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雪中悍刀行TXT下载雪中悍刀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雪中悍刀行全文阅读

作者:烽火戏诸侯     雪中悍刀行txt下载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阳失其鹿(下)

    襄樊城内,王府。

    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奉召前往广陵道靖难平叛,至今无功无过,偌大一个青州就交由一个同样年轻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静无澜,既无做出什么惹眼的显赫功绩,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赢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谓“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类似燕敕王与纳兰右慈那对搭档的意味了。

    入夜后,星光点点,陆诩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璀璨星空,身边是那个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女婢,不曾想随着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年轻靖安王独到的手腕心计。

    “先生,你让王爷只许败不许胜,到时候丢了他们赵家颜面,皇帝陛下多半会责怪吧?”

    “自然会的,而且是严责重罚。”

    “那王爷为何还答应了?”

    “新老接替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亲疏关系就要推倒重来,往往不看功劳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这边用几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够了,老皇帝刻意压谁,那也是为了新皇帝重点用谁做铺垫而已,否则谁会念新天子的好?历史上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欢这般晦涩行事,就是担忧新君无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乱不可避免,这场世子殿下在大败之后,除了与朝廷皇帝和太子两人表态,也可以顺势将自己摘出乱世,静观其变。”

    “先生,你这算不算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我这个先生,比起太安城里的元先生和燕敕王身边的纳兰先生,还是差了许多啊。”

    “先生过谦了!”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给我随便说一些大道理吧,虽然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哪有那么多道理,一肚子牢骚而已。”

    “先生,我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王爷用我要挟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个死人要挟活人,挺难的吧?”

    “别做傻事。你自尽了,以赵珣的性子,我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他身边有个无法牵制的所谓心腹,会睡不安稳。”

    “先生你这是在帮我找一个活下去的蹩脚借口吗?”

    “你也不傻嘛。不过说真的,这个理由不蹩脚。”

    “先生,你是个好人。这么活着,你累吗?”

    “这有什么累不累的,退一万步说,总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赌棋骗人钱财轻松些。”

    “先生,我觉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出你是穿着新衣裳还是旧衣裳。”

    “摸一摸总会知道的……”

    “嗯?”

    “脱了后呗。”

    “非礼勿视……”

    “先生,你不是总喜欢说自己是瞎子吗?!”

    陆诩蓦然笑了。

    然后他轻声说道:“赵珣,珣,《淮南子》称之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吗?”

    陆诩叹了口气,“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过不了几天,就要断了。”

    ————

    同样的夜幕,却是远在边关。

    随着远处一阵细碎马蹄的响起,不亚于一座边关雄镇的蓟州雁堡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几乎是瞬间,无数灯笼火把就同时亮起,照耀得堡垒亮如白昼。雁堡外围有条护城河,随着城门大开,缓缓放桥,无需那远道而来的七八骑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马上桥,进入雁堡。城洞内匍匐跪拜着雁堡一大帮李氏嫡系,有深居简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从蓟西赶回家中的嫡长子李源崖,还有一群平日里很难碰头的大佬,无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后无故暴毙的嫡长孙李火黎,在蓟州俨然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齐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寿也没有如此盛况。七八骑中为首那位是一张陌生脸孔,脸色苍白,瞧着像是难以忍受北边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辽东贡品的厚实狐裘子,大概是上了岁数,已经将峥嵘温养得十分内敛,并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感觉。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这对父子,雁堡没有谁清楚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过其他人借着辉煌灯火和眼角余光,还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后充当侍从的一骑竟然是离阳仅有的大柱国,大将军顾剑棠,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员除了不知轻重的的少年和懵懂无知的稚童,都猜出了这位男子的身份,一时间眼神敬畏忐忑却又炙热自豪,能让这名贵客大驾光临,是何等的莫大荣幸,是何其光耀门楣?兴许是之前被顾剑棠提点过,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着迎接,没有画蛇添足地称呼什么,那男子翻身下马,温颜笑道:“北地天凉地寒,何况《礼记王制》有云八十杖于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别跪了。”

    身后六骑同时下马,轻甲佩刀的大将军顾剑棠默默上前,帮这名男子牵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张枯槁威严的沧桑脸庞上像是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身材尤为高大的老人,起身后依旧微微弯着腰,大概是不敢让五步外的男子去抬着头说话。仅就身体状况而言,哪怕八十高龄却老当益壮的李出林,实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个“年轻人”,起码李出林会给外人一种豪气不减往昔的雄壮气势,而那深夜造访雁堡的客人就显得难掩疲态,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师顾剑棠的无形衬托下,愈发显得暮气沉沉。

    随着男子的挪动脚步向前走去,队伍支开始离破碎的同时,又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头,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结伴而行,顾剑棠一手牵一匹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李源崖,这四人缓缓走在前列,然后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线上手握重兵的五骑,最后才是那些李家老小。因为被牵马五人隔开了视线,没办法去顾大柱国那边凑热闹混熟脸的李家人都开始望向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家伙,认得出大半,然后猜得出剩下的,难免咋舌。这五人,无一不是顶着实权将军称呼的军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说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么两辽北线就要瘫痪一半,只不过有着佩刀与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顾剑棠压阵,这五位将军应该想死都难。这五骑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个共同点就是相比杨慎杏阎震春那些春秋老将,虽然战功稍逊和名气更小,但胜在年轻,年纪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轻的那位更是才三十岁出头,边关战场本就比王朝官场更不用讲究凭借岁数的打熬资历,所以可以说这五位注定将来会成为离阳朝廷未来的军界砥柱,说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书就会从他们中间脱颖而出。

    男子走在大块青石板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抬头看着灯笼火把绵延而上的数条火龙,轻声感慨道:“这是朕生平第一次进入蓟州,应该早些来的。我赵家是马上得天下,朕平日里去勤勉房教导赵家子弟,也总说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为古人所误,相信什么马上得天下之后便是下马守天下,而要继续在马背上治理天下。朕说是这么说,可自己似乎做得并不好,言传身教,想来有些赵家子弟更难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视戎马边务了。”

    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胆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务事,只能竖起耳朵不错过一个字,只要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不问话,那就坚持光听不说。

    这位能心安理得让顾剑棠牵马护卫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驾边关的当今天子赵惇。但皇帝陛下没有在出京的时候便下诏让太子殿下监国,而是在即将由蓟州返程的节点上,才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交给礼部白虢一封密诏公之于众,个中三昧,很能让官场上那些穿紫披绯的大佬们咀嚼良多。这是老人第一次亲眼见着皇帝,可心悸得厉害。当年韩家满门抄斩引发蓟州动荡,与韩家结亲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鱼,当时还未给李源崖腾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不但让人绑缚那对晚辈夫妻前往蓟州州城的法场,连他们的那双年幼儿女也没有放过,最后两个本该已经姓李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同人头滚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没有半点后悔。大势倾轧之下,几个无辜人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韩家一夜之间从数百年忠烈成了通敌叛国的逆臣,这十多年来朝野上下都说是碧眼儿首辅的假公害私,甚至当下都演变成了御史台弹劾张巨鹿的有力罪状之一,这让闲暇时喜读史的老人难免有些戚戚然,历朝历代尽是弄权的奸臣蒙蔽天听,最终天理昭昭地伏法,从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聩,说实话李出林对那位位列中枢却处处洁身自好的首辅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张巨鹿力排众议执意要对北线边关鼎力支持,倾半朝赋税去支撑起北地防线,身后那位兵部老尚书如今肯定也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至于为何当今天子要“多此一举”登门雁堡,李出林得到顾剑棠手书密信后,也曾私下与长子李源崖有过一场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来赵室朝廷或者说是皇帝陛下为韩家平反,需要蓟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够服众的证据,雁堡作为世世代代扎根蓟北的老牌豪门,又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要比那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弹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赢得朝野的同情。墙倒众人推,是大势所趋,但那堵屹立于庙堂二十余年的张家高墙,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边不安分,时下有做出过界且过激的举动,上万骑流窜入蓟西境内,朝廷当然要堤防着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彻底反水,随着蓟南老将杨慎杏的离去,豢养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会落入朝廷的视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测最后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桩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两次御驾亲征都无功而返后,当今天子就从未有过巡边的举动,甚至连那繁华江南地都没有去过,世人误以为当今天子只重内政不重边功,这绝对是乡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终坚信当今天子对于那个北莽有着无比强烈的征服**,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证明他能与先帝并肩的壮举。

    皇帝赵惇沿着青石路渐次登高,雁堡这条路径也有青云路的美誉,蓟州官员都要来此走上一遭求个彩头,只不过对坐龙椅的人来说,官员梦寐以求的平步青云,实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骇然,都说皇帝陛下勤政之余不忘锻炼体魄,蓟州这边都以为这个才五十岁的男人,还能在那张椅子上继续坐北望南个十几二十年,怎么事实上是如此体力不济?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气才行?难道蒸蒸日上的离阳这就要变天了?要知道现如今的离阳可不算太平,内忧外患,外有北莽百万铁骑虎视眈眈,内有西楚复国,更内的庙堂上亦是风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些什么变故……李出林实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丝毫异样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觉。

    雁堡如山,层层递进,节节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停脚歇息,伸手拢紧了几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边,突然说道:“老堡主,对于朕的不请自来,你肯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过你应该想多了,也想错了,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朕之所以来雁堡,不过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个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猛然直起腰杆,然后迅速重重弯下去。见惯风雨起伏的老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皇帝招招手,顾剑棠走上前几步。

    李出林则识趣地轻轻退出去在阶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艰难,“剑棠,朕改变了主意,明日你随朕返京,到时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见他,而朝堂文官谁也不配,朕想来想去,那么也就只有你这个大柱国头衔的武将当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个心思,朕其实知道一些。”

    顾剑棠平静道:“陛下可有言语需要转述?”

    皇帝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说,赵惇这个名字里的‘惇’字,无愧天下,唯独愧对他张巨鹿。”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在等在念(上)

    皇帝赵惇御驾临边,太子殿下赵篆顺势监国,离阳朝政并未因此而生发动荡,恰恰相反,在储君赵篆的调度下,以及储相殷茂春在内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辅弼下,甚至呈现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赵篆表露出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的勤勉,从不缺席朝会,通宵达旦地朱批,频繁召见臣子,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彰显出来的明君气度,无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笼罩在太安城头上的浓重阴霾,淡化了几分。

    在赵篆主持下,王朝中枢展开了一系列堪称眼花缭乱且影响深远的权力变迁,齐阳龙众望所归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职始终空悬的中书省,一举成为离阳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宰相,与尚书省领袖张巨鹿被京城百姓并称为“首辅”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迁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与此同时,同出于永徽年间的赵右龄辞任吏部尚书,官阶擢升半品,进入中书省辅佐那位年岁已高的中书令齐阳龙;被朝野上下一直誉为储相但官阶其实不过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终于跨出实质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为离阳六位殿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学士,而且接任吏部尚书,有京察和地方大评作为铺垫,离阳朝堂对这项调动毫不奇怪。礼部尚书白虢则补上了王雄贵离任后的空缺,从礼部辗转进入户部,虽说品秩相同,但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一个是掌管天下疆土赋税的户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个新台阶,并未落下赵右龄殷茂春两人太多。至于与理学宗师姚白峰国矛盾公开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成为离阳王朝近五年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幸运儿,在原礼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书后,这些年在太安城风口浪尖上的晋三郎再次给所有人一个天大惊喜,晋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左侍郎,本该在情理之中执掌礼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个意料之外。用兵无方导致平叛大业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帅卢升象,竟然不贬反升,虽说辞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职,但获得了一个实打实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而先前被视为有望领兵南下出征的龙骧将军许拱,非但没能取代那公认碌碌无为名不副实的卢升象,这位姑幕许氏的顶梁柱,反而被“雪藏”为兵部左侍郎,并且任职之后据说即将要被“赶出”太安城,前往北线巡边。

    很难想象,如此恢弘的风起云涌,从头到尾都与那位紫髯碧眼儿全然无关。

    去年京察,赵右龄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员的有关提拔和申斥事项,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评年,殷茂春前段时间返京后,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边,于是在一封由辽西进京的圣旨授意下,地方大评的详细状况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赵篆被授予全权负责此事。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传话给所有殿阁大学士、中书门下两省大佬、六部尚书侍郎主事官员以及一些数位赵姓宗亲公侯,参与这场在离阳朝廷也算司空见惯的临时午朝。议事房内,吏部稽功司郎中、验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员负责禀报具体情况,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几名离阳王朝内权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纷纷传阅档案,还有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在内几大太监旁听,这些身披鲜艳大红蟒袍的内宦主要还是添加炭火和更换茶点。

    首辅张巨鹿受邀却并未列席。

    温暖如春的屋内,新面孔不多,可许多老脸孔都换上了崭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气象了。原吏部尚书赵右龄已是从屈指可数的一品大员,今天坐在中书令齐阳龙身边,有意无意瞥了眼同是张庐出身的殷茂春,低头悠悠然喝茶时,嘴角悄悄翘起。某人被喊了十来年的储相,时至今日,不过是当了个外廷吏部尚书,无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残羹冷炙,差不多尘埃落定,还不是依然没能丢掉一个“储”字?何时才能担任名副其实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认那白虢才气最盛,却视你殷茂春最具宰辅器格,但我赵右龄如今却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个所谓的中和殿大学士,不过是皇帝陛下施舍给你一份当不成尚书令的补偿罢了。

    其实在前半个月,赵右龄还有些隐忧,他不怕蛰伏多年的殷茂春在这场升官盛宴中一鸣惊人,怕就怕殷茂春继续被压制在翰林院那一亩三分地,因为这意味着等到某人彻底倒台后,届时殷茂春就会注定成为最大获利者。如今朝廷将吏部尚书给了,殿阁大学士也给了,那么熟稔天子心思的赵右龄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润了润嗓子,心情舒畅的赵右龄手指捻动杯盖,以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新任户部尚书白虢,他从未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视为敌手。别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风评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只注重四个字,简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没能进入坦坦翁的门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问鼎的六部第一尚书。说到底,屋子内,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们的新户部尚书了。不过在赵右龄看来,没有什么根基的白虢能够捞到手一个户部尚书,也该知足了。

    赵右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所及,刚好瞧见那蓄须的年轻晋三郎也轻轻看过来,赵右龄面无表情,多次鲤鱼跳龙门的新任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赶忙微笑致敬,赵右龄根本没有搭理,转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个专门靠走歪门邪路勉强跻身王朝中枢重地的“幸运儿”,真以为能长盛不衰?庙堂之上,不怕君子之争,甚至不怕朋党之争,可最忌讳的就是因私怨四处树敌,出身北凉地方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几年内,就惹恼了桓温和姚白峰,就算你凭借大势侥幸扳倒了某人,事后岂是你一个晋兰亭能收场的?

    除了晋兰亭是头一次正式参加这种最高规格的午朝,还有个比晋兰亭更让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员,那就是江南道豪阀姑幕氏的许拱。他身为兵部侍郎,这位哪怕错过了春秋战事却仍然有名将美誉的龙骧将军,此时正襟危坐在顶头上司卢白颉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坚毅而刻板。相较棠溪剑仙卢尚书的清逸风姿,许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统意义上的沙场武将,体形魁梧,相貌粗砺。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职位有过变更的诸位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个,照理说许拱既无巨大边功,也不是顾剑棠的嫡系,在朝中台面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大树,本不该被纳入京城朝堂,可这次先是突兀地横空出世,然后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许拱更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朝会一直进行到黄昏才进入尾声,已经六十来岁的工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尤其难掩疲态。

    太子赵篆吩咐司礼监秉笔去让御膳房送些吃食来,在此期间,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气。

    桓温是资历、官声和功绩都极其足够的重臣了,自然不会像一些六部侍郎那么拘谨局促,率先离开屋子。

    太子赵篆很快就跟随起身,快步走出,笑着喊住了坦坦翁,然后结伴而行。

    这幅场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可谓不引人遐想。

    晋兰亭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挪动屁股,也没有主动跟屋内某位前辈客套寒暄,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屋外廊中,桓温微笑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无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桓温也不客气,嘿嘿笑道:“这敢情好。”

    两人走去了远处偏屋,身后只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

    太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一职暂时空缺,姚大家也未举荐谁担任,坦坦翁可有什么建议?”

    桓温愣了一下。

    太子赵篆笑着不说话。

    桓温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没有,老臣那边的门下省倒是缺个称心如意的辅官,赶巧了,借此机会正好跟殿下要个人。”

    赵篆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难道是?”

