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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雪中悍刀行txt下载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雪停且捧雪

    (下一章在凌晨。)

    当徐凤年驭剑十二,孤身提刀奔来,韩貂寺没有将太多注意力停留在此子身上,假借阴物之力,不值一提,吴家剑冢的驭剑术,较之自己赤蛇附龙也称不得如何上乘,人猫更留心徐凤年跟双相阴物的间距,双方既然心意相通,互相反哺修为也就不足为奇,韩貂寺想要知道两者身形可以拉伸到何等长度,先前阴物蛰伏积雪,跟徐凤年相差三十丈有余,此时徐凤年看似单独袭来,朱袍阴物实则遥遥如影随形,步伐一致,空灵飘忽,阴物一袭宽敞袍子,如戏子抖水袖,行云流水,始终保持十八丈,不远一寸不近一毫,看来十八丈便是两者修为流转的最佳间距。出鞘一刀卸甲之后,徐凤年没有急于出第二刀,三丈以外十丈以内,十二柄剑胎圆满的邓太阿赠剑,眼花缭乱,轨迹诡异,驭剑术臻于巅峰,不过是八字纲领,心神所系,剑尖所指,徐凤年竟是自揭其短,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分心分神,任由飞剑胡乱旋掷掠砸一通,犹如稚童打架,泼妇闭眼瞎抓脸面,完全没有乱中有序的大家风范,韩貂寺心中冷笑,闲庭信步,伸出食指,凌空指指点点,不等一剑近身一丈,就弹飞出去。

    原本徐凤年要是敢全神贯注驭剑,以韩貂寺对指玄境界的感悟,少不得让这小子吃足苦头,指玄,叩指问长生,那只是世人尊崇道教的偏颇之说,指玄玄妙,远不止于此,万物运转有仪轨,大至潮涨潮落,月圆月缺,,小至花开花落,风起微末,身负指玄,就像天上落雪,在韩貂寺眼中,只要视线所及,一片雪花所落而未落,在他眼中都有丝丝缕缕的明确轨迹,这种妙不可言的轨迹之浓淡,又与指玄境界高低相关,初入指玄,便是模糊不堪,久入指玄,修为渐厚,便愈发清晰,吴家剑冢当年九剑破万骑,战死大半,其中吴草庵,境界仅是中上,一生止步于指玄,比起两位天象同门,不可同日而语,可草原一战,九人联剑,却是以他为当之无愧的“剑尖”,剑锋之下杀掉足足三千七百骑,直到吴草庵力竭而亡,才换由其他人顶替剑尖位置,吴草庵作为那一代剑冠的剑侍,跟随主子出冢历练,不曾跟人技武,在剑冠成名之后,独身东临碣石,西观大江东去东望海,一夜之间直入指玄,最后赶至大江源头,一人一剑跟随大江一起东流,出海之时,指玄攀至顶点,难怪后人戏言吴草庵用短短二十日完成了其他武人一辈子做的事情。你以阴物天象修为对敌我韩貂寺,那是自寻死路,以指玄问我韩貂寺,虽说已是独具匠心,故意另辟蹊径,也不过是拖延死期而已。

    韩貂寺在半炷香内熟悉了纷乱十二柄飞剑的各自习性,便开始收拾残局,一脚沉沉踏下,左手拇指食指双指舒展,出其不意握住一柄飞剑手尾,不顾飞剑锋芒颤鸣,双指指肚一叩合拢,一剑砰然断折,右手红丝拂动,浑水摸鱼,一手伸出,就缠绕住狭长双剑,往回一扯,双剑在人猫握拳手心拧扭成团。

    韩貂寺随手丢弃剑胎尽毁的飞剑,煮青梅斩竹马折桃花,一气呵成,嗤笑一句:“邓太阿用这十二剑,才算回事。”

    徐凤年心境古井不波,右手扶摇,终于心意牵引剩余九剑,以仙人抚大顶之势当空砸向韩貂寺,左手北凉刀一往无前,一袖青龙,直刺韩貂寺。黑衣人猫面容恬淡,剑雨泼洒而下,不过一步就踏出剑阵,虽说九柄飞剑在落空之后便击向他后背,可韩貂寺全然视而不见,只是大踏步迎向那一袖青,一掌拍烂了北凉刀所绽放出来的浓烈罡气,罡气四散炸开,哪怕让韩貂寺双鬓银丝肆意吹拂,人猫照旧以掌心推在了北凉刀刀尖上,五指成钩,攥紧北凉刀,“北凉铁骑北凉刀,换了人,就不过如此。”

    不等徐凤年松手,韩貂寺抬手提刀,一脚踢在徐凤年腹部,徐凤年本身看似无恙,四周雪地则是气机涟漪乱如油锅,地面更是轰然龟裂,韩貂寺皱了皱眉头,这小子既然身后背负一柄无鞘剑,竟然仍是不愿弃刀,韩貂寺手掌带动刀尖,往回一缩,刀柄如撞钟,狠狠撞在徐凤年心口,徐凤年仅是脸色苍白,十八丈外朱袍阴物已是喷出一口猩红鲜血,韩貂寺哪里会手下留情,转身一记鞭腿扫在徐凤年肩膀,徐凤年如无根浮萍被劲风吹荡,双脚离地侧向飞出,可因为死死握刀,几乎横空的身躯欲去不去,韩貂寺和徐凤年一竖一横,双方之间便是那一柄刀尖不存的北凉刀,九柄飞剑如飞蛾扑火,可都扑在了灯笼厚纸张之外,不得靠近人猫这株灯芯,韩貂寺见这小子不知死活到了一种境界,浮现一抹怒容,一臂红丝赤蛇迅速攀附北凉刀,在即将裹挟徐凤年手掌之时,后者猛然双手握住刀柄,遥想北莽遇上陆地龙卷,大风起,扶摇上青天,那一次次拿命练剑,徐凤年此刻人形如平地生龙卷,双手掌心刹那之间血肉模糊,韩貂寺以不变应万变,松开刀尖,任由手心刀锋翻滚肆虐,眼神阴鸷,声音阴柔渗人,“好一个酒仙杯中藏龙卷,有些意思,难怪李淳罡会对你刮目相看。”

    韩貂寺正要痛下杀手,东南方向一袭青衣拖枪而至,韩貂寺的指玄终于展露峥嵘,如雪重于霜,竟是在眨眼之间以自身神意压碎了其中一柄飞剑的徐凤年心意,玄雷一剑直掠拖枪女子,面容清秀的女子微妙抖腕,名动天下的刹那枪挽出一个灿烂枪花,单手拖枪变作双手提刹那,一枪横扫千军,砸在玄雷飞剑之上,砰然巨响,女子借助刹那枪反弹,身形如陀螺,躲开飞剑锋芒,旋出一个向前的弧度轨迹,脚尖踩地,高高跃起,一枪以万钧之势朝韩貂寺当头砸下,这一切看似繁复,不过都是瞬息之变,韩貂寺似乎明知对徐凤年一击致命不现实,也就失去纠缠兴致,缩手屈指一弹,将手心龙卷北凉刀恰好弹向刹那枪,甚至不给一男一女收力间隙,脚步飘逸,一手轻轻推在徐凤年胸口,一手凌空一敲,直接就将两人各自击退,一枪不得进就给驱退的青鸟在空中旋转枪身,刹那枪尖在地面上一点,不等双脚落地,在空中就又是一枪砸向韩貂寺脖颈,韩貂寺冷哼一声,虽然才两招,显然人猫就已经腻歪了这名女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左手搭在刹那枪尖以下几寸,脚下轻走,走个一个半圆,就将刹那枪倾力一击完全卸去劲道,骤然欺身而进,对身形浮空的青衣女子一手拍在肩膀,没有磅礴天象修为灌注的女子当即就断线风筝脱手飞走,韩貂寺握住刹那枪,朝女子坠地处丢掷而出,速度之快,乃至于根本没有什么呼啸成风的气象,仅仅悄无声息,青鸟早已不是襄樊城外芦苇荡一役的女子,一枪看似要直直透胸毙命,心中清明,脚步凌空虚踩,竟是在空中稳稳倒退滑行,仓促却不狼狈,双手握住刹那钝圆枪头,身形斜斜坠地,一脚踩出一个泥坑,硬生生止住颓势,双眸泛红,经脉逆行,倒提刹那枪,再度向韩貂寺奔去。

    当真是悍不畏死。

    不管身世如何飘零,老天爷总算手下留情,让这世上终有一人,不管离他远近,都值得她此生哪怕进死退活,仍是不退一步。

    世间最痴是女子。

    大概是受青衣女子感染,先前还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的卢崧王麟等人终于醒悟,无须出声,当两位骑将率先展开冲杀,双方麾下精锐骑兵几乎同时展开沉默冲锋,没有呼喝声壮胆,没有暴戾喊杀声,只有阵阵马蹄声。韩貂寺可以不理睬年轻女子家传枪仙王绣的刹那,可以不理睬那些蝼蚁骑卒的亡命冲杀,唯独不能不理睬那名白头男子的悄悄后撤,当我韩貂寺是何人?是那青楼女子?你膏粱子弟花钱勾搭几下,才知家底不够,就想着全身而退?韩貂寺杀机渐浓,突然眯眼,终于来了,人猫对倒提刹那枪视而不见,对剧烈马蹄声响置若罔闻,驻足而立,望向正东方向的马车,有一袭不似龙虎山那般华贵鲜亮的朴实道袍,中年道人背负三剑,只见他伸手在背后一抹最上剑匣,面带笑意,“有远朋好友雪夜叩柴扉,听闻小吠最怡情。”

    说是小吠却不小。

    剑痴王小屏这一剑递出,城内外都听闻有轰隆隆连绵不断的急促雷鸣。

    王小屏初时练剑,便立志只要我出一剑,出剑之后收剑之前便是一次陆地神仙,一剑在手,仙人于我如浮云。故而这一剑无关指玄无关天象,与境界高低根本无关,王小屏练剑以来,便以剑心精纯著称于世,便是洪洗象也佩服不已,哪怕那时候年轻掌教尚未开窍自识吕祖转世,可骑牛的眼光,何曾差了?

    小吠一剑起始于王小屏,终止于韩貂寺,如一挂长虹悬于天地。

    神武城外拦路,韩貂寺还是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韩貂寺能够强势挤入天下十人行列,凭借的是他在境界之拼上无与伦比的优势,本就是媲美邓太阿的指玄,得以擅杀天象,因此只要你没有步入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像朱袍阴物就从不入他法眼,更别提临危主动退避的轩辕青锋。可王小屏这个为剑而生更不惜为剑而死的剑道扛鼎大才,不一样。韩貂寺敬重那挂空一剑,倒也没有生出畏惧,一挥袖,臂如蛇窟,条条红绳如抬头示威小蛇,嗤嗤作响。这一剑躲是躲不去的,韩貂寺也不想躲避,身陷杀机四伏的一场大围杀,面对众人倾力层出不穷的凌厉手段,尤其是此时王小屏一剑气势如虹,仍是洒然一笑,举手起赤虹,激射腾空,与小吠争锋相对。

    一声洪钟大吕响彻天地!

    震荡得神武城城墙又是一阵摇晃,墙上缝隙积雪又一次不得安生,簌簌落下。

    尘土飞扬,黑泥白雪相间,尘埃落定后,韩貂寺安然无恙,只是手臂裹绕的猩红似乎淡去一两分。

    韩貂寺扯了扯嘴角,朗声笑道:“王小屏,你这一剑算不算斩了蛟龙?还有两剑,不妨一并使出。三剑之后,我便剥皮剔骨了你,让武当失去一峰。”

    说话间,众人才知青衣女子手中红枪枪头抵住了这名老宦官的后心,只是好像无法推移分寸入肉。

    刹那枪弯曲出一个醒目弧度,几近满月,足见清秀女子的刚烈。

    韩貂寺见王小屏无动于衷,知道以这名武当剑痴的心性,不会为言辞所激将,也不再废话,转头平静笑道:“女娃娃,就不怕折断了王绣的珍贵遗物?”

    马车车顶,死士戊挽弓弧度尤胜刹那枪,一次崩弦,两根铁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往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老宦官。

    少年使出双箭之后,踉跄后退两步,拉弓右臂血管爆裂,顿时绽出一串串血花,面无人色,目光死死盯住那头该死偏偏不死的人猫。

    “雅名日月并立,俗名榻上双飞。”

    公子取名就是有学问有讲究,雅俗共赏,少年戊很喜欢很满意。

    韩貂寺后退一步,武夫极致力拔山河,可要是再山河之上再添一羽重量,也能压死人,本就弯曲到极致的刹那枪立即崩飞,青衣女子往后荡出,滚出六七丈,一身青衣不复洁净,满身污-秽泥泞,艰难起身,握住了坠下的刹那枪,先前倒提刹那,那是王家独门绝学,陈芝豹梅子青转紫亦是脱胎于此,只是在他手上用出,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王绣有生之年,最大遗憾是未能有亲生儿子传承一身绝学,这才对外姓弟子陈芝豹倾囊相授,因为王家枪法,需要雄浑体魄支撑,讲求气机逆流,是霸道无双的野路子,最是伤身,女子体魄本就阴柔,如此阴损行事,无异于雪上加霜,后来陈芝豹杀师成名,王绣死得远非外界所想那般死不瞑目。

    青鸟握住遗物刹那,吐出浊气,咽回污血。

    死士当死。

    韩貂寺轻描淡写握住一根离自己眉目近在咫尺的铁箭,咦了一声,因为第二根铁箭失去了踪影,哪怕以他近乎举世无匹的敏锐感知,亦是没能探查究竟。

    随手丢出已经现世的那枝铁箭,将远处一骑穿透头颅,坠马滚地。韩貂寺转头瞥了一眼握枪蓄力的年轻女子,不再多瞧,眼神冷漠望向黑压压以碾压之势发起冲杀的悍勇骑兵,自言自语了一句,“人猫就这般吓不住人吗?”

    韩貂寺平地而起,去势跟王小屏小吠一剑如出一辙,岂是一般精壮骑卒可以抗衡,一脚踏下,就将一人一马懒腰斜斜踩断,阵亡人马后边一骑来不及偏移方向,毫不犹豫就提矛一突,韩貂寺根本不出手,径直前行,将弹开那挟带战马奔跑巨大冲势的铁骑一矛,整匹战马直直撞在韩貂寺身上,就像一头撞在铜墙铁壁上,战马当即毙命,马术精湛的骑卒临死一搏,一拍马背跃起,一刀劈下,不见韩貂寺动静,瞬间分尸,无数块血块落地之前,韩貂寺已经继续前行,直线上的第三骑微微侧出,凭借直觉一刀劈向这名黑衣宦官的脑袋,才提刀,就给韩貂寺一手推在战马侧身,连人带马给横向悬空抛出,殃及池鱼横面一骑,一起跌落在地,若仅是这一横向敲丧钟,以两名骑卒的能耐不至于随马一同身死,可人猫之出手,何等狠辣,缠臂红丝一去一回,就是将两名骁勇骑卒当场五马分尸一般。

    韩貂寺不给当先一线骑卒掉头回马枪的机会,且战且退,摆明是要以一己之力将一大拨骑卒斩尽杀绝的架势。

    第二拨骑卒的视线之中,如铁丝滑切嫩豆腐,王麟重甲铁骑也好,卢崧轻骑也罢,都是如此脆弱。

    王麟一个擦肩而过,一条胳膊就跟铜锤一起离开身躯。

    若非紧急赶至的卢崧一矛挡下红丝,王麟就要步其后尘,给撕裂肢体。

    两名为首骑将侥幸存活下来,并肩而战,非但没有远离战场,反而继续靠向那尊春秋三大魔头之一的人猫。

    任山雨一咬牙,握紧跟她玲珑身体严重不符的斧头,率先前行增援,身后北凉秘密豢养的扈从跟随娇柔女子一起兔起鹘落,飘向那一处血肉横飞的战场。

    身陷全军必死之地,将军先死。将军死绝,校尉再死,校尉死光,才死士卒!

    远处。

    徐凤年蹲在地上,北凉刀被插在一旁,双手手心不堪入目,几乎见白骨。徐凤年转头轻声问道:“一炷香,够了没?”

    朱袍阴物点了点头。

    徐凤年捧起一捧雪,将脸埋在雪中。

    站起身后,兴许是察觉到血雪擦脸,越擦越脏,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抹。

    抓起了那柄北凉刀。

第四十八章 送炭之后齐卸甲

    韩貂寺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魑魅魍魉,来到一名剑客身后,一指划下,然后拇指中指叩指凭空一弹,就活生生剥下半张人皮,也不彻底杀死那剑客,脚步飘荡,任由剑客摇摇坠坠,嘶喊得撕心裂肺,人猫继续转移捕鼠,不远处负有箭囊的卢崧铁矛早已折断,目睹惨绝人寰的景象,不忍剑客受罪,从箭囊捻出一根羽箭,射死了那名生不如死的剑客,眼眶渗血的尸体直直向后倒去。

    韩貂寺手臂红绳赤蛇剩下十之七八,伸长如鞭,一旦被它触及,仅仅丢胳膊断腿已经算是幸事,有几十名骑都是一扯之下,拦腰截断,身上甲胄完全如被刀割薄纸。

    不知是否这尊毁去一代江湖的魔头觉得不够爽利,一根长鞭分离数条长蛇,乱鞭砸下,韩貂寺圆心以外数丈,就是一座人间炼狱,根本没有人可以近身。王麟断臂之后,自己咬牙包扎,丢出仅剩一锤,就给乱鞭搅烂,碎锤四处溅射如暴雨,直接就给韩貂寺周遭数名铁甲重骑击落,其中一块更是去而复还,若非王麟丢锤之后迅速抽刀格挡,也是被碎块穿胸命丧黄泉的下场,可即便挡下了,一击之威,仍是让王麟人仰马翻,卢崧适时策马而过,弯腰拉住王麟肩头,扶他上马,两骑成一骑。

    携带劲弩的骑卒也是徒劳无功,几次战阵夹缝之间气势汹汹的巧妙攒射,仅如柳絮扰人不伤人,反倒是被韩貂寺以恐怖的鲸吞之势吸纳,看似被射成了一头刺猬,可转瞬之后就全部逆向射回,一圈战骑死绝,多数弩箭都是透体一人之后,去势犹然迅猛,战场之上出现一串串葫芦,被己方兵器所杀,让人倍感荒凉。

    百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一直被视为荒诞不经之谈,替天子守国门的西蜀剑皇做不到,亡国之前剑尽断的东越剑池老一辈剑道宗师也没有做到,可此时韩貂寺的的确确是在数拨骑军阵型中如入无人之境,卢崧王麟领兵治军已算是出类拔萃,可委实是没有当下千百人冲杀一人的经验,一时间也拿不出手万全之策,只能是拿部卒一条条鲜活性命去拼掉那尊魔头的内力,好在有任山雨在内的武林高手穿插策应,韩貂寺杀得随意闲淡,可毕竟没有一战之下让两支骑军士气溃散。仅是帮忙稳固骑军冲杀的连绵攻势,八十余北凉死士就已经折损小半,除了寥寥数人,皆非韩貂寺一合之敌,无一例外都是迎面便死,这才小半炷香功夫啊,任山雨披头散发,全然没有山上落草为寇时劈杀也娇媚,得空喘息换气时,眼角余光瞥见遥遥置身风波之外的白头年轻人,女子善变,先前还仰慕俊雅世子练刀大成,这会儿心中难免有几分愤懑,怨恨他不好好在北凉作威作福,偏偏要在地盘外招惹上如此棘手的活阎王。

