境后,无意间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马队,护送着一位世家子弟,马队配置不比蓟州劲骑差,那家伙几乎只看了一马擦肩而过的樊小钗,魂魄就跟着樊小钗那一骑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立即调头策马狂奔,拼命赶上徐凤年四骑。原来那个叫阮岗的年轻人少年时,在大盏城见过仍是少女樊小钗,当时便惊为天人,等到樊小钗离去,这个痴情种借口出门游学都快把大半座蓟州翻遍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娶妻,结果他觉得那场重逢就是天意,樊小钗一开始说不认识什么阮岗,也从没有在大盏城停留过,阮岗当时看徐凤年的眼神那叫一个幽怨,误认为樊姑娘嫁为人妇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岗从头到尾没有仗势欺人的企图,只恳求“徐奇”君子有成人之美,千万要让他和樊姑娘破镜重圆,最后这位蓟州副将的嫡子甚至下马就那么跪在驿路上,满脸涕泪。所幸他当时没能看到马背上樊小钗的狰狞表情,这位拂水房第三号大珰当时真的是连把他分尸的念头都有了。
樊小钗望向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我找个机会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徐凤年摇头笑道:“你们女子能有这么个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伤人太多。毕竟这种好男人,这个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钗还是板着脸,问道:“要不然我把他弄进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蓟州副将最器重的儿子,用得着。”
徐凤年反问道:“你又不喜欢他,再者你也都当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还在乎这点功劳做什么?”
徐凤年笑了笑,摇头道:“我看不见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这类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钗哦了一声,就不再有下文。
徐凤年对糜奉节说道:“随便跟阮岗知会一声,就说明天我去他家登门拜访,让他备好美酒佳肴。就让他继续等着吧,有个念想挂在心头,哪怕挂一辈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内所有人都没有接话,张秀诚是不敢,糜奉节是不上心,樊小钗是开始闭目养神了,只有青竹娘柔声道:“是这样的。”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同为北凉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张入神脸皮的舒羞。
这枚棋子,直觉告诉徐凤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边落地生根,而且连颜色都变了。
师父李义山一向视围棋为小道,最重要一点就是认为围棋分黑白,且永远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复,岂是黑白两色可以划分的?
即便离着北凉有数千里之遥,哪怕如今北凉铁骑自顾不暇,但要让一个在青州台面上见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毙,拂水房花点代价还是可以做到。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
倒是另外那张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颗隐蔽棋子,总算开始风生水起了。
至于在太-安城内高居门下省左散骑常侍的陈少保,陈望,和陵州金缕织造王绿亭的至交好友,孙寅。
徐凤年没怎么将他们当作必须听命于北凉的棋子,顺其自然就好。
徐凤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家伙,在郁鸾刀近万幽骑的“掩护”下,曹嵬那支更为精锐的骑军,兴许真的可以成为一锤定音的奇兵。当然前提是北凉三线能够咬牙扛下北莽铁骑的南侵。
徐凤年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川流不息的闹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宫,以百幅大缎拼凑出两朝如画的锦绣江山,要为那老妪以黑白买太平。
技术活儿,当赏。
不过这个“赏”,是我北凉三十万铁骑,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烫穿了肚肠。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抔土
(12点前还有一章。)
不惹是生非的四骑,在偌大一座大盏城的去留,就像滴水投于巨壑,根本激不起什么。
徐凤年跟张秀诚谈妥事宜后,很快就离开酒楼,青竹娘只在相送时说了一句话,说上次离别,他送给她一句话,这次她还给他。徐凤年笑着说收下了。
张秀诚回到雅间窗口望着四骑在街上远去,没有转身,女子正在缓缓收拾桌上的酒壶酒杯,和那些盛放佐酒小菜的精致碟子,张秀诚好奇问道:“青竹娘,那句话是什么?可以说吗?”
青竹娘婉约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上次对我说好好活着,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张秀诚感慨道:“这世道要乱了。”
青竹娘小声问道:“他到底是谁?你要是不能说,就别说。”
张秀诚转过身,有些疑惑,“还真不能说,只是我跟他聊了那么多,青竹娘你没猜出来?”
青竹娘脸颊微红,“我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反正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都没能记住。”
张秀诚愣了一下,忍住笑意,“你就当他是徐朗好了,反正他真实身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你就算逃回北莽闭上耳朵都没用。从他对待那婢女的细节中看得出来,不说是好人,但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青竹娘白了一眼这个总喜欢自嘲只会在故纸堆里降妖除魔的道士,轻声道:“他呀,坏着呢。”
张秀诚不明就里,也不乐意掺和这摊子事情,省得里外不是人。对了,在春秋士子眼中的神州陆沉后,也不知哪个嘴上不积德的读书人说了句大损话,流传甚广,就是说“徐骁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张秀诚在蓟州扎根后一开始不理解,后来才知道是骂那位老凉王杀人太多,是闯入阳间的厉鬼。至于其它如“大将军走路,一高一低”,这个简单明了,是在暗讽徐骁是个瘸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曾经是用以笑话人屠驼背和他长子徐凤年纨绔无良,不过随着徐凤年的名声大振,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张秀诚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没法子看上一眼那位功高震主且得善终的大将军了。收敛起这些无用思绪,张秀诚看了眼窗外天色,自己也该出城了,大当家那边还等
着自己的消息。张秀诚突然坐回位置,让青竹娘放回杯筷菜碟,倒了杯酒,慢饮起来。
她则斜靠在窗口,安静望着那热闹喧嚣的异乡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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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四骑在过大盏城以北雁停关后,为了防止横生枝节,就弃马而行,徒步翻山越岭,在樵猎罕至的山路快速北行。糜奉节和樊小钗都对那孩子刮目相看,小小年纪,悟性好不奇怪,但内力如此雄厚就完全说不通了。他们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牧羊童余地龙,继承了王仙芝的半数衣钵。蓟州之行,六年凤总能精准找到徐凤年,传递来幽州战况。当一行四人沿着一条峡谷奔走在高处脊背上,徐凤年又一次骤然停下身形,抬臂撑起那只破云而坠的神俊海东青。糜奉节看见往常神情平淡的北凉王这次有些凝重,站在崖畔怔怔出神。余地龙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那双结实牛皮靴子倒提起来,倒掉那些硌脚的沙砾。
糜奉节忍不住开口问道:“葫芦口战事不利?”
徐凤年摇头道:“枣马寨那边的第一场接触战,双方战损其实还在褚禄山和燕文鸾的意料之中。但是就目前我收到的谍报来看,有些战场之外的‘意外’必须要重视起来了。杨元赞亲自领先锋军直扑卧弓城。自古以来,一辈子得有半辈子活在马背上的北方游牧民族,自然骑射娴熟,但大奉王朝开国初期仍是对草原势力保持着绝对优势,你们也许想不到,哪怕在大奉末期,哪怕不依靠城池坚固和精锐弓-弩,奉军与草原骑兵的交战,依旧是可以打平手的。双方出现胜负颠倒,也就是这两百来年的事情,无数趟夹带私货牟取暴利的边关贸易,加上两百年无数次南下游掠的大掳而归,让北方草原拥有了相当规模的匠人和铁器,春秋士子洪嘉北奔,更给北莽带去了丰富的人口、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潜移默化的战争观念。董卓私军重视步卒,重视攻城,重视辅兵,就是其中一个显著的变化。”
徐凤年蹲下身,抓起一抔黄土,轻轻攥在手心,说道:“北莽号称在东线一口气投入三十万大军,如果往前推个三四十年,我们身处中原春秋九国早期,一定会想当然以为所谓的三十万兵马,撑死了就是十来万战兵,就算再加上运输粮草的民夫和负责保养辎重器械的辅兵,也到不了三十万。这种未战之前先把自己胆子壮上一壮的陋习,徐骁可能不是第一个心生抵触之人,但徐骁绝对是抵触得最坚决最彻底的武将,从他攻打各大离阳藩镇割据势力开始,他有五千兵马就说五千。后来还闹出个天大笑话,刚打北汉那会儿,北汉前线将领一听谍报说是徐骁出征时带了两万,守城大将掐指一算,好嘛,照老规矩不过六七千人而已,至多一万,这场仗有的打,不用撤退。最终那名北汉大将给徐骁擒获,斩头祭旗前还使劲大骂徐骁是个大骗子,徐骁气得一脚就踹掉那大将半口牙齿,回骂了一句,‘老子说两万就是两万,童叟无欺,这样的老实人你也有脸骂骗子?!’”
余地龙原本在抓着两只靴子晃来晃去,像是想要兜些风在靴子里。听到这里,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师父讲说那些离他很远的一样东西,“战争”。
徐凤年握紧五指,感受着手心由黄土带来沁凉感,感慨道:“北莽凉州中线和流州西线不去说,幽州东线上的三十万,战兵可是多达二十余万,而且其余十万辅兵,其实也与战兵无异。北莽多骑少步,董卓定下规矩,此次出征作战,战兵在奔袭途中一律不许搭建帐篷,下马闭眼则睡,睁眼上马则战。之所以有十万辅兵,更多是为了针对葫芦口的堡寨体系而设,杨元赞对付枣马寨堡群,就是交由各路辅兵去攻城拔寨,这十万辅兵中的统兵将领,大多父辈都是春秋遗民,或者直接就是四五十岁的春秋遗民本身。而杨元赞的亲军和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这些主力骑军直接绕过寨堡,长驱直下,力求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下,等到大军兵临城下,攻城器械运到之时,那么后方战线也差不多已经清扫干净,龙腰州负责粮草补给的征役民夫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安然南下。所以说这场仗,北莽和董卓打得很‘中原’。”
樊小钗冷冷道:“如此说来,卧弓城以北的堡寨摆明了就是一个死字,为何幽州不干脆将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在葫芦口最北一字排开,不就将北莽大军拦在关外了吗?还不用担心各大堡群被北莽骑军缓缓蚕食。说到底,你们北凉为了那个雄甲天下的名头,就不把士卒性命放在眼里!”
糜奉节用看待白痴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娘们,老人那张干枯脸庞上破天荒有了些笑意,当然这种笑容肯定跟善意无缘。这不是说糜奉节一下抓住了樊小钗言语中的漏洞,沉剑窟主的想法简单至极,在沙场上血水里泡过死人堆里躺过的北凉武将,尤其是用春秋战事证明过自己战争才华的老将燕文鸾之流,怎么会是沽名钓誉的傻瓜?
徐凤年没有嘲笑樊小钗站着说话不腰疼,或是讥讽她的井底之蛙,而是抬起那握土的拳头点了点脚边峡谷,平静道:“葫芦口不是这里,我亲自走过塞外,大体上能想象得出葫芦口的口子到底有多大。且兵事上何处依山建城,何处断塞筑隘,何地临水建堡,何地据险造燧,不但都有讲究,而且也都有种种复杂的变通。葫芦口,是北凉道地势最得天独厚也是唯一拥有天然纵深的防御重地,你说让堡寨士卒去死,其实是对的,一旦敌军‘寇大至’,这些据险而守的将士,其险是不足以‘守活’的,只能死守和‘守死’。”
徐凤年握紧拳头,崖上风沙扑面,吹拂得他鬓角发丝缭乱,道:“北凉只告诉离阳葫芦口可以填下十五六万的北蛮子,中原人大多不愿意相信。若是说燕文鸾一开始就是要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的五万幽州守军,要他们全部战死在葫芦口……”
语气始终平缓的徐凤年略作停顿后,笑了笑,“恐怕中原就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会假装没听见的。也许哦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该喝酒喝酒该赏雪赏雪该清谈清谈,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樊小钗咬着嘴唇,仍是倔强问道:“一人愿意死战,百人愿意,就算千人愿意,可幽州边军五万人,真愿意明知要死也死在葫芦口?爹娘给了他们两条腿,不会逃?”
糜奉节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教训这个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的娘们了,嗤笑道:“你这位旧北汉头等勋贵的遗脉,哪里能晓得北凉人是怎么想的。大将军入主北凉不过二十来年,军心犹在,何况北凉边境这么多年可不是啥太平日子。当兵打仗,上阵杀敌,北凉甲天下,可不是光靠北凉大马和弓-弩凉刀,归根结底,是那股子气撑着!你樊小钗懂吗?!”
徐凤年不置可否,微微苦涩轻声道:“北凉一向对外宣称三十万铁骑,离阳好事者一直很好奇徐骁到底给我攒下多少家底,骑军步卒各有多少,边军和地方驻军各有多少。”
余地龙轻声问道:“师父,那到底有多少啊?”
徐凤年出现一抹恍惚失神,转过头后,笑脸温柔道:“你猜?”
余地龙摇摇头。
徐凤年重新望向西北天空,曾经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老了的老头子,就很喜欢说你猜两个字,徐凤年总报以白眼回一句踩你大爷啊,他就会笑眯眯回答对嘛,本来就是你爹。
徐凤年收起这一点点思绪,沉声道:“葫芦口幽州驻军愿意死守,有糜奉节你说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却没有说出。北凉不足两百万户,受限于狭小地域,不管如何休养生息,人口始终不到千万。那么我问你们一个很简答的问题,区区两百万户,北凉军卒竟有数十万,哪家哪户不是有人身在军伍?!如果北凉边军覆灭,又有哪家哪户不需要身披缟素?!”
徐凤年咬牙道:“其中幽州青壮几乎全在幽州本地军中,葫芦口三城两百堡寨所有驻军的背后,几乎咫尺距离,就是他们家乡!他们多死一人,家人也许就能多活一天!道理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说道:“主持幽州军务的燕文鸾,他订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徐骁在世时,就有无数幽州官员大肆抨击,等我世袭罔替之后,黄裳在内所有赴凉士子,无一不强烈要求将这条规矩废除。”
糜奉节不知此事,倒是成为拂水房大谍子的樊小钗很清楚。
“幽州边军有铁律,不论何人,临阵后退者,一经查实,全家皆斩!”
“燕文鸾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他可以不当那个北凉步军统领,甚至可以把幽州边关军权交给别人,但是这条规矩,在他战死前,谁都不能改。我徐凤年,也不行!”
徐凤年吐出一口浊气,眯起眼轻声呢喃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北凉。”
山风凌厉,徐凤年站在崖畔,跟三人离着有些远,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樊小钗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徐凤年微笑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来蓟州,这趟赶路,我就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
之前有所察觉端倪的糜奉节小心问道:“王爷是在试图重返武道巅峰?”
徐凤年回答道:“山穷水复疑无路,而且就算脚下真的已经没有路了,我也得自己走出来一条。”
敦煌城外有巨大石佛,以雄山为胚。
大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笑看人间,怜悯世人。
武当山主殿有真武大帝,扶剑而立数百年。
圣庙内至圣、亚圣和诸多陪祭先贤,身死气犹在。
他轻轻默念道:“自在观观自在,无人在无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道门坐忘悟长生。佛家观想求放下。儒教守仁恪礼弘毅。
徐凤年闭上眼睛,伸出手摊开,任由大风吹散手心那抔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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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徐凤年最后赶至横水城,特意穿上一袭素洁儒衫的中年男子独自出城相迎,说一句话,相赠一物。
徐凤年策马离去时,永徽六年的榜眼郎,长揖作别。
“我于永徽七年离开江南,曾随身携带一袋家乡泥土,十四年后,泥土早已消散不存,只留下这只旧布袋,恳请我死后,北凉马蹄有朝一日能踩在北莽腹地,到时候且取一抔北莽泥土,遥祭卫敬塘!”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古谣
幽州射流郡以北地带,不知经过几百还是数千年的流水侵蚀,地面支离破碎,沟壑交错,突兀出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塬墚。一名肌肤黝黑五短身材的年轻剑士站在视野开阔的平顶条状大墚上,他正在用手臂去擦拭那柄自出炉后便从来没有过剑鞘的长剑,剑名就叫无鞘。北莽有好刀无名剑,北莽江湖无剑客,这些都是北莽离阳公认的,虽然剑气近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剑道宗师,那柄定风波更是在剑谱榜上有名的重器,但那个离阳江湖还是觉得北莽无剑,还说再给北莽一百年,照样无剑。
他对于这种事情,比起特意改了名字寓意要为北莽剑道青黄相接的剑气近,要淡然许多,对他而言,练好自己的剑比什么都强,而且练剑就是练剑,至于什么陆地神仙什么天下第一,需要多想吗?所以他从不去浪费精力去思考“剑”以外的事情。他手中这把无鞘是一柄新剑,没有历史也没有传承,铸造材质和铸剑师的手艺,都不算太差,只是比起那些榜上那些连名字都取得极有意思的名剑,肯定相差甚远,没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多半是有的。但是当年领着他走上练剑道路的男人,那个从不愿承认是他师父的家伙,离别前帮他付了铸剑的银钱后,对他说了好些婆妈絮叨至极的“遗言”,就像一个垂死之人愣是吊着那口气死活不咽下去,熬了几天几夜,估计那病床前再孝顺的晚辈也会受不了的。
“一把剑,趁手就行,趁手了就能称心,连佩剑都换来换去的剑士,练不出好的剑法,当然,你可能会问一把剑断了不得换剑吗,错啦,不信?你看那离阳李淳罡不就只有一把木马牛吗,人家都能剑开天门了,你跟他学能有错?不能吧?”
“我虽不练剑,但我觉得剑士相剑挑剑,就跟男人找媳妇一样,一见钟情最重要,钟情之后再不移情。你啊,赶紧多看几眼你手中的剑,花了我好几十两银子啊,你这个穷小子还敢不一见钟情?有本事你摇个头试试看,看我不打断你手脚,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还练个屁的剑!白瞎了我几十两银子。”“看你表情好像很不舍得我走?咦?你小子这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你娘的,不想我走,你好歹身手揣点银子行不行,几颗铜板也行啊。哦,敢情是想跟我讨几本剑谱秘笈,不好意思开口?实话告诉你,没有!小子,最后送你一句话,记住,别以为不收你钱就不当回事,练武,不管是练剑还是练剑,两个字说破一切道理,离谱!不懂吧,这两字够你琢磨个十年了。谁让你悟性差,比我年轻时候是要差,否则我早就收你做徒弟了。既然悟性差,就别怨我小气,要怨就怨你爹娘去。”“话就说这么多,既然我在北莽找不着媳妇,那就去离阳找。咱俩啊,以后就争取别见了,我怕到时候心疼剑钱,后悔今天帮你结账。”
当时旁边那位铸剑师气得脸色铁青,小穷光蛋不去说,你这大穷光蛋才真是你娘的,十一两银子说成几十两也就罢了,还想凑个整数只付十两?就这么号人物,就在老子这剑铺把天都给吹破了,还误人子弟教别人“离谱”?你本人就是最大的离谱!然后脾气暴躁的铸剑师终于忍无可忍,当场就开骂了,“就你能在咱们北莽找着媳妇才奇了怪了,赶紧滚去离阳那边祸害别人家女子吧,那才真是谢天谢地了!”
年轻剑士停下擦拭剑身的动作,眺望远方,嘴角有些笑意。当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如果知道那个家伙的身份,估计打死他都不敢那么骂人。
如今的拓拔菩萨在成为北莽第一人后,始终被认为不敌王仙芝,不管拓拔菩萨这些年境界修为如何稳固攀升,都没能改变这个事实。
但是在拓拔菩萨之前的那位前任北莽第一高手,在他莫名其妙消失之前,北莽上下都坚信,当时的他完全可以与离阳王仙芝酣畅死战!
