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雪中悍刀行TXT下载雪中悍刀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雪中悍刀行全文阅读

作者:烽火戏诸侯     雪中悍刀行txt下载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书上之人,当死则死

    车上坐着当时城内身价最高的腴美花魁,见一面就需要五百两银子做敲门砖,哪怕他是北凉王的儿子,只是从她嘴里听一些江湖趣闻,也得一样付钱。

    徐凤年虽然看书可以过目不忘,但依旧对眼下这份场景很记忆模糊,所以他“未来”哪怕多次从小姑娘手里接过酱牛肉,哪怕后来被一名少女刺客追杀,也没有认出她,会是当年那个自己随手赠送出一根珠钗的小孩子。

    乱世人命贱如草,岁岁有荣枯,谁会留心自己在年少时一份本就是漫不经心的善举?

    那时候的世子殿下更多想着如何提防府上府外的刺杀,想着如何才可以练武报仇,想着如何应对师父李义山的繁重课业,有太多太多事情都忙不过来。如果说许多豪族子弟还能有些闲情逸致,哪怕少年不知愁滋味,还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么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始终是灰蒙蒙雾沉沉的印象。既记仇,又懵懂无知,还会不懂事地去恼火迁怒于徐骁空有北凉王跟大柱国的两大头衔,却毫不作为,不肯报仇。所以那时候的徐凤年很反感自己的世子身份,连徐骁这个有三十万铁骑的藩王都报不了仇,就算他世袭罔替成了北凉王,又能如何?少年更多是想着习武,练刀,成为一名绝顶高手,然后去太安城找那个坐龙椅的皇帝。

    徐凤年来到一座新坟坟头,在暗中护送小姑娘的徐家扈从离去之后,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黄三甲。

    春秋三大魔头之首的黄龙士。

    游历北凉安植长线谍子的男子,这段时日本就一直在仔细观察那个少年殿下,他出现在跪在坟前不起身的小丫头身边,蹲下身,捏起一块黄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递给小丫头,问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听到声音,没有接过泥人,而是跪着后移几步,眼神冰凉。

    他双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继续问道:“像不像?”

    破草鞋烂薄衣,双手双脚都长满裂开见骨冻疮的小姑娘,呆滞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泥人,一把抢过,小心翼翼双手抱在怀里,终于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声笑道:“泥人像你娘亲,但你,像我女儿,很高兴遇见你,这比我在这个春秋找到任何‘书上之人’,都要开心。”

    小女孩只顾着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异常温柔,就像一个几近绝望的父亲,在万里之外的他乡,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闺女。继续说道:“我叫黄龙士,在这里独占了春秋三甲,你以后就叫贾嘉佳好了,你生在春秋,就当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个很久很久很久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这个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应该没有恶意。

    因为她打心底不讨厌。

    黄龙士坐在坟前泥地中,“我以后会教你武功,你要报恩的那个少年,也是书上之人,可他会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记载了很多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骂名,最好也是最坏的一种,说他是死在北莽铁蹄之下,死无全尸。我想以后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种很好的报答了。”

    黄龙士看着她听不懂太多却满是悲伤的稚嫩脸庞,心蓦然一软,轻声道:“既然翻书之人莫名其妙来到了书中,并且没有被书页压死,那么以后的事,可能就会说不定了。”

    黄龙士站起身,笑着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牵着站起身,然后望向远处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黄龙士转头看了眼那只新土培成的小坟包,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坟会被不敬鬼神的贪财之人,一次又一次刨开,只为拿走那支缀珠金钗。但他没有跟她说这个。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黄的向日葵地,折了两根,一根摆在坟前,然后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根,放在脚边。

    她跪在泥地上,面向远方,重重磕了三个头。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凤年,轻轻侧过身。

    蒙学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气势恢宏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开篇,其中宇宙又解析为“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八字。

    道教老真人赵希抟所学的大梦春秋,归根结底,是缘于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无本,入无窍”。

    这才是后世天人出窍逍遥游的精髓所在。

    此时此地的这个徐凤年,抬起头,跟那个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黄龙士一起望向远方。

    小莲花峰顶,以往十次出窍神游都不妨碍外在**行走思想的新凉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当跟剑痴王小屏相同辈分的宋知命陈繇俞兴瑞,这三名老道人,轮流为徐凤年“镇守关外”。

    不断有神俊游隼落在龟驼背之上,传递来谍报,其中第二份姗姗来迟,因为在那柄桃木剑飞掠上山之后,当时正在守关的宋知命就等于知道结局了。陈繇和俞兴瑞闻讯赶来,都默不作声。

    俞兴瑞在师兄弟中除了小师弟洪洗象,数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龟巨足,仰起头,不敢去看那柄悬停飞剑。

    比这位此代武当掌教的师父更年老的陈繇,坐在这个师弟身边,轻声道:“这算喜丧了,你也别让小王师弟走得不安心。”

    俞兴瑞木然点了点头,说道:“掌教师兄走了,小师弟走了,王师弟也走了,宋师兄也说自己快走了,这才几年功夫,咱们六个师兄弟……”

    陈繇笑道:“可他们走得都没什么遗憾啊,而且你回头想一想,玉斧给你带上山了,还有那么多后辈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后还会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时候看着那些年轻脸孔,连我这么个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兴瑞叹息一声,闷声道:“我可没你想得开。”

    陈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强。”

    俞兴瑞沉声道:“他要是敢不接回小师弟,他继续当他的掌教,反正我不认他这个徒弟。”

    陈繇气乎乎道:“还讲理不讲理了?师兄我可是掌管戒律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吃板子?”

    俞兴瑞突然笑了笑,揉了揉脸颊,感慨说道:“咱们年轻那会儿,是彭师伯管着山上戒律,我总喜欢跟师伯作对,他老人家气急后总说有本事当掌教才不来管我,不曾想玉斧这孩子倒是当上了掌教,我啊,也算没遗憾了。”

    陈繇忧心忡忡道:“这么一个个去拦,不是个事啊。”

    行走江湖时间最长的俞兴瑞摇头道:“没法子的事,历代的天下十大高手,除了新近那趟劫持高树露,魔头洛阳和断矛邓茂联手过,何曾听说还有哪两位并肩作战?何况这次邓太阿是偏向王仙芝的,而曹长卿就算有心插手,但大楚已经复国,也不会离开广陵道。退一步说,就算有人愿意跟小屏联手迎敌,咱们师弟会愿意?再退一步说,真愿意了,恐怕就万万使不出那最后圆满一剑了。更退一步说,拦王仙芝,本就不在拖延时间,王仙芝走得是不慢,但绝对不快,拦路之人,都是在用自己的办法去寻找破绽罢了。”

    陈繇无奈道:“小师弟要是还在就好了,这种战事,一个人比三十万铁骑都要有用。”

    俞兴瑞想了想,说道:“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己惜福福才来。”

    陈繇不再说话。

    两人坐在龟驼背另一面,冷不丁听到师兄宋知命惊讶出声。

    两位老人起身去看,终于释然,相视一笑。

    一个“徐凤年”回神,但是没有归窍,站在桃木剑附近,对三位武当真人轻轻作了一揖。

    在一个月后的明月当空照峰顶,陈繇等到了第二位徐凤年归来。

    他身前,有一团灵动紫金之气,围着这个徐凤年悠悠然流转萦绕。

    徐凤年侧躺在崖畔,单手撑起脑袋,面朝山外。

    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卧忘其年。不卧毡,不盖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我当恁时正酣睡……

    以眼对鼻,鼻对生门,心目内观。绵绵呼吸,默默行持,虚极静笃。真气浮丹池,神水环五内。呼甲丁,召百灵,吾神出乎九宫,恣游青碧。梦中观沧海,烟里提阴阳,不知春秋以外已过多少年……

    这位忘忧之人。

    真正是那,高枕无忧。

    山上已经有三位徐凤年,或坐或躺或站。

    就差最后一位了。

    在一个朝霞万丈的清晨,坐着的徐凤年开始如遭雷击,似乎想竭力醒来。

    陈繇心中震撼,老人就算不知梦春秋的玄妙,也该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照理说,最新一份谍报上说王仙芝还在河州,尚未进入北凉道,徐凤年哪怕预演计算到了什么,最不济还有徐偃兵可以抵挡上一阵,新凉王万万不该如此急不可耐才对,难道是睡梦神游之中遇到了什么不可抵挡的挫折?

    陈繇不敢言语,只能听天由命。

    终于,徐凤年睁开眼睛,沉思片刻之后,呢喃道:“不能再等了。”

    暂时只有高树露体魄而无齐全魂魄的徐凤年转身,面对陈繇愧疚说道:“这些年,我欠了武当太多。”

    陈繇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没有真武,何来武当。”

    随后陈繇忍不住小声问道:“为何早早醒来?”

    徐凤年一笑置之,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答案。

    徐凤年走向崖内十几丈,转身后开始奔跑冲刺。

    其余两位徐凤年则让出了一条山巅道路。

    徐凤年一跃而出莲花峰。

    撞入云海。

    坠向山脚。

    随着如声如大山撞天钟的巨响遥遥传来,就连站在峰顶的陈繇都觉得整座山峰摇晃了一下。

    陈繇突然有些不安。

    这可是钟响如丧钟啊。

    徐凤年双膝弯曲落地,在山脚砸出一个数人高的大坑,跃出坑后,继续朝着北凉边境狂奔而去。

    人活一世,总有一个不用去讲道理的瞬间,会让人生出一个念头。

    当死则死!

第三十章 来了和该死了

    徽山紫衣和武当剑痴先后拦路王仙芝,两场大战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峡口外铁锁沉江所在的这一段广陵江,依旧江水平缓如昔,只是不断有武林中人赶来观看“遗迹”,既有武林盟主轩辕青锋撞出的棺冢,更有王老怪的搬山,一拨拨江湖豪客来了又去,大多惋惜没能亲眼瞧见王小屏临终前的地仙一剑,以及那一袭徽山紫衣的婀娜身影。无人知晓在广陵江下游某地,龙虎山无名老道静侯多时,虽然仅是中年人的面貌,总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暮气,赵姓道人蹲在江畔,伸手揽起一捧水,有些感慨,四百年前高树露曾言一口吸尽广陵水,原是譬喻一气呵成贯通万法,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只是用作讥讽某人一劳永逸,四百年间,褒奖之言竟然沦为贬低之语。本名早已弃而不用的道人望着水中的模糊面孔,轻轻吹了口气,掌中浑浊江水涟漪微微,刹那之后,清澈平稳如镜,映照出一抹紫色。

    人生不过百年,物是人非事事休。

    只存于天子赵家族谱之上的老人叹息一声,向上抛起手中水镜,双指弯曲,从镜面中捻住那抹紫色衣角,随着道人做出这个动作,广陵大江水面上有一名女子缓缓浮出。这无疑是指玄境界中极为晦涩艰深的一手“水中捞月”。女子已经不复起先蜷缩如胎婴的姿态,盘膝坐江,不过仍然闭目凝神,这段时日,她先是即如沉江石牛,非但没有为江水冲击往下游退去,反而往上游峡口推移,但是随着生出一股新气萦绕体魄,这才开始随水而下,最终被自甘百年寂寞的老道人截江捞出。

    老道人这百年来除了名声不显,所做之事亦是草蛇灰线,隐于不言,细入无间,这才是孤隐之道的道之所在,地肺山养出恶龙,是用以汲取龙虎山赵氏气运,滋养龙兴于太安城的本家赵氏,下马嵬驿馆移植下老槐树,是为了镇压徐家父子的煞气,跟同辈人的天师府老家伙赵宣素对赌,一玺换一玺。但是他赵黄巢在毗邻徽山的龙虎山结茅隐居,交好于轩辕大磐轩辕敬城这对性情截然相反的父子,看似是妙手偶得之,何尝没有隐情?只是这种点到即止的行径,从来都不会干涉到他潜心百年的大业,就像一种闲情雅致的点缀,像是一位隐士在院中栽了一株梅,花开是好,不开也无妨。

    赵黄巢望向在水面上缓缓站起的年轻女子,年龄渐长,愈发形似,不知为何一些神似之处却越发稀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也难怪刘松涛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后者,而不是她。轩辕青锋睁开眼睛,对这名看不出深浅的道人充满戒心。赵黄巢微笑道:“你无须如此,大雪坪上许多留给你的遗产,例如轩辕大磐来不及享用的‘嫁衣子’,你父亲专门留给你用来驾驭下人的‘宽心丸’,都出自贫道之手。”

    轩辕青锋将信将疑,冷笑道:“哦?如此说来,真人该是大雪坪的恩人才对?是要我这个做晚辈的替先人还债?”

    赵黄巢笑着摇头,何止是不像她,简直是太不像了,当年那女子,看待世人世事,非黑即白,哪来这么多心眼,也对,若还是当年那个懵懂女子,怎么可能硬生生把自己逼成无骨之人,也就更加做不成玲珑心窍的徽山主人,和心狠手辣的武林盟主。

    赵黄巢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清晨江上雾霭,语气趋于冷淡,说道:“贫道以往跟徽山两代人交好,是看好轩辕大磐的野心勃勃,轩辕敬城的正心诚意,只是他们都没能成事,贫道那点可有可无的心血,也就如同付诸东流,并无怨言。”

    轩辕青锋问道:“那真人找我何事?”

    赵黄巢笑问道:“轩辕青锋,你想不想重塑筋骨,铸造真正的菩萨金身,然后一步跨过天象?要知道王仙芝舍弃武帝城,看似是徒弟一个不留,实则是留了后手在江湖上的,你要想做名副其实的江湖魁首,而不是一个徒有虚名的武林盟主,很难绕开贫道。你如果觉得贫道是井底之蛙,口气太大,那就换一个说法,贫道可以让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快,少走许多弯路。”

    轩辕青锋甚至没有掩饰她的鄙夷神情。

    赵黄巢修身养气的时间,已经是凡夫俗子的两世甚至是三世之长久,自然不会因此动怒,平静道:“方才贫道想到半句话,叫人争一口气。轩辕青锋,你既然跻身天象境,可有感悟?”

    轩辕青锋虽然极端不信任这个自命不凡的道人,可没有半点轻视小觑的心思,犹豫了一下,抖了抖袖子,干脆就席水而坐,几乎同时,赵黄巢也席地而坐,两人平等相视,轩辕青锋沉声说道:“争一口气,先争己身气数,孕养的是气机,再争天下气运,成就的气势。一切都在渐进之中,然后在某时某地,一蹴而就,如同鲤鱼游千里,终于跃过龙门。”

    赵黄巢面露赞赏,点头道:“气数,气机,气运,气势,都在一口气的范畴之内,陆地神仙之下,准确说来是天人之下,无人可以免俗。轩辕青锋,你在武道上,虽然走的是一条三教中人眼中的旁门左道,却也已登堂入室。”

    轩辕青锋冷笑道:“真人今日找上我,就是说大道理来了?你我二人相逢,可不是斩魔台上十年一度的佛道争辩。”

    赵黄巢仍是心平气和,也不故作捻须的高人姿态,双手叠放在膝上,微笑着抛出一句,“做笔交易,如何?”

    轩辕青锋低头弯腰,伸手入水,另外一手卷起袖口,露出一截可见鲜血青筋、唯独不见白骨的透明手腕。赵黄巢朗声笑道:“不做无妨,何时想明白了,那时若是贫道还未身死道消,依旧有效,只需来龙虎山喊我一声即可,贫道原名赵黄巢。”

    轩辕青锋点了点头,默然无语。

    赵黄巢站起身,一闪而逝,笑声阵阵传来,“国有九破民八亡,他年我若为青帝,待到秋来九月八,扶摇山上摇桂子,此花开后百花杀……”

    轩辕青锋流露出凝重的神色,嫁衣子和宽心丸都是旧徽山大雪坪的秘密遗产,前者是轩辕大磐用作登天的人肉梯子,否则轩辕青锋就算广杀高手汲取内力,也绝不会有迎战王仙芝时的大天象修为,后者则是一种玄奇蛊药,防止恩威并济之后人心犹是反复不可信。这个叫赵黄巢的道人应该所言非虚,确是牯牛大岗的旧识。只不过轩辕青锋掌握徽山大权之后,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对待龙虎山的山上道士更是恶感深重,怎会轻易跟一个横空出世的无名道人做买卖。轩辕青锋缩回手,根本不用抖腕,就已是不沾滴水,站起身后,环视四周,视线最后有意无意停留在一叶落水芦苇上,脚尖一点,踩在苇叶上。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一袭紫衣,重出江湖,随水东流。

    ————

    河州驿路上,一头庞然大物横冲直撞。

    大多数商旅羁旅都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就只看到尘土飞扬,看不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些有眼力劲的江湖高手才认得出,那只巨大活物竟是一个异常魁梧的大活人,像是传说中隐匿于昆仑山上的先古荒人遗民,身高两丈,可力拔山河,五千年前圣人治水,功成之后便是让九百昆仑巨人,分别搬运九鼎镇压九州。

    这名巨人手脚皆是触地,奔跑如雷,脚力远胜塞外名驹。

    身上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腰间勒捆了一根绳索,以防坠落。

    在春秋之间祸乱九国的老魔头,此时本该在西楚复国中继续搬弄唇舌,可是正值新大楚国揭竿而起的关键时刻,老人竟然弃之不顾,招来远比提兵山昆仑奴要更加名副其实的奴仆,奔赴北凉边境。

    老人一路颠簸,除了不得不停留的饮食休憩,从头到尾没有耽搁一点点光阴,也没有半句言语,但是临近北凉道后,就开始时不时的有些喃喃自语。

    “王老怪你打架打早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在气候未成的时候,城破人死!亏得老夫帮你把江湖变得如此有趣,你王仙芝不领情也就罢了,瞧姓徐的小子不顺眼也行,可为何要连累一个小丫头?”

    “王仙芝,徐凤年,你们两个都该死!要是我那闺女死了,王仙芝你休想镇守天门,北凉也休想有片刻安宁!”

    “尤其是你徐凤年,打不过王仙芝又如何,磕头求饶便是,王仙芝见你如此没出息,自然会不屑跟你一战,非要不知死活,占据高树露的体魄与气魄,怎的,怕高树露宰了曹长卿,你心仪的女子就要无所依?你连北凉安危都顾及不来,还敢奢望去护住那姜姒的性命?好,算你是多情,可你要是厚此薄彼,眼睁睁看着我那闺女去送死,我黄龙士以前是祸害过北凉,但也给北凉留过退路,以后你小子就等着真如书上所写,死无全尸!”

    昆仑巨人已经奔入河州,直线赶往幽河两州接壤的边界。

    黄龙士一颗心开始越发下沉,因为不管是在他“看”来,那小子都没能功成圆满,根祗源自四百年前一位无名道人的大梦春秋,缺一不可,而且在老人算来,那小子生性谨小慎微,却也算顾全大局,如今重担在肩,如何会为了一个双方牵挂极为纤薄的女子拼上性命,设身处地,不说他春秋之中生性最是凉薄的黄龙士,就是寻常人,也万万不会如此莽撞行事,因为这个时候出手,自身修为没了,家业没了,国事也贻误了,后世冠之以千秋罪人也不为过。他徐凤年袖手旁观才是正确之事。

    黄龙士这么多年,风光无限好的背后,不论受到多少白眼挫折,都不曾如此束手无策。

    座下巨人已是强弩之末。

    黄龙士仍是冷血说道:“你该去死了。”

    巨人毫无怨言,拼得七窍流血,也要奔尽最后三百里路程。

    三百里之后,一路屏气凝神的黄龙山就要开始步行前冲,然后尽力赶在王仙芝动手杀人之前。

    前提是那傻闺女还没死!

    黄龙士有一句话没有对那个妮子说过,若不是遇上她,他在离阳一统中原之后,就该退隐山林,专心习武修道,然后试试看能否飞升,人间无所恋,大可以再去看一看天上风景。

    临近幽州,黄龙山猛然喝道:“停!”

    巨人匆忙刹住身形,双手双脚在地面上抓出数条沟壑,老人跃下,向前掠去,隐约怆然道:“来不及了。”

    ————

    王仙芝说到做到,哪怕对手是个小姑娘,是个很有新意的杀手,可他既然说过下一次见面就要她死,所以当她不惜命地拦在边界驿路中央,王仙芝就真的上前,一脚踩踏在个子不高的小姑娘腹部。

    她后仰倒去,身躯倒滑出去十数丈。

    已经没有什么气机傍身的她,背后衣裳破碎,伤痕累累。

    她理该是站不起来的,躺着死去,可她大概是靠着那口气,摇摇晃晃站起。

    她站起身后,仍是没有半点惧意。

    她杀过王明寅,杀过柳蒿师,杀过很多很多的高手,她不怕杀人,也不怕被人杀。

    她只是有点不快乐,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她还完了钗子。

    可还没还完他后来送给她的貂帽。

    她的视线早就模糊不清,但仍是抬起头,以前有一次,她被一截柳和一个胖女人什么的相互捕杀,那一次撑不下去了,然后他就从天而降,落在了她身前。

    她就很开心,不是开心可以活下去,而是开心他来了。

    就这么简单。

    呵呵姑娘闭上眼睛,老黄说人死了,就是睡一场谁都再也吵不到叫不醒的春秋大觉,她觉得挺好,睡喽。

    这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只温暖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柔声道:“不准睡懒觉。”

    半睡半醒之间,她又感到身后人走到她身边,对自己和对那个很厉害的老头子分别说了一句话。

    一句很轻。

    “我来了。”

    一句很重。

    好似天下世间都听到了。

    “王仙芝,你该死了。”

第三十一章 千年未有大气象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有后辈在自己身前豪言壮语,王仙芝有些无伤大雅的出神,还记得曹长卿初次登楼,是说“与前辈求个几斗风流”,邓太阿则要更加锋芒毕露,“我有剑要问你”,至于其他人物,大多就要相对恭敬拘束许多,偶有几个登楼之前口出狂言的骄纵后生,好不容易登顶武帝城见着自己,也就已经磨光了棱角锐气。王仙芝的深思由远及近,不过瞬间,看了眼近在眼前的徐凤年,又远望了一眼武当方向,心中了然,也看不出这位老人是在缺憾还是嘲讽。

    王仙芝这趟北凉之行走得不快,是怕他徐凤年连区区高树露的体魄气魄都无法化为己用,杀一个普普通通的一品高手,有何意义?