    让任山雨咬牙不退的理由不是拿命去搏取什么青眼相加,而是该是徐凤年近侍的青衣女子,持一杆红色长枪,找寻韩貂寺死战。那名女子的视死如归,在北凉阴影笼罩下命薄如纸的任山雨哪怕怯战万分,也不敢后撤,将领死战而退,一名卑微士卒皆可杀。

    众人眼中的青衣女子在参与战阵之后,没有一味蛮力绞杀,一击不中退出数丈外,所有人都惊讶于她的枪术入神,都没有注意到她一次次嘴唇微动咽血。

    任山雨深呼吸一口,稳了稳心神,跟身边几名相熟扈从打了个眼神,互成掎角,切入战阵。

    乱鞭杂如丛花,韩貂寺不知何时单手握住一颗头颅,拔出身躯,往后一抛,就将任山雨的一柄板斧砸得稀巴烂,女子喷出一口鲜血,双膝跪地,双手捂住嘴巴,指缝滴血不止。

    有骑将死战在先,两支骑卒一拨拨相继赴死。

    死四百。

    接近一炷香了,韩貂寺低头看了眼几枝不如先前壮观的红鞭,十存四五。

    西域夔门关外三处截杀,身陷其中一场截杀的韩生宣没有能够杀到至关紧要的铁门关外,他没有跟汪植所率三千精骑过多纠缠,直接杀穿了厚实阵型就往西而去,仍是赶不及救下皇子赵楷。在这位前任司礼监掌印看来,小主子要坐上龙椅,身为奴仆的他必须一步一步退下来,先是交出掌印太监,再是渐次退居幕后,从权倾天下变成一个活死人,安分守己躲在幕后阴影中,然后死在当今天子之前。给赵家看家护院,春秋之中和春秋以后捕鼠无数,除了符将红甲,还有一名隐秘天象境高手,被制成了后来的符将金甲,至于一品金刚指玄二重,更有十数人之多,被称之为魔头,韩生宣当之无愧,如果说黄三甲和徐骁联手毁掉了一座春秋,那么后来韩生宣的暗杀和徐骁的马踏江湖,一起毁掉了江湖。韩生宣自知愚忠赵家,一生不悔不愧。

    韩貂寺高高丢出所有长鞭,声如爆竹炸裂,势如蛟蟒趟河,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站在马车上的剑痴王小屏轻声道:“下山入世之后,才知天下太平,唯有北地狼烟,年年熏青天。”

    一抹身后第二匣,递出烽燧。

    第一剑小吠挂大虹,第二剑烽燧则出匣一丈便不再升空,并未直刺韩貂寺,以诡谲跳动之灵态前行,宛如捕蛇,将杀机重重的赤蛇红鞭系数绞杀。

    杀尽那几条祸乱赤蛇,烽燧也力所不逮,无望袭杀放蛇人韩貂寺,在低空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王小屏手指掐诀,风起云涌,尽入剑匣,最后一剑割鹿头,直冲云霄。

    臂上红绳剩下些许的韩貂寺伸出左手,抚摸那些朝夕相处大半辈子的赤蛇,抬头望天,一脚踩下,地动山摇。

    所有战马骑卒都听闻一阵地震闷响。

    车顶少年死士颓然坐地。

    第二根铁箭辛苦隐蔽,还是被韩貂寺一脚踏碎。

    一直仰望天空的韩貂寺没来由笑了笑,呢喃道:“年少也曾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被围剿至今不曾流露丝毫疲态的人猫轻轻拍了拍手,红绳尽数剥落,汇聚一线,竟是作剑的迹象。

    一柄割鹿头由天上来落人间,有几道粗壮闪电疯狂萦绕。

    韩貂寺身前一条红线三尺剑,悠然升空。

    手上终于没有一丝红绳的韩貂寺在线剑阻挡割鹿头之时,拔地而起,如彗星扫尾,直接掠向徐凤年!

    青鸟面容如同回光返照,神采奕奕,竭力将手中刹那枪掷出。

    几乎以一命换一搏。

    雷池剑阵布于十丈外,韩貂寺双手在胸口往外一撕。

    九柄飞剑都被撕扯得飘向数十丈之外,像那无主的孤魂野魄,不见半点生机,纷纷躺落大地,可见徐凤年根本无法分心驭剑。

    徐凤年已是左手凉刀,右手春秋,羊皮裘老头儿传授的两袖青蛇冲荡而出,比之吴家剑侍翠花更为形似的两袖剑,徐凤年的这两袖,神似更胜,尽得精髓!

    李淳罡正值举世无敌时曾放言,一袖剑斩尽人间剑,一袖剑摧尽美人眉。

    这才是真风流。

    可徐凤年终归不是剑术剑意双无敌的剑神李淳罡,此时窃取而得的天象修为,指玄招数,都为韩貂寺天生克制,这头杀意流溢的人猫不顾双袖碎烂,双手从剑锋和刀背上滑过,左手朝徐凤年头颅一拍。

    脑袋往右一晃,右手又是狠狠一拍。

    徐凤年身后朱袍阴物双膝跪地,一张悲悯相开始流淌紫金血液,另外一张欢喜相流淌金黄血液。

    韩貂寺厉声道:“赵楷坐不上龙椅,你徐凤年也配当上北凉王?!”

    言语之后,韩貂寺一手握住徐凤年脖子,一手握拳,砸在这位北凉世子的眉心。

    跪地阴物的脑袋如同遭受致命锤击,猛然向后倒去,眼看就要滑出十八丈之外,五臂抓地,指甲脱落,仍是不肯松手,终于在十六丈外停下。

    这一条沟壑中,沾染上触目惊心的紫金血液。

    韩貂寺冷冽大笑道:“北凉刀?”

    老宦官一肘砸下,徐凤年一条胳膊咔嚓作响,身后十六丈处朱袍阴物一条手臂折断。

    北凉刀轻轻掉落。

    刹那枪刺向人猫后背。

    韩貂寺空闲一手随手一挥,

    面无表情的徐凤年趁机艰辛提起右手,一柄春秋剑无力地抵住韩貂寺心口。

    韩貂寺如痴如癫,走火入魔,加大力道抓紧徐凤年脖子,往上一提,双脚离地,朱袍阴物随之脖子出现一道深陷淤痕。

    韩貂寺轻声笑问道:“剩下六百骑,加上一个未入陆地神仙的王小屏,一个匆忙赶来收尸的袁左宗,我韩生宣想要走,能伤我分毫?”

    剑尖颤抖,始终指向人猫心口。

    韩貂寺神情归于平静道:“放心,你死后,我不会走,拼死杀掉王小屏和袁左宗后,在黄泉路上,要再杀你一次。”

    看着那张异常年轻的脸庞,那双异常冷漠的桃花眸子,韩貂寺涌起一股剧烈憎恶,轻声笑道:“去死!”

    徐凤年点了点头。

    去死。

    一剑贯胸透心凉。

    春秋一剑去千里。

    有人在东海武帝城借剑春秋。

    他曾与巅峰时李淳罡互换一臂。

    他曾吃下名剑入腹无数。

    这一剑去势之猛,不但贯穿了正处于蓄力巅峰的韩生宣整颗心脏,还逼迫其身形往后苍凉飘去。

    既是徐凤年此次第一剑递出,又等于隋姓老祖宗亲手一剑刺心韩生宣。

    舍得千骑赴死,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障眼法。

    这一剑去万里,才是雪中送炭。

    徐凤年大踏步而去,跃起,对着一脸复杂的韩生宣当头拍下。

    仙人抚大顶。

    一掌让韩貂寺跪入雪地!

    心脏破碎的人猫已是七窍流血。

    他竭力想要站起。

    徐凤年又是一掌抚顶。

    扑通一声,满头银丝散乱的韩生宣再一次跪下。

    徐凤年一记倾斜手刀,割去天下第一权宦的这颗大好头颅。

    看也不看一眼始终跪地不倒的无头尸体,转身去背起倒在血泊中的朱袍阴物,捡起北凉刀,然后走向那一片残肢断骸的残酷战场,扶住命悬一线的青鸟。

    所有披甲骑卒都整齐下马。

    徐凤年沉声道:“卸甲!”

    北凉甲士,只握北凉刀,只披北凉甲!

第四十九章 白日见鬼

    013-10-09

    江南山岭多逶迤如盘蛇,淮南龙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镇铁庐三百里,多有商旅来往,只是一场罕见大雪封山阻路,山路之行难上难,一般商贾宁肯绕远路转入驿道,龙尾坡上有一支旅人艰难往北,一辆简陋马车缓缓前行,劣马四蹄没入雪,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马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雾气,马夫是个干瘦老仆,都舍不得挥鞭驾马,都快马加鞭,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匹军旅中淘汰下来的的老马,鞭子抽多了,来了无赖脾气,十有就不愿走了,好在乘坐车厢的主人善解人意,时不时出声跟马夫安慰几句,让他不用太过于着急赶路,车厢内的老者面容清癯,裹了件恐怕比老马还要上岁数的破败裘子,神态安详,捧书默念,车外山林银装素裹,忽如一夜chūn风,千树万树梨花开,老人掀起帘子举目眺望,原积郁心境,也为之开阔几分。

    同是龙尾坡上,马车身后不足半里路,有五骑紧紧尾随,大多黑衣劲装,三男二女,为首一骑是个轮廓微胖的富态中年人,生了一对如佛像的圆润耳垂,应是有福气之人,罩了一件惹眼的白狐狸皮面的鹤氅,给人观感不俗,容易心生亲近。身后一骑年轻俊彦,面如冠玉,提了一条裹金枪棒,便是这等yīn寒天气,也是呼吸悠缓,确是当得风姿如神四字评语。两名女子中年纪稍大者,若女子似水,在世俗眼中,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着风流风情,殊为难得是媚而不狐媚,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并肩策马的少女就要黯然失sè,仅是中人之姿,宛如邻里初长成的小家碧玉,最后一骑是个相貌粗旷的少年,衣着寒酸,马术也蹩脚,隔三岔五就要偷偷揉几乎开花的屁股蛋,几次都给前头的小家碧玉抓个现行,少不得一阵白眼,让少年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雪地里,当一路上跟他针尖麦芒的少女转过头,换了一张面容,跟提棒俊彦欢声笑语,难掩一身贫寒气的少年就会偷偷壮胆望向年纪略大的女子婀娜背影。

    他叫李怀耳,地地道道的铁庐城人,爹娘得早,有大伯是个教书先生,名字也是大伯给取的,他自认这辈子也就这个绉绉酸溜溜的名字还算拿得出,李怀耳自幼喜欢武艺,市井巷弄从来不缺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传闻,就像好事之徒给铁庐城里排出了十大高,垫底的彭鹤都能单举马丢掷数丈远,第六的军镇将领丁策更是可以一箭shè透磨盘,对于这些,一直想着哪一天能名扬天下的李怀耳宁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殴斗,次次给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损他的热衷江湖行。这一次能跟着前头四人一起骑上马,缘于两天以前城内一桩被他无意间撞破的血腥秘事,半里路外坐马车的黄姓老头儿,据是个当大官的,要京城,不知为何给一伙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杀,老人踉跄躲入yīn晦的窄巷小弄,跟李怀耳撞了个满怀,一场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响,钉入墙面,遭受无妄之灾的李怀耳也是热血方刚,主要是一时间没来得及害怕,拉着老人就抱头鼠窜,后来前头那四骑就横空出世,好一场狭路相逢,杀得天翻地覆,李怀耳亲眼见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儿一棒子敲下,差不多就能让一堵巷墙砸出一条长坑,也见到此时的眼前女子一剑游龙惊鸿,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怀耳看到那张杀人时冷峻的绝美容颜,李怀耳当时就知道,只要能闯出名堂,那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可李怀耳单纯,却也不傻,都世上的高人观cháo就能悟出剑法,可铁庐城外倒也有条江河,李怀耳一得闲就江边撅屁股,瞪大眼睛猛看江水滔滔,无风无浪时看,暴雨洪水时也看,前几rì大雪磅礴时也看了,可都没能看出个屁。无意间听世外高人都在山林隐居,就又把铁庐周边大山小岭来回走了几遭,除了拉屎撒尿,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没遇上。打遍附近几条街无敌的豹爷据是得了一绝世秘笈里的两三页,就有了今rì的一身高超武艺,可李怀耳虽然有个教书匠的大伯,xìng子却随他那个一辈子都跟庄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就不喜欢读书,字没认识几个,知道就算自己拿到了一武学秘笈,多半也看不懂。

    李怀耳看了眼前边的男男女女,有些泄气,那位神仙姐姐了,等将黄大人送到京城,就会给他一些盘缠返乡,那时候铁庐这边也不会再有人找他的麻烦,他可以继续安生过rì子。

    李怀耳当时嚅嚅诺诺,没有多嘴一句,心中所想,不敢与人言:我只想跟你一起闯荡江湖啊。

    龙尾坡坡顶有一间客栈,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名字,反正开了好些年头,生意不温不火,仅是维持生计,真正乐意一掷千金的人雅士都不乐意。

    山顶大雪初霁,总算驱寒几分,五骑策马来到客栈附近,看到老爷子站在马车边上笑颜相迎,附近还停有两辆马车,似是同为羁旅之客,罩鹤氅的富态中年人揉了揉貂帽,有些无奈,下马后快步前行,低声道:“黄大人,咱们身上都带有干粮以供果腹,就不要停歇了吧?”

    老爷子披了一件石青sè绸缎面料的补服,在放晴之后,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独有的红褐sè光泽,老人毕竟是入品的官员,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有几分能让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鹤氅貂帽男子家世优渥,自然不是因为黄老爷子的从八品官员身份而亲身涉险,不惜跟广陵道西地沆瀣一气的抱团官员撕破脸皮,而在于黄老爷子身居要职,品秩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话语之重,用上达天听形容也不为过,广陵道西部都敬服黄老爷子的为民请命,鲠直谏言,此次赴京任职,跟北地硕儒朱桂佑一起“入台”,提举成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可黄大人入京面圣,身上带着足以让广陵道西部数个庞大州郡几十顶官帽子留的折子,这就给老爷子带来杀身之祸,若非大批有识之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替老爷子挡下数拨不光彩的狠辣袭杀,别巍巍太安城,老爷子都走不出广陵道半步。在他看来,老爷子两袖清风,风骨极高,可有些时候过于迂阔,行事刻板,无形中给暗中护驾的江湖侠士带来莫大危机,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时候私下苦笑,也只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爷子如此xìng格,也当不上监察御史。

    心怀愧疚的黄老爷子朝几位侠士抱拳谢过,尽在不言中。

    李怀耳在内几骑陆续下马,都毕恭毕敬抱拳还礼。在家族所在州郡素来以仗义疏财著称的宁宗,即鹤氅中年人退而求其次,轻声笑道:“那咱们就跟黄大人一起吃过了午饭,然后加快赶路。广陵道边境上,会有一队人马接应,名震两淮的武林前辈梁老前辈亲自出山,到时候那帮铁庐屑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了。”

    少女皱了皱jīng巧鼻子,小声埋怨道:“梁老爷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八十岁高龄,一杆六十斤梨花枪还耍得泼水不进,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愿多走两三百里路。”

    佩剑女子皱眉,轻轻喝道:“椿芽,不得无礼!”

    反倒是黄大人解了围,缓步走向客栈时,一脸和颜悦sè笑着跟少女解释道:“这些个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门派,不嫡亲和帮众,便是混口饭吃的家丁护院,也要个个记名在册,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起鼻息,像黄某人年幼时还是那种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一不复还喽。”

    对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宁宗笑道:“黄大人学富五车,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摆了摆,自嘲道:“光是读万卷书不行,还要行万里路,书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黄裳一rì不读书便寝食难安,几十年下来,确也读书不少,也经常走访乡野,可自知斤两,太认死理,不会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晓在官场上辗转腾挪。这次入京,是黄裳连累众位英雄好汉了。当然,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黄裳除了给人夺走的一楼藏书,已然是个身无分的穷光蛋,这一路北,想着以后哪天不为官了,就写一侠客传,希冀着能报答一二。”

    宁宗面露喜sè,“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称作椿芽的少女唧唧喳喳雀跃道:“黄大人,千万别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黄大人笑着应诺。

    颇有不食人间烟火之仙侠气的周姓女子跟提一条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视淡淡一笑。

    没他什么半钱事情的李怀耳跟随众人,低头跨过门槛,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没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栈不大,每张桌面上油渍常年积淀,泛着腻味的油光,不是一块抹布就能擦拭干净的,江湖阅历丰富的宁宗环视一周,有些jǐng惕不安,客栈内五张桌子,同一伙人寥寥五人,便占据了临窗两张,其中一名健壮青年身上更渗着股血腥气,这还不算什么,主桌上一名年轻人大概是年少白头的缘故,白衣白鞋白玉带,有一双不易见到的桃花眸子,宁宗一看就觉着棘,这类人就算身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极为难缠的世家子弟,白头年轻人左位置坐着一个黝黑少年,右坐着一个举杯饮酒的男子,识人功夫不浅的宁宗更是当即头皮发麻,男子估摸着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徐瞻已算身材雄伟,比之仍是略逊一筹,宁宗所在家族离一支广陵境内jīng锐行伍的军寨驻地不远,见过了实打实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伐气焰,很是熟悉。

    要是这批人阻截黄大人赴京,宁宗估摸着就算自己这边几条命都交待在这龙尾坡,十有都无济于事。

    一桌是徐凤年,少年戊,袁左宗。

    一桌是参加过神武城外一战的骑将卢崧和王麟。

    青鸟受伤极重,不易颠簸南下上yīn学宫,跟随大队伍一同赶赴北凉,有褚禄山亲自开道,恩威并施打点关系,天大的难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凤年这一趟先学宫接人,然后青州秘密面见两拨人,接下来就可以北凉,如何吸纳那人人上马可战下马可耕的十万流民,就是李义山故意留给他解决的难题,做成了这个活眼,才能真正打开北凉新局面。之所以带上有儒将之风卢崧和负伤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们成为嫡系心腹,以便顺利钉入北凉军之前,总归得有个循序渐进的相互熟识过程,两人麾下部卒死伤惨重,徐凤年总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扬镳,把两位功臣晾在一边,徐凤年从不相信几句豪言壮语就可以让有才之人纳头便拜。

    至于武力在离阳军中仅次于顾剑棠陈芝豹之后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宁宗不断眼神窥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劲看徐凤年,在跟客栈伙计要了吃食后,其余黄老爷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气凝神。

    客栈最后两坛子窖藏酿酒都给徐凤年两桌要了,好在宁宗深知贪杯误事,一开始就没想着温酒暖胃,不过赴京入台担任监察御史的黄裳生平所好,不过是读书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怜兮兮的俸禄也都用在了这三件事情上,此时早已过了吃蟹的应时光景,马车上虽有书可读,可出行仓促,xìng命堪忧,几坛子桂子时节jīng心制成的醉蟹都没能顾上,黄裳此时闻到了酒香,就有些动容,只是常年修身养气,也没有如何话。

    徐凤年靠窗而坐,笑问道:“老先生,我这边还有半坛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银钱,要不便宜些卖给你们?”