    虽然太子殿下没有说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经点头。

    双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陈少保陈望。

    寒士出身,进士及第,没有跻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够格进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的黄门郎。

    然后担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后成为短暂的东宫侍讲和考功司郎中,清贵归清贵,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仅可算是天子人家的恩赐勋位。

    可要是陈望能够前往门下省成为桓温的左膀右臂,那么没有一个正三品的高位就说不过去了。

    甚至从二品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来,当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热的晋兰亭比之也要失色许多。

    桓温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老臣倒是想到一个十分不合适的人选。”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无奈道:“坦坦翁,你这个说法……”

    桓温哈哈大笑,也不再说话了。

    但是双方再一次心知肚明,两个官职,就这么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经敲定了。

    一个是陈望,去门下省。

    一个是孙寅,去国子监。

    似乎皆是出自北凉。

第一百二十章 在等在念,愿闻奇楠

    昔年被贬低为“北蛮子”离阳王朝,不似文风鼎盛的西楚,历来不设太师太傅等职,一统中原后,依旧如此,而且为了防止权相专权,甚至连中书门下两省主官也空悬,直到近年先后被桓温和齐阳龙打破旧例。勤勉房作为龙子龙孙和公侯王孙的读书之地,在此讲学的师傅无不是德才兼备的清流硕儒,只不过官阶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时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陈望,头上顶着的少保头衔也仅是个勋号,实打实到手的俸禄比翰林院普通黄门郎还要低些。所以当陈望横空出世继任勤勉房少保后,太安城也只当是出了个殷茂春第二的“小储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真正进入中枢重地,可很快就传出一个天雷滚滚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马上赶赴门下省担任要职,甚至有可能从执掌翰林院十数年的殷茂春那边虎口夺食!仿佛是为了作证这个不知从京哪座座府邸吹出的风闻,坦坦翁与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联袂登门探望陈少保,据说相谈甚欢,相互引为忘年交。回头再看那位晋三郎,相较之前籍籍无名的陈望,虽说亦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可在王朝顶尖高层中,一直没有这份殊荣待遇,以此可见,有关“养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陈望远比礼部侍郎晋兰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辗转如意。一时间,太安城内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扎堆的王郡街,这栋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顿时车水马龙。陈望妻子的祖父,并非出身先帝正统一脉,人微言轻,只不过在春秋战事中立场坚定地站在先帝身后摇旗呐喊,嫡长子得以世袭柴郡王,陈望的妻子作为郡王女儿,本该循例降爵为县主,当今天子念在两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并且钦点了她与陈望的婚事,如今看来,当初非但不是寒士陈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捡漏的功夫天下无双了。

    陈望与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远,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先柴郡王还怕女儿频繁回家惹来陈望的不快,日久见人心,才发现这位贤婿的胸襟确实不凡,如今陈望少保加身,又即将进入权柄渐重的门下省,更无半点寒门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复,一如既往性子温良待人恭谨。因为陈府常年闭门谢客,不见生人,这是陈望在未发迹前便立下的规矩铁律,许多想要烧热灶的投机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携礼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这更让有“冷板凳郡王”绰号的柴郡王脸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纪的郡王有事没事就笑眯眯负着手去街上邻居串门,前半辈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扫而空了。

    太安城迎来了第二场雪,旧雪未曾融尽,新雪便又铺上,惫懒些的门户就干脆不去扫雪了,熟稔节气的老人碎碎念叨着换岁前恐怕还有场雪景可赏,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喽。

    不过唏嘘之余,老人们多会呼朋唤友围炉闲聊,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点江山,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两朝乃至是三朝离阳皇帝的老家伙,虽然对硝烟初升的西北边塞和告一段落的广陵战事,都让人开心不起来,但大抵还是乐观的,毕竟本朝经过二十余年的修生养息,离阳又有着永徽之春的结实底子在,见惯风雨的京城老人坚信明年的这个时节,天下就会彻底太平了。某些老人还会想着若是能

    在躺进棺材前瞧见本朝吞并北莽的场景,那便死而无憾了。

    太安城这个被百姓称作郡王巷的地方,隐约摆出跟张首辅府邸所在那条两两对峙的架势。只是双方境况截然相反,后者每当早朝和退朝时分,那都是车水马龙,而前者则街道冷落罕见身影,因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虽然个个身份顶尖尊贵,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参与朝政,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永徽以来便始终被某个紫髯碧眼儿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来回,只能在一些个屈指可数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来当摆设,后者街道无比喧闹,人人身着紫绯官袍。不过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来,一向死气沉沉的郡王巷车驾逐渐频繁起来,原本习惯了自立山头的这个地方,开始接纳许多新鲜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门槛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陈府,宅子的年轻主人破天荒主动领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门房是世代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认不出那个还穿着朝服中年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补子,显示是织锦质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门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认清,小心打量着那个与主人一起跨过门槛的家伙,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态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却像是才从沙场上走下来的功勋武将,但又不似早年经常进出兵部顾庐闹出笑话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数目堪堪保证四进宅子的运转无碍,所以当陈望和客人入府后一路前行到书房前,就没有碰到人,不要说遵循亲王规格建造的高门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进大院的郡王府,这个晚宴时分谁家不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大雪时分,无由持一碗,约一二至交,身居高位,尽情高谈阔论,何等快哉。反倒是这个就规模大小而言相形见绌的陈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

    主客两人落座后,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闻讯赶至,她入屋的时候,丈夫正在亲自煮茶,炉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壶水渐渐沸腾,为略显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陈望抬头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绍道:“是兵部的许侍郎。”

    无论尊卑,郡王巷中就没有孤陋寡闻的人物,被敕封长乐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来者的多重身份,龙骧将军许拱,姑幕许氏的顶梁柱,离阳军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壮将领,时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调侃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妇”,她还听说这位许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见,虽说算不得明升暗贬,可想要像棠溪剑仙卢白颉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庙堂,难如登天。本名赵颂的宗室女子对朝政一向不感兴趣,丈夫为何会领着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样不去深思,来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于是与许拱不温不火打过招呼后,赶紧接过陈望手上的烹茶活计,替两个男人倒了两杯茶后,又立即告辞离去。

    许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气,我等委实羡慕不来。”

    许拱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官,历来不在太安城这个“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经营什么人脉伏线,这次能够进京,就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还是靠着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数位前辈“卖老脸”才求来的,以后的路子,就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所以他进京之后极为克制内敛,几乎足不出户,之所以能跟陈望搭上线,缘于陈望作为考功司郎中辅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评的“大计”期间,跟许拱有过一次打交道,君子之交,相见恨晚。当时许拱打破脑袋都料想不到陈望能这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位列王朝中枢的重臣公卿之一。

    陈望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拙荆在赵家那么多金枝玉叶里头,性子确实算好的了。”

    说到这里,陈望略作停顿,脸色柔和,下意识补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许拱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我说了好话?”

    能言之言且言尽,才是君子之交。许拱清楚自己这么开门见山询问不符为官规矩,只是自认与陈望相交诚挚,也就不屑遮掩了。

    陈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许拱愕然。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下文,就我看来,应该最后关头还是觉得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趟浑水。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坠,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许拱有些哭笑不得。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到了那个危急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许拱点头道:“少保的话,我听进去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当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可就矫情了啊!”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陈望喝着茶水,屋门口站着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敲门出声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说一声自己要去娘家那边取些物件回家,看着这个男人此时脸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兴,也有难言的愧疚,高兴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兴他终于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而长乐郡主愧疚的是成亲以来,她从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分担些什么,凭借女子的直觉,她感受得到他那种隐藏很深的压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而她这个所谓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其实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缚,而不是助力。陈望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他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虽非心思如何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却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实实在在意着自己,更不会在外边沾花惹草,陈望的洁身自好,在郡王巷数十座府邸中无人能够出其左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为他做些什么。屋内两个离阳王朝最有才华的男人喝着淡茶,言谈无忌,她悄然离开。

    陈望问到许拱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走势,许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勾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

    ,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

    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信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许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拔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道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得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的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惜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陈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敕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那个人愿意的。”

    许拱嗯了一声,“没办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打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许拱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话,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拱起身告辞。

    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乘坐那驾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老人惊讶道:“夜禁?”

    跟许拱一样来不及脱去官袍朝服的陈望笑道:“不换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马倍感自豪,会心笑道:“老奴这就去。”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出南城门,在一处小渡口停马。

    陈望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陈望掏出那常年携带的一小片物件,轻轻嗅了嗅。

    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万金的奇楠木。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还有。

    一定会娶她。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是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那位远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陈望捏紧那片奇楠,嘴唇颤抖,闭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还满肩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落雪。

    陈望。

    望,月满之名,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就算没有,也千万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陈望满脸泪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人已死却不怨,未归之人却不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坐井观天

    被誉为离阳东南小庙堂的春雪楼建于狮子崖上,春雪楼所在的瘦绿山庄,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胜地,被春秋战火殃及毁于一旦,经过广陵王赵毅二十余年不遗余力地大肆扩建,收罗了无数名花奇石“养在闺中”,其中有一块由广陵水师和藩王骠骑联手搬运至山庄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蕴藉风水的压胜宝物。瘦绿山庄南临广陵江,狮子崖一带原本经常有江南士子登高揽胜作赋,成为赵毅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脔后,便只有广陵道有资格进入春雪楼议政那一小撮权贵人物的独到福利,狮子崖又称聚宝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狮说法,引来天上落花如雨的瑰丽异象,落花坠地即成石,色彩绚烂,方圆百里,不计其数。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战乱,这些陷入无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断被旅人、游人、采石人拣拾得十不存一,进入寻常百姓家,赵毅封王就藩之后,或强取豪夺,或高价购买,围绕着春神湖巨石随意洒落开去,逐渐铺满了狮子崖。

    崖上春雪楼,楼下有口井。

    江南头场小雪姗姗而至,却又骤然消散,只不过广陵道的战火实在让人提心吊胆,对于下雪与否,降雪大小,都不痛不痒。冬雪消融,正午时分,狮子崖上风景旖旎,一个臃肿胖子独自坐在楼底下的井口上,这口小井历来无水,不知为何而挖,自古便是谜。胖子身穿一袭圈金绒绣的明黄色大蟒袍,离阳诸位藩王中,也只有这头肥猪有此殊荣,哪怕当年功无可封的北凉王徐骁,也不过是一件蓝大缎蟒袍而已,燕敕王赵炳无论是龙姿还是蟒水,较之这位,都要逊色一筹,至于更实质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气横生的南疆,自然更是无法跟天下赋税半出于此的广陵相提并论,离阳朝野上下对于这个藩王中最有无功受禄嫌疑的广陵王,向来恶评如潮,言官御史直接间接死在广陵王手上的数目,更是让人咋舌。

    时下终于遭受报应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并没有外界想象那般仓皇失措,而是安静坐在井口上,没有什么戾气,也无颓丧神色。

    每当赵毅坐井发呆的时候,便是春雪楼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搅。

    远处,世子殿下赵骠毕恭毕敬站着,刚从前线返回的西线主将宋笠与其并肩而立。

    崖外广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虽然对外声称广陵水师被西楚夺走一半,但那仅是数量上的失利,绝大部分楼船巨舰都牢牢握在广陵军手中。

    赵骠跟宋笠关系莫逆,多年来一直称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广陵道境内只有成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过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则任你有个当刺史的爹,也称不上有保命符。此时赵骠压低声音气哼哼道:“当年都说西楚太傅逃至此处,不愿接受徐家铁骑的招降,抱着那亡国公主毅然决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摆了朝廷一道,就该给徐骁一个更能恶心人的恶谥!”

    宋笠笑着没有附和,转头瞥了眼滚滚东流的江面。

    楚亡之后无春秋,高崖之后无中原。

    当初大楚覆灭,可仍有南唐西蜀两国负隅顽抗,但在文坛士林中就已经有这种说法了。

    赵骠打着哈欠,神游万里。突然被宋笠撞了一下胳膊,赵骠这才发现父王在朝他们招手,赵骠赶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赵毅看向宋笠笑问道:“那寇江淮当真辞官隐居了?”

    宋笠点头道:“一开始末将也以为是曹长卿的障眼法,如今看来寇江淮突兀的撂担子,应该**不离十。”

    赵毅给了这员福将一个鼓励眼神,宋笠酝酿了一下措辞,这才继续说道:“西线战局本已支离破碎,寇江淮若是继续扩大战果,若想挡下此子的步伐,王爷的数万骠骑少不得折损一半,方可挡下寇江淮的推进。且不说寇江淮的离去是传闻中与曹长卿政见不合,还是西楚朝堂上有人不愿他坐大,才给他下了绊子,反正对王爷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线都不会有大的动静。一鼓作气再而衰,曹长卿答应寇江淮离去,很是无理。也许日后史家评价此事,会看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体型异常庞大的赵毅嗯了一声,有些艰难地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感受着凉意,问道:“不说以后,我们只谈眼下。宋笠,你觉得接下来是曹长卿亲自领军,还是会让谢西陲补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谁主持西线,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犹豫说道:“谢西陲领军的可能性更大,曹长卿多半依旧退居幕后运筹帷幄。”

    赵毅自嘲道:“也对,他曹长卿哪里瞧得上本王和卢升象,他眼中只有顾剑棠罢了。顾剑棠一天不从两辽边线南下,曹长卿就一天都不出面主事。”

    宋笠点头道:“看似自负,何尝不是长远考量,曹长卿太过锋芒毕露,他只有丝毫不插手具体的兵马调度,才能给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年轻人足够的机会去成长。”

    赵毅突然笑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赵骠有些茫然,清楚所谓的“竖子”是谢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谓的英雄又是谁。

    赵毅感慨道:“当年徐瘸子轻轻一脚,就是神州陆沉。”

    赵毅脸上流露出浓重讥讽,“这回藩王靖难,雷声大得不行,不说什么雨点小,那根本就是没有。除了赵炳老匹夫的那个儿子心怀叵测,其余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如果徐瘸子没死,随便从北凉拉出五万精骑,曹长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用蹦跶了。至于赵炳嘛,若是真愿意出死力,与本王联手,也能解决这个麻烦,只不过赵炳这家伙,心机跟那被徐骁调侃为‘妇人’的赵衡差不多深厚,不过扮痴装糊涂的本事,赵衡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曹长卿和那小女孩还没揭竿立旗的时候,就故意连续三封六百里加急奏章传给太安城,说什么南疆动乱,这不前不久还上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说南蛮十六族勾连西楚余孽,导致他亲自出马的前线连续大败了三场,死了好几万人马。好几万?我干你娘的!好几百人才对吧,你儿子当年不过十几岁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头筑京观,你赵炳一去,反而吃了败仗,而且一吃就是三场?号称可‘弹指破城,挥袖灭国’的纳兰右慈干啥去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给你赵炳折腾得怀孕生娃去了吧?”