    走得不慢,则是不愿他气吞于北凉之外,把江湖气数都鲸吞入腹,这在王仙芝看来就是过界之举。

    王仙芝朝徐凤年点了点头,大概是示意这位年轻藩王可以安排身后事了。

    一个镇压江湖整整一甲子光阴的百岁老人,这点小耐心确实还是有的。

    徐凤年抱起呵呵姑娘,掠过界碑,不用他出手,钗子貂帽和向日葵三样物件,都无风自动,遥遥跟在两人身后。徐凤年本意是把怀里的贾嘉佳送到战场之外,越远越好,因为他也无法笃定能让王仙芝出九分力还是十分力,而一旦王仙芝倾力而为,又会殃及多大范围的池鱼。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远远看到一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老人,如释重负,接过飘荡而来的钗子它们,等到老人扑冲到身前,这才一起交给老人,然后也没有马上转身,而是五指如钩,按住胸口,硬生生勾出一团紫金气,缓缓按入少女的额头,轻声道:“这是赵宣素当年想要强加于我的劫数,给她承担下了,这次被王仙芝打散,溃散四周,我趁王仙芝失神的时候,聚拢了点,放心,我已经尽力‘清洗’过,对她暂时有续命的裨益。”

    黄龙士脸色阴沉,得理不饶人,怒容道:“解决了燃眉之急有屁的用处!你要是死在王仙芝手上,老夫的闺女一样要给你陪葬。”

    徐凤年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身躯发颤的少女,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输给王仙芝,临死之前肯定会留下一点修为,帮她接着续命。”

    黄龙士仍然不肯善罢甘休,气势汹汹追问道:“你先说好,能续命多久?”

    徐凤年苦涩道:“十年,最多十年,这已经是我的极限。”

    黄龙士重重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

    徐凤年转过身,背对兴师问罪而来的黄龙士和昏迷不醒的呵呵姑娘,略作停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开始前行,起先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措,一步一个脚印,初始跨步很慢,由慢到快之间,充满了一种极富规律的渐进韵律。

    这是当初柳蒿师的入城和破城之法,差一点就配合宋念卿的地仙一剑,成功重创了白衣洛阳。

    当徐凤年愈行愈快,渐行渐远,黄龙士抱着闺女坐下,伸手帮她拨去倾覆前额的刘海。老人逐渐敛去怒意,抬头看着那个方向,脸上似有动容讶异,似有惋惜悔意。

    王仙芝本以为会更晚一些才能见到徐凤年,可他自己提前出现,王仙芝也不至于无聊到刻意避而不战。

    王仙芝双手自然而然垂在两侧,可是原本宽松的麻布双袖无形中缓缓收束,紧贴手臂。

    春秋十三甲,王仙芝一甲都不曾占据,哪怕是自封的天下第二和公认的天下第一,始终都没有染指剑甲,关于用刀,世人称赞顾剑棠为刀法第一人,王仙芝也不曾有任何异议传出武帝城外,但是这不意味着“熔铸世间武学入我炉”的王仙芝,就不是剑道和刀法宗师,事实恰好相反,王仙芝用什么兵器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否则也教不出于新郎这样的剑术大材,只是王仙芝越是年老,就越少沾碰身外之物。

    王仙芝抬起双手,轻轻握拳,破天荒笑了笑。

    这次总能打得稍微酣畅淋漓了些吧?

    徐凤年借用了柳蒿师的入城法门,但不仅如此,还辅以柳蒿师的那踉跄一剑。

    这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荒谬,很快,同时又像个喝到酩酊大醉的酒客。

    我手上无剑,因我即剑。

    在徐凤年向前突进的路径上,不断有两旁黄沙掀地卷涌而起,轰然碰撞在一起,然后迅速铺覆住他的步伐。

    王仙芝也开始面对面大踏步走去。

    你来我往,你死我活。

    就这么简单。

    ————

    不光是武林,整个天下都开始听说一个愈演愈烈的说法。

    出城的王仙芝,要去杀新凉王徐凤年。

    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大快人心。

    反正许多禁酒之地都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安城。

    从繁花似锦的江南回到皇宫,太子赵篆每天都要给太子妃严东吴送一样新鲜物件,今天总算是送完了,严东吴站在鹦鹉笼下,看着自己夫君做着鬼脸,伸手一摊,两手空空,她嫣然一笑。

    这位太子接下来陪着爱妻唠叨了些琐碎趣闻,就连被徽山紫衣女子吃了闭门羹,对她的那点男人小心思,赵篆一样也没藏藏掖掖,而严东吴既没有深藏不露,也没有故意恼火,而是媚眼了一记,温雅俊秀的男子哈哈大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片刻之后,然后松开,说是要出门去见一见王老怪的大徒弟于新郎,这位首次离开东海的剑客只是途径京城,还要继续北上,要是这回错过可能就没机会一睹风采了。

    赵篆匆匆离开屋子,逐渐放慢脚步,摘下一片树叶,手指捻动,宫中掌权貂寺才能知道太子殿下喜欢用树叶黏贴作画,赵篆走在两堵高大宫墙之间,提起树叶,一叶障目,也遮住了刺眼阳光,笑道:“死得这么快啊。”

    南海。

    访仙归来后一剑翻海的桃花剑神,站在观音宗所在孤岛的一处崖畔,举目远眺陆地北边。

    曾经跟李淳罡互换一臂的吃剑老人隋斜谷,这次跟邓太阿一较高下之后,就站在这名貌不惊人的剑仙身侧,好奇问道:“顶尖高手里头,你跟那小子算是亲近的了,怎么也不去搭把手?”

    邓太阿摇头道:“王仙芝没有错。”

    独臂老人点头道:“一个指玄境可能就是天下第一人的江湖,确实磕碜啊。”

    一个青春常驻并且尤为高大的妇人走到两人不远处,反问道:“那样的江湖,真的不好吗?”

    邓太阿不擅长也不喜欢跟女人讲道理,轻声笑道:“答案在那两人手里,谁能站着,谁就能决定以后百千年的江湖走势。”

    龙虎山。

    赵凝神成为天师府说话最管用的人物后,看书把眼睛看坏了的白莲先生白煜,就经常拉着这位人生起伏次数不多但高低极为悬殊的年轻赵姓道人,一同结伴下山上山。

    两人漫无目的走到山脚,然后就返身登山,白煜眼神不好,走得就慢,说话也总是温温吞吞,“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总领天下道教事务,现在丢了一半江山,广陵江以北,都划给了青城王,其实未必就是坏事。山锐则不高,龙虎山是该静下心来,回头看看风景。以前呢,天师府上下都说我说话有道理,可真有道理的言语,往往伤人,我在这座山上看书修道有些年头了,满肚子牢骚,其实没处说,现在好了。两代天师联袂飞升,听上去很威风,可事实如何,其实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过福祸相依,许多像我一样的外姓人,得以冒尖,章文汉,薛节气,陈全雍,都真正融入了龙虎山,他们才是龙虎山真正的敬香之人,天师府那些紫黄贵人,不如他们。”

    依旧经常痴痴走神的赵凝神嗯了一声。

    白煜继续说道:“你让山上道人放心去学武当山的那套拳法,是一位天师本就该有的气度。小麦面吃旧,玉米面吃新,咱们是该换一换新口味了,不能光吃细粮,粗粮也养胃的。”

    赵凝神点头笑道:“细粮养嘴,粗粮养胃,山外是有这么个说法。”

    白煜望向山顶,语重心长道:“龙虎山的山不高的,你瞧瞧,还不如隔壁邻居的牯牛大岗,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话是不错,可如果咱们都一门心思奔着神仙去了,也不对。”

    赵凝神说道:“欲做神仙,先做好人。”

    白煜开怀笑道:“你说道理也不差。”

    赵凝神停下脚步,说道:“我放下了。”

    白煜习惯性眯眼,转头看着年轻道人,愈发欣慰,说道:“那我就也放心了。”

    白煜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可以爬山了。

    赵凝神犹豫了一下,继续拾阶而上。

    白煜则独自下山。

    西蜀,竹海甲天下。

    夏日竹海之内凉风习习,清凉如别地晚秋时节。

    春贴草堂在谢灵箴死于快雪山庄后,群龙无首,曾经有过一段动荡不安的时期,可当新蜀王进入此地,亲自扶持一名籍籍无名的谢氏子弟成为草堂主人后,一举高居离阳最新十大江湖门派的前列,排名仅在徽山大雪坪缺月楼之后。

    两男一女,一起饮茶听风,齿间清香,袖满清风。

    女子年近三十的真实年龄,可稚气极重,貌美非凡,神韵之间充满了诡谲的矛盾。

    她正是胭脂评上第四的美女,名字普通又古怪,姓谢名谢,相传在她十四岁之后,西蜀道上先后有经略使和节度使共计五人为她大打出手,可十几年来,仍是没有谁能够将她收入囊中,外人都说是归功于春贴草堂的超然地位。

    她此时正在给一名白衣男子倒茶。

    不光是蜀人咋舌惊叹,就连春贴草堂也颇为费解,这名姓陈的外地人让那只花瓶摇身一变,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那两千亩竹海的主人。

    没办法,他是卢白颉上任之前的兵部尚书,如今的蜀王陈芝豹。

    而坐在陈芝豹对面的中年人,是徐凤年去北莽要找寻的亲舅舅,出身吴家剑冢的剑客吴起,更是徐家昔年的权柄骑军统领之一。

    当初在北莽城头已经认出侄子徐凤年却没有相认的吴起,皮笑肉不笑地玩味问道:“离阳皇帝要把最喜欢的女儿送给你,你收不收?”

    陈芝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理睬女子眼角余光的打量,只是沉默不语。

    吴起又问道:“他就这么死了,你没点想法?”

    陈芝豹举起茶杯,品茶如饮酒,一饮而尽。

    大楚皇宫。

    曹长卿从百忙之中抽出身,走到那座自己常去的凉亭,瞧见了公主殿下独坐亭内,她膝上搁放着那只藏有大凉龙雀的紫檀剑匣,一串铜钱解下后,整齐放在剑匣上,她心不在焉一敲一敲,每次弹匣,一颗颗铜钱就竖立而起,又滚落躺平,周而复始。

    姜泥察觉到棋待诏叔叔的到来,一抹剑匣,迅速收起铜钱。

    曹长卿坐在石凳上,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姜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没关系。他是北凉王,我是大楚公主,我知道的。”

    曹长卿黯然无语。

    曹长卿缓缓闭上眼睛,仍是欲言又止。

    姜泥攥紧铜钱,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

    曹长卿睁开眼,感慨道:“如果再晚一些就好了。”

    北莽那连绵如雄镇城池的王帐移至南朝,依旧照搬代代相传的画灰议事,议事完毕后,北莽女帝留下了董卓和洪敬岩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军方新贵,笑着询问道:“千年以降,堪称武夫极致的人物,有哪些?”

    洪敬岩躬身答复道:“八百年前,有大秦皇帝身后那个不知底细的影子高手,七百年前到五百年前之间,是吕洞玄可算真无敌,四百年前换做是高树露,一百年前刘松涛只算半个,接下来就是当下的王仙芝,这四个半在世间之时,少有旗鼓相当的另外一个高手与其死战争锋,就算有世外高人,也不曾出手打过,比如王仙芝之于齐玄帧。”

    北莽女帝笑道:“这回王仙芝拿徐凤年那小子开刀,是杀鸡用牛刀,还是千年未有的大气象?”

    洪敬岩低声道:“胜负九一开。”

    老妇人哦了一声,“那就是九死一生了。”

    董卓一直站在洪敬岩身边没答话,等到帐内寂静无声,这才一脸幸灾乐祸说道:“死翘翘了才好,不用一兵一卒,离阳的西北门户就倒塌了一半。等确切消息传到这里,洪敬岩,届时咱俩要不要比试比试谁的马蹄更快?”

    洪敬岩完全不理睬这个胖子。

    女帝挥了挥手,两人同时走出大帐,一左一右离去。

    老妇人笑了,“爷儿俩,这么快就要见面了?”

    逐鹿山之巅。

    白衣对红袍。

    白衣女子坐在最顶一级的石阶上,提起酒壶,仰头灌酒,眉宇间没有半点忧色。

    不知为何如何,只剩下一面的朱袍阴物脸朝白衣洛阳。

    洛阳淡然道:“没事的。天底下没人相信他,但我相信。”

    洛阳猛然站起身,举起一臂,会心笑道:“八百年不改!”

第三十二章 扛起天地

    徐凤年拥有高树露的体魄,加上借势于柳蒿师的入城,和宋念卿的临终一剑,步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步,直接跨过了数十丈距离,狠狠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大踏步向前,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迎向那一人一剑,就是简简单单一拳挥出,一力降十会而已。

    两股磅礴气机先于两人天人体魄发生撞击,天地之间骤响黄钟大吕的庄重高妙之音。

    转瞬之间,人身即剑的徐凤年以肩头撞向王仙芝,而王仙芝仅是一拳砸在了徐凤年的额头。

    王仙芝年复一年阻挡象征天力的东海大潮,尚能岿然不动,更可毫发无损,但是扛下这次撞击,竟然双脚深陷黄沙,倒滑出去十六七丈远。

    徐凤年也不好受,被一拳击中额头眉心,离地尺余高度的脚步交错,依旧维持住了御风而行的姿态,后撤距离,跟王仙芝大致相当。

    双方都没有等到卸去全部撞钟之势在身上留下的“余烬”,就不约而同开始了第二次对撞而奔。

    这回是两肘率先碰撞格挡,王仙芝一掌斜向上推出,推中徐凤年心口。

    徐凤年则是一掌拍下,拍在王仙芝头顶。

    徐凤年的身形激荡,最终在**丈外的空中悬停,止住了颓势,衣袖轻微摇动,飘飘欲仙如登天。王仙芝没有倒退,但是双膝没入沙地,抬起头,望向那个神情平静的年轻人,麻衣老人没有说话,当自己登顶人间之后,心如古井不波,苦等多少年了,终究再不复有当年指断木马牛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讶异惊喜庆幸皆有的大杂烩,真正是如饮醇酒。

    王仙芝掸了掸袖子,没来由笑了笑。跻身一品后同境之争,尤其是金刚境界的高手死斗,体魄气机融为一炉,往往就是各自抽丝剥茧拆衣卸甲的过程,先祛除傍身气机,才能损毁身躯筋骨。但是这小子跟自己都一样自信,几近自负的地步,那就是不管你气机如何充沛,反其道而行,偏要一劳永逸,先坏你根本再谈其它!

    高树露曾用“气蒸大泽,力撼雄城”来譬喻一品境界的宏伟气象,其实此言玄机重重,后世武人大多痴迷于身负庞大气机带来的庇护,就像官场中人寻见了大靠山和护身符,一路顺风顺水,久而久之,就忘了坚持如何自力更生,窃玄理问长生的指玄也好,自诩与天地共生共鸣的天象也罢,在王仙芝看来其实都走岔了道路,这些人不论如何得势,逃不过门下走狗寄人篱下的可悲命运!

    千年以来风流无数,王仙芝为何唯独敬重吕洞玄李淳罡两人而已?一人过天门而不入,大笑返人间,一人干脆就不屑天门为我开,我可自开天门!

    王仙芝双脚陷地,徐凤年凌空而站。

    颇像是一场天地之争。

    看似云淡风轻的战场,在王仙芝拔出一只脚,徐凤年同时压下一只手后,风云突变。

    地面上,一座状如石碑的泥剑破土而出,徐凤年也随手扯下了一缕云气作剑。

    王仙芝手托泥碑大剑,一跃而起,徐凤年伸手握住云气长剑,身形猛然下坠。

    第三次交锋,两人仍是选择硬抗,没有半点花哨念头,泥碑在徐凤年胸口一寸寸撞烂,而云气也在王仙芝胸膛一寸寸搅碎,当泥碑碎屑尘埃落定和云雾烟消云散,当世武评上的天下第一人跟天下第六人,左拳对右拳,拳头剧烈撞击,身躯各自纹丝不动,出现有违常理的刹那静止,但是王仙芝的麻衣和徐凤年的袍子都出现一阵阵涟漪移动,跌宕不停休,两人原本分别驭剑的手掌,也不甘落后,再次握拳碰撞在一起,方圆数里内,地面巨震,云雾辗转,王仙芝被击退回地面,落地之时,就是抡臂甩出一拳,无与伦比的激烈拳罡硬生生从地面上撕扯出数条黄色蛟龙,一同扑杀徐凤年!

    徐凤年哪怕拥有高树露的体魄,也可以心意驾驭指玄剑气,但魂魄欠缺,毕竟不再能够具备天象意境,只能在高空中双臂交错挡在胸口,凭着比佛门金刚不败之体犹胜一筹的身体,挡去那一记拳罡,之后几条黄沙泥土凝聚而成的蛟龙,趁虚而入,徐凤年收回左手,掐住一条蛟龙脖子,迅速捏杀此龙,黄沙溃散如落雨,一脚踩在蛟龙头颅之上,把黄龙踩撞回大地,尸体,或者说尸气在地面上呈现出一尾毙命长蛇的倒塌迹象。

    王仙芝得势不饶人,在地面上步步而行,期间不断出拳砸向天空,白色拳罡和黄色长龙,一同激射向立于云霄下的年轻藩王。

    地发杀机,龙蛇起于陆地!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眉心一枚紫金印记熠熠生辉,非但没有一次躲避,反而就如同自寻死路,主动寻找白虹拳罡去或拍碎或截断,双脚如履平地,一次次踩塌腾空的黄蛟。

    若是远处有人有幸观战,一定会震慑惊骇于这边的恐怖异象。

    地上,不断有白虹贯穿长空,无数黄色的蛟龙纷纷扶摇而上,像是在跟传说中的天庭咆哮示威。

    而天上的一袭素白长袍,似是在赌气一般,硬生生要把白虹恶蛟都斩杀在天地之间,不让其腾云驾雾化为真龙。

    这一幕恢弘壮阔的场景,足足绵延了一炷香时间,战场也推进了十数里地远。

    王仙芝走过之路,满目苍夷。

    天空中,云气黄沙搅合一团,然后一起簌簌然落下,世人喜欢以云壤之别形容两者巨大差别,此时此景,早已混淆不清。

    黄龙士背着少女远行,以免被足以杀人于无形的气机波及,时不时回望战场,老人帮自己闺女拎着那杆向日葵,忍不住唏嘘感慨,怀中的贾嘉佳仍然没有醒来,只是下意识搂着貂帽,帽兜里裹着那支缀珠金钗。

    黄龙士脚步不停,但始终转头看着那幅人力造就的画卷,长卷缓缓铺于人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下,何时是尽头,天晓得。黄龙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庙堂里的张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这么两号人物,一个官场不倒翁,一个老不死,其他人哪来的出头之日?搁谁站在他们身后,都是一个想一想就让人绝望的事实。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学问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将中有广陵道的卢升象,还有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宗室功勋。天下武林中,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曹长卿的书生意气。搁在以往和以后,随便摘出任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呐。”

    黄龙士收回视线,继续神神叨叨,“大秦失鹿,离阳也不远了,碧眼儿就是离阳的那只‘鹿’,他自知下场,无退路可言,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他若是独活而不退,那么天下寒士就看不见前程了。”

    “但王老儿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个文臣极致,一个武夫巅峰,这两人,初看境界相当地位相同,其实骨子里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当年给江湖气数拔苗助长,好来一个釜底抽薪,应该没错。”

    “老夫看多了书上故事和书上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事事按部就班,临了却要错上一回?”

    黄龙山最后一次回头,是战事开启后的半个时辰后,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云壤混淆,而是天地气象格外清明。

    黄龙士叹了口气。

    那小子,多半是输了前半战。

    事实确如黄三甲所料,即便徐凤年以高树露体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宝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当的仙人抚顶,等等,种种玄通,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仅是挡下了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发杀机。

    半个时辰,徐凤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绞杀了不下四百条蛟龙。

    这只是徐凤年的“一气”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凤年一气就已呵成,再无吐气丝毫。

    甚至他已经准备好在换取第二口生气之时,如何应对王仙芝雷霆万钧的攻势。

    但是徐凤年三次游历江湖帮他涉险而过的谨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恶果,

    出招之时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个不是绝佳的时机,使出了比起广陵江畔针对王小屏还要声势浩大的一次镇压。

    地发杀机的同时,天发杀机!

    共同碾轧身处其中的徐凤年。

    一直为徐凤年所用的天上云气脱离轨道,仅是眨眼间的乌云密布,一如斗转星移,就足够改变徐凤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艰难均势。

    徐凤年不是没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后手,只是在他预料之中,还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阴,王仙芝才会引下天上气象,迎合地发杀机,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将自己围困在那座牢笼之中,最终成全王仙芝最后的人发杀机!

    这也是魂魄不全带来的些微影响,但是面对王仙芝,这点偏差,足以让他陷入大险境。

    王仙芝抬起一只手肘,手心贴合,重重拧动,手掌随之猛然颠倒。

    世间轻松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挂着冷笑,拭目以待。

    杀一个仅有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他绝不会以为有多难。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以徐凤年所站位置为圆心,泾渭分明不知千万年的天地,竟是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凤年的不幸在于没有多余气机在身,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也在于此,否则就算是轩辕青锋柳蒿师这种大天象高手在场,也要一身修为化作齑粉。

    王仙芝当时对王小屏出手,可以说是才递出小半招,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为了针对齐玄帧这样的仙人,精髓在于颠倒气数因果,别说是天象境界,越是修为高深的陆地神仙,越是折损厉害。

    徐凤年顺势而为,跟随掉转的天地一起转换站姿。

    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

    如果说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无法人人适用。

    那么徐凤年一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只是觉得不论是谁,只要站在一个位置上,就得为之扛起点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养老之责。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传承。是庙堂将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兴亡。

    徐凤年只记得那趟北行关外,自己在马车上跟徐骁承诺过,徐骁留下来的担子。

    他扛得住。

    徐凤年的确扛下了王仙芝带来的天地之重。

    跟随天地头脚倒立的徐凤年双膝逐渐弯曲。

    高树露体魄的年轻藩王第一次流露出颓色,渗出了一股血丝,不是七窍,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浓,在徐凤年即将扛下所有天威地势之时,在他靠着天人体魄就要挣脱牢笼之前,老人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冲入牢笼,一手握住倒立姿态的徐凤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开牢笼边缘,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龟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缠,双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声,魁梧身躯就要下坠。

    一剑破空而来。

    来自北凉境内武当山莲花峰顶。

    有人御剑更御风。

    一剑一人撞在下坠之势的王仙芝身侧。

    王仙芝被撞出去数十丈。

    地上徐凤年的跃出巨坑,眉心依旧血流不止,模糊了那双眼眸,更模糊了那张脸庞。

    宛如神仙中人的剑仙御剑画弧直下,落在他身边。

    两个徐凤年并肩而立。

    在空中刹住身形的王仙芝眯了眯眼,脸色略显阴沉,俯瞰地面。

    新至战场的那个徐凤年微笑道:“我有一剑,要走完六千里。”

第三十三章 剑鞘即冢!谁可匹敌?