    黄裳心中一动,不过仍是笑着摇头。江湖险恶,比较官场风波诡谲,其实很多时候都一气相通,不过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一颗懵懂芳心都牵系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见到徐凤年之后,心思起伏不定,可出来的话就尖刻了,“模样挺俊,就是白头,瞧着吓人。大晚上给我见着了,肯定以为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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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急着投胎

    若是寻常膏粱子弟携带仆役出行,主人如此受辱,少不了帮闲一跃成为帮凶,对口无遮拦的少女就是一顿教训,可让宁宗愈发坐立难安的是不光正主一笑置之,两桌男子也都不甚在意,尤其是白头年轻人隔壁桌上两位,看待胡椿芽的眼神,竟有几分直白的佩服,好像小丫头说了这句重话,就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女侠了。宁宗原本心底期望着两桌人勃然大怒,他好从中斡旋,只要能息事宁人,就说明不是冲着黄大人来的,别说面子上的赔笑赔罪,只求一份平安的宁宗就是yīn沟里翻船,彻彻底底装一回孙子,也无所谓。

    可事态发展好到出乎意料,那帮人没有任何要兴师问罪的迹象,兴许是当做胡椿芽的童言无忌了,白头公子哥也没有强卖那半坛子酒,黄裳潦草吃过了饭食,宁宗迅速付过银钱,一行人便离开了客栈,如浮萍水上逢,各自打了个旋儿,也就再无交集,这让上马启程的宁宗心中巨石落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客栈大门,依稀看到那名早生华发的俊逸公子哥给身边雄奇男子倒了一杯酒。给相识多年的同伴狠狠瞪了好几眼,胡椿芽犹自愤懑,使劲一马鞭挥在马臀上。

    子承父业拉出三百铁骑的王麟身负重伤,少了一条胳膊,可依旧乐天知足,相比南下之行事事谨小慎微的卢崧,在徐凤年面前也大大咧咧,欠缺尺寸感,等黄裳一伙离开客栈,就舔着脸端碗坐在少年戊身边,蹭酒来了,徐凤年才给袁左宗倒酒,顺手就给王麟倒满一碗,这小子嘴上说着谁都不当真的马屁言语,一脸嬉笑,没规矩地盘腿坐在长凳上,说道:“那毒舌妮子肯定不知道自个儿在鬼门关逛荡了一圈呐,公子酒量好,肚量更大。”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搭话这一茬,只是望向袁左宗,询问道:“袁二哥,咱俩出去赏会儿山景?”

    袁左宗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出客栈,客栈外头搭有一座简易茅棚,棚顶积雪沉重铺压,棚子有岌岌可危之感,徐凤年跺了跺脚,抖落雪泥,望向龙尾坡远方,再往南,便是旧南唐国境,大秦皇帝曾迁徙四十万流民戊守六岭,三面环山,北滨大江,地形自南向北徐徐向下倾斜,这颗偏挂一隅的大葫芦就成为易攻难守的四战之地,chūn秋硝烟四起,南唐大将军顾大祖提出守南唐万万不能坐守一隅,敌来之路多达十四处不止,四面拮据,一味死守门户酒江和国都庐州两险,必有一懈,提出守南唐,务必要战于南唐境外。可惜不为南唐君主采纳,空有jīng兵三十万困守酒江庐州两地,被围之后,不战而降,哪怕期间顾大祖亲率南唐水师在波涛湖上,佯装撤退驰援酒江,诱敌深入,几乎全歼了离阳临时拼凑而成的十万水师,棋盘上一地得失,一样无关大局。南唐覆灭,陆战水战皆是战绩卓著的顾大祖也不知所踪,世人都说顾大祖生而逢时,唯独生错在南唐,要是身为离阳子民,功勋建树,今rì未必不能跟徐骁顾剑棠一争高下。

    徐凤年晃了晃头,轻声道:“韩生宣在神武城守株待兔,是存必死之心的。做宦官做到了貂寺,当上了司礼监掌印,毕竟还是宦官,又无子嗣,他选了皇子赵楷作为效忠对象,我一直想不明白。投靠当时声势正隆的大皇子赵武,哪怕是太子赵篆,其实都是稳赚不赔的,因为两位皇子同父同母,肥水不流外人田,任何一个当上储君,韩貂寺都不至于如此冒险。我曾经让寅携带chūn秋一次往返,恳请隋姓吃剑老祖宗在剑上留下一缕剑意,老前辈何时借剑去东海武帝城,也算有个模糊的把握,我要是不好好演一出苦肉戏,王麟卢崧的八百骑哪怕归降北凉,心里肯定照样不服气,关键是韩貂寺也会心生戒备。说到底,人猫自恃指玄杀天象,还是太大意了。东海一剑去,可不是天象那么简单。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

    袁左宗笑问道:“姓隋的剑仙?”

    徐凤年笑道:“我也是才知道,李淳罡曾经说过他当年从斩魔台下山,已然跌境厉害,这位真人不露相的老前辈前去比剑,不愿占半分便宜,李老头儿境界虽降,可两袖青蛇威力还在巅峰,隋姓老祖宗的问剑,一直只问对手最强手,故而互换一臂,算是没有分出胜负。当今天下,恐怕除了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也就这位老祖宗可以跟王仙芝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了。只是不知为何,武帝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出,以隋姓老祖宗的行事,向来不屑做雷声大雨点小的勾当,雷声小雨点大才对。”

    说到这里,徐凤年不知为何想起北莽敦煌城外邓太阿与那位白衣魔头的倾城比剑,后者风格如同隋姓老人,甚至更甚,她分明不用剑,却问剑邓太阿,足见其自负。黄河龙壁外,她当真死在了汹涌河漕之中?

    袁左宗感慨道:“屈指算来,殿下第二次游历,就惹来了吴家剑冢的剑冠剑侍,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后来独身深入北莽腹地,更是先杀魔头谢灵,再战拓跋chūn隼,继而连提兵山第五貉的头颅都带回。这次又宰了韩貂寺,一直都没闲着。离阳藩王子孙,不论嫡庶,恐怕得有数百人,就没一个像殿下这么劳心劳力的。”

    寒风拂面,夹杂有山野特有的草根气,沁人心脾,徐凤年微笑道:“大概是多大的瓜田招来多大的偷瓜贼。瘸汉子丑婆姨,才子佳人,都是门当户对。有这些在两座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对手死敌,我该感到荣幸。袁二哥,这些年你一直深藏不露,陈芝豹都入圣了,你要是不弄个天象境说不过去啊。”

    袁左宗哈哈笑道:“袁某单打独斗,远远比不上方寸天雷的顾剑棠和梅子酒的陈芝豹,不过长于陷阵厮杀,不知何时能跟殿下一起沙场并肩驰骋?”

    徐凤年双手插袖叹息道:“在北莽听一个北凉老卒说他这些年经常铁马冰河入梦来。”

    袁左宗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不看好西楚复国。”

    徐凤年点头道:“就像徐骁当年不反,看似寒心了许多将士,可他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不为,好不容易眼望天下得天平,当什么皇帝,用他的话讲,就是当上皇帝,老子还能三宫六院嫔妃三千?还是能一顿饭多吃几碗肉?打天下靠人强马壮刀快,治天下却要不计其数的门阀士子,群策群力,聚沙成塔,既然民心根本不在徐骁这边,他做个划江而治的短命皇帝,我注定活不到今天。”

    袁左宗由衷笑道:“义父从不耍小聪明,是大智慧。”

    徐凤年转头说道:“凤年以前纨绔无良,让袁二哥看笑话了。”

    袁左宗没有跟这位世子殿下对视,眺望白茫茫山景,“袁左宗愚忠,不输韩生宣。”

    龙尾坡山势转为向下,马车内,老爷子摇头笑道:“委实是黄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惜了那半坛子酒啊。”

    除了即将赴任要职的黄裳,车厢内还坐着李怀耳,老人知道这孩子的糟糕马术,就干脆让他弃马乘车,当夜城内一场巷战,为少年所救,黄裳嘴上不曾赘言,心中实在是念情得重,只不过黄裳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也不好承诺什么。只想着让少年李怀耳远离是非,若是能够在京城站稳脚跟,少年若是心中那个江湖梦不死,不妨再拉下一张老脸给他求来一本武学秘笈,他年悄悄转赠李怀耳。少年此时战战兢兢,他哪里跟当官的面对面独处相坐,往年在铁庐城中游手好闲,见着披甲的巡城士卒都退避三舍,对他们可以披甲胄,持铁矛,那都是满心艳羡得紧。看出少年的局促不安,朝野上下清望出众的老爷子会心一笑,主动寻找话题,跟少年询问了一下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正当黄裳问及李怀耳大伯一年私塾教书可挣钱几许,密林深处,一根羽箭破空而来,一心一意驾马的老仆头颅被一箭贯穿,向后寂然倒去,尸体扯动车帘,xìng情伶俐的李怀耳当下就拉着老爷子趴下。

    当宁宗看到不远处一只信鸽掠空,猛然间快马疾驰。这次护驾黄大人赶赴太安城,惹上了不光是广陵道西部那几十只一根线上蚂蚱的文官老爷,还有十数位武官将领,其中一员在chūn秋中全身而退的骁将更非杂号将军可以媲美,手握jīng兵两千人,光是骑兵就接近四百,如果不是此人官场口碑极差,为人跋扈,跟毗邻州郡的其他实权将军历来多有磕碰,这次风波,乐见其成的沿途几位将军都各自放出话来,大队人马胆敢堂而皇之穿越辖境,一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可宁宗仍是把情况预料到最糟糕的境地,除了早早在马车三壁添有拼接而成的厚实檀木,以防箭矢破壁偷袭。还让两名轻功不俗的江湖好汉担当起斥候的职责,跟他们五骑一前一后首尾呼应。

    密集攒shè之下,大多数箭矢都钻过了外车壁,最终为昂贵紫檀硬木阻滞,但有几根仍是倔强地露出箭尖,足见这批刺客的膂力之大,两拨箭雨都没能建功,瞬息过后,仅有一箭破空。

    砰一声巨响!

    不光是穿透双层车壁,还炸出一个橘子大小的窟窿。

    是那铁庐军镇中第一神箭手丁策无疑!

    这根羽箭钉入了后壁紫檀木中,尾端犹自颤颤巍巍,就这般示威地悬在李怀耳脑袋之上。

    少年心死如灰。

    那匹年迈军马虽说脚力孱弱,可也有好处,就算没了马夫驾驭,短时间马蹄慌乱之后,很快就主动停下,并没有撒开马蹄四处逃窜,否则山路狭窄,右边一丈临崖,很容易乱中生祸。

    宁宗心知临时担当斥候的江湖侠客已经遭遇不测,来到马车附近,不奢望一气呵成冲出箭雨,当机立断,让徐瞻和周姑娘尽量抵挡接下来的泼水箭雨,他和武力平平的胡椿芽去搀扶一老一少上马返身。

    黄裳和李怀耳分别与宁宗和胡椿芽共乘一骑,少女已经面无人sè,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策马狂奔,让那个一直看不顺眼的邋遢货低头弯腰,一起向龙尾坡山顶客栈疾驰。

    丁策一箭朝黄裳后心口shè去,被徐瞻一棒挑斜落空,可一箭去势雷霆万钧,让徐瞻几乎就握不住那根缠丝棍棒,丁策第二次双箭齐发,一箭继续针对老人黄裳,一箭则追杀少年,这一手连珠箭极为炫技。

    山路中间有女子身形如一只墨黑燕子,飘落马背,倒退而行,一剑劈断一根箭矢,可手掌瞬间划出一道深刻血槽,借着反弹之力,飘回马背上,单脚蜻蜓点水,继而扑向距离少年后背近在咫尺的第二箭,眼看救之不及,只得丢剑而出,砸中箭矢尾羽,将其逼迫偏离目标,可不等身形曼妙如飞仙的女子喘气,远处丁策再次挽弓激shè,眨眼间就刺向女子眉心,她若是侧身躲避,这一箭肯定要shè死少年少女所骑乘的那匹红枣骏马,女子一咬牙,低头却伸出一双五指如青葱的纤手,死死攥紧箭矢,五指连心,一阵刺骨剧痛传来,不肯撤手的女子更是被这一箭带离得向后滑行数丈,始终保持后仰之势的她几乎已经感受到马尾翻摇的击打脸颊,双脚深陷泥地,用以卸去箭矢力道,当她终于能够将那根沾血的羽箭丢去,摇晃身体差一点就要坠地,撞入马蹄下。

    一个鹞子翻身,女子飘向红枣马马背站定,看到徐瞻的骏马已经shè死,只能徒步,且战且退,好在徐瞻棍术跟内力相得益彰,即便是无奈后撤,也不见太多的颓势,行走之快,几乎媲美奔马。

    宁宗心中哀叹,这次迫不得已的后撤,有祸水东引的嫌疑,真是对不住先前客栈那帮来路不明的陌路食客了,只求那些人别被太过于牵连。

    路在茅棚和客栈之间,徐凤年刚好和袁左宗走向客栈,宁宗一骑就这么狂奔撞来,后者大惊失sè,嚷道:“让开!”

    徐凤年给眯眼杀机的袁左宗使了个息事宁人的眼sè,两人几乎同时往茅棚方向一退,短短两步,步伐轻灵飘逸,也就躲过了宁宗那一骑。

    随后胡椿芽一骑也恰好擦肩而过。

    少年戊早就听到马蹄踩踏,大踏步出门凑热闹,这小子可没有什么好脾气,见到这等惊扰公子的可恶场景,咧嘴yīnyīn一笑,弓身狂奔,钻入马匹腹部,猛然站起,扛着整匹骏马就继续向前奔走,竟是刹那之间就超过了宁宗那一骑。

    健壮少年仍是嘴上大笑道:“这马也跑得忒慢,小爷送你们一程!”

    龙尾坡上有少年扛马而走。

    门口卢崧笑而不语,王麟坐在门槛上翻白眼。

    站在马背上的黑衣劲装女子犹豫了一下,飘落在地,接应稍稍落在后头的徐瞻,后者原本已经跃过客栈茅棚一线,见她停步,也停下阻截板上钉钉是铁庐军旅健卒的刺客。

    三十余骑气势汹汹尾随而至,清一sè棉布裹足的雪白战马,士卒披有旧南唐风靡一时的白纸甲,跟大雪天融为一体。

    为首一骑魁梧男子手提一张巨弓。

    兴许是军令在身,在杀死黄裳之前不想节外生枝,浪费时间,这名将领一骑冲来,只是对站在茅棚前的碍眼白头年轻人冷冷瞥了一下,就转向那名数次坏他好事的该死女子。

    袁左宗笑问道:“怎么说?”

    徐凤年摇头道:“能不搀和就不搀和。”

    神箭手丁策不愿分心,只想拿黄裳的脑袋去领取保证可以官升一级的大军功,他手下一些手痒痒的跋扈部卒可不介意热热手,几乎同时,左右两拨箭矢就shè向徐凤年袁左宗,卢崧王麟。

    卢崧摇了摇头,一手拨掉箭矢。

    王麟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单手握住箭矢,故意喊了一声,向后倒去。

    卢崧眼神有些怜悯,望向这批出手狠辣的军卒。

    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让阎王爷舒舒服服偷个闲,一个个非要急着投胎。

第五十一章 酒里有杀气

    013-10-12

    铁庐锐士动辄羽箭杀人,只是不等徐凤年和袁左宗有所动作,就有一道魁梧身形大踏步赶至,背对两人,一手抓住一根箭矢,对那帮策马而过的披甲士卒怒目相向,吼道:“洒家淮南段淳安在此,贼子安敢伤人?!”

    丁策勒马停下,拨转马头,神情yīn鸷,对于江湖上的绿林好汉,这名军职在身的神箭手一直视如草芥猪狗,原麾下箭手几枚箭矢,不过是告诫闲杂人等老老实实袖手旁观,能躲掉也算事,他们铁庐军也懒得刨根问底,躲不掉就只能怨命不好,天大地大非要出现在龙尾坡上。可这个姓段的淮南莽夫,就坏规矩了,竟敢主动启衅铁庐城,丁策耳力敏锐,已经听到另一支骑队冲上龙尾坡,阻截退路,黄裳等人注定是被一锅烩的下场。他就乐得抽空先跟这批人玩一玩,一手提弓,一手从鲸皮箭囊拈出一根特制雕翎箭,居高临下,冷笑道:“哪只眼睛见到我们伤人了,分明是你们干扰铁庐剿匪军务,若非士族,按律轻则发配千里,重则就地当斩。”

    身高八尺的汉子涨红了脸,愤懑至极道:“你这厮睁眼说瞎话,端的可恨!洒家今天便是……”

    不等汉子说完豪言壮语,不愿听他呱噪的丁策就直直一箭shè来,出身淮南的江湖好汉想空手夺箭,可心中迅速掂量一番,一箭破空,声势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不敢撄其锋芒,狼狈躲过,心有余悸。不等他平稳心绪,披有旧南唐国库中遗留下来一件上品纸甲的丁策就抖搂了一手连珠箭,双箭齐发,却是一前一后,轨迹看似摇摇坠坠,如同灵xìng活物,刁钻至极,在两淮武林薄有名声的汉子心中叫苦,正当他打算不要脸皮弯腰使出驴打滚,只觉得眼前一花,直腰定睛一看,白面男子不知何时走出一步,也不知如何玄妙手法,地上便多了四截断箭,雄伟男子一跺脚,四节箭跳起,丁策脸sè剧变,拈出四根雕翎箭,一拨shè出,可四节断箭仍是把先前四名跋扈挽弓的骑卒给刺出一个透心凉,甲破人亡心碎烂,沉声坠马。

    马嵬坡坡顶落针可闻。

    丁策脸sèyīn沉,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崩出,“擅杀甲士,株连九族!”