    赵毅叹了口气,“在所有藩王里头,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赵衡怨气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赵英则是才气最高本事最小,胶东王赵睢性子最软,从头到尾皆是最无气候。至于本王,眼界最小,争不来天下第一的铁骑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水师就很知足了,野心最小,从不觊觎那张椅子,从小就是这样,甚至为了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当年还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点下跪。所以这些年,外人都说本王凶名赫赫,徐骁这个北凉王才是威风八面。要说本王最厌恶谁,其实还是赵炳,见风转舵,过河拆桥,口蜜腹剑,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啊,皇兄一直全心全意防范西北,不管本王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怎么劝说,始终不肯对南疆有所动作。”

    赵毅惨然一笑,抬头看着儿子赵骠,自嘲道:“那年徐凤年来广陵江,你跟他结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徐骁,从你身上剐下一块肉送往北凉,然后在这种时候,给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说什么北凉徐骁的坏话,而是说赵炳此獠万万不可任其积蓄势力,结果呢,皇兄还是不上心。要是从本王身上剁下几斤肉就能换来皇兄的回心转意,本王真会去做的。”

    “既然皇兄不愿做恶人,那么本王来便是了,所以这小半年以来,本王让人暗中刺杀了那燕敕王世子四次,全部无功而返。”

    宋笠默不作声。

    头一回听闻此事的赵骠张大嘴巴,一脸震惊。

    赵毅丢出那颗被手心温热的石子,“后来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本王知道此人肯定会封王就藩,于是再次递交密折,向皇兄提议陈芝豹就藩于广陵道和南疆道之间,若是陈芝豹嫌弃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让出一个州。结果如何,你们两个现在也知道了。”

    赵毅哈哈笑道:“骠儿,为父不过是想让你世袭罔替,都已经不奢望孙子当亲王了,将来肯定是去太安城做个享乐郡王的命。可那赵炳当爹当得就要霸气多了。”

    然后赵毅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欲言又止的赵骠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赵毅继续坐在井口上,望着天空。

    像个坐井观天的傻瓜。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狭路相逢

    战场就是一座融炉,把所有跟“自以为是”沾边的东西都践踏碾碎。

    北凉边军中除了极少数高层将领会使用标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宁峨眉的长短双戟,以及李陌蕃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动武库,还有寥寥几位拥有自己的槊,此外几乎所有边军将士都不携带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儿。至于骑军的对战,绝对不像很多百姓想象中那种展开冲锋撞在一起后,便减速停马纠缠互砍,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能让内行的骑将感到崩溃,那真是把宝贵骑军当成步卒的暴殄天物了。实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击的两把兵器,一触即散,然后寻找下一个战机。

    眼下这支以三千骑撵着七千羌骑跑的龙象军,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骑的冲锋中没能取得战果,那就会在拉伸出一段间距后,王灵宝会转头观察敌方骑军的动向,来决定是以直接停马掉头还是缓速绕弧的方式来展开第二轮集体冲击,假若第二波对撞仍然没有分出清晰的胜负迹象,王灵宝就要依照己方骑兵的损伤,来选择麾下哪一部应当放弃沉重铁枪换上更为轻便的凉刀,以及哪一部应当继续使用铁枪冲锋或是轻弩齐射。战事胶着的沙场上,一个微小优势可以扩大优势,但是一个漏洞却足以葬送全军。从“大将军”徐骁到“将军”陈芝豹,曾经在北凉铁骑刻下最深刻烙印的两个人,都坚信一点,徐家铁骑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实力去等待敌方主动犯错。

    遇上如此无懈可击的敌人,那群羌骑无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支羌骑本以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饱餐”一顿,甚至有望在将来去富饶的中原大肆烧杀劫掠,所有骑兵都年复一年听人说着中原的美好,那里有数不尽的良田,白花花的银子堆积成山,而且那里的女子环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肌肤比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抚摸上等绸缎一般。可事实上是还未天黑,美梦就破碎了。

    三千龙象骑杀得他们像是一条丧家犬。若非羌骑独有的迅捷,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溃逃中,以龙象骑兵极富效率的追杀下,根本坚持不不到半个时辰。

    在先前冲锋中被雪藏起来的凉弩,终于逐渐发挥出令人发指的杀伤力。羌骑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速度,连不熟悉的枪矛都主动舍弃,至于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寻常轻骑的标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将军麾下嫡系轻骑轻巧却结实的昂贵战甲,相差悬殊。要知道凉弩可是成功结合了历史上秦弩奉弩两大名弩优点的怪胎,组装拆卸都极为简便,经过北凉两代大匠良弓的改进,各种凉弩皆是拥有了几近完美的平衡点。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贯穿力和精准度都要胜出长弓,在无数场中原王朝跟北方游牧的战争中,以步战骑,踏弩床弩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势。

    故而有人说,千百年来,中原王朝是用两样东西死死挡下了北方游牧的马蹄。

    一样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劲弩。

    这其中,对弩的使用,堪称炉火纯青的北凉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胆敢自称第一。

    北莽南朝对北凉短弩的认知再熟悉不过,可谓深恶痛绝,南院大王黄宋濮曾经致力于大规模推广类似的短弩,只是因为各种复杂原因被多方阻挠,成效甚微。

    战马脚力最佳骑术最上乘的那拨龙象骑军负责阻截,滞缓羌骑的逃窜,不断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杀伤,不论羌骑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骑坠马,唾手可得的军功也绝对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后边并未持弩的袍泽去补上一矛刺死捅杀。

    如此分工明确,自然异常狠辣血腥。

    对这些狼狈羌骑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那个一上来就丢掷黑虎玩耍的少年,经过初期的一通大开杀戒后,之后便重新上马不再展开杀戮。

    羌骑起先不是没想过以鸟兽散的姿态往四处逃离,避免被龙象铁骑一路衔尾追杀,只是才出现这个苗头,龙象骑军在那名主将模样的魁梧汉子指挥调度下,就立即有了应对之法,除去与羌骑纠缠不休的龙骑弩骑,两千龙象枪骑迅速拉伸铺开锋线,然后猛然加速冲锋,清一色举起臂弩,差点就跟前方弩骑配合,形成一个口袋阵型一股脑兜住所有羌骑,等到羌骑放弃这个念头,继续簇拥在一起往北方疯狂撤退,那些龙象骑兵又开始渐次放缓速度,在马背上进行休整,这种相比弓弩射杀更为隐蔽的战力,更让羌骑感到头皮发麻脊脊骨生寒。

    北方游牧民族天生便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于忧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战,但是天苍苍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养育出草原骑士那种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羁,他们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狂野的冲锋,但是他们那种杂乱的锋线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那种大声嘶吼挥舞战刀,甚至让屁股抬离马背的彪悍姿态,在纪律森严的北凉边军中都是必须磨掉的棱角,北凉骑军最重整体性,从不推崇单枪匹马一味单干的陷阵英雄。

    黄宋濮、柳珪和杨元赞能够在北莽脱颖而出,与他们保存北莽自身优势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时、压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关系。

    今天三千龙象骑军是师傅,羌骑是学生,老师教会了学生这个道理。

    可惜学费太过高昂,得用命来换。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着羌骑的撤退速度,和南朝边境线上的地势以及驻军分布,以及另外两支龙象骑军的支援速度,考虑是不是干脆一路杀入姑塞州,然后长途奔袭到柳珪那老家伙的后头,用铁矛往这个南朝大将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下,在北凉边军中,对什么老南院大王黄宋濮或者是杨元赞都没啥感觉,唯独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脑袋的,理由很简单,北蛮子天天嚷着那句“柳珪可当半个徐骁”,王灵宝不能忍,整个北凉边军都不能忍!

    王灵宝作为身经百战的边关猛将,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两个念头都不是什么私心,一个是杀掉柳珪,再一个就是用自家的龙象铁骑跟那两支王帐重骑来一场酣畅大战。

    在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上,始终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轻骑与重甲铁骑的对决。哪怕是盛产战马并且马政卓越的凉莽双方,在二十来年的对峙中,同样更多还是利用轻骑

    的机动性去展开突袭和追杀。

    在凉莽边境这个未来注定会流血千里的恢弘战场上,双方拥有最优良的战马,最锋利的战刀,最骁勇的骑卒,加上最广袤平坦的战场,也许某天就会爆发出战争史上第一次重骑与重骑的巅峰对决。

    北凉铁骑中的铁骑,除了老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接下来就是旧龙象军中接近六千的重骑。

    而大雪龙骑是北凉军最关键的家底,轻易不会出动,所以王灵宝坚信自己极有希望让整个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重骑之战,以后百年千年,都会有人对此念念不忘。

    都不会忘了有一支军队,叫北凉铁骑。

    王灵宝从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对于北凉死守西北却要被离阳朝廷百般算计,被中原百姓当成狼心狗肺的蛮子,他没有怨气?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书可以忘记他王灵宝这种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独不可以忘记大将军一辈子的心血,北凉军!

    王灵宝突然看到主帅朝自己招了招手,快马上前,徐龙象平静说道:“你领兵追杀三十里,能杀多少是多少,然后返回青苍城。”

    王灵宝虽然满腹狐疑,但依然没有任何质疑。

    然后这位龙象军副将就看到少年露出一个罕见的狰狞笑容,跃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跃过了大队羌骑,独自往北而去。

    难不成有落单的大鱼在前头?

    王灵宝对战功这种好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扬威一番是更好,不过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骑加起来的战功也比不上一个徐龙象。

    能让年轻主帅动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与之辈的小鱼小虾,王灵宝立即有了决定,喊来跟几名校尉后沉声下令道:“三十里内,做掉所有羌骑,漏掉几骑,便抵去几骑的军功。如果功不够抵罪,什么下场,按照龙象军的老规矩来,你们比我清楚。这趟三十里路程,准许你们放开了手脚随便杀。”

    夕阳西下。

    比骑虎北冲的少年更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几乎是凌空飞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年青衫剑客,悬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剑“定风波”。

    风姿如剑仙。

    而他身边人物的身高让人瞠目结舌,足有江南女子的两个那么高,并且浑身金黄色,面目肃穆,像是一尊降临凡间的天庭神将。

    他们身后又百里处,有一骑疾驰,骑士戴黑斗笠,笼罩于宽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见阳光。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齿都不例外。

    这就是借尸还魂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因为他付出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惨痛代价才得以苟延残喘,他比谁都更渴望让姓徐的那对兄弟去死,而且务必死得比他更惨!

    他确实已经死过了,而且还是某人活活撕裂的。

    但是插柳可成荫。

    他一截柳。

    已经靠着大秦王朝失传已久的秘术死而复生。

第一百二十三章 紫气东来

    夕阳西坠之际,如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回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烧云簇拥在西方天空,燃烧得绚烂无比。

    俗语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

    那么明天肯定会有人再没有机会远行了。

    霞光万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袭青衣剑客,仿佛披上了一件黄金战甲。中年剑客在千里黄沙数尺之上凌波微步,抬头望了眼西天云霞,左手拇指按住剑柄,鞘中古剑将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么都不会与人联手针对某个人,只不过人在宗门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剑气近也就只能违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蛰眠大缸透露的征兆,徐龙象应该就身在附近,不过能否撞上然后截杀还需要一点运气,毕竟边境黄沙千里,寻找一支万人骑军尚且不易,何况是寻觅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徐龙象已经跻身可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界,黄青倒是勉强能够与之天人感应,不过根据蛛网机密谍报显示,这个生而金刚境的少年终有意无意地滞留在指玄境门槛上,没有选择势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黄青突然停下身形,双脚轻轻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瞬间六七缕剑气萦绕“定风波”剑鞘。

    在棋剑乐府中比府主太平令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铜人师祖,也随之停下脚步,神情古井不波。

    黄青望向前方,轻声笑道:“师祖,这趟差事还是交由我来解决吧?”

    剑气近的脑袋甚至不到金黄巨人的肩膀,这位在北莽极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师点头平淡道:“你先来便是。”

    师祖的言下之意很浅显,在他看来一个剑气近未必能拿下徐龙象。

    黄青对此一笑置之,并无怨言。

    他对这位师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为辈分上的差距,事实上师祖的证道之路,这位师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据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拔菩萨和离阳境内的轩辕大磐还要更早去以身验证“自开天门”的可行性,儒释道三教圣人的证道长生,那无非是跟天地借门而过,铜人师祖这些人却是直接选择破门而入。已经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誉为吕祖之后第一人,则在于这位剑神更为难得,力求以手中剑自建天门,李淳罡的剑道,独辟蹊径,几近天道。这是各自脚下所走道路之争,跟武评排名高低没有绝对关系,但是若说王仙芝曾经是离阳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么黄青身畔的铜人师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从拓拔菩萨,到慕容宝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岩,无一例外都与铜人师祖切磋过。不同于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数百场的全胜战绩,铜人师祖既没有如此恐怖的厮杀次数,也没有碾压哪位顶尖高手的骇人传闻,只是他不论对上谁,都是不败,只求一个不输也不赢。

    太平令曾有言,铜人师伯与人斗,不败即可,只有最后那场与天斗,胜之即可。

    铜人师祖轻声提醒道:“此子曾经在青苍城内破去慕容宝鼎的金刚不败,你小心些,不贴身肉搏是最好。”

    黄青气势已起,剑意盎然,缓缓推剑出鞘两寸,嗯了一声,然后笑道:“师伯祖,那黄青先行一步。”

    铜人师祖木然点头道:“我且先盯着那个不肯安分的孩子。”

    黄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南方一掠而逝,剑鞘外的那几缕剑气在黄青奔跑途中逐渐粗如陆地青虹。

    剑气近!

    蔚为壮观。

    由北往南的那一骑在看到金黄巨人后并未放缓速度,冲到铜人师祖身侧,本想一鼓作气擦肩而过,只是战马竟然如撞一堵无形南墙,猛然停下马蹄,甚至往后撤退了几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骑鬃毛,好不容易安抚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宝驹,那只手惨白如雪毫无血色,肌肤下的经脉清晰可见。

    曾经身为蛛网首席刺客的一截柳显然有些不悦,“需要如此谨慎吗?在剑气近的剑气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的金刚境。就算真有,那也是两禅寺的李当心。”

    魁梧巨人双臂环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疯了一般弯腰大笑起来,指了指铜人师祖,“我错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给忘了。当年枪仙王绣来北莽练枪,最后还是给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挡下的。”

    铜人师祖瞥了眼这本该前途似锦却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可怜虫,毫不掩饰他的怜悯眼神。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别人要忌惮几分,他哪里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这里,也就那么回事,李密弼,蛛网的缔造者,北莽头号大谍子,号称可以坐在女帝陛下榻上议事的男人,又如何?

    一截柳脸色阴沉,在棋剑乐府素来不苟言笑的铜人师祖破天荒嗤笑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惊采绝艳的年轻人,都以为整个天下都应该围绕着他们转动,做事情从来不讲退路,最后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惨。”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凤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润?”

    铜人师祖破天荒大声笑起来,笑声如雷鸣,震撼云霄,“你也配跟他相提并论?”

    一截柳如疯如癫,低头咬着一根指头吃吃笑道:“我不配?我李凤首十四岁入金刚,二十岁跻身指玄境界,二十二岁就去挑战拓跋菩萨,他徐凤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铜人师祖反问道:“那徐凤年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一截柳抬起头看着那渐渐淡去的火烧云,故作漫不经心道:“他命好呗,我输给他,非战之罪。”

    铜人师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暮色,“根据棋剑乐府和公主坟两处密档所载,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来,仅是有迹可循的谪仙人,总计出过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论是皇朝争霸,还是江湖争锋,都无一人登顶。这些谪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惨了。”

    铜人师祖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为求长生证天道,可那不过是云上天人的囊中物。须知嗟来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来之食啊。”

    一截柳李凤首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铜人师祖平静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于以后……我劝你回头,莫做乞儿小偷,要学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强盗。”

    暮色降临,日头坠尽,一截柳缓缓摘掉那用作遮阳的斗笠,冷声道:“老子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撑死了再死一次。”

    铜人师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么与其让你死在徐龙象手上,还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骇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个人腾空而起如悬空缚于蛛网中央,四肢扭曲,头颅被拧转。

    就在此时,铜人师祖望向遥远东方。

    有紫气东来。

    铜人师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向东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过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后失心疯猖狂大笑,“徐凤年,你遇上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萨还要该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么你今天就该尝到那两人尝过的滋味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陆地滚青雷

    陆地生青虹,那剑气凌然,摧枯拉朽。

    直撞徐龙象。

    少年与齐玄帧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没有手持凉刀迎敌,而是将那柄战刀插入地面。

    三年时光,已经让当年那个不愿与天师府老神仙去龙虎山习武修道的倔强孩子,成长为北凉那支重要边军的统帅。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个不务正业经常游历江湖的哥哥不太一样,更像是人屠徐骁的儿子,不喜豪奢,不擅风流,但是跟父辈一样成名于沙场,初出茅庐便获得万人敌的称号。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从未跟大宗师级的顶尖高手捉对厮杀过,但是跟徐凤年磕磕碰碰从世子殿下做到北凉王截然相反,徐龙象几乎没有什么质疑声,哪怕以少年年纪破格统领龙象铁骑,也很快服众,甚至当初北凉官场还闹出过一阵阴风邪雨,为何不是一鸣惊人的徐龙象世袭罔替徐骁的爵位?

    徐龙象在龙虎山赵希抟的悉心栽培下,传授大梦春秋,渐次心窍洞开,黄蛮儿不再是当年那个痴痴傻傻的黄蛮儿,心智与常人无异,且保留下了一份赤子之心,须知赤子之心虽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实则与秘籍上记载“不沾因果号佛子”、“不惹尘埃曰道胎”无异,都可算是三教成就圣人的长生资质。徐龙象对那条气势如虹的粗壮剑气视而不见,反而转头望向那头黑虎咧嘴笑了笑,外人看来,这头曾在齐大真人身畔听圣人言语数十载而悟道的灵物,摊上这位少年后还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体型足有普通林中王两倍有余的黑虎竟是还了一个十分人性的神情,毫无戾气,低下那颗巨大头颅,碰了碰徐龙象的额头。

    徐龙象伸手摸着黑虎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小时候我娘经常罚我哥背书,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懂,听过了也会忘记,只觉得我哥哥捧书读书的样子……”

    说到这里,徐龙象学着当时少年徐凤年的模样晃了晃脑袋,“很好看。”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后来我爹私下经常说,咱们徐家祖坟冒青烟,总算也出了个读书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听到读书人三个字,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缅怀之意。曾几何时,莲花峰斩魔台,被凡夫俗子誉为餐霞长生的那位真人便会每日日出日落之时诵读经书,偶尔也会有人登顶拜访,与齐玄帧坐而论道,口绽莲花响春雷,异象绵绵,那幅场景,何其辉煌。黑虎久伴吕祖转世的齐玄帧,饱受恩泽,福缘极重,便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遇见它也必须执礼相待,万万不敢将其视同为禽兽。

    那抹青虹相距一人一虎已经不足十里路程。

    徐龙象微笑道:“小时候大姐惫懒,莫说读书识字,便是女红也不愿学,唯独喜欢听我哥讲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着就要拉着我哥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等她睡着以后再准我哥离开。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会拒绝。而且大姐屋子里的物件总是随意丢弃,我哥也总会一得闲便帮她收拾整齐,后来,大姐远嫁江南,每一样东西都齐齐整整搁置在原处,本该感到轻松的我哥反而总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哥哥,少年挠了挠头,干脆就放下眉头搁在心头。

    徐龙象使劲吐出一口气,望向前方,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我爹是个大老粗,加上边关事务无比繁重,有心也无力,从来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几个子女相处,都是我哥在那里照顾两个姐姐和我这个痴儿弟弟。我懂的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既然我天生有些气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我在进入龙象军之前,二姐就说过北莽军中有些练气士擅长望气,专门针对北凉军中顶尖高手以便谋而后动,还说北莽蛛网秘密制订了一系列的屠龙计划,把我哥放在首位,我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许我心生杀机倾力出手,防止气机外泄。但我想与其让他们鬼鬼祟祟暗算我哥,还不如由我来当诱饵,打乱他们的布局!”