这个被誉为大草原上千年一出的天才,就是呼延大观。他一人即一宗门。
而他这个没能成为呼延大观徒弟的剑客,就是铁木迭儿。他的祖辈,曾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那头雄鹰,甚至在中原的天空肆意翱翔。
铁木迭儿本来不是一个会追忆或者说怀念什么的人,他有种直觉,自己这次多半是回不到草原了。
他对北莽这个“王朝”没什么感觉,草原儿郎大多如此,一顶帐篷就是一个家,一个姓氏就是部落。他之所以趟浑水,正是北莽王庭拿他所在的部落威胁。
当时十人联手截杀那姓燕的北凉大将军,铁骑儿和口渴儿先死,提兵山斡亦剌被那位小念头率先舍弃,死于某个关隘,后来七人再度陷入死局,总是埋怨喝不着酒的阿合马大笑着赴死了。后来他们差一点就在大乐府的带领下成功脱离险境,可惜被一群据说是练气士的人物发现了踪迹,两个在北莽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也死了,铁木迭儿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两人都用刀,其中一个还帮他挡了那北凉高手一枪。如今,就只剩下他铁木迭儿,大乐府先生,总遮住半张脸的公主坟小念头,还有那位鬓角鲜花早已丢失的阴沉老妇人。
这场本该是一群人围殴一人的大好局面,为什么会输得这么惨,大乐府先生在逃亡途中说了许多道理,铁木迭儿都给忘了。反正只知道他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一开始是四散逃窜,后来是竭力围攻,再后来是各种花样百出的埋伏截杀,到头来,都没用。从头到尾,那个实力强大到让铁木迭儿都感到恐怖的北凉男子,都在用一种方法追杀他们,谁站在了最北的位置上,他就盯住谁杀,而且杀得一点都不急。从来都是只出一枪,在这之前,对手大可以施展生平所长。若是谁脚下的位置更北,他就会毫不犹豫转移目标。
一般来说,像到了十人这种境界的武道宗师,体力脚力都极强,铁了心要逃跑,相同境界的敌人哪怕技高一筹,想要杀死对手并不容易,需要长时间接连不断的鏖战。但问题在于那个只提了一杆普通铁枪的家伙,每次杀人都只需要一枪,这比什么都致命。他在出枪前,就靠着强健无匹的体魄跟他们耗,要么躲闪,要么来不及躲闪便硬碰硬的力扛。正是亲身领教过这人的可怕,铁木迭儿才明白为什么经常听人说世上高手只分两种,一种是王仙芝,一种是由拓拔菩萨领头的所有天下武人。
铁木迭儿咧嘴一笑,那个说要去离阳找媳妇的男人,在当今天下,大概他和拓拔菩萨,加上那位北凉王,能算是一种武人,然后他铁木迭儿在内所有人,都是另外一种。
有个衣襟染有血迹的中年人就蹲在年轻剑客脚边,抓起一小撮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微笑道:“在想什么开心的事情?我们四条丧家犬,也就只有你能笑得出来了,还这么不勉强。”
铁木迭儿笑道:“想一个男人。”
那吃泥土的儒雅男人打趣道:“铁木迭儿,你这话说得很有深意啊,以前还真没瞧出来。”
铁木迭儿嘿了一声。
那位落拓男子好像也挺有闲情逸致,拽着酸文道:“春,地气通,土苏醒。我嘴里这种黄绵土,属于泥土里的小孩儿,年纪轻着呢。我前几天尝过的那种,就老了。”
虽然不感兴趣,但铁木迭儿还是很认真听着。
男子环视四周,笑意温醇,神秘兮兮低声道:“既然站在了这里,那你就有机会能活。我们三个,就难喽。”
一位身形伛偻的老妇人阴阳怪气道:“大乐府,你的心情也不差嘛,还能跟铁木迭儿在这儿聊天打屁,咱们那位小念头可是豁出性命去,才帮咱们赢取这点宝贵的喘气时间。”
正是棋剑乐府大先生的男人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光阴这东西,其实什么时候都值钱的。当然,现在就更值钱了。咱们四个的脑袋加起来,应该勉强能值上个一万骑军。粗略折算,以一万骑的十年沙场寿命为准,那就是……”
他突然站起身,正色道:“来了。”
铁木迭儿握紧手中无鞘,沉声道:“我这一剑,一定能比先前那座关口更快。”
老妪冷笑道:“有剑仙一剑的风采又如何了,只要杀不死徐偃兵,咱们今天肯定又得搭上一条命。”
大乐府拍了拍年轻剑客的肩膀,“剑,越来越快,哪怕是后一剑快过前一剑,只有一丝一毫,也是大好事。铁木迭儿,要信任自己,和你的剑!”
年轻人点了点头。
黝黑的脸庞,耀眼的阳光。
这让大乐府的沉重心情也好了几分,望向那四人中年纪最大也最怕死的老妇人,神情淡然道:“这次我留下。”
老妇人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尖酸刻薄道:“也该轮到你们棋剑乐府了!”
大乐府一笑置之。
约莫半里外,两道身形不断交错,向铁木迭儿这座大墚“缓缓”而来。
老妪眯眼望去,面沉如水。
大乐府却没有去看那场厮杀,抖了抖袖口,盘腿而坐。
白衫长裙女子像一只白蝶在黄沙高坡上翩翩起舞,飘渺灵动。
这位绰号半面妆的小念头与那姓徐的家伙贴身搏杀。
她脚尖一点,身体一旋,五指如钩,抓向那徐偃兵的头颅,后者身躯随之后仰,脸庞上方几寸处堪堪被那只纤纤玉手划过。
手中铁枪尾端顺势轻描淡写的一勾,撞向小念头的脖子。
这种当真没有半点烟火气的随意“出枪”,连同半面妆在内八人都领教过无数次,因为没有蕴含充沛气机,所以就算被击中,也远远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在凤起关那里斡亦剌就恰恰因此而恼羞成怒,在挨了八枪后,性子暴戾的提兵山峰主就气炸了肺,就不再准备随时逃窜而蓄力,轰出了堪称生平最巅峰的一拳,不留余地,视死如归,结果当然就是斡亦剌被徐偃兵抓住机会,一枪洞穿了前者的拳头、胳膊和肩头。
小念头身体倾斜,踩着碎步迅猛前冲,躲过了那杆铁骑,若是有人观战由侧面望去,那就像是她在以肩扛枪。小念头刹那间就来到刚刚站直的徐偃兵身前,四指并拢作尖刀,狠狠刺向徐偃兵的心口!
徐偃兵手腕轻抖,枪身就在她肩头轻轻一磕,将这名小念头给横推了出去。
白衣女子双脚在黄沙地面上滑出一条痕迹,嘴角渗出猩红血丝。
徐偃兵手提铁枪,面无表情,没有理会眼神如刀的小念头,而是望向隔有两条深沟的那座大墚。
演戏演了这么久,也该粉墨登场了。
果然,小念头纵身一跃,往沟壑中坠去。
在小念头跳崖之前,坐在地上像是一位私塾先生坐于桌前准备授业的大乐府,轻轻笑道:“天地无言,大风歌之。”
大漠多风沙,但若是只有大风吹拂漫天却无一粒黄沙,这肯定不符合常理。
徐偃兵所站塬上四周,便只听大风呼啸呜咽,而无沙砾。
大乐府盘膝而坐,闭目凝神,瞬间七窍流淌出鲜血,但面容安详,朗声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只见言尽之时,一抹身影缓缓升起,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如千万缕光线汇聚成形。
“他”向前走出一步,直接穿过了坐着的自己。
他大袖飘摇,踏出的步子越来越大,临近大墚边缘,如同化作一抹长虹,径直冲向徐偃兵。
坐着的那位大先生满脸血迹,膝上的青衫滴满了鲜血,沙哑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瞑目皆归泥。”
又一位大乐府站起,只是身形不如先前那一位写意风流,步伐踉跄,但速度极快,同样掠向了徐偃兵。
剑仙御剑飞行,朝游北越暮苍梧,喻其之快。
但是仙人出窍神游,犹有过之。
两位大乐府一前一后出窍,前者停在徐偃兵身后,后者来到徐偃兵身前。
不知何时,铁木迭儿站在了神魂远游但身已死的大乐府先生身前,怒吼道:“大风!”
大乐府的尸体,起剑的铁木迭儿,一位乐府魂魄,徐偃兵,又一位大乐府魂魄。
五者恰好位于一条直线之上。
那蛛网两茧之一的老妇人根本就没有看清铁木迭儿是如何出剑,又是何时离开大塬前往对面那座高墚。
等她终于能够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看到的局势诡谲至极,以至于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乐府拿性命作为代价,“牵引”铁木迭儿递出去这地仙一剑的杀招。
以徐偃兵一枪-刺透身前四尺外铁木迭儿的肩膀告终。
无鞘剑的剑尖离徐偃兵的心口仍有一尺距离。
虽然剑气已至,让徐偃兵的胸口出现一滩猩红,但这肯定不足以致命。
一尺之隔,在武道顶尖宗师之间的生死相向,足以是阴阳之隔。
但在徐偃兵和铁木迭儿之间,有一个人握住了那杆铁枪,这才让徐偃兵没有能够随便将枪身一个向下斜拉,去搅烂铁木迭儿的心肺。
徐偃兵拔出铁枪,枪身发出一连串刺破耳膜的摩擦声。
那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手扶住铁木迭儿,一手甩了甩手腕,掌心有些血丝。
老妇人咽了咽口水。
作为蛛网老祖宗级别的前辈,她认出了那个人。
呼延大观!
除了拓拔菩萨,也没有谁能让徐偃兵那一枪全攻而返,让后者无功而返当然更不现实。
呼延大观笑道:“紧赶慢赶总算给我赶到了,徐偃兵,你不杀铁木迭儿,我就不找徐凤年的麻烦,如何?”
徐偃兵神情冷漠,提枪寸余,后撤一步。
眼前对手值得他将距离拉开到最适合铁枪发挥全力的位置。
呼延大观一脸无奈道:“说实话,凉莽开打,不关我屁事,我之前就没想过要跟徐凤年过不去。”
铁木迭儿挣扎了一下,呼延大观扶住他的肩头的那只手微微加重力道,前者顿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呼延大观正了正神色,说道:“但如果你今天执意要杀铁木迭儿,那我也不介意杀一杀徐凤年,至于能否成功,我不管。”
老妇人知道那呼延大观根本没有刻意流泻气机,但她就是会感到窒息。
然后她马上就有涌起一股悲愤欲绝的情绪,不管如何克制都压抑不住。
因为那个追杀他们得有整整一旬时日竟然都没开口说过一个字的家伙,终于说话了!
徐偃兵平淡道:“先问过我的枪。”
说起离阳官话比离阳百姓还顺溜的呼延大观爆了句粗口,苦笑道:“打住打住,怕了你了!徐偃兵,既然你要决心要打一架,行,你手中这杆铁枪内里早已经不堪一击了,你回去换一杆新枪,好歹能撑得住你出三枪,否则也打不尽兴!我呼延大观就在这里等着你,铁木迭儿,那啥念头的,还有那个不服老老爱插朵大红花的老婆子,我都帮你留在这里。到时候谁赢了谁说话,如何?”
徐偃兵点了点头,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转身离开了。
这一幕看得那蛛网老妇人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眼眶。
等到徐偃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呼延大观松开手,满脸泪水的铁木迭儿转身望向那座大墚,那里坐着乐府大先生。
那柄无鞘从他手心悄然滑落。
呼延大观平静道:“捡起来。”
铁木迭儿好像六神无主,根本没有听到呼延大观在说什么。
呼延大观也懒得废话,一巴掌摔过去,直接将铁木迭儿摔到大乐府的尸体前几丈外,脚尖一点,再将那柄弃剑一柄踢过去。
白纱遮住半面的小念头来到呼延大观身边,神情复杂。
呼延大观叹息道:“八百年前,你我是谁,重要吗?洛阳放不下,那不奇怪,她是大秦皇后。连我这个所谓的秦帝影子都早早放下了,你算什么?不过就是个被大秦军亡国的皇室女子罢了,这样的恩怨,八百年来,中原各国各朝各代,皇帝皇后都出了那么多茬,更别提什么小国公主不公主的了,没意思的。”
呼延大观抬头望向天空,“何况那人走了,徐凤年只是徐凤年而已。你去恨谁?当初你成功挑唆那两名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正是你害得大秦一世而亡,还不满足?”
小念头一把撕下面纱。
她的半张脸绝美非凡,但是另外半张脸,一张张陌生的女子面孔不断变换。
最终定格。
竟是一张男子的半脸。
呼延大观转过头,不去与她对视,轻声道:“你走吧。”
她看着远方那张在空中飘荡的白纱,抬起一只手,轻轻捂住那半张脸,呢喃道:“你真的走了啊。那你说,我又能去哪里呢?你总是这样,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我从不恨你啊,我只想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呼延大观问道:“真不走?”
公主坟小念头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手十指如钩,极其缓慢地将自己两张脸都割划得血肉模糊。
而她毫无痛苦之色,闭上了眼睛。
她用今人听不懂的腔调,轻轻哼起了一支曲子。
等到曲终,呼延大观一掌推在她额头上。
她坠入峡谷。
呼延大观独自负手站在原地,轻声感慨道:“这一世终于都了了。”
那袭白衣,如一只不愿破茧而出的纤弱白蝶,怯生生躲在茧中看着外面的世界。
世上再无那女子独处时,摘下面纱,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对镜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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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境内一座私塾的屋檐下廊中,一位古稀老人躺在藤椅上,晒着温煦的阳光,四周坐满了蒙学稚童,老人每唱一句,孩子们便跟他唱一句。那是一首从大秦覆灭后没多久便流传开来的古谣。
歌声悠扬。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尽尽死
葫芦口烽燧林立,两座烽燧之间最远相距不过三十里,最近不足三里,洪新甲建造每座烽燧在择地一事上极为苛刻精细,站在任意一座烽燧守望台上,必可见两座以上的邻近烽燧。边烽互望绵延成势的众多烽燧中,位于一条戈壁走廊上的鹿尾巴烽燧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按例设置烽帅一人,副帅两人,烽子四人,北莽叩关后鹿尾巴烽燧又额外添补了烽子五名和驿马一匹。鹿尾巴烽燧设在葫芦口左侧,隶属于以钟鼓寨为核心的寨堡群,比起枣马寨要靠左和靠后,随着北莽先锋大军长驱直下,钟鼓寨虽然尚未受到大规模莽骑冲击侵扰,但鹿尾巴烽燧的烽子已经可以清晰感受到战事的临近,那些在铁甲罩裘的一股股北莽游骑,出现在附近游曳查探地形,昨天更有胆大包天的十余骑北莽斥候,面朝鹿尾巴烽燧骤然突入,双方相距不足把八十步,烽燧内十几名眼力极佳的幽州士卒甚至能够看清北蛮子的脸庞,烽帅司马真铭挽强弓一箭就将为首一骑射落下马,北莽斥候头目显然大吃一惊,收起尸体后恨恨离去,临行前还举起战刀朝着鹿尾巴烽燧指指点点。
今日清晨拂晓时分,亲自负责守后半夜的司马真铭站在高台上,抬头看着桔槔上悬挂着那只叫兜零的笼子,他作为鹿尾巴烽燧的当家人,不同于燧内大多数目不识丁的烽子,司马真铭是钟鼓寨附近小有名气的读书人,文书符牒转牒都写得很漂亮,司马真铭同时又有一手出色箭术,所以才入伍半年不到就晋升了烽帅。司马家在幽州是声望大族,司马真铭虽是偏房庶子,但本可以靠着将种门庭的余荫去临近郡县的衙门当差,由吏转官也一样不需要几年,之所以来葫芦口风吹日晒,是缘于司马真铭的一时冲动,世人皆知早年世子殿下身边有八百亲卫叫白马义从,清一色骑乘出自纤离牧场的凉北大马,佩刀负弩披白甲,若说前个几年,白马义从也就是一等豪族眼中的鸡肋,北凉只有三流末流的将种门户才乐意将自家子弟塞进去,可随着徐凤年波澜不惊地成功世袭罔替后,稍作扩张的白马义从可就不是谁都能想当就当的了,司马真铭就不幸落选,同郡望族的一位同龄人至交好友则选上了,去年秋天那家伙就踌躇满志地前往凉州,据说郡内几位原本眼高于顶的豪族良家女,差点就要给那小子自荐枕席了,司马真铭在为死党感到高兴之余,难免觉着折了面子,一气之下就跑到葫芦口几乎已经是最北的边线。起先那些鹿尾巴老卒都不爱搭理他,上任烽帅就尤其不待见他这个面容英俊的“文弱书生”,还吓唬他晚上洗干净屁股,当时司马真铭就震怒翻脸,跟那老兵痞狠狠打了一架,事后本以为殴打了顶头上司,肯定得灰溜溜卷铺盖滚回去,不料那位相貌身材跟一头熊罴似的的烽帅也硬气,虽说之后一直没有好脸色给司马真铭,但没动什么手脚刻意刁难他这个不懂规矩的刺头烽子,只是让司马真铭做了足足两个月的烧灶厨子,司马真铭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就这么认了。去年年末各个堡寨烽燧前往钟鼓寨校武,鹿尾巴烽燧就把司马真铭给赶鸭子上架,不曾想还得了幽州副将大人的亲口嘉奖,司马真铭至今还记得跟烽帅并驾齐驱返回鹿尾巴烽燧的一路上,多次眼角余光瞥见那满脸涨红又欲言又止的魁梧汉子,像个扭扭捏捏的婆姨,司马真铭心里头那点本就不多的怨气也就一扫而尽。今年开春,葫芦口外北凉和北莽双方斥候几乎每天都有拿命换命的急促交锋,在这种时候,他们鹿尾巴烽燧的烽帅突然就跳级升任了蜂起堡的一把手,司马真铭听燧内老人说烽帅跟那边枣马寨鸡鸣寨很多寨堡的当家人,早年都是出生入死的袍泽,得有二十来年的交情了,年轻时候个个都是在北莽境内杀过北莽蛮子的好汉。
换值的两名烽子准时走到守望高台上,听到脚步声的司马真铭转头看着那两张迥异脸庞,一张稚嫩而朝气,毕竟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孩子,另外一张沧桑且平庸,前者是这次临时增添的烽子之一,用烽燧老卒的话说就是幽州境内来的新兵蛋-子嘛,放个屁都是香的,不像咱们老家伙,呆久了,拉个屎都没味儿。后者是鹿尾巴烽燧的老前辈,姓薛,据说是葫芦口最早一批烽燧戊卒,鹿尾巴建造好后,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驻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当上副帅,但烽燧后辈都喜欢喊他小薛,就连上任烽帅都说不知道这绰号到底咋来的,薛老头脾气好,也从不在意,被喊了后每次都还笑着点头。鹿尾巴烽燧另外一名副帅郭熙正值壮年,是唯一一个喊老头薛师傅的人,也是个怪人,不苟言笑,烽燧内有许多根穿凿而过的滚圆大木,郭熙每天都要在圆木上翻来覆去打一套拳,一打就能打上半个时辰,当值守夜时,则在高台边缘上练拳。司马真铭自幼便跟随幽州著名拳师练习武艺,大致清楚郭熙身手的深浅,也许把式不好看,但根基打得牢固,所以在自己担任烽帅后,司马真铭对性子沉稳的郭熙一向以礼相待,视为兄长。
司马真铭对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难得,你再去睡会儿,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摇着头灿烂笑道:“不了,邵三哥他们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帅,你赶紧去休息吧,有我跟小薛当值,保管不出错!”
老人和蔼笑了笑。
司马真铭显然早已领教过那帮汉子的鼾声如雷,会心笑道:“那我陪你们站会儿,反正也没有睡意。”
司马真铭有句话放在心底没有说出口,也许以后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杆长枪站在守望台边缘,举目远眺。
身材矮小的副帅薛老头走到司马真铭身边,伸手捏了捏棉绒干瘪的老旧襟领,默不作声。
司马真铭压低声音感叹道:“薛副帅,看情形,咱们鹿尾巴的平安火烧不了几次了。虽然北莽先锋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这边,可就算他们一股脑冲去卧弓城下列营扎寨,但只要他们还觊觎着卧弓城后边的鸾鹤、霞光两城,钟鸣寨这片就必然是他们的眼中钉,现在就看会是谁带兵来攻打。”
眼神浑浊晦暗的老人嗯了一声,搓着手轻声问道:“司马烽帅,说几句实话,你别生气啊,咱们鹿尾巴老卒其实心里头都敞亮,你跟咱们大不一样,不用在这边等死,让家族砸银子动用关系,完全可以把你调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内。烽帅你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想军功想疯了?”