    徐凤年双手插袖,笑眯眯道:“在下京城人氏,姓徐名奇,兵部双卢侍郎,卢白颉卢升象,都曾打过交道。是不是株连九族,你一个杂号将领说了不算,我得问他们兵部有没有这份军律。”

    丁策皱紧眉头,脸sèyīn晴不定,当下念头急转,京城徐家?太安城鱼龙混杂百万人,姓徐的家族门户,那可茫茫多了去,有资格入殿朝会的不说几十家,一双手肯定数不过来,万一真跟两位权势正值炙热的侍郎大人有交情,哪怕是淡薄的点头之交,也不是他一个杂流校尉可以轻易撼动。京官在京城不管如何低眉顺眼小心做人,到了外地,一直自恃高人一等,广陵道上军镇如林,割据雄立,不是没有人敢不卖面子,可惜他丁策不算其中一个。

    一听是来自京城的官宦子弟,段淳安原感激这一行人的解围救命之恩,立马就淡了几分,那份结交之心更是烟消云散。他是两淮武林执牛耳者梁老爷子的不记名弟子,这次暗中护卫黄大人北上,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露面,梁老爷子的良苦用心,混江湖饭的,都心知肚明。chūn秋世族豪阀已毁,一座武林更是支离破碎,最有资格称得上地头蛇的,就是那些执掌军镇大权的大佬,惹上官府还好,惹上动不动就喜欢拿剿匪说事的军镇,那就真是裤裆里给塞进一泡黄泥,不是屎胜似屎,甩都甩不掉。此时形势是徐凤年袁左宗两人,加上段淳安站在茅棚前,丁策和将近三十骑人马拉伸,如一条白蛇横在马嵬坡坡顶路中,客栈门口卢崧王麟袖手旁观看好戏,丁策身后女子和徐瞻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收场,只想着拖延时间。

    逃命两骑竟是给驱逐回来,才死战一场的女子回头望去,心中哀叹。龙尾坡有一支规模更大的骑队蜿蜒而上,不下四十骑,之后更有步卒健步如飞,火速登山,气焰凌厉。扛马而奔的少年戊放下了那匹红枣马,马背上胡椿芽和李怀耳这对苦命鸳鸯,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少年双手抱住女子纤细腰肢,搁在往常,少女早就拳打脚踢过去,此时也是忘了教训这个小sè胚。前有狼后有虎,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胡椿芽双手捧面,泫然yù泣,她还不曾大红头巾嫁为人妇,还不曾神仙眷侣闯荡江湖,如何能甘心。

    徐凤年转头遥望跟宁宗共乘一骑的年迈言官,朗声笑问道:“黄大人,卢侍郎让我在此接应,咱们饮过几杯酒,再去京城?卢侍郎已经摆好酒桌,为大人接风洗尘。”

    丁策心神一震,如果年轻公子哥嘴中此“卢”是棠溪剑仙卢白颉,还有斡旋余地,可若是广陵道第一名将卢升象真的搀和其中,别说他无名小卒丁策,就是那个势在必得的正号将军亲自出手,也得惹上一身腥臊。chūn秋声望仅次于徐骁顾剑棠这几位天大人物的卢升象虽然离开了广陵王赵毅,荣升兵部侍郎,可嫡系心腹犹然遍布广陵,随便拎出一员,那都是打个喷嚏就能让州郡震三震的悍勇角sè。丁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再无法胸有成竹。

    黄裳平淡笑道:“跟卢侍郎有过数面之缘,都是以会友,此次劳累侍郎大人亲自布置,入京之后,黄某定要先行自罚三杯。”

    丁策半信半疑,黄裳官阶不高,可交游甚广,虽然台面上没有传出他跟大将军卢升象有过香火情,可官场上狡兔尚有三窟,难保一只老狐狸没有埋下几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伏笔,这次各道清流言官鱼贯入台,都说是皇帝陛下要开始钳制张首辅一手遮天的相权,着手扶持晋兰亭这类庙堂当红新贵,控扼言路,以便造就新兵圣陈芝豹联手兵部双卢对抗老尚书顾剑棠、以御史台敲打张巨鹿的政局新气象,卢升象和言官之一黄裳的无疑都是重要棋子,落子可震朝野,那同出广陵的卢黄暗中眉来眼去,倒也不算突兀。丁策生xìng疑神疑鬼,给自称京城世家子的白头公子哥这一记无理手祸害得越来越胆战心惊,聪明人自被聪明误,一时间进退失据,撕破脸皮硬杀一通,成不成都两说,就怕万一惹恼了卢升象这尊远在太安城一样能让广陵道鸡飞狗跳的大菩萨,丁策几条命都不够赔罪。可就此无功而返,少不得以后被穿小鞋,如果不小心中了空城计,更是难以收拾残局,只要黄裳入京,广陵道西部诸州肯定要脱几层皮,掉下好些颗戴官帽子的脑袋。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火上浇油,而是主动给了丁策一个台阶下,“你们慢慢商量,我与黄大人先去客栈坐下喝酒,你们商量好了,是礼送出境,那徐奇记下这份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不肯放人,就划下道来,先撂下几十具尸体,捅到京城兵部,然后各自比拼身后靠山的官帽子大小。不过我想,广陵道上除了藩王赵毅,也没谁能比卢侍郎更大的官了。”

    听闻赵毅二字。

    丁策眼皮子一颤,此子竟敢直呼藩王名讳,当真是太安城里那些个眼高于顶的公子哥?这帮依仗父辈恩荫的兔崽子可是公认只认君王不认藩王的浑人!

    黄裳在如履薄冰的宁宗护送下,走入客栈,徐凤年留下少年戊和卢崧,带着袁左宗和王麟跨过门槛,跟黄大人同坐一桌,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在下徐奇不假,可跟卢升象卢侍郎没什么交情,也就是在太安城远远见上一眼,满口胡诌,要是吓不住那帮挡道豺狼,少不得还要一番恶战。先前老爷子走得急,没能喝上一口酒,桌上还余下小半坛子,这会儿解解馋?”

    黄裳为官行事古板近迂腐,可也曾写出过不少意气风发的佳诗雄,为人其实并不一味苛刻不近人情,此时身陷死境,反而豪气横生,主动拎过酒坛,晃了晃,闭眼一闻,睁眼后洒然笑道:“憋得慌了,喝过了酒,过足了酒瘾,再死也不迟,到了黄泉路上还能砸吧砸吧酒香余味。”

    一起进屋的宁宗段淳安几人闻言都是面有戚容,黄大人如此清官能吏,落得如此下场,是个良心没被狗吃掉的汉子都要感到心酸。豺狼盈道,善人寸步难行呐。黄老爷子一手卷起补服袖口,一手倒酒几碗,除了眼前胆大包天的白头徐公子,一路相随的宁宗和仗义出手的段淳安都没有忘记。抬头眼见那名断箭杀人的伟岸男子没有坐下,仅是站在徐公子身后,老爷子笑道:“这位英雄好汉不来一碗?”

    袁左宗笑着轻轻摇头。

    才脱离险境的胡椿芽小声嘀咕道:“黄大人,小心这些人跟官府是一路货sè,狼狈为jiān给咱们使了一出苦肉计。酒里要是有蒙汗药……”

    宁宗猛然缩手,没有急于端碗饮酒。

    段淳安原已经大大咧咧端碗到嘴边,这会儿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假装凑近鼻子闻酒香,有些滑稽可笑。

    徐凤年面容恬淡,修长手指摩挲碗沿,依旧没有动怒。

    黄裳爽朗大笑,“黄某年轻时候曾经跟人学过相术,看相望气,还算略懂皮毛,徐公子是多福多缘之人,北人南相,身就是富贵不缺,加之惜福惜缘,更是殊为不易。”

    徐凤年举起酒碗,跟xìng情豁达的老爷子一碰而饮。

    徐瞻和周姓女子始终守在客栈门口,小心翼翼提防着铁庐甲士暴起行凶,她先前没有多看气度翩翩的白头公子哥,扫视一眼,仅是好奇他如何生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此时见他跟黄大人磊磊落落对坐对饮,才多瞧了几眼。卢崧傲然站立客栈门口,双手环胸,闭目养神。先前让所有外人大吃一惊的壮硕少年一屁股搁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只恨那帮不长眼的甲士畏畏缩缩,不能让他杀个尽兴,神武城外,他那一手连珠箭,未建寸功,就憋屈难受,龙尾坡上那狗屁将军的连珠箭,在他看来实在是小娘子绣花鞋,扭扭捏捏,让他瞧不上眼。

    半坛子酒不够分,徐凤年对挂帘边上蹲着的客栈老板笑问道:“掌柜的,可有地道好酒,别藏着掖着了,少不了你酒钱。”

    五大三粗的汉子摊上这等市井百姓畏之如虎的泼天祸事,一脸不情不愿起身,察言观sè伺候人多了,习惯xìng弯着腰,嚅嚅诺诺。徐凤年笑着打趣道:“事已至此,多一坛酒也多不了一分祸,还不如先把银子拿到手捂热再说。”

    胡椿芽瞥了眼这个客栈掌柜,亏得这家伙满脸横肉,相貌骇人,胆小如鼠,活该他在这种小地方勉强挣温饱。徐凤年探袖摸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轻轻抛去,掌柜匆忙踉跄接住,拿袖子擦了擦,背过身去使劲咬了一口,确认真金白银无误,这才嘀嘀咕咕返身去拿酒。胡椿芽最见不得男子小气和邋遢,一阵白眼。倒是李怀耳一路上所见不是杀人如麻的军士,就是黄裳这般大官和徐瞻这些武艺超群的江湖侠士,都让少年可望不可即,终于逮着一个习气相近的家伙,悄悄浮起一脸会心笑容,又给胡椿芽瞅见,记起方才被这惫懒穷货揩油,一脚就恨恨踢过去,少年倒抽一口凉气,蹲在地上抱住小腿,也不敢声张喊冤。

    少女眼角余光始终盯住那来路不明的白头公子,觉得这家伙就是城隍娘娘害喜,没安好心,怀的是鬼胎!

    段淳安起身离桌从掌柜手里接过一坛子酒,撕去泥封,是江南常见的小曲米酒,香味爽净,入口绵软,不易上头,主动给在座众人倒酒,黄裳还有心思自嘲,“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过要死不死,还能喝上几碗酒,关键还不用自己惦念酒钱,当得人生一大幸事。”

    王麟没敢跟徐凤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只是闻着酒香就犯浑,厚颜无耻讨要了一碗,去隔壁桌上慢饮。

    徐凤年喝了一口,高高举起酒碗,皱眉喊道:“掌柜的!”

    蹲在挂帘下的汉子站起身,一脸忐忑,梗脖子强自硬气道:“这位客官,咱可没有往酒里掺水,不退银子!”

    徐凤年一脸郑重其事说道:“这酒不对。”

    黄裳一头雾水,宁宗段淳安两位老江湖以为酒里下毒,当即翻脸,准备动手。

    稍远的徐瞻也握紧棍棒。

    不曾想徐凤年嬉笑道:“从酒里喝出了杀气,银子给少了。”

    在龙尾坡当了很多年掌柜的结实汉子满脸茫然。

    徐凤年又丢过去一锭银子,“徐骁说过南唐有个领兵的家伙,浑身是胆,双眼无珠。该赏!”

    除了心中了然的袁左宗,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如坠云山雾海。

    黄裳最先回过神,却没有任何异样情绪流露,低头酌酒一口,自顾自啧啧叹道:“确是酒水有杀气,毕竟那可是整座波阳湖的十数万水军亡魂,都掉在这碗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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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两锭银,买一春秋名将送一铮铮文臣

    徐凤年和黄裳一起打哑谜,除了岁数不算小的宁宗依稀抓住蛛丝马迹,大多数都觉得这两人觉着仅仅喝酒太过无趣,就学那文人骚客故弄玄虚。尤其是落在段淳安这等粗人耳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权且当做耳边风,低头喝闷酒,多喝一口是赚一口,门外铁庐精锐骑卒就接近八十,更别提还有大批步卒,好一个瓮中捉鳖,段淳安想到这里,对那个将自己一伙人引入客栈的公子哥就又有一些怨言,觉着这般提心吊胆,还不如当时一鼓作气杀将出去,也好过坐以待毙。

    得手两锭银子的粗犷汉子目无表情,好似全然听不懂言外之意,眼神呆滞,那白头小子犹然不肯消停,一边饮酒一边笑言,“招降东越水师大都督顾准字之后,离阳水师如虎添翼,势如破竹,十数万大军杀到波阳湖,光是停在湖口之外的大型战舰乘龙、扶蟹就有六十余艘,临危受命的波阳湖守将佯装斩杀立誓死战不退的同僚杜建康,接管杜部水师,强令撤出湖口和莲花洲两座要隘,离阳水师误以为波阳湖水师决心突围而逃,各部争抢军功,笨重难浮的扶蟹乘龙停在外江,只让轻捷灵活的舢板战船悉数驶入内湖,殊不知波阳湖守将让死而复生的杜建康杀了一个回马枪,此人更是亲率三千亲卫死士,将湖口狭窄水卡堵住,使得离阳水师拦腰斩断,首尾无法呼应,再让两个儿子冲入扶蟹乘龙之中,小舟装满油坛,放火烧船,与巨舰同归于尽,终于一锤定音,让原本势不可挡的离阳水师全部截杀在波阳湖上,那一场传言南唐举国可见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此人儿子死绝不说,连两个出身江湖世家的儿媳妇都戎装上阵,一起殉情波阳湖,可谓一人白发送满门黑发人。家族香火断绝,是谓大不孝。此战功成,波阳湖水师登岸,怀必死之志驰援京师途中,却不知南唐君主早已对离阳招降赏赐南国公动心,怒斥此人大不忠,派遣密使赐下两壶毒酒。波阳湖水师不战而降,八旬老将杜建康赐死后被割头颅,装入匣中,南唐国主身披麻衣开城门,捧匣请罪,跪迎帝王师。那一日南唐国灭。”

    黄裳火上浇油,接口说道:“事后南唐这个亡国昏君,跟春秋其余几国的难兄难弟一起赶赴太安城,离阳先帝笑言十数万水师战死,才拿来杜建康一人抵命,仍是欠朕一颗头颅。当日被封南国公,当日死于南国公府邸,沦为笑谈。宋家老夫子编撰春秋国史,关于南国公是赠予恶谥还是美谥,跟老首辅起了争执,最终折中,仅是赐下一个不恶不美的平谥。南唐洪姓人,当年的国姓,如今人人皆以姓洪为耻。”

    客栈掌柜的那张横肉脸庞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伸手抹了一把脸皮,笑了笑,眼神不再浑浊不堪,轻轻走向酒桌,轻声笑问道:“几位客官,打赏乡野村夫一碗酒喝?”

    徐凤年摊手道:“坐。”

    掌柜的搓了搓手坐下后,望向徐凤年,“公子是离阳赵勾里掌权的大人物?那可真是年轻有为,一般人可进不去这地方。”

    徐凤年摇头笑道:“跟赵勾勉强算是斗过,也跟北莽蛛网打过交道,都是沾手就要脱层皮的难缠货色,能不碰就不碰。你放心,我这趟出门游历,只是偶然经过龙尾坡,起先只是好奇怎么有人会在这种荒郊野岭弄一家客栈,若是求财,那眼光也太差了,说是求个安稳,那还差不多。黄大人说他会些相术,我其实也略懂一二,掌柜的分明甲子高龄,可面相还是太嫩了,恰巧府上有人精于面皮织造,初见面时就有些纳闷,说实话,养护一张面皮,跟养玉背道而驰,养玉越养越圆润如意,可一张千金难买的生根面皮,也不好戴上二十年。但对此我也只当做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逢是缘,喝过酒也就罢了,可当我走出客栈去了茅棚赏景,视野所及,猜测天气晴明时,可见南唐波阳湖。而掌柜的言语词汇,先前搭讪,虽然刻意遮掩,已经跟本地口音无异,可有几个字眼,咬得有些根深蒂固,分明是南唐旧音,你说巧不巧,我就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好的不学,坏的都会,又恰好对南唐音律曲调有些了解,就愈发好奇了。”

    掌柜老汉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段淳安,继而爽朗大笑:“公子学而有术,见识驳杂,真是让我这种半截身子在黄泥里的老头子,不服老都不行,后生可畏啊。”

    始终关注掌柜神情的黄裳见到他那一瞥,心中悚然,赶忙亡羊补牢,对宁宗和段淳安温声说道:“宁兄弟,你带段大侠去门口看一看外头动静。”

    一身冷汗宁宗如获大赦,起身拉住段淳安胳膊就使劲往门口拖拽。

    老掌柜身上再无半点市侩气,淡笑道:“问个惹人厌的问题,公子对老朽好奇,老朽亦是好奇公子方才所说,对离阳赵勾北莽蛛网都熟识。寻常世家子弟,可没这份待遇。”

    即将入台成为京官的黄裳冷不丁插话说道:“黄某人今日只占便宜喝酒,他日也只说喝酒事。若是两位信得过,我继续坐着蹭酒喝,若是信不过……”

    不等黄老爷子说完,徐凤年笑着提起酒坛子,给黄裳还有半碗的酒碗倒满,都是聪明人,尽在不言中。

    掌柜的眼神柔和几分,咕哝咕哝使劲喝了一口酒,然后抬头望向一直不动声色的袁左宗,直截了当说道:“袁白熊,公主坟一场死战,老朽神往已久。”

    袁左宗眯起眸子微笑道:“比起波阳湖一战,差了十万八千里。”

    黄裳先是惊愕难言,顿时了然于心,面露苦笑,最后洒然,低头呢喃道:“就说天底下没有白占便宜的好事,不过这酒喝得辣口,不过暖心,今日这一坐,此生倒也无大憾喽。”

    掌柜死死盯住徐凤年,语不惊人死不休,“听闻北凉世子三次游历,离阳北莽都走了遍,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这位徐公子,能否为老朽解惑一二?”

    徐凤年不再喝酒,双手插袖,“一开始是逃难,后来那一趟是想走走看看,走一走老爹当年走过的路,看一看他打下来的大好江山,至于为何去北莽,真要说起来,桌上这小半坛子剩酒可不太够。”

    掌柜的摇头道:“真没有酒了。”

    揉了揉脸,座位临窗,他望向窗外,轻声笑道:“望南唐巨湖,下九层高楼,通八方气,撑半壁天,好山好水都从眼底逢迎。乡音不改,乡音不改。当风清云阔,上几坛劣酒,论两朝事,纵横青史。大嚼大啖浇尽胸中垒块,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徐凤年轻声道:“是非功过有青史,善恶斤两问阎王。”

    本该老老实实噤声的黄裳听闻此言,痛饮一碗酒,抬袖抹了抹嘴角,感慨道:“历朝历代青史所写,不过是帝王心中所想,成王骂败寇,五字而已。”

    老掌柜反复呢喃败寇二字,竟是老泪纵横,猛然抬头,酒水泪水一碗饮尽,“顾大祖满门尽死无妨,到底还犹有南唐遗老说上几句好话,可我南唐先帝,背负骂名,死得冤啊。自古而下五千年,有几个坐拥江山的皇帝,宁肯愧对先祖,不愧百姓一人?!世人都说杜建康喝下毒酒之前,曾跳脚痛骂先帝昏聩,放屁!说他杜建康临死之前要自剐双目丢入波阳湖,好睁眼去看先帝如何凄凉下场,放屁!世人都说顾大祖领兵战于南唐国境之外,足可保下南唐国祚绵延二十年,放屁!好一个善恶斤两问阎王,好一个成王骂败寇!顾大祖二十年苟延残喘,也就今天听了两句人话!”

    徐凤年起身平静道:“北凉徐凤年,见过顾将军。徐骁曾说顾大祖浑身是胆,南顾远胜北顾,是庙堂之上的李淳罡。师父李义山亦是对顾将军的《武笈灰烬集》推崇备至,堪称当代兵书第一,高过古人。”

    老掌柜摇头不语。

    黄裳放下酒碗,轻轻问道:“京城有人言,要让北莽不得一蹄入中原,当真?”

    徐凤年正要说话,身后袁左宗冷笑道:“黄大人可知北凉老卒六百声恭送?”