    徐龙象指了指那条势如破竹的青色长虹,开心笑道:“你瞧,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徐龙象这次违背军令私自领兵截杀羌骑,并没有身披那具坚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没有携带,留在了青苍城外的主帅大帐。

    从小到大,哥哥徐凤年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徐脂虎,徐渭熊。

    一直都是这样的。

    徐龙象握紧双拳在胸前重重一击。

    千里黄沙之上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

    以他为圆心,无数黄沙向外迅猛滚动散开。

    与此同时,青虹未至剑气至。

    远方,棋剑乐府剑士黄青闭目前掠,腰间那柄古剑定风波依旧出鞘不足两寸。

    双方交战,除了那头黑虎就再无谁一旁观战了,百里之外的铜人师祖亦是不知为何赶赴东方,为紫气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剑气近黄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二品的小宗师高手,也会为这名剑客如此大肆挥霍剑气而惋惜,高手对敌,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讲究蓄势之时敛而不发,起势后出手则一击毙命,如青衫剑客这般交手之前就意气生发气势如虹,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跻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巅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这剑客不是市井无赖街斗的那种故意示威,也不是两军对峙阵前擂鼓喧天的先声夺人,而是这名佩剑却未出剑之人的气势,太足了!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黄青的剑气之盛,到了需要平时刻意压抑才能不伤旁人的恐怖境地。

    棋剑乐府黄青,确实不负“剑气近”的词牌名。

    既然已是富可敌国的地步,一掷千金又如何?

    始终闭目前掠的黄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礼金刚境。”

    鞘中剑由两寸增至出三寸。

    一斛即百升十斗。

    世间一粒珍珠才多重,一斛珠又该又多少颗?

    三寸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颗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大小不一的剑气青珠滚向前方。

    如无数青雷滚走大地,直奔徐龙象。

    远方,已经可以看到此番壮观气象的徐龙象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不屑。

    少年一手轻轻抬臂,一拳重重轰向地面。

    徐凤年第一次出现在北凉边军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龙象曾亲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剑气近之间,不断有沙丘炸碎,地龙拱背突出,黄沙漫天,

    如同地牛翻身。

    生而金刚境界身具龙象之力的少年和剑气近。

    两人对战,也许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力之争。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仙人落子

    这场气力之争,又像是矛盾之争。

    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为尊。

    徐龙象,当世唯一一位生而金刚境界的幸运儿,堪称北凉最坚固的大盾。

    只是他遇上了一剑光寒北莽十三州的黄青,此人是北莽最锋利的那杆长矛。

    黄青仅是剑出三寸,便气象恢弘。

    像是天上剑仙扯断了一串念珠,数以千计的珠子剑气,大珠小珠落玉盘,滚滚前冲。

    徐龙象则将大漠黄沙地当作鼓面,一拳擂响,引来地牛掀身的景象,翻天覆地,不断有一道道黄色龙卷破土而出。

    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珍珠在黄沙中纷纷撞烂崩碎,尘土漫天,遮蔽视线。

    地牛翻身虽有力拔山河的无敌气概,可那些为剑气牵引的珠子一粒粒都蕴籍灵性,虽然十之**都被龙卷黄沙击碎,但仍有不下百颗青色剑珠绕过沙柱,一股脑涌向徐龙象。

    脸色木讷的徐龙象向前踏出一步,身前竖起一道扇面急速流动的沙墙,珠子纷纷撞在墙面上,既有玉石俱焚的绚烂,也有以卵击石的无奈。

    青色剑气散乱流淌,黄沙亦是汹涌无边。

    一袭青衫在一斛珠功亏一篑之际,黄青左手按剑,无声无息飘然而至。

    黄青轻描淡写地从腰间摘下剑,以剑柄撞在徐龙象胸口,剑身出鞘三寸的定风波在一击之后,被狠狠撞回鞘中!

    徐龙象并未被撞飞,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丈。少年微微弯腰,强行止住后退势头,瞬间开始冲刺,朝那青衫剑客迅猛砸出双拳。

    黄青手腕一抖,横剑于身前,左臂手肘抵住剑鞘,硬抗徐龙象的双拳。

    位列天下名剑第六的定风波在鞘中发出一阵刺耳轰鸣,剑鞘剧烈颤抖。

    徐龙象保持双拳撞剑的姿势,继续向前奔跑,黄青则被向后推出十数丈外。

    双脚离地一尺的黄青拇指轻轻一敲,面带笑意,从容不迫,推剑出鞘一寸。

    骊歌一叠。

    徐龙象懒得理睬这是什么剑招剑意剑势,双拳又是一砸。

    两寸剑,二叠。

    三寸即三叠。

    徐龙象一次次出拳砸在剑鞘上,身形悬空的黄青虽然始终不曾弃剑,但一直没有阻挡下徐龙象的冲势,不过随着骊歌叠数的增加,黄青在少年每一拳递出后的后退距离越来越短。

    徐龙象轰出第八拳,骊歌八叠之后,黄青终于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宗师风范。

    长衫袖口鼓荡飘动的黄青望向眼前的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讶敬佩,只是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失望。

    最后一拳轰出传说中的八龙八象之力,自然是世间罕有的武道天才,可他黄青尚有骊歌九叠甚至是最后演化而来的十重山,若在北莽朝野威名赫赫的少年止步于此,那他黄青不敢说无需出剑便可胜过对手,最不济也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黄青之所以选择以剑意骊歌对敌徐龙象,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将少年与慕容宝鼎做对比的念头,后者是成名已久的石佛之身,黄青前些年曾经跟那位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有过一场切磋,没有生死相向,点到即止。黄青年轻时便立志于以剑摧破两禅寺白衣僧人的“金刚禅定”,完成拓拔菩萨未能完成的壮举,号称无坚不摧的慕容宝鼎无疑是一块上佳的试剑石,据说在流州青苍城内让慕容宝鼎金身出现裂缝的眼前少年更是。

    面无表情的徐龙象看似不温不火再度递出一拳,先前八拳,皆是循序渐进,龙象之力层层递进,黄青的骊歌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层层叠加。

    本想以骊歌黄青没来由心头一跳,毅然舍弃骊歌九叠,轻喝一声,直接跳跃到十重山,有六七条青虹萦绕全身形同护驾的黄青不仅没能用十重山挡下第九拳撞击,反而眨眼之间青虹炸碎,定风波被双拳砸出一个惊人弧度,黄青一退再退,直到十八丈外才堪堪止住颓势,定风波的剑鞘好不容易恢复平直。黄青不怒不惧,反而心生惊艳和欣慰,抬臂横剑势转变为显然要更加郑重其事的竖臂提剑势,在剑势转换的眨眼之间,顺势卸掉佩剑上的庞大余劲。

    黄青拇指摩挲着剑柄,云淡风轻,再无剑气倾泻化青虹的景象,只是越是这般,越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淳罡已逝,所幸还有一位桃花剑神。

    出海访仙的邓太阿在返回陆地前,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

    黄青此生只去过一趟离阳江湖,只是到北凉便停步不前,跟武当山年轻掌教李玉斧有过一面之缘,很快便返回北莽,期间谈不上争锋相对,也无剑拔弩张,倒是借机欣赏了八十一峰朝大顶的壮观风景,也在早晚两个时间观望过大莲花峰武当主宫前,千百人在晨钟暮鼓声中一起练拳的清净场景。黄青虽然最终没能继续远行赶赴中原腹地,既没有挑战白衣僧人李当心,也没能遇上新一代天下剑道魁首的邓太阿,但已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并且在与李玉斧的闲谈中偶有所得,对武道修行裨益极大,在道这个字上,跟李玉斧和和气气的短暂交往中,黄青自认没有分出胜负,但是术字一途,颇有一番鲜**悟。

    徐龙象没有趁胜追击,黄青微微扬起手中古剑,轻声笑道:“在下棋剑乐府剑气近黄青,佩剑定风波。年少时以棋道入剑道,三十岁复归棋道,本以为有生之年再回剑道,便是此生武道尽头,不料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新路,算是达到了我宗门的棋子棋手观棋三重境界的第三境,以此创出一新剑,原想以此剑去与邓太阿一较意气高低……”

    少年一脸费解,小声嘀咕道:“打架就打架,恁多事。”

    黄青洒然一笑,还是不厌其烦轻声解释道:“嘴上说是一剑,但也许是百剑千剑,甚至是万剑,准确说来,应该是一局剑。”

    徐龙象根本不废话,直接迈开步子,开始向这名絮絮叨叨的中年剑客展开直线冲刺。

    如同秀才遇上兵的黄青一笑置之,然后神情肃穆起来,闭上眼睛,吸纳天地浩然之气。

    一股股浩然正气充塞天地间。

    恍恍惚惚形成一副棋盘,以一条条天下名川大河作为蜿蜒棋线,一座座山岳巨峰做那硕大棋子。

    自成小千世界。

    若说黄青目前展露出来的实力,剑术不过是指玄,意气不过天象,可他此刻的胸襟,则直达陆地神仙。

    难怪黄青去了一趟北凉便欣然返回北莽。

    黄青松开手中那把定风波,古剑迅速飘浮在他身前,剑出一半。

    黄青右手作提子和落子状,轻声道:“武当山。顶。”

    顶是围棋术语之一。

    正好克制徐龙象那好似空有凝重却略显笨拙的棋形。

    一道剑气横生。

    徐龙象以蛮横肩撞击碎这座顶在前方的“武当山”缥缈气韵。

    黄青继续提子落子。

    先后两子更改的幅度极小。

    故名小尖。

    剑气却浑厚坚实。

    俗语小尖无恶手,黄青的棋招或者说剑招也是堂堂正正,只是正常手谈对弈,当然是你一子我一子,但是黄青造就的这一局棋,则是落子如飞,根本不讲规矩。

    小尖之后是紧气,紧气之后是象步飞,再有封镇结合,又有连绵而出的千层宝阁势。

    黄青那张清逸脸庞上焕发出一种宝相庄严的仙佛光彩。

    所有微风便可拂动的黄沙此时此刻出奇地全部静止,唯有磅礴剑气肆意纵横。

    我有天下无双的充沛剑气。

    终有一剑告之于天地。

    我有四十年郁气出不得。

    今日不得不一吐胸臆。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加上涌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南朝覆灭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户牒制度也就崩溃了大半,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乱世中,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甭管什么身份,都得老老实实交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过路费的多寡,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此时,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流中缓缓而行,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毛凤凰不如鸡的狼狈模样,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贵。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熟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饱经沧桑的脸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人人收获颇丰,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时,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游曳,如鹰隼捕捉猎物,一圈下来,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随着她伸手指指点点,车厢内那位粗壮丫鬟很快就去为主子“排忧解难”,喊来八骑扈从中的那位领头骑士,低声说了几句。

    那名骑士点点头,策马狂奔,毫无顾忌地冲散人流,到了那两名仓皇失措的年轻男子身前,这名魁梧骑士高坐马背,轻轻旋转战刀,吓得那两人脸色雪白,等到骑士直言不讳说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图,然后用刀尖点了点那驾马车,两个年轻人稍有犹豫,骑士便冷笑着抽出战刀,两根手指摩挲着刀尖。两人很快就认命,跟随这名将军府上的骑士前往那辆马车,坐入车厢后,既有辱没家风的难堪,也有卖身求安的如释重负。还提着帘子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嘴角翘起,瘦胳膊细腿的,虽说手臂还未必有她粗,可这毕竟是读书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视线,望向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便无法释怀的修长背影,犹豫是不是再纳入一位男宠,不过当下已经略显拥挤的车厢让她打消了这个旖旎念头,继续前行的马车重新超出那人的时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暂时没了那份心思,总觉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内那几位总喜欢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娘们,万一此人不小心沦为她们的幕中宾客,那得多别扭?自己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于是她让健壮婢女捎话给那队扈从,去宰掉那个前一刻看着挺舒服的男人。

    乱世人命贱犹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身为一名实权将军正妻的她放下帘子,竖起耳朵等待那种战刀刺入胸膛或者干脆剁掉脑袋的愉悦声音。若只是因为丈夫是宝瓶州的一员万夫长,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张,可当她男人是因为她的家族尊贵姓氏才坐上这个位置,那么在胡笳城,就没有几个人胆敢因为她当街掳抢几个难民“误杀”几个贱民而说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还没有听到预期的美妙声音,疑惑地掀起帘子,那名亲卫百夫长返回来到窗外,躬身后一脸惊骇道:“夫人,那家伙突然不见了!”

    妇人恼火道:“竟然逃了?那家伙两条腿还能快过战马的四条腿?!”

    百夫长的胆战心惊不是因为妇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诡谲遭遇,慌张解释道:“夫人,属下刚才已经冲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家伙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妇人皱眉喃喃道:“白日见鬼了不成?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没道理啊,咱们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凉那边拼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就算有漏网之鱼,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要么被南朝大族吸纳担任护卫。”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传说中飞来飞去奇人的异士,凉莽边境上那几场双方高手尽出的巅峰大战,虽然没有太多细节流传,但也让世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道理,战场上一个万人敌未必能决定一场大型战役的走向,但是两个三个,甚至是十数个武道大宗师的联袂出现,北莽两三万铁骑根本不够杀,哪怕是二十万大军想要推进一步,都会难如登天!可以说与北莽国势一荣俱荣的妇人脸色阴沉,咒骂了几句北凉蛮子的冥顽不化,尤其是那个让北莽吃尽苦头的北凉王更被她骂得不轻。

    当妇人决定息事宁人后,摆摆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长不用追究那人,放下帘子,突然察觉到一阵不合常理的微风拂面,不仅是妇人,车厢内壮硕婢女和两名羊入虎口的书生都目瞪口呆,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剧烈起伏,波涛汹涌,艰难转头,看着那个正是先前那位风尘仆仆却难掩气质的古怪男人,坐在绣墩上的妇人不愧是出身豪阀的女子,哪怕双拳紧握,微微颤抖,但脸上仍是挤出嫣然一笑,并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过神后的拼死护驾,微笑道:“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种,就冲爷这份让奴家深深折服的胆识气魄,便是两样都劫,奴家也都认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轻声开口道:“让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两城的地图,要很详细的那种。”

    妇人娇媚笑问道:“爷可是北凉谍子?奴家胆子小,万一给按上串通北凉的罪名,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语气还算和善,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宝贵,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出地图,我不介意……”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胸口,打断男子的言语,楚楚可怜说道:“奴家怕死了啦,爷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跟一个弱女子过意不去?当然,两份地图对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紧要稀罕的玩意儿,只要爷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她的头颅和身躯死死贴在车厢后壁上,如一张薄纸被钉入墙壁,整个人的脸色迅速由红润转为苍白再转为铁青,像一条被扯上岸的鱼,命悬一线。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过去,如烂泥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剩下两个好不容易从龙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轻人噤若寒蝉,使劲闭嘴,生怕自己一个呼吸都会惹恼了这尊来历不明的魔头。

    他们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么,然后有些失望,回神后对那妇人平静说道:“可能我先前没有说清楚,我的时间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实要宝贵很多。眨一下眼睛,就当夫人答应交出两幅地图,我数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进入将军府。”

    即将窒息而死的妇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赶紧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气昂的八骑扈从,而是那个高人不露相的老马夫,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可车厢内这番变故,那名马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期间她有意无意提高嗓音与身边男人“打情骂俏”,照理说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该洞悉发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结果是马车依旧稳稳当当前行。难道这个瞧着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吗?北莽江湖不比蛟龙蛰伏远离朝廷的离阳江湖,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盘腿而坐的男人没有任何动作,贵为申屠家族嫡女的妇人便能够重新恢复呼吸,男人平静说道:“申屠夫人,你的马夫曾经是二品圆满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岁左右脏腑受过严重的创伤,这些年以道德宗名贵药饵进补,才堪堪维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没有说错?”

    妇人脸色阴晴不定,将他当作了申屠家族潜伏多年的仇敌,对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则如何能一口说破老马夫的底蕴?

    男人略带讥讽笑意说道:“之所以讲这些,是告诉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节外生枝,耽误了我的时间,让一座小小的将军府鸡犬不留,真的不难。”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伪装,转头沉声问道:“这位公子,当真是只要两幅地图?不杀我,也不在城内胡乱杀人?”