    那柄剑意曾经洞穿过王仙芝胸口的桃木剑,此时还未出鞘,安静悬停在这个徐凤年身侧。

    御剑而来的徐凤年笑道:“走一个。”

    桃木剑与人灵犀相通,缓缓离开剑鞘,初始异常缓慢,渐次去势快如一道滚雷,以至于天空中裹挟出一条长虹雾气,就算不谙武学,也能清晰可见。

    这一剑的根骨,这就像那个江湖绰号剑九黄的缺门牙老仆,所练剑招少,因为觉着自己笨拙,就怕贪多嚼不烂,走路也慢,悠哉游哉走江湖,走到哪里不重要,不错过沿途的风景就能凑合。

    剑九一出,桃木剑就不见踪迹。高高在上的王仙芝接连数次弹指,是指玄境中的寻龙点穴,都没能叩断一剑游走六千里的关键气脉,王仙芝不再多此一举,干脆停下手指,但是没有急于收回,如科举士子提笔破题,遇上了疑难,难以下笔。王仙芝突然撇过头,与此同时,一缕剑气擦颊而过,削断了老人几根雪白发丝。

    王仙芝依旧没有再度叩下手指,继续纹丝不动,然后轻轻后退一步,一缕剑气从胸口飞速掠过,割下了些许麻布碎屑。

    之后王仙芝始终保持手指弯曲的姿势,但是偶尔脚步挪动,次次都是堪堪躲过不觉有半点锋芒的隐蔽剑气。

    王仙芝心中有些讶异,他曾经在武帝城头迎战第二次登楼的黄阵图,对于这一剑并不陌生,先前指玄八剑,都没能让他如何郑重其事,第九剑的确坏去了他的袖子,虽然仅是天象一剑,但剑九黄的天象十分新意,寻常天象高手的根源,来自于一位先贤佳篇的开宗明义,“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万物,鸟啼迎春,雷响震夏,虫悲秋风荡冬,因此士大夫往往登高出声作赋,而自古以来的剑士,之所以可以代代独领风骚,就在于天然能够以我手中剑,诉不平事扫不平事。王仙芝就曾经私下对曹长卿说过,不如舍国弃书忘情练剑,定然可以早早超凡入圣。

    而剑九黄的第九剑,分明跨过了天象门槛,又没有跻身剑仙水准,竟是不给人丁点儿的不平积郁之气,反倒是让当时的王仙芝有些措手不及。照理说,一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是如何也练不出好剑的,这跟文似看山喜不平是一个道理,剑法亦是同理,胜在招招玄妙,奇势迭出。

    当下这一剑,同样是那样的古怪脾性,出招之后,没有什么黑云压城风满楼的宏大剑势,反而不厌其烦地剑来剑去,尽是一些狗吠鸡鸣烟火稠密的世俗气息,好似村邻吵架,又碍着情面,动嘴不动手,给人感觉只剩下了呱噪烦人。

    这一新剑与剑九黄递出的那一旧剑,只算略有不同,就在于后者愈发信手拈来,更加圆熟刁钻。

    仙人凌风御剑,一夜霜寒十九州,此言用以形容剑仙的迅捷,而那柄桃木剑在王仙芝四周倏忽而去猝然而至,同样不知掠走了多少路程,数百里?一千里?

    王仙芝心中有数,已经在他身旁肆无忌惮游走了足足三千里!最远处是九里之外,最近时自是擦身而过,如此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或画弧遁走十几丈,或直线飞掠三四里,并无定律,无迹可寻。

    王仙芝还在等,还在屈指而不弹指。

    直到第七次跟桃木剑失之毫厘,一个瞬息过后,终于轻轻叩下一指。

    手指敲在空中,但是王仙芝身前骤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金石撞击声,距离王仙芝越远,声响越大,滚走不绝。

    六里地外,那柄材质平平却给王仙芝造成极大困扰的桃木剑,在半空砰然炸裂,化作一团木屑。

    御剑的徐凤年一招手,碎屑从远处返回,凝聚作剑,轻轻归鞘。归鞘之后,再次消散。

    剑鞘便是剑冢。

    徐凤年把剑鞘插入脚边的黄沙中,显然是决定不再用它。

    老黄从来不会说花哨的道理,说不出什么心安处即吾乡,只会讲一句,就是个离乡背井的老头子,哪里睡得舒服,哪里就是家。清凉山马厩旁的那间简陋屋子,能让他睡舒坦了,那就是他的家。枕匣而卧,想着床底下放有几坛老酒,就不缺什么,不用多想什么。所以老黄的剑,出鞘时无所畏,归鞘时无所憾。故而最后一趟仗剑行江湖,剑归鞘即人返乡。

    我辈剑士不惮生死,不惜心爱名剑折断。

    这个仅是占据一魂两魄的徐凤年轻声道:“剑九之后,就该是刀十了。”

    他伸出一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指下浮现一柄紫金之气汇聚而成的长刀,形如新出炉的第六代北凉刀。

    不入正统的道教典籍记载生人有三魂七魄,世人将信将疑,但那个死扛下王仙芝天地重压的徐凤年,则是无比确定,因为他除了鲜活身躯,就只剩下一魄“除秽”,其余“三人”所得的三魂六魄,就各自大梦春秋。徐凤年蹲在坑边,当另外一个自己横空出世,他没有观战,而是蹲下身赶紧大口换气,洗涤祛除身体内的浊气,高树露的体魄本是无垢之体,王仙芝的老辣在于一眼洞穿了他的除秽,天地翻覆之下,强塞给了他无数的气数污秽。高树露的雄浑体魄几乎可以无视寻常伤势,痊愈速度之快,简直可以让一般的金刚境界都望尘莫及,哪怕给人轰烂五脏六腑,甚至是击穿心脏,都可以有悖天理地继续存活几个时辰。

    蹲着的徐凤年身边黑气萦绕,他聚精会神盯着脚下大坑边缘的龟裂纹路。

    见微知著。

    在徐凤年成为天下第六后,很多外人都开始研究这位新凉王的习武历程,大多惊奇于徐凤年的偷师,都不知道他当初在邓太阿跟洛阳一战后,北莽敦煌城内为了领略剑意,记下了多少条双方飞剑割裂出来的细小沟壑,也不会清楚他为了把握柳蒿师的入城和宋念卿的踉跄走剑,又是耗费了多少心思。而那柄可以称之为王小屏遗物的桃木剑返回莲花峰顶后,不在于间接传授剑意,而在于寻找蛛丝马迹,去探究王仙芝独有的气机运转。轩辕青锋挡路,只是为了还债,做一个了断,斩断心思,无法过关,万事皆休,过关之后,就可在武道上一骑绝尘。但是随后武当剑痴跟无用和尚的阻挡,就没有这么简单,一人求无愧,一人在敬香,但毫无疑问,两人都在试图寻找王仙芝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破绽。

    原本在意料之外的呵呵姑娘之外,就轮到徐偃兵来单枪匹马,暂时挡住王仙芝去路。

    他肯定也是存了必死之心。

    这个男人曾笑言,北凉可死徐偃兵,不可无北凉王。

    笑言出口,却绝对不是一个笑话。

    蹲着的徐凤年顾不上擦去脸庞上的血迹,其实当时扛下天地挤压,触及地面的靴子早已磨光,双脚血肉模糊,而当时歪头斜肩顶上,肩头也给磨出白骨,只不过这些伤势在被王仙芝丢掷到地面后,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恢复如初,但是肩头的破损衣衫和无底的靴子,都可以证明那一刻的情势险峻,如今足以雄视离阳北莽两座江湖的徐凤年,有几人可以让他受此重创?除了还未倾尽全力的王仙芝,就只有有心死战的拓拔菩萨邓太阿两人而已!徐凤年继续凝视地上的那些裂缝,只有眼帘实在被血迹遮蔽视线的时候,才会抬起手臂,胡乱抹去脸上由眉心淌出的浓郁鲜血。

    站着的徐凤年握住刀柄,低头望着那柄非比寻常的北凉刀,自言自语道:“这一刀,本该是送给赵黄巢的。”

    他闭上眼睛,后撤出一大步,右手摊出一掌在前,左手握刀在身后。

    风起云涌,黄沙浮起。

    蹲着的徐凤年终于站起身,似乎想亲眼见证“自己”挥出这一刀,伸出一指按在眉心,鲜血受到阻滞,仍是从指缝间渗出,在那张被北凉老人都说是极像王妃的脸庞上,弯弯曲曲淌下。

    一刀划出。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此刀罡气以一线之势撕裂了天空。

    这是徐凤年自己悟出的一刀,前半刀的招式胚子,来自近观广陵江大潮,未见潮头踪影,潮声便已如雷贯耳,随后才能看见雾蒙蒙的大江之上,一条白练横江,潮头渐渐抬起,如同一排从昆仑山泻下的巍峨雪山。

    后半刀更重神意,是在出窍神游于春秋,亲眼看到了西垒壁决战的激荡悲壮,素衣缟素擂战鼓,几人披甲牵马归?

    先后相融,才有了这么从未现世的一刀,老黄是不会给剑招取名,徐凤年是根本来不及取名。

    这一刀如纸上写意泼墨,刀锋即笔锋重墨,洒出了一个巨大弧度。

    王仙芝不躲不避,双手按住罡气弧顶,被刀弧带向高空,直至没入云霄,全然不见身影。

    在王仙芝止住身形的更高处,被断出一个缺口的罡气并未就此消散于九天,而是如同广陵江在一线潮奔涌而过之后,在老盐仓形成了一道更加雄壮的回头潮!

    大潮从天上巍巍乎直泻而下。

    既然王仙芝在杀机迭出后,把徐凤年砸入地面。

    总要礼尚往来才对。

    出了一刀的徐凤年不等王仙芝破去那条罡气瀑布,就又抹出一柄北凉刀,朴拙厚重,是徐家的第一代战刀。

    徐骁兵出两辽,一路南下。

    一次次向南渡河,一次次硬仗死战,一次次九死一生,给外人看笑话,被嘲讽为一条离阳朝廷都不用施舍骨头就愿意拼命咬人的疯狗。

    徐骁从未开口跟谁辩驳过,生前也从未对长子徐凤年解释过什么,徐凤年只是在神游春秋中,才得以知道答案。

    徐骁从来就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过河卒,不想死,但也不怕死。

    管你娘的天下格局,管你娘的帝王将相,管你娘的棋盘规矩!

    握刀徐凤年前跨一步,刀尖朝上,直指云霄之中的王仙芝。

    轻轻默念道:“过河!”

    一道黑虹在地面上倒挂而起。

    正在抗衡倒垂瀑布的王仙芝被这一刀撞中胸口,站在地面上的两个徐凤年,都可以看到那个被瀑布缓缓压下的黑点,又给后一刀剧烈撞回了遥望不及的穹顶。

    游历过黑白春秋的那个徐凤年叹了口气,轻声道:“难。”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过很快随即笑道:“不过这下子老匹夫总不敢只出七八分力了。”

    这句话才刚说完,一道光柱从天而降,大地随之震动。

    王仙芝如同一尊天庭神灵,走出天门降临世间!

    麻衣老者心口处露出一个拳头大小伤口,即便这位当世天下第一人的体魄不逊色于四百年位于巅峰的高树露,也仍是没有痊愈的迹象,肉中有芽,景象诡谲,骤然而生,骤然而亡。

    更加玄奇的是,王仙芝被撞入云霄之上后,竟然拽下了一条长如枪矛的雷电。

    双肩麻衣破损严重的王仙芝神情冷漠,问道:“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这个大概已经凌驾于天人之上的武夫,世间谁可匹敌?

    又何谈胜而杀之?

    何况徐凤年多半是等不到那远游未归的最后一魂双魄了。

第三十四章 老匹夫的一步

    仅存除秽一魄的徐凤年,已经止住眉心淌血的颓势,身边那个出窍神游归来的徐凤年则负有一魂二魄,两者相加,仍是欠缺了两魂四魄,就已经能够让王仙芝受创,徐凤年不觉得自己的本事就小了,只不过口舌之辩毫无裨益,所以面对王仙芝的问话,并没有去跟这个显然动了肝火的老匹夫如何言语争锋,只是光明正大修补高树露馈赠的体魄。

    王仙芝冷笑道:“那就是没有遗言要说了?”

    徐凤年伸出双手,覆在脸上,用十指擦拭掉血水,眼神清冽。

    王仙芝重重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游子御剑归来”的徐凤年就看到王仙芝一脚踏出,挥臂丢掷出那根由天上雷电锻造而成的长矛。

    但是当他看到这幅场景之时,拥有身体的徐凤年其实已经倒飞出去,在百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继续倒滑出去十数丈距离,才得以停下。

    王仙芝的出手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站立着的徐凤年只看到了王仙芝丢掷雷矛后滞留出的残影。

    倒地的徐凤年缓缓起身,弯着腰,胸口露出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光景,偶有白色雷电缠绕流转,嗤嗤作响。伸出手的同时,臂上无数条纤细的红丝赤蛇浮游探出,徐凤年手指所触,红丝与白电同归于尽,可见徐凤年从韩貂寺头颅里窃取而得的秘术,没能立竿见影地迅速见功。

    王仙芝手中雷电长矛犹在,仅是清减了一两分气势而已。

    老人身前沙地中又出现一只脚坑。

    才站直身体的徐凤年就又给雷矛击中,只是这一次未被击倒,脑袋微微后仰,双手握住一截雷电,不让其刺中脖子,脚步在地面上蜻蜓点水,向后掠去。

    第一次故意门户大开,死扛一记雷击,是徐凤年凭借高树露体魄的无垢之体,试图接触更多一些王仙芝的气机流转方式,既然王仙芝第二矛如出一辙,就没有必要先前那般来者不拒了。

    王仙芝身前的脚坑越来越深,丢掷长矛的间隙也越来越短。远处徐凤年只能一退再退,接连后退了八次,最后一次用上了武当洪洗象传授的无名拳法,腰如车轴,身体转圆不说,双手同样画弧成圆,雷电追随徐凤年身躯在四周游走了一圈又一圈,当徐凤年最终站定,脊梁笔挺,拔背却不弓驼,双手轻轻上下摇动,手心上方几寸处,各有一枚雷电光球颠簸起伏,看似俏皮轻灵,很容易让人小觑它们蕴含其中的雷霆威势。徐凤年双手走弧,两枚萦绕电光的雪白雷球融为一体,逐渐消散于身前。

    与此同时,从黑白春秋中游子归来的徐凤年神情剧变,开始转身掠向“自己”。

    手上仅留下三尺雷电的王仙芝身前出现了第九个脚印,在徐凤年魂魄就要撞入徐凤年身躯之前,王仙芝已经近身后者,率先递出一招,不知算是一矛还是一剑。

    这三尺雷电瞬间刺穿徐凤年的身体,如刀切豆腐一般,王仙芝右手握住那成功破开高树露体魄的三尺雷电,猛然提起,把徐凤年整个人都给举起悬空。

    接下来一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王仙芝拔出雷电之前,徐凤年抢在前头,双手按住那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仙家兵器,一脚踹在王仙芝肩头,身体飘落在两丈外,脚步踉跄,非但没有趁机拔出,反而狠狠一拍,主动将其刺穿身躯。

    王仙芝没有趁胜追击,站在原地,点了点头,破天荒流露出一点欣赏。

    若是被自己拔出那截雷电,那么这小子就等于白挨了先前八矛和最后一剑。

    八矛不过是障眼法,关键是他王仙芝新创的那一剑,本是想送给访仙归来的邓太阿。

    世人皆以三尺青锋比喻长剑,他这一剑招就叫“三尺”,上乘剑道,一向重意不重术,而这三尺的深意自然就在三尺中,如果徐凤年为了受伤更轻,拔出三尺雷电,自然不会知晓其中玄机。只是就算领悟了三尺剑的意思,又能如何?他王仙芝就算仅仅是一名剑客,那不下三尺的剑招,也有四手之多。之所以选择这一招,是既然徐凤年用一刀让自己受伤,那就要一报还一报,就算是伤口大小,也得一模一样。而其余四手地仙剑,王仙芝出剑的初衷都是一剑斩千骑,庙堂于我如无物。

    王仙芝出身寒庶,那时候远远不像今日离阳朝廷海纳百川的气象,是真正的寒门无贵子,犹记得自己弃文习武后,历经坎坷,终于第一次练就粗糙轻功,又不敢在市井通衢显露身手,就只能在荒郊野岭去体会草上飞走踏雪无痕的滋味,精疲力尽之后,以天地做床被,随意倒在草地中或者雪地上,仍记得那种泥草香气和用雪洗脸的冰凉感觉。后来机缘巧合,中途转去练剑,使剑生出剑气之时,当时那份狂喜,不论过去了多少年,记忆犹新。再之后,一步一步站到了武道巅峰,俯瞰人间御风而游,环顾四周,无人并肩而立,值得记住的事情反倒是不多了。

    两个徐凤年站在一起,但是始终没有魂魄归于一体,因为王仙芝的那一剑伤气远甚于伤身,既然高树露的体魄还能承受得住,就不需要画蛇添足,如果冒冒失失融入一炉,才是自投罗网,而且损害了原本堪称除秽无垢的不败金身。

    王仙芝的伤口已经嫩芽抽满枝头似的,陆续生出新鲜的筋肉骨,胸口伤势不再触目惊心,开始轮到徐凤年遭罪,红丝赤蛇挣扎攀附,仍是没能祛尽那些残留的雷电剑气。

    王仙芝突然说道:“老夫还是个读书人时,与一位前辈书生交心,他说了一句话,时至今日,前辈恐怕已经坟冢白骨化土,老夫却依然记着:与其文载青史,不如头悬国门。可在那乱世之中,这位书生不过是死在了兵荒马乱里,既没有将一腔抱负付诸庙堂,也没有死得其所,老夫听闻死讯,给他收尸之时,不过就是从路旁泥泞的百余具横竖尸体里,扒出来后,草草埋葬了事。这位君子生前所佩长剑,大概能值几十两银子,早就给人拿走,君子遗物,就给小人当成了换取官帽或是酒钱的货物。”

    “王仙芝何曾挡过一名后辈的前路?”

    “老夫坐镇东海,在世一日,可曾有刘松涛这般有恃无恐的武夫,祸乱人世?”

    “朝廷势大,有铁甲在身铁骑驰骋,老百姓手无寸铁,天下兴亡分合,死得最多的,恰恰都是这些无辜人。老夫不想着这些人遇上太平盛世的官府欺压,以及乱世光景的兵匪游掠,不想着人人可以轻松应对,只希望更多人在走投无路之时,甚至是在死前,能够向前站出一步,而不是只能跪下去,磕头求饶。王仙芝所求不多,不过是送给天下人这一步,一步而已。”

    徐凤年平静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王仙芝淡然道:“老夫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平时反而跟谁都无话可说。你小子不肯说遗言,但是老夫想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若你是寻常的藩王子孙,靠着两代人的阴谋诡计得以世袭罔替,老夫岂会跟你废话,杀你都嫌脏了手。”

    徐凤年正要说话,王仙芝摆了摆手,说道:“你想说什么,老夫心知肚明,只不过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大。你说得再好,老夫不乐意听你的,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胜负还早,谁的道理更大一些,不好说啊。”

    王仙芝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说道:“老夫也把话说完了,接下来到底谁更该死,很快真相大白。”

    百里之外,一位衣袖乘风飘拂的忘忧之人,提着一杆刹那枪。

    紫气西来。

第三十四章 十分之争,将死之人

    王仙芝环视四周,意态萧索,眼前的徐凤年虽然带来些许惊喜,但比起想象中的那一战,仍然逊色太多,若是陈芝豹不曾出凉入蜀,若是徐偃兵提着刹那枪而来,再加上那个似乎跟北凉有着隐秘牵连的洛阳,三人联手,为年轻藩王压阵,才能真正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仅有两个徐凤年露面,就算机关迭出,到底还是不够看也不够打。

    徐凤年抬起头,只见在王仙芝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风卷云涌,大块大块的彩云迅速汇聚,如仙人铺开巨幅锦缎。道教丹鼎派所载金玉良言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一说,可当下景象,显然已经远远超出这个范畴。一位即是酒仙又是文豪更是剑侠的先贤,曾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后世往往感触不深,不识其中机锋真味。徐凤年叹了口气,王仙芝估计是终于按捺不住,准备递出杀招,杀人之后,就会自开天门,但不是一鼓作气去飞升天庭位列仙班,而是为人间武夫坐镇天门。

    徐凤年深深呼出一口气,仍是没有急于让身旁的出窍魂魄与自己融为一体,而是凝气站定,等待王仙芝马上水落石出的雷霆一击。

    王仙芝吸了一口气,满头银霜白发,瞬间转为乌青颜色,原本一个魁梧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徐凤年没有去欣赏那般化腐朽为神奇的玄通,轻轻闭上眼睛,脸庞上紫金光彩萦绕流转,吸气之后,衣袖鼓胀,恍恍惚惚,给人遗世独立的感觉。这便是大黄庭中口诀中的“门外闹市不去管,掩门闭户即溪山”。

    攻势守势,各有奇妙。

    转眼过后,徐凤年和王仙芝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出现了不下二十尊王仙芝高大身形,姿态稍有不同,但完整展现出了王仙芝的前冲奔雷之势。

    徐凤年第一次被被击退,就一口气退到了百丈外,这百丈路程又连绵不绝浮现出近百位王仙芝的清洗身影。

    徐凤年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的第二次后退,退出了一百五十丈。

    此消彼长,王仙芝愈战愈勇,身形越加繁复,一线之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两百多个根本来不及消散的雄魁影像。

    一味被动挨打的徐凤年只是一退再退,凭借着高树露的浑厚体魄和大黄庭的抱朴守拙,大体上不见颓败迹象,只是细看之下,先前被王仙芝三寸雷电刺穿身躯的伤口,人猫韩貂寺因扶龙而成的红丝赤蛇,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但是鲜血来不及渗出伤口,就如沸水浇雪,化为浅淡雾气,反而让徐凤年显得衣衫依旧洁净。

    王仙芝始终出拳不停,哪怕明知此人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机,但是王仙芝何其自负,任你徐凤年假借拳罡锻炼未曾完全融合的高树露体魄,我自可让你自讨苦吃,总有一拳,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条在地面上割裂出两里路之长的直线上,“王仙芝”越来越多,简直可以为称之为不计其数,恐怕就算武评十人中的高手在旁观战,也会头皮发麻。

    可如果王仙芝的高徒,那女子拳法宗师林鸦在场,亲眼见识到那一个个保持攻势的王仙芝,仔细观摩,肯定可以大受裨益,在武道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因为这才是天下间最高明的一幅拳谱!

    王仙芝攻出不下六百拳,徐凤年来者不拒接下六百多道拳罡,终于迎来了转折点,一直不断伸长的后退距离,第一次开始缩短。

    因为王仙芝的身形过于迅捷,同时攻势太过迅猛,即便徐凤年已经退出将近三里路,但是一直不闻半点声响。

    老人身后终于遥遥炸响一声迟到的震动巨响。

    这兴许就是世人都习惯了的先见闪电再听雷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本就是世事常理。

    只不过当末尾那个停留原地的王仙芝身影开始消散,仿佛气势无法无休止攀升的王仙芝,就像是登高之人,休憩片刻后就继续攀爬,而且是蓦然加快步子登高,一直单手出拳的王仙芝双手齐出。

    作擂大鼓势!