司马真铭没有动怒,苦笑道:“我当然想过这件事,不过上旬一封家书让我想都不用想了,我司马家虽然在幽州是堪称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说上一辈人,我这一辈司马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军中任职,加我有三人都在葫芦口,我投军最晚,烽帅根本拿不出手,我那个嫡房长孙的大哥,如今已经是霞光城内离校尉只差一步的检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运作,尽量帮他找个台面上说得过去的由头借口撤回境内,哪知我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余那个官职稍小的四弟徙回幽州,但是幽州边军那些将军们又不是睁眼瞎,我司马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长房的四弟一走,那么我这个三哥当然得留下,我爹在书信里写得云遮雾绕,但意思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我想这样也好,好歹还有个十岁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边,过个四五年也就能撑起来了。一旦我死皮赖脸返回幽州,我爹娘还有弟弟,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做人。”
司马真铭原本苦涩的笑容,开始有几分洒脱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后,望向老人说道:“年轻的烽子我不敢问,也不忍心问,但是我很好奇薛副帅和郭熙帅是怎么想的。我在到达葫芦口之前,听说你们这类老兵油子打起仗来最精了,战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说其它。”
老头子伸手扶在那根冰冷桔槔上,苍老脸皮如枯树般褶皱,一条条沟壑不知其中沉淀了多少悲欢离合,这位老副帅平静道:“司马烽帅,实不相瞒,老头儿这辈子根本就没上过沙场,从未经过里战阵厮杀,只是很多年前远远见过几次。自从十七八年前到了葫芦口后,也从没想过活着的时候会瞧见北莽大军,打仗死人,老头儿活了这么久,本就是哪天一觉睡去哪天就起不来的人了,谈不上怕不怕的,只是记起很多打仗后的惨事,不敢去想啊。很多年前,还没有到北凉,看到路旁贩-卖两脚羊,按斤两售卖,边上就备有持刀屠子和沸水大锅。狗肉尚且有五百钱一斤,这羊肉才百钱一斤而已。”
司马真铭一脸疑惑,不懂这卖羊肉吃羊肉有何可说的。
老人手指微微颤抖,轻声道:“那‘两脚羊’啊,就是人,只有双脚。女子被称为‘下羹羊’,瘦弱的年幼孩子则被称为‘小骨烂’。一些个稀罕的读书人,只要不是太面黄肌瘦,价钱都能高些,叫做‘书香羊’。”
司马真铭几乎作呕,但是在头皮发麻的同时,这位烽帅眯起眼,死死盯住这位户牒写明是幽州射流郡人氏的年迈副帅,一只手也按在凉刀刀柄上。
此时,练完拳的副帅郭熙悄然而至,看了眼司马真铭,默默走到老人身边。
薛老头淡然道:“都这个时候了,在北莽大军面前,是北凉当地人,还是中原逃难的春秋遗民,重要吗?放心,老头儿不是什么北莽谍子,我丢不起薛家祖宗的脸面。”
司马真铭冷笑反问道:“当真不重要?”
老头儿突然开心笑了起来,指了指始终沉默寡言的副帅郭熙,“烽帅大人你的箭术跟他旗鼓相当,打捉对厮杀,可就差远了。”
然后这个往日在烽燧内谁都能拿捏调侃的老头子,不再理睬司马真铭,脸上流露出深沉的缅怀意味,自顾自说道:“当年在西蜀冷衙门的中书科,只是做些抄写经书、篆刻官印的勾当,年俸不足百石,中书舍人,从七品的芝麻官而已,冰敬炭敬当然是毛都没有一根。那咱们怎么赚钱养家,也是有法子的,皇宫里头逢年过节,要贴很多春联子,就轮到我们中书舍人上场了,写联子前,宦官会端来调墨用的朱砂和金粉,这时候我从怀中摸出一杆大毫笔,往金粉盘子里使劲一蘸,哎呦,笔坏了,塞回袖管,换上一枝笔,呦,又坏了,就这么一鼓作气‘蘸坏’了十几杆,才能好不容易找到枝好笔,开始正儿八经书写。双袖鼓鼓的出宫以后,赶紧小心抖落金粉,怎么都有二两重,找家钱庄一熔,那就是一颗瞧着就喜气的小金锭喽。”
完全忘我的老人啧啧笑道:“当年我买书藏书,可都是靠着这些小金锭啊。”
司马真铭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潜伏在北凉多年的西蜀余孽,难不成真要拔刀相向?
郭熙坦然说道:“司马烽帅,等打完了仗,要是你我和薛大人能活下,你据实上报即是,永徽二年,我郭熙就是那个在凉州关外射了大将军六枝连珠箭的刺客。但是如果我和薛大人都死了,你还活着,希望烽帅就不要提这一茬了,我郭熙自永徽六年起,就没了报仇的心思,当然,信不信由你。”
突然那司职守望的少年烽子慌张喊道:“寇至!一百二十余骑!”
司马真铭毫不犹豫道:“全燧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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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先锋军一口气推平了枣马寨堡群,杀敌三千多,但是从主帅杨元赞到几名大将所有的将校都没有半点轻松,战死之人就有整四千,那么伤患又该有多少?所幸不是疫病最易传播的酷暑季节,否则以北方游牧民族一贯的狠辣作风,极难救治的重伤者,一律就地杀死,且不以战死论!不过在先锋军中有一批人的心情照样十分闲适惬意,这些人身边大多有精骑扈从护卫,从二三十骑到数百骑不等,年纪都不大,多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若说鹿尾巴烽燧的烽帅与白马义从失之交臂,被司马真铭引以为憾,那么这些南朝权臣子弟或是草原上悉剔子孙的家伙,对自己没能入选幕前军机郎,也是相当愤愤不平的。北莽三条战线,最重要的中线是南院大王董卓大权在握,亲自主持军务,除了董家私军,其余兵马也以各大边镇的精锐为主,而且就在董胖子的眼皮子底下,很难有外人能插上手。而西线有柳珪,以及之后的北院大王拓拔菩萨,加上八千羌骑“未战”便给打得全军覆没,傻子才去那边吃苦头,所以幽州东线就掺杂了大量又不想冒风险、同时还得捞上军功的大贵族后代,与各方势力一直人缘不错的大将军杨元赞对此没有不近人情,默许了各大甲乙姓氏的掺沙子行径,而且特意准许这些角色脱离大军,在葫芦口内主动寻找烽燧进行掠杀,若是有胆量有实力去跟堡寨死磕,杨元赞也不拦着,生死自负便是。
在这段期间,不断有一股股人数不等的骑军从大营中来去匆匆,甚至有许多留在葫芦口外的小股骑军闻讯赶至,加入这场狩猎游戏中,就像是一场缓缓拉开序幕的血腥盛宴。
听说昨天黄昏就有龙腰州那位谢家的二公子与八十骑满载而归,马背两侧悬挂了十六颗鲜血淋漓的幽州烽子头颅,还有两匹战马故意拖拽着两名烽帅的尸体进入军营,两具尸体在黄沙大地上拖拽了一路,血肉模糊,后背处更是可以看到白骨。
后半夜又有一伙草原戎兵返程,是三个部落汇聚而成的四百多骑,直接就攻破了卧弓城外围边缘地带的一座河谷戊堡。这些浑身浴血的戎兵挥舞着战刀入营,而那些明显与戎人弯刀不同的战刀,无一不是那声名显赫的徐家北凉刀!几位年纪轻轻的戎兵头目更是在策马入营时,大笑着丢下几团褶皱的东西,等到有人捡起一看,才发现竟是那徐字旗!
枣马寨堡群一役,士气略微受挫的先锋军顿时气焰大涨。
今早天微亮,就又有七八股骑军争先恐后疾驰出营。
随着大量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陆续运到,攻打那座近在眼前的卧弓城,便是一触即发的事情了。
一名看不清岁数的络腮胡高大汉子很漫不经心地走在军营中,身边跟了个比他要惹眼无数的侍女,年轻女子腰间悬佩了一枚绣工精致的漂亮锦囊,只可惜那点香气早就给军营中熏天臭味给遮掩得半点不剩。当这两人走过,那些个傍马而睡的底层北莽士卒,都泛起近乎吃人的眼神。大军作战,北莽早年从来没有携带妇人的规矩,还不都是给那帮南朝官员给带坏的,只要家世的分量足够,一律出身王庭的督战官也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北莽十个高居一品的甲字大姓,北有七南仅三,但是乙字大姓的数目,可就是南朝门阀略微占据上风了。现在的幽州东线,龙腰姑塞几大州的豪门子弟一抓一大把,不是他们这帮连帐篷都住不上的士卒所能惹得起的。
那个堂而皇之带女子随行的汉子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抬头望着那座城池高耸的卧弓城,最后他在经过一大堆帐篷时,被一个眼尖的貂裘公子哥瞧见,后者赶紧屁颠屁颠跑到汉子跟前,满脸谄媚低声道:“种大哥,这么巧。”
汉子揉了揉脸颊胡子,瞥了眼这位公子哥身后的景象,笑道:“瞧着像是让人吊马头了一整晚,怎么,忍不住了,也要去打几个烽燧?”
那年轻人嘿嘿道:“我跟几个哥们约好了,这不趁着还没攻城,各自先拿几个烽燧热热手,争取攻城前联手打下一座大寨,回去也好家里长辈们张涨脸面,省得他们说我没出息。”
那个姓氏相对南朝大族有些古怪的汉子嗯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的视线越过眼前这姑塞州三世祖的脑袋,看到有四五个锦衣貂裘的年轻人扎堆站在一起,显然都不认识自己,倨傲眼神有些不善。汉子瞥了眼他们身后的马匹,都是草原上的排得上号的战马。关键是好马还要好调教,北莽有吊马头的习俗,吊好了,战马冲锋时才能不但步伐相同,甚至连马头高度都保持一致,绝不至于出现参差不齐的画面,奔跑途中,那就像一整排翱翔在地面上的雄鹰。在北莽,男子骑射两事皆须精湛不说,吊马的手艺也很重要,这大概就像是中原士子的琴棋书画吧。
汉子收回视线,对那出自姑塞州乙字大族的年轻人笑道:“小心点,接下来几年有的是大仗打。”
那好歹是姑塞州豪门子孙的公子哥满脸受宠若惊,使劲点头,然后神秘兮兮道:“里头有个姓庞的,他爹是姑塞州瓦筑军镇的新任将军,这小子在家族中很受器重,我跟他是死党,才肯告诉他老子悄悄给他派了位高手当贴身护卫,啧啧,二品实力的宗师。所以说今儿我就是跟他玩去的,虽然加起来才一百出头点的骑兵,但有那个高手,什么烽燧拿不下来啊,估计他一个人就能杀掉半座小些的幽州堡寨了。不过那小子说他老子不愿意他出风头,我也不好硬要他做什么,而且那高手架子也大,看我都是斜着眼睛的,他娘的!哈哈,种大哥,那你先忙,我跟他们出营去了。”
汉子微笑道:“去吧。”
公子哥刚转身跑出去两步,就转回身,小心翼翼问道:“种大哥,晚上能找你喝酒不?我这趟偷藏了好酒!”
汉子点头道:“行啊,只要攻城没轮到我上阵,就都没问题。”
公子哥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朵后边去了,小跑离去。
以五名世家子弟为首的四百来骑吆喝着呼啸而去,当那世家子在马背上朝汉子笑脸的时候,汉子笑容浅淡地抬臂摆了摆手。
四百骑出营后没有立即分道,他们拣选的是钟鼓寨所在的那个寨堡群,大方向是一致的,只是等到临近后再各自分开前冲,各自找寻目标下手。
一路奔去,沿途有不少早已被主力大军随手拔掉的烽燧堡寨,遍地狼藉,幽州士卒的尸体全部被砍掉了脑袋。
这些脑袋那可都是沉甸甸的战功啊。
这一伙骑军在到达目的地后终于开始分道扬镳,两位死党好友没有分兵,在其他三人看来也没觉得奇怪,心中反而满是讥讽,两个堂堂乙字大族的后代,加在一起才
一百二十骑,真够寒碜的。
这支骑军开始逐渐深入,倒不敢太过靠近那些依附寨堡的烽燧。
他们昨天其实已经找人问过这场游猎的详细情况,知道真相后,这让原本热血沸腾的他们收敛了许多,原来那些股骑军虽然拿到手了实打实的战功,但各自战损伤亡都不小,尤其是攻下那座戊堡夺得徐字旗的戎兵,之所以看上去是大胜而归,那是因为这帮家伙根本就没有将所有己方战死的尸体取回来,就那么晾在战场了。而且各种小道消息显示那些瞧着不过麻雀大小的烽燧虽小,但那些弓箭手烽子往往十分棘手,就算攻了进去,仍是要贴身肉搏厮杀到底,不死不休。
投降?
笑话!北莽跟北凉打了这么多年的恶仗死仗,谁听说过有人接受投降的?
又有谁愿意投降的?!
传言连前任南院大王黄宋濮在复出后在朝堂上提出一个建议,看是否可以招降纳降,当时不说那些跟闻见屎味似的持节令大将军们,就连皇帝陛下都当场脸色铁青了。最后还是太平令帮着黄宋濮解围,说招降一事不着急,等打垮了北凉再说。太平令还难得开玩笑说了一句,“只要我军马蹄踩过了北凉道,到时候就算黄大人死活拦着不愿意纳降,恐怕我大莽将军和后方炼刀的匠作们也得一起抗议了,别杀啦,刀子不够用了。”
一百二十骑终于找到了一只绝佳猎物。
父亲是瓦筑军镇将军的庞公子举起手臂,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图,那个跟姓种的汉子热络套近乎的南朝三世祖弯腰凑过去一看,惊讶道:“庞瑞,你行啊,连这玩意儿都有,好像咱们东线上只有千夫长才有资格揣怀里的好东西吧?”
叫庞瑞的年轻人嘴角翘起,收起望向那座在地图上用蝇头小楷标识为鹿尾巴的烽燧,点头道:“千夫长每人都有一份,总共十六幅羊皮纸。这是我昨晚去跟其中一位借的,他让人找了半天才找到,大手一挥直接说送我了。他们用不着,也瞧不上眼,但对我们来说可是用处不小啊。曾平山,事先说好,咱们能打下几座烽燧是几座,但到最后分摊幽州士卒的头颅,平分肯定不行,得我七你三。”
爷爷是南朝西京户部侍郎的曾平山怪叫道:“放你的屁,有你这么不仗义的吗?你我各自六十余骑,老子又不会躲在后头,怎么都该五五分!”
庞瑞歪着脑袋轻轻抬了抬下巴,跟死党悄悄指了指身边那名正在闭目养神的年老“骑卒”。
曾平山的气势立即焉了,小声讨好道:“庞瑞,我庞哥儿唉,咱俩多少年的铁打交情了,你六我四,咋样?”
庞瑞眯眼狡黠道:“六-四分,不是不行,但你得告诉我那个身边有女子陪伴的络腮胡汉子,到底是谁。”
曾平山一副天人交战的表情。
庞瑞撇撇嘴,“再不爽快点,我可就下令攻打烽燧了。”
曾平山一摔马鞭,重重冷哼一声,又凑近几分,低声道:“姓种。”
庞瑞神情瞬间凝重几分,自言自语道:“种家,咱们北莽找不出第二家了。大将军种神通,大魔头种凉!下一辈种家子弟里,种桂本来名声挺大的,不过他跟种家的应声虫陆家结亲后,突然就没音信了,有消息说是给人宰了。不过他还有个更厉害的大哥,是叫种檀吧?怎么,那个邋遢汉子就是此次东线先锋大将之一的种檀?”
曾平山点了点头,满脸崇拜和神往的脸色。
种檀在北莽,可是能跟武神次子拓拔春隼比拼名声的风光大人物啊,别说他没有寸功傍身的曾平山,就是他爷爷遇上了种檀,也得乖乖端起笑脸相迎。
庞瑞扭了扭脖子后,高高举起手掌,向前一挥。
一百多骑,猛然夹了一下马腹,开始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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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尾巴烽燧,司马真铭向十一名下属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他,烽燧副帅郭熙,和膂力不错的两名烽子前往守望高台,其余七人中五人守住烽燧一楼门口,争取射出两到三轮弓-弩阻滞,然后什么都不用去管,紧闭大门,一旦有人破门闯入就抽刀死战,交由副帅薛老头统领负责。其余两人在楼梯窗口处伺机射杀北莽敌骑,司马真铭告诉他们要做的很简单,等敌骑近了再杀,只求务必近距离杀敌,不用奢望远距离伤敌,少射一轮没有关系。
下达完命令后,登楼前的司马真铭看了一眼姓薛的老头儿,后者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来到高台,司马真铭伸手向下压了压,让两名手持硬弓背负箭囊的烽子先蹲下去,毕竟司马真铭还不清楚那队骑军中有没有北莽神箭手的存在。而他和副帅郭熙精通武艺,就算不幸遇上了,还能进行躲避,不至于措手不及就给当场射杀。
一百二十骑铺出一条整齐的冲锋阵线,开始狂奔。
司马真铭打量着那些战马的马头,平静道:“不是普通的游骑。”
郭熙面无表情,手中已经从箭囊拈出一根羽箭,点了点头。
五百步。
司马真铭瞥了眼郭熙的那张铁胎大弓,问道:“两百步?”
郭熙淡然道:“不用连珠箭,两百步穿甲。百五十步,三箭连珠。百步内,可四箭上弓。若是不求连续挽弓,最远两百五十步,破重甲。”
司马真铭冷哼一声,“烽燧不是寨堡,只配轻弩,并无配置大弩,否则你就可以见识见识我大凉劲弩了。”
四百步。
郭熙神情古怪地快速瞥了眼这位烽帅,“当年又不是没领教过床子弩的射程,更厉害的几种巨弩的一样见过。郭熙可没说凉弩不强。”
司马真铭憋得慌。
三百步!
郭熙深呼吸一口气,猛然抬弓开始蓄力。
这位西蜀遗民嘴角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两百步!
砰!
几乎是同时,在鹿尾巴烽燧外骑军队列中和守望台上,同时响起一声巨大的声响。
北莽骑军中一名高大骑卒射出一箭,而郭熙那一箭正好跟那骑是相互作为首选目标。
郭熙脑袋骤然一撇,一根羽箭擦破他的脸颊,带出一条深刻血槽,这名副帅的整只耳朵都在嗡嗡作响。
而那名北莽神箭手被一箭洞穿头颅,坠落下马。
双方距离被那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再度缩小五十步。
郭熙三箭连珠。
有冲在稍稍靠前的三骑,其中两骑被一箭穿透胸口,战马继续前奔,而他们的尸体则从马背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黄沙地面上。
其中一骑身体迅速后仰,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战马背脊上,这才堪堪躲过了那根羽箭。
司马真铭也弯弓射出迅猛一箭,但是被那名从头到尾没有挽弓的披裘骑士用战刀拨掉,不过虽然拨歪了箭头,但那北莽公子哥手中的弯刀也给脱手撞落。
郭熙开口道:“先杀好杀的!”
挪动脚步躲过三枝羽箭的司马真铭,轻轻嗯了一声。
一百五十步,北莽骑军几乎全部都抛射出了一轮羽箭,而且准头都不差,司马真铭哪怕换了位置,依然需要拨掉数根。
郭熙除了那名神箭手的那枝箭矢,差不多是纹丝不动,用铁弓随手砸掉那些迎面而来的羽箭。
许多羽箭钉入司马真铭身后的那根桔槔,尾部剧烈颤抖,声音如同蜂鸣。
更有几根箭矢直接穿透那只兜零,势大力沉,刺透笼子后依旧斜向上破空而去。
两人如同身处箭雨泼洒之中。
百步!
郭熙从箭囊中拈出四根羽箭,那两名蹲着的烽子也猛然起身,找到准心后,弓身幅度再度被拉大。
烽燧楼下传来一声沉闷压抑的痛苦声响。
显然是有人中箭了。
郭熙依旧战功显著,连珠箭当场破甲射杀两人,其余两人都有受伤,不过战力犹在大,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惊惧了。
守望台上一名烽子成功射中一名北莽骑卒的脖子,像是开出了一朵血花。
满脸惊喜的他刚想转头跟袍泽报喜,立即就被烽帅一个拖拽狠狠拉倒了地上,在他身躯倒地的途中,这名烽子看见了不远处那叫邵远的兄弟也倒下了。
只是脸庞被两根羽箭射穿。
甚至连肩头还插了一根箭矢。
司马真铭怒吼道:“不要命了?!忘了我怎么说的了吗?!一箭射出,就给老子当缩头乌龟!”
那名烽子咬着牙用手臂擦了擦眼泪,重重点头。
不足五十步,那么意味着这将是鹿尾巴烽燧的最后一拨弩箭了。
猫着腰换地方站起身的司马真铭又射杀了一骑,而被多达二十多骑专门针对的郭熙,在刚刚冒头的时候就被一顿密集攒射,在只能撤弓的时候,郭熙肩头仍是被一枝羽箭剐去肩头一块肉。
而那名先前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弓箭手烽子,起身时就给六七枝羽箭射穿。
力道之大,将他的身体撞得向后倒去,双脚竟然离地有几寸之高,倒地时,面朝天空的烽子躺在血泊中,一只手颤抖着伸出去。
但他咽气时,仍是没能触碰到腰间那柄去年烽燧才刚刚换上的崭新凉刀。
“换新媳妇喽。”
那是当时鹿尾巴烽燧所有人拿到新刀后发出的欢呼声。
司马真铭眼眶湿润,放下弓箭后蹲下身,帮那名烽子掩上眼睛。
他转头问道:“敢不敢再比试一场?”
已经抽出凉刀的郭熙点了点头。
一百二十敌骑,还是精锐骑军的快速冲杀,接下来就是破门,烽燧内的第二场厮杀。其实司马真铭比谁都清楚,鹿尾巴烽燧注定是守不住的。
就看能杀掉多少北莽蛮子了。
司马真铭对郭熙沉声下令道:“我去楼下守住门。郭副帅,你留在这里找机会射箭!”