    男子点了点头,然后闭目养神。

    马车到了那栋将军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让老马夫去取地图,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车厢,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负到让她下车,甚至只需要让仆役送来地图,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妇人难免咋舌,让那本该成为新面首的两名文弱书生滚蛋,她则沉默着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两轴北莽军用地图,毕恭毕敬递给那名依然坐在车厢内的男子,后者打开地图,仔细浏览了一遍。

    申屠夫人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这位男子,他的脸庞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儿更柔和的轮廓,但相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称之为俊美同时却不给人阴柔的感觉,尤其是他那漂亮的双丹凤眸子,细眯起观看地图的时候,尤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图,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睁眼递还给妇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军扈从都没有隐蔽动作。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谢夫人的借图之举,不过相信以后应该会有表达谢意的机会。”

    妇人一阵后怕,幸好离开自己男人书房的时候,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恐怕今日就会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当她感慨万分的时候,那男子如同陆地神仙一般骤然消失。

    妇人突然笑道:“都说那北凉王不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还长得十分英俊,我想这位公子哥比起那位北凉王,也差不太远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凉王徐凤年,一定会活活吓死。

    徐凤年一开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内去大海捞针,但是很快意识到一点,他和红薯的孩子当初也许不是选择直接南下避祸,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并且寻找机会安然赴凉,于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还是在某座城池中。徐凤年只能凭借仅剩的直觉搜寻,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劳,事实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须启程返回。

    也许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这种事实上属于最大可能的“也许”,徐凤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弄里,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

    从正午烈日,到日头开始西斜,再到黄昏来临,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

    一路行来,期望了成千上万次,失望了成千上万次,既便如此,他始终没有死心。

    徐凤年告诉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

    背后古寺荒废多年,不显佛气,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凤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有三四岁,也有七八岁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他们无忧无虑,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中原江南一带,不论贫富,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但那都是放风筝,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流淌着的那种血性。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从背后勒成瓦状,绘画简陋粗鄙,不拴尾而缚弦,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嗡嗡作响,左冲右突,与其它纸鸢碰撞厮杀,若是缠绕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线,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再屁颠屁颠去捡回来。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怔怔出神,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跑去寻找,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个时辰后,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落败者则灰心丧气,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

    暮色中,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远处,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

    跟台阶相距七八丈,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原来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小脸脏兮兮的,除了纸鸢,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戒备,但很快就恢复欢快蹦跳的姿势,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就要走入古寺。徐凤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门口”了,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

    就在此时,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为首一个有**岁,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睛,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冷哼一声,威胁道:“小偷,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然后跪下来求饶!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谁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纸鸢落在树上,我爬上去取回来,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

    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裤裆,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这还了得?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结果一通纠缠下来,都给她打得不轻,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嘴上骂着“贱种”“乞丐”悻悻然离去,不忘放着各种狠话。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的稚嫩脸庞,然后使劲张开嘴,伸出两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拔下

    来,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脸讶然地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

    徐凤年哑然失笑。

    徐凤年站起身,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么,只要有一分相像都

    好。

    夜深人静,徐凤年一无所获,站在胡笳城头,叹了口气,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徐凤年情不自禁会心一笑,扪心自问,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阴森森的寺庙,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狭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着一口小锅,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

    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乱炖,她觉得很丰盛。

    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床上,抬头痴痴看着星空,腿边搁有一只缝缝又补补的棉布偶,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肉!

    她没有上前,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

    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鸡,虽无佐料,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小女孩吞咽着口水,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塞,她还是强忍着。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鸡,她还在天人交战,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伸出一只手,意思很明确,我要吃鸡腿,你给

    我。

    徐凤年没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鸡腿,满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凤年斜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鸡腿。

    女孩眼珠子转动,透着一股灵气狡黠,说道:“这是我家!”

    徐凤年含糊不清道:“不过是借个地儿,吃完我就走。”

    女孩愤怒道:“给我鸡腿!”

    女孩急匆匆补充道:“只剩下半只了!”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走回台阶,一屁股坐下。

    徐凤年丢掉鸡骨头,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饱嗝。

    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凉风习习,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露出高高的额头,相比她泥污的脸孔,显得尤为白皙光洁。

    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返回屋子睡觉去了。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

    期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床。

    拂晓时分,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她也没敢赶人,干脆就当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烦,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

    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举起纸鸢高过头顶,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

    徐凤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去,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满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

    徐凤年和颜悦色问道:“你爹娘没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那你还不出门乞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否则就不怕饿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还有,你才是乞儿!我!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没有说话,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因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这个成年男子,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性,也许是与生俱来天赋,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逼出来的。她愿意去偷东西,去捡菜叶,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尝试着用尖木刺鱼,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挖野菜,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把纸鸢放下,双条小腿一晃一晃,托着腮帮望向南方。

    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猛然惊醒,转头一脸疑惑问道:“喂,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握紧一柄小木刀,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

    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笑问道:“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杀我?”

    她脸色唰一下变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凤年,双手握刀。

    徐凤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坏人,嗯,准确说来,也许是坏人,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

    物件吗?是木刀?是小破锅,还是这栋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无邪笑了笑,嘴上说着对啊对啊,挥舞了几下木刀。但徐凤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

    徐凤年有些纳闷,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否则怎么会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扬威,说我有刀哦。

    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有些许的放松,开始削刀,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她得继续“炼刀”。

    徐凤年发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

    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一问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说话。

    “你叫什么?”

    没有反应。

    “有朋友吗?”

    “当然!”

    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问这个干嘛!”

    “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满。

    “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凉刀要窄,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

    “喂喂喂,你怎么像个娘们絮絮叨叨的?”

    徐凤年默然。

    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问,“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

    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马刀的佩刀,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

    小黑妞瞥了瞥嘴,满脸不屑。

    徐凤年好奇问道:“以你的身手,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还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越看越欢喜,爱不释手呀,哼哼道:“要过生日啦,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

    徐凤年打趣道:“小丫头片子,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头怒视徐凤年,呲牙咧嘴道:“什么小丫头片子!我都是站着撒尿的!”

    徐凤年抚额,无言以对。

    小女孩突然说道:“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杀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坏人,才跟你说

    这个秘密的!”

    徐凤年笑问道:“你爹真有这么厉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满了自豪,啧啧道:“十层楼那么高!不对,是一百层楼!你怕不怕?”

    徐凤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不,许,你,说,我,爹!”

    徐凤年转过头,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嫩脸庞,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争锋相对。

    徐凤年笑着认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但被她躲掉。

    徐凤年柔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

    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笑眯眯说道:“去吧去吧,咱们有缘再聚。千万记得,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气的,小心找不着媳妇哦。”

    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轻轻跳入院子,推开院门后,等到了巷弄阴暗拐角才蓦然消**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情绪,等到徐凤年离去,反而松了口气,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着:“抽刀断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头血更流呀……”

    把纸鸢路在屋顶上,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开始新的一天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她先熟门熟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

    缸装满清水,夫妇的儿子儿媳是经常跑远路的推车小贩,每旬返家一次,到时候会结算给她十几颗铜钱,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跟她赊账。做完了活计,她就要去满大街

    逛荡了,听到哪家什么时候有红白喜事都会记在心头,能偷偷蹭一顿是一顿,月初月中的两次集市,往往会有大丰收,运气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灯市上还捡

    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碎银子,很小小的一粒,还不如她指甲盖那么大,可还是让她高兴到今天。若是在城里没有收获,就得往城

    外碰运气,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记得去年年末,河水结冰,瞧见有人凿冰钓出许多肥鱼来,看上去又轻松惬意又一本万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于是她也去试过

    一次,差点冻死,还是被一个好心路过的商贩救下,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孩子知道一个道理,自己的运气并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爷对她有多少大方。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这么撒开脚丫子在胡笳城内欢快飞奔。

    暮色中回到荒废古寺,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和一兜从树上捕捉下来的知了,今天老天爷开眼,中午在城东给她偷摸进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觉现在满嘴都是那小块猪肉留

    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饭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给人拎着丢到门外。

    夜色中,徐凤年站在窗口,看到那个小丫头对着一锅炸知了,背对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儿,“砍下头颅来盛酒呀,挖出心肝来红烧呀,抽筋剥皮来清蒸呀,滋味美-美的

    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过,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呀……”

    徐凤年哭笑不得,只是当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看着她的瘦弱背影,想象着她此时大概是很满足的神情,对人对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他

    开始觉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后不论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这个岁数啊。

    徐凤年叹了口气,在石碑城还是一无所获,照理说他就该立即返回北凉军,可归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这块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这座古寺。

    那小丫头猛然转过头,看见了窗外的徐凤年,愣了愣,接着继续腮帮一动一动,吃着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可穷人家,是不得不时令而食。若搁在高门豪阀,油炸知了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

    小姑娘好奇问道:“你没去石碑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却又假装大度说道:“饿了?吃过饭没?没吃过饭,我请你吃一顿?”

    徐凤年笑着说道:“好啊。”

    小姑娘显然很希望这个家伙回答一句吃过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凤年招招手,锅里还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这边拨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

    ,又拨还给他一只。

    徐凤年跟她面对面蹲着,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无味不说,还有种没有调料杀味的土腥气息,但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跟老黄走江湖的寒碜光景,不

    知不觉满脸浮现笑意。

    她自豪问道:“好吃吧?”

    徐凤年点头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战,拍了拍肚子,故作豪迈道:“我吃饱了,剩下的都给你吃。”

    徐凤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摇头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饿。”

    她歪着脑袋问道:“真不吃?”

    徐凤年嗯了一声,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时候,环视四周,而小姑娘则借着机会打量他。

    她拍拍手,问道:“想乘凉不?”

    看徐凤年没有反对,于是她带着这个心底不讨厌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树爬上屋顶,一起躺着看着星空。

    她小声问道:“你没有家吗?”

    徐凤年后脑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别吹牛好不好,我家还小啊,这么大地儿,全都是我的呦。”

    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

    小姑娘赶紧闭眼许愿。

    徐凤年柔声道:“许愿啦?什么愿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徐凤年望着那无比绚烂的夏日星空,轻声道:“告诉你啊,其实许愿不管说不说出口,有没有跟别人说,都不灵的。”

    小姑娘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转头一脸愤然瞪着这个乌鸦嘴的家伙。

    徐凤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也许你不一样。”

    两两沉默许久。

    她突然开口问道:“你骑过马吗?”

    徐凤年说道:“当然,很小很小就骑过马了。怎么,你想骑马?”

    她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马,我爹有一万匹马,不,是十万匹马!”

    徐凤年笑着调侃道:“小丫头片子,知道十万匹马有多少吗?如果让马挨着马奔跑,你从高处看去,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这样啊。”

    徐凤年侧过身躺着,看着她说道:“你请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应你四个愿望,比如你可以说让我请你吃一只鸡腿,让我给你一两银子什么的,我会尽量满足

    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客人?”

    小姑娘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我娘说过要待人以诚,那炸知了是我送给你吃的,又不是卖给你的。再说了,真卖的话也卖不了一颗铜板。”

    徐凤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小丫头没有拒绝,不过也没好脸色给徐凤年,她突然叹了口气,“我小时候……”

    徐凤年忍俊不禁打断她的言语,“你现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娘亲说过很南边的南方,每到夏天,会有一种东西叫萤火虫,飞来飞去,可漂亮了!”

    徐凤年笑道:“对啊,那边的诗人都喜欢叫它们宵烛、夜光或者景天之类的。”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闪亮闪亮的,好奇问道:“它们真的会发光吗?为什么呢?我问娘亲,她不告诉我,说让我问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诉我啊。”

    徐凤年很认真回答道:“那是因为萤火虫尾巴有光囊,发出黄绿色的荧光。”

    徐凤年笑眯眯补充道:“你爹真够小气的,这也不告诉你。”

    她扬起拳头,摆出一副再说我爹坏话我就打你啊的架势。

    小姑娘叹了口气。

    徐凤年没来由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继续不说话。

    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自凉莽开战以来,这四年中,看不完的战火硝烟,听不尽的战鼓马蹄,打不完的仗,杀不光的人。

    也许将来史书会用波澜壮观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争,但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没有谁能够真正喘口气。

    徐凤年一直觉得自己比徐骁差太多太多了。

    领兵打仗是这样。

    当爹,更是这样。

    徐骁这个爹,留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三十万铁骑,给了他徐凤年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年少轻狂,在北凉,他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比当太子还要逍遥。

    这是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而轮到他当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

    这是不是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耳畔传来轻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凤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头有样学样模仿徐凤年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断断续续哼着一支临时新编的曲子,“萤火虫啊萤火虫,乖乖跟着我回家……”

    反正颠来倒去,就一句歌词。

    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歌声的徐凤年发现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了。

    怕她着凉,徐凤年脱下袍子,动作轻柔,盖在她身上。

    徐凤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缩在温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来,看到那人盘腿而坐,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凤年转头笑问道:“小丫头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脸不屑道:“不去。”

    兴许是怕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好意有些伤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乱瞎逛的。”

    徐凤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鸡窝一般乱糟糟的头发,“没关系,以后我再来找你玩。”

    “下次你来,能带鸡腿不?”

    “能。”

    “拉钩?”

    “行啊。”

    大人小孩很郑重其事地拉钩。

    徐凤年的笑脸不变,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门方向。

    小黑妞先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然后环视四周,顿时面无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点直接在屋顶上飞掠跳跃前进,直奔她的这个小家。

    徐凤年轻声解释道:“别怕,那些人都是找我来的。我事后肯定帮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鸡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几州境内迅猛游曳,神出鬼没,北莽哪怕有练气士盯梢,一时半会也抓不到机会调动兵马来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宝瓶州就不一样了。

    看情形,不但蛛网算是倾巢出动了,还加上数支精锐铁骑疾驰而来。

    只是那小女孩却嘴唇颤抖,颤声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凤年,尖声喊道:“快逃,你快逃!别管我!”

    徐凤年一脸错愕,低头看着不知为何仓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头红着眼睛哽咽道:“娘亲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贯哥哥为了我也断了一条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凤年如遭雷击。

    小女孩松开手,手忙脚乱从屋顶另一处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狭长木刀,赶紧塞给徐凤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泪水,挤出笑脸道:“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果,

    我是说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我的名字是徐念凉,还有还有,我的绰号叫小地瓜。”

    她咧嘴灿烂一笑,“我爹叫徐凤年,是北凉王哦,很厉害对不对,我没骗你吧?”

    眼看着那些黑点越来越大,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纹丝不动的那个傻瓜,怒道:“还不走?!你真的会死的!”

    徐凤年缓缓蹲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刻,他抱着她,他不仅泪流满面,还呜咽抽泣起来。

    那些抱着必死心态进入胡笳城的蛛网谍子在附近屋顶上纷纷落定,看到这一幕,这一大拨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个让整座北莽王朝瑟瑟发抖的北凉王,那个重伤武神拓拔菩萨至今还未痊愈的人间无敌手之人,在哭?

    包围圈一层层累加,愈发厚重起来,但人多势众的蛛网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们不过是用几百条人命去略微拖延时间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

    徐凤年松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凝视着他的脸庞,嘿嘿笑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笑话你的,谁都怕死,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

    徐凤年站起身,低下头,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悬在腰间。

    他柔声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内是蛛网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

    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

    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眺望远方,轻轻说道:“小地瓜,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但肯定会保护好你。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然后哇一下哭出声。

    从她懂事起,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

    她大声哭喊道:“你没有保护好娘亲,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我一定让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把木刀还我,我不送给你了!”

    “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

    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蛛网死士,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这一刻,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拔菩萨拦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此地与他为敌,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

    徐凤年都毫不畏惧!