    黄裳笑道:“听说一二,以前不信。”

    徐凤年转头说道:“袁二哥,给你半碗酒时间。”

    袁左宗笑着离去,往客栈门外走去,留下一句:“足够了。”

    黄裳神情微变,轻轻叹息。隐姓埋名当掌柜的顾大祖揉了揉鬓角,眼中有些会心笑意。

    徐凤年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真是巨石投湖,“北凉步军还欠缺一个副统领,顾将军收了两锭银子,总得给我一份交待。至于黄大人,也别去京城送死了,北凉道的文官座位,随你挑。去不去由不得黄大人,徐凤年铁了心要先兵后礼,就是敲晕了,绑也绑去。反正铁庐军士因你死得干干净净,黄大人就算跳进波阳湖一百次也洗不清,还不如跟我去北凉。”

    顾大祖哈哈笑道:“手段爽利,不愧是徐骁的儿子,对胃口。事先说好,一分银钱一分货,什么副统领,步军大统领还差不多,让那蹲茅坑不拉屎的燕文鸾给老子打杂。”

    黄裳无奈道:“那恳请世子殿下先将我敲晕了。”

    徐凤年双手插袖,笑得像只狐狸。

第五十三章 魔高一丈

    龙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简陋客栈和甲士尸体都烧得一光二净,徐凤年蹲在一旁懒洋洋摊手取暖,看着满地烟灰,让他不由得记起顾大祖的兵书《灰烬集》,洋洋洒洒十六卷,详细论述了古今将略、疆域形势、舆地要津、水战江防等诸多要素,并且首先提出方舆是经国用兵之本,对天地各地进行精辟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凉是狮子搏兔的雄地,其实都出自一部灰烬集。其次,形势与朝政相互辅佐,缺一不可,尤其注重山脉砂矿探究,不可谓不包罗万象,李义山眼界何等之高,对《灰烬集》尚是由衷叹服,赞其为后世兵家新开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倾覆,十六卷手札半数收缴国库,大多被藏书成癖的顾剑棠以各种形式收入私囊,其余八卷散失民间,北凉仅得三卷,徐凤年少年时经常被李义山罚抄杂书,三卷《灰烬集》无疑让他吃尽苦头,世事无常,那会儿哪里想到今天能跟兵书撰写之人同桌饮酒,并且即将同归北凉。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师父就多一个酒友了。

    胡椿芽直愣愣盯着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使唤扈从杀得龙尾坡血流成河不说,竟然还有心思慢悠悠烤火发呆,还不赶紧麻溜儿撒腿跑路?她对这个一身白的家伙,那可是指甲盖那么小的好感都欠奉,死里逃生后,根本没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会报恩什么,就是觉得他不顺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几脚,印上几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过胡椿芽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栈,几口酒的功夫,外头就彻底清净了,拖死狗一般将那个铁庐城的神箭手将军尸身,丢进熊熊大火的客栈,看得她躲在茅棚那边差点呕出苦水。至于不谙世事的少年李怀耳,从头到尾都在瞪圆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尸,坚信是这帮精锐甲士遭了天谴,打死不信是为人所杀。

    茅棚没有烧掉,顾大祖和黄裳两个老人站在棚内,一起远望南方,各有唏嘘。

    人以群分,宁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着大火,去捡回了佩剑,她双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伤筋动骨,抹了独家秘制金疮药,裹以洁净丝布,也就不再上心。不论独行还是结伴,行走江湖,金银细软都是必须,而盛放药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纪不大,却已是老江湖,万事靠己接近三品实力,对于一名谈不上半点家传师传的女子,称得上是一桩奇迹。

    胡椿芽说话从来都是横冲直撞,这次也不例外,没心没肺问了个让宁宗眼皮子直颤的问题,“这家伙会不会杀我们灭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剑柄上,默不作声。佩剑对剑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钟心生爱怜,有些时候又是严苛前辈,望剑如望人,让人时刻记起李淳罡也曾握剑木马牛,邓太阿也拧转桃枝如握剑,吴家剑冢九剑更是握剑,直至战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转为练剑,少有剑士转提其它兵器,年幼练剑到年老,从一而终,哪怕一辈子练不出个成就也不中途弃剑,更是不知凡几。徐瞻素来不苟言笑,不同于姓名生僻的周亲浒那般无亲无故,徐瞻虽说家道中落,可受死骆驼比马大,家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观技经》,堪称棍法集大成者,提及两淮徐家,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竖起大拇指,只因为相传徐大丘年轻时候游历江湖,有幸偶遇枪仙王绣,当时正值声名鼎盛的大宗师见徐大丘根骨不俗,传授了一段口诀秘术,这在两淮武林人士眼中,那无异于跟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攀上交情,只是福祸相依,王绣为陈芝豹斩杀之后,常年借势枪仙的徐家基业开始江河日下,不复当年景象,徐大丘郁郁而终,徐瞻见惯人情冷暖,性情就越发生冷。他对那名高深莫测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纯粹厌恶,多了几份隐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亲浒察觉,憋得慌。

    周亲浒平淡道:“只听说黄大人暂且不去京城,要转道去一趟上阴学宫访友,我信不过这批人,一同随行,宁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宁宗摇了摇头,实在是不敢打肿脸充胖子,铁庐甲士死了一百多号,他的全身家当都在那边,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得赶紧回去补救。既然黄大人暂时确保安然无恙,宁宗也没侠义心肠到不顾家族存亡的境界,宁宗也没遮掩,直白说道:“亲浒,出了这档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了上阴学宫。”

    徐瞻沉声道:“宁世伯请放心,我会跟亲浒一起尽力护下黄大人的周全。”

    宁宗松了口气,拍了拍徐瞻的肩头。

    胡椿芽雀跃道:“周姐姐,徐公子,那你们可以去我家做客。”

    宁宗笑了笑,这趟之所以带上这丫头,一方面是她执意要入伙,另一方面宁宗心中也有计较,胡椿芽是采石山山主的独生女,采石山在两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带首屈一指的宗门帮派,采石山赵洪丹使唤一手醉剑,对人技击切磋,喜好提酒豪饮,越是熏醉,剑法越是羚羊挂角,罕逢敌手,实打实的三品实力,那也相当于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了。这还不止,胡椿芽不随赵洪丹姓赵,是因为采石山真正当家的,是赵洪丹的媳妇胡景霞,那可是一头出了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隐江湖的南唐遗老,春秋战事中曾统率过数千猛士,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赵洪丹算是入赘了采石山胡家。

    草草葬了侍奉黄裳多年的老仆,宁宗龙尾坡底跟众人抱拳辞行,一骑径直南下,段淳安则一骑匆忙北上报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了几匹战马没有一并送去阎王殿,此时都派上用场,徐瞻周亲浒胡椿芽三骑,徐凤年顾大祖袁左宗三骑,随驾两车。黄裳和少年李怀耳同乘一车,卢崧担当这辆车的马夫,死士戊驾驶另外一辆,王麟不愿在车厢里,就坐在少年身后碎碎念,说那周姓女子臀如满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养,而且内媚尤物,拐进家门以后一定能生一大窝带把的娃,闺房情趣极佳。少年戊从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这会儿说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阵营,孩子便是如此,在这种话题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当做没尝过荤的雏鸟。

    才出龙尾坡,尚未折入驿道,有一伙人拦下去路,大概二十骑左右,扎堆以后气势甚是凌人,这截道二十骑穿着衣饰可谓五花八门,有大冬天仅穿五彩薄衫的妖娆女子,怀中依偎着俊俏玲珑的稚嫩少年。有干脆上本身袒胸露乳、腰间以一尾活蛇做裤腰带的的粗野汉子,有锦衣华服的老者打着瞌睡,头颅点点如小鸡啄米,有持折扇披狐裘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颗铜球的铁塔巨汉,还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与身形不符的高头大马上,大袍子几乎曳地,光怪陆离,让人直以为坠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呆滞,这回儿真是一语中的,白天见鬼了。徐瞻和周亲浒视线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抹惊骇,二十骑虽说都是剪径拦路,可各自位置都泾渭分明,两人都认识靠后一骑,一颗点有结疤的光头如僧侣,却披了件既不像龙虎山也不似武当的罕见道袍,肩头站了一只羽毛绚烂的鹦鹉,此人堪称两淮江湖上的头号心腹大患,随意杀人只凭喜好,梁老爷子都在他手上吃过大亏,采石山当初恼火山中女子为其凌辱致死,不惜倾巢出动,调动了一百轻骑家丁,在赵洪丹和几位江湖大侠合力出手的情况下,都没能围剿成功。

    但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头,都只在二十骑中靠后而停,江湖上处处论资排辈,身怀几分实力便坐第几把交椅,实力不济,就得老老实实在一边凉快去。

    二十骑为首一人,独独跟身后拉开一段距离,是个貌不惊人结实汉子,不论相貌还是装饰,都显得不起眼。他身后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艳女子嘴上啧啧,故作惊奇道:“龙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桥上又多递出一百多碗孟婆汤,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们魔教也是丝毫不差。”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齐玄帧在斩魔台上以一己之力荡平六尊魔教天魔,惊天动地。如日中天的魔教从此一蹶不振,如同过街老鼠,只敢鬼祟行事。怎么今天凑出这么一大堆徒子徒孙来了?该不会是招徕自己入魔教?

    难不成听说齐玄帧转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这些家伙就真以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时候东山再起了?

    徐凤年轻轻一夹马腹,马蹄轻快,笑问道:“怎的,想让我当你们魔教的教主?好眼光!”

第五十四章 乌鸦嘴

    听闻徐凤年口出狂言,女子像头深山古寺里走出的狐妖,纤手推开怀中俊俏如女子的惨绿少年,捧着心口,佯装幽怨春情,媚眼如丝道:“奴家倒是不介意公子去当教主,可奴家人微言轻,说话做不得数呀。”

    徐凤年马术精湛,即便双手插袖不挥鞭,战马也心有灵犀一般停下,一脸讥讽笑问道:“你们魔教制霸江湖百年,不过给齐玄帧一人折损得元气大伤,这几十年如同丧家之犬,听说二流门派都敢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撒尿,我当这个名不副实的教主,有什么好处?总不会是掏银子管你们的衣食住行?瞧瞧,你这位婶婶衣裳都买不起厚实的,还有那位捧铜球的贫苦汉子,上半身都空落落的,再有后边那个肩上停鹦鹉,我瞅瞅,品种不行啊,才是几百两银子一只的报春,换成我,不是百金难买的禧妃,哪里有脸皮行走江湖。”

    胡椿芽白了一眼,愤愤道:“这家伙真是不知死活。丧门星!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碰上这群大魔头。”

    被称呼婶婶的狐媚妇人嫣然一笑,娇滴滴言语道:“婶婶穷酸得穿不起暖和衣衫,不是还有公子你嘛,咱俩回头找张鸳鸯锦被盖上,坦诚相见,依偎取暖。”

    满脸涨红的胡椿芽使劲呸了一声,不知羞的骚娘们。妇人怀中的俊美少年似乎打翻醋坛子,只是不等他出声,就给体态丰腴的妇人悄悄伸手,指甲嵌入他脸颊,吃疼得厉害,顿时噤若寒蝉,妇人面朝徐凤年秋波流转,满脸春色,一转视线就迅速翻脸,阴冷瞥了眼少女胡椿芽,杀机重重。她作势抬袖挽起鬓角一缕青丝,胡椿芽眼前出现一只翩翩起舞的漂亮彩蝶,少女心怀惊喜,没有深思,就想拈指去抓住这只讨喜的玩物,却被身边周亲浒迅猛抽出青虹剑,一剑将彩蝶劈成两半,只是那只本该死亡的彩蝶,非但没有飘零落地,反而一死二生,变作两只摇翅彩蝶,扑向少女,胡椿芽这才知晓轻重利害,匆忙勒马后撤,周亲浒神情凝重,变斩为拍,剑身与彩蝶撞击,竟然发出两声砰然闷响,彩蝶亦是没有死绝,弹出数丈以外,悠悠返身。妇人笑得前扑后仰,胸口摇晃汹涌,愈发像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精,笑着提醒道:“这位使剑的黄花闺女,寻常利剑就算削铁如泥,也杀不得奴家精心饲养的憨笑蝶,不是道门符剑,就别浪费气力了。好好的姑娘家,练什么剑,不知道世间男子腰间都挂剑吗,那一柄剑,才是真正的好剑,唉,可惜你没尝过滋味,不知道厉害,尝过几回以后,定要欲仙欲死,婉转求饶,心愿认输。”

    妇人转头望向徐凤年,问道:“公子,你说是不是?”

    为首骑士平淡道:“够了。”

    玩蝶的妇人立即识趣闭嘴。魔教一行人中最没有高手气度的骑士望向徐凤年,“在下陆灵龟,在世人所谓的魔教里担当右护法,这趟是奉教主命迎接公子入教。”

    徐凤年笑道:“逐鹿山群龙无首六十几年,怎么有新主子了?逐鹿山形同庙堂,设置两王四公侯,群雄割据,这六位素来自诩外化天魔,你们护法不过是给他们端茶送水的狗腿子,看来逐鹿山的诚意不太够啊。”

    魔教护法陆灵龟没有动怒,平静道:“只要公子进山,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封侯,只要日后为逐鹿山立下大功,封王指日可待。”

    似乎陆灵龟身后二十余骑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再看徐凤年,眼神中就多了几分由衷的艳羡和敬畏,连那个打盹的锦衣老头都骤然睁眼。当年魔教最为鼎盛时,传言浩浩荡荡三万人,英才辈出,高手如云,隐然可以跟一座小国正面抗衡,甲子前的江湖,就是正道人士跟逐鹿山拼死相斗的血泪史,几乎历史上十之七八的武林盟主,都相继死在了魔教手上,死一个推选一个,前仆后继,以至于后来这个香饽饽的座位,成了所有江湖人士都心知肚明的鸡肋。

    如果说曹长卿的醉酒呼喝脱靴,李淳罡的一声剑来,邓太阿的骑驴看江山,王仙芝的天下第二,这些风流人物的存在,给后辈们的感觉是江湖如此多娇,每每记起,都是心神摇曳。那么跟逐鹿山牵扯上的大小魔头,随便抓出几个,好像都是劣迹斑斑,不是拿人心肝下酒,就是采阴补阳,要不就是弹指间灭人满门,尤其是历任逐鹿山的一教之主,以及六位天魔,似乎称雄武林问鼎江湖还不够,还要逐鹿江山才过瘾,中原失鹿,天下英豪共逐之,这便是逐鹿山的寓意所在。徐骁当年亲率铁骑马踏江湖,原本最后矛头所指,正是云遮雾绕不知所踪的逐鹿山,因为那里传闻数百年积攒,金银不可计数,富可敌国,可惜北凉铁骑止步于龙虎山。

    徐凤年一时间走神,陆灵龟也不急于催促,只是陆灵龟按耐性子没有动静,身后那名被徐凤年言语调侃的铜球莽夫,就没这份闲情逸致在大冬天里等着挨冻了,一掌高过头顶,托起数百斤重的硕大铜球,怒喝一声,砸向那个笑脸尤其可憎的小白脸。铜球如同山岳压顶,袁左宗一骑突出,不知何时右手多了一杆铁矛,左手一挥,轻而易举拍飞铜球,一人一骑一矛疾驰而去,气势如虹,陆灵龟原本心中有些恼火,对于袁左宗能够一掌挥去沉重铜球,不以为意,只是当此人一矛在手,直冲而来,陆灵龟就开始脸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妇人第一个侧马躲避,摆明了不凑热闹,陆灵龟有心试探白头年轻人的真实底蕴,稍加犹豫,也勒马侧开,后边几骑也依样葫芦,于是仅剩下袁左宗跟没了铜球的莽汉狭路相逢。

    莽汉嗤笑一声给自己壮胆,双臂肌肉鼓胀如虬龙盘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夺矛,杀一杀对面的锐气,下一刻,他便身体悬空。

    一矛穿透汉子的健壮身体,不仅如此,巨大侵彻力还将其撞离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体魄强健的莽汉就坠地断气。

    提矛袁左宗在魔头环绕的包围圈中拨转马头,优哉游哉旋转一周,竟然没有一人胆敢挑衅出手。

    胡椿芽张大嘴巴,一脸惊骇。

    这就完事了?

    不是这帮恐怖魔头撵打着那白头小子满地打滚才对吗?

    徐瞻眼神异样,江湖古语有云三分棍法七分枪,棍棒与枪矛两者同气相连,只不过一般来说,枪扎一条线,圈点伸缩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捣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术多年,父辈更是此间成名大家,对于袁左宗那轻描淡写的一矛,外行看来就是快了一些,并无异常,可徐瞻知道这一矛的意义,已是父亲徐大丘《观技经》中出神入化的巅峰境界,练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总被那些武学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繁琐招式给弄晕头,可一旦跨过门槛捅破窗纸之后,总是越来越简单明了,哪有多少字诀去死记硬背,更不会有什么几十一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让你连环使出,高手迎敌,往往就是这般生死立判,活者声名薄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陆灵龟对死掉的汉子无动于衷,淡然称赞道:“不愧是号称春秋马上战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将军。”

    袁左宗拖矛慢马撤退,风采无双。

    看得胡椿芽这个钻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么一个潇洒了得啊。她继而死心眼地腹诽,真是可惜至极,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汉,竟是给那种只知道呈口舌之快的家伙当奴仆。

    徐凤年笑道:“幸好武当王小屏没在这里,否则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说话时,二十骑身后出现一名背负崭新桃木剑的中年道人。

    神武城一役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当剑痴,这一次摆出了黄雀在后的阵仗。

    徐凤年很无赖地笑道:“我就说我是乌鸦嘴,果然次次灵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今天偏偏是道高你三百丈。

第五十五章 丑八怪

    先有袁左宗掠阵,后有王小屏压阵,逐鹿山这伙人都是修炼成精的货色,大多数都没了争强斗胜的心思,美妇人见机不妙,便果断收回了那对彩蝶,双蝶在她之间缠绕飞旋,复归于一,缩回袖中。世间公认武当神荼剑和顾剑棠的南华刀并列为天下符器第一,顾剑棠身在庙堂中枢,对江湖来说只是一尊遥不可及的塑像,王小屏则不同,尤其是妇人这类钻研旁门左道的魔头,简直就是命中克星,在王小屏面前玩巫蛊邪术,等于嫌命太长。王小屏的符剑,堪称一剑破万法。只是陆灵龟在内几头在逐鹿山也算排得上号的魔道巨擘,哪怕见到武当剑痴亲临,也没有颜色尽失,陆灵龟更是沉静如面瘫,轻声道:“逐鹿山此次在龙尾坡下静候公子大驾,只为恭迎公子入山封侯,并无启衅的念头,之所以多凑了些人数,也是担心公子嫌弃逐鹿山诚意不够……”

    不善言辞的陆灵龟正在小心字斟句酌,就给不长记性的胡椿芽一阵清脆笑声打断,不过这一次周亲浒诸人也没有过多责怪小姑娘,委实是眼中一幕太过出人意料,陆灵龟身后将近二十骑也都各有反应,窃窃私语。徐凤年哭笑不得,背负桃木剑的武当道士来也匆匆却也匆匆,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晾在一边,大概是不喜徐凤年的狐假虎威,双手插袖的徐凤年随意抬起袖口,抹了抹脸颊,这个粗俗动作,惹来妇人一阵娇躯摇曳,她怀中那位容颜柔媚的俊美少年更是恨极了占尽风光的徐凤年。

    徐凤年今天心情奇佳,也不介意这些魔教中人拦路扫兴,说道:“逐鹿山要是真有诚意,就让你们教主亲自来见我,否则免谈。入山封侯?亏你们拿得出手!”

    那些原本先入为主的魔头,坐一山观天地习惯了,此时也想起眼前年轻公子哥,总有一天会世袭罔替北凉王。离阳藩王,权势煊赫谁能胜过北凉王?逐鹿山这趟的确是小家子气了。陆灵龟还真是脾气好到没边的泥菩萨,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是嘴角浮现一抹古怪笑意,“陆某在山中有幸见过教主一眼,教主曾说跟公子你还有些渊源,既然如此,陆某也不敢擅自行事,这就回山面见教主,将公子的要求转告。”

    徐凤年笑问道:“听你的口气,你们教主很有来头?”