司马真铭转身离去的时候,背朝郭熙说道:“就算连我在内全死了,这次鹿尾巴烽燧也已经回本了,我替死去的北凉兄弟谢谢你!”
郭熙默然,五指握紧了那张铁胎大弓。
郭熙在司马真铭就要走下楼梯的时候,平静开口道:“我本名郭震,但如今是葫芦口鹿尾巴烽燧,副帅郭熙!”
司马真铭没有停顿,只是抬起手猛然一握拳。
郭熙用手抹了一把脸,从箭囊中抽出一枝箭,一个起身一个下蹲,完全没有刻意瞄准,就射杀了一名正要在烽燧外翻身下马的北莽骑卒。
羽箭透过后背,刺入马背。
将其钉死在马背上!
走到底楼,司马真铭环视一周,楼下五人战死两人,但是楼梯上那名兄弟都已经死了。
敌骑则是死十一人,伤六人。
不等司马真铭说话,大门就被撞开,蜂拥而入。
司马真铭大步踏出,朝一名高大的北莽蛮子一刀当头劈下,在那人脸颊和胸口都划拉出一条深可见骨的猩红口子。
鲜血溅射了司马真铭一身,他在转眼间以双手握刀姿势捅入第二名蛮子的胸膛后,嘶吼道:“薛副帅,带所有兄弟去楼上,帮郭熙守住楼梯口!”
司马真铭以撞刀式一路前冲,被他一鼓作气将直线上的三个蛮子都给撞出门外。趁此机会,薛老头儿带着三名烽子跑向楼梯,但是闯入烽燧内站稳脚跟的一名蛮子使劲丢出战刀,整个刀锋都插入那名烽子大腿。
那烽子从楼梯滚落,是一张还带着稚嫩的脸庞。他正是那名先前当值守望看到敌骑来袭的少年。
脸色雪白的他背靠着楼梯,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但那一刻,平日里与前辈烽子们说话总是嗓音很小的少年,用他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带着哭腔对楼梯上方的两人嘶喊道:“别管我!”
少年持弩抬臂,对朝他冲来的数名蛮子射出弩箭。
一名健壮蛮子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胸口那支只剩下尾部在外的弩箭。
少年被乱刀砍死。
而杀出门外的司马真铭在又斩杀两名北莽青壮蛮子后,被一个老蛮子一个让人眼花的前掠,下一刻便掐住他的脖子,司马真铭的整个后背都撞入烽燧墙体。
七窍流血的司马真铭缓缓举了举手中那柄还滴着血的北凉刀。
老人冷笑着手腕一拧,折断这名幽州烽子的脖子,然后向左侧一丢。
尸体被这位北莽深藏不露的二品宗师随意抛挂在一座石碑上。
按北凉例,烽燧前置石碑,刻有戊卒姓名、储备器械等。
司马真铭,鹿尾巴烽燧的新任烽帅。
他尸体的鲜血涂满了石碑。
而上任烽帅,那个头次见面就要他洗干净屁股的家伙,叫胡林。
正是死在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更前头的那个蜂起堡一把手。
胡林辞任烽帅升任都尉之前,曾经偷偷摸摸找过一次司马真铭,结果站在他跟前憋了半天,使劲挠头,大概是实在拉不下脸说道歉的话,确实,让他们这些老兵痞说那些玩意儿,比挨刀子还难受。
到最后,两人一笑而过。
到最后,也都死了。
守望台上,北莽宗师老者又杀了两名拔刀相向的烽子,期间用手接住了那名烽燧头号神箭手的一枝羽箭,老人手指旋转着手中的箭矢,看着仅剩两只蝼蚁,笑容中充满不屑。
身材矮小的薛姓老头儿平静道:“郭家就你这独苗了,你还能走,我帮你挡下他们。”
郭熙丢掉铁胎大弓,缓缓抽出腰间那把雪亮凉刀,道:“薛伯伯,郭家没了。”
在这次攻守战中没有出手一次的薛老头沉默不语。
薛家四十多口人,在褚禄山千骑开蜀后,除了他这个以玩世不恭著称于西蜀庙堂的中书舍人,就都死了。
战死的,自杀的,被杀的。
还有被家族男子用毒酒毒杀的女子和孩子。
他如何能不恨徐家,不恨北凉?
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
薛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慢慢模糊了许多记忆,有西蜀的登天栈道,一望无垠的竹海,天下第一秀的名山。
老人喜欢上了被那些年纪轻轻的北凉人喊上一声小薛。
喜欢上了西蜀从来遇不着的那种大雪。
喜欢在这里站到高处,闭上眼睛,闻一闻,满鼻子都是风沙的味道。
老人轻声问道:“真的想好了?”
郭熙点了点头,突然咧嘴笑道:“薛伯伯,以前不敢跟你说,这北凉刀,拿着就是他娘的顺手!”
老人瞪眼,佯怒笑骂道:“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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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尾巴烽燧外五六百步外,有给人突兀感觉的两骑静止不动。
络腮胡汉子眯眼看着守望台上两抹身影的厮杀,“我的直觉就是准。高手这种东西,双方都会有的,就是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浮出水面而已。这种狩猎游戏,就看最终谁是老鼠谁是猫,谁是猫谁又是虎了。”
种檀的贴身侍女,名叫刘稻香的公主坟隐秘高手,皱眉问道:“是清凉山听潮阁的高手?可是怎么会出现在小小烽燧里头?”
种檀摸了摸下巴,“天晓得。”
种檀一夹马腹,“走,卖个人情给那两位乙字大族的公子哥,估摸着他们这趟得气得半死。等我们赶到,那两个狭路偶遇的小宗师也差不多也该同归于尽了。”
临近鹿尾巴烽燧,种檀和女子从马背掠起,飘落在守望台上。
情况跟种檀预料得有些出入,但无伤大雅。
那个鬼鬼祟祟躲在烽燧里的北凉高手,不但宰掉了庞大公子所在家族当菩萨供奉起来的宗师扈从,虽然受了重创,但仍是跟另外一个相对年轻的烽子,又联手做掉了二十个名北莽人。
北莽的,北凉的,满地拥挤的尸体,种檀只好轻轻一踹,挑飞一名北凉烽子的尸体。
曾平山抱着脑袋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庞瑞疯了一般在用战刀朝一具尸体胡乱劈砍。
“一名宗师,外加一名三品高手啊!我回去后会被家族打死的!”
“老子剁碎你们!”
假扮种檀侍女的她皱了皱眉头,种檀咳嗽一声,等到好不容易还魂的曾平山抬起头,种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对那个庞瑞淡然说道:“行了,不就是高手吗,回头我送你一个,保证比躺在地上的那位要强出许多。至于回去后怎么跟你那个当瓦筑镇当将军的爹交代,我种檀帮你。”
庞瑞一脸呆滞,然后是好像九死一生后的震惊狂喜。
种檀走过去扶起两腿发软的曾平山,和颜悦色道:“晚上喊上庞公子,我请你们喝酒,帮你们压压惊。”
曾平山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死攥住这位种将军的袖子,小鸡啄米地点头。
种檀不露痕迹地抖掉曾平山的手,来到墙垛旁边,看到了那具悬挂在烽燧石碑上的尸体。
这位整个北莽王朝都数得着的大人物,就那么长时间直直看着。
女子问道:“怎么了?”
种檀视线没有丝毫转移,轻声道:“冒出几个不知名的高手,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真正的可怕的,在哪里。”
种檀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块石碑。
女子有些不解,“嗯?”
种檀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不管怎么样,先打下卧弓鸾鹤霞光三城再说,否则咱们家那位大将军会让我叔叔亲自把我拎回去的。”
一行人下了楼,在目瞪口呆的视线中,种檀突然走到那块石碑前,将那具尸体轻轻抱下来,让那名不知道叫什么的鹿尾巴烽子尸体,坐靠着石碑。
那个烽子,就像是在望着南方。
种檀大踏步离开,在上马后,回头深深看了眼北方。
她轻声道:“你不会死的。”
种檀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但是幽州葫芦口四万多人,都知道自己会死。”
怕就怕,如果有一天。
幽州,凉州,流州,陵州。
北凉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第一百五十八章 风过卧弓城
(因为是将近八千字,有点晚了。凌晨还有一章。)
卧弓城外,不复见各地烽燧点燃平安火。
北莽先锋大军,兵临城下。
大风,黄沙,贫瘠的土地,大风又将这些干燥黄土吹拂到空中,扑击那些猎猎旗帜。城外北莽战阵前方,不断有精锐游骑飞驰传递军令。卧弓城头,一张张大型床弩蓄势待发,所有城头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一声高亢凌厉的号角,骤然响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这个时候多是驱使中原边关百姓和降卒前冲,不但填土壕沟,还能够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时辅以辅兵推楯车前行,步骑蜂拥而出,临城后万箭齐发,可以达到“城垛箭镞如雨注,悬牌似猬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现军心不稳,凭借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后一战击溃。但是今天这次兵临卧弓城,北莽东线军务在主帅杨元赞的主持下,展现出与以往两百余年北蛮侵掠叩关截然不同的攻城风格,左右两翼各三千骑军护卫中军步卒开始冲锋的同时,有一种往年极少出现在西北边塞的兵家重器,以大规模集结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车!
杨元赞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架设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车,最大者需要膂力出众的拽手两百人,一颗巨石重达百斤!六百座投石车,不但车兵南下时携带有相当数量的巨石,还在进入葫芦口后沿路搜刮殆尽了卧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时,所有按兵不动的北莽将士都情不自禁抬头,安静等待着那壮观的景象,无数巨石将一起向高空抛洒而去,然后重重砸在卧弓城墙头,或是落在环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车,看似面朝卧弓城列阵平正,若是由城头那边望来,便知摆出了一个弧度。力强者架在距城最远的弧心,稍弱者设于左右,以此类推。
不知道是谁率先喊出“风起大北”,投石车附近的北莽大军齐齐竭力吼出这四个字。
当第一颗特意裹有油布被点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飞起,被抛掷向卧弓城。
那一幕,仿佛一位天庭火灵降落人间。
数百颗巨石追随着这颗火石砸向幽州葫芦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将士都为这种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惊。
巨石落在城头,坠在城内,或是为城墙所阻滚落护城壕内。
城内城外,满耳尽是风雷声。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卧弓城如同在无声呜咽。
而那早于投石先行却慢于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骑,当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骑攻城,除非是不到万不得已,否则再家大业大的统兵将领也吃不起这种肉疼,这些骑军的作用仅是护送步卒顺利推进至城外两百步,帮己方步军压制城头的弓-弩狙杀。与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两翼骑军,在朝城头泼洒出一拨箭雨后,不再前驱,而是迅速斜向外疾驰,为后方骑军腾出位置,所以两支骑军就像洪水是遇上了礁石,却并不与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开。一名领军的健壮骑将在返身的时候,回头瞥了眼
那座城头,身为杨元赞嫡系亲军的千夫长,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车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长更早知晓投石车的威势,原本在他看来都不用两支骑军的护卫,卧弓城守军在数百颗巨石的密集轰砸下,就会吓得抬不起头来,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进到壕沟外,但是在冲锋途中,他身前身后不断出现了伤亡,城头床弩一阵阵劲射,其中有先后两骑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贯穿!两骑尸体就那么挂于弩箭给当场钉死在地面上。若说北凉劲弩锋锐早有耳闻,那么在巨石炸裂无数跺墙的时刻,卧弓城洒下的箭雨仍是有条不紊,这就很让这名千夫长心思复杂了,他曾亲眼看到两名幽州兵被巨石当头砸下后,而附近的城头弓箭手仍是整齐射出了水准之上的羽箭,千夫长撇了撇嘴,这帮幽州人当真不怕死吗?他们脚边可就是一滩滩烂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两翼骑军的先后掩护之后,卧弓城的弩-弓箭矢愈发集中在北莽中军的攻城步军身上,不断有步卒连同楯车被床弩一同贯穿,甚至有运气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惯性冲力带着倒滑出去足足十几步,撞得后方楯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是被城头的弓箭抛射而射杀在前奔途中,尤其是当步军战线出现凹凸不平后,最是勇烈敢于冲在最前方的战卒和辅兵,都开始遭受城头神箭手的刻意针对。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群中,如同杯水车薪,仍是杀之不尽。
漆黑蝗虫一般略显拥挤的步卒,根本不理会脚下的尸体和伤患,继续前冲。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满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声下令填壕的北莽蛮子头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咙。
他的尸体被胡乱拉到一处,很快就有身后弓箭手迅速补上位置。
连续挽弓尤其是满弓杀敌最是损伤手臂,在幽州军中,对于距敌几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关严格军令,何时用弓何时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后弓再弩,是雷打不动的北凉铁律,其中“先弩”即是以床弩、腰引弩和脚踏-弩为主,卧弓城作为幽州葫芦口三城之一,床弩数目虽然不如凉北虎头城那么夸张,但这并非大将军燕文鸾要不来床弩,而是卧弓城的规模限制了床弩张数,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对北莽中军仍是造成了巨大的伤亡,直接死伤在硬木为杆铁片为翎的床弩之下的敌军,目测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两名压阵的北莽中军将领更是一个不慎被大床弩给射杀当场,想来这肯定会让两名已经距离城头极远的千夫长死不瞑目,因为他们的南朝匠作官员总说自己的大弩不论射程还是筋力,都已经不输北凉,可真到了战场上,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两翼骑军用箭雨掩护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类弓-弩射出之前,卧弓城的床弩和腰引弩已经从城头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车那几拨巨石一定程度上压抑下了城头的弩雨,恐怕中军步卒连死在护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马攻城作战,本就是北莽健儿最不擅长的事情,若说在马背上跟北凉骑军厮杀搏命,他们就算战况处于下风也毫不畏惧,可是没了马匹骑乘,那实在是一件窝火堵心的事情。好在这次负责攻城的步军都是南朝各个边镇的兵力,一向在北莽军中低人一等,他们的死活,比如居于两翼的精锐骑军是不怎么上心的。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北莽攻城大将大手一挥,六百座投石车开始向前推进,准备第二轮抛石,不用以摧毁城头,而是尽量阻绝支援卧弓城头的有生力量。
主帅杨元赞对于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卧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将军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对于此举,帅帐内不乏异议,有说卧弓城外地势不利于攻城,步军阵型过于狭长,是派上一万还是八千,其实意义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递进,给予卧弓城源源不断的持续压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两天也能拿下这座卧弓城,使得伤亡可以锐减。
正是种家长公子的种檀跟随投石车一起前行,在他们更前方,有一张张南朝自制的床弩,有一架架云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进入的高耸楼车。
高坐马背的种檀抬起手遮在额头前,卧弓城终于不得不开始用上轻弩了。
种檀听着不断有游骑传信而来,耳朵里都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死了多少,伤了多少。
才半个时辰,就死了百余骑和足足一千出头的步卒,这还是没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护城壕外,最远也只是死在卧弓城城墙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顶尖将种子弟的种檀,连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没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开小差想起许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听父亲大将军种神通说起早期的春秋战事,九国混战中,据说离阳出动了六万骑攻打南边邻居东越的一座雄城,酣战三日,无功而返,事后东越举国欢庆,把那名仅以万余人马便守住国门的守将奉若神明,东越皇帝的圣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为太傅,很多年后,世人才恍然,那场双方总计七万兵力荡气回肠的一场大败和大捷,大战了三天,竟然到头来双方加起来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种檀轻轻叹了口气,举目远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说,正是卧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国的衣裳和脸皮给剥干净,让早年还有些温情脉脉欲语还休的战争,变成从头到尾都鲜血淋漓的惨剧,战死阵亡的数目越来越高,从一战死数千,到伤亡破万,再到数万人,直到那场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涌入的西垒壁之战。如果说徐骁生前教会了春秋八国何谓骑兵作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徐骁死后,还要教会北莽何谓中原守城?
种檀眯起眼,己方步军终于开始攀城了。
卧弓城的城墙,如有蛾缚,如有蚁附。
城头上,滚石擂木烫油齐下。
一架架云梯被长钩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当头射下,坠落后,不幸还未死绝的伤兵也被后续攻城大军踩踏致死。
城头上阻北莽滞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轻弩手,也相继被几乎与城头等高的楼车弓箭手射杀,纷纷向后倒去。
在这种密集射杀中,有高强武艺和没有武艺傍身的,其实都得死。城头几名依然还有雄劲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楼车内的弓箭手重点针对,一个个被射成了插满羽箭的刺猬。
北莽的攻城方式无所不用其极,在战局胶着的情况下,可谓见缝插针,将床弩对准那些城墙空白处,射出一支支与大型标枪无异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钉入城墙后,帮助北莽步卒借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军,无一不是种檀精心挑选出来的敢死悍卒。种檀听着信骑传来的前线军情,从他嘴中不急不缓传出一条条命令带回前线,虽然是一场代价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并不僵硬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换防,种檀亦是会让那位兵马折损“过界”的千夫长撤下,至于这条界线具体是多少,在种檀心中攻城初期暂时定为死伤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长率领的两万步卒都经历过了一拨攻城,第二轮会递增到一百五十人,没有过线,任你是带兵将领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继续硬着头皮上,若是过了线,任你再想酣战死战,也得乖乖撤下。
种檀不管那些千夫长百夫长如何不理解,也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他们理解,他反正已经跟主帅杨元赞要来了阵前斩将的大权,谁不服,有本事拿脑袋来违抗军令。种檀下意识伸手抚摸着胯下战马的背脊上的柔顺鬃毛,这种“锱铢必较以求如臂指使”的统兵方法,是那名白衣武将教给世人的,只不过很多有样学样的武将绝大多数只得皮毛不得精髓,一来无法像那个人那样熟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带兵战力以及韧性,二来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是刻意追求这种细节上的尽善尽美,容易捡了芝麻丢西瓜,再者,不等大军分出胜负,主将就已经累得像条狗了,不说主将本人,旗兵和传令信骑也都要挥断手和跑断腿。
种檀自认所学比皮毛多,但精髓还未抓住,可种檀不着急,光是幽州葫芦口就还有鸾鹤霞光两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
种檀的坐姿始终稳若磐石,只是偶尔会跟身边披甲的侍女刘稻香要一壶水,润润嗓子,否则喉咙早就冒烟了。
二十名中军千夫长都近距离见识过了城墙的风景,其中有两人几乎就要成功站稳城头,一人是被七八杆铁枪捅落,砸了尸体堆上,摔了个七荤八素,起身后看到脚边不远处就有七八根笔直插在尸体上的箭矢,若是砸在这上边,就算不被戳出个透心凉,也肯定别想去打鸾鹤城了。
还有一人是刚站到城头,甚至已经用战刀砍断数支枪头,就要一步踏入,结果被一枝角度刁钻的流矢射中肋下,踉跄倒下的时候还被一种称为铁鸮子的飞钩给狠辣钩住,在幽州士卒将他狠狠往上拉的时候,后背撞在城墙上的千夫长赶紧抬臂胡乱劈砍,这才砍断了铁链,他狼狈落地后顺势一个翻滚,身后就嗖嗖射落五六根羽箭,显然是他那身扎眼的鲜亮甲胄“惹了众怒”。这让他带兵回到中军后方整顿时,仍是心有余悸,自己可是差点点就成了第一个战死幽州的千夫长啊。难怪战前那帮碍眼的军机郎提醒他们可以加层甲可以披重甲,但千万不要披挂太过花哨惹眼的铠甲。
卧弓城上那种可以利用绞车收回的车脚檑已经坏去七七八八,那些势大力沉杀伤巨大的狼牙拍更被尽数毁去,死在此物当头一拍的北莽步卒最是凄惨,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肉,就像一条猪肉给刨子细细刮过,尸体惨不忍睹。
约莫晌午时分,一声尤为雄壮的号角响彻战场。
战场上本就没有停滞的攻势为之一涨。
主帅杨元赞策马来到先锋大将种檀附近,身边还跟着一群骑军将领和五六名锦衣玉带的军机郎。他们发现种檀身边有许多年轻文官坐在一张张几案前,下笔如飞,不断记录着各种攻守战事细节。杨元赞没有去跟种檀客套寒暄,而是走到一名被太平令命名为“疾书郎”的年轻官员身侧,弯腰捡起一份墨迹未干的纸张,字迹略显潦草,“卧弓城木檑之后有泥檑砖檑数种,势力稍弱”,“以硬木铁首坏我军撞城车三架,其物锋首长尺余,状似狼牙,藏设于城门高墙后,落下如雷”,“据报,卧弓城出城箭矢年龄各有长短,岁长者锻造已有七八年,造于永徽十四年,箭头竟然历久常锋如新,远胜我军”。
杨元赞冷笑道:“好一个箭头历久常锋!这句话,本将有机会定要亲自捎带给西京兵部那帮官老爷!让他们瞪大狗眼仔细瞧上一瞧!”