    王仙芝双拳击中在交错格挡的徐凤年手臂上。

    这一下擂鼓,跟身后那姗姗来迟的拳罡雷鸣同时响起。

    徐凤年身体后仰,双脚扎地,倾斜着向后倒滑出去。

    起始处第二尊王仙芝身形也开始烟消云散,但跟徐凤年面对面的王仙芝本尊骤然加速,抡起一臂,重重砸下,砸在了徐凤年的胸口上,一拳便把徐凤年整个人轰入地面,然后一脚把触地即弹起的徐凤年又给踢出去十几丈。

    身体离着地面一尺多高的徐凤年伸出手,双手十指勾入沙地,以此来阻滞退势。

    第二次游历江湖,羊皮裘老头儿曾经以不下百道两袖青蛇锤炼徐凤年的神意,这是李淳罡独有的授道之法,后来吃下北莽国师袁青山一物换一物的紫金包子,徐凤年也曾让徐偃兵不遗余力地捶打,用来消化那只包子带来的紫金气机。这种在武道一途远远算不上终南捷径的笨法子,只要扛得下,就绝对会是能够打下扎实基础的一条路。如今天底下,若说刚猛程度,拓拔菩萨拳脚也好,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也罢,都比不上王仙芝的拳头,徐凤年接纳高树露体魄毕竟时日过短,来不及完完整整化为己用,于是王仙芝的攻势,就成了最佳的锻造。

    每一代北凉刀的锻造,出炉前都少不了千锤百炼。

    成了!

    徐凤年如有神助,伤口瞬间痊愈了七八分,这便是火候到了的微妙迹象。

    单掌一拍地面,身形旋转而起,重新站立在王仙芝对面。

    徐凤年在咬牙苦等此刻,王仙芝何尝不是在“钓鱼”,鱼饵小了,如何钓得起其名为鲲的北海大鱼?

    那几百位王仙芝同时归一,徐凤年已经开始前冲。

    几乎同时,一直选择袖手旁观的一魂二魄“徐凤年”,与徐凤年合二为一,回神归窍,如同游子返乡。

    如果说距离有十分,那么王仙芝前冲了六分,徐凤年只得四分。

    然后两人各自倾力而为,出了一拳一掌。

    不说魂魄神意,这一掌拍去,已经是徐凤年十成十的武道境界。

    王仙芝亦是不再保留气力,自从甲子之前折断木马牛后,就再没有一次尽力而战的天下第一人,终于使出了气力气机都攀至颠峰的一拳。

    王仙芝率先一拳砸在徐凤年额头。

    徐凤年一掌稍后便拍在了王仙芝下巴之上。

    两人脚步同时离开地面。

    又同时气沉之下,返回地面,死死扎根原地,俱是死不后退半步的架势,徐凤年的脑袋往后一荡,荡出一个轻微幅度,而王仙芝的头颅虽未动弹,本已青黑的发丝又再度出现一抹霜白之色。

    两人接下来都不去想着见招拆招,而是只管出招,大概徐凤年应该是存心不惜玉石俱焚,而王仙芝则是宁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仙芝的拳头始终砸在徐凤年的额头上,徐凤年的脑袋每一次向后摇晃,幅度都依次增加,但是王仙芝的白发添加得就不易察觉,更加致命的是老人头发的青黑霜白之间,多次反复,全然不似徐凤年这样止不住积少成多的颓势。

    两人就各自站在原地,拳掌互换。

    徐凤年的额头已经出现凹陷,但王仙芝也并不算轻松惬意,脸上出现一处处淤青斑点。

    徐凤年酣战不退,从最先一掌十成十气劲都可以奉送给王仙芝,在互换六十余击后,只剩下八分力道。

    酣战自然而然就成了死战。

    徐凤年从手掌竖起的拍掌平推,变作了可以天然增加两寸余攻击距离的握拳击出。

    两人十分实力之争,徐凤年已经开始连这点计算都极为可贵。

    甚至到最后,徐凤年不得不变拳头为伸直的手刀,否则就无法击中王仙芝。

    若是换做任意一个其他对手,修为已经足以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徐凤年,自身本就所学驳杂,用剑自然可以写意无双,用刀一样气势如虹,赤手空拳,照样闲庭信步,哪里会像此刻这样小家子气的“锱铢必较”?

    王仙芝从头到尾都是出拳。

    两位天人的头顶,彩云竟是喧沸翻滚,聚散无常。

    当徐凤年最后一次手刀也仅是以指尖击中王仙芝。

    王仙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老人此番赴凉一战,并未起手就死战,而是循序渐进,先端水半碗,继而倒茶八分,最后才是满酒十分得醺醉。

    可醺醉,仍不是失态大醉。

    王仙芝本已气象鼎盛,在徐凤年脑袋向后荡出一个半圆弧度之时,老人竟然能够意气勃发又一分。

    一拳收官!

    以十一分精气神,送你小子一程,也不枉老夫在世间最后一战!

    的确已是强弩之末的徐凤年不再递出手刀,而是涸泽而渔,仅剩气机一起涌现,以头颅猛然前撞,主动迎向王仙芝的拳头。

    徐凤年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整张面目都如一只将碎未碎的瓷器,丝丝裂开,骇人至极。

    不光是脸庞,整个身体也是这般凄凉下场。

    王仙芝被一撞之后,也不好受,脚步轻浮,踉跄后退。

    出拳手臂下垂,已是骨折。

    徐凤年在身体即将坠落之时,笑了笑。

    刹那之间。

    不远不近的忘忧之人,丢掷出了一根刹那枪!

    王小屏死后一剑,洞穿了王仙芝的身体。

    这一枪,循着那条轨迹,恰好就再度刺穿了避无可避的王仙芝胸膛!

    刹那枪穿过了王仙芝的魁梧身躯,枪头钉入地面,斜插于大地。

    王仙芝被长虹贯日的枪势裹挟,向后倒飞出去,但比起重重坠地扬起黄沙的徐凤年,老人在后背触地之时,就猛然停滞,诡异悬浮在空中,然后缓缓站立起来。

    王仙芝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第二个拥有一魂二魄的“徐凤年”匆忙回神归窍,但仍是没有阻止万千血丝从身体裂缝中流淌而出。

    该死之人死不得,想活之人活不下。

    血水浸染了衣襟,更染红了黄沙大地。

    徐凤年就这么躺在血水中。

    濒死的年轻北凉王,视线模糊,怔怔望向天空。

    徐凤年闭上眼睛,魂魄四散飘荡而出,连高树露体魄也不例外,一起缓缓掠向黄龙士和呵呵姑娘那边。

    只希望最后这点修为,可以保住那个总喜欢扛向日葵的傻姑娘性命。

    王仙芝终于开口说话,“可有遗愿?”

    气机渐无的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下武当之前,他就已经布局完毕,北凉藏有一个形似自己的傀儡“徐凤年”,哪怕自己一战身死,北凉没有了他货真价实的徐凤年,可到底还有个北凉王。

    如此一来,只要徐家旗帜不倒,北凉军心就犹在,不至于被北莽百万铁骑一冲即溃。

    中原大地,大概可以晚些见到狼烟。

第三十六章 武无第二

    先前幽河两州接壤的僻静黄沙地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身影,一个披着破败皮袄头顶白巾的稚童,正忙着吆喝驱赶羊群,边境土地贫瘠,好在相较其它时节,春草还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头老山羊仍是既瘦且脏,瞧着就像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间勒紧了一条草绳带子,脸颊黝黑消瘦,腋下夹了一根沉木杆子,手里提着一根老旧羊鞭,跟着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时,就嘴里叼着羊鞭,双手持杆,肆意舞动,偶尔会模仿一些村里大人的抖杆姿势。北凉尚武,民风彪烈,更有许多盛产硬把式的“窝子”,因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头就是一大窝,便是妇孺也会些把式,像幽州这边就流传有一句谚语,十个羊把式九个会拳。这是前半句,后半句则是九个拳师里只能出一个大枪杆子,意思说练拳容易练枪难。只是自古穷文富武,这么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辈子都摸不着枪术的门槛。

    之后孩子就看到南边十几里路外的骇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动,一下子黄沙拔地,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云淡风轻,孩子好奇心重,想着羊群认路不会走丢,就开始拎着鞭子拖着杆子往南边跑去,他面黄肌瘦,但是脚力不算太弱,北凉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过冬天,也容不得惫懒,故而西北边塞吃沙子长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对上富饶江南那边看似高大的同龄人,真要往狠里打架斗殴,输的肯定是后者。

    这个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冲,竟是异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几次歇息喘气时,四周不远处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没有想着转身回去,可几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压过了胆怯,一咬牙就继续南奔。

    放羊稚童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向那处大战之地慢慢靠拢。

    徐凤年的魂魄飘摇而至,寻到了黄龙士和呵呵姑娘。

    当算尽春秋的黄三甲看到此时此景,抱着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惊愕然,堂堂离阳权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这么死了?这才当了几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轰轰烈烈,跟王仙芝死战一场,只是世人钟情于“虽败犹荣”这四个字,却不喜欢自己虽死犹荣。

    黄龙士盘膝而坐,动作轻柔把自家傻闺女抱在怀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内,自己没算到木剑游侠儿的抉择,这一次依然没能算到另外一个年轻人的生死选择。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还是按约而来,两个徒有魂魄的徐凤年分别握住贾嘉佳的手掌,过渡转嫁给她最后的“生气”,竭力冲激洗刷龙虎山老道士种下的劫数,少女的脸色逐渐好转,趋向红润。

    黄龙士这辈子走过很长的路,也见过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人数次悄悄进入北凉,不但看好陈芝豹远胜于徐凤年,甚至对袁左宗的欣赏,都要重于那个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污的伎俩,算不得什么值得钦佩的高明手段,这小子天生贵胄,背点骂名能算什么?被不断刺杀,也是他该有的命。说到结局凄惨,襄樊城内被亲人下锅烹食的百姓,不惨?国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娘按照斤两贩卖给他人的孩子,不惨?近的说,怀里的小闺女,身世也惨。众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黄龙士哪怕看到徐凤年在没有万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拦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许讶异,更多视为理所当然,这本就是他欠怀里这闺女的,甚至心底会觉得这小子心机深重,是以此希冀着要他黄龙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时大局已定,黄龙士才真正有所动容,轻声问道:“不后悔?”

    徐凤年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开口却无声,但足以让黄龙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赶来,除了有约定是一回事,还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遗余力,也打不过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个死,还不如多活一个。前辈不用想得太复杂。”

    两人一问一答。

    “你为何不躲在边境大军之中,避而不战,王老怪就算再厉害,也要杀到手软才能见到你这个人。”

    “确实这么想过,只不过如此一来,北凉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军心,就要溃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选择暗杀,我一样躲不过。而且有了怯战之心,高树露体魄的神意就愈发排斥我,到时候只要给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个魂魄远游归来,没了根本,反而更是注定见面即必死。与其窝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气度,也不会亲口说出新凉王死在他手上,到时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凉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徐家继续给朝廷镇守西北门户?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看来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给赵家天子守国门,甚至不是给中原百姓,无非是徐骁传来下的家业,我答应过他要扛下,就这么简单。在这之上,南边能够少遭罪少死人,总归是好事。”

    “先有陈芝豹后有王仙芝,这两座大山,不比赵家皇帝面对的徐骁张巨鹿那两座低多少了,这里头的恩怨,你可明了?”

    “削藩是大势所趋,只不过徐赵两家站在了对立面而已,我从不否认太安城那位是个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辈那样开国,也可以让王朝中兴,就算搁在一个王朝末尾,说不定也能力挽狂澜延续国祚,可这不妨碍我跟他是死敌。不过他要张巨鹿不得善终,应该属于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断涌入庙堂,挤掉华族门阀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挡的。前辈用二十年时间,铲翻了春秋田地,师父李义山就赞不绝口。永徽末年,前辈第三次潜入北凉,跟陈芝豹见过之后,徐骁曾经暗中调动了拂水社大半精锐和七百秋水轻骑,由禄球儿和徐偃兵亲自带队,势必要留下前辈,只是师父决意拦阻,才没有出动。”

    “还有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称赞老夫,但唯独李义山点评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语中的。你可知道为何?”

    “不知。”

    闲谈中,两个“徐凤年”一个鲸吞一般吸纳呵呵姑娘体内的劫数,一个帮她灌输填补神意。

    黄龙士微笑道:“不知无妨。在另外一本书上,有个叫孔稚珪的古人,写了一篇叫《北山移文》的古文,其中八字,甚合我心,‘风情张日,霜气横秋’,后世黄庭坚加以延伸,写下一句,‘少年才华接贵游,老来忠义气横秋’。”

    两位徐凤年都有些费解,但也没有去深思什么。

    黄龙士想了想,伸出手掌抹平了脚边的黄沙地面,用手指写下十四字,侯家灯火贫家月,一样元宵两样看。

    老人随后喃喃自语道:“可谓旨味隽永,极见世情。”

    身为忘忧之人的徐凤年魂魄点了点头。

    黄龙士继续以手指做笔,用沙地做纸,写下第二句,可与人言无二三,鱼自知水寒水暖;不得意事常**,春不管花开花落。

    借了王小屏一剑的徐凤年魂魄,一笑置之。

    黄龙士迅速写下第三句,数无终穷,人无长厄。老人然后抬头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黄龙士低头看着怀里那个从鬼门关转身而返的小闺女,轻声道:“老夫曾经亲自用温华算计你,你不记恨?”

    “怎会不记恨,只是仇分大小,报仇有先后,来不及报仇而已。”

    “该是此理。”

    黄龙士点头道:“先前说及某本书上的诗词,就老匹夫王仙芝而言,已经算是老气凛盛横贯秋空,可他百岁高龄,又身为天下第一人,到头来欺负一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后辈,终归不是厚道的举动。”

    提刹那枪赶赴战场的那个徐凤年,温柔凝视着呵呵姑娘,“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但有些根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只不过王仙芝有一句话把所有话都堵死了,他的拳头硬,就可以不听别人的道理。我既然输了,也就没有法子说理。”

    话说到这里,呵呵姑娘已经快要醒来,两个徐凤年尽了人事,就站起身,飒然离去。

    黄龙士见着两位远去,这才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天色,轻轻放下悠悠然睁眼的闺女,站起身,自言自语道:“老夫信不过谁,习惯了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你徐凤年身临无所退转之地,做事依旧让老夫满意,看来老夫以往确实看错了你。

    黄龙士笑着转头,看似在自问自答,“徐凤年,你肯定不知道最后一位神游春秋之人,之所以出不了春秋,是给老夫刻意合上了这部书,因此才走不出那一页。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好再藏着掖着,既是帮你也是帮己。”

    老人感慨道:“大梦谁先觉?平生自知。”

    黄龙士深呼吸一口气,“老夫早可成就儒圣境界,一直故意压着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在春秋之后,才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轩辕敬城。老夫就送你一场真真正正的逍遥游。”

    黄龙士抬起手臂,笔划勾勒,指指点点。

    写下了四个字。

    “我写春秋以敬天地!”

    翻书开门。

    黄龙士身后果真如开大门,一人从中跨步走出,轻声答道:“天地自然敬我。”

    ————

    朝辞白帝彩云间。

    白帝,在古书上即是五位天帝之一,掌管一切西方神祗。

    王仙芝望着头顶彩云聚散,偶有所悟,大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难怪冥冥之中会与那北方之神的真武大帝不对付,当初真武法相降临春神湖的举措,身在武帝城中的王仙芝就深恶痛绝。

    王仙芝没有拦阻徐凤年的魂魄远遁,也没有阻拦他们返回。

    感受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徐凤年微弱气息,王仙芝遥遥望向北方天空,朗声问道:“天上再战?”

    天上没有回应王仙芝的问话。

    但是人间却有人答复了两字,“不用。”

    一抹巨大流萤撞入血水中的徐凤年身体。

    王仙芝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那边。

    徐凤年单膝触地,一手按住大地,轻轻说道:“不用去天上再战。”

    王仙芝眯起眼,盯住那个神意圆满生平仅见的年轻人,有些纳闷,还没死绝?

    老人看了眼黄龙士那边的光景,很快了然,这个年轻藩王走了一条跟北莽袁青山不太一样的路数,想着要儒释道三教熔合,可惜原先缺了至关重要的儒家风貌,王仙芝也不觉得世间有人可以让徐凤年深谙此境,曹长卿若是舍了一身修为道

    行,倒是有五六分可能,只是这位青衣官子要复国,就算对徐凤年青眼相加,也绝不可能意气用事,在西楚复国之即跑来给他人做嫁衣裳。但是王仙芝唯独没有想到冷眼冷心的黄三甲,会如此行事,而且还真就让最后一位春秋游子得了大

    意味,这种相赠传承,不是说一人相送,另外一人就能收下的。就像徐凤年去武当山练刀之初,王重楼不惜送出大黄庭修为,可最后只是送了六七分,折损颇为严重,远未让年轻世子殿下一步得证长生。黄龙士这般行事,不异于豪赌一场

    ,若是送出了境界,却没办法让“徐凤年”全盘接纳,只成就了对结局于事无补的大半个儒圣,那就真是晚节不保,闹出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当下王仙芝伤势不足以致命,但也不轻。

    尤其是那一杆刹那枪,算是登顶武道甲子以来最狼狈的一次,让老人始终不能释怀,不是伤势轻重的问题,而是王仙芝事后不论如何推演,自己都躲不过。

    徐凤年抓起一捧沙砾,站起身,摊开手掌,黄沙被风吹散,抛入高空,一线远去,渗入那些彩云,如泥垢洒落锦缎,瞬间打散了那份风流。

    徐凤年三魂六魄皆已归窍,被王仙芝丝丝撕裂开来的面目虽然没有痊愈,依旧触目惊心,但是气势雄壮,无与伦比。

    王仙芝神情平静,心中却有微澜。

    可求战的神意,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高涨。

    这就像一个人独站最高楼,终于看到第二人走入楼顶。

    文无第一,所以相轻。

    武无第二,所以相杀!

    从来都是让后辈展露各种惊艳先手,我自岿然不动的王仙芝,一步后撤,一步前踏,第一次主动做出起手式。

    徐凤年一步掠出,手中便多了一柄短刀,倒提春雷。

    第二步长掠,又多了一柄略长名刀,顺握绣冬。

    白狐儿脸或赠或借的两柄刀,一起伴他走完了离阳北莽两座江湖。

    左春雷右绣冬。

    徐凤年双刀在手,刹那就冲到了王仙芝身前,绣冬刀当头劈下。

    王仙芝抬手握住并无半点刀芒绽放的绣冬刀刀锋。

    右手就要轰出,试图一举砸烂此子的胸口。

    年轻人的神意攀至巅峰不假,可高树露的体魄依旧摇摇欲坠。

    只是在王仙芝出手之前,倒提着的春雷短刀就横撩而来,竟是快了十一分气力的王仙芝一筹。

    两刀都瞧着云淡风轻,除了一个快字,仿佛就再没有其它玄机。

    可王仙芝竟然在用手肘格挡住短刀之后,然后倒退出去。

    徐凤年如影随形,始终与王仙芝保持在一刀距离之内,绣冬刀直刺王仙芝为刹那枪洞穿的伤口。

    王仙芝屹然不惧,任由这凶险一刀刺来,但是一拳砸向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身形扶摇,绣冬离手,堪堪躲过王仙芝那记重拳,侧身飘过了王仙芝,再在王仙芝身后握住了那把透体而出的绣冬刀。

    真是一个闲庭信步。

    因为没能在绣冬刀上种下后续气机,这一刀看似重创王仙芝,但其实羞辱之意更重一些。

    王仙芝也终于被迫使到了斤斤计较的境地,没有转身追杀,而是脚尖一点,用后背撞向徐凤年。

    打定主意,扛下一刀数刀都无妨,只要彻底击溃徐凤年的体魄,那就大局已定。

    背对王仙芝的徐凤年横移几步,又与王仙芝擦身而过,两人恰好视线交汇之时,徐凤年一刀抹向王仙芝的脖子。

    王仙芝骤然加速,不仅低头躲过那柄清亮刀锋,脚步略显踉跄地撞向徐凤年身侧,一掌推出,推向徐凤年的肩头。

    徐凤年脚尖一拧,转了半圈,刚好用倒立的春雷刀刀口,去挡王仙芝的那一掌。

    王仙芝变掌为握,虎口夹住刀锋,正要掐断这柄短刀。

    不料徐凤年极其漫不经心地一次横挥绣冬刀,刀尖抹过春雷的刀柄,后者旋转不止,不但躲过了王仙芝的握刀以及随后的毁刀用意,而且短刀竟然绕着老人飞速旋转了一圈,最终落回了徐凤年手中。

    王仙芝一脚踹出,徐凤年高高跃起,王仙芝一拳挥出,不再奢望拳头到肉,而是以拳罡炸出。

    王仙芝看似窘迫,但是此拳拳罡威势显然要超出以往所有招数。

    可见老人仍然留有余力。

    徐凤年身形蓦然一闪而逝。

    出现在几丈外,双刀提刀,衣袖飘摇。

    同样是暗藏玄机。

    王仙芝前奔之时,大声笑道:“这般不爽利?”

    徐凤年没有说话。

    在王仙芝即将冲到面前之时,随意将春雷刀抛向空中,由右手握绣冬变成双手握刀,一鼓作气撞向王仙芝。

    王仙芝跟徐凤年几乎同时脚步凝滞些许。

    然后战场之上,只要是王仙芝所走之地,都出现了一个身影。

    然后一起扑杀徐凤年!

    而徐凤年毫不犹豫地继续前奔,绣冬劈向一处并无王仙芝身影的空地。

    转瞬过后,一个王仙芝向后滑行数丈,额头出现一丝血线,鲜血慢慢渗出。

    与此同时,数百个王仙芝都消散一空。

    世人肯定无法想象,堂堂王仙芝也会有被别人一力降十会的时候。

    徐凤年继续近身,以绣冬刀在王仙芝身前指点。

    刀刀点到为止。

    王仙芝身上出现不计其数的细微伤口。

    既不让王仙芝成功近身,但次次都可以在王仙芝身上留下战绩。

    那把抛入空中的春雷刀到了顶点,开始下坠。

    王仙芝大概是被如此不厌其烦的精确算计给耗尽了耐心,接下来一场双方快到极点的近身搏杀,绣冬刀在他身上刺出的伤口越来越深,但是王仙芝距离徐凤年也越来越近。

    最凶险一次,是王仙芝手掌几乎捏断了徐凤年的脖子,而且徐凤年的绣冬刀也差点拦腰斩断了王仙芝。

    只不过两人都舍弃了这次有希望互换性命的结局。

    落下的春雷刀越来越临近地面上的战场。

    两人脚下的大地,碎裂斑驳,不堪入目。

    但是不论双方出急促招如何气势如虹,两人所站方位的一丈之外,黄沙始终静止,一粒不动。

    胜负已在毫厘之间。

    王仙芝出力十二分。

    仍是处于被慢刀割肉的困境。

    有意无意,春雷刀已落在了徐凤年头顶一丈高空。

    本就是左手刀的徐凤年气势暴涨。

    他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王仙芝压榨到了极点。

    再无新招,难逃一死。

    但只要他能够握住那柄短刀。

    就能生出变数。

    因为王仙芝的一气流转千里,虽然愈战愈勇,气机越来越强盛,但也即将面临尾声。

    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仙芝笑言不爽利,即是笑话徐凤年,也是在自嘲,故而从一开始,王仙芝其实就打算要一气定下双方生死。

    最后一刻,徐凤年拼了挨上一拳,也要去接住那柄春雷刀。

    只要他能握住刀。

    就可以顺势颠倒战局。

    但是王仙芝竟然在半拳以后,就停下身形。

    一气将尽,竟是出人意料地再度倒转千里。

    就要形成一股气势磅礴的新气。

    同境之争,气机流转,流字在前,转字在后,流淌速度可以掌握局势优劣,但是刹那转换则可以决定生死。

    王仙芝的人间收官之战,以及最后的收官之手,就在于这次前无古人的往返,诀窍在于一个“倒”字。

    王仙芝毫无征兆地收回半拳,是刻意任由徐凤年去握刀,以便抢先倒转完毕一气千里,然后一步先,第二步先,一击毙命!