    陆灵龟平静道:“陆某不敢妄言一二,不过可以告诉公子一个事实。教主从入山到登顶,半日功夫,就将原先两王四公侯给屠戮殆尽,此时逐鹿山已经招徕一品高手四人入山,指玄金刚各半,除了陆某来迎接公子,还有两拨人同时在迎人入山。教主更是亲自去找西楚曹长卿,要这位儒圣担任逐鹿山的大客卿。”

    徐凤年就跟听天书一样目瞪口呆,调侃道:“那你们的教主怎么不干脆让王仙芝做副教主,然后把邓太阿也选为客卿,接下来就可以一口吞掉吴家剑冢,然后称霸武林谁敢不服,那才叫威风八面。”

    陆灵龟一板一眼说道:“陆某会将公子的建言转述教主。”

    徐凤年学某个小姑娘呵呵一笑,算是下了逐客令。陆灵龟还算手段利落,也不再废话,拨转马头,带人离去。穿着清凉的美妇人不忘回眸一笑。徐凤年在原地发呆,对于逐鹿山这帮实力不容小觑的魔头倒是不太上心,只是那个如烟云中蛟龙露出一鳞半爪的教主,有些忌讳,别看徐凤年方才半点不信陆灵龟的言辞,可心里丝毫没有掉以轻心。逐鹿山屹立江湖八百年不倒,甲子之前那场劫难,在魔教历史上也非最为惨烈,一百年前,几乎历任剑仙,除去前后五百年第一人的吕祖,无一例外,都曾御剑去逐鹿,大杀一通。各个王朝,立国者大多雄才伟略,继承者也多半不输太多,可之后就江河日下,偶有一位中兴之主力挽狂澜,也不过是延长国祚,但是逐鹿山的教主,到上一任刘松涛为止,总计九人,俱是只差王仙芝一线的江湖霸主,教主座位,宁肯空悬几十年,也绝对不会让庸碌之辈坐上去,只要谁成为教主,不管在逐鹿山以外是如何籍籍无名,必定都是不世出的大风流人物,像那刘松涛,走火入魔后,出逐鹿山,杀人过万,以至于江湖和朝堂都是坐立不安,纷纷死命拦截,可仍是全无裨益,春秋九国,光是皇帝就给刘松涛杀掉两个,一个在龙椅上给刘松涛分尸,一个在龙床上莫名其妙丢了脑袋,中原大地上的公卿将相更是不计其数,传言最终是龙虎山那一任天师赵姑苏亲赴龙池,折损气运紫金莲六朵,借天人之力烙下九字谶语,万里之外用浩浩荡荡九重天雷钉杀刘松涛。与刘松涛同一辈的惊采绝艳之人,不论剑仙还是三教中人,无一例外,都不曾证道长生,约莫是天意震怒其袖手旁观,天门紧闭二十年。

    徐凤年自嘲一笑,早个几年,最喜欢听刘松涛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可真当自己在泥泞里来回滚上几趟,也就不羡慕了。成天飞来飞去的,几百刀下去都砍不死的,算哪门子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徐凤年轻轻撇了撇头,晃去絮乱思绪,不去想什么逐鹿山什么教主,一手抽出袖口,做了个前行的手势。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个北凉步军统领的顾大祖轻轻跟上,两人并肩,不再暮气沉沉的老人轻声笑道:“殿下,先前厚脸皮跟你要了个烫手的官职,切莫当真,如今北凉铁骑缺什么,要什么,顾大祖也知道些,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徐凤年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点头道:“先前让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卸甲归田,我的手脚并不光彩。马上再去动燕文鸾,就算是徐骁亲自出手,也不容易,何况还是我。不过顾将军请放心,说好了的步军副统领,肯定就是你的。”

    顾大祖笑问道:“我顾大祖在水战方面还有些名气,当这个步军副统领,殿下就不怕给战功卓著的燕文鸾排挤得灰头土脸?连累你这个举荐人也跟着丢人现眼?”

    徐凤年摇头道:“表面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燕文鸾那边,可我当年初次游历江湖,在客栈墙壁上有句话说得好,站得高不能坐得太久,莫仗一时得意遮住后来人。燕文鸾培植嫡系二十年,导致一潭死水,此人看着如日中天,在北凉步军中一言九鼎,其实也不是真的铁桶一座,官场上,地头蛇有地头蛇的优势,过江龙也有过江龙的优势,再说了,如果燕文鸾吃相太难看,真要跌份儿跟我这种纨绔子弟怄气到底,我就借驴下坡,让他陪钟洪武一起含饴弄孙去。”顾大祖回首瞥了一眼黄裳所乘坐的马车,感慨道:“如果黄裳是愚忠酸儒,就不会去北凉了。”

    徐凤年笑了笑:“北凉将军后人,即是所谓的将种子孙,除了些二三流家族,少有让宗族子弟去边境上戎马生涯,骑军统领钟洪武就没有让钟澄心从军,一来是不愿断了香火,二来是眼神毒辣,认准了武人治凉二十年,积弊深重,到头来肯定还要换成熟谙治政的文官接手,可这些年朝廷小锄头挥得起劲,挖起墙脚来不遗余力,以前是严杰溪成为皇亲国戚,接下来又是晋兰亭得势,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为官,都是千金买骨的大手笔,致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拥入京。其实对我而言,即将赴京入台的黄裳有多少斤两的真才实学无所谓,关键是他这个清流言官肯去北凉为官,就足够。朝廷恶心北凉整整二十年了,以后也该风水轮流转。”

    顾大祖闻言豪迈大笑,十分酣畅。心底一些敲定的试探举措,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白头小子年纪轻轻,已是这般大气,他一个老头子何须小心眼行事?

    兴许是否极泰来,在龙尾坡甲士截杀和坡下魔教拦路之后,一行人走得异常平静,稳稳当当临近了采石山,进山之前路边有座酒摊子,卖酒的老伯见着了胡椿芽,就跟见到亲生闺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钱,拿出好酒招呼着马队众人,胡椿芽也没拿捏架子,亲自倒酒给黄大人徐瞻周亲浒几人,至于徐凤年这帮让她又惊又惧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计。徐凤年一直对这个刁蛮女子没有好感,此时心想确实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厌的女子,到底还有几分心柔的时候,胡椿芽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最讨喜的时候,不是她浓妆艳抹红妆嫁人时,不是她意气风发走江湖,可能就是这种无关痛痒的一颦一笑。徐凤年坐着喝酒,顾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兴致,抬头看山,满眼大雪消融之后的青绿,朗声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黄裳一口饮尽,抹嘴后也是笑道:“兴也罢亡也罢,喝罢。”

    徐凤年没有凑热闹,只是笑着跟袁左宗碰碗慢饮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远离城镇闹市,入山道路四十里,皆是狭窄难行,否则早就给官府打压得抬不起头,不过之后二十里,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幅青石板铺路,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可见采石山的财力之巨,道路在青山绿水之间环绕。胡椿芽在跟山上一名地位颇高的中年汉子在前头低声言谈,她时不时转头朝徐凤年指指点点,汉子面容深沉,眼神凶悍,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观感。徐瞻周亲浒两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徐瞻可以提醒几句,可他不愿说,周亲浒想说,却知道不好开口,一时间道路上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随着迎接胡椿芽的人马越来越壮大,几十骑疾驰而至,气势半点不输龙尾坡上的军伍健卒,一声声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让胡椿芽得意洋洋,神态自矜。

    尤其是当一名神态清逸的青衫剑客孤骑下山,出现在视野,更是让胡椿芽眼眶湿润,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气态不俗的剑客应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说法,越老越吃香,腰间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长剑,两缕剑穗摇摇坠坠,除了剑,还有一枚醒目的酒壶。青衫男子在马上弯腰,眼神爱怜,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对众人抱拳作揖致礼,徐瞻周亲浒这两个后辈也都赶忙恭敬还礼。采石山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他们这般单枪匹马逛荡江湖,万万招惹不起,出门在外靠朋友,尤其是无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鸣惊人的年轻士子闯荡文坛是一个道理,都讲究一个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够结下一桩善缘才是幸事。名声靠自己拼,更靠前辈们捧,老江湖都懂。

    入赘采石山的赵洪丹知道自己女儿习性,对于一些泼脏水的言语,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对“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时主动勒马缓行,温声说道:“椿芽不懂事,她这趟出行,多亏徐公子照应着,这次造访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讳,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那就把采石山当成家。”

    徐凤年笑道:“徐奇对采石山闻名已久,赵大侠的九十六手醉剑一鼓作气冲斗牛,更是江湖尽知,这次叨扰,徐奇在入山之前实在是有些忐忑,跟赵大侠见过以后,才算安下心。”

    赵洪丹洒然大笑,嘴上重复了几遍谬赞。

    山上向阳面有连绵成片的幽静独院小楼,竹林丛生,风景雅致,以供采石山来访贵客居住。小楼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凉,楼内器件也多以竹子编制而成,竹笛竹萧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家之手,古色古香。赵洪丹亲自事无巨细安顿好一行人,这才拉上女儿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见采石山真正的主人。徐凤年出楼后沿着石板小径走入竹林,小径两旁扎有木栅栏,沿路修竹上挂有一盏盏大红灯笼,想必天色昏黄以后,灯光绵延两线,也是罕见的美景,徐凤年走着走着就来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为采石山胡家供养,想必不会对山外香客开放,悬匾额写有霞光禅祠,大门一幅对联也极为有趣,“若不回头,谁替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

    回头。

    徐凤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转身离去回到住处的念头,朱袍阴物出现在他身边,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生息,它的两张脸孔已经恢复大半光彩,只是六臂变五臂,看上去愈发古怪诡谲。徐凤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颗大石头上,听着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阴物心境安详,浑然忘我。阴物低下头去,瞧见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轻轻剥去,徐凤年笑道:“别拾掇了,回去还得脏的。”

    可阴物还是孜孜不倦做着这件无声无息的琐碎小事。

    两人身后传来一阵稚童的刺耳尖叫声。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锦绣的孩子手臂挎着竹篮,提有挖冬笋的小锄子,在竹林里各有收获,此时猛然看到一个竟能将面孔扭到背后的红衣女子,当然会当成了隐藏在竹林里的野鬼。

    “别怕,这里就是禅寺,咱们一起砸死那只鬼!”

    “对,爹说邪不胜正,鬼最怕寺观诵经和读书声了,一边砸它一边背千字文。”

    当一个年岁稍大的男孩出声,狠狠丢出手上的锄头。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搬。采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辅以药物锻炼体魄,气力之大,远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锄头一下子就朝溪边丢来。几个哭泣的女孩也都纷纷壮起胆,她们的臂力相对孱弱,锄子丢掷不到溪畔,嘴上开始背诵几乎所有私塾都会让入学孩子去死记硬背的千字文。丢完了锄头,都没能砸中,男孩都开始弯腰拾起更为轻巧的石子,可惜不知为何,不论锄头还是石子,都给篡改了既定轨迹,失去准头,落在白头鬼和红衣鬼这一双鬼怪的四周,孩子们没了初时的胆怯,愈战愈勇,便是胆子最小的几个童子丫头,也开始笑着将丢掷石头当成一桩乐事,丢光了附近石子,就换成竹篮中的冬笋。

    徐凤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没有转头。

    “走,喊爹娘来打鬼。”一个男孩发号施令。

    一个小女孩嫌弃地瞥了眼朱袍阴物,一脸唾弃道:“丑八怪!果然是鬼!”

    这一句丑八怪。

    也许胜过了神武城外的韩貂寺所有凌厉手段。

    徐凤年正要说话,转头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紧自己手臂,其余四臂捧住了欢喜悲悯两张脸庞,手指如钩,渗出血丝,几乎是想要撕下脸皮下。

    他轻轻抬手,一点一点拉下她的手指,望向溪水,绕过她的肩头,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肩头。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泪,模糊了两张脸颊。

    徐凤年呢喃道:“徐婴,你怎么可以如此好看,以至于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剑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错。”

    她的欢喜相在哭,悲悯相在笑。

第五六十章 西佛东魔,白衣逐鹿

    日薄西山。

    烂陀山山巅有一座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的土胚子,出现一丝松动,刹那间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萨开裂,现出一尊璀璨的不败金身。山巅除了这座土墩,还有一位盘膝坐地身披破败袈裟的年迈和尚,垂垂老矣,雪白双眉垂膝还不止,在泥地上打了个转,风吹日晒,使得皮肤黝黑褶皱,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衬得两缕白眉愈发惨白。当他看到土胚松动,泥屑落地,分明是几乎细微不可察,可好似在这尊密宗法王耳中,却好似那惊雷响在耳畔,两根长眉纷乱飘拂,身形愈发不动如山。作为烂陀山上号称一生不曾说过一字妄语的正嫡大僧,身口念三无失,他与另外一名高僧已经在此轮流静候二十余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顺眼,只见碎屑不断跌落,遍体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烂陀山这一刻,蓦然诵经琅琅,山势在颂唱声中更显巍峨,宝相庄严。面向东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阳西下,不知是否错觉,随着那座土墩如同一头酣睡狮子,终于不再打盹,睁眼之后,抖去尘埃,开始要气吞山河,余晖骤亮,比较那如日中天的光辉,绚烂程度,竟是不差丝毫。

    大日如来。

    年迈法王缓缓转头,视线中出现一个好似阴冥转头回到阳世的老僧,比起一百岁有余的白眉老僧更为老朽昏聩,干枯消瘦,恐怕连九十斤体重都不到,如此体魄,真可谓弱不禁风。烂陀山虽说不尚武,可历代高僧,像那位仅算是他后辈的六珠上师,境界修为亦是不弱。菩萨低眉慈悲,同时也能怒目降伏龙象。而白眉高僧视野之中的老僧,无声无息无生气,死寂异常。密宗宣扬即身证佛,东土中原一直视为邪僻,归根结底还是儒道两教心怀芥蒂,如今离阳王朝和北莽几乎同时灭佛,实则灭的是禅宗,可白眉老僧却要去洞察这场佛法浩劫之后的大势,他自身做不到,只能够寄希望于眼前这尊发下宏愿要即身证佛还要众生成佛的无垢净狮子。

    枯朽老僧终于开口,声音未出,先是一口浊气如灰烟缓缓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锤敲破。可众生百万琉璃瓶,大锤在东方。”

    白眉老僧面色动容,双手合十,佛唱一声。

    “自西向东而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比烂陀山上百岁法王还要年迈的枯槁老僧说完这句话后,伸出一手,抚在自己头顶,如同一锤砸在自身,锤散金光,山巅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面露悲戚。

    一锤敲烂琉璃心垢瓶,本该即身证佛,成就无上法身佛,可高僧却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轮光辉反常明亮的骄阳,像是失去支撑,在僧人自行灌顶之后,迅速昏暗,敛去余晖,急急坠山。

    站立时两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头望去,已不见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踪影。两禅寺曾有顿悟一说,这一顿,可是有些久了。耳中仅是满山诵经声,老僧轻轻叹息一声。

    铁门关外一位老僧掠过荒漠掠过戈壁,一次停脚,是手指做刀,剐下手臂肉,喂养山壁缝隙之间的幼鹰,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虫豸游走。当原本身容垂垂将死的老僧来到夔门关外,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在雄关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只看那入关或是出塞羁旅之人的来去匆忙,一看就是几天几夜,当关塞甲士准备前去盘问几句,老僧已经不知所踪。西蜀北境多险山深涧,蜀道难于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鸿鹄,来去如御风,见高山越山巅,遇大河踩江面,一身枯木肌肤已经开始焕发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愈发浑浑噩噩,袈裟飘荡,下一步落脚处随心所欲,偶遇纤夫在浅滩之上拉船,僧人出现在船尾,踩在冰冻刺骨的河水中,听着蜀地汉子的号子,缓推大船二十里,然后一闪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几十丈,砰一声,老僧猛然停足,双手捧住一只被他撞杀的冬鸟,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无声悲恸,继而又陷入迷茫,双目无神,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间有大雨滂沱压顶,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东升,然后蓦然回首再往东行,这一路走过黄沙千里,路过金城汤池,千寻之沟和羊肠小径后,终于踏足中原,又在小镇及肩之墙下躲雨,观撑伞行人步履,在高不过膝的溪畔看人捣衣,在月明星稀之下听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见路边冻死骨,这一日,已是年衰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在一处荒郊野岭一座孤茔小冢边,看到字迹斑驳的墓碑上一字,不知为何行万里路看万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谁,所去又是何方,所见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时只记住了一个字,刘。

    懵懵懂懂的老僧继续东行,某天来到一座青山,风撼松林,声如波涛。心神所致,飘上一棵古松,眺望远望,听闻松涛阵阵,足足一旬之后,才沙哑开口,“松涛。”

    一个死死记住的刘字。加上此刻松涛如鼓。

    老僧已经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对这位东行万里忘却前尘往事的烂陀山僧人来说,这一刻确实称得上是不惑了,面露笑意,“刘松涛。”

    江湖上很快知晓西域来了个年纪轻轻的疯和尚,一路东游,口中似唱非唱,似诵非诵,所过之处,忽而见人便不合心思便杀,忽而面授机宜传佛法。

    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岁数的年轻僧人高声颂唱,御风而行,仍是那一首开始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开来的无用歌。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能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恻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参禅无用,成甚么佛……”

    大摇大摆前行的年轻僧人突然停下脚步,举目眺望,像是在看数百里之外的风光。

    他捧腹大笑,哇哈哈一串大笑声,顿时响彻天地间。

    并未收敛笑意,身上破败不堪的袈裟开始飘摇飞舞,身形所过之地,不见足迹,撕出一条沟壑,年轻僧人疾奔六百里,面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跃山。

    最终跟六百里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轰然撞在一起。

    方圆三里地面,瞬间凹陷出一个巨大圆坑。

    一撞之后,年轻僧人竟是略作停顿偏移,继续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东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无用,无非百年。阎王无用,羡我逍遥。神仙无用,凡人都笑……日出东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挡下这个年轻疯和尚的去路?

    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一心复国,难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疯和尚和王仙芝之间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台阶三千级。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头君临天下。

    一赤一青两尾灵气大鱼,似鲤非鲤,似蛟非蛟,鱼须极为修长,双鱼浮空如游水,在白衣身畔玄妙游曳。

    白衣身边除去两尾奇物,靠近台阶还有一站一坐两名年龄悬殊的男子,年轻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面目呆滞,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眺望山景。年长者约莫四十岁出头,背负一条长条布囊,裹藏有一根断矛。

    中年男子轻声问道:“教主,让邓茂去拦一拦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语。

    白衣人平淡反问道:“你拦得住拓跋菩萨?”

    自称邓茂的男子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教主的意思很简单,拦得住拓跋菩萨,才有本事去拦下那个灰衣和尚,毕竟此人连白衣僧人李当心都没能成功。

    矮小男子开口道:“就算他是当年逃过一劫的刘松涛,巅峰时也未必打得过如今的王仙芝和拓跋菩萨。”

    白衣人冷笑道:“等你先打赢了天下第九的邓茂,再来说这个话。”

    邓茂轻声笑道:“迟早的事。北莽以后也就靠洪敬岩和这小子来撑脸面了。”

    白衣人没有反驳,缓缓走下台阶。

    匍匐在台阶之上的近千位大小魔头尽低头。

    白衣人面无表情看向西面。

    李当心不愿纠缠不休,那就由我洛阳来跟你刘松涛打上一场!