    徐凤年依然泪流不止,但是笑意越来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放开手脚大战一场,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满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帮他擦掉眼泪。

    徐凤年凝视着他的闺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却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没有吹牛哦,你爹徐凤年真的是一个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高手。”

    说完这句话后,天地异象骤起。

    胡笳城。

    除了这座寺庙。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栋栋高楼撕裂飞升,一堵堵石墙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树木拔根破土上浮。

    夹杂有城内全部的兵器。

    几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后在这个小屋顶上,他腰佩狭长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

    这一对父女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剑生佛

    剑气如山如渊,剑气如江如河,剑气如鱼如龙。

    少年方圆两里之内,剑气此起彼伏,不论徐龙象如何蛮横冲撞,都难以靠近黄青和那柄出鞘一半的定风波,反而时不时被磅礴剑气冲击得踉跄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连绵不绝的后招轰得风雨飘摇。

    一方困兽犹斗,一方岿然不动。盘上棋子如何能与局外棋手较劲?孰优孰劣,看似再明显不过。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黄青的这一手“新剑”非但没有一鼓作气再而衰,招势反而越来越运转如意,剑道意境更是渐入佳境,徐龙象越是凭着生而金刚的雄浑体魄越是凶悍挣扎,黄青剑招的意气就越是缜密无缝。似乎,这名立志要为北莽剑道正名的剑气近在拿徐龙象做磨剑石,磨石愈是坚不可摧,两两砥砺之下,剑锋愈是锋锐无匹。眼界再粗浅狭窄的门外汉,也清楚等到那半剑全部出鞘,其威势必将是任你达到金身不坏的人间菩萨境界,也要一剑摧破。

    棋盘中的少年被一道粗如手臂的剑气撞在肩头,整个人的瘦弱身躯在空中翻滚出几个大圆,双脚落地后,仍然一路滑出去七八尺,在沙地上割出两条痕迹,只是黄沙尘土为剑气所压制,才浮起寸余便被重新镇压而下。见微知著,徐龙象哪怕纹丝不动,不牵动黄青的剑气展开反扑,但只要身在棋盘之上,便无时不刻都在抗衡那股囊括三里地域的剑意。但既便如此,徐龙象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奔跑冲撞都不曾流露出半点疲态,世人所谓的力大无穷,用在少年身上真是熨帖至极。

    徐龙象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青衫剑客,眼眸绽放出淡金色的玄妙萤光,再度前冲,但这一次不是在直线上奔跑。

    少年的身形在沙地上依次留下一长串定格的残影,依稀可见他的奔跑路径,短距离内杂乱无章,若是拉伸开来看待,便是一个半月弧形。那些残影无一例外,都在剑气碾压下被摧毁消散。当最后一个距离黄青只有十丈的残影消失之际,词牌名剑气近的剑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捻子落盘状,期间略作停顿了三次,每一顿,黄青身前剑气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浓郁一分,连压三手后,两人之间意气大为涨势,而且锋芒毕现,黄青布下的棋局瞬间尤为厚实壮大,就像在棋盘上增添了三粒大小可算违反规矩的硕大棋子,徐龙象三次冲撞,一次比一次都声响巨大,最后一次撞开剑气,原先一直势如破竹的身形破天荒出现一丝凝滞。黄青微微一笑,转动手腕,变压为挂,一道剑气破土而出,倾斜直上,撞在一处空中,如同守株待兔,将瞬间闪现的徐龙象一击撞飞。

    《大象》有云,地势坤厚载万物。那么黄青这一剑,便是取材于地,一气地中求。

    被撞入空中的徐龙象来不及做出应对,就被接下来一道道从地中拔出的剑气砸在身上,剑气凌厉如地龙黄蛟,哪怕徐龙象被撞回地面也没有停歇,少年双手插入地面,双脚抵住沙地,试图借此缩小后退距离,但是剑气冲劲浩大,少年身上不断炸开团团黄雾,当一缕剑气撞在左侧肩头,徐龙象显而易见地肩头往下一坠,胸口差点就要贴紧地面,等他左手一拍,肩膀往上一抬,堪堪挡下,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无数地中生长裹有黄沙的剑气又落下。

    一寸一寸身躯不断下沉的少年双手五指成钩,死死撑在地面上。

    大楚王朝曾有霸王可扛鼎,就算你徐龙象膂力通神,可扛得住天地之重吗?

    黄青还真想见识见识。既然借助徐龙象磨砺这一新剑的初衷已经韵味尽了,于是黄青就想着拿天赋异禀的少年去掂量掂量白衣僧人的斤两,以便将来一战做好铺垫。

    念起意动则气生,方寸衍天地,这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黄青另辟蹊径的独到剑道,不同于自负世间事一剑事的李淳罡,也不同于剑术极处即是道的邓太阿。

    定风波才剑出一半,便有这等气魄。黄青极有可能已经摸到陆地剑仙的门槛。

    龙虎山齐玄帧曾有一句戏言流传于世:指玄不过弯腰奴,天象只是低头乞,陆地神仙才算盘腿坐。说的就是对天人而言,悟得指玄亦不过是个哈腰奴仆,跻身天象境界,仍不过是侥幸乞求得手一点天机,只有成为陆地神仙,才算是不低头不弯腰,但也仅是盘腿而坐于天地间,比起天道还是要矮了几分。相传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得道高人前往斩魔台问道于齐玄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询问齐玄帧自身又如何自处,据说齐大真人只是笑着回答了一句:且容盘膝而坐的贫道伸一伸脚。

    不愧是吕祖转世,曾过天门而不入。

    而齐玄帧同时也说过一句云遮雾绕的古怪谶语:陆地神仙有生死之别,但无高下之分。

    不管黄青不管到时候是站是坐,只要一旦成就天地之力为我所用的剑仙境界,加上他不在三教之内,那就有了被称为无敌的资格。

    黄青睁眼望向那个差不多等于趴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有些怜悯,既有惋惜少年的天赋,也有几分晦涩的自嘲。太平令曾言毒蛇出没之地必有草药,这便是世间万物物物相克的天理,天网恢恢,越是鲤鱼化龙,越是难逃一劫,百年前刘松涛无敌于世,为无名无姓的游方道人封山,李淳罡的剑道被誉为与天齐肩,想开天门便开天门,一样为王仙芝克制,最终王仙芝又死在徐凤年手上,那么当自己以三教之外的武夫身份迈入陆地神仙门槛,谁会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黄青敛了敛心神,收回思绪,前方徐龙象已经被无数道剑气轰入大坑内,他的视野中,以少年为圆心的数百丈内,一条条黄色蛟龙剑气拔地而起,如朵朵花苞怒放,不间歇不停顿地砸在少年后背上,让其无法有刹那喘息的机会。毕竟一身龙象之力不敌天地浩然气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黄青虽然有些遗憾那少年终究还是没能让自己倾力而出一剑,但能够在一局剑中纯粹只靠肉身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黄青也不希望以此虐杀徐龙象,倒不是怕日后被那年轻北凉王记恨,而是黄青能有今天的剑道大宗师境界,自有与之相匹配的胸襟气度。

    黄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风波,猛然推回剑鞘。

    “落子天元。”

    同时,一道粗如峰峦山根的恐怖剑气从天空坠落。

    剑气悉数炸入大地,正如名剑归鞘。

    剑气竟然浓郁到像是水流的夸张地步,从那座大坑中疯狂满溢而出,在大坑外沿数丈外迅猛流淌,浸透黄沙。

    黄青心中微微一叹,就要转身返回姑塞州。

    手中定风波轻轻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黄青皱了皱眉头,再次望向那座大坑。

    分明察觉不到一丝生机存在,但正因为如此,那种如野兽从喉咙挤出的桀桀笑声才显得尤为可怕。

    一个衣衫褴褛的消瘦身影沿着坑坡渐渐走出,伛偻着腰,双手低垂。

    当他抬起头,黄青看到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中,不带半点感**彩,不悲不喜,无忧无欢。

    眨眼之后,黄青就驾驭剑气在自己身后接连竖起六道蕴涵青色流华的高大墙壁,而褪尽人类气息的少年则瞬间从黄青先前的背后出现,然后展开奔跑,一口气撞烂六堵墙壁,奔速不减反增,相距两丈时少年高高跃起,朝黄青扑杀而去。

    黄青握剑之手往下一滑,握住定风波的剑鞘尾端,抬臂后剑柄精准击中少年的喉咙。

    黄青沉声道:“敕退!”

    剑尾气生,气冲斗牛。

    一团璀璨剑芒在少年胸前汹涌绽放。

    但是让黄青感到讶异的是那少年在撞击之后,脑袋往后一仰,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前一撞,直接撞碎了剑气不说,还差点让他脱手丢剑。

    黄青后撤几步,在此期间五指短暂松开,在佩剑定风波剑柄被撞回到手心处之际,重新握住,这才总算没有阴沟里翻船,否则堂堂剑气近就是被人用喉咙撞飞手中剑了。

    但是黄青的掌心也渗出血丝。

    黄青手腕一抖,剑才出一寸,就被落地身体一拧后旋转而至的少年一手按住剑柄,一手“轻轻”推在胸口。

    不但定风波被推回剑鞘,黄青也被疯魔一般的少年一手推出去十几丈。

    倒掠而飞的黄青双脚在空中如蜻蜓点水踩了几下,踩出一长串似水面波纹的玄妙涟漪,而那些逐渐扩大的涟漪在相互触碰下,便有剑气如莲从“水中”摇曳而起,这二十余株青莲转瞬便有成人那么高,拦在少年追杀的路途上。

    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黄青的少年在冲刺过程中,咧嘴笑却无声,双手随意撕碎那些碍事的一棵棵青色莲花。

    黄青一脚前踏出半步,鞋背尽数被黄沙掩盖,一脚在地面上划弧后移半步,身后黄沙为这半步气机牵引,竟是顺势扯出了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弧月状沙蛟。

    黄青这一式不是剑出鞘,而是鞘离剑。

    刺向那少年心口。

    从古至今,剑制一向是越来越短,秦剑之长足有二十二寸有余,大奉长剑不过十九寸六分,之后春秋九国抛开私人剑炉不言,朝廷铸剑各有长短,但都不超出奉剑剑制,但是位居天下名剑前列的定风波作为一柄铸造时间不过二十年的新器,却直追大秦古剑,长达二十一寸三分,以求“长剑致远”的深意,未尝不是当年赠剑之人对黄青在剑道上的期许。

    黄青出鞘而非出剑后,默念道:“十六观!”

    剑鞘离剑尖十六寸,每出一寸便有一观。

    一观一相,空中十六寸距离,浮现出十六种妙不可言的异象。

    先是出现一尊身形虚无缥缈的青衫小人坐于黄青手中剑尖之上,正坐面西,有大日升腾,状如悬鼓,既见红日,开目闭目。

    日观之后继而再起水观,有冰如琉璃,熠熠生辉。

    接下来有金刚七宝金幢,灿烂生辉。

    不断有宝树宝池宝莲生起,有无量诸天作伎乐,天女散花。

    黄青这一大半剑。

    一剑生佛。

    徐龙象心口被这一剑或者说剑鞘击中,身躯保持前冲姿势,但竟是就那么突兀悬停住。

    黄青缓缓前行,推剑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则随之后退一步。

    黄青看着十六步外的那个少年,轻声感慨道:“只道鬼神能护物,不知龙象自成灰。”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数百飞剑截紫气

    流州青苍城以北,北莽前锋已至古董滩,此地本是大奉王朝兵马最盛时打造的一系列塞外关隘之一,储备军需粮秣,用以出关用兵威压戎狄,只是此时早已成为仅供羁旅文人作诗吊古的废墟遗址,那些早年用流沙、散石和红柳条芦苇筑成的低矮城墙轮廓,尚依稀可见,城墙两侧更高一些的沟口烽燧,早已为年复一年的风沙削平,来往于北凉和西域的商人倒是还能偶尔在此捡到些断箭头、残刀铜钱之类的古物,因此才有了古董滩的说法。

    大将军柳珪的帅帐便驻扎在古董滩一处小湖泊的北岸,帅帐周围除了诸多身手不俗的军中高手护卫,还隐藏有十余位成名已久的北莽江湖人士,其实不光是边帅柳珪有此殊荣,任意一位边关大将身边都会存在这么一小撮草莽豪杰,以防不测,大战在即,若是被北凉武道宗师来一个万军丛中取大将首级,让隔岸观火的离阳朝廷取笑不说,更有损北莽军心。不过柳珪显然在那些南朝权势将领中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否则也不会被北莽女帝誉为半个徐骁,因此帅帐除了大量针对刺杀的亲卫扈从

    ,还有更为隐蔽的一拨“隐士”,人人气态出尘,深居简出,这些面容枯槁的古怪人物便是望气士,多是春秋遗民出身,在北莽境内始终比豪阀嫡脉还要高人一等,天潢贵胄的宝瓶州前任持节令便因误杀了两位望气士,获罪流徙至千里外的极寒之地。

    大将军柳珪率领大军到达古董滩后,柳珪本人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各条军令有条不紊传出帅帐,甚至还会亲自骑马去往前线查看形势,这让那些望气士和高手扈从一个个紧张万分,生怕那个在他们看来年轻自然十分气盛的北凉王一怒之下突袭军营,他们望气士的性命再值钱,那也没办法跟柳大将军相提并论啊,谁不知道柳珪是陛下心目中南征中原的最佳主帅人选之一,位置甚至远在同为大将军的杨元赞和几大南朝持节令之前。

    柳珪今日此时就独自蹲在湖泊边上,有关龙象铁骑的异动早已传至帅帐,几名心腹将校都建言趁此机会,一举挥师南下,踏平那座兵力不足的青苍城。柳珪没有答应,想到那些年轻人当时眼中闪烁着那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嗜血光彩,柳珪忍不住笑了笑,年轻好啊,连生死都不当成什么大事,倒是他这种大可以躺在军功薄上享福的老家伙,越来越惜命了。不过尚未如何迟暮的柳珪惜命归惜命,还不至于怕输怕死,只是一个流州还不放在他眼里,更别提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小青苍城了。先前董胖子藏藏掖掖,在边境上做出一连串连自己人都要蒙蔽的花哨动作,如今总算是显露出些獠牙了,哪怕他等于被划拨到流州注定只能干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柳珪也不怎么恼火,毕竟柳珪眼睛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比贫瘠北凉更诱人的一大块肥肉,中原。

    柳珪喃喃自语道:“年少时读闲书读到一句,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如今年纪越大,感触越深啊。”

    柳珪突然想到一事,自嘲一笑,那个当年陛下金口一开“半个徐骁”的说法,还真是让人利弊参半,好处自然是让自己在南朝军中名声鹊起,至于坏处,现在开始显现了,听说那三万龙象骑军根本不需要主帅发话,就个个都自发渴望砍下自己的脑袋当尿壶。柳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朋友前几天还寄来一封信,信上调侃他杨元赞远远不如柳大将军的脑袋金贵。

    柳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呼喊声,站起转身望去,三人小跑而来,有黑狐栏子新任统领林符,还有来自棋剑乐府的一名高手,更有那麾下望气士的头目,最后者神情慌张,快步走近了后小声说道:“大将军,我们望见有一气东来,目标正是帅帐!若是没有太大意外,应该是北凉王本人亲至!最迟三炷香!”

    柳珪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董卓马上就要幽凉两州以北地带展开大动作了,笑问道:“那北凉王疯了了?”

    林符无奈道:“我的大将军,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徐凤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咱们赶紧布置防线吧,这种顶尖武道大宗师的单骑破阵,如果真要铁了心对大将军你出手,真的不容小觑。”

    柳珪神情不变,但到底没有倨傲自负到谈笑风生等着那天下第一人杀到跟前,淡然道:“林符,传令下去,中军转东,再让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各领五百亲军快马轻骑,列阵于左右两翼,你再领一百八十黑狐栏子,见机行事。至于那支王庭私军,让他们自行布置便是,对付江湖高手,他们更有经验。”

    林符小声问道:“不需要把两百重骑放在战阵最前方?”

    柳珪瞪眼道:“且不说两百重骑能否稍稍挡下那北凉王的脚步,就算能挡住,事后还能剩下几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林符嘿嘿一笑,再不敢自作主张,赶紧转身跑开去调兵遣将。

    柳珪跟那白衣练气士和棋剑乐府的高手并肩而行,练气士似乎被大将军的临危不乱所感染,不复先前的惶恐不安,轻声说道:“大将军请放心,陛下先前赐下那训练有素的六百人,若是用以陷阵杀敌意义不大,可要说专门针对这种单枪匹马的武夫,堪称有的放矢。虽说那北凉王确实武力惊人,但相信还不至于强大到……”

    柳珪笑着接过话头:“杀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练气士神情有些尴尬,柳珪平静道:“我虽不了解那徐凤年的深浅,但我觉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杀我柳珪并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罢了。之所以说他疯了,不是说他徐凤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觉得他用北凉王的命换我柳珪的命,怎么算都划不来。”

    柳珪笑道:“我很放心,你们也更应该放心才对,咱们太平令算无遗策,暗中未必没有留后手。”

    那名来自棋剑乐府的剑客会心而笑。

    大概一炷半香后,柳珪大军阵前,出现了一支让人大开眼界的军伍。

    人数不过六百,但每一名在北莽军中称之为材官的甲士都异常魁梧健硕,人人虎背熊腰,长臂如猿。

    北凉多劲弩,北莽多强弓,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是这一刻,柳珪大军的阵前却摆出了清一色的弩阵。

    更让人望而生畏汗毛倒竖的是这战阵中没有一张轻弩,甚至连腰引弩都只占少数,更多是那种足可用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云弩车!

    那一架穿云弩车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储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长就长达三尺,与刀剑无异。

    且箭尖淬有绿莹莹的剧毒!

    北莽慕容女帝当初“招徕”江湖势力,那可不是光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正是此物立下奇功,将一座座不服管束的宗门帮派铁血狠辣地碾压过去。

    两百步内,当一根弩箭激射而出,号称等同于二品宗师的全力一击。

    如果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云弩车的可怕,那么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说法。

    百步之内,一枝弩箭即飞剑!