    突然。

    老人露出一抹古怪神色。

    徐凤年没有去握住近在咫尺的春雷刀。

    王仙芝收手以求换气,徐凤年则是收手继续出刀。

    反倒是徐凤年抢占了先机。

    更让王仙芝没有想到的是,徐凤年那绣冬一刀,准确无误地撞入他新旧两气的节点之上,不是心口,不是脖子,而是一个平常看似无关紧要的窍穴。

    徐凤年“撞刀”前冲。

    甚至左手按住了刀背之上。

    王仙芝就这么被挟带着倒退出去几十丈。

    无论如何老气横秋,终归拦不住新冬时节的到来。

    气机急剧溃散的王仙芝满头白发疯乱飘拂。

    徐凤年一刀斜提,一报还一报,把王仙芝魁梧身躯撩离地面,没有拔出用以镇压气机的绣冬刀,松开右手之后,左手握住了那柄一直尾随身后的春雷。

    在王仙芝双手拔出绣冬之前,徐凤年的春雷刀,在王仙芝头颅上通透而过。

    绣冬刀没有拔出。

    春雷刀亦是如此。

    刺透头颅的春雷刀悬停不动。

    于是就硬生生将王仙芝悬挂在了空中。

第三十七章 也无第一也无一字

    徐凤年仰头看着这个老人。

    王仙芝远未死绝,并无愤懑神色,只是安静低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仿佛整座天地都为之一滞。

    王仙芝终于闭上眼睛,那些四散而出的气机,凝聚成另外一个王仙芝,飘落在地。

    随风而起的从老人虚无缥缈的身形中一飞而过。

    徐凤年平静说道:“你赢了。”

    两根布满金黄色古朴篆文的天柱,缓缓下垂于西方。

    显而易见,这位形散却神聚的王仙芝,虽然已经无力斩杀再无余力的徐凤年,但是天门已开,仍是想走就走,等王仙芝走过天门,以仙人之姿俯瞰人间,以老人从来不怎么讲规矩的做派,到时候无处可躲的徐凤年如何自处?

    王仙芝没有理睬徐凤年,以及出现在眼角余光中的两个不速之客,一名男子停马不前,但是抬手取回了刹那枪,另外一名雌雄莫辨的俊美年轻人,则取回了绣冬春雷双刀。老人走向天门,但是没有跨入其中,而是负手而立,笑道:“是没的啥意思。”

    王仙芝转过身,望向东方,沉声道:“江斧丁,且打潮十年。”

    老人然后视线偏转向北,淡然道:“于新郎,你去极北冰原。”

    最后,王仙芝盯着那个跌跌撞撞跑到了一里地外的牧羊稚童,笑了笑,“倒是与老夫有些机缘。”

    武帝城剑客楼荒,晚到一步,死死握住菩萨蛮剑柄,眼眶布满血丝。

    楼荒摘下剑鞘,双膝跪地,将古剑插在身边,重重磕头,哽咽道:“弟子楼荒,恭送师父。”

    王仙芝终于望向这名徒弟,吩咐道:“等为师散去魂魄,你无需报仇,将为师尸骨葬在昆仑山顶。”

    楼荒面目埋在粗粝沙地,没有作声。

    王仙芝也没有计较这名弟子的钻牛角尖,转头看着如同骤得富贵又全部家底荡然无存的年轻藩王,破天荒露出一点会心笑意,说道:“都说武无第二,你好不容易赢过了老夫,也无第一了,老夫有些替你感到不值。”

    徐凤年回答道:“还剩下点本事,可以支撑晚辈去一趟龙虎山,这几年习武,就不算竹篮打水。以后的仇家,本就该在庙堂沙场上相见。”

    王仙芝点头道:“胜了老夫的人物,是得有这份气度才对。”

    在楼荒身临战场边缘的时候,黄三甲和呵呵姑娘也走来。

    先后算计了徐凤年王仙芝两人的黄龙士并无自得神色,老人牵着小姑娘的手,对王仙芝讥讽冷笑道:“你拦不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想着尽量让后人得以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与前者争锋相对。却不知道人各有命,哪里轮的到你瞎操这份

    心。以后的天下,将相无种,皇帝宝座轮流坐,莫说是寻常士子,就是贩夫走卒,也可坐上去过过瘾,江湖上越是没有仙人,却越是重侠骨。王仙芝,江湖上少了一小撮飞来飞去的神仙人物,有何不妥?自有侠义二字撑起江湖。没了飞升

    ,源头本就不在天上的江湖,自然也不会死。”

    王仙芝笑道:“好。”

    王仙芝环顾四周,收回视线,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枉老夫留在江湖中了。”

    王仙芝轻喝一声。

    魂魄一分为三,化虹而去。

    恢弘天门逐渐消散。

    王仙芝不飞升,不转世,不苟活,而是大大方方送给以后的江湖三份机缘。

    一份远去东海武帝城,一份远去京城太安城,最后一份则是就近冲入了那名牧羊稚童。

    楼荒舍弃长剑,空手走向师父坠地的尸体,轻轻背起,向北渐行渐远。

    黄龙士牵起闺女向东而行,“有始有终。等老夫死后,记得找到老夫的闺女,照顾好她。”

    白狐儿脸佩好绣冬春雷,走到徐凤年身边,问道:“你要去龙虎山?”

    徐凤年点了点头,反问道:“那你?”

    白狐儿脸微笑道:“没有欠债的习惯,既然你替我杀了王仙芝,那我就试试看能否宰掉拓拔菩萨。”

    徐凤年轻声道:“别死了。”

    白狐儿脸一笑置之。

    徐凤年对徐偃兵说道:“徐叔叔,麻烦你带回那个孩子。我打算收他做徒弟。”

    徐偃兵嗯了一声,提枪策马北去,找到了那个因为“不堪重负”而晕厥在地的瘦小牧童。

    ————

    龙虎山,貌似中年的道人垂钓于深潭畔,紫竹鱼竿无钩无饵。

    身前飘浮着一片青绿树叶。

    道人赵黄巢偶尔凝目望向叶中游走不定的脉络,偶尔抬手掐指测算天机,一开始,大体都在框架之中。赵黄巢也就神态闲适,几次叶中脉络明暗转折,修隐孤的道人就算皱眉,但都不曾如何大惊失色。

    直到树叶瞬间枯黄,并且沿着一条脉络截断。

    赵黄巢怔怔无言,眼睁睁看着两截树叶飘零在幽绿深潭水面上,脸色苍白。

    赵黄巢猛然抬起头,望向西北方位,怒道:“王老匹夫如此不济事!”

    一道赤虹砸在深潭之中。

    赵黄巢果断丢弃鱼竿,登山而掠,想着翻山而过,向北狂奔,赶往被他硬是在道教第一洞天福地之中养出一条恶龙的地肺山。

    一座幽深不见底的潭水给那“远方客人”撞掉大半积水,好似龙虎山之中绽放了一朵巨大青莲。

    赵黄巢踩着参天古木的树冠,如履平地,身体大幅度前倾,道袍迎风翻摇。

    大真人乘风而行。

    只是一股冰冷杀机笼罩住后背,心知不妙的赵黄巢双手十指掐诀,正要念出那一语成谶的“阵”字,就给背后那个至今都没有机会认清面目的怪物,扯住了一条腿!

    那个龙虎山访客冷笑道:“回去!”

    结果赵黄巢的身体就被高高抡起,然后随手狠狠丢掷向那座水波动荡起伏的深潭。

    道人根本来不及卸力,后背轰然砸入水中。

    那访客铁了心要痛打落水狗,几乎与赵黄巢同时落在潭中,出现在道人身侧,五指如钩,一手死死按住道人的脑袋,往下一压!

    一站一躺,一起破开潭水下坠。

    眨眼之后赵黄巢的头颅和后背,就一同撞在潭底一块突兀而出的青石上。

    青石顿时粉碎!

    那人微微抬臂,依旧抓住道人的头颅,又是往深潭一侧的石壁上迅猛一撞。

    赵黄巢如同被钉子钉入石壁。

    那人犹是不肯罢休,五指往后一缩,继而又是一送,如此反复不停,道人的头颅就如撞钟一般,一次一次撞在石壁上。

    龙虎山响起不下百次沉闷骇人的撞钟声。

    整座潭水喧沸翻滚,之后化作一阵白雾。

    水落石出,潭空人现。

    道人赵黄巢头骨跟脊梁尽碎,从头到尾,都没能说出口一个字,就死得不能再死。

第三十八章 下龙虎下徽山

    在天师府眼皮子底下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就有龙虎山真人陆续赶到,不过没有身着黄紫的贵人,率先赶至三名道人都是不惑年数,对于老百姓心目中可以长生久视的道士而言,这个年龄的确不算老。三人跟白莲先生一样,皆是这座道教祖庭的外姓人,但是修为艰深,分别是章文汉、薛节气和陈全雍,在父子真人联袂飞升之后,天师府的威望无形中江河日下,这几位道人隐约有了撑起龙虎山半壁江山的迹象。

    三人之中,又以陈全雍最后到达,就看到两位道友站在无名深潭远处,潭边蹲着一个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似乎在搓洗着血迹斑斑的衣衫。陈全雍在三人中学问最大,可是修为境界最低,更不敢造次,踩着先前被潭水浸透的潮湿地面,慢慢走到同山结茅十数载的薛节气身侧,后者轻声说道:“所猜不错,确是有前辈身死道消于此,贫道赶到之时,前辈试图一气化虹奔赴北边的地肺山,结果给那年轻人截下……”

    陈全雍瞠目结舌,顾不得礼仪,打断相识已久的道友言语,动容问道:“据《祥福宝箓》所载,化虹飞升,比乘龙飞升低一阶,却要比骑鹤之流高明许多,就算那隐居前辈不是飞升,可要说拦阻去路,便是你我联手,也万万截不下。”

    薛节气神情古怪,小心翼翼说道:“是一道黑虹,才起于深潭底部,拔起潭面数丈高度,就给那人赤手空拳硬生生撕扯了回去,几乎尽数搅烂,只剩下约莫寸宽尺长的黑虹,逃窜去了大雪坪。”

    陈全雍眉头紧皱,黑虹,这可绝对称不上什么祥瑞,古书上多伴恶谶同出。

    离着陈薛两人有些距离的章文汉终于开口问道:“贫道龙虎山章文汉,敢问可是凉王殿下?”

    年轻人站起身,身上血污洗去大半,点了点头,笑问道:“赵凝神不在山上?”

    章文汉神情复杂,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一步,沉声道:“殿下若是这就下山去,贫道可以为殿下亲自领路,若是上山,贫道便要不自量力一回。”

    已经将赵黄巢斩草除根的徐凤年笑了笑,“不用送,替本王给赵希抟老真人问一声安。”

    章文汉如释重负,深深作揖,“贫道一定将话带到。恭送凉王殿下。”

    如此措辞,看似恭谨,实则与逐客令无异,不过那个恶名昭彰的年轻藩王似乎不以为意,径直向山下走去。

    薛节气在三人中性子最为刚直,对这名当初以世子身份启衅龙虎的北凉王,恶感已久,哪怕亲眼见过此人杀人之后再破虹的收官手段,仍是有些自己的算计,观局势和望气机双管齐下,年轻藩王已是师老兵疲的孱弱境地,薛节气就不想错过当下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倒不是说非要重创这位如今可谓权势彪炳的北凉王,而是想着为龙虎山出口恶气,总不至于让徐凤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莫不是以为齐玄帧大真人不再坐镇斩魔台,就谁都能来此耀武扬威了?

    于是薛节气横移一步,恰恰拦在了徐凤年下山的路径上。

    然后不等相传离指玄境只有一纸之隔的章文汉出声示警,陈全雍就看到那北凉王一闪而逝,而薛道友的身躯就凭空离地而起,脑袋如同被一根箭矢一穿而过,几乎是以倒立姿态头颅触地,然后瘫软在地。

    章文汉赶忙掠至薛节气身边蹲下,缓缓灌输给他一股绵长气机,竭力护住其动荡不安的心脉,陈全雍发现薛节气面如金纸,昏黄不堪,气色差到了极点。

    章文汉恼火厉声道:“天下皆知王仙芝要跟此人决一死战,既然徐凤年能来龙虎山,且不说什么打赢了王仙芝,只说王仙芝将他的人间最后一战交给了他,可见就算他是在大战之前到了龙虎山寻仇,岂是你我可以小觑的?!假使惹恼此人,被他狗急跳墙,闯入天师府一顿横冲直撞,坏了龙虎山根基,我们三人本就是外姓,如何担当得起?”

    后边一些辈分稍低的道人逐渐聚拢过来,也夹杂了几位黄紫道人,看到这幅场景,都有些手足无措。章文汉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让陈全雍去山上天师府禀报详情,他则背起薛节气去僻静处疗伤,如果不幸落下了病根,注定会影响到道根,山上外姓人一直同气连枝,好不容易有点新气象,本该一鼓作气抱团登山,遭此大劫,怕就怕大伙一起一蹶不振。

    徐凤年下了龙虎山,然后登上徽山,如今的轩辕家族在江湖上势如破竹,紫衣女子先是登顶武林,成为数百年来第一位女子武林盟主,之后拦截王仙芝,因祸得福,修为暂时受损,但是在更为重要的境界一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使得徽山愈发游人如织,豪客如云。去牯牛岗大雪坪必经之地的山门牌坊处,新近立起了一块解剑碑,有点类似武帝城的那堵城墙,闯山之人只要输了,就要留下兵器离山。

    徐凤年不急不缓走在山路上,江湖中多奇人怪人,他并不算太过惹眼,身边就有春尾时节还故意身披大白狐裘的妖艳女子,前头还有个拖着一把巨大斩马刀上山的光头壮汉,徐凤年这趟上山,主要是防止狡兔三窟的赵黄巢还留有后手,那抹落网之鱼的黑虹最终落在了大雪坪缺月楼之中,虽说赵黄巢必死无疑,肯定无法死灰复燃,但徐凤年小心起见,必须亲自确定它化为灰烬,再者就是想要跟轩辕青锋做一笔买卖,徐凤年接连两场战事,王仙芝不用说,赵黄巢也是陆地神仙,连杀两人,也难怪那龙虎山的薛节气以为他是一颗软柿子,徐凤年此时仅存一分高树露的体魄,魂魄神意折损得更是一塌糊涂,前者已经不可再求,但是后者如同旱季的干枯池塘,只要池塘还在,短时间没有水,可只要下几场雨,还是有希望填满,这也是徐凤年接连伪境之后悟出的独到心得,若说真境是一张宣纸,那么伪境就是下边一层宣纸,提笔书写于纸上,入木三分,终归会在第二层纸上留下印记,有点类似拓碑。现在的徐凤年,哪怕伤重无比,但是胜过王仙芝和斩杀赵黄巢之后,无意中凝聚起的一股心气,足以称之为大气磅礴,而且牵引着让徐凤年前往一地。

    “封山退客”四字突然由大雪坪传来,很快传遍徽山,无数慕名而来的武林中人都骂骂咧咧往山下走去,一些走到半道的豪客女侠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由衷忌惮那徽山紫衣的气焰,纷纷掉头离去,人人都猜测着是不是徽山起了了不得的风波变故,一开始许多江湖人士还希冀着有高人可以把轩辕青锋拽下盟主宝座,后来觉着一个女子虽说骑在了整座江湖的头顶,可既然那女子确是手腕厉害,又传闻姿容绝美,一袭紫衣倾天下,似乎也不差,是一桩颇为值得畅谈的美事,久而久之,反而就想着那娘们可以更加高高在上一些,最好是成为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人,在消息灵通的离阳江湖眼中,王仙芝出了东海武帝城,那个沽名钓誉的天下第六肯定是一个死字,这都不用有半点怀疑,可王老怪飞升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离阳都清楚整整一个甲子,江湖就是王仙芝,王仙芝就是江湖,而没有王仙芝的江湖该是如何,没人能想象将是怎么个新鲜场景。

    王仙芝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于是江湖天经地义分以王仙芝是否离开人间,作为一条分水岭。

    兴许是轩辕家主亲自下令的缘故,徽山许多江湖地位水涨船高的大客卿都亲自出马,不近人情地冷着脸,大肆驱逐登山访客,一些个依仗身手和背景的江湖男女,原先还不乐意给如此倨傲对待,结果都在首席客卿黄放佛的手上吃了苦头,这才腹诽着灰溜溜下山。徐凤年逆人流而上,就引来一些玩味侧目,大多都把他当成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江湖雏儿,只有最后一些离开山门牌坊的人物,才遥遥望见一袭紫衣亲自站在了牌坊下,竟是破天荒摆出了出门迎客的姿态?

    轩辕青锋站在山门内第一级台阶上,凝视着这个可算旧识的北凉之主。

    别人不知真相,她原本就猜得到几分,而且方才也有人告知了事实。

    她平静道:“你放心,那道人已经死绝了,至于他为何要在临死之前来徽山,你如果想知道答案,不妨乘势与我打上一场。我输了,才会告诉你。”

    徐凤年靠着牌坊玉石柱子,双手拢袖望向山外的壮阔江景,讥笑道:“你倒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赢了我,可不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了,以后还有谁敢跟你抢武林盟主的位置。”

    轩辕青锋看着他那瞧着好像有些伛偻的背影,她许久没有出声,然后提着裙角,弯腰坐在台阶上,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徐凤年后背滑着柱子,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有口喘息的机会,心想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恍若隔世了。

    轩辕青锋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徽山上以前有幅画,很像你。又听说你跟你那位女子剑仙的娘亲很像,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这让我笑了好几天。”

    轩辕青锋脸上的阴郁笑意格外葱茏。

    徐凤年平静道:“你爹娘那一辈的糊涂账,他们早已自己了清。你如果非要搀和,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轩辕青锋捧腹笑道:“纸老虎一只了,还敢吓唬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打消了心中做那笔买卖的念头,站起身,转头瞥了她一眼,“你以后多留心武帝城的江斧丁,和那个去了北边的于新郎,王仙芝对这两人寄予厚望,临死前分别赠送出了一份气数。”

    轩辕青锋默不作声。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龙虎山估计已经悄悄转投燕敕王世子赵铸,就算天师府没这份魄力,那个白莲先生也会押注在赵铸身上。你要是敢赌上一回,赵铸是个不错的人选。以后的江湖,会越来越绕不开朝廷。”

    轩辕青锋依旧面无表情。

    徐凤年一天之内两次下山。

    独自前往武帝城。

第三十九章 新武帝(上)

    一驾马车沿着东北方向缓缓前行,车厢内空无一人,马夫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公子哥,丰神玉朗,若是仕宦子弟,凭借这份皮囊,假使还能写得一手好字,那在官场上就多半可以顺风顺雨,可惜瞧着该是个不许读书科举的贱籍。

    离阳在州之上改制设道,就各道疆域而言,燕敕王坐镇南疆,最为辽阔,藩王赵毅盯着的广陵道紧随其后,只是两者的富饶程度完全没法比,天下赋税半出广陵,这可不是瞎说的。只是如今广陵道可不太平,往日里驿路上还能有人靠着关系通行,但是现在风雨欲来,明摆着大战在即,广陵道周边十几条主干驿路都督察得异常严苛,不准官兵甲士之外的角色侵占,一经发现,就是流放两辽的下场。广陵道边境设置了许多剑戟森森的关卡,只许出不许进,显然是西楚的乱臣贼子坚壁在先,割地自居,随后清野一事,则换做了离阳来做,力求瓮中捉鳖。

    几位扛着靖难旗帜的藩王,就屯扎在边境上,他们大多爱惜羽毛,麾下亲兵还算秋毫无犯,只是一些手握鸡肋兵权,却又无法第一时间参与战事的二三流将领,就嗅到了大腥味,马无夜草不肥,边境四周多有贼寇浑水摸鱼,有几桩揭竿而起的逆反行径是不假,可绝对没有当地官府驻军上报的那么严重泛滥,如此一来,先是小规模的动乱,勉强有了匪过如梳的乱世景象,紧接而来就是剿匪的官兵闻风而动,这才是真正的兵过如篦,让许多完全有力自保的富户庄子叫苦不迭,最后连那些眼馋的州郡官府主事人,胆子也蓦然肥壮了,顾不得吃相,大肆派遣心腹幕僚去找姻亲之外的士族富贾,名义上是分发护身符,许诺贼寇游掠时官府定会出兵保境安民,要他们安心,谁也不傻,只得乖乖挤出笑脸,送上一箱箱的黄金白银,权当破灾消灾,现如今连许多根脚在京城那边的大钱庄银票都不管用,只要实打实的金银,后者也只能私下愤懑大骂一句官过如剃。

    现在要去东海武帝城,除非兜一个大圈,就只能穿过广陵道,而且还只能走最东边的“野路”,成为马夫的徐凤年已经过了边境,期间也见过几次趁乱生财,都发生在西边“大楚”和离阳广陵王赵毅之间的两不管地带,其中一股三十几人的贼寇,竟是可以人人骑马个个披甲,兵器虽然大多生锈,可板上钉钉是旧广陵道的兵库器械无疑,足见以往二十年那些外来户的离阳官员,在境内是如何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刮民脂膏。

    不过等徐凤年到了东边之后,形势就要好转,他起先本是徒步而行,后来在山路遇上一股凶悍贼寇,正追杀一户远离是非之地的富裕人家,当时十几个青壮护院家丁都死得七七八八,徐凤年就宰了几名正要对妇孺下手的匪人,又杀了几个冲晕头脑的,也未追杀殆尽,只是由着贼人远遁,当时一个有功名在身得以身穿儒衫的少年,眼神阴沉盯着他这个算是救命恩人的游侠,说是愿意出资黄金百斤,请他杀尽歹人为族人报仇,徐凤年没理会,十三四岁的少年,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举人,却尚未登科,以前大概是当地的神童,在族内自然深受器重,都眼巴巴等着他去光耀门楣,因此就难免养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气,少年见这个行走江湖的年轻贱户没有侠义风骨,自己又遭逢惨剧,就口无遮掩,说了几句极为难听的话语,徐凤年懒得跟一个孩子计较,继续行路,不过这支小士族的当家老人倒是不失厚道,连忙上前,斥责嫡长孙的无礼,送了一辆马车作报恩举措,小心翼翼附赠了一小摞银票,老人本是想请徐凤年帮着护送到更南边的安生地方,一番试探之后,就不再勉强,其实马车也好,那三四百两银子也罢,都是身外物,何况充当马夫的护院家丁死了那么多,有几辆马车反倒是成了累赘,本就要舍弃。徐凤年也没有拒绝,这才有了眼下的家当,之后也有些不长眼的小股草寇水匪上前骚扰,也都给轻描淡写赶走,让心不在焉的徐凤年想起了许多旧人,比如一点都不像山贼的青城山那一大帮子老小,至于江湖侠士,则记起了骑马去春神湖给呵呵姑娘报信的贺铸,徐凤年觉得走过几次江湖,所谓的女侠也见了不少,但数来数去,可能也就鱼龙帮的刘妮蓉,以及结识顾大祖顺带认识的周亲浒,更符合心目中的女侠印象,她们武功平平,容貌也算不得惊艳脱俗,而她们如果更早时候碰上,跟自己少年时所憧憬的江湖仙子,实在相去甚远,小时候总以为女侠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外乎是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感觉一辈子都不用吃喝拉撒,更不会放屁拉屎,如今徐凤年绝对不会这么天真的想当然了。