第五十七章 两顾之争

    (晚上和凌晨各有一章。)

    稚子胡言乱语,何况还是说那禅祠外出现精怪的荒诞论调,自然惹不起波澜,采石山这边起先没有如何理睬,只是喜欢热闹的胡椿芽跟孩子们一起来到溪边,当她看到那家伙半生不熟的背影,不知为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胡椿芽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站在溪边,瞥了一眼一身雪白的男子,原本依照她的性子,在外头吃瘪,回到了家里,总要找回场子才能舒服,可当下愣是说不出刺人的言语。正当孩子们一头雾水的时候,禅祠里走出一名衣裳华美的腴态妇人,如同一朵腴艳牡丹,比起青葱年岁的胡椿芽,胚子轮廓相似,只是要多出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成熟风情,妇人见到女儿身影,愣了一下,流露笑颜,姗姗而行,等她临近,身材修长的白头男子已经站起转身,妇人大吃一惊,本以为是上了岁数的采石山客人,不曾想竟是个如此俊雅风流的年轻公子,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眸,妇人心中赞叹一声,此物最是能勾留女人心呐,稳了稳心神,正要无伤大雅女儿调笑几句,那年轻人已经自报家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言谈清爽,妇人自视眼光不差,心想若是能让这个年轻人入赘采石山,也算不亏待了椿芽。一番攀谈,妇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让胡椿芽臊得不行,好说歹说才拉着娘亲往山上走去,偏偏妇人还一步三回头与那俊逸公子搭讪,要他明儿得空就去山上赏景,那个年轻人都应承下来,等到娘俩几乎要消失在视野,这才下山去住处,恰好妇人转头对视一眼,他笑着挥了挥手,一直在禅祠内吃斋念佛的妇人转头后,笑意敛去几分,小声询问道:“椿芽,这个徐奇是什么来头?”

    胡椿芽就絮絮叨叨把龙尾坡上下两场风波都说了一通,妇人苦笑一声,笑话自己竟然还有要他入赘的念头,感叹道:“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将种子弟喽,采石山庙太小,留不下的。”

    胡椿芽愤懑道:“留他做什么,要不是看在周姐姐的脸面上,我才不让上山蹭吃蹭喝。”

    妇人伸出手指在女儿额头点了一点,打趣道:“知女莫若母,在娘亲面前还装什么母老虎,别看你现在这么疯玩,娘亲却知道你以后嫁了人,定是那贤妻良母,会一心相夫教子。”

    胡椿芽挽着娘亲的手臂,撒娇嬉笑,好奇问道:“娘怎么知道那家伙是将种子孙?”

    妇人便是远近闻名的采石山悍妇胡景霞,轻声道破天机:“这个年轻人身上有股子跟你外公一般的气势,非得是血水尸骨里滚过的人物才能如此,官府衙内们就算同样脸上跟你客气,志骄意满在骨子里,可也万万不是这个味儿,再者你又说这男子在龙尾坡上说杀就杀光了一百多号铁庐甲士,要知道离阳庙堂,文臣武将,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家中没有军伍出身的大佬坐镇,万万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否则任你是六部尚书的嫡子嫡孙,也不会如此跋扈行事,你又说此人的扈从,坐在马上轻轻一矛就捅死了那尊魔教魔头,分明是一位战场陷阵上的万人敌,椿芽,咱们采石山不能掉以轻心,这就跟娘一起去你外公那边细说一遍。”

    胡椿芽赌气道:“我不去!”

    胡景霞嫣然一笑,只是牵住女儿的冰凉小手,往山上缓缓走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惜大多由深转浅,相忘江湖。

    徐凤年回到幽静竹楼,发现顾大祖和黄裳两人似乎等候许久,致歉两句,就跟竹楼丫鬟要了一壶酒,加上袁左宗四人一同围炉而坐,炉子四脚驻地,中间搁了一个大腹铁盆,盆内盛放木炭,夹以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蹲在炉边的丫鬟握有一枝铁钳,在一边轻巧拨弄翻转盆中木炭,让炭火不至于太过旺盛烫人,也不至于熄灭,她蹲在那儿,火光映照着一张俏脸微红,徐凤年知晓了处置这种陌生火炉的法子,就笑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铁钳,让她先去休息,等丫鬟走出屋子,笑道:“要是有地瓜,或是南边的粽子,烤上一烤就香了,烤成金黄色,那才叫一个美味。第一次出门游历,比较落魄,可也不全是饿极了才觉着好吃,是真好吃。”

    顾大祖点了点头,敷衍附和之后,沉声说道:“先前跟殿下谈论,殿下确是对《灰烬集》烂熟于心,并非临时抱佛脚跟想着我这个老家伙套近乎,既然我顾大祖想去北凉贫寒之地施展手脚,那有些话就不藏着掖着,正如《灰烬集》开篇所述,天下险关雄镇,归根结底,不在地利之险,而在得其人而守之,北凉贫寒,这个贫不光在银钱与地理之上,更在人之一字上,北凉王治军,顾大祖佩服得很,可这些年朝廷处处刁难北凉,使得北凉一直形成不了有气象的士子集团,原本好不容易有个姚家,姚白峰就给朝廷弄去京城,算是填了宋家倒塌之后留下的窟窿,好似那一个乡野婆娘常年跟城里阔绰爷们眉来眼去,终于嫁入高门做了小妾。加上春秋一直为天下士子视为大不义,北凉王被当成了折断读读书人脊梁的罪魁祸首,更不会有豪阀世族前去投靠你们徐家,生怕在青史上留下污名,愧对先祖。北凉这亩田地的青黄不接,已经是燃眉之急,李义山是当世大才,同样难就南在无米下炊。如今陈芝豹出凉,使得大批将领赴蜀,隐然要自立门户,就等他获封蜀王,掣肘北凉,更是让北凉成了一座四面漏风的飘摇屋子,这时候就需要大量新鲜人物去缝补围墙窗纸,北凉的院门外墙还好,有北凉王麾下三十万铁骑,一时半会不论是离阳朝廷,还是虎狼北莽,都不敢轻易挑衅,可让屋子暖和的窗纸,终归得靠文臣能吏去搭手,武人骑得烈马提得铁矛,可要他们去做绣花针的活计,不合时宜!”

    徐凤年平静道:“青党执牛耳的陆家,离阳八位上柱国之一的陆费墀,算是货真价实的两朝权臣,在兵户吏三部都曾呆过,致仕之前连首辅张巨鹿也要对其执弟子礼,这位老柱国有意让陆家一名女子嫁入北凉。这趟返回北凉,去上阴学宫是私事,去青州拜见陆费墀,才是正事,我试图说服老人举族北迁。”

    徐凤年伸手拨动炭火,笑道:“以前开不了这个口,一来是联姻之事尚未板上钉钉,就怕北凉这边到头来是自作多情,我丢脸没事,徐骁可丢不起这个脸。再则火候不到,当时青州在朝廷以抱团著称的青党,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树倒猢狲散,如今在张巨鹿一手操控之下青党分崩离析,青党其余两家各自攀附张党顾党,想必陆家也是时候为自己谋求退路,毕竟陆家当年最为势大,给其余两个豪阀挤压得抬不起头,彻底分家之后秋后算账,是怎么都算不过其余两家的。因为这会儿陆家可就是寡妇睡觉了。”

    一直没有插话的黄裳纳闷问道:“寡妇睡觉?此话怎讲?”

    顾大祖大大咧咧笑道:“上边没人!”

    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行事的黄裳悄悄呲牙,赶忙低头喝酒。

    徐凤年笑道:“势力盘曲的陆家全族入凉,是一剂猛药,而单枪匹马的黄大人孤身赴凉,是一贴温药,对北凉来说缺一不可。除此之外,北凉也愿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很快全天下就会知道陈锡亮和刘文豹。”

    黄裳咀嚼片刻,轻声道:“寒士,好一个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大祖言语向来直白,“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可少有一门心思去当圣贤人,实则还都是在求名求利,那些久居高位的世家士族可以不在乎北凉,可没有根基的寒士不同,虽说朝廷这边在张巨鹿组阁执政后,不遗余力吸纳寒士,可谁也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也就那一小撮人出人头地,更多读书人就算考取了功名,一样给世家子弟打压得灰飞烟灭。如果北凉的悬赏,确实拿得出手,少不了郁郁不得志的士子如鲫过江入凉地,说不定许多在北莽的春秋遗民都有可能南下。”

    黄裳

    顾大祖喃喃自语:“京畿之地自古是四战之地,西蜀最易生长割据势力,出了一个韩家满门忠烈的蓟州则可制天下之命,东南诸地,地非偏兵非弱,是那进取不足,才导致自保不足,顾大祖敢断言当世前后千年,都会是坐北吞南的格局形势。北凉地域狭长,看似夹缝求生,未必不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凉地养兵,比起南疆养兵,不可同语。说实话,我顾大祖就是只知带兵的莽夫,不去北凉能去哪儿。难道离阳能给我一支十数万的精兵,还不得天天担心我顾大祖会不会造反?嘿,我真就想造反!好好跟顾剑棠打上一场!顾剑棠灭南唐,好大的本事!”

    不说南唐遗民顾大祖言语中的反讽意味,光是造反二字,黄裳就听得一头冷汗。

    北顾顾剑棠,南顾顾大祖。

    李义山曾经在听潮阁内评点江山,南唐覆灭,非顾之罪。

    黄裳瞥了一眼徐凤年,年轻人神情平淡,对于顾大祖的大不敬谋逆言辞,似乎无动于衷。

    一行人走入竹楼,赵洪丹胡景霞夫妇都在其中,为首满头霜发的老人身材魁梧,老当益壮,毫无暮气。一物降一物,胡椿芽在谁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外公跟前却是异常温顺乖巧,老人姓胡名恭烈,南唐遗民,曾是南唐边境重镇上的一员骁将,南唐灭国之后,仍是在采石山拉起一支骑军,似乎一日不听那战鼓擂马蹄如雷就睡不安稳。胡恭烈是出了名的暴躁性子,此时进入竹楼,更是龙骧虎步,屋内顾大祖所坐位置背对大门,胡恭烈正要开口,看到顾大祖背影,愣在当场,赵洪丹这些年虽说名义上是采石山的主人,可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积郁,从未见到老丈人这般忐忑情形,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大祖转过身,没有说话。

    胡恭烈摆了摆手,对女儿女婿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屋内就只剩下他一人站着。

    在采石山一言九鼎的胡恭烈没有坐下,而是猛然跪下,双拳撑地,沉声道:“南唐滑台守将胡恭烈参见顾大将军!”

    顾大祖淡然转过身,不看那跪在地上的胡恭烈,自嘲笑道:“如何认得我是顾大祖。”

    胡恭烈默然无声。

    顾大祖喟叹道:“起来吧。当年你胡恭烈随先帝一起出城,跪得还少吗?南唐就这么跪没了。”

    胡恭烈泣不成声,额头贴地。

    顾大祖平淡道:“当时很多人跪出了个高官厚禄,你胡恭烈最不济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好了,起来说话。”

    胡恭烈站起身后,转头抹了抹脸庞,一开口便是让黄裳头疼的言语,“大将军,听说西楚要复国,是不是咱们南唐也要揭竿而起?大将军你放一百个心,采石山上哪个姓胡的小兔崽子敢皱一下眉头,怕被砍脑袋,胡恭烈第一个把他脑袋拧下来!”

第五十八章 九十之争

    (下一章在凌晨,老规矩,不计入25号更新。25号会有两章。ps:邓茂为笔误,实为王茂。)

    胡恭烈也算是历经沉浮的老家伙,哪怕刀斧加身也未必如何惊惧,可当他知道围炉而坐其余三人的身份后,一样瞠目结舌,言官黄裳还好,一个春秋白熊袁左宗就足以让胡恭烈大吃一惊,何况还要加上一个世袭罔替傍身的北凉世子,跟随顾大祖去了另外一栋竹楼密谈,得知顾大祖即将赶赴北凉之后,毫不犹豫就开口要举家迁徙,用他的话说就是在采石山也是苟延残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离阳朝廷砍头祭旗,还不如去北凉给胡家子孙挣得一个搏取军功的机会,顾大祖既没有异议也没有给承诺,只是离别前拍了拍胡恭烈的肩膀。

    徐凤年不清楚两名南唐遗老的叙旧内容,只是把黄裳送回竹楼后,收到一只军隼捎带来的密信,是褚禄山这个北凉头号大谍子亲手调教出来灵物,密信上简明扼要阐述了两桩事,一件是一些类似王麟扎根离阳的隐蔽家族,都开始拔地而起,向北凉靠拢。另一件就有些莫名其妙,说烂陀山走出一个亦佛亦魔的疯和尚,出山以后便返老还童,连李当心都不曾拦下,让世子殿下小心北行,最好不要撞上。徐凤年写好顾大祖和黄裳之事,放回军隼,跟一直没有离去的袁左宗坐在火炉前,将字迹独具一格的密信丢入炭火之上,一缕青烟袅袅,徐凤年弯腰捡起火钳,在火炭上稍微扑了些轻灰,轻声道:“江湖上也不太平,烂陀山大概是不服气两禅寺出了个拎起黄河的白衣僧人,一个僧人出山时还是活了两三甲子的腐朽老人,等他从西域来到中原后,就成了个年轻人,一路上一通滥杀,远远称不上金刚怒目的降妖除魔,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当时在北凉初遇烂陀山的龙守僧人,只说是身具六相的女法王要跟我双修,我就屁颠屁颠跑回阁翻阅秘录,除了知道她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女人,大失所望,还顺便知道了烂陀山在那个六珠菩萨之前,还有三位辈分更高的僧人,其中一位画地为牢将近四十年,比起吴家剑冢的枯剑还来得惊世骇俗,当时还没练刀,不懂仙人的逍遥,就好奇不吃不喝怎么活下来,这会儿想来真是自己坐井观天了。我估计这和尚多半是已经走火入魔,话说回来,孤身一人就把整个江湖杀得半透,能有这般气概的,我想也就只有百年前的魔教教主刘松涛。一代江湖自有一代风流子,刘松涛那一代也不是没有同在一座江湖的剑仙和三教圣人,既是交相辉映,也是相互掣肘,再说了一直公认武道之上有天道,既然历经千辛万苦站在了武道巅峰,更多是羊皮裘老头和邓太阿这样继往开来的正道人物,哪怕被赞誉为可与吕祖酣畅一战的王仙芝,也不算邪道中人,刘松涛和疯和尚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半点不怕被天谴,真是少之又少。可惜骑牛的不在,否则哪里轮得到这和尚发疯,早给开窍后的武当师叔祖一剑送去西天。”

    袁左宗双手伸向火炉,感受着冬日暖意,微笑道:“如果这个和尚真能跟刘松涛站在一线,就算是替天行道的齐玄帧,一剑估计也不行。”

    徐凤年哈哈笑道:“天底下两个说法最大,一个是皇帝君王的奉天承运,一个是三教中陆地神仙的替天行道。反正我都不沾边,也就只能看看热闹。对了,袁二哥,知道这个刘松涛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逐鹿山虽说被江湖硬生生套上一个魔教的名头,可在我看来其实除了行踪诡谲做事果决之外,比起所谓正道人士的伪君子,可要好上很多,而且历任教主都以逐鹿天下为己任,不是什么只知道杀人的大魔头,这个刘松涛在江湖上的传闻事迹也寥寥无几。”

    袁左宗眯起眼,冰冷道:“年轻时候听一位世外高人说起过,刘松涛曾经数次行走江湖,交恶无数,在离天人之差一纸之隔时,这位魔教教主在逐鹿山闭关时,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不知为何便被说成了是他的女人,流落江湖,下场惨烈,让人悚然,总之不光是正道江湖人士,就是很多帝王卿相也分了一杯羹,女子最后被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前仍是赤身**,刘松涛不知为何知晓此事,强行破关而出,为女子背棺回逐鹿,这之后,便是一场谁都无法挽救的浩劫了,当时陆地神仙纷纷避其锋芒,也非全都示弱于确实无敌天下的刘松涛,更多是不愿出手。我们后人回头再看,可见那场阴谋的幕后指使者,手笔之大,心机之重,仅是逊色于黄三甲颠覆春秋。”

    徐凤年脸色阴沉,咬牙不语。

    袁左宗弯腰从火炉中捻起一块火烫木炭,轻轻碾碎,淡然道:“跟我提及此事的隐士,说刘松涛死前曾笑言,料此生不得长生,为甚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想前世俱已注定,何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虽然我猜多半是后人托辞,不过听着真不是个滋味,本来这种话,都该是圣贤流传千古的警世言语,却假借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说出口,活该那一辈江湖上的陆地神仙都不得证道。我袁左宗若跟刘松涛同处一世,少不得替他多杀几个。”

    徐凤年冷笑道:“难怪师父曾说阴间阎王笑话阳间人人不像人。”

    袁左宗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这个在北凉清心寡欲甚至还要胜过小人屠陈芝豹的盖世武将,望着指尖空荡荡的酒杯,自言自语道:“义父能够走到今天,对谁都问心无愧了。袁左宗不过一介武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不去想,这些年也在北凉境内见到许多肮脏的人和事,也是袖手旁观,只想着义父走后,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只要站在凉莽边境上,就能让北莽百万铁骑不敢南下一步。”

    徐凤年摇了摇头,“我恐怕做不到。”

    袁左宗笑了,“此生不负北凉刀,就足够。”

    徐凤年突然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北莽回来以后,我经常做同样一个梦,站在一个高处,看到百万披甲死人朝我涌来,身后亦是有百万阴冥雄兵。身边树有一杆大旗,写得不是徐字,而是秦。”

    袁左宗无奈道:“战阵厮杀还成,让我解梦就算了。”

    徐凤年也懒得庸人自扰,笑道:“袁二哥,咱们聊一聊北凉军以后的整肃步骤?”

    袁左宗爽朗笑道:“那可得多要几壶酒。”

    ————

    逐鹿山上,天下新武评排在第九的断矛王茂站在山巅,崖边罡风凌冽,使劲拍打在这名男子脸颊上,身边坐着一个貌不惊人的矮小男子,后者一直是这种脾性,能坐着绝不站着,作为北莽两大皇姓之一的年轻贵胄,年纪轻轻就跟那个同是皇亲国戚的胖女子一起跻身一品高手之列,一起成为北莽皇室继慕容宝鼎之后的绝顶武夫,王茂之所以跟随那个女魔头一起来到离阳中原,是因为输给了她,世间第九败给接连跟邓太阿和拓跋菩萨都打过一架的天下第四,也不奇怪。不过他要是王茂,肯定不会认赌服输,之所以厚着脸皮来南边,是听说有个比他还小的年轻人去了趟他们北莽,连第五貉都给宰了,他觉得怎么都该在离阳杀个指玄境高手才解气,那个比他胖,更该死的是比他要高出两个脑袋的臃肿娘们,总嘲笑自己只有窝里横的本事,就想着怎么要在这边闯出名堂,回去以后才能让那婆娘乖乖认输。

    矮小青年双手抱胸,一本正经问道:“王茂,你说洛阳拦得住那疯和尚吗?”

    王茂长呼出一口气,“五五之间吧。”

    年轻人瞥了眼王茂,“烂陀山的六珠上师也不过是不算圆满的大金刚境,距离真正金刚不坏的李当心还差得远,怎的这个和尚就如此厉害了?洛阳在极北冰原之上,差点就坏了拓跋菩萨酝酿二十年的好事,显然比起敦煌城跟邓太阿一战,洛阳的实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像她这样的,别说登上一个台阶,就是一个抬脚的趋势都难如登天。既然都这么个境界了,胜负还只是五五之间?”