    这些弩,根本就以舍弃原有用途的代价,重金打造和养护,换来一句女帝陛下的那句名言,“江湖人不肯乖乖在江湖里蹦跶,那朕就把你们串成做糖葫好了”。

    在沙场上,若真是被形成规模的此弩往死里针对,全然不惜误伤己方士卒,一个陷阵悍勇的万人敌如何能身经百战,如何能长命?

    柳珪在大军后侧重重护卫中,没有故意穿上金光闪闪的甲胄,也没有树起惹眼的旗帜,望向正前方,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位大将军身边一名嫡系将领忧心匆匆说道:“决定胜负其实也就在两百步到五十步之间的那三拨弩箭,如果连最后实力如同仙人飞剑的弩箭也无法见功,被那人闯入大军,大弩再掉转方向,多半来不及了。”

    柳珪指了指前方那在练气士授意下不断微微改变阵型的弩阵,摇头笑道:“那你也太小看这些练气士和材官巨弩了,仔细看一看弩阵的宽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击方向并非横向一线或者几线,而是决心要在纵向上射出一整张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会一根筋地直线破阵,这些大弩也可以在练气士的指挥下临阵应对。弩箭本身威势确实很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些一开始就有备而来的练气士和材官。”

    那将校感慨道:“也难怪咱们北莽的江湖拍马也不及离阳那边有生气了。”

    柳珪冷笑道:“江湖要那么多生气做什么,一群只知以武犯禁的莽夫,眼中少有家国大义。我敢断言,将来我朝铁蹄踏入中原腹地,多的是离阳江湖高手帮着我们杀人,说不定杀起人来比我们北莽大军还要尽心尽力……”

    柳珪突然不说话,老人视野所及的最遥远处,出现了一点刺眼的紫色。

    身侧将领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还真来了!”

    柳珪下意识就要抬臂发号施令,放下手臂后,一时间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不愧是徐骁的种啊。”

    紫气东来,全然不停。

    弩阵中传出砰一声巨响。

    弩箭攒射,破空而去。

    几乎是同时,第二拨急促箭雨就洒向高空直刺那道紫气。

    刹那之间,以弩阵所在地为支点,扇面大张,射出了数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数都无异于仙人一剑!

    可是眨眼过后,紫气掠空,没有任何停顿,就那么划破长空,继续往西,一闪而逝。

    竟然就这么在柳珪大军头顶消失了!

    背朝大军的柳珪不知何时挪动了一小步,脸色阴沉,伸手随意拨开护在身前的那具剑客尸体,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尸体胸口,钉入柳珪脚边的地面后,连箭尾都看不见。

    不理睬身边四周那些后知后觉情况下更显惊慌失措的护驾喊声,无动于衷的柳珪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仗之前有大仗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紫气,反而使得那棋剑乐府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柳珪,被一枝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捂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材官速度赶到柳珪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北莽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万夫长和千夫长一概赐死。除了柳珪本人看不出异样,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柳珪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师弟,身负指玄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练气士的望气天赋比起实打实的指玄境宗师,终归存在一定滞后性。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北凉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枝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型中的柳珪丢掷出一箭,结果棋剑乐府的高手成了替罪羊。柳珪有些费解,这北凉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在这个凉莽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芜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羌骑搅局,可羌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柳珪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望气士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柳珪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西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北凉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凉王的西行。”

    羌骑突入,龙象骑军的无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北凉王上钩,那小小羌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柳珪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狐栏子的头领林符,沉声下令:“练气士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亲骑领路。至于你林符,带上全部黑狐栏子,我再给你两百重骑和一万轻骑,不用理会那北凉王的动向,只管寻找那些脱离大部的龙象军,不惜代价与之决战!”

    林符惊喜之后,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要是青苍城守军和龙象军副将李陌蕃选择此时出城,大举进攻古董滩?”

    柳珪冷哼一声,反问道:“就算他们有这份胆识,可他们有这个胃口吗?”

    林符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废话半句。

    战场上危机四伏,危险常在,可机遇则稍纵即逝,是无功无过的庸人,还是力挽狂澜的沙场名将,往往就取决于主帅的一念之间。

    柳珪看到那位年纪不大但辈分极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犹豫,大概是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旦自己被北凉死士刺杀于流州,会被陛下迁怒道德宗,老人轻声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浪费光阴,打不着秋风的,若是此次能够击溃那支龙象军,我一定亲自为真人向陛下请功。”

    当下装束与材官头目一般无二的道人虽说贵为国师袁青山的小师弟,可在柳珪跟前还是十分恭敬,闻言后对这名大将军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北莽权贵武人大多目中无人,道人在心中决定不论流州战事成败,返回宗门后都要劝说几位师兄在柳珪身上押重注,而不是在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那边孤注一掷。北莽灭佛的手段比离阳还要狠辣惨烈,道门势力愈发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师兄化虹飞升之后,地位趁势水涨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够跟柳珪在“发迹”之前结下香火情,以后北莽一统天下务必会整合中原道教,当下还勉强算是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更没办法跟近水楼台的道德宗争那执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逐渐飞扬的尘土,突然哑然失笑,“总不至于咱们这仗还没开打,北凉就完蛋了吧?原来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计。”

    东来紫气西去。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紫气似乎不愿与此人过多纠缠,哪怕掠过弩阵与柳珪大军也没有任何路线更换的紫气,方向稍作偏移,但浑身金黄的巨人随之横移一步,踩踏出一个大坑,继续拦住去路。

    紫气仍是不愿与之对撞,速度不减,可前进路径再次飞快侧移几分。

    正是棋剑乐府铜人师祖的大宗师则得势不饶人,再度选择与紫气针尖对麦芒。

    大路朝天,铜人师祖偏偏不愿与紫气各走一边。

    事不过三。

    转眼过后,不再刻意隐忍的紫气与铜人师祖已是近在咫尺。

    这是铜人师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震天的年轻人。

    浑身流淌紫金气,眉心那枚枣印如倒竖第三眼。

    那双冰冷眼眸与宗门内自幼天生“有眼无珠”的晚辈洪敬岩,倒是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北凉王徐凤年吗?

    铜人师祖张口欲言却无声,但同时腹部鼓胀如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徐凤年骤然加速,擦肩而过,身后黄沙大地塌陷出一只长达十丈的五指掌印。

    铜人师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速度竟是相较徐凤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继续并肩。

    铜人师祖伸出一手试图钩住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抬起手肘挡去这位黄金巨人勾手,两人一触即散,拉开一丈间距,依旧保持原有的前进态势。

    铜人师祖左脚脚尖落地生根,右脚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这转身的刹那功夫,徐凤年的背影已经远在半里路之外。

    体型魁梧如野史传说中昆仑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师停下后,深吸一口气,大口一开,鲸吞天地元气,以雄壮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

    地面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黄金巨人一跃而起,急速拉近两人的距离,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凤年的后脑重重轰下。

    但是徐凤年骤然一顿,铜人师祖一拳砸在距离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凤年前方保持狮子搏兔的身姿。

    徐凤年脚尖一点,斜向上掠起,在铜人师祖肩头轻轻一点,借势试图继续前冲。

    直起腰杆的铜人师祖大喝道:“好大胆!”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个风卷云涌的漩涡。

    与此同时,铜人师祖另外一手托起。

    陆地冲起一道龙卷。

    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

    两两相撞,夹击天地之间的徐凤年。

    徐凤年身形轻盈一旋,堪堪躲过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撞击。

    但他的前进终于还是被铜人师祖所阻滞,后者前踏一步使出缩小天地成方寸间的神通,伸手扯住半空中徐凤年的脚腕,在空中扯出一个半圆,狠狠砸出去。

    徐凤年左手五指张开,轻轻一拂,硬生生刹住身形,这是他第一次站定,直面前方那位在棋剑乐府一直被洪敬岩压住风头而名声不显的铜人师祖。

    铜人师祖冷笑道:“想走?”

    徐凤年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视线直接跃过金黄巨人,看向更西面的地方。

    铜人师祖瞥了眼年轻北凉王的腰间佩刀,平淡道:“不出刀,很难。”

    这并非铜人师祖口出狂言。

    别人不清楚此人的通天本事,徐凤年倒是知道些,听潮阁藏有一份绝密档案,其中便有很早接触到的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但铜人师祖的潜藏实力,显然不是那女尊菩萨可以媲美的。

    档案上别的不说,仅是两个措辞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

    “谪仙。”

    “天王法身。”

    徐凤年确实没有把握撇下此人继续前行。

    可这不意味着徐凤年若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就没机会宰掉他。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左手拇指轻轻按住刀柄,沉声道:“如你所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万把凉刀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以江南寒族书生跻身北凉顶层官场的陈锡亮,和流州刺史杨光斗并肩立于城头,一起望向因雪泛白的天空。

    相较中原腹地那些高大雄伟的城墙,青苍城的低矮外墙显得如此滑稽可笑,而这座孤城却又恰恰位于西北边塞,就如纤弱女子被推到洪水泛滥的江畔,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打死。陈锡亮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稀疏单薄的雪花,呢喃道:“太安城那边,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杨光斗点头笑道:“是啊,咱们这儿可不太一样,大雪满弓刀,甲重刀更沉。不过这边的莽夫可说不出什么朱紫公侯,顶多嚷几句井口有个黑窟窿的打油诗。”

    陈锡亮有些笑意,问道:“我曾经在江南道听说这个典故,好像跟大将军有关?”

    杨光斗搓了搓手,“王爷还是小世子殿下那会儿,大将军带着一家人在听潮湖赏雪,结果给世子殿下硬逼着写诗,情急之下,大将军哪里做得出诗来,抓耳挠腮了半天,还真给大将军憋出了那么一首,如果没记错的话,整首诗是雪花大如拳,井口黑窟窿。黄狗换白衣,白狗……”

    陈锡亮笑问道:“接下去呢?”

    杨光斗无奈道:“大将军明摆着是接不下去了嘛,当时就给咱们世子殿下追着撵着打了半天。不过这幅荒唐场景,以往在清凉山经常有,王府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杨光斗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嗓音沙哑轻声道:“那时候的大将军,腿脚还是很利索的,逃命起来挺健步如飞。”

    陈锡亮呼出一口雾气,笑道:“离阳所有世子殿下里头,就咱们北凉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

    杨光斗笑道:“可不是!”

    李陌蕃匆忙走上城头,他身为龙象军副将,果真如传言那般桀骜难驯,入驻流州后就没踏入过刺史府邸半步,但今天竟然主动面见刺史大人,让那些城头守军都大吃一惊。前段时间龙象军违反都护府军令擅自分兵出击,流州军政双方已经有剑拔弩张的不好迹象。杨光斗转头看了眼李陌蕃,笑道:“呦,稀客稀客,李副将也有登高赏雪的雅致?”

    李陌蕃皱了皱眉头,没有计较刺史大人的冷嘲热讽,沉声道:“最先出现的紫气异象和弩箭破空,本将不知底细,不去说它。但方才前线游弩手来报,古董滩柳珪大营有三支骑军紧急出动,皆是赶赴临谣城方向。其中呼延克钦耶律宗堂两员大将各领五百轻骑,柳珪心腹部下林符更是手握柳家军一万主力骑兵,甚至连仅有的两百重骑兵也隐藏其中,随时可以人马披甲冲锋作战。”

    杨光斗神情凝重,问道:“奔着你们龙象军主帅而去?”

    李陌蕃嗯了一声,狠狠揉了揉下巴,眼神阴森,“看来那支穿插到青苍临谣之间的羌骑是诱饵。”

    杨光斗一听到这件事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就要说几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愤懑言语,品秩不高暂时作为刺史幕僚的陈锡亮拉住杨光斗的袖子,走上前一步,平静开口问道:“李将军,假设小王爷的龙象军已经对上那万余羌骑,如果羌骑避其锋芒,有意诱敌深入,龙象骑军能否在追击战中取得成果?”

    李陌蕃冷笑道:“只要被咱们龙象军逮住了,除非是羌骑一看到就选择掉头跑路,否则不需要一个时辰,肯定全军覆没!”

    李陌蕃伸手按住墙头,“现在怕就怕最擅长绕圈子的羌骑一味避战,让他们熬到跟林符大军汇合。”

    李陌蕃转头看着杨光斗这位名义上流州最大的官员,“本将入城,不是请战来的,只是来打声招呼,本将会分出一万龙象军跟上林符,若是柳珪留在古董滩的大军趁机向南推移,我亲自率领仅剩一万龙象骑军抗敌,青苍城丢不了。”

    杨光斗终于忍不住怒道:“大战一触即发,兵力劣势的前提下还敢分兵,不断分兵!李陌蕃,亏你还是被大将军生前颇为器重的将领,我杨光斗一个没读过几部兵书的门外汉,都知晓此事是兵家大忌。流州之重,既在于我方以死守青苍城来牵制柳珪大军,更在于三万龙象骑军保持引而不发的姿态,以便对整个北莽南朝形成威慑力,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点,这凉莽第一场大仗就已经输了,任你龙象骑军以一换二,任你李陌蕃战功累累,北凉王也要砍掉你的脑袋!你李陌蕃死不足惜!”

    李陌蕃神情冷漠,生硬说道:“杨刺史,本将说过青苍城丢不掉!退一万步说,本将那一万龙象骑军全打没了,只要让主帅和王灵宝顺利返回青苍城附近,柳珪一样要乖乖当缩头乌龟。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咱们龙象军主帅在临谣以东那边的战场上,不会出现丁点儿的意外。”

    杨光斗踏出一步,“姓李的!北凉王允诺我杨光斗在流州可便宜行事,你真以为本官不敢先斩后奏?!”

    李陌蕃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轻轻歪过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倒是来试试看,杨老儿,凭你那点本事,砍得掉老子的脑袋?”

    陈锡亮没有当拉架当那和事老,只是遥望向古董滩那边,缓缓说道:“刺史大人和李将军都没有错,只是事有缓急轻重,当下我们不妨作最坏的打算,羌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北莽设置的陷阱,现在既然咱们龙象军已经咬钩了,并且设想北莽要吃掉的,不是几千龙象军,而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主帅徐龙象!那么,我觉得北莽南朝肯定会启动与之相对的阴险后手,说不定就是一小撮北莽最拔尖的武道高手,起码面对小王爷都可一战。若被北莽得逞,这个损失,是我们脚下青苍城,是整个流州,甚至是整个北凉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陈锡亮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调动一万龙象军去策应,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还要加上所有可用的游弩手,以及城中的白马义从,甚至如果可以,青苍城中潜伏的死士谍子,都该紧急出城。”

    李陌蕃点点头。

    杨光斗也是凛然不语。

    陈锡亮转过头,望向李陌蕃,“李将军,我不要你立什么军令状,也不想听什么吃了败仗提头来见的豪言壮语,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手上只有一万龙象骑军,一旦柳珪大军毅然南扑,你能保证青苍城坚持到两万龙象军返回!?”

    李陌蕃眼神异常坚毅,沉声道:“可以!”

    李陌蕃笑了,伸手重重一拍腰间北凉战刀,另外一手指向城外,“陈锡亮,你信不过我李陌蕃没关系,但请相信我的这柄凉刀!一把不够的话,城外,还有一万把!”

    陈锡亮点了点头,李陌蕃转身大步离去。

    陈锡亮突然朝着这员北凉边军猛将的背影说道:“李将军,龙象军将士是北凉人,流州百姓也是。”

    “以前从不这么觉得,但是老子从现在开始,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背对两位“文官老爷”的那位武将猛然抬起手,伸出大拇指。

第一百三十章 龙抬头,开天眼

    黄青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定风波全部归鞘,黄青反手握剑。

    被剑鞘尾端击中胸口的少年,出现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虽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体剑气伤及心肺。

    饶是气机绵长如江河的黄青在使出这一招后,也需要以数次吐纳来安抚体内疯狂絮乱的气机。武道招式皆是讲求窍穴洞开的一气呵成,追求意气所指一往无前的境界,但黄青这十六观则极其诡异,一气生成后,却硬生生在**窍穴处“关起大门”,让那一股气机洪流接连十六次撞击大堤,借此成就声势。十六观,一观一顿,契合佛经上所载的一步一莲。

    虽然一剑功成,不过黄青心底还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据传北凉王不遗余力帮徐龙象这个弟弟重现了一具符将红甲,黄青更希望与自己对敌的少年穿上那具号称固若城池的甲胄。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称于北莽的黄青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因为眼前一幕,让他倍觉荒诞。

    那少年低头看了眼胸口,然后抬起头盯住黄青,张了张嘴,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齿间,那是黄青先前种于少年心肺间的驳杂剑气,少年非但没有就此顺势吐出减轻伤势,反而咽回剑气,“没吃饱,还有吗?”