    徐凤年一开始坚持认为西楚复国,不过是曹长卿一个人的逆流而为,注定无法赢得天下大势,只能暂时偏居一隅,孤掌难鸣,然后沦为离阳新一代青壮将领的功劳薄,以及帮助春秋老将退出庙堂前绽放出一抹璀璨余晖,可这一路行来,见到许多忍辱负重二十余年的老一辈西楚遗民,暂时仍是闭口噤声,但徐凤年知道他们隐忍越多,离阳官兵压榨得越厉害,曹长卿作为主心骨的新楚,未必就真的那般不堪一击。

    战火硝烟一起,会死很多人,但注定也会有一小撮人冒尖出头,最终青史上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现在关键就看是西楚更多还是离阳更多了,直觉告诉徐凤年人数上是后者多,但是西楚自古易出巨梁大才,一鸣则已一鸣惊人,说不定就能够出现一两个继承曹长卿衣钵的年轻俊彦。

    马车在广陵道东北边境地带暂作停歇,此时广陵道四周已经彻底关闭了进出门户,这里是广陵道最后一个隐蔽的出口门户,许多有江湖背景又有关系门路的人物,都由此涌入武帝城避难,藩王赵毅一员心腹爱将在此把守,大概是得了主子授意,不惧言官弹劾,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有人想要离境,不狠狠掉一层皮是绝无可能,保守估计,赵毅的春雪楼在短短两旬内,就有了两百来万两白银入账,更别提那些不计其数的古董珍玩字画,都是一车子一车子往广陵江尾运去。

    大概是有三千兵强马壮的精锐赵家轻骑把守,这边道路上拥挤归拥挤,但不乱,至于家底厚薄一望便知,有底气的,只要有足够数目的银子,手握三千骑的春雪楼年轻名将宋笠,甚至可以让人进入驿道赶路,银子不够的,也不碍事,只要家中有姿色不俗气的女子,双手奉上即可。广陵道上下皆知风流名士的儒将宋笠喜好女色,生平不爱死物,再价值连城的贵重器物,也是说送人便送人,唯独嗜好收藏美艳女子,不过而立之年的宋笠,哪怕已经醉卧于一位胭脂评女子的美人膝,仍是不知足,传言家中豢养绝色不下二十位,有流落民间的春秋亡国王室女子,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年轻侠女,更有世族门阀出身却愿意为他红杏出墙的妇人,而这些女子之中,无疑又以新胭脂评上位列第六的柳蕉鹿最负盛名,这柔弱女子可谓命途多舛,原本辗转于多人之手,不过所幸总算没被世人冠以红颜薄命四字。

    宋笠的来历向来含糊不清,给人感觉像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广陵道军机重地春雪楼的新贵红人,不过之后一直藩王深受信赖,跟世子殿下赵骠更是兄弟相称,更匪夷所思之处在于赵骠这般声名狼藉的赵家王孙,对上宋笠家中环肥燕瘦的美人,竟能心平气和,甚至对上了柳蕉鹿,都能毕恭毕敬称一声嫂子。而且春雪楼分为两个阵营,已经入京升官的卢升象张二宝等武将是一系,跟那个因为丑陋相貌而仕途坎坷的首席幕僚一直不对付,宋笠却能左右逢源。

    徐凤年在军镇一座不起眼的客栈住下,价钱已经翻了不知几番,一天就要三十两银子,而且还住不上二等房,更因为人来人往过于频繁,清洗马虎的被褥都能闻到浓重的汗酸味,拉车马匹的马草,都得另算银钱,比起其它道上的入住客人的正餐都来得昂贵,不过仍是没有人敢有怨言。徐凤年那间屋子在二楼廊道尽头,狭小阴暗,过境途中,最初那笔银票都要对折算价,早已花光,之后从一股流寇身上剐下些真金白银,大抵可以应付过境之资。徐凤年如果想要更快到达那座已是无主的东海武帝城,轻而易举,不过目前时机不对,如果想要真正成事,去的早不如去的巧,也就显得优哉游哉,而且他也想趁着这段时光,多看几眼西楚民生。

    黄昏时分,徐凤年下楼去凑合了一顿晚饭,细嚼慢咽之后,就要了一壶茶,店小二嘴上说是今年的春神湖明前新茶,可杯中茶水泛黄,实在是不堪入目。楼内多是高谈阔论的外乡豪客,饮酒饮茶都有,徐凤年发现几乎没有扎根西楚的遗民背井离乡往北而行。平定春秋的离阳疆土本就辽阔,因为又有那么多权势藩王在先帝手上封疆裂土,许多不轻不重的消息都会受到地域阻隔,但是仍然会有一些朝野上下都感兴趣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有着还算畅通的邮驿支撑,传递得极为迅猛,比如三年才出一个的殿试三甲是何方人士,至于武评胭脂评就更不用多说,但是这一月来离阳最让人翘首以盼的,仅有两件事,一件是西楚何时起兵造反,再一件则是何时听闻北凉年轻藩王的死讯,这个死讯,当然会是个天大的喜讯。在许多百姓看来,北凉即便是姓徐姓了二十来年,可既然人屠徐骁死了,那就干脆让给当过一段时间的陈芝豹,才算万事大吉,在世人看来,新凉王才是鸠占鹊巢的无赖货,蜀王陈芝豹大可以一王领两地,离阳西线自可太平无事,好过给那浪荡子徐凤年平白无故挥霍了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

    这会儿客栈内就都在议论第二件事,毕竟客栈众人多沾有草莽气,西楚复国不复国,只要不给殃及池鱼,也就那么回事了,可不用一兵一卒就有封土的王仙芝,那可是与赵家皇帝“并称为帝”的老怪物,聊起这位武帝城主,人人来劲。客栈内有一桌神态不同于江湖人士的豪客,肃穆而负杀伐气,大多佩刀,而且样式一致,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一桌有着官家身份,何况店外门口有数位佩刀相同的扈从,眼神凌厉,看谁都是一种人看狗的傲慢眼光。那桌人三男一女,女子低头进食,偶有抬头,姿色寻常,只是有一双让人见而忘俗的灵气眸子,尤其是顾盼之时,足以为她增添了太多颜色,她身边坐着一个身材矮短结实的三十来岁男子,其余两位佩刀,一老一少,老者锦衣华服,听到了客栈内的夸夸其谈,忍不住满脸讥讽,大概就是井口之人讥讽井底之蛙的神情。

第四十章 新无敌(中)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那群门外汉自以为是的呱噪,年轻人狠狠翻了个白眼,他佩有一柄绿丝缠绕的广陵刀,仿北凉第三代徐家刀,锋锐程度输给第一代徐刀,轻便则输给第二代,相对而言最似第三代徐刀,有平庸之嫌,但兵法行家都清楚天底下没有最好的战刀,只有最适合本家甲士驾驭的战刀,就像王朝西北一带的兵源,往往身高臂长,膂力出众,广陵道这边就要逊色一筹,这是先天劣势,非人力财力可以更改,赵毅不论名声好坏,不论养士手腕,起码养兵之术确是藩王中的佼佼者,否则这头肥猪脸皮再厚,也不至于无耻到去跟北凉争抢天下第一精兵的名头,广陵道有着离阳王朝最崭新的甲胄战马,也悄无声息出炉了最新式的广陵刀,只是尚未大规模投放下去,年轻人所悬佩的这柄,就是没有公之于众的新刀,命名会在春雪刀和毅楼刀之中选一个,可见此刀被赵毅和广陵道高层将领寄予厚望。年轻人正要出声,给那个既不佩刀也无附庸风雅的男人瞪了一眼,立即噤声,闷闷不乐地捧碗饮酒,没法子一吐为快,真是遭罪。

    一名扈从匆匆走入客栈,在貌不惊人的男子身边耳语,男子点了点头,起身后径直走到徐凤年桌旁,春风和煦温颜说道:“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若是不嫌多,不妨来我这边做事,除去跟了我的女人舍不得送,宋某一向什么都可以送出手。”

    徐凤年问道:“可是春雪楼横江将军宋笠?”

    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他身边的华服老者方才曾说此子气态不俗,要么是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要么就是重意不重术的养气好手,这让男子不得不啧啧称奇,须知向来眼高于顶的老人在广陵道,与昔日的东南第一人柴青山并肩齐名,剑道宗师柴青山不仅剑术入神,就辈分而言,亦是东越剑池宗主宋念卿的师叔,先前依附藩王赵毅,碍于门派清誉名声,被东越剑池不得不忍痛“驱逐”出去,现在宋念卿出奇身死,柴青山已是被恭请回了剑池,主持事务。如此一来,他身边的老扈从就是当之无愧的广陵道第一高手,老人的名字很普通,叫王福,但用刀早已臻于化境,甚至要扬名于顾剑棠之前,可以说顾剑棠跻身天下十人之列,此后再无掉出过武评,曾经正是踩着这个老人的肩头走上去的,老人珍藏名刀“咳珠”,绰号“腕下鬼”,几届武评指点天下用刀之人,都是差不多的认知,刀法真正得意者,屈指可数,其中顾剑棠居首,甲子高龄之后依然老当益壮了将近二十年的南疆人氏毛舒朗,已经彻底封刀,加上后继无人,逗弄花草鱼虫去了,王福无形中就顺势上升一位,排在了弃刀多年的北凉袁左宗之前,这位武林巨擘之所以没有进入武评,实力稍逊仅是一小部分缘由,更多在于此人年轻时候就武德奇差,遇上高手便避战怯战,遇上同境之战,从来不知道风度为何物,什么阴险招数都使得出来,当年为了扰乱敌人心境,大战之前让人绑架了那人的妻儿,露面之时抛出了那敌手幼子的一根大拇指,刀意从来中正平和的敌人没了心境支撑,最终死在王福刀下。年老之后依旧为老不尊,性子邪乎得厉害,刀法路数在诡道这一条道走到黑,宰杀那些天资卓著的江湖后辈尤为勤快,几乎是见一个痛下杀手一次。

    王福已经有些年头没有机会拔出咳珠刀,刚才本意是要出手杀人,就当找个解闷乐子,万一走眼,真碰上个棘手高人,有广陵道第一等权贵的宋笠三千铁骑压阵,一个单枪匹马闯江湖的外地人,掀不起风浪,到时候让人擒下,大可以拿来慢慢磨刀,这些年依附朝廷,王福做了不少这类阴损勾当。不过被朝廷新近封为横江将军的宋笠有自己的打算,没有顺着这名刀法大家的意思,而是有了招徕之心,倒不是说手头欠缺冲锋陷阵的猛将,而是宋笠对待绝色女子和江湖高手这两样物件,一直都有着浓重的收藏癖好,而且只当成锦上花而不是雪中炭,到手之手,每逢记起时,能看上几眼就心满意足。就像这次王仙芝放出话说出城便不再返,武帝城失去了最后一张保命符,许多见不得光的武林高手就都被近水楼台的宋笠收入囊中,宋笠也从不去关心他们的品性好坏。

    宋笠言笑晏晏,王福却不敢太掉以轻心,江湖上的旁门左道数不胜数,而且天晓得西楚那帮余孽是不是盯上了这位新封的横江将军,宋笠若是万一遭了算计,春雪楼正值用人之际,还没开战就折损一员福将,藩王赵毅还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春雪楼内都清楚宋笠有今天炙手可热的权势地位,本身有能耐是一回事,赵毅将宋笠视为会与自己同福同难的角色,这一点更是至关重要,城府极深的春雪楼旧人卢升象,对此未必就没有怨气。

    徐凤年瞥了眼屏气凝神的“腕下鬼”王福,很快收回视线。宋笠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复,自嘲一笑,不掩饰他的遗憾,缓缓说道:“宋某小小一个杂号将军,既然没能入公子法眼,希冀着他日相逢,你我二人可以好好喝上一顿。宋某当下还有些急事,就不打搅公子喝茶的兴致了。公子以后只要是在广陵道上游历江湖,不论遇上大事小事,只需让人送个消息到府上,宋某定会随传随到。”

    宋笠轻轻抱拳,笑着离去,风采极好,不但没有仗势欺人,反而自认底蕴不深,而非是在座的年轻公子眼拙不识真佛,换成其他江湖好汉,被一位实权将军这般放低身架子的礼贤下士,就算不去感恩戴德,也难免会心生好感。徐凤年在宋笠抱拳告辞之际,也放下茶杯,站起身目送此人远去。附近几桌食客,听到这番双方没有刻意藏掖着的对话,都给吓得不轻,再看徐凤年的眼光,无异于看待一个全然不知好歹的傻子。

    走出门外,宋笠走下台阶时轻声问道:“王老,可曾辨认清楚此子修为?”

    王福从袖子中拎出一只香料瓷瓶,拧开盖子,低头嗅了嗅,阴恻恻说道:“奇了怪了,老夫故意将杀机外泻了几分,这小子倒是没有故意装傻扮痴,察觉之后当即停下了捻杯动作,可接下来就没动静了。莫不是自幼拜师于道教真人,否则没这份定力。寻常高手,为骤然而起的杀气牵引,姿势可以保持不变,假装稳如泰山,可瞳孔细微变化与气机流转速度,很难隐藏。不过老夫可以确认一点,观他举杯握杯放杯的连贯手势,此子必是用刀之人。”

    宋笠笑了笑,“平时王老要杀便杀,这会儿不比往常,很多事情指不定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福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收起瓶子,好似不杀人就等于积攒了一桩功德善事,笑眯眯道:“那小子多半不清楚自己在鬼门关转悠了一趟。”

    宋笠翻身上马,七八骑一同赶赴军镇几里地外,斥候传来一份军情,那边有一双女子极其有趣,惹上了自家官兵不说,还无半点自知之明,其中一位扬言要让他这个横江将军吃不了兜着走,宋笠谈不上动怒,只是觉得有嚼头,宋笠自然知晓自己那支虎狼之师的脾性,他养兵本就是当成豺狼去养的,不吃人的话,上了战场怎么杀人?广陵道以北山林多响马大盗,其中六七支百余人的马贼,不但杀人放火肆无忌惮,而且逗弄当地官兵就跟猫耍老鼠一般轻松,宋笠还有更心狠手辣的地方,在那些自家甲士成了极难剿杀的猾悍马贼后,分批让许多蒙在鼓里的新卒去与之厮杀,相互喂养出战力,死了就是白死。

    驰马在大街上,宋笠突然感慨道:“谁敢相信王仙芝会死在那人手上?”

    一向目中无人的王福脸色阴沉,“若非有人认出了背着王老怪尸体的楼荒,确实没人相信。”

    宋笠笑问道:“那姓徐的不是新的天下第一了?”

    王福从来都见不得别人好,嗤笑道:“那年轻藩王就算能活下来,大半条命也没了,指不定每年都要耗费武当几炉子灵丹妙药来吊着命,还做个屁的天下第一!要老夫来看,王仙芝死多半是死了,事实上则是北凉精锐尽出,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隐蔽死士,才侥幸做掉了王仙芝。”

    宋笠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客栈这边,徐凤年回到屋内,无事可做,就放任九柄飞剑出袖,不但没有以气机驾驭飞剑,甚至都没有对它们有丝毫的“放心”,这是一个经常出现在吴家剑冢秘笈里的玄妙词汇,用作阐释以气驭剑更上一层境界,即是“心之所系,剑尖所指”,后者显然十分上乘,需要长年精心养剑,孕育出神意圆满的剑胚。但是此时屋子里那九柄自行灵动萦绕飞旋的飞剑,不但是成就剑胚的活物,更像是被仙人抚顶授予灵智的开窍稚童。

    论体魄坚韧,跟王仙芝一战之后,给摧败不堪,遗祸深重,徐凤年远远逊色于江湖上的金刚境高手,论气机浑厚,腕中鬼王福也没有看错,徐凤年比不上那些各有千秋的指玄境,但是现如今的徐凤年,根本不好用常理揣测。当时杀掉赵黄巢,凭着直觉牵引想要去武帝城,起先出于谨慎,想着去徽山找轩辕青锋这位武林盟主做保镖,当然是要同时与她做笔大买卖,否则开不了这个口。不过轩辕青锋不愿意跟他或者说北凉“有染”,徐凤年也就不去强人所难,但是跟轩辕青锋这个顶尖高手近距离相处以及悄然对峙之时,徐凤年惊讶发现一件事情,便是不光飞剑自发蠢蠢欲动,还有他没来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气,对此徐凤年并不陌生,就是八百年前那个“自己”以及王仙芝都有的气概,与世为敌仍无敌。

    以往徐凤年清楚这种心境,但有心无意,或者说有心无力,但是一战之后,尤其是独自离开徽山,越是临近东海,就经常压抑不住一些“无心之举”,就像此时飞剑无迹可寻地欢快游荡,如鱼得水。徐凤年可以清晰感知到它们的愉悦,甚至觉得可以与之对话。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佛家的芥子纳须弥,道门的袖里藏乾坤,都不像啊。”

    那柄蚍蜉飞剑冷不丁在徐凤年眼前滴溜溜一转,似乎是打声招呼,然后一闪而逝,飞出窗外。

    徐凤年走出屋子,神色如常地下楼离开客栈,一直走到镇子外头。

    结果远远看到高坐马背的宋笠身影,驿路上似乎有两名年轻女子惹上了麻烦,一个身材高大,英气勃勃,剑已出鞘,看架势就是名家子,离着剑尖吐罡气的还差些许境界,她护着身后一名体态婀娜更似江南闺秀的女子。不过应该是与人技击比武输了一阵,一臂颓然下垂,止不住轻微颤抖,才临时换了手握剑。

    宋笠一直没有说话,那名佩刀缠绿丝的年轻扈从则马蹄轻缓,意态自得,刀也出鞘,轻轻旋转,战马则绕着两名走投无路的女子悠悠然打转。

    徐凤年站在不惹眼的驿路绿荫中,听到那显然是北方女子的剑客讥讽出声道:“本以为广陵道上并非蛇鼠一窝,毕竟连京城也晓得有个叫宋笠的家伙,口口声声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民狗。不料耳闻不如面见,也就是个强抢民女的腌臜货色。”

    宋笠闻言轻轻一笑,终于开口说道:“女侠你凭本事伤了二十名部卒,本将无话可说,可是梁眉公随后跟你光明正大赌注厮杀一场,他输了,这边放行,你输了,你交出那身后女子,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女侠你剑术高明,可赌品似乎不咋的啊。”

    听到这里,徐凤年就准备转身离去。

    用剑女侠身后的婉约女子正要说话,就被她用眼神制止,她转过头后,死死盯着宋笠。

    宋笠微笑道:“你也别说什么你输了你跟我走,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没了你护驾,现在的世道,你身后女子走不出三里地。本将不是什么好人,却是实诚人,可以跟两位姑娘说明白,本将只要她过一趟宋家大门,就放她走,绝不动她一根头发,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广陵道都清楚一点,动不动她的身子,不重要,但以后就都算是本将的女人了。”

    高大英气的女子冷笑道:“这种混账话,宋笠你可有本事去京畿之地说去?”

    宋笠在马背上摆了摆手,哈哈笑道:“这哪里敢。”

    宋笠逐渐敛去笑意,一语道破天机,“你也好,身后女子也罢,都不是什么小家碧玉,估摸是太安城那边的大家闺秀,可既然你们入了乡,就得随俗。再大的金枝玉叶,本将都吃得下,事后还能不露痕迹。所以你们掂量掂量,别真惹恼了本将。”

    提剑女子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我来广陵道是找赵铸。”

    她这趟出京游历,除了早就想独自闯荡江湖,确实还准备去见一见那个嗜好筑京观的年轻人。

    身后女子是闺中密友,不过相见的是一个青梅竹马的负心汉,那个原本前程锦绣的男子在遭遇家变后,无缘无故就人间蒸发一般,好不容易给她找到了蛛丝马迹,这次一咬牙偷偷离开太安城,足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的逆鳞举动,回去之后这辈子都甭想踏出京城一步了。而且她这次拉着自己见过了那男子,没有吃闭门羹,但比这更伤人心,那男子竟然说已经谈好了一桩婚事,就要在那个山穷水恶的小地方扎根,身后女子不信他的见异思迁,男子便约出了那什么都不如她的陌生女子,身世天差地别不去说,相貌才情眼界,都不值一提,但是当她看到那男子与那村野女子站在一起,就有些死心了,因为她看着那对不般配至极的男女,就知道他确是在喜欢着她。

    师从剑道魁首习剑多年的女子并不像她脸上那么镇定,这横江将军身边的老者深不可测,所以拣选了那个年轻扈从作为赌注对象,她坚定对手刀法比自己的剑术要逊色几分,可真正下场厮杀,不但输了,若非那人刀下留情,她还会命丧此地。虽然反悔约定,有违心性,可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闺中密友去那龙潭虎穴,就如宋笠自己所说,跨过他家门槛,那就没有清白名声可言,事后不论如何将这条广陵地头蛇的杂号将军千刀万剐抄家灭祖,有何裨益?只是她仍是不想泄露她们两人的身份,不愿意,也不敢。

    宋笠微微一怔,眼神炙热了几分,“燕敕王世子赵铸?”