那名被殃及池鱼的疾书郎赶忙停下动作,满脸诚惶诚恐,生怕这位北莽十三位大将军之一的功勋老人,拿他这个暂时连正式流品都没有的小人物出气。
大将军轻轻放回那张纸,笑道:“不关你的事,你们做的很好,拿下卧弓城后,本将会亲自帮你们疾书郎记上一功。”
连可以跻身北莽权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将军都下马了,种檀也没那个厚脸皮继续坐在马背上。同为南朝大将,杨元赞虽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种檀的老子种神通,且不论调兵遣将的本事能耐,仅就信任程度而言,杨元赞超出种神通一大截。再说了,种檀就在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混饭吃,赶紧走到主帅身边,杨元赞和种檀两人有意无意并肩走到一处,种檀轻声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听某位持节令大人说了句话,当时还挺热血沸腾,今儿想起来有些不确定了。”
刚刚从伤兵营地赶来的杨元赞有些不悦,皱眉问道:“哪句话?”
种檀笑道:“北凉号称离阳胆气最壮,那咱们就打烂他们的胆子,打光他们的胆气。”
杨元赞问道:“有何不妥?”
种檀用马鞭遥遥指了指卧弓城,“这座城当然成不了当年稳坐中原钓鱼台十数年的襄樊城,可即便随后鸾鹤和霞光也成不了,但是接下来幽州境内?我们北莽当真不纳降一兵一卒?就算幽州没有出现襄樊城,那么防线最为稳固的凉州呢?我们难道真要把北凉两百万户都赶尽杀绝才罢休?”
杨元赞冷笑道:“你就没有发现卧弓城以北堡寨的一二把手都是些什么人?卧弓城的主将副将又是什么岁数?”
种檀略所思索,有些开窍,笑道:“都是些早年到过北莽腹地河西州的老卒,卧弓城的朱穆和高士庆更是都快花甲之年了。以此看来,葫芦口到卧弓城为止,虽然兵力少,但放在这里的人马,都是真正敢死之人。也难怪卧弓城去年末从流州迁徙到城外的一千多骁勇流民,哪怕战力不俗,也都给带回鸾鹤城以南一带了。”
杨元赞感叹道:“燕文鸾此举,是以退为进,流州那些流民一开始都抱有怀疑和观望态度,一旦幽州葫芦口防线让他们作为先死之人,不用我们北莽招降,他们自己就要炸营哗变,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要连累所有离开流州的流民,以及整个流州的局势。但是先死卧弓鸾鹤两城,甚至到时候再让流民一退再退,直接退至霞光城后,设身处地去想,你若是流民,会如何想?敢不敢战?答案显而易见,死了那么多幽州军,才轮到他们走上战场,既然都千里迢迢来到了幽州,又何惜一死?
种檀,这也正是燕文鸾用兵老道的地方啊。”
种檀嗯了一声。
种檀突然笑道:“羌戎两部攻城尤为勇悍,出人意料。”
杨元赞平静道:“太平令扬言平定北凉后,原本只分四等的北莽子民,会多出凉人这第五等,那么当下垫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终于‘高人一等’了。”
种檀虽然知晓此事,但仍是一脸匪夷所思,问道:“这真的也行?这就能让人视死如归了?”
杨元赞轻声道:“中原多谋士,惊才绝艳,不与他们倾力辅佐的谋主对敌,有着咱们无法想象的风采。不说那位离阳京城姓元的帝师,不说远在南疆的纳兰右慈,只说已经死了的听潮阁李义山,十多万流民是出现的,又是如何心悦臣服归顺北凉的?葫芦口戊堡是如何起来的?又是怎么拼死抵御咱们大军的?北凉的牧场,粮草,兵饷,是如何辗转腾挪,硬是帮北凉支撑起以一地战一国的?”
种檀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在我们一样有太平令!”
杨元赞突然压低声音道:“等觉得什么时候可以破城了,你带足精锐,亲自上阵登城。”
从没有这个念头的种檀正想要拒绝,杨元赞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北莽需要英雄!”
从中午那一声嘹亮号角声吹响后,卧弓城这堵城墙,就成了一座鬼门关。
随时随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来越快。
已经得到补充再度保持两万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与一千人的更换速度也越开越快,哪怕大将种檀已经将那条界线拔高到两百人,一样没能阻滞这种惊人速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这些攻城士卒在经历过先前两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经验后,越来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砖檑,越来越知道如何多留个心眼,注意哪些从角楼阴险激射而至的箭矢,许多第一次攻城时难免两腿发软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蚁附而上,已经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墙下的尸体,不理会那些将死之人的哀嚎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续不断的冲击下,他们可以清晰感受到城头攻势的衰减。
不断有兵马赶赴卧弓城的正面战场,从最早的五百人换防增补,到兵甲还算鲜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带伤,最后到了一声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楼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楼居中坐镇的卧弓城主将朱穆赶到城头之前,副将高士庆已经带着两百亲兵在城头第一线厮杀了一个多时辰,若不是白发苍苍却老当益壮的老将那杆铁枪实在强劲无匹,如果不是这位江湖豪杰出身的副将亲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头此时就应该站满北莽蛮子了。而内城墙下,尽是来不及善后的袍泽尸体,胡乱堆积,到后来,卧弓城守卒只能含着泪将他们的尸体丢下去。
堆积成山。
朱穆亲自带着三百一直蓄势的精军火速支援高士庆,将那一百多已经跳入城墙近身肉搏的蛮子斩杀殆尽,朱穆双手凉刀,滚刀气势如虹,被他一刀拦腰斩断的北蛮子就多达七八人,但是就算亲兵援军将大多数攀附有十几名敌军的云梯推回地面,但仍是阻止不了杀红了眼的北莽蛮子陆续登城。朱穆看着有美髯公称号的高士庆胡须被血水浸染打结得就跟一条条冰棍似的,一刀将一名百夫长模样的北莽蛮子劈掉脑袋,一脚踹中那无头尸体,顺势将一名才登城扬起战刀的蛮子给撞飞下城,朱穆大声讥笑道:“高老儿,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时候再来帮你捡回那条枪吗?这离着天黑可还有一个多时辰啊!”
浑身浴血的高士庆默不作声,一枪捅死一名蛮子,铁枪一记横扫,又把一个从城头高高跃下的蛮子横扫出去。
半个时辰后,城内唯一的一支骑军,是那人人双骑的幽州一等骑军。根本没有机会出城冲锋的这四百人,也开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为命多年的战马,都被他们杀死。
不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坐骑,只好换马,默然抽刀出枪。
黄昏中,残阳如血。
主将朱穆和副将高士庆背靠背,身上甲胄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气,胸口被一刀重创,视线模糊起来,狠狠摇了摇脑子,艰难问道:“高老头,我朱穆是家里那群不争气的败家子都逃出了幽州,去了江南,这几个月被一大帮老家伙白眼得厉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蛮子差不多了,我这才愿意死在卧弓城,算是对大将军和燕文鸾都有了个交待。那你图什么,当时你也不骂过我来着吗?怎么还主动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换了位置,你真是活腻歪了?”
高士庆伸手从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却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没你儿子孙子那么贪钱,活得心安理得,以后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庆这辈子不欠人什么,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过我高士庆一命,这次来陪你,就当两清了!到了地底下,别跟我称兄道弟,见着了大将军,我高士庆丢不起那脸!”
卧弓城的城头上,充斥着杀光北凉贱种的喊声。
当一支战力远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骁勇的人马登上城头后,朱穆先被人砍断双手,再被砍掉头颅。
高士庆背靠着城墙,身前被五六根铁枪-刺入,老将持枪而亡。
夜幕中。
先锋大将的一名亲兵站在高高城头上,吹响战场上最后一声号角。
不分敌我,卧弓城内外,有将近两万死人注定听不见这声响了。
为北莽幽州战线立下头功的种檀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听见了,风过卧弓城。
如泣如诉。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就在那里!
如果不是从北凉都护府传递来一封措辞严厉的六百里加急驿信,那么北凉步军统领燕文鸾此时就不是站在霞光城的城头上,而是站在鸾鹤城那里了。所以当卧弓城被北莽先锋大军一日攻破的消息传回,那群幽州军政大佬都感到阵阵后怕,若是燕大将军出了差池,那葫芦口还守个屁啊。要知道在前个两三年,幽州军界都是在桌面上说一句“北凉有没有世子殿下没啥两样,但幽州有没有燕将军是天壤之别”的,当然,时至今日绝对没谁敢说这种混账言语了。
燕文鸾和陈云垂两位幽州定海神针并肩走到一张昵称“九牛老哥”的床弩附近,北凉大弩中,“九牛”“二虎”双弩在各大城中都有大量配置,燕文鸾掂量着那支与标枪无异的巨大箭矢,脸色平静,身后众人的心思可就跟那枝巨箭差不多,绝对不轻。在既定策略中,在北莽大军仅遣十五万大军南下葫芦口的前提下,卧弓城都要死守不住,但是哪怕北莽投入幽州的东线兵力比预期多了一倍,可卧弓城一天都没能守住,这就很让人吃惊了。亲自负责葫芦口三城具体军务的何仲忽,这位老将军能骂几句朱穆和高士庆出气,其他人可没这胆量,事实上也不忍心,毕竟卧弓城六千人都已战死,死者为大,再者那些人何曾给幽州军丢脸了?!
皇甫枰神情复杂道:“北莽步军中拥有大量精制弓-弩不说,还有整整六百座投石车,先以两万人马轮番攻城,战损严重的形势下,仍是被主将种檀下令为每一名千夫长补齐千人,一直战至攻破卧弓城为止。”
何仲忽冷笑道:“这是北莽蛮子在拿卧弓城练兵呢,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帮崽子攻破卧弓后,保证会拆掉半座城,到时候攻打鸾鹤,投石车可就不仅仅是两轮投掷了。”
燕文鸾平静问道:“鸾鹤城内的八百骑都调回了吧?”
皇甫枰点头道:“已经在赶回霞光城途中了。谁都没料到北莽蛮子攻城力度会那么大,根本就没有给卧弓城骑军出城骚扰的机会。如果那种檀没那么一根筋,北莽步卒起码要多死个两三千人。”
何仲忽一拳砸在城墙上,无比心疼道:“都是我幽州好儿郎啊!”
燕文鸾轻轻放回那根箭矢,霞光城主将谢澄舒偷偷咽了咽口水,壮起胆子说道:“大将军,由于我们把卧弓鸾鹤两城的流州士卒都迁出,鸾鹤城那边出现了骚动……”
这个敏感话题一被挑起,连同何仲忽和皇甫枰在内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看向燕文鸾。
燕文鸾脸色如常,淡然道:“骚动?是不是说得轻巧了?怎么,你谢澄舒跟鸾鹤城的杨骠是亲家,就帮着他打马虎眼?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用兵变来要挟主将的鸾鹤城虎扑营,可是幽州为数不多的老字营之一,先后两任校尉统领,分别是钟洪武和刘元季两个老家伙的心腹爱将,当时钟洪武丢了官,咱们那位校尉大人就卸甲辞官以表忠心,这也就算了,反正钟洪武带出来的将兵大多是那么个德行,可给刘老儿当过亲兵的荀淑,照理说不该这么胆大包天才对。说吧,在场诸位大人,还有多少人是对我将流州卒撤出前线战场心怀不满的。”
城头上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霞光主将谢澄舒和两位副将,已经噗通跪下,连场面上那些请罪的言语都不敢说一个字。
何仲忽赶紧打圆场,一脸无奈道:“瞧你这话说的,都摆出这副吃人的架子了,谁还敢跟你掏心掏肺说实话。”
燕文鸾没有说话。
何仲忽叹了口气,对霞光城三位将领笑了笑,和颜悦色说道:“都起来吧,大将军说了多少次了,男儿膝盖不是用来给人下跪的。你们三人中有两个可都是去过清凉山面对面见过大将军的,哪次不是让你抱拳行礼就行了?”
燕文鸾突然说道:“虎扑营去掉营名。”
此言一出,就算是何仲忽都脸色剧变,更别提还跪着的谢澄舒三人了。
北凉老字营要是打了败仗,甚至是打了胜仗但是战果大小输给其它老字营,那都跟挨了刀子一样难受,至于去掉营名?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在北凉,一个老字营就算把人马都战死,死得一个不剩,仍然可以保留营名,事实上所有老字营最喜欢相互攀比,历年战事累加,先是比拼谁杀敌最多,比拼谁战力更胜一筹,到最后,连满营死绝的次数都能拿出来比,而且在最后这一项比试中胜出的,很能让人心服口服。像那跟莲子营、鹧鸪营和大马营同为最老资历战营的先登营,就凭借此事夺魁,这么多年一向以第一老字营自称,就算是个小卒子,路上见着别营的都尉甚至是校尉那可都是鼻孔朝天的,因此导致北凉边军中有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古怪现象,经常会有“这辈子的校尉,下辈子的将军”,意思是说那些老字营的一把手宁愿一辈子当个校尉,也不乐意去当什么官位品秩更高的将军,要当将军就放在下辈子好了。
虎扑营去名,这就意味着世上再无虎扑营了,等于营中所有战死的和因伤才退出的前辈们,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尤其是那些战死在他乡的老字营先烈,在北凉边军眼中就会成为生生世世不得安息的孤魂野鬼。
燕文鸾歪头轻轻吐了口唾沫在地上,依旧是不温不火的语气,“什么狗屁玩意儿,比凉州那些骑军老字营,差了十条街。”
老将军就这么径直离开霞光城。
皇甫枰脸色古怪,但是他暂时不能离开霞光城,只是默默将这位步军统帅送行到城外,然后赶回城头,果然没有谁离开,完全是纹丝不动,谢澄舒三人依旧低头跪着,一向好脾气也好说话的何仲忽脸色阴沉得可怕。既是霞光城副将同时也是另外一支老字营统领的卢忠徽,这个身上疤痕比他儿子年岁还要多的中年武将,竟然在那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在哽咽抽泣。卢忠徽的挡骑营,正是燕文鸾一手打造的老字营,当年西蜀境内道路崎岖,不宜徐家铁骑驰骋,早在西垒壁之役中就大放光彩的挡骑营更是战功显赫,号称一步当一骑,连千骑开蜀的先锋大将褚禄山都不吝赞誉为“何止是一步当一骑,千步犹可挡千骑”,故有挡骑营的称号!
燕文鸾说了个“狗屁玩意儿”,可不是说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而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北凉步军统帅自己的老脸上啊。
何仲忽双手扶在城墙上,背对众人,轻声道:“卧弓城没了,他能不伤心?整个北凉,老燕不心疼葫芦口谁能更心疼?不但是葫芦口,所有幽州步军,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他就真愿意让咱们幽州军先死流州卒后死了?不可能的啊。现在幽州边境上的万余流州士卒,还有凉州的,更包括流州本地的,以及那些在陵州扎根的,可都看着咱们葫芦口呢。”
何仲忽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道:“传令给鸾鹤城,虎扑营去营名!校尉荀淑在内一干都尉标长伍长,准许他们全部以待罪之身参加守城战!他们要是觉得这次哗炸营变都不够解气了,行,有本事就去宰了鸾鹤主将杨骠!大不了到时候我何仲忽亲自带兵去平叛!”
谢澄舒咬紧牙关,说道:“末将恳求大将军准许虎扑营将士戴罪立功,给他们一个重新拿回老字营营名的机会!”
何仲忽猛然转身,一脚把这名霞光城主将踹得倒飞出去,“在这种关键时刻,鸾鹤城闹这么大,你以为就只有燕文鸾大动肝火?你们以为那封六百里加急上头就只说了让咱们燕大将军不要亲身涉险?都护府褚禄山,我们的都护大人已经明说了,‘如果幽州将士不服管束,凉州战事虽紧,却也抽得出几名得力骁将代为守城’,你听听,褚禄山都想要让你那位亲家滚出鸾鹤城了!我何仲忽答应了有个屁用?!”
步军大统领已经走了,副帅何仲忽虽然没有立即离开霞光城,但也气得脸色铁青快步走下城头。
跟在何仲忽身后的皇甫枰问道:“会不会过犹不及?”
何仲忽大手一挥,重重撂下一句,“咱们幽州军没那么娇气!”
皇甫枰继续问道:“那么那些当时在鸾鹤城跟着虎扑营起哄,借机想要出城的两百多普通士卒,如何处置?”
何仲忽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按军法处置,斩立决!”
皇甫枰望着那个背影仍是追问道:“何将军,我问的是他们的幽州家属,如何处置?”
何仲忽脚步一顿。
长久的沉默。
皇甫枰轻声道:“两百多人,本将会以全部战死而论,若是日后清凉山和都护府问起,由我负责。”
何仲忽转过身,“皇甫枰,你图什么?”
皇甫枰笑而不言。
何仲忽眯起眼,缓缓道:“皇甫枰,说实话我可是很不喜欢你这个幽州将军,就算你这次卖了这个人情,我还是讨厌得很。你这种聪明人,见多了。”
皇甫枰坦然微笑道:“我要是真聪明,难道不该是只做事不说话吗?”
何仲忽笑了笑,转身离去,轻轻感慨道:“要是大将军还在世,就算没来霞光城,也该在都护府那边露面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别说人了,咱们北凉王的影子都见不着。”
皇甫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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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后,鸾鹤城内,一座校武场上,大门紧闭。
只剩下清一色的一营将士。
两千七百二十六人。
都到了。
老字营最重“老”规矩,往往是创建营号时多少人,那么以后就应该是多少人,除了极少数建营时人马实在太少的老字营,绝大多数都是这么个雷打不动的人数。
北凉军中,除了大将军徐骁的徐字大旗,就只有一种兵马可以竖起徐字旗以外的旗帜,当年官至北凉都护的陈芝豹立不起陈字旗,如今的骑军大统领袁左宗也竖不起袁字旗,但是莲子营可以,大马营可以,鹧鸪营,以及今天早上还可以有“虎扑”两字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这支老营,也可以。但是从现在起,他们跟北凉普通边军一样,不可以。
霞光城副将和挡骑营校尉卢忠徽舒,亲自带了一条军令和一句话给鸾鹤城和虎扑营。
他以副将身份将军令带给鸾鹤城主将杨骠,军令是虎扑营去名。
他再以挡骑营校尉的身份来到虎扑营营地,没有入营,在门口对那个满脸泪水的荀淑说了一句话,“先请你们全营战死,等见着了底下的前辈们,再去跪着吧。”
校武场上。
荀淑面无表情站在最前方,身边是旧虎扑营二十三名都尉和四十七名副尉,其中不少人还在那里抬起手臂遮住脸庞。
荀淑沉声道:“是我荀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所有在虎扑营战死的前辈!”
荀淑用拳头一擂胸口,“我不理解燕大将军的军令,第一条不懂,第二条更不服气!打心底不服气!”
荀淑狠狠揉了一把脸,惨然笑道,“可是不服气没用啊。难道我们虎扑营还真去兵变,真像何大将军说的那样在鸾鹤城叛乱?”
荀淑望着那些脸孔,沉声道:“你们有没有这个念头,老子管不着,但谁真敢这么做,我第一个砍死他!有的,出来跟我单挑?先做了校尉再说!”
荀淑突然哈哈笑道:“就你们这群兔崽子,老子一只手就能撂倒一群!”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校尉,我要是明儿多杀几个北莽蛮子,能不能让燕大将军把虎扑营称号还给咱们?”
荀淑没有欺骗这些兄弟,摇了摇头。
荀淑突然对校武场外吼道:“杨骠,带着你的人马赶紧滚蛋,老子是幽州虎扑营的老卒,不是叛军!到了明天,如果我和兄弟杀的人没有你们七千人多,我荀淑下辈
子投胎做你儿子!”
听着校武场内的滔天骂声,鸾鹤城主将杨骠摸了摸耳朵,对身边两位副将苦笑道:“可以放心了,咱们走吧。”
不过离开前,杨骠扯开嗓子大声回了一句,“姓荀的,记住啊!要是以后几天杀人没我们多,记得给杨骠当乖儿子!”