    黄青握紧手中名剑,微笑道:“别的没有,剑气有的是。”

    眼眸泛着金色的徐龙象转头回望一眼,不知是看青苍还是那凉州。

    少年回头后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关节发出一连串黄豆炸裂的刺耳声响,举起双拳,然后一脚轰然踏下!

    暗中急剧蓄势的黄青眯起眼,只见一条条凝聚如虹的气机不断从少年身上涌出,碎裂,破散。

    在剑道上登高望远可谓只差邓太阿一步的黄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气?

    少年原本已经在指玄门槛徘徊的不俗境界,一路坠回金刚境!

    龙虎山老天师赵希抟曾经传授这个徒弟大梦春秋,这在天师府不是什么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黄紫贵人都误以为那是老家伙昏了头去虎作伥,是在帮助徐人屠的小儿子在武道修行上更进一步。事实上赵希抟出于私心为爱徒徐龙象着想不假,但大梦春秋的真正意义,恐怕天下人打破脑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龙象的实力,而是道门的镇压厌胜之法!

    世间匹夫怀璧死,但那不过是死于人妒,赵希抟若是不用心良苦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龙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凤年为徐龙象锻造符甲,何尝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黄青气势磅礴的一局剑中,看似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斗。

    其实符甲裹身和大梦春秋孕育出的道门气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困兽!

    黄青如临大敌,低头看了眼定风波。

    终于可以递出完整一剑了。

    徐龙象同样低着头,憨傻笑着。

    哥,我要打架了。

    ————

    江南小雪一场。

    徽山日复一日的人头攒动,别说小雪,便是大雪纷飞,都无需轩辕家族如何扫雪,道路上早给人踩踏干净了。那些比肩接踵的游客都是奔着瞻仰大雪坪缺月楼去的,牯牛降肯定没资格走入,但远远看一眼也就能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回去后都能跟乡里乡亲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嘘一番了。随便看到个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说自己见着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现如今哪位女侠行走江湖在行囊里没有一套紫衣?否则出门哪里有脸皮自称仙子?前段时间武林大会隆重召开,共襄盛事,众人拾柴火焰高,让徽山紫衣的声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是连北凉听潮阁都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多箱子的武学秘笈,无疑是等于当今天下第一人都承认了轩辕青锋的盟主位置,谁还敢说三道四?何况那女子气概何其豪迈,大肆赠送大雪坪旧有秘笈如分发几颗铜钱,许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一张张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徽山的热闹,衬托得龙虎山愈发冷清。

    加上远方那座武当山的香火渐盛,以及姓吴的青城王分去天师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务的权利,龙虎山若不是还有一位白莲先生勉强支撑着台面,这个冬天,真是怎一个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这一切,对于龙虎山山脚小道观内那个喜欢清净的老道士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姓赵的老道士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师府嫡系,才华横溢,能与齐玄帧论道,能与李淳罡比剑,能与轩辕大磐比气力,天赋分明比那位已经飞升的龙虎山掌教赵希翼还要高出一筹,但当时为了不当那殊荣无双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了,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后也不住在天师府,就在山脚破败道观混吃等死,前几年更是冒天下大不韪受了人屠的小儿子做徒弟,若非当时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动,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这脑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赵希抟在总算好不容易修缮过的寺观内外逛荡,去青龙溪边发了会儿呆,似乎记起什么,跑去弯腰系紧了些那张竹筏的绳索,然后蹲着看溪水,很是萧索呐。起身后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观,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边坐了会儿,坐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实在是无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边坐着,曾经骗那徒弟这口井通向北凉,跟他家是连着的,结果这痴儿每逢有山楂可摘,就会撅起屁股往井口里丢,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给他那个哥哥了。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偷几颗骗几颗尝尝,那都绝对不行的。

    赵希抟坐在井边,怔怔出神。

    老人当然不喜欢那个差点马踏龙虎山的人屠,但这不耽误老道士打心眼喜欢人屠的两个儿子。

    徒弟黄蛮儿不去说,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对那个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坏,第一次去北凉王府,跟那只满身心眼的小狐狸斗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讨厌,真正喜欢起来,还是后来年轻世子来龙虎山,面对自己那郑重其事的一揖。

    这个世道,门阀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越难知晓去愧疚和感激,从不愿说对不起和感谢这五个字,比起随手一掷千金,前者艰辛了无数。山上天师府那些晚辈,不正是如此吗?依仗着着父辈挣来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讨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张龙椅,每一位开创家业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叹息一声,

    突然之间,老人眼皮子不停轻抖起来,心口更是剧烈一颤!

    老人脸色大变,迅速掐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起身,又颓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赵希抟对着井口怒吼道:“徐凤年,你要是这次护不住黄蛮儿,贫道这辈子还能活几天,就在你家门口骂街几天!”

    老道士骂着骂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顶有负祖辈期望的悲怆,更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豁达洒脱。

    赵希抟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

    南朝西京那栋摆有一口有蛟龙蛰眠大缸的隐蔽小楼,楼内那些见惯天底下最奇异怪事的隐士,尽哗然。

    很快老妇人和北莽帝师就被惊动第一时间赶到小楼。

    老妪视线中,缸内象征北凉版图的方位,平整如镜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条经久不散的“水沟”。

    老妪经过初期的震惊,然后嘴角泛起冷笑,“一只钩,钓起两条鱼吗?”

    老妪盯着水面,轻声问道:“除了剑气近和铜人师祖,还能不能调些高手过去?武力稍逊一筹的,也可以。”

    太平令摇头惋惜道:“不可能,距离最近的洪敬岩也来不及。至于实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几二十个也没用,何况南朝边境也抽调不出,大多都已经在南院大王身边了。”

    老妪问道:“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铜人彻底拦住徐凤年,很难。但是拖延他的脚步,给黄青赢得那迫使徐龙象遭受天谴的时间,应该不难。南朝所有练气士都已准备就绪,届时会添一把火。”

    老妪点了点头。

    这就足矣。

    老妪猛然后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

    缸中,有一物破开水面。

    龙抬头!

    它死死盯住那条线。

    ————

    又见江南又见雪。

    一名老道人开始登山,走向天师府。

    老人从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过的一袭黄紫道袍,还梳理干净了头发胡须,惹来无数天师府晚辈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师堂,对墙上悬挂的所有祖师爷画像,一幅一幅一位一位拜过去。

    走出祖师堂后,这位龙虎山硕果仅存的希字辈老真人来到山顶。

    风雪中,老人盘腿而坐,轻声笑道:“都说沙场有刀,不怕死于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于酩酊。贫道从来不敢杀人,连那酒也总喝不尽兴,一生从没有活得豪气,最后走这一遭……”

    老道人仿佛在与天地言语,大声道:“且尽兴!”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双眼。

    然后这位黄紫老真人颤颤巍巍抬起那鲜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开天眼。

    老人双臂垂下,轻轻搁在膝盖上,各掐一诀,安详道:“黄蛮儿,为师本事就这么点,学不来开天门,连开天眼也是这般勉强。”

    “若是仍然无法为你挡下天劫,莫怪师父啊。”

    世人羡长生,道人修清净。

    老人在生前最后一刻,记起了前几年山脚道观里自己徒弟的打鼾声。

    一点都不清净啊,可却是让老人最怀念。

    ————

    祥符元年的冬末。

    天师府池中那朵位于最高处的紫金莲,枯死。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强手,扛天雷

    徐龙象开始冲刺,速度比起先前对敌黄青快了何止一筹,缩地成寸的道家神通根本就没办法相提并论。

    道教典籍上恭维自家神仙的说法里,有一种叫撒豆成兵,当然是糊弄乡野村夫的措辞。但是黄青的剑气早已弥漫四周无处不在,倒也有几分草木成兵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配合洞察先机的指玄境界,黄青可以精准捕捉徐龙象的进攻路线,徐龙象在撞到他和定风波之前,必然会冲击那些细小如蠛蠓充斥天地间的微妙剑气,这就能让黄青未卜先知,谋而后动。

    黄青预料到徐龙象会绕至身后对他后背展开一次锤杀,他没有转身,抖剑出鞘寸余,与此同时,身后两丈外蓦然炸出一条剑虹,割裂长空。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徐龙象没有如约而至,那么黄青的先手剑招也就失去了意义,更失策的是黄青在先手之后已经开始布局少年撞开剑气青虹的后手。顶尖武道宗师生死之争,差之毫厘,足以谬千里。果然,故意停顿了一下的徐龙象,鬼魅身影最终在黄青身侧浮现,然后一撞而来,黄青原本体内如瀑布直泻三千尺的气机流转,硬是横移几大窍穴,如一条大江改道而流,定风波虽来不及出鞘,但黄青手握剑鞘横扫,一抹剑罡画弧切出,呈现扇形分开天地,气势雄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徐龙象没有后退避其锋芒,而是凭借恐怖的速度低头,弯腰,继续前冲,以一记凶悍无匹的肩撞,把黄青直接撞飞出去很远。

    徐龙象在地面上笔直狂奔,几乎是一瞬间便伸手攥住黄青的脚踝,使劲往下一扯,不但将黄青的身躯扯向地面,还直接扯烂了黄青堪堪运转而起的气机。

    黄青撞在地面上,徐龙象就是一脚凶悍踢去!

    有苦说不出的黄青只得勉强用手臂格挡住这一脚,身躯再度被踹向空中。

    刹那之间就又给跃起的徐龙象用手肘轰在胸口,重新打回地面。

    头顶黑影压下,徐龙象十指交错握成一拳,这一拳若是被结结实实击中,别说剑气近黄青,恐怕就是金刚不坏的慕容宝鼎也要变成一只破碎大鼎了。

    黄青后背砸在地面上,面朝天空中急坠而下的徐龙象,定风波剑柄抵住沙地,剑鞘朝天直指那得理不饶人的癫狂少年。

    剑留鞘走。

    剑鞘刺向徐龙象。

    名剑定风波便以这种方式首次出鞘。

    徐龙象双拳砸在剑鞘上,砸偏了剑鞘,身形仅是略作停顿,继续向下砸去。

    黄青左手轻轻一拍地面,身体骤然一旋,带动右手定风波抡出一圈光芒璀璨的圆形剑罡。

    如一轮明月生于黄沙大漠。

    虽是仓促之下的出剑,气势远未攀至巅峰,但定风波不出则已,一出仍是极为惊人。

    可惜应了那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龙象根本没去权衡利弊得失,直接就用拳头轰烂了圆月剑罡,什么叫真正的势如破竹,徐龙象这就是!

    黄青赶忙剑尖一点,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徐龙象双拳砸在大地上,那一声炸裂巨响竟是深入到了百丈之下。

    黄青在远处站定,紧紧握剑,抬起手臂,高度与肩齐平。

    这位剑气近嘴角渗出血丝。

    手中长剑非但没有外吐剑气青虹彰显威势,反而是在如仙人餐霞饮露,疯狂吸纳四周的“青雾”。

    随着定风波完完整整的出鞘,尤其是做出鲸吞状后,黄青和徐龙象身边原本肉眼不可见的剑气迅速凝聚,如夏日夜空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飞入长剑的剑尖。

    黄青词牌名是那剑气近。

    何谓剑气近?

    那是在说黄青人未至剑未出,剑气便已如那“天阴将雨,群飞塞路”的蠛蠓,细微不可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布满世界。

    黄青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抬头看了眼有些许黑云飘来的天空,收回视线,看向那个在坑中缓缓站起身的少年。

    黄青轻声说道:“人活一世,每走一步就是在天地间留下一步痕迹。只是世人的脚步,大多了去无痕,风吹黄沙,雪掩路径,水冲石阶。我黄青亦是不能免俗,但我手中剑,不一样。”

    黄青每说一字,手中长剑定风波的附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叠加了一柄“定风波”。

    层层叠叠,纹丝不动,不动如山。

    他身前很快就叠放了将近三百柄一模一样的“定风波”。

    徐龙象已经完全看不到黄青的身影,但依稀可以听到这名北莽剑道第一人的嗓音。

    “江湖百年来两代剑神,李淳罡以意气风发著称于世,剑开得天门,一袖即青龙。邓太阿则以快剑享誉天下,以细处锋芒冠绝剑林。”

    “黄青不愿走他们的路,手中这把定风波,只求两字。”

    “不动。”

    在黄青和徐龙象之间,出现了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不断朝徐龙象层层推进。

    徐龙象不退反进,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长剑,被阻滞前奔身形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

    徐龙象不管怎么冲,用蛮力打破那些长剑,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新剑补上原有位置,被剑山剑墙所阻的少年显然也打出了火气,身形倒退,与那座剑山拉出一段距离后,这才展开迅猛冲锋,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百柄定风波,整个人都撞进了剑山,凹陷入山腹。但是下一刻,剑山便开始自行生长,气势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逼退少年后退,哪怕少年双脚踩地,试图用肩膀狠狠扛住大山前移,双脚仍是一步一步向后滑去。

    少年干脆以头顶住那堵剑墙,再以双手撑住。

    整个人倾斜的少年怒吼一声,使劲往前一推。

    如木支墙!

    整座剑山似乎都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剑鸣如群蚊出声。

    但是厚度被阻止高度依旧叠加的剑山依旧凭借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少年已是额头鲜血淋漓,双手手掌更是血肉模糊。

    脚上靴子更是被踩穿。

    少年猛然转身,双臂张开,以那并不宽阔的后背力扛剑山。

    剑墙终于止步!

    比巨大剑山更高的高空,乌云密布,隐约有闪电雷鸣。

    少年双眼瞳孔逐渐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黄青轻声道:“你徐龙象的诞生,本就不是讲规矩的事情,不该长活于世间。我便以规矩,成方圆。”

    黄青手持定风波,画了一个圆。

    这么一个看似连稚童都可以随手耍出的简单动作,剑气之盛甲天下的黄青却使得极其艰难和凝滞。

    然后剑阵成山的那无数柄“定风波”,开始变阵。

    徐龙象身前身后和头顶,长剑浮空。

    形成一个巨大半圆。

    每一柄定风波的剑尖都指向当中的少年。

    黄青顺着那道剑弧背面望向天空,黑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压低,粗如合抱之木的紫雷疯狂滚动。

    持剑之臂开始抖动的黄青轻声道:“既然你自寻死路,不怕引来天劫,那我便最后送你一程。”

    这最后一剑名“规矩”,黄青本是想去跟剑神邓太阿一较高下,将会是剑道上一场前无古人的快慢之争,不曾想先用在了徐龙象身上。

    黄青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长剑上。

    定风波坠落在地。

    铺天盖地的半圆剑阵轰然炸开。

    黄青一脸震惊和茫然。

    远处,少年弯腰而立,双臂低垂。

    看不到少年的脸孔。

    七八股浓郁黑气如一条条恶蛟,围绕着少年肆意游曳。

    就在此时,黄青衣衫出现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

    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场景更是让这位剑气近感到惊悚。

    铜人师祖被人一刀捅入腹部,就这么一路撞来,两人一刀,一起继续前冲撞到一座山丘中。

    偌大一座山丘瞬间粉碎,下一座沙丘依旧如此不堪一击,就像只是辞旧岁时孩童手中的爆竹。

    黄青转过头,看到那人左手刀站定,更远处一座山丘炸开处,铜人师祖在漫天风沙中站起身,与之起身的,还有高达百丈的威严天王法身。

    难道说,铜人师祖在那人出刀后,甚至都来不及请出法身?

    那北凉王徐凤年,就这么来了?

    震惊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高空异象的黄青也松了口气。

    就算你徐凤年来得如此迅猛,但仍是来不及了。

    大劫已至。

    七重天雷将落!

    一重重过一重,任你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轰隆一声。

    一道紫色天雷砸向徐龙象。

    徐凤年根本不理睬铜人师祖和剑气近,直奔那滚滚天雷,一刀挥出。

    跟羊皮裘老头儿当年那一袖青龙,如出一辙。

    直接将那道天雷撞碎。

    黄青看得目瞪口呆,这兄弟俩,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那可是象征天劫的大雷啊。

    你徐凤年难道真想七重天雷都一人扛下?

    仙人齐玄帧当年在斩魔台力扛天劫,也不过是扛下六重紫雷而已。

    徐凤年站在徐龙象身边,伸手按在弟弟脑袋上,轻声道:“黄蛮儿,爹走了,但只要哥还在,天塌下来,就轮不到你来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625/ 第一时间欣赏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作者:烽火戏诸侯所写的《雪中悍刀行》为转载作品,雪中悍刀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雪中悍刀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雪中悍刀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雪中悍刀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雪中悍刀行介绍:
有个白狐儿脸,佩双刀绣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一。湖底有白发老魁爱吃荤。缺门牙老仆背剑匣。山上有个骑青牛的年轻师叔祖,不敢下山。有个骑熊猫扛向日葵不太冷的少女杀手。
这个江湖,高人出行要注重出尘装扮,女侠行走江湖要注意培养人气,宗派要跟庙堂打好关系。
而主角,则潇洒带刀,把江湖捅了一个通透。雪中悍刀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雪中悍刀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