    她心知不妙,干脆闭口不言。

    世上总有一些不屑规矩的男人,喜欢女子的身份,多于女子本身姿容。太安城是天下首善之地,同时也是最为藏污纳垢的地方,她耳濡目染太多了,一些个勋贵子弟,怎样的水灵女子勾搭不到,就偏偏对那些明明上了岁数的大宅深院里的妇人下手,并且引以为傲,私下与狐朋狗友相聚,作为谈资,比试谁拐骗上手的诰命夫人品秩更高。她就听说那帮油子混账,不但连乌木轴敕命文书的妇人视为玩物,就连一些个玉轴和犀牛角轴的诰命贵妇也敢引诱。

    听到赵铸这个名字,本已走出去几步的徐凤年停下脚步,抬手摘下一截柳叶繁茂的柳枝。

    徐凤年没打算凑近过去,但也没想着袖手旁观。

    王福以为他这位刀法天下第二的绝顶高手在客栈里不出手,是那小子命大。

    很快他就没了这份自信。

    一片柳叶划空而过。

    如刀切豆腐,截断了梁眉公手中那把不在绿鞘的广陵新刀,刚刚胜过了那女子后正志骄意满的年轻刀客目瞪口呆,一脸茫然。

    王福是在场中境界最高的一个,远胜众人,也仍然是环顾四周,才敲定是那树荫中的游侠作祟,王福之所以有腕下鬼的古怪绰号,就在于他的运刀,宛如腕下有鬼神相助,是江湖上少数可以无视对手境界更高的奇人,王福的练武天赋就算搁在天才堆里,依旧可算出类拔萃,否则只是靠着不入流的歪门邪道,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哪怕是柴青山这样的剑客,也不敢说自己稳胜王福,尤其是仅以生死定胜负的厮杀,说不定王福的胜算还要更大些。

    然后驿路上众人就看到一幅荒诞场景,高不可攀的腕下鬼王福先是后仰靠在马背上,似乎是躲过了什么,这才来得及伸手握住那柄佩刀,倾斜下马时,身体前扑,脚尖在马腹轻轻一点,那匹健壮战马就侧着凌空撞飞出去,闲逸佩刀和真正握刀的王福完全是两个人。老人虽未拔刀出鞘,但前奔之时,气势如虹,只是不知为何老人才冲出去六七丈,就又给逼退后撤了两丈,然后继续一手按刀,低头弯腰奔走,不走直线,如蛇滑行于沙地。

    堂堂刀法巨匠腕下鬼,跟稚童嬉耍一般前冲加后退,如此反复多次,众人终于意识到罪魁祸首应该是远处那个看不清面孔的乘凉家伙。

    只是仍然没人知道为何王福要用如此画蛇添足的推进方式,就连那个断刀的梁眉公也不例外。

    在王福终于好不容易来到离那年轻人相距百步的地方,依然按住刀柄不出刀的腕中鬼,就看到那人随手丢掉了手上那根干秃秃的柳枝,没有丝毫动静,那人头顶一根柳枝就蓦然绷直,砰然折断,急速坠落,恰好被那人一手握住。

    王福猛然停下身形新。

    既是示好,更是示弱。

    王福跟许多顶尖高手有一点不同,就是他这辈子一次都没有踏足武帝城。

    他在壮年成名之后,当时还没有腕下鬼这个称号,而是褒贬参半的“王不死”,因为他与人对敌必杀人,而且活着的都会是他王福,他从来不招惹有可能杀死自己的敌人,所以这辈子王福还没有输过一次,哪怕他跟柴青山近在咫尺多年,两人之间没有过一次切磋武技。十几年来,王福出刀次数已经不多,但是十年前有一次在江湖上,他即使当时悬佩着那柄天下十大名刀之列的“咳珠”,对上一名年轻人,仍是不战而退,那之后没多久,不光是王福知道了那个不佩剑也不带刀的年轻人是何方神圣,可以说整个天下都知道了,桃花剑神,邓太阿!

    这一次,王福照样是不顾顶尖高手和武林前辈的脸面,选择了不拔刀。

    不是说他觉得自己毫无胜算,只是一旦拔刀,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

    两人萍水相逢,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面对的是顾剑棠,才能让老人生出不计生死也要一战的冲动。

    毕竟练剑之人,谁都想着要翻过邓太阿这座山头,练刀之人,则是顾剑棠。至于更加笼统的习武之人,应该没谁痴心妄想去挫败王仙芝。

    王福就不信王仙芝只是死在那姓徐的年轻藩王一人手中。

    王福驻足原地,心中有些郁气中结,江湖上的年轻高手是不是太多了些,光是死在自己手上就不算少了,可似乎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那先前被自己小觑了的年轻公子哥也没得寸进尺,但是两根手指捻动柳枝,更不像是会主动握手言和。

    仿佛是在等着王福主动出刀。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后辈也太目中无人了!

    王福几次心思起伏,可都没有拔出腰间那把广陵刀。

    如果真要死战一场,没有捎带上咳珠刀,终归是会浑身不得劲。

    宋笠一骑突出,来到王福身边,这名胆大包天的横江将军神情复杂,缓缓说道:“难怪这位公子不愿理睬宋某。”

    凉风习习,柳叶繁密,显得树荫深重,那个年轻人始终没有说话。

    宋笠笑了笑,“既然公子出手,宋某并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蠢人,那两位女子只要身在梳子郡以东的广陵道境内,宋某就会承诺她们一路平安,如何?”

    宋笠看不清绿荫下男子的脸色,但如临大敌的王福瞧得真切,那家伙笑意浅淡,只是尤为玩味。

    宋笠撇了一下脑袋,然后猛然提起马缰,拨转马头,面朝部卒百余精锐轻骑,抬了抬手臂,示意撤退。

    王福虽然五指脱离刀柄,但始终没有转身,身形倒掠。

    众骑策马远去一段路程,梁眉公看着将军宋笠脸颊上那条流血不止的血槽,触目惊心。

    梁眉公小心翼翼问道:“将军,要不要调动一千骑围剿此人?”

    宋笠没有点头,而是询问王福,“王老,一千骑够了没?”

    王福冷笑道:“一千骑杀个不挪步的木头桩子,桩子再硬,也多半是够的,毕竟世间高手再多,可李淳罡那样的陆地神仙,一点都不多。但是你觉得那家伙会站着不动,跟咱们一千骑兵硬碰硬吗?”

    宋笠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笑问道:“要不三千骑都用上,再恳请王老堵截那人退路?”

    王福讥笑道:“为了两个来路不明的娘们,值得吗?退一万步说,那两北地小婆娘身份估摸着相当不简单,你就不怕吃到嘴后惹一身骚?这可不是你脸上的血迹,想擦就能擦去的。”

    宋笠感叹道:“是啊。”

    王福大概也意识到失态了,不该在宋笠面前如此倚老卖老,又掏出那只装有香料碾作软泥的精致瓷瓶,使劲嗅了嗅,和颜悦色道:“咱们皇帝陛下还得惦念着一位曹青衣,提心吊胆,就怕他哪天突然出现在床头。宋将军,老夫知晓你以前不太看重江湖势力,只当是养猫养狗,养着他们好玩,但是有句话以前不好说,现在能说了,都说匹夫一怒血溅十步,也许会有人说为什么曹长卿那么多次硬闯皇宫,都没能得逞,还有为何徐家人屠仇家遍天下,依旧是老死床榻,这可并非是江湖高手不顶事,而是太安城以前不但有韩貂寺,还有柳蒿师,现在又有了以吴家剑冢为首的一大拨看门人,北凉也不例外,徐偃兵,袁左宗,哪个不是万人敌?说到底,就看谁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喽。这二十年里头,有太多不讲规矩又不知惜命的高手,都死啦,可不是死在甲士手上,都是死在另外的高人手中。”

    说到这里,腕下鬼王福打趣道:“难道宋将军要老夫以后像个通房丫鬟似的,没日没夜守在你屋子里?就算老夫乐意,宋将军的大小夫人们也不乐意嘛。”

    宋笠拇指轻轻按在伤口上,笑了笑。

    他身边是那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只因为那双秋水长眸才被宋笠相中,免去了她所在家族过境所需的金银,不过是个偏房庶女,等于卖出了数万两银子的高价,还额外跟宋笠这个广陵道当权红人攀附了一份交情,不光是那个士族上下窃喜,便是女子也心有欢喜,寻常嫁人就要讲究门当户对,哪里敢奢望一位朝廷封赐的横江将军?

    宋笠侧过头,凝视着那个还不知姓名的女子,微笑道:“你再多看一眼本将的伤口,可就要剐去你的双目了。”

    本就仅是略懂骑术而颠簸得脸色微白的女子,一下子惊骇得面无人色。

    驿路上的一双女子,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当她们想要上前致谢,那名义士早已眨眼功夫就不见踪影。

    怯弱女子捧着心口,娇喘吁吁,一阵后怕道:“高峡,要不咱们回京城吧?”

    放剑归鞘的高大女子轻声道:“等见过了赵铸,就送你回去。”

    唯有细看之下,才能察觉她竟是有一双碧绿眼眸。

    紫髯碧眼张首辅。

    女子无须,可碧眼相似。

    又是京城中人,她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张巨鹿的女儿,张高峡。

    而张高峡身边的女子,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天底下最金枝玉叶的女子,心仪于那位宋家雏凤,加上张高峡正好要行走江湖,这才偷溜出太安城,南下之行的初期,大体上就跟踏春游玩一般,偶有风波,也是有惊无险,都给张高峡的剑术摆平过去,她们在进入广陵道之前,甚至还去了趟武帝城看热闹,因为王仙芝出城之后,于新郎楼荒林鸦这些徒弟也跟着都弃城远游,城内高手无人镇压,起先还不敢造次,等到确定武帝城的确成了无主之地后,就有人开始生事,不过很快就有一支骑军驻扎在城外,这才消停了几分,不过那堵插满兵器的内城墙,就遭了殃,即使有内城王家老奴看护,仍是每天都会少去几把名剑名刀,不过暂时还没有一把插在城墙高处的兵器被人窃走。张高峡就是带着她去武帝城散心,也有一份必须近距离亲眼目睹那满墙神兵利器的私心,她是练剑之人,站在墙下足足观摩了一个时辰,都在寻觅那些传说中的名剑古剑,城墙高处,有黄庐大剑,有蠹鱼细剑,有东越剑池的,有三百年前一对神仙眷侣悬佩的画眉剑,与名字极其不吉利的“与君绝”,还有南海观音宗那柄稀奇古怪的“半肩小尖”剑,更有吴家剑冢以往两位剑冠的佩剑“认真”和“放心”,不计其数,目不暇接,如果不是闺中密友觉得枯燥乏味,张高峡能在墙根待上一天一夜,每一柄剑,那可都意味着一名绝世剑客和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落败啊。

    女子好奇问道:“高峡,那侠士是谁,你认得出吗?当时看清了没?”

    张高峡摇头遗憾道:“没呢。”

    女子叹了口气,“若是在太安城,咱们还能报答恩情。”

    张高峡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就没江湖什么事了,真要有,那也只是一个个命不当命地死在沙场上。”

    女子突然恼恨道:“这个叫宋笠,真是可憎!”

    张高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曾经无意间听到父亲点评广陵人物,其中就有提及这个广陵王的福将宋笠,宋笠竟是朝廷很早就安插在广陵春雪楼的棋子,但听父亲的口气,赵毅这两年也有所察觉,但仍然没有撕破脸皮,反而愈发器重此人,要钱要粮要兵要马,全都给得痛痛快快。不过宋笠并不听命于张庐,甚至顾剑棠那座如今已是名存实亡的顾庐,以前一样使唤不动他宋笠。张高峡私下揣测这个宋笠应该叫赵笠才对,靠山指不定正是那群皇室勋贵中最有权柄的几位老人,因为这些当年也曾跟随先帝一起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老头子,实在是沉寂太多年了。张高峡她爹,首辅大人曾经难得跟她这个女儿泄露天机,笑言那帮黄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家伙,之所以一个个咬紧牙关熬着不肯踏进棺材,是要等门外门内两个人先死。后来当徐骁去世的消失传到京城,张高峡去了一趟被几个哥哥当做雷池禁地的书房,发现那个门外人死了后,门内人的爹,并没有怎么高兴,反而有些落寞。

    她离开屋子关上门的时候,依稀听到爹说了一句话,“自古名将公卿,难在寿终正寝,徐骁赢了。”

    回到镇上客栈的徐凤年没有急着离去,他这趟前往东海,没想着大张旗鼓是一回事,但如果说广陵道这边误以为能够趁火打劫,他也不介意学一学曹长卿,跟赵毅赵骠父子好好叙叙旧。至于宋笠,他知道得比张高峡自然要更多更深,宋笠名义上春雪楼名列前茅的大红人,甚至传言是他挤走了卢升象的位置,事实上根本没这回事,卢升象赴京升任兵部侍郎,是朝廷明着撬墙角,宋笠则是暗中挖着春雪楼的墙脚,但恐怕赵毅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笠不但是太安城的棋子,更是燕敕王赵炳的手笔,至于宋笠到头来会忠诚于谁,人心反复,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宋笠自己知道。

    宋笠这颗被多方操之于手的棋子,既然能够自己把自己走活,肯定不是靠着运气走到今天,果然没有来客栈大动干戈,徐凤年在第二天清晨出境。

    其实当时驿路上面对一直没有拔刀腕中鬼,只要王福能够近身一丈之内,徐凤年肯定会死。

    但是徐凤年更确定,给王福一百年时间,那家伙也走不到一丈之内。

    因为王福毕竟不是顾剑棠。

    一步之差,往往就是天地之遥。

    马车缓缓临近东海。

    潮声渐重。

    除了那遗物剑匣,徐凤年要从武帝城带走的物件,会多到让整个天下都大吃一惊。

第四十一章 雾滴(下)

    (因为是五千字,稍晚了。)

    徐凤年收了一个贫贱少年做徒弟。

    在可以见到东海却未进入武帝城之前,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窜的响马,救下一家子孤儿寡老,这其中有个本无牵连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强出头,差些给马贼一矛挑死,徐凤年随手救人之后继续驶向武帝城,少年性子跳脱,鬼怪灵精,不知怎么就盯上了徐凤年,大概是觉着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汉了,牛皮糖似的跟在马车后边跑了几天,奔跑途中,舍不得靴子磨光底子,就干脆脱下拴在腰带上,少年脚力还算不错,加上徐凤年的马车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就算短暂远远抛开,总能给少年追上。徐凤年一夜在海边燃起篝火,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蜷缩在远处入睡,少年第二天清晨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内,小心翼翼掀起帘子,靠着车壁盘腿而坐,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那位公子哥,犹豫着是该喊侠士还是先生。还是那位公子哥主动开口,问了两个问题后,少年都是拼命摇头,第三问题就更让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是问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少年没点头,只是涨红了脸,扭捏说他付不起拜师礼金,那人说不碍事。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了师徒的两人,言语不多,少年叫王生,是海边土生土成的渔家子,爹娘死于出海捕鱼,跟爷爷相依为命,老人病死后,少年便离乡背井,他自小便有远超同龄人的气力,除了乞讨,给人哭丧,扛私盐,几乎什么能赚到铜钱的活计都做过了,倒也没饿死。

    少年王生到底只是不知城府为何物的岁数,得知这个好像天下掉下来的“便宜”师父要去武帝城,就雀跃无比,管不住舌头唧唧喳喳起来。少年本性淳朴,有着赤子之心,认人深浅比不得老江湖,但是认人好坏,反而要准,他跟师父朝夕相处了几天,就知道师父应该是挺好说话的人,敬重远远多于畏惧。不过让少年有些遗憾,这个长得比女子似乎还要好看的年轻师父,不太喜欢聊天,大多时候都是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和自问自答,掏光肚子里那些道听途说的江湖轶事趣闻后,就只能说些从长辈乡邻那里听来的古话老话,好在没了清净的师父也不跟他计较,传授给了他一套晦涩口诀和绵柔拳法,口诀是记不太住,让他头疼,拳法则是软绵无力的架势,不过少年知足常乐,能真正习上武,就心满意足。前年才离乡,在剑州一个摊子,看到有个老人贩卖秘笈,他把好不容易攒下的三两碎银子都一股脑交出去,老人也好说话,打开竹篓子,任由他拣选,他不识字,不过听老前辈报出书名,都很像是绝世武功,给人感觉哪怕练成了书上一招两式,就可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王生最后挑了本剑谱,初出茅庐的少年不谙世情,可毕竟不是傻子,很快就知道秘笈是假的,不过也不恼,那本狗屁不通的剑谱一直藏在怀里,就当认识了百来个字。

    离那座武帝城只有一日路程,海风习习潮来汐往,轻轻松松便拂散了初夏的那点燥热,少年王生本就是海边长大,不觉着海风微腥,只觉得熟悉而熨帖,大概是离乡几年,记起了不在世的亲人,王生沉默起来。

    徐凤年之所以不与这个徒弟交谈,不是后悔收了生平第一个弟子,嫌弃他资质平庸,而是因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接触之后,才发觉这身材结实的少年竟是女儿身,奇就奇在她的气机脉象,半点不像女子的流转轨迹。女子习武,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颈,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道门中女子真人也凤毛麟角,都是有讲究和道理的,百年以来,女子剑仙就他娘亲一位,再往上推去三百年,也只有一位,若不论剑,女子跻身一品高手也还是屈指可数,当年的四大宗师之一的酆都绿袍,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阴气更重一点,有洛阳和轩辕青锋,还有那个素未蒙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鸦。女子男相,道理类似南人北相多福禄,徒弟王生的资质其实还算不错,不过徐凤年练武前后,见多了江湖顶点的风光,资质出彩,往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练武一事,后劲至关重要,后劲足,机缘多,两者缺一不可,方可大器晚成。

    徐凤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归根结底,很简单。

    王生腰间挎了一把木剑。

    当初第一个问题,徐凤年问王生肯不肯以木剑换吃食。王生不肯。徐凤年又问肯不肯以木剑换银子,王生还是不肯。

    深夜时分,离着武帝城不过三四十里路,徐凤年没有继续驾马前行,而且吩咐王生去捡取枯枝,在海边燃起一大堆篝火。熊熊火焰,映照着师徒二人的两张脸庞,徐凤年分给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张干牛肉,夜空明朗,繁星点点,王生低头嚼着牛肉,抬头时看到师父望着星空怔怔出神,悄悄舔了舔沾油的手指,这才指向星空,微笑道:“爷爷说过,那儿就是一只大灯笼。在地上,人死灯灭,就会去天上亮起来。”

    徐凤年平静道:“我老家那边也有这样的说法。”

    王生等了半天,见师父又沉寂下去,就自说自话,“师父,我除了你,就顶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

    王生露出一个笑脸,问道:“师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谁?”

    徐凤年摇了摇头。

    王生嘿嘿道:“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师,林鸦!”

    徐凤年微笑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而且还是胭脂评上的漂亮女子,你两样都比她差远了。”

    王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怯生生问道:“师父你知道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王生见师父不像生气的模样,低头说道:“爹娘一直想要生个弟弟,都没成,后来就不想了,把我当男孩子养着。而且家里也攒不起嫁妆,我也不想嫁人。再说谁乐意跟一个长得男人的女子过日子,想想就听憋闷的。谁娶了我,肯定是上辈子坏事做得太多的采花大盗,老天爷才要罚他这辈子娶个男人。”

    说到这里,安天乐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

    徐凤年撕下一块牛肉放入嘴中,轻声道:“等你以后眉眼长开,总会有些女人模样。”

    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说道:“我要是长得有师父一半好看,少活半辈子也行。”

    徐凤年平淡道:“去打一个时辰的拳。”

    知道说错话的王生摘下腰间木剑,一脸苦兮兮去海边练拳,老老实实打了六遍拳法,其中漏洞百出,还经常遗忘套路,不过她眼角余光瞥见师父对于自己的愚笨不堪,不太上心,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神情。

    王生多练了半个时辰的拳,这才在师父对面坐下,拾起木剑横放在膝上。

    徐凤年问道:“挎木剑走江湖,你不嫌丢人?”

    王生有些费解,反问道:“有啥子丢人的?”

    徐凤年没有说话。

    王生乐滋滋笑道:“是爷爷给我做的木剑,就算师父想要,我也不会给。”

    一向不自称“为师”的徐凤年没好气道:“一把破木剑,我稀罕?”

    王生嘿嘿一笑。

    徐凤年打趣道:“以后谁瞎了眼瞧上你,你不妨拿这把木剑当定情信物,就算你的嫁妆了。”

    王生苦着脸不说话。

    徐凤年说道:“你现在觉着木剑可贵,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好剑,我要去武帝城取些东西,到时候可以送你一把,不过你只能留下一把剑,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带着一个只有木剑的穷酸徒弟闯荡江湖,丢不起这个脸,何况用木剑也练不出什么上乘剑术。王生,你是要这把破木剑,独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头破血流,一辈子都混不出名堂。还是收下一把可能会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剑,跟我学习高深武学,在武道上一日千里。你别急着答复我,明早再跟我说你的心里话。”

    徐凤年说完之后就走回车厢休息,留下一个如遭雷击的徒弟。

    第二日,拂晓雾重。

    远处的雄伟武帝城坠于云雾中,或隐或现,如海上险境。

    徐凤年走到海边,看到王生闭着眼睛,提着木剑指向大海,大概是聚臂提剑已久,剑尖上缀着一颗雾滴。

    这之前,王生一门心思要练剑,徐凤年没怎么搭理,只是教了她这一手平淡无奇的起剑势。

    她就当成一门绝世武功去练了,孜孜不倦。

    旁人会瞧着好笑,也不好笑。

    王生终于意识到师父出现在身侧,没有收起木剑,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师父,蓦然就有泪水滚出眼眶,哽咽道:“师父。”

    一个孩子,遇上过不去的门槛,总是自然而然想着向长辈求情。

    徐凤年冷声道:“松开剑。”

    王生脸色凄凉,“师父,我真的想练剑,想用木剑练出大出息。因为爷爷说过,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剑闯出名堂了。我以后一定跟着师父好好练武……”

    徐凤年冷笑道:“天底下哪里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连一把破木剑都丢不掉,怎么能捡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黄金万两,江湖名声,武评名次,开宗立派,哪一样不比你的木剑珍贵无数?木剑是你爷爷遗物又如何?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为了一部秘籍一门武艺,不说不惜倾家荡产,连爹娘都可以不认,连师父都敢杀,连媳妇都可以双手奉上。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圆转,还想练剑?!”

    话说到后面,王生已经清晰感受到师父的厉声厉色,虽然与师父相处不久,但也知道师父一直是温和恭谨可以让她心生亲近的人。

    不知为何,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错过了这个师父,就再也不用去想什么仗剑江湖了。

    她手臂颤抖,转过头不去看这个师父,赌气一般,轻声抽泣道:“师父,我不习武了!”

    王生收起木剑放好在腰间,跪下去,对这个只多了几天的师父重重磕了三个头。

    在她收剑下跪时,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将那颗从剑尖坠落的雾滴停在了指肚上。

    徐凤年望着那颗凝聚不散的雾滴,轻声说道:“我也练剑,但总觉得比不上很多前辈剑客,比如李淳罡的剑道,邓太阿的剑术,王小屏的符剑。”

    徐凤年笑了笑,“但是我觉得最对不住的,还不是他们,是一个叫老黄的,还有一个绰号温不胜的。”

    徐凤年继续说道:“我一直觉得,太多聪明太多算计的人,天赋再好,剑术再高,手里的剑再名贵,都不算真正的剑客。”

    王生站起身,不知所措,也听不懂这个大概已经不是自己的师父的男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徐凤年微微弹指,然后伸出手按在王生的脑袋上,揉了揉,笑意温醇,“这些人都是师父的前辈和旧识,他们舍弃了许多东西,尤其是最后那个与你一样挎木剑的游侠儿,恰好有着跟你一样想要的东西,和不想要的东西。”

    徐凤年后退一步,沉声道:“我北凉徐凤年,今日收下桂花郡王生为徒。”

    王生目瞪口呆。

    徐凤年淡然道:“当年温华舍弃的东西,你收下。”

    王生仍是一头雾水,不过总算知道师父还是师父,这就足够。

    至于师父嘴中那些一个个如雷贯耳或者她根本没听说过的名字,她没有去深思,只当师父是吹牛皮。

    师徒二人前往武帝城。

    “师父,不生我的气了?”