他娘的,校武场都传出整齐一致的拔刀声响了,杨骠赶紧带人一溜烟离开。
此时,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如之前,即将先行到达幽州城外,却注定不参与攻城。
这当然也意味着武备更胜卧弓城的鸾鹤城,马上就要迎来一场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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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屯兵五十万的北莽中线,在那顶帅帐中,一个胖子绕着北凉沙盘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位南院大王到底在自言自语个什么。
董胖子走到了沙盘上西域附近,停了一下,绕到蓟州那边,又停了一下。
在看到北凉西蜀之间的地带,也停了一下。
他最后走到桌子中央,双手扶住桌面,轻声道:“葫芦口卧弓城一日被破,现在整个中原肯定都在骂你们北凉是坨狗屎,骂你们徐家铁骑是吹出来的雄甲天下……”
董卓习惯性上下牙齿敲了敲,“我知道你肯定没有躲在清凉山,你有三个选择,打通了流州以西,去跟西域烂陀山上那些和尚打交道,或者去西蜀边境,低声下气跟陈芝豹约来一场面对面的交易,替北凉做笔割肉的买卖,再要么就是去蓟北的横水银鹞,帮幽州收拾离阳新君送给你的烂摊子。”
这个胖子自顾自压低声音在那儿叨叨不休,“去西蜀,我可管不着,去蓟州的话,那两万因为卫敬塘没讨着半点便宜的末流骑军,肯定不够看嘛……万一是去了西域,就真让人头疼了,难道我还能专门为你安排一位持节令或者是大将军,亲自带着几万大军在那边守株待兔?我乐意,别人也不乐意啊……”
董卓又开始绕着桌子转悠。
“要不然抛一枚铜钱,猜有字没字?”
“这哪行啊,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就是就是,董卓啊,你今儿可是南院大王了,做事情,得慎重呐。”
“嗯!有道理!咦?你们还傻愣着干啥,赶紧的,给老子拿枚铜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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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离阳王朝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在一千余座投石车的密集轰砸下,距离虎头城并不算遥远的北凉都护府上下,还是有条不紊地快速运转。都护大人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跟人在一座囊括幽河蓟三州地形的沙盘前,抽空关心鸾鹤城马上就要全面展开的战况。如果说对于鸾鹤城的风吹草动,幽州军还不当一回事,只当作地方武将不顾全局的意气用事,但是有资格站在都护府大堂的家伙,都清楚褚都护是起了浓重杀心的,如果不是还没有离开此地的徐渭熊说了一句,褚禄山真的已经懒得管燕文鸾会不会颜面扫地,都已经派人前往鸾鹤城交接边防了。为此身在凉州防线的步军副帅顾大祖就已经跟褚禄山红过脸了,周康在内许多大将也迫不得已当过了和事老。
褚禄山站在沙盘前,双手十指交叉在腹前,轻轻拍打手背。
不仅仅是军事才华厚薄的关系,所站位置不同,也会影响沙场将领的思考方式。
将才和帅才,一字之差,看似咫尺之遥,但实则云泥之别。
徐渭熊坐在椅子上,膝盖上盖了一条厚重毯子,袁左宗在场,齐当国也在。
很有意思,虽然各不同姓,但都是“一家人”。
徐渭熊望着沙盘轻声道:“按照卧弓城的双方战损来看,就算杨元赞的攻城方式很‘中原’,葫芦口一样还是能以四万多人,拼掉十五六万甚至更多北莽大军。毕竟这葫芦口是越打越难的,只不过双方顶层武将都心知肚明,霞光城会是一个转折点。打下霞光后,一旦幽州门户大开,北莽就具备更多的战术选择,是骑战是步战,是围点打援,还是专门针对幽州有限骑军,或是干脆舍弃幽州城池,一门心思策应他们的中线主力大军,都可以。”
齐当国低声道:“要是北莽一开始就咬钩,全力攻打流州就好了,他们的粮草补给线就会出现很多漏洞。”
徐渭熊摇头道:“真要打流州,那就不是补给线的问题了。董卓和那位太平令有足够本事把他们的补给线变成鱼饵,反过来引诱我们上钩。”
袁左宗点头道:“百万大军全线压境,可以说北莽半座南朝都在为前线补给顺畅而在割肉,事实上不光是南朝故塞龙腰两个边州大出血,出动了不下百万头牛羊,橘子河西两州也早就开始动了。随着北院大王拓拔菩萨解决了后院风波,开始带兵南下流州,北莽已经等于用举国之力来打这一场恶仗,我们就算有心奇袭,也已经不可以称为‘袭’了。”
视线一直在沙盘上“胡乱”逛荡的褚禄山,突然盯着葫芦口某地不动,自言自语道:“要不然?”
齐当国是根本听不懂。袁左宗是在沉思,快速权衡利弊。
只有徐渭熊直截了当否决道:“不行,太冒险了。这跟我们北凉最初的策略是严重相悖的!”
一头雾水的齐当国转过头望向同为大将军义子的袁左宗,后者轻笑道:“葫芦口真正的存在意义,除了表面上的损耗北莽兵力,还有更深层次的特殊含义,葫芦口得天独厚的地域纵深,不光是带给幽州的,也是带给整个北凉的。当时义父和李先生做了最坏打算,设想凉州被破,那么有三条退路,一条是率军退入西蜀,坐蜀地而靠南诏,这是上策,现在……第二条是经如今的流州进入西域,但这是下策,在西域我们毕竟没有稳固的根基。第三条中策的退路,就是死守幽州西和北边的葫芦口,有必要的话,把河州蓟州都握在手里,不管那离阳朝廷的感受,我们北凉强行再度把横向战线拉出一条来!这条策略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把葫芦口当成中原的襄樊城。”
袁左宗指着葫芦口,缓缓道:“都护大人是想在葫芦口来一场出其不意的大战,让我或者是周将军领精锐骑军冒险奔赴葫芦口,先把杨元赞的西线大军一口吃掉。如此一来,本就兵力不足的凉州和流州就会愈发势如累卵。但是如果能够侥幸成功,风险大,好处当然也很大……”
徐渭熊沉声道:“世上没有侥幸一说!我们赌不起,北凉也没有到非赌不可的地步!”
齐当国偷偷露出个你好自为之的表情,袁左宗淡然一笑。
褚禄山想了想,说道:“我们北凉最坏的打算,说到底就是拼光了老底子,也要北莽交出六十万以上的兵力,这不难。”
恐怕换成别人来说这种话,哪怕是北凉骑军副帅周康,都要惹人腹诽一句这牛皮不怕吹破天啊,可是褚禄山来说,还真就能让人愿意真心相信。
始终十指交叉的褚禄山微微弯曲了其中一根手指,点了点蓟北方向,“卫敬塘总算良心发现,没丢弃横水城,正因为横水城还在,才能让郁鸾刀没有沦落到拿那一万幽州骑,去攻打那座差一点点就被蓟州双手奉送给北莽两万人的银鹞城。现在局势其实还算好了,顾剑棠好歹没明着跟北莽最西边的边军嚷嚷‘哥们,你们赶快去打幽州吧,别总跟我大眼瞪小眼成天含情脉脉了,你们走了,我顾剑棠保管啥都没看见’。还有,离阳那位赵家天子还没有让户部下令准许北凉百姓更换户籍,没有让河州等地像个花魁似的开门接客,不收咱们北凉的银子,还倒贴……”
袁左宗轻轻咳嗽一声。
也意识到在徐渭熊面前说这个不太妥当,褚禄山嘿嘿一笑,天不怕地不怕的都护大人也是赶紧转移话题,“我是不怎么会下棋,嗯,要是跟义父下一百盘,那还是能下赢一百盘的。”
齐当国捏了捏下巴,会心一笑。
玩笑过后,褚禄山继续说道:“卫敬塘和横秋城是变数,咱们跟北莽都一样是措手不及,就看谁能抓住机会了。何况王爷也去了那里……”
徐渭熊这一次竟是当场勃然大怒,直呼其名怒斥道:“褚禄山!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齐当国被吓了一跳,更加如坠云雾。
袁左宗轻声道:“太冒险了,就算王爷带着郁鸾刀的骑军,大破那两万长途跋涉又无依托的北莽轻骑,也许原先也就止步于此,最多向西而去,打几场小型战役,可一旦我们额外出兵,就等于是逼着王爷和那一万幽州骑军要在葫芦口外打一场大仗了。而此时洪敬岩的柔然铁骑一直没有动,幽州大军隔着犬牙交错的半座葫芦口,就算我们的骑军跟王爷汇合,还是太冒险了,这个风险比起我率军奔赴葫芦口吃掉杨元赞,还来得铤而走险,不行!”
褚禄山松开交错十指,抬起手臂用两根食指揉着眉梢,死死看着葫芦口,“你们以为这是我逼着王爷吗?不是的,是王爷在逼我们!”
褚禄山拿起一根竹竿,狠狠戳在沙盘上的葫芦口外,面容狰狞道:“王爷是想要告诉幽州,告诉整个北凉,大战之时,他北凉王,他徐凤年就在这里!”
徐渭熊似乎想要站起身,挣扎了一下,安静坐定,闭上眼睛,咬紧嘴唇沉默不语。
袁左宗开心笑了,细细眯起那双丹凤眼眸,浑身散发出异样的风采,这是他成为北凉骑军统帅后第一次如此不掩饰沉寂已久的锋芒,“那就这么办!”
徐渭熊睁眼后,神情平静,视线极其尖锐地望向北凉都护,“虎头城能坚守四十天?”
徐渭熊看着三人,沉声道:“如果做不到,一兵一卒都别想离开凉州边线!”
褚禄山冷哼道:“最少!”
不等徐渭熊望向自己,“白熊”袁左宗只留给她一个已经远去的背影。
跨过门槛后,一向极其注重仪表的袁左宗破天荒伸了个大懒腰,摇了摇脖子。
做完这一切,袁左宗快步走出北凉都护府。
当天,一支万人骑军,悄然离开驻地。
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
而这支骑军,雄甲北凉军。
大雪龙骑!
————
一支长途奔袭的六千骑军,悍然出现在了葫芦口外。
为首一骑,披甲提枪,腰佩凉刀。
第一百六十章 天下不平事,总有拔刀郎
在徐凤年跟横水城守将卫敬塘见面前,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当时已经跟那两万莽骑有过一场交锋,后者是临时从顾剑棠东线那边抽调出来的轻骑,本意是想打出一场快若疾雷的奔袭战,一口气将孤悬塞外相互依托的横水银鹞两座空城“吃掉”,便可以顺势将幽州万骑压缩在蓟北一带,届时幽州骑军粮草不济,这支孤军深入的北凉左翼奇兵自然就会老老实实无功而返,但是因为卫敬塘和横水城的存在,迫使惊疑不定的北莽骑军不敢冒失南下,等到他们斥候探知地理位置更西边的银鹞不同于衡水,已经“如约”撤军,两位原本暴跳如雷的北莽万夫长静下心一商量,觉得大不了舍弃衡水占据银鹞,照样可以对幽州骑军造成一定程度的震慑,只是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在他们在横水城以北驻足不前一天后,等到他们精疲力竭的两万大军扑向银鹞,在距离那座边城百余里处,大军腰部遭到了五千幽州骑军在侧面发起的突袭,两名万夫长和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都心知肚明,两支骑军都很疲惫,关键就看谁的紧绷着的那根弦先绷断。
郁部骑军先前在明确无误得知银鹞弃守后,副将就提议迅速返程,郁鸾刀的执拗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露,执意要以不惜祸害战马体力和大量骑卒掉队的巨大代价,也要赶在北莽获得两座边城前狠狠打上一仗,两名性格持重的副将都不赞同,但是北凉将士绝对恪守军令的本能,让两位将军没有办法违抗主将郁鸾刀的大胆行事,最终郁部幽骑在三日疾驰五百里的强行军途中,逐渐分割成了三股骑军,马匹脚力更优骑卒战力也最强的郁鸾刀亲率先锋五千骑,也终于及时赶到了战场,如同一枚锋锐箭矢毫无征兆地直插北莽大军肋下,完成了战于蓟北城池之外的战略意图。
幽州骑军的突兀横插,一下子就将措手不及的北莽骑军给狠狠凿穿阵型,之后两次气势如虹的冲锋,更是让莽骑前后断裂,失去联系。气急败坏的两名万夫长能够被派来蓟州,肯定是北莽最东线边境上能征善战的骁勇将领,虽然战况不利,但绝对没有就此束手待毙,要知道有相当数量骑军参与的厮杀,战死几千人其实并不少,可一旦战事被某一方打成一场追杀战,死个上万人那都是少的。所以两名各领前后万余骑的万夫长同时决定将这五千幽骑包饺子,虽然注定胜也胜得结局惨烈,但比起被这支幽州偏师打出一个类似五千骑斩首万余人的战果,肯定要好上太多。但是幽州五千骑爆发出来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让北莽骑军所有千夫长都感到胆战心惊,三次“互撞”,虽然说都是幽州骑军借助突袭在正面冲锋中占据人数优势,但是足足北莽两千余骑当场阵亡,还是让北莽骑军咋舌,离阳两辽边线上几支久经沙场打老了仗的精锐骑军,撑死了也就是这种本事。
郁鸾刀没有率领五千骑酣战到底,顺利展开数次冲锋后就开始有意无意把战场牵扯到更西的位置,两名万夫长各自掂量了一下己方骑军的体力,前后被撕裂出空隙的两支大军于是出现了一种细微的战术偏差,北莽后方骑军想要让骑卒换马再战,更靠近银鹞的那支骑军则直接就衔尾追杀过去,这种偏差其实按照最先战场上双方投入的兵力差距,北莽骑军别说致命,其实都不算什么失误,伤亡惨重的北莽前方骑军仍有八千多骑,他们的果断追杀不但可以咬住幽州骑军,还可以顺势与后方骑军合拢弥补上那条缝隙,形成那条骑军锋线上的绝对兵力优势。只是幽州军第二支三千余人骑军的到达战场,打乱了莽骑所有布局,幽州所有骑军都是轻骑,但是这一支骑军明显是以牺牲时间换取了装备上的相对突出,与蓟北边线持平追击郁鸾刀所率骑军的北莽八千多骑,一下子这又就被这支幽州骑军将腰部捣烂,如烈马撞入麦田,瞬间收割掉一千余莽骑的性命,加上郁鸾刀主力骑军恰到好处的同时展开冲锋,士气高涨的七千余幽骑对上伤痕累累且如惊弓之鸟的七千莽骑,后者怎么打?后方万余莽骑倒也凶悍,迅速掉转马头,想要以牙还牙给幽州骑军来一场拦腰斩断。
可就在此时,战场两翼又出现了两支生力军,数目不大,但是对北莽骑军士气军心的打击,那绝对是无法估量的,一支是树起一杆徐字大旗的两千幽骑,一杆是离阳横水城的旗帜,人数更少,仅是横水城卫敬塘的六百骑军。可那名在战场后方北莽万夫长已经惊惧得无以复加,自然而然打起了退堂鼓,说好了老子带兵来蓟州是不废一兵一卒就有大功劳到手的,现在倒好,两座城池的城墙都没摸到一下,就给人打得这么惨,不是不能救那几千骑,只是救下以后,那老子也就可以回去当个屁大的千夫长了。于是还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突围的万夫长回离律就透心凉了,那个昨天还跟自己在帐内把酒言欢的万夫长就那么跑了!好在终于被回离律和六百亲骑向北冲杀撕扯出一个口子,之后不断有莽骑尾随北窜。有意为之的郁鸾刀根本就没有去看回离律和他身后不到三千莽骑,而是举目远眺,死死盯住了开始缓缓撤退的另外一名北莽万夫长郎寺恩,他是故意让出那个口子的,要是郎寺恩和那一万骑打定主意死战到底,恐怕郁鸾刀的这支幽州骑军就只能剩下个两三千骑,这不是郁鸾刀畏惧死战,否则他也不会赶来银鹞横水以北打这场仗,而是拿幽州骑军跟本该属于顾剑棠收拾的两万人死磕到底,这对北凉根本没有意义。不过拿一命换两三条是没意义,但不等于拿一命换十命没意义,所以郁鸾刀就是故意让回离律带着混乱不堪不成阵型的三千残骑,去祸害破坏郎寺恩的万余骑。
郁鸾刀这位被誉为继曹长卿之后又一位“西楚得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孤身赶赴王朝西北,进入北凉后深刻理解了何谓“边关铁骑”,对北莽骑军也有足够全面的了解,他知道要将北莽精锐打出兵败如山倒然后己方肆意追杀的效果,很难,但如果来一手“祸水北引”,就有机会!甚至都不用郁鸾刀做出太过具体的兵力调配,当他和身边八百骑率先追逐回离律的三千骑,很快就有暂时无人可杀的两千多骑马上跟上,加上横水城六百骑和最后进入战场左翼的两千幽州骑,同时开始向北冲锋。
在回离律带着残部向北疯狂逃窜后,看着那些不管不顾朝着己方冲撞而来的王八蛋,脸色铁青的郎寺恩当时就恨不得把他们全宰了,只是看着那些掏出轻弩后“悠哉游哉”往回离律骑军背后射去的幽州骑军,或者是一个加速后,战刀都已不用刻意出力,只需要借着战马前冲的惯性,提起刀,刀锋就能在北莽骑兵的脖子上拉出一条大口子,很轻松很省力,但绝对足够杀人。郎寺恩就嘶吼着下令部下加速撤退。
北莽两万骑军本就是仓促赶到蓟北战场,虽然跟幽州骑军同样是一人双骑,但是郎寺恩再清楚被骑军追杀的后果,此时也只能恨不得战马有八条腿。
当回离律和亲卫骑卒跟上郎寺恩大军尾部的时候,三千余“侥幸”突围的残部已经被无声无息宰掉了两千多,在接下来长达三个时辰的漫长追杀和逃亡中,郎寺恩也有两千多骑军被不知疲倦的幽州骑军杀死,猫抓老鼠一般,北莽骑军无时不刻都在死人,无时不刻都有小股骑卒脱离大军四散溃逃。最后是在入夜前,那名面如冠玉的幽骑主将终于在亲手斩杀掉回离律后,停止了追击。
横水城六百骑就跟着幽州骑军一路收取战功,他们在离阳边关以守城为主,虽然没有参加过今日这种双方骑军多达三万人的战争,但是小规模的游骑接触战,这些年没有断过,隔三岔五就有发生,堪称蓟州一流精锐的横水城骑军斥候没有如何落下风,但是哪里敢想象杀北莽蛮子就跟六七月间割取麦子一样简单?作为蓟州老卒,跟北凉一样是边陲重地,蓟北将士自有其多年沙场磨砺而出的那股傲气,所以当前些年听见顾剑棠嫡系将领出身的蔡楠,带着整整六万大军出现在北凉边境上,竟然在遇到只带了一万骑军南下的老凉王后,无一人敢言战!据说那蔡楠甚至膝盖发软地头一个就跪下了,搞得带了六万兵马是跑去给那徐骁检阅似的,这场闹剧在蓟州和京城私底下都广为流传,只是让外人想不通的是,得了“六万跪”将军绰号的蔡楠既没有被朝廷兵部斥责,甚至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顾剑棠好像也没有觉得有何不满,蔡楠的官帽子依旧戴得纹丝不动。这一战过后,蓟北横水城总算是明白了,徐家三十万边军统称徐家三十万铁骑,真正的骑军大概在十二三万左右,主力皆在凉州以北,其中步军为主的幽州不足两万骑兵,然后随随便便让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北凉新人郁鸾刀拉出来一万骑,又以己方不足三千的伤亡,“随随便便”做掉了一万两千多北莽骑军!横水城六百骑的主将在返程途中,实在忍不住好奇,跑去跟那位满身鲜血的年轻郁将军套近乎,小心翼翼问了个问题,询问北凉边境骑军是不是都跟他郁鸾刀的幽州万骑,一样的锋芒无比。郁鸾刀先是摇头。那名横水城骑军头目如释重负,然后郁鸾刀笑着说凉州骑军比幽州骑军要强很多。那位自认麾下六百骑个个都算精锐的蓟州老骑当时就崩溃了。最后郁鸾刀又说他们北凉边军中有个说法,算上北莽北凉和离阳的两辽,整个天下也许能有一百多万的骑军,但是天底下的骑军归根结底只分为三种。
“北凉铁骑是一种,天下其它骑军是第二种。”
那横水骑军头目就彻底纳闷了,“还有一种?”