    “嗯。”

    “师父,桃花剑神我听说过的,武当剑痴也知道,都是剑仙一般的绝顶高手,可其他人是谁啊?”

    “以后你自然知道。”

    “师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呃,师父,我还是憋不住,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啊,你虽然肯定也是个高手,可牛皮是不是吹太大了?真跟那两位神仙人物认识?该不会是远远瞧见过一面吧?”

    “……”

    “师父,没关系,我觉得你是天下最厉害的高手就行。”

    “师父,听说你们北凉有很多高手,用刀的袁将军,用枪的徐将军,还有已经离开北凉的新蜀王,你远远见过吗?哦对了,还有那个年轻的北凉王,更了不得,唉,不过人家是藩王,想来师父是见也没见过的。”

    “师父,我见你也没佩刀佩剑,这趟去武帝城是买一把趁手兵器才好行走江湖吗?”

    师徒二人多是徒弟王生在那里自顾自唠叨。

    马蹄缓慢,马车缓行,终于到了武帝城外。

    城内外雾气由浓转淡,但是那堵墙壁上的几百把名动天下的兵器,大多坠有雾滴,然后各自滴落在墙角根,使得墙下水迹深重。

    这辆马车停在城外,徐凤年终于开口,对身边那个横坐翘腿在车外的徒弟说道:“掀起帘子,记得接下来身子别挡在车厢门口。”

    王生不知为何,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做,手提帘脚,屈膝蹲在一旁。

    徐凤年盘膝而坐,望向城门大开的武帝城。

    王生猛然瞪大眼睛,只看到师父的衣袖无风而摇。

    武帝城的雾气更是一瞬间消融殆尽。

    城内,那堵曾经象征着到底谁是天下第一人的墙壁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然后幅度越来越大。

    先是一抹紫色掠出城门,撞入徐凤年怀中。

    继而是插在高高城头之上的名剑黄庐,脱离了墙壁,撞入那紫檀剑匣。

    又有长短不一的八柄剑,依次撞入。

    徐凤年捧匣而坐。

    还拎着帘子的徒弟王生瞪大嘴巴,这是咋回事?

    城中墙上,数百柄无主名器不约而同在颤鸣,似乎在挣扎抗拒。

    徐凤年抬起手臂,轻轻说道:“来。”

    蠹鱼细剑,画眉剑,与君绝,南海观音宗的半肩小尖,吴家剑冢放心与认真,两百年前剑仙陈青冥的子不语,不计其数。

    一剑接一剑飞掠出城。

    丹田刀,嘉树刀,顾剑棠师父的剥啄,四百年前谁得手谁无敌的大霜长刀,等等,络绎不绝。

    一刀衔一刀出城。

    世间最顶尖的十八般兵器,都纷纷离墙出城,墙壁之上,走了个一干二净。

    它们绕过徐凤年,滑出一个精妙弧度,滑入车厢,不论飞掠之势如何雷霆万钧,都在过帘子之后骤然停滞,轻轻下坠。

    车厢塞满了兵器,停无可停之后,后来者就各自钉入马车四周的地面。

    半炷香之后,武帝城城墙上四百一十八把兵器,出城之后都成了有主之物。

    王生呆滞当场,脑子已经彻底转不过弯来。

    她的师父,还真是一个认识很多高手的高手啊?

    徐凤年,此时就像是一座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无敌。

    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凉这个骇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个年轻藩王的的确确是胜了王仙芝。

    这之后,整个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认那个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

第四十二章 一张帘子一字请

    王生咽了一口唾沫,指着城头方向,颤声道:“师父,来了好多人!”

    抱着紫檀剑匣的徐凤年笑问道:“怕了?”

    王生苦着脸嘀咕道:“能不怕吗?”

    徐凤年轻声道:“这回咱们不用风紧扯呼。”

    武帝城外城头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江湖高手,他们大多藏头藏尾了多年,既庇护于王老怪,以此躲避朝廷的捕杀,同时也比任何江湖人士都要清楚头顶那片乌云,是何等厚重,让所有人不见天日,心生绝望。王仙芝不死,江湖人就无出头之日,这是六十年江湖最大的道理,久而久之,以至于没人觉得那个老怪物会死。但是王仙芝不但没能飞升,还败给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晚辈,更死在这家伙手上。这堪称江湖百年以来最让人错愕的消息,比起当年李淳罡木马牛为王仙芝折断,还来得匪夷所思。

    城头上不乏高手,随便拎出去一个丢进江湖,哪怕名声绰号多年不用,只要重出江湖,还是可以让那些记性好的门派主动退避三舍。这些货真价实的高手,比许多绣花枕头都更垂涎那些墙上兵器,王仙芝出城之后,就有许多人闻风而动,偷偷摸进了武帝城,等到王仙芝战死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有更多人赶来了东海。无利不起早,自然都是奔着那些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去的,纷纷各自抱团,想着在接下来的动荡中相互依靠,能活着分到一杯羹,而不是死在乱战之中。原本只要王仙芝任意一个徒弟留在城中,众人都不敢如此急不可耐,但是当下的武帝城,就像一个原本气象蔚然的鼎盛家族,突然男丁死绝,只剩下一大屋子无依无靠的妙龄美眷,环肥燕瘦绰约多姿,眼光再挑剔的汉子,也只要闯进屋子下手够快,都能抱得美人归。结果突然一个家伙横空出世,占有了全部女子,不光是族内妻妾没放过,连丫鬟也没留下一个,这让辛苦趴在墙头瞧着墙内旖旎春光的饥汉子们,如何能忍?

    城头之上人人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只是一开始没有谁乐意当出头鸟,这便是所谓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只是他们也怕谁都不出手,等到那个家伙转身离去之时,已经没有人有胆魄前去拦截。

    终于有一位汉子掠下城头,一柄已是出鞘的狭长宝刀在手,带起一抹璀璨光华,朗声道:“燕山王杀弩,请赐教!”

    有人离开墙头,马上就有十数位久负盛名的高手不甘落后,一时间自报名号的嗓音此起彼伏。

    “房山郡墨渍剑周穆,求教!”

    “剑州琵琶手许王风,恭请赐教!”

    “南疆千手观音方百谷,在此!”

    “雁荡山散人司徒红烛,斗胆求战!”、

    “洒家是那玉笥山的灵妙和尚,今日要讨教讨教!”

    十来号高手,中气十足,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这仅是第一拨出城人,很快就有人数更多的第二拨跃下城头,这些好汉相较第一拨,要含蓄几分,绝大多数都是不声不响,默默跳下城头。

    在第一拨高手差不多都已双脚及地向前奔跑时,第二拨身形仍在空中,第三拨就开始鱼贯而下。

    如同一张倾泻而下的瀑布帘子,缀满了大小珠子。

    这一幅熠熠生辉的壮观场景,注定会在江湖上长久流传。

    王生放下帘子,坐近了些,低声说道:“师父,好些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侠和魔头,连我也听说过。”

    徐凤年点了点头,笑道:“那我就说些你没听过的。”

    徐凤年望向一处,平静道:“甲子以前西北第一剑客,何白泉佩剑榆荚。”

    视线微微偏移,继续说道:“东越剑池宋念卿第四剑陌上草。”

    望向第三处,“南诏第一人韦淼曾持古枪龙绕梁,转战江湖三千里。”

    “姜白石佩刀剥啄。”

    “百年内被十余刀客经手的大霜长刀。”

    “剑冢两代剑冠负剑走江湖死江湖,先放心,后认真。”

    徐凤年沙场点兵一般,不急不缓道出十几柄兵器的名称来历,每报出一个,就有一把兵器或者从车厢中掠出悬停,或者从地面中拔地而起浮空。

    徐凤年环视一周,微笑不再言语。

    初生牛犊的王生今天可谓大开眼界,已经不去想为何师父能做出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真要问理由的话,很简单,是她的师父嘛。王生看着那些江湖高手一线潮似的奔掠而至,赶紧出声提醒师父,“就十来丈距离了!”

    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现在就是个纸糊的花架子,不过问题在于,他们能近身拆掉吗?”

    徐凤年抬手,轻轻拍掌。

    掌声之后,不光是榆荚陌生草大霜长刀这些被点名的名兵利器,又有二十余件沉寂多年的兵器瞬间加入队伍。

    每一柄兵器都如通玄灵物,或低空长掠,或绕弧而坠,或规矩游曳,自寻了一名敌手飞撞而去,第一拨十余人一个都没被落下,其余兵器也绝不搀和,只是跃过那些高手头顶,去寻找后边第二批江湖人。

    徐凤年不再理会战场胜负,转头看了眼徒弟那张流光溢彩的微黑脸庞,将世间习武的根祗深入简出娓娓道来:“佛门拴心猿,道门斩三尸,儒家养浩气,这都是在说锻造自身体魄,简单说来,人的本身,就是一处战场,如常人染上风寒,体质好些的,喝些热水就能熬过去,自行痊愈。身体孱弱的,就得需要药物这些外来之物,以作援兵,赶赴战场,否则身体就要兵败如山倒。至于如何淬炼体魄,方法无数,但归根结底,还是走皮肉筋骨气神的六字路数,皮肉筋骨你好理解,除了有人天生具备神力,一般习武之人,相差并不悬殊,差就差在一个气字。练武有个三岁看胚的说法,就是说习武要早,那时候孩子身上污垢浸染不多,易于培育经脉和温养窍穴,这经脉就像是人之‘生气’的道路,循环不息,极少数高手就可一气刹那流转六七百里。而窍穴本就是人自身的洞天福地,吕祖曾有一句口诀流传于世,‘上山访仙一甲子,方才宝山在自身。’平时说一个人天资如何,就是在说这两者。”

    王生听得迷迷糊糊,不过关于经脉是道路的比喻,不难理解,小声问道:“师父,我这几年也走过好些地方,一般官道都弯弯曲曲,走得不畅快,更别说那些小径了,都比不得只供兵马驱驰的驿路省力。是不是高手们的那个气什么的,就相当走了驿路?”

    徐凤年欣慰道:“正是如此。郊外道路按律分为路道涂畛径五级,驿路无疑传递消息最快。不过等你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就知道此事无定理,江湖上许多旁门左道,就是在气机流转一事上投机取巧,走了条终南捷径。一品四境界,取自佛家不败金身的金刚境,指玄境则是道教真人的叩指问长生,在我看来,就境界而言,两者并无高下之分,只不过三教外的江湖中人,习惯先有雄浑体魄才能‘生气’,再以厮杀定胜负,后者更占优些。”

    师徒二人闲谈之间,第一拨江湖好汉大多见机不妙,已经识趣后撤,其中那个千手观音方百谷深藏暗器无数,甚为托大,不曾想才出袖了一枚暗器,就被剥啄一刀刺穿脖子,这名南疆壮汉双手抱着脖子踉踉跄跄走出十几步,才倒地身亡。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剑客运气更差,遇上了那柄天下十大名刀前列的大霜长刀,转身就跑,仍是被这柄数十年不曾在江湖现世的神兵,洞穿了后背,把整颗心脏都给搅烂,扑倒在地,当场死绝。倒是那个墨渍剑周穆,是仅剩一个能与飞剑榆荚抗衡的用剑好手,不过仅是均势而已。

    王生纳闷道:“师父,怎的高手如此不值钱了?一个个就跟徒弟用几两银子买来的那本伪劣秘笈差不多。是师父你太厉害了吗?”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王仙芝曾经说过就算武评十人里的九人联手,他也有把握拼着一死,杀绝全部九人。这既是王仙芝身为天下第一人的自信,也是一人之力与世为敌该有的气概。”

    王生一脸神往道:“师父,徒儿崇拜的拳法宗师林鸦,也是王老神仙的徒弟呢。”

    徐凤年嗯了一声。

    城头上不知谁喊了一句,“咱们联手,一起宰了那小子,谁能得手,谁就拿走大头!就不信咱们几百号人,还宰不掉一个!”

    很快就有人煽风点火地附和,“对,喊上城里的朋友,几百上千人,人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那家伙!”

    王生怒气冲冲道:“师父,这些人也太不要脸皮了!”

    徐凤年笑了笑,站起身,竖起紫檀剑匣,一手按在匣上,一手高高举起,沉声道:“请。”

    羊皮裘那般五百年才一出的风流人物,人死之后,谁会在乎那断为两截的木马牛?

    那么曾经握于姜白石之手的剥啄?剑冢两代剑冠的认真放心?

    江湖忘了。

    徐凤年偏偏就要让江湖重新记住它们!

    请字之后。

    匣中九剑率先冲匣而出,在徐凤年身前空中一线排开。

    先前奔着武帝城头远去的兵器回转,车厢内和马车四周的兵器则同时绽放出各自的光彩。

    四百一十八柄兵器,四百一十八道罡气。

    气冲斗牛。

    天地为之动容。

    四百多兵器依次一字排开。

    在徐凤年身前和武帝城之外。

    有一线潮。

    谁能近身?

第四十三章 人至即剑至

    武帝城再无一人胆敢出城,徐凤年也没有得寸进尺,多次手指微曲,牵引几柄兵器当空掠去,像那柄榆荚剑就钉入墨渍剑周穆身前几尺地面,大枪龙绕梁则斜插在一名用枪高手身前,一柄名纤腰的赤红短刀掠去了城头,落入一名刀客手中,零零散散,十几柄利器都有了新主人。这十几人在短暂震惊之后,无一例外都对城外徐凤年抱拳作揖,以示感激。这并非仅是欣喜于徐凤年的赠物,更是有着一种知遇之恩。在众人之中,又以一名籍籍无名的消瘦少年最为瞩目,他竟是得手了那柄归鞘的大霜长刀,被赠刀之后,少年一时掌控不住活物一般的沉重名刀,被刀拖了走了几十步,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这才抱紧了霜刀,咧嘴傻笑。旁人没谁笑得出来,少年生在城内,他爹娘是一双退隐江湖的顶尖杀手,前些年死在了一场不知仇家的血腥袭杀中,少年肩头扛刀跑出城,对着那个视满城高手如无物的家伙,说以后跟着神仙你混了,只要肯教他练刀,他吕云长就愿意卖命。

    徐凤年要了三辆宽敞马车载物,其中一名蛰伏武帝城多年的拂水房老谍子,浮出水面,驾驶第一辆马车,驾车时老泪纵横,怎么都止不住。吕云长自幼就在武帝城跟三教九流厮混,万事精通,负责第二辆车,马马虎虎学会了驾车的徒弟王生殿后,徐凤年坐在她身边,继续跟她说些有关习武的入门要事。除了马车,年迈谍子还要额外照看六匹骏马,缘于马车载重超乎想象,需要时常换马。

    四人三车十二马,加上那四百余柄兵器,就这样优哉游哉驶出东海,然后沿着京畿屏藩的南部边缘地带,绕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小弧度,队伍行至在弧顶位置时,徐凤年站在一座孤城关隘附近的山头上,看了许久的南方风景。

    王生和吕云长两个同龄人一直不太对路,王生看不惯吕云长的嬉皮笑脸,在她师父面前也没个正行,吕云长则不喜欢这壮实“少年”的迂腐,两人针尖对麦芒,只要碰头就要斗嘴斗法个不停,不过吕云长最怕的不是那位赐刀的神仙人物,在聪慧少年看来既然是陆地神仙的高手,自然不会跟他计较什么。但是那个总喜欢跟马说悄悄话的老家伙,性子油滑的吕云长反而怕得要死,很简单,老人是武帝城内极有权势的大人物,传言睡觉都是睡在金山银山里头,甚至连于新郎都跟这位绰号“卖油翁”的刘姓老头子借过银子。

    当徐凤年站在地势最高处南望之时,不远处王生除了腰间佩有那柄木剑之外,还背了那只紫檀剑匣,更有用绳子歪歪斜斜捆绑了四柄城头剑,分别是蠹鱼细剑,旧北汉儒圣曹野亲自铸造的三寸剑“茱萸”,道门散仙黄慈山的符剑“野鹤”,以及曾经刺穿过东越皇帝腹部的长剑“衔珠”。剑气凛然森寒,沁入肌肤,冻得王生嘴唇青紫,师父没说为何要她遭这份罪,只是告诉她没过半旬就要多背一柄剑。相较之下,吕云长就太轻松惬意了,整天扛着那把大霜长刀臭显摆,跟娶了个水灵媳妇似的,睡觉也要搂在怀里,此刻凑到了王生身边,少年浸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也晓得在宗门里讲究按资排辈,他虽然跟王生有些犯冲,可到底不想跟这个神仙的徒弟关系太僵。

    吕云长低声问道:“王木头,咱们师父在看什么呢?”

    王生嘴唇紧紧抿起,只是凝望着师父的侧影,不愿意搭理身边的少年。

    吕云长习惯了被这只榆木疙瘩漠视,孜孜不倦问道:“你晓得先前那个上了岁数的青衫剑客是谁不,我告诉你,身份可了不得,叫柴青山,是东越剑池的老剑仙,广陵道头一号的高手,给赵毅当过客卿,剑池宗主宋念卿都得喊他一声师叔,要不然咱们师父会交还给他陌生草在内四柄剑?当然,不是说咱们师父怕了他柴青山,这便是江湖好汉之间的人情学问了,王木头,你学着点……”

    王生终于忍不住转头瞪眼道:“别一口一个‘咱们师父’,我师父从没认你做徒弟!”

    吕云长伸手拍了拍“大霜”的刀鞘,嘿嘿道:“摸着良心说话,上哪儿去找我这么有天赋的弟子,瞅瞅你,背了那么多把剑,加一起也没我这把刀有名气。”

    王生干脆不跟他废话。

    姓刘的老谍子大概是跟马唠叨够了,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捏在手心,嗅了嗅。

    一物降一物,吕云长顿时噤若寒蝉,自己主动把嘴巴缝上。

    王生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前辈怕倒是不怕,可也生不起亲近之心。

    老人也不跟两个原本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孩子刻意笼络,不过内心深处委实羡慕这两个天大幸运的娃儿,他们也许暂时不知道这份机缘是有多大。

    离阳王朝权柄最重的藩王,北凉王。

    更是亲手做掉王仙芝的武人。

    老人没来由低声唏嘘道:“如坐琉璃屏内,四布周密犹有风意。这些年,真是难为咱们这位大将军的嫡长子了。”

    王生是没听见老人在嘀咕什么,吕云长耳尖,忍不住蹲下身问道:“刘老爷子,讲啥呢,给说道说道?”

    老人转为双手搓着泥土,望向远方,不冷不热说道:“相遇最巧,领趣最难。小子,记得惜福,你这样的好运气,天底下都找不出几份了。”

    吕云长默不作声,盘腿而坐,把大霜长刀扛在肩头,双手随意搭在刀鞘上,眼神坚毅。

    之后便是径直往西北行去,一路上没有谁敢触这个大霉头,许多当地一流江湖门派的大佬都主动给三辆马车保驾护航,顶多就是在路边毕恭毕敬站着,见到那辆马车上的年轻藩王后,抱拳作揖,不论年数是否花甲高龄,都以晚辈身份做足江湖礼仪,只当混个熟脸。

    马车驶入河州之时,王生身上已经捆绑上了八柄剑,如同一只刺猬,相当滑稽。

    今日徐凤年坐在刘姓谍子那辆马车上,聊着有关春秋战事的闲话,本名已经弃用半辈子的年迈谍子,当下看着已经十分陌生的西北风致,轻声笑道:“都已经是三簸箕黄土有两簸箕压在身上了的人,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闻一闻这儿的风沙味道。年纪一大,即便能做梦梦见这边,旧人旧物也变得含糊。”

    徐凤年平静道:“武帝城那边已经不是东南谍报的重心所在,接下来北莽很快就要南侵,这边更需要你们。”

    老人点头道:“退一万步说,只要能死在这里,比什么都强。”

    徐凤年笑道:“师父生前经常提起你。”

    老人感慨道:“东南多青山绿水,虽热肠却多冷,倒是西北这边,天寒地冻,却不觉冷。”

    徐凤年微笑道:“难怪师父总说你喜欢掉书袋子,私下称呼你为卖酸翁。”

    老人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老人突然神情肃然,徐凤年摆了摆手,说道:“你们继续走,不用等我。”

    驿路上出现一名清瘦老者,两手空空,但是剑意之重,几近再入陆地神仙的李淳罡。

    徐凤年下了马车,缓缓前行,三辆马车则与那名相貌并不显眼老人擦肩而过。

    徐凤年走到两者相距十丈左右的时候,老者有意无意主动后退了一步,徐凤年也顺势停下。

    徐凤年开口问道:“冢主没有带剑?”

    神情恬淡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把在江湖里翻江倒海的年轻人。

    老人终于缓缓说道:“你在走下坡路。”

    徐凤年淡然道:“情理之中的事情。冢主不愧是挑了个好地方好时候。”

    老人笑道:“还有挑了一个好对手吗?”

    徐凤年没有言语,嘴角有些冷笑。

    吴家剑冢,当代家主,天下名剑第二素王剑的真正主人,吴见。

    一位一辈子几乎从未跟枯冢外高手一较高下,却成为当之无愧剑道大宗师的老人。

    真正算起来,徐凤年跟老人还沾亲带故,只是当年娘亲舍弃剑冠身份,违背了吴氏族规,剑侍姑姑的那张脸庞就被划下无数道剑气,这才不得不覆甲在面。徐凤年对这个娘亲说过喜欢年复一年去剑冢山上数剑洗剑磨剑的老人,没有丝毫好感。

    李淳罡曾经去剑冢取得佩剑木马牛。

    邓太阿是吴家私生子,也曾在剑山上自生自灭,最后自立门户,自己养出飞剑,成为桃花剑神。

    两代世间剑客魁首,都没能绕开那座埋葬了无数成名剑客的枯冢。

    也许因为有李淳罡在前,邓太阿在后,驿路上的老者都称不得剑道第一人,但绝对没有几人可以掉以轻心。

    以前唯独王仙芝可以。

    当初胜过王仙芝裹挟大势的徐凤年自然也可以,只是当下已经无法做到。

    老人气机内敛,没有半点高手风范,笑眯眯的,就像是在跟晚辈唠家常一般,和颜悦色问道:“你问我为何没有带剑而来?”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很快释然。

    老人终于向前踏出一步。

    人至即剑至。

    有无素王剑又何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625/ 第一时间欣赏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作者:烽火戏诸侯所写的《雪中悍刀行》为转载作品,雪中悍刀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雪中悍刀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雪中悍刀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雪中悍刀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雪中悍刀行介绍:
有个白狐儿脸,佩双刀绣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一。湖底有白发老魁爱吃荤。缺门牙老仆背剑匣。山上有个骑青牛的年轻师叔祖,不敢下山。有个骑熊猫扛向日葵不太冷的少女杀手。
这个江湖,高人出行要注重出尘装扮,女侠行走江湖要注意培养人气,宗派要跟庙堂打好关系。
而主角,则潇洒带刀,把江湖捅了一个通透。雪中悍刀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雪中悍刀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