郁鸾刀当时笑眯眯说道:“就是吓得蔡楠六万大军都跪下的那支骑军,人数不多,就一万。”
那蓟北老骑吞了吞口水,没敢搭话。
当时郁鸾刀轻声感慨道:“你们蓟州不懂,离阳也不懂,因为赵家祖上烧了高香啊。”
横水城骑军头目更不敢说话了。
衡水六百骑四周,是那些不论沙场厮杀还是大胜而归都保持沉默的幽州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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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戴着生根面皮的徐凤年秘密见过卫敬塘后,在横水城外守候的郁鸾刀亲自陪同徐凤年返回银鹞,此时幽骑都已正大光明地入城,接管银鹞军政一切事务。
沙场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早先仅是因为相貌太过俊俏而惹眼的郁鸾刀,如今还是英俊非凡,但是身上已经有一种铁血冷厉的气质,浑然天成。
徐凤年轻声道:“幽州葫芦口那边不容乐观,以一万对两万,杀敌一万二,伤亡不过三千,你这场实打实的大捷算是一场及时雨啊,你这个‘同’将军头衔也可以摘掉那个字了。以后幽州不会有人质疑你的带兵能力。这场两军奔袭的接触战,说不定还可以被后世兵家视为经典战役。”
郁鸾刀平静道:“但是这种无关大局的胜利……”
徐凤年摇头道:“虽然离阳朝廷那边会视而不见,甚至会刻意压制一切蓟北战况,但是对我们北凉是个好消息,幽州守军也需要这样的胜利。”
郁鸾刀眉头皱起,“战马粮草都不缺,可是一万骑中能够马上奔袭葫芦口的兵力,这场仗打下来,也就只有六千,不过可以一骑三马。但是现在问题在于,北莽不但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而且都能够做出应对,怕就怕顾剑棠那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卫敬塘应该很快就要丢官,总掌蓟州大权的袁庭山,甚至完全可以让雁堡李家的那六七千私兵来接防横水银鹞,到时候卫敬塘就连死守横水城都难了,朝廷和蓟州这个机会都不会给他的……”
一直耐心听郁鸾刀讲述的徐凤年突然侧头,看着这名幽州军中资历最浅的年轻将领,笑着不说话。
嘴唇干涩渗出血丝的郁鸾刀转过头,以为有什么不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
徐凤年收回视线,微笑道:“郁鸾刀,幽州需要你这样既能打硬仗胜仗又懂庙堂规矩的将领。”
郁鸾刀犹豫了一下,很认真说道:“很高兴能够在蓟北看到王爷。”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蓟州本来就不是我们北凉的地盘,是死是活让离阳折腾去。可惜卫敬塘是不会答应跟我们回幽州的,否则我都想把他绑去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稍作休整,养足精神,去葫芦口!”
郁鸾刀嗯了一声,沉声道:“当时战事结束,末将就已经将四百名斥候游骑都撒出去,一方面是防止那些零散逃窜的北莽骑军生出是非,另一方面是争取最大程度盯着顾剑棠的东线。从这两天得到的消息来看,郎寺恩残部已经没有再战的决心,只顾着逃回大本营怎么跟北莽东线大将解释这场大溃败。就算北莽胆敢再度抽兵投入蓟北,给他们的战马多出两条腿,这帮蛮子也赶不上我们的脚步。”
郁鸾刀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北莽最东线那边还是有几个名将的,北莽皇帝一年四季都要巡游,王帐按时节称为春夏秋冬四‘捺钵’,北莽四个年轻人获此殊荣,
拓拔菩萨的大儿子是四人中的春捺钵,刚刚成为南朝幕前军机郎的领袖,种神通的儿子是夏捺钵,此次是幽州先锋大将。北莽最东线上则有秋冬两捺钵,都不是回离律和郎寺恩可以媲美的出色将领。如果是这两人中的一个带着精锐骑军赶来,会相对棘手一些。”
说到这里,一直给人温文尔雅儒将感觉的郁鸾刀也忍不住骂道:“顾剑棠的东线大军都只会吃屎吗?!”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行了,离阳从来都是这副德行,锦上添花都别指望,咱们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按照他们会落井下石来做打算。”
暮色中,郁鸾刀一脸愤懑阴沉点了点头。
当天深夜,始终没有泄露身份的徐凤年在收到海东青飞速传递来的一份谍报后,让糜奉节找到还未卸甲休息的郁鸾刀,告诉他“卧弓城被北莽先锋大军一日攻破”。
郁鸾刀脚步匆匆来到徐凤年临时居住的原银鹞将军府一座偏院,徐凤年坐在石凳上,等到郁鸾刀走近后,抬头说道:“明早出发,带上那六千骑。其余一千多受伤较重的骑卒先暂时留在银鹞,之后不管是北莽后续骑军来袭,还是那个袁庭山下绊子,直接离开银鹞,返回幽州!”
郁鸾刀点头道:“末将这就去下令。”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句话,“我陪你们一起去葫芦口外。”
郁鸾刀猛然转身,神情复杂至极,有震撼,有忧虑,但更多是惊喜!
徐凤年挥了挥手。
糜奉节等到郁鸾刀离开院子,忧心忡忡道:“王爷,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徐凤年没有说话,开始闭目养神,一直枯坐到天亮。
拂晓时分,徐凤年睁开眼,不知为何脸色极其沉重的郁鸾刀按时来到院中,言辞间有请罪的意思,说大军启程可能要耽搁一个时辰。徐凤年问他何事,郁鸾刀欲言又止,就是不说。徐凤年皱着眉头凝视着这个在蓟北一役中光彩四射的年轻将领,不管是大军疾驰数百里的“贪功冒进”,还是强行军中的有条不紊,不论是到战场的突入时机和角度,还是之后的拉扯战线和“放纵”敌骑逃离战场,以及到最后扩大战果的咬尾追杀,“郁家得意”都证明了哪怕在名将荟萃的北凉,一样有他郁鸾刀一席之地!
郁鸾刀死活不愿说出原因,那火冒三丈的徐凤年就要跟着郁鸾刀去亲眼看一看了。
徐凤年余地龙糜奉节樊小钗四骑,跟在郁鸾刀和两名副将在内的二十骑身后,由一骑幽州斥候带头,出城向东北方位策马狂奔了半个时辰。
沿途都是硝烟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虽然这一线不在北莽两万大军的行进路线上,但是大战后回离律和郎寺恩溃散残部有接近千余人,这些散兵游勇哪怕对上四五十幽骑都会望风而逃,但是横水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庄就遭了灾,横水六百骑这几日不断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莽骑在初期的惊慌后,不断汇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数达到两百的北莽骑军,跟横水骑军有过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双方都损失惨重。而且在塞外大漠,别说几百骑几十骑,就是千骑万骑,只要一旦远离城池关隘,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郁鸾刀的四百骑精锐斥候跟北莽骑军在野外相遇后,并不主动出击,只负责刺探军情,而莽骑敢跟横水骑兵开战,但是看到那些佩凉刀负轻弩的幽州骑军后,就算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也是主动退让远远逃散,大体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若是幽州斥候遇上小股莽骑,顺手赚些战功,郁鸾刀和军中副将校尉都对此没有异议,多杀几个北莽蛮子还需要理由?
但是郁鸾刀今天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为一伍的五人斥候,除了先前侦探到的谍报,只有一骑返回银鹞城带了个最新消息,这个消息甚至都称不上有半点分量的军情。那名斥候说他们在城外一个村子遇上了六十骑北莽蛮子,按照北凉斥候条例,以一伍对一标,己方只需要传回消息就可以,因为数目悬殊,不会担负那“不战而退之罪”。何况这伍刚从更北返程的幽州斥候,本就不该与北莽那些骑军作战,而是需要马上回到城中,将收集到的军情递交给骑军大营。郁鸾刀除了那名伍长擅自主张违抗条例而生气,心底更多是一种无奈,在最重军律的北凉,那四骑斥候极有可能连先前挣得的那点战功都保不住,郁鸾刀更不知道如何去跟就在幽州骑军中的北凉王去汇报。凉幽边军中,战阵退缩、谎报军情和杀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钉钉的死罪,但各类违抗条例,也是紧随其后的死罪。
幽骑副将石玉庐瞥了眼队伍后头那古怪四骑,对郁鸾刀轻声说道:“四名斥候肯定已经战死了,事后如何上报?”
郁鸾刀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痛苦神色,“据实上报。”
作为幽骑四百斥候首领的范奋若是在蓟北战役之前,听到这种冷血的混账话,早就对主将郁鸾刀破口大骂了,但是一场仗打下来,幽州骑军上下都对郁鸾刀敬佩至极。范奋小声道:“郁将军,就不能通融通融?大不了咱们不计他们先前的那份战功,只上报一个‘路遇大队莽骑,四人战死南归途中’?”
郁鸾刀默不作声。
骑队疾奔入那座临河的村子,随处可见村民的尸体,本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早已鸡犬不留,唯有村外几株枝干弯曲的杨柳,正在这个本该万物生长的初春时分,吐露着那几抹绿色。
在庄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晒麦场上,他们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惨死的尸体,两名老人被北莽战刀砍死在门口,那名本该去田间播种春麦的庄稼中年汉子,死后还攥紧着锄头,他儿子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无头尸体离着他娘亲更近些,妇人被剥光了衣服,给北莽骑军糟蹋后,四肢被砍断。
那名年轻的斥候抽泣道:“伍长看不过去,说让我把军情带回银鹞城,然后就说他战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让我别管他们三人死活。我不肯走,伍长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说五个人都死在这里,军情咋办?!”
晒麦场上,四名幽州斥候,凉刀轻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四具尸体了。
一人死在泥屋墙下,那条持刀的手臂被北莽骑兵剁下后,故意放在他头上。两人死在晒麦场上,那名伍长尸体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当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郁鸾刀和石玉庐范奋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景,在他们北凉以北,哪年没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死绝的战争?他们又有谁没有为一位又一位的北凉袍泽收尸过?
但是,这里不是北凉,是蓟州啊!
能够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范奋,红着眼睛轻声道:“不值,你们死得不值啊……”
然后范奋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轻公子哥走向伍长的尸体,范奋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开那不顺眼至极的年轻人,老子们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不见你,现在大战落幕了,你小子还穿了件场中战死四人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裘子,装什么好人?!老子管你是蓟北哪位豪门世家的后代?!范奋伸手的同时吼道:“滚你的蛋!只要我们北凉没有死绝,收尸就轮不到你们外人!”
但是范奋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动那个年轻人。
那人背对众人蹲下身,缓缓解掉捆绑在那具尸体身上的冰凉绳索,脱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尸体。
范奋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间凉刀,与此同时,连石玉庐都开始拔刀。
一名老人轻轻走到年轻人身旁,顿时一整座晒麦场都充斥着气势磅礴的凌烈剑气。
郁鸾刀沉声道:“范奋,住手!不得放肆!”
范奋愕然,郁鸾刀的无故阻拦,更让这名二十年戎马生涯的汉子感到悲愤欲绝,就在他举刀前冲的那一刻,他看到那个年轻人在把裘子穿在尸体身上后,五指如钩抓住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剥下了一张“脸皮”。
只听这人自言自语说道:“对,你们死得不值,死在这蓟州,死在了异乡。”
“离阳都保护不了的百姓,你们幽州骑军为什么明知是死还是要管?明知道是违抗了北凉斥候条令,还是要管?”
那人轻轻帮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长合上眼睛,惨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时候我以为江湖上的大侠才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离阳北莽两座江湖都走过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连江湖好汉都不会像你们这么傻。”
年轻人抬头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仅剩的活人,那个年轻幽州斥候,问道:“你们叫什么?”
年轻斥候下意识脱口而出,“范辽,胡宗汉,赵典,我只知道伍长姓卢,伍长从不给咱们看军牌。”
范奋说道:“卢成庆,从军十二年,凉州游弩手出身,本来早该当上标长的,这么多年来手头只要有一点点军功,都推给手下兄弟了……还有这小子,叫刘韬,也从来不是孬种。”
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不但搀扶着伍长尸体站起,而且还用那根绳索将尸体与他绑在一起,掠去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马。
他说道:“郁鸾刀,你们带着三具尸体先回银鹞城,领六千骑赶赴葫芦口,我最多半天后就能跟上你们大军,记得出城时多带一副甲胄。斥候刘韬,你需要在这里等着,我帮你们拿回弩刀和铁甲,到时候得让你把伍长和那些东西一起带回去。”
说话间,那老幼和年轻女子古怪三骑也纷纷上马。
郁鸾刀望着那个背着伍长尸体的他。
徐凤年轻声道:“我给卢成庆送一程。”
————
四骑疾驰远去。
那四骑杀气之盛,连幽骑副将石玉庐和斥候都尉范奋都一阵头皮发麻。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石玉庐,在背起一具尸体上马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这是?”
郁鸾刀怔怔出神。
他生于富饶的中原江南,游学时也走过许多地方,一年到头,有着名士清谈声,林间琴声声,青楼欢笑声,觥筹交错声。
但是只有北凉,死战无言,悲恸也无声。
郁鸾刀抽出那把名刀“大鸾”,指向南边,“请你们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凉!”
骑队快速离开村庄,范奋有些郁闷地轻声问道:“郁将军,那家伙到底是谁,离阳王朝顶天大的大人物?”
郁鸾刀摇头道:“北凉以外的,谁配?!”
郁鸾刀哈哈笑道:“他啊,就叫徐凤年!”
石玉庐和范奋在内所有幽骑将领,神情一顿后,突然就觉得好像有风沙进了眼睛。
范奋突然猛然间掉转马头,喊道:“郁将军,我赶紧给刘韬那小崽子说一声去,他说过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是单枪匹马就做掉王仙芝的那个人!刘韬还总说这辈子是见不着他了!老子这回看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轻都尉突然怯生生说道:“郁将军,我也顶佩服他了!要不然让我留在村子里等半天,我保证跟得上大军,要是跟不上,我到时候自己把脑袋砍下来!”
郁鸾刀瞪眼道:“你脑子进水了?接下来王爷要跟我们一起杀向葫芦口,你想怎么看王爷就怎么看,想看几眼就几眼!到时候你只要有本事跟在王爷屁股后头,我不拦着!”
年轻都尉一想也对,尴尬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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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半天,四人就在黄沙大漠上一路弃马长掠而至,追赶上了六千幽州骑军。
当六千骑看到为首那名年轻人后,同时抽出北凉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马,徐凤年接过一名年轻都尉抛来的甲胄,披挂在身。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那三个字,连同郁鸾刀在内都一次次欢呼。
“大将军!”
当时北凉葫芦口校武场上,是徐凤年第一次在边军中露面,但那时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这一次是徐凤年第一次披甲陷阵。
他转过头,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与自己并驾齐驱。
徐凤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再望去,只有黄沙万里。
他抽出那柄北凉刀,策马狂奔,怒吼道:“北凉!死战!”
“北凉!”
“死战!”
六千骑怀必死之心赶赴葫芦口外。
他们不仅要斩断北莽南朝至葫芦口间那条浩浩荡荡补给线,还要将其彻底打烂!
第一百六十一章 镇灵歌
西北天高晚来迟。
六千幽骑并没有紧贴蓟河两大边州外围行军,而是划出了一个半弧,如果说蓟河的北部防线像是一根相对平整拉直的弓弦,那么幽骑的轨迹就是弓臂。在弓弦和弓臂囊括出来的区域内,有许多股北莽斥候马栏子离开葫芦口在其中游曳刺探,就是为了防止大军补给被不惜孤军深入的幽州游骑从侧面偷袭。郁鸾刀这次突进,依旧使用骑军“强行”的疾驰力度,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三天六百余里推进,若是在只会纸上谈兵的兵事外行看来,或是听多了西北名驹可日行千里的老百姓看来,这种速度能算什么强行军?但是如果两者能够亲眼看到此时就地休整的幽州骑军是何等风尘仆仆,看一看近百匹战马在骑军停下后当场瘫软甚至倒毙的场景,就会明白这种极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要投入战场的长途急行是何其不易。
暮色中,此时徐凤年在一处冬雪消融的水源地给战马洗涮马鼻,此次他们六千幽州骑军共计有一万五千余匹马,接近一人三骑,途中跑死战马四百多匹,几乎清一色是当时从银鹞城北战场上缴获的北莽战马,倒不是说莽马体力远远输给幽州战马,事实上正好相反,北莽战马虽然战场冲锋中的爆发力上输给北凉大马,但是就体力而言,莽马其实还要胜出一筹,只是回离律和郎寺恩两名万夫长当时是一路急行军到蓟北,而且为了照顾东线大局,都不足一人双骑,哪怕在战前临时休整了一天,用精粮喂马为马匹上膘,但仍是不足以弥补回战马体力的损伤,这次幽骑心疼相依为命多年的“媳妇”,行军中又故意更多骑乘北莽战马,在草料喂养一事上更是多有厚此薄彼,北莽马匹大量累死也就在所难免。卸甲后卷起袖管的郁鸾刀仔细清洗着坐骑的背脊,笑道:“原本可以不用跑死这么多战马的,如果一人三骑愿意公平均摊脚力,顶多死个五十六匹。”
徐凤年环视四周,微笑道:“这样也好,明天开始接下来肯定会有连绵不断的战事,就当养精蓄锐了,我部骑军显然更熟悉幽州战马的习性,多死几百匹北莽战马,总好过战场上多死人。”
郁鸾刀点了点头,轻声道:“范奋的三百多斥候骑都撒出去了,多是一标五十骑,最少也有半标。毕竟我们在今早就已经开始遇上北莽马栏子,为了防止我军行踪泄露,范奋的斥候只要看到敌方斥候,就必须将其杀光,否则只要逃走北莽一骑,就会功亏一篑。我很感激王爷愿意将那三名贴身扈从遣出,为范奋那几标斥候助阵。有他们同行,全歼北莽马栏子的把握就要大很多。”
徐凤年笑道:“那年轻女子是拂水房的玄字大珰目,老人是指玄境的剑道宗师,至于那孩子,叫余地龙,是我三名弟子里的大徒弟。”
郁鸾刀玩笑道:“他们杀北莽马栏子,有点用床子弩打麻雀的意思啊。”
徐凤年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先不说,等着吧,以后会北凉给北莽一个小惊喜的。”
这段时间,徐凤年就像一名最普通的幽州骑卒,非但没有夺走郁鸾刀的军权,反而在几次短暂休憩中也都没有像几位将领那样四处行走,只是充当了几次临时的斥候,远离主力骑军出去刺探军情。这次的幽骑出击,一律轻骑,抛弃多余辎重,减少一切会耽误骑军速度的物品,除了极少数将领配置有枪矛,所有骑卒只佩一柄凉刀一张轻弩,膂力出众者可再多添置一把硬弓和三只箭囊。这几日行军阵型一直保持纵队形式,等到明天进入作战区域后,战时就要铺出横列。此次强行军,幽骑让以前从未深入边军底层的徐凤年大开眼界,比如那些幽州战马根本不需要骑卒如何牵引,就可以紧紧伴随主人进行机动转移,哪怕临时驻扎休息,战马不论如何饥渴,始终在主人周围数丈内徘徊,这意味着哪怕幽州骑军遭遇一场外围斥候来不及禀报的偷袭,六千幽骑照样可以在半炷香内毫无絮乱地披甲上马列阵迎敌,一气呵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幽州战马的出类拔萃,跟“离阳以北凉最重马政”有莫大关系。
一标斥候从西南疾驰而返,跟斥候标长并驾齐驱的那一骑竟是个脸庞稚嫩的少年,马术已经精湛到了不用握住马缰的地步,那份双手拢袖的姿态,已经跟他师父有五六分神似。标长让麾下四十多骑斥候就地下马休整,他和这个名叫余地龙的孩子策马来到主将郁鸾刀和“大将军”徐凤年身边,下马后一个拱手抱拳,然后就禀报军情,原来他们六十多里外碰上了六十骑龙腰州某座军镇首屈一指的精锐马栏子,本以为会是一场伤亡惨重的鏖战,不曾想被那孩子一骑当先,率先陷阵后高高跃起离开马背,一口气用双拳捶死了二十多骑,等到幽骑斥候拔刀冲锋后,就已经变成一边倒的追杀,其中有一幕是那瘦弱少年身形仍在在空中时,还抓住了一枝由莽骑阴险射向标长脸面的羽箭,给这孩子顺势插入那马栏子头目的脖子,随手推开尸体,蹲在那匹北莽战马的马背上,朝那位拍马而过时报以感激眼色的标长咧嘴笑了笑。
结果这场本该势均力敌的遭遇战打下来,幽州斥候只是伤了九人,且伤势都不重。此时身材魁梧的标长忍不住伸手去揉那孩子的脑袋,不曾想孩子身体猛然后仰,躲掉了标长的手掌,孩子双脚钉入黄沙土地,后仰身体的倾斜幅度极大,只是欲倒偏不倒,顿时引来附近幽州骑卒的一阵喝彩声。
徐凤年看着那个始终装模作样双手插袖的孩子,瞪眼道:“屁大孩子,显摆什么宗师风范,站好!”
余地龙嘿嘿笑着,身体重新站直,标长这才成功揉到了孩子的脑袋,因为手指和手心都布满老茧,所以虽然动作尽量轻柔,仍是把余地龙的头发弄得凌乱不堪,孩子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之后那标长蹲在水边胡乱洗了一把脸,瞥了身边那个撅起屁股用嘴汲水喝的孩子,会心一笑。这小家伙真是厉害,一拳下去,不但轻松捶死一骑北莽蛮子,连那战马都给压得瞬间四腿折断,倒地不起,还有一扫臂就给孩子把铁甲连身体一起打成两截的,标长感慨之余,转头轻声道:“小家伙,以后到了数千骑相互厮杀的战场上,还是要悠着点,北蛮子的骑射不差,一旦给他们盯上,四面八方一顿攒射,会很麻烦的。当年咱们标的老标长,也有好武艺傍身,当初就是给侧面的几枝箭矢伤到了肋部,落下了病根子,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早退出边军。”
余地龙笑脸灿烂点头道:“我早晓得咧,师父跟我讲过,这叫双拳难敌四手,几十几百骑的杀敌,跟几千上万的战阵不是一回事。你放心,我眼神好得很,而且就算后背没长眼睛,真有后方偷袭,我照样能感受到那种叫杀机的东西,再说了,师父也跟说了,在咱们北凉,上阵杀敌,只要是陷阵,往前冲就可以了,别的不好说,后背不用去管,真有危险,也自然会有袍泽帮你挡着。”
那标长问道:“大将军真是这么说的?”
又一口气喝了好几斤水根本不怕涨肚子的孩子抬头嗯了一声,“可不是?”
蹲在水边的标长摸了摸下巴,感慨道:“这话不是边军老卒,说不出来。”
“对了,大个子,袍泽是啥意思?”
“就是配有凉刀凉弩,然后一起杀蛮子的人。”
“可我又没刀弩,前几天跟师父讨要过,他不肯给。那我咋算?还是不是你们袍泽?”
“当然算!”
“那大个子你送我一套凉刀凉弩呗?我都眼馋死了,你太小气不愿送的话,借我也行的。”
“小家伙,真不是我小气啊,这刀弩和战马都不能随意借人,否则就得军法处置。只有等我哪天退伍了,按例就可以留下一套甲胄和刀弩了,哈哈,到时候全送你都
行。”
“哪得猴年马月啊,跟你说话真没劲,算了,师父说贪多嚼不烂,先把拳法练扎实了再学其它。唉,但是我真的挺想跟师父一样在腰间佩把刀啊。”
听着孩子的稚气言语,标长爽朗大笑。
余地龙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徐凤年,满脸哀求喊道:“师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凉刀啊,大个子都承认我是他的袍泽了!”
“才喝了两三天的西北风沙,就敢跟人袍泽互称了?”
徐凤年笑着一脚踹在这孩子的屁股上,余地龙前扑向水面,但是没有撞入水中,只见他双手紧贴在水面上,滑出两条水痕,双手微微一撑,身躯便手脚倒立,在水面上静止不动。
很快有第二队斥候返回大军跟郁鸾刀禀报敌情,先前那魁梧标长迅速告辞离去,徐凤年笑着点头致意,余地龙赶紧一掌拍击水面,跃回岸上,跟随大个子标长继续去执行斥候任务。
天色渐黑,但是对于幽骑大军而言绝对不至于不敢夜中行军,俗称“雀蒙眼”的夜盲症状在离阳南方军中也许还不少,但是各大边军之中,不说精于夜战的北凉骑军,就是两辽和蓟州,骑卒也少有雀蒙眼出现,一方面是边镇给养要优于王朝内地,二来边关士卒尤其是骑兵的筛选也有相关针对。当然,深夜奔袭,只凭借北凉边军条例中一标骑军一支火把的火光映照,骑军推进速度必然会受到极大限制,而野外夜战除非是目标明确的特定战役,对于骑军将领来说也是能避则避。
六千骑如游龙行于黄沙。
夜幕中,徐凤年突然问道:“郁鸾刀,你有没有想过,此次行军,我们远离蓟州银鹞横水两城,葫芦口更被北莽九万大军阻绝,虽然还能以战养战,拿北莽的补给来养活自己,但注定是一场仗比一场仗越来越难打,到时候战事不利,给北莽最终形成包围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和余地龙四骑能想走就走,可你和六千骑恐怕想死在葫芦口内都很难。”
郁鸾刀坦然笑道:“难怪王爷不怎么愿意接近那些幽州骑卒,是怕自己这个北凉王,每一眼都是在看他们生前的最后一眼吗?其实大将军你无需如此,自从我们出兵那天起,什么下场就很明白了。这些当兵的读书可能不多,甚至就没读过书,但几年十几年的仗打下来,谁也不傻,不想去蓟州送死的,不是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走了一千多人,有怕死托关系走后门,灰溜溜离开的,但也有因为在家里是独苗,年纪又太小,给硬生生赶走的。”
郁鸾刀神情格外平静,缓缓呼吸了一口气,“但是,既然来了,那就都是生死看开了的,就算战前还有犹豫,到了战场上,也由不得谁畏缩不前。怕死?肯定有的,只不过两军对峙,骑军冲锋才需要多长的时间?手脚发软,怕死的话,就真的会死。一次冲锋过后,就得死,快得很。冲锋过后,没死的,看着身边袍泽一个个战死在自己身后了,就那么孤零零躺在战场上,自然而然也就不怕死了。打仗本来就这么回事,我们北凉自大将军出辽东起,就给徐家铁骑灌注了一股气,整整三十多年将近四十年的打磨砥砺,就是养了这一口气!”
郁鸾刀转头看着徐凤年,脸色肃穆而虔诚,沉声道:“最重要的是,徐家铁骑也好,北凉铁骑也罢,不管战死了多少人,中间吃了多少场败仗,但我们每次到最后,都赢了!哪怕战场上我们打得只剩下几十几百人站着,但是我们从不怕死后没有人帮我们收尸!要怕的,只会是我们北凉刀锋所指的敌人!”
徐凤年沉默许久,然后笑了笑,开口问道:“你一个郁家嫡长孙,一口一个咱们北凉,你没有觉得拗口别扭吗?”
郁鸾刀好像愣了一下,显然是从未思索过这个问题,低头瞥了眼腰间的大鸾刀,和另一侧腰间的凉刀,抬头后眼神尤为清澈,缓缓道:“刚到北凉那会儿,一开始当然不愿意以北凉人自居,之后也忘了什么时候脱口而出的,但我既然没有半点印象,我想这应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潜移默化吧。我郁鸾刀打心眼喜欢这西北大漠的风景,苍凉,辽阔,壮观,置身其中,能让人感到渺小。甚至连那军营里的马粪味道,闻久了,也会喜欢,不像在江南那一座座歌舞升平的繁华城市,酒再好,喝多了也想吐,美人身上的胭脂再名贵,闻多了也会恶心。我郁鸾刀,父母养育之恩,家族栽培之恩,此生也只能辜负了……”
说到这里,郁鸾刀摘下腰间的那把位列天下利器榜上的绝世名刀“大鸾”,轻轻抛给徐凤年,笑道:“我真要战死在葫芦口外,收尸也难,以后我的衣冠冢内,王爷就放这把刀好了。对了,王爷,除了衣冠冢,清凉山后的碑林,我也得有一块。”
徐凤年将那把价值连城的大鸾刀又抛还给郁鸾刀,苦笑道:“先收好。就算是九死一生,但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也别轻言收尸二字。”
寅时末,天色犹未开青白。
一标幽骑斥候狂奔而来,标长和剑匣棉布早已扯掉的糜奉节两骑分别位于头尾两处,标长跟都尉范奋禀告道:“西北四十里,以北莽夜行军常例火光亮度来推测,有两千四百余骑护卫大队粮草南下,战马配备大概是两人三骑。”
范奋跟主将郁鸾刀副将石玉庐一行人说道:“除了两千四百骑战兵,辅兵民夫应该不少于这个数目。”
大概是怕徐凤年不熟悉北莽情况,范奋额外附加了几句,解释道:“北莽历年南下游掠,都会大肆征调草原部落,如果说有十万骑兵出征,往往会携带有不下二十万的部众和数百万头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会清场一空,跟中原人想象中不同,永徽年间北莽骑军每次由蓟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过了整个蓟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则从来不存在五百里以上的粮草补给线,打完了一场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补给。而且他们的辅兵也完全等同于离阳除开边军外的绝大部分战兵,甚至还要战力更强,因为只要给他们一张弓一匹马,随时可以成为正规骑兵。历史上许多场发生在蓟南境内的战役,那些试图突袭补给线的离阳军队都在这上头吃过大亏,所以此次,我们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骑甚至是五千骑来算……”
徐凤年没有说话,一直认真听着,倒是石玉庐咳嗽一声,范奋这才赶紧闭嘴。
徐凤年这才笑着开口说道:“范都尉,我以前去过北莽,亲眼见识过他们的辎重运输方式,对他们的战力还算有些了解。我现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骑卒,只管到了战场上冲锋陷阵。”
副将苏文遥一脸丢人现眼,用马鞭指着范奋笑骂道:“滚一边去,唧唧歪歪也不怕贻误军机,咱们王爷跟那些将军学兵法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开着裆玩泥巴呢!”
范奋赧颜挠了挠头,策马远去,根本不用郁鸾刀等将领下令再探军情,他自己就亲自带部下斥候前去了。等到战马已经奔出去半里地后,这名都尉才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终于意识到这事儿不对呀,我范奋四十出头的人了,照理说我玩泥巴的时候,王爷可是还没出生啊!
当郁鸾刀下令准备“半军”作战后,命令层层传递,快速而精准。
六千骑第一时间就进入临战状态。
北凉军比起世上其它所有军伍,有一件事情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已经拥有冠绝天下的战力了,却仍是年复一年在细枝末节上做文章,尤其是在陈芝豹担任北凉都护后,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所以当年在离阳庙堂上,曾经有文臣调侃某个地方竟然连堂堂都护大人都得关心军营茅厕建造在何处,那是不是连拉屎的时间也得守规矩啊?事实上还真巧了,北凉军战时扎寨后,还真要管士卒的茅厕用时,吃喝拉撒睡,都有与之相关的详细规矩。非战时军营哪怕有鼠,夏天蝉鸣,冬有积雪,等等“小事”,一律要从严从重地问责!
如果说北莽是马背上的民族,天生的战士。
那么北凉三十万边军,那就是彻头彻尾被一点一点熬出来的战争狂。
大到统领将军校尉,小到都尉标长伍长士卒,所有人都知道当战争来临,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完全不用想去做什么,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自然而然。因为那些无数次棍棒下的规矩条例,都深刻烙印在骨子里了。
至于那些官品更大的头衔,很简单,就是意味着军功。
北凉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例如贪渎一事,离阳境内可能早就习以为常,北凉不敢说禁绝贪渎,远离边关的将种门庭捞银子不比别地手软,但是在边军中,一经查实,哪怕是贪墨了区区几两的抚恤银子,直接过手银子的官员,军法司一律前去斩首示众!贪墨官员的上司,往上推三级,全部贬官。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私底下就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种后代在陵州那么个个视财如命,就是穷疯了嘛。不过北凉对战功的赏赐,历来毫不吝啬,斩首几颗,都是就地升职,回去后再领赏银,都是在军营中打开装满白花花一大片银子的箱子,当场取走,边军中专门有大队驿骑负责帮忙运送银子离开边境。
徐骁当年打下北汉皇宫,第一件事就打开国库,分银子!当时在离阳王朝还做些监军事项的某位貂寺就好心提醒,小心朝堂上的弹劾。徐骁当时就只说了一句话,吃进肚子里了,再拉出来可就只能是屎了,谁想要,那我回头就带兵去他们家门口蹲着去。
六千幽州骑兵当然不可能一听到四十里外有猎物,就一股脑蜂拥上去。郁鸾刀下达的命令是暂由“半军”出击,当六千骑在负责挑选路线的先锋营带领下快速推进三十里后,六千骑开始同时换马,下马换马几乎全然寂静无声,三千骑开始单人单马“缓缓”前行,剩下三千骑没有急于出击,但是也分列为中军千骑和左右两翼各千骑,将近一万匹闲马由这按兵不动的三千骑暂时约束。
天正好微亮。
此时三千骑距离北莽敌军不过五里路。
北莽也不是睁眼瞎,派遣到东面的那几股马栏子死得差不多了,虽然逃回来的寥寥几骑连敌军多少兵力都没能查探清楚,但是北莽军中千夫长麾下都有专门的“谛听卒”,贴耳在地,虽然得出的答案不太准,但不至于会将几千骑说成几百骑。一听到有最少两千敌骑出现,两名千夫长在震惊之余,也很快布置好横贯南北的骑军锋线,辅兵也作为第二拨有生力量匆促上马,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那场离阳大楚对峙了好几年的西垒壁之战,从最初的七八万对十数万,到最终各自倾尽几乎国力极限的数十万对阵数十万,不断的战损减员,不断的更多兵源增补,期间双方用无数次或者精彩或者惨烈的战役,其中就有教会后世兵家一个道理,在双方力量并不悬殊士气也无差别的战争中,一开始就孤注一掷的,不懂得交由精锐兵马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往往会输得很惨。陈芝豹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成为唯一一个不论战功还是声望都足以跟春秋四大名将齐名的年轻将领,正是因为在他手上,打出了一次又一次兵力劣势却慢慢扳回局面、继而反败为胜的经典战役,而且他在兵力占优的任何一座战场上,更是从未输过。
两军遥遥对峙。
战线各自也已经拉开到自认为最佳的宽度。
当两名千夫长看到那杆旗帜,再没有半点侥幸心理,真的是那个字。
“徐”!
不管为何这支三千人左右的骑军会出现在葫芦口以外,都是真的是那货真价实的北凉铁骑!
北凉骑军不急不缓地有序推进。
“杀!”
好像熬不住那种窒息感觉的北莽两千四百骑开始催动战马的最大爆发力,率先开始展开急速冲锋,北莽骑士的咆哮嘶吼声,响彻云霄。
对面,暂时还未真正冲锋的幽骑两名副将突然一夹马腹,在前冲途中略微偏移了方向,靠近位于骑军锋线正中位置的那一骑后,石玉庐大声笑道:“末将很荣幸能够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苏文遥也说道:“石将军所说,便是末将所想。”
那一骑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在这一骑附近,骑军阵型像是出现了一片空白。
这是主将郁鸾刀专门下令的。
等到两位副将各自回到原先位置。
郁鸾刀抽出凉刀,高高举起,轻轻向前一挥。
冲锋!
没有北莽那种撕心裂肺的呐喊示威。
只有拔刀声和马蹄声。
虽然幽州三千骑沉默无言,但是每一名骑卒眼神中都有着无以复加的坚毅,和炽热!
我们未曾与大将军徐骁并肩作战过。
但是我们现在有了。
以后的北凉边军袍泽,都会像我们以前无比羡慕那些都尉校尉将军那样,无比羡慕我们。
虽然我们也许再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们的那种羡慕。
但是,没有但是了。
就让我们战死在葫芦口外!
两军一个交错而过。
以战刀对战刀。
还剩下两千六百骑的幽州骑军根本就没有掉转马头,直奔那两千多北莽辅兵骑军杀去。
就一个眨眼过后,两名北莽千夫长死了,二十多名百夫长死了一半。
两千四百骑死了将近九百骑。
然后就在他们犹豫是继续再战还是抛弃辅兵粮草逃窜的时候,一千幽州骑军又从远处冲杀而至,左右两翼更是各有千骑以纵列姿态悍然撞入战场,根本就不给他们一条活路,只能拼命了。
所有活下来的百夫长都在惊惧之余更多不敢置信,他们虽然不是边镇精骑,可这些北凉骑军也仅是幽州轻骑啊,哪有第一拨冲锋就如此惨重的道理?
一个时辰。
六千幽骑就将北莽连战骑在内五千六百人斩杀殆尽。
刑讯逼供之下,得到北方一百五十里外会有另外一千两百骑护送粮草,默默拣选好战阵上所有未受伤战马的幽州五千骑,开始向北赶去。
其实活下来的是五千两百幽骑,但是两百骑都负重伤,他们会原路折回,向东行去,最后在河州边境南下。
但是谁都清楚,哪怕是最安全的东行,仍然会有一股股闻到腥味赶到的马栏子。
跟上主力大军?
这是一场奔袭战。
一旦连骑乘行军都艰难的骑卒,只会是拖累,一场仗后是如此,那么第二场第三场战后?
这支幽州骑军会越来越不堪重负,只会让更多原本可以多杀许多北莽蛮子的幽州袍泽被害死。
两百骑带队的是一位受伤严重的校尉,正是他主动要求带着伤卒东行,郁鸾刀没有拒绝。
那个一人杀敌四百莽骑的人没有说话。
校尉向北望去,咧嘴笑了笑。
兄弟们,靠你们了。
累赘?
对,我们这两百来号人就是累赘嘛。
这有啥不好意思承认的。老子也就是实在是眼前没蛮子可杀了,要是有就好了,战死总比死在颠簸途中,能拼死几个是几个。
突然,一骑脱离骑军阵型,朝他们疾驰而来。
是那人身边的年轻女子,瞧上去柔柔弱弱的俊俏婆娘,可前不久看到她杀起人来能让这名校尉都头皮发麻。
她背负一只药箱,平静道:“他让我送你们去河州。”
两百骑都傻眼了。
那校尉吼道:“我们不用你管,你给老子多杀两三百北莽蛮子,就回本了!”
她冷冷瞥了眼这名校尉,“嗓门还挺大,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有本事对他吼去。还有,能让我回去的,只有他的命令,再就是你打赢我。可是就凭你?”
那校尉涨红了脸,“要不是老子挨了六刀!”
她扯了扯嘴角,问道:“又如何?”
校尉把话咽会肚子,气势弱了几分,“还是打不过你。”
樊小钗平静道:“放心,他让我带句话给你,好好带着他们活着回到幽州,至于杀蛮子,你们那份,还有我那份,他都会帮忙补上。”
这时候,骑队中传来坠马的声响。
有人死了。
樊小钗看了一眼,“尸体带走便是,有我在,只要不是对上五百骑以上,你们走得再慢都没关系。”
校尉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那具尸体前蹲下,一名左腿都被拉开大口子后随意包扎的骑卒,蹲在校尉和尸体旁边,他先前受伤相对轻一些,就与那位坠马袍泽骑乘一马,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绕后扶住袍泽,只是仍然没能留住他。
不管是坠马,还是死在归途。
这名骑卒抬起手臂抹了抹眼睛,抽泣道:“他坠马前最后说了一句话,说他这辈子没杀够北莽蛮子,下辈子还要投胎在咱们北凉。”
樊小钗侧过脑袋,抬起头,不让人看见她的眼眶。
爷爷,爹,你们输给这样的徐家铁骑,不丢人。
————
更北方,郁鸾刀破天荒怒容道:“是不是下一场战事结束,就该糜奉节走了,再打一场,就是余地龙?!那你怎么办?”
徐凤年点了点头。
郁鸾刀正要说话。
徐凤年转头对这名幽骑主将平静说道:“我会留下,直到你们所有人都战死。到时候要是北莽能连我也留下,就算他们本事。”
郁鸾刀真真正正是雷霆大怒了,这辈子他就没有如此恼火过,“我他娘的就是打不过你!”
石玉庐沉声道:“王爷。”
徐凤年微笑道:“我知道轻重之分,来蓟州之前,皇甫枰就已经提醒过我了。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那位北院大王不亲自从流州赶到这里,我想走不难。而且北莽练气士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们北凉还有观音宗,现在是我可以知道拓拔菩萨在哪里,他却不知道我在哪里。即便真有危险了,我也能事先得到消息。再者,拓拔菩萨想要赶来,还得过两关,一关是徐偃兵,一关是吴家百骑百剑。”
郁鸾刀冷哼一声。
徐凤年望向远方,突然轻声道:“对不起。”
郁鸾刀,石玉庐,苏文遥,糜奉节,余地龙,附近十余骑都沉默下去。
然后不约而同的,郁鸾刀石玉庐和苏文遥开始轻轻哼唱起一支曲子。
《煌煌北凉镇灵歌》。
为袍泽送行!
且走好!
余地龙从未听说过这支曲子,但是带着哭腔跟着哼唱起来。
他终于佩上了凉刀。
马背上结结实实捆了一具铁甲。
是他从那个大个子斥候标长尸体上取下来的。
到现在余地龙还不知道大个子叫什么名字。
师父说让他带回幽州。
余地龙抿起嘴,伸手狠狠擦了一下,握紧刀柄,哽咽道:“大个子,等师父赶走我之前,我那会儿答应过你的事情,真不是吹牛皮,我余地龙一定做到,杀够一千北莽蛮子!”
天地之间有悲歌。
传遍五千幽州骑。
一同轻轻哼唱着。
就这样慷慨赴死。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