    王茂笑道:“若是拦下,魔教教主就一战天下知。拦不下,咱们离开离阳之前就可以等着王仙芝出城。”

    年轻人叹气道:“那还是拦下好些。”

    两人知道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阳成了魔教第十位教主,却不知道洛阳所要拦截之人,是那曾经的第九任教主。

    这一战的壮阔,未必就输给王仙芝与李淳罡决战在东海之上。

    浑浑噩噩的年轻疯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还知道自己是真的疯了。杀人之时并无悔意,只觉得这些人该死便是,再去细想因果,就头疼欲裂,疼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自知疯疯癫癫,让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过一地见过一人,便迅速忘却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头,可总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该西游却东行,佛国在西,却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终愈行愈远。仅剩一丝清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么,去东方又要拿起什么,一首无用歌从开始的四字,演变成了洋洋洒洒一百多字,没有去死记硬背,却总能脱口而出。

    疯和尚可能已经忘记,但中原江湖已经是风声鹤唳,除了举世闻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试图阻拦这个年轻僧人的脚步,随后还有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仗剑拦路,被疯和尚一撞便撞溃散了剑势,之后前奔脚步之快,快过了吴家驭剑,再之后,龙虎山年轻一辈最为惊采绝艳的小天师赵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对面相迎,但是没有相撞,僧人埋头前奔,这位传闻是天师府初代天师转世的赵姓道人便同步后退,坚持八十里之后,赵凝神便侧身让开,任由疯和尚继续大笑前行,而赵凝神则迅速盘膝坐地,七窍流血,服下一颗龙虎秘传金丹这才勉强止住伤势。

    整座江湖都忌惮此僧的气势如虹。

    在一条大江畔,疯和尚停下身形,跟当初感知白衣僧人李当心在前路如出一辙,咧嘴一笑,然后蹲下,掬起一捧水,低头凝视手心浑水,如同寻常人物捧住滚烫沸水,匆忙洒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顾。

    那一刻,年轻僧人泪流满面,扪心自问:“我在这里,你在哪儿?”

第五十九章 剑仙晚到一百年

    这条南北向的大江名青渡江,江水喧腾,江面阔达二十丈,相传道教上古仙人曾在此乘一叶青苇载人渡江。年轻疯和尚的直线东行,让江湖人士摸准了大致路径,早早就有一堆看客在此等候,原本零散而站,后来不由自主就汇聚在一起,委实是忌惮那僧人的势如破竹,生怕给无辜撞杀,觉得一伙人扎堆,活命的机会要大一些,就算真倒霉到踩在了那条直线,也是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好作伴。于是五六十人抱团聚集,鱼龙混杂,有成名已久的江湖豪客,有藏头缩尾的绿林好汉,有才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有中人之姿便已让人很是垂涎的年轻女侠,几对宿怨仇敌,这会儿也顾不得拔刀相向,可都暗中提防,几位吃香的女侠,要么是笑脸凑到声名鼎盛的豪侠那边献媚,要么是冷着脸被多位江湖儿郎殷勤搭讪,在当下这个拎砖头打过巷战就敢自称武林中人的江湖,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总不能奢望谁都是李淳罡邓太阿那般潇洒不羁的大才,前些年就有一位口碑不俗的年轻俊彦,扬言要仿照古人做出近似一苇渡江的壮举,还真给他做成了,当时赢得无数喝彩,可怜没几天就给江湖同行揭穿,说之所以能踩水飘过江,是前一夜在江面几尺之下悬了一条铁链,只得灰溜溜退隐江湖,这家伙别说临近二品的轻功修为,三品都欠奉。而江湖的精彩就在这里,你永远猜想不到某位货真价实的天才会做出何等壮举,也永远料不准下一个可以佐酒下菜的大笑话是何等滑稽。

    已经闯下滔天凶名的年轻僧人一个骤然停顿,就让那些以为这个无用和尚会径直过江的看客心头一颤,只怕他会像个行人,见着一个碍眼蚁穴,就要伸出一脚碾死他们那一窝蝼蚁,不过接下来一幕让众人如释重负还不止,更有莫大的意外惊喜,只见僧人面对的青渡江对岸来了一袭陌生白衣,视线模糊,雌雄莫辩,只见一脚跨江,恰好年轻僧人捧水自照后也回过神,脚尖一点,掠向江面,两人一触即散,一直所向披靡的疯和尚竟然被白衣人一脚斜斜踏在光头之上,白衣人飘回东岸,每一次踏足泥地都是一声闷响,疯和尚也跌荡回西岸,身形既像醉汉踉跄,又像戏子抖水袖。

    一踏之威,汹涌江水顿时一滞,等到两人落定,才恢复奔势。

    袈裟破败的年轻僧人毫不犹豫展开第二次渡江,白衣人不约而同跨江拦截,这一次后者一脚狠狠踩在僧人胸口。

    两人身底整条大江便是一晃。在所有人眼中,好不容易认清面容的白衣人那叫一个英武俊逸,自然是那不出世的仙人,别看瞧着年轻,肯定活了百年岁月,无用和尚则是当之无愧披袈裟的魔头巨擘,今日注定是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这一次各自在正邪顶点的双方后撤落脚点,几乎与先前一模一样,远观旁人根本难以察觉其中差池。白衣天人面无表情,根本不管什么事不过三的训语,那个曾经在烂陀山大日如来的僧人亦是大袖招摇,掠向大江之上,这一次脚踩一双破烂草鞋的年轻僧人一掌推出,按在白衣人鞋底,这一次争锋相对,两人身后都出现肉眼可见的一层层气云涟漪,僧人身形坠落,草鞋在江面上倒滑十丈,直直飘回岸上,白衣人倒退速度稍缓,只是僧人站在了临水岸边,白衣人的落足点就要超出前两次,此消彼长的情形,让看客忍不住一阵揪心,难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对?

    僧人低头看了眼随手编织的草鞋,让人匪夷所思地开始发呆,高手生死之争,往往就在毫厘,这个疯疯癫癫成天吟唱无用歌的家伙是不是急着投胎去了?还是说根本没有将那位白衣天人当做死敌?果真如他所唱,天地都不入他眼?好在白衣人没有让看客失望,三次后退,没有半点疲态,这一次不再一步跨江,而是跃到了江心,脚尖一拨,挑出一道水桶粗细的水柱,水剑凌厉前刺,人随剑后,破草鞋破袈裟的无名僧人轻轻抬头,抬起一臂,大袖遮手,所掩覆一手结密印,那道水剑凶猛撞击在僧人一丈之外,便像是以卵击石,轰然碎烂,绽放出漫天水花,白衣人竟是知难不退,更是以降魔印去破僧人袖覆手印。双印僵持不下,白衣人抬脚就是一记鞭腿,僧人洒然一笑,任由一腿扫中脖子,身形在空中颠转,落地时已是跏趺坐,手指弯曲结环如萤,妙不可言。白衣人似乎动了真火,第一次生冷出声,一掌拍向僧人那颗光头,“五字摄大轨!”

    僧人再次硬抗一掌,跏趺依旧,身形旋转,旋入江面坐定,江水滚滚南下,我自浮水岿然不动。白衣人退回年轻僧人坐地处往东一丈,右手往上一提,江水被硬生生拔出一柄水剑,曾经在敦煌城跟邓太阿以剑对剑的她朝那尊人间不动明王当头劈下,水剑折断,不知是那烂陀山圣僧还是那魔教刘松涛的疯和尚半身陷入水中,换做面南而卧,右手支颐,愈发安祥如意,他得了大自在,可青渡江的江面已是炸溅起水珠万千,兴许是嫌那帮隔岸观火还要一惊一乍的看客太过呱噪,在北莽一路杀到北莽女帝和拓跋菩萨跟前的洛阳随手一挥,泼雨如泼箭,五六十人不出意外就都要无一例外暴毙当场。

    一名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长途奔走,总算堪堪赶上这场杀机重重的泼雨,站在看客与泼水之间,双手画圆,将所有水珠都凝聚在双手之间的大圆之中,变成一个几乎等人高的水球,然后推入滚滚流逝的江水。

    洛阳皱了皱眉头。

    那年轻道人却没有跟这位白衣人言语,而是对那个趁空缓缓起身的疯和尚说道:“清风有用,为我翻书。昆仑有用,我去就山。青草有用,我知荣枯。参禅有用,但求心安。大江有用,一瓢解渴。日月有用,照我本心。我在此地,我去去处……”

    看似胡言乱语,这武当道人终归是对疯和尚的无用歌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不曾想那僧人站起身后,眼神不再浑浊,清澈如泉,双手负于身后,一坐一站之间,容貌已是眨眼便有十数年变化,年轻僧人变成了中年僧人,先前的懵懂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雄浑气态,这一刻的刘松涛才是巅峰时的魔教第九任教主,站在江面之上,瞥了一眼年轻道士,转而正视白衣洛阳,轻笑道:“当下的江湖,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记得当时在天下剑林一枝独秀的剑仙魏曹,不知死活御剑逐鹿山,刺了我腹部一剑,我就还了他一剑,刺入他嘴中,挂尸山顶。这样牵连出来的仇家,实在是太多了,可当我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很少碰上勉强称得上势均力敌的对手,那样的江湖,死气沉沉,现在不一样了。”

    洛阳只是报以一声冷笑。

    刘松涛低头看了眼袈裟,陷入沉思。

    摇了摇头,刘松涛抬头笑道:“想不通也无妨,既然真真切切记起了是谁,总不能白来一遭,我也不管你是谁,你既然要拦我,我又不知道何时会失去清醒,要不然咱们打个赌,赌我能否前去东方三百里。你输了,我刚好去逐鹿山,我输了,你就是刘松涛之后的魔教教主。”

    洛阳平静说道:“你要是藏藏掖掖,别说三百里,三十里你都走不出去。”

    她身后远处浮现一尾赤色大鱼,鲤身龙须。

    刘松涛哈哈大笑,抬手一招,从一名看客腰间借来一柄剑,横剑在胸,屈指一弹,声响不在身前,而是从九霄传下,“世人只知刘松涛是滥杀无辜的魔头,向来喜好徒手杀人,只有一人知晓有剑和没剑的刘松涛,天壤之别。说来好笑,那一代江湖,连同魏曹在内,好歹出了五位陆地神仙,我出关之后,竟是无一人值得刘松涛出剑。”

    刘松涛望向三百里外逐鹿山,眼神温柔沉醉。

    “你说要亲眼见一见剑仙的风采,我来了。那一次是晚了六天,这一次是可能晚了整整百年。”

第六十章 两不负

    青渡江上偶有一尾硕大锦鲤跃出水面,坠回江水。五六十位劫后余生的江湖人士,哪怕见到白衣人和灰衣僧远去,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唯恐飞来横祸,直到那名年轻道士转身打了个稽首,众人这才慌乱纷纷恭敬还礼,当听到道人自称武当李玉斧,一行人更是如雷贯耳,继王重楼和洪洗象之后的武当新任掌教,王重楼公认大器晚成,在天道修行上渐入佳境,直至修成大黄庭。至于仙人洪洗象,骑鹤下江南,剑去龙虎山,长驱直出太安城,俱是神仙也羡的玄乎事迹。而李玉斧作为武当山历史上最为年轻的一任掌教,天晓得rì后成就会不会像天门那么高?李玉斧相貌清雅,根器奇高,待人接物,却是平易近人,与龙虎山道士眼高于顶的做派南辕北辙,正在跟人说话间,李玉斧面露喜庆,致歉一声,转身对一位不知何时落足青渡江畔的中年道人打招呼道:“小王师叔怎么来了?”

    剑痴王小屏望向东方,神情凝重说道:“这疯和尚的杀气太重,很像宋师兄说过的魔教刘松涛,我就想来确认一下。如果真是此人,王仙芝不愿出城,邓太阿已是出海访仙,曹长卿忙于西楚复国,顾剑棠陈芝豹等人身为庙堂忠臣,也都不会出手,李当心出手一次,多半不会再拦,前方两百六十里便是上yīn学宫,我不得不来。”

    李玉斧愧疚道:“是玉斧不自量力,让小王师叔担心了。”

    在山上也是拒人千里的王小屏破天荒笑了笑,沿着江畔缓缓行走,对身边这位年轻掌教语重心长说道:“无妨,这才是武当山的担当。小师弟当年说过寻常武夫修行,力求孑然一身,但是我辈道门中人修道就如挑担登山,小师弟这才能一肩挑起武道一肩挑天道。掌教你根骨不俗,跟小师弟相近,xìng子更是与他天然相亲,只是也需多多思量此话真意。如今武当山香火鼎盛,直追数百年前的景象,掌教你越是不能只抬头看天上人,毕竟小师弟那般修为确是高深莫测,可修为如何而来,更是重要。”

    李玉斧温声道:“小王师叔的话记下了。”

    江上清风阵阵,古朴道袍扶摇,衬托得负剑王小屏更似剑道仙人,剑痴停下脚步,满脸笑意感慨道:“要是小师弟听我唠叨,肯定要好好溜须拍马几句,才好有脸皮去我紫竹林偷挖冬笋,要不就是砍竹做鱼竿,掌教,你还得多学学你小师叔的惫懒无赖。虽然武当山重担压肩,但是不违本心即可,如何自己舒心如何来。我们这些当师叔师伯的,大本事没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只能让小师弟跟你多担待,其实嘴上不说,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

    李玉斧脸sè微变,道教修行本就追求一叶落知天下秋,一芽发而知天地chūn。王小屏开门见山道:“可虽然力不足,却也应当一分气力担起一分担子,这也是顺其自然,那白衣人若是拦不下疯和尚,十有**就会跟那人撞上,我既然答应小师弟,也当去拦一拦,我一生痴剑,可从未一次觉得出剑,有过酣畅淋漓的意境,上次在神武城外递出三剑,明悟甚多,之前旁观徐凤年在湖底养意,更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疯和尚,可为我砥砺剑道,若是技不如人,身死剑折,掌教你不需惦念,王小屏算是死得其所。”

    李玉斧颤声道:“小王师叔能否容玉斧算上一卦?”

    王小屏哈哈大笑,一掠而去,“今rì解签,王小屏九死一生。”

    李玉斧颓然坐地在江边,李玉斧即便可以淡看自己生死,也做不到淡看他人生死,这才是大牢笼。烂陀山画地为牢与吴家剑冢枯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无非都是自得二字,可武当山从来不是如此。佛门大锤破执着,可执着于破执着,本就着相,坠入下乘。道人修道求道问道,李玉斧以前经常问自己证长生过天门,过了天门之后又是如何?都说人世多苦,仙人长乐。李玉斧面容凄清,望向水sè泛黄的滔滔江面,青史数风流人物,有仙有佛有圣贤。大丈夫立锥之地,可家可国可天下。江风大起,江水拍岸,轻轻浸透这位武当青年掌教的道袍鞋履,远处那一堆江湖看客,其中被疯和尚刘松涛借取佩剑的剑士,久久没有回神,蓦地喜极而泣,大声嘶吼,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那位古怪僧魔跟他借了一剑。刘松涛毫无征兆地一次借剑,此人的江湖地位骤然水涨船高,几位江湖前辈大佬都主动向他靠拢,说些客套寒暄的炙热言语。李玉斧置若罔闻,一条艳红江鲤不知怎的跃出江水,扑入年轻道人怀中,果真应了武当山上一座小道观的对联,鱼怀天机参活泼,人无俗虑悟清凉。李玉斧捧住这尾鲤鱼,低头望去怀中活蹦乱跳的锦鲤,怔怔出神,突然笑了,“贫道李玉斧,你我有大缘,望你莫要贪嘴上钩,成为那食客盘中餐,若是万物当真皆可修行。你我共勉,同修大道。”

    李玉斧双手捧住鲤鱼,轻轻抛入江中,“希望数百年后有机会再相见。”

    青渡江边微机玄乎,一人一鲤立下数百年之约,三十里外一场碰撞,则是只血腥味十足。

    祭出了一尾从大秦帝陵带出灵物的洛阳在这三十里路途中,没有一次阻拦,而是直接飘落青渡江三十里外,完全是想要一击功成,足见其身为北莽第一魔头的自负。疯和尚摇摇晃晃,一路狂奔,偶然有寥寥行人听闻那首初听倍感荒腔走板的无用歌,抬头再看,早已是人去几里路外,洛阳傲然而立,那头长须鱼龙在她身边优哉游哉环绕,当年龙壁翻转,她被那个自以为得逞的王八蛋一剑刺心,落入河槽,殊不知洛阳返身便回到已是八百年不见天rì的陵墓,之前徐凤年仅是看到一层帝陵风貌,就已是觉得壮阔宏伟,哪里知道洛阳娴熟打开机关,往下而行,别有洞天,地面上篆刻有无数道符箓,出自上古方士耗费心血的上乘手笔,当世练气士宗师见之也要叹服其契合天道,两尾鱼龙围绕一棺近千年。洛阳离开这座黄河之下的大秦帝陵后,秘密奔赴极北冰原,恰好赶上了北冥大鱼由鲲化鹏的时机,拓跋菩萨辛苦等了几十年,仍是被她硬生生坏了好事大半。

    拓跋菩萨曾与女帝密语,当他拿下那件兵器,便是拓跋数十万亲军铁蹄南下之rì。如此一来,拓跋菩萨震怒不说,连原本对洛阳青眼相加的女dì dū天子一怒,李密弼手中那张蛛网,出动了一百捉蜓郎和三十扑蝶娘不说,除了一截柳之外的全部六提竿和双茧,更是倾巢出动,由李密弼亲自部署一切捕杀细节,斩杀洛阳,势在必得。可惜洛阳当年一路杀到北莽都城,那一次更是一路杀到边境,甚至中途绕了一个圈子,特意去重重铁骑铁甲护驾的李密弼遥遥见上了一面,洛阳所作所为,比起刘松涛百年前的行走江湖,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桩秘史,远在离阳的江湖没机会听说而已。

    刘松涛并没有提剑,那柄材质普通的长剑悬空,与他并肩而行。

    有朝一rì跻身陆地剑仙,号称天下无一物不可作剑,可真正一剑在手,不论竹剑木剑铁剑,都是截然不同的气势。尤其是同等境界之争,手中有剑无剑更是不可同rì而语。剑是灵物,否则吴家养剑的jīng髓便不会是那一枚如意剑胎,高明铸剑师铸剑,剑胚都只是第一层,剑胎才是至关重要的关键所在。不知哪一位前辈笑言高手过招,就像两位身着绸缎锦衣的泼妇斗殴,都想着撕碎对方衣裳,可丝绸衣裳都缜密结实,由千丝万缕织造而成,剑士之所以能够成为江湖千年不衰的光鲜行当,就等于泼妇手中提了一把剪子,撕起衣服来可以事半功倍,若是徒手,就得一拳拳先把那紧密缎子给打散了,把丝丝缕缕给弄松了,上代四大宗师之一符将红甲不在三教之中,却身负大金刚境界体魄和天象境感悟,又身披符甲,无异于穿上天地之间最为厚实的一件衣服,人猫韩貂寺的生猛,就在于他的抽丝剥茧,不仅在于可以手撕一副金刚体魄,还可以断去天象境高手与天地之间的共鸣。一品四境,对三教之外的武夫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依次攀升,指玄低于天象,差距之大,远甚于金刚指玄两境,后者两境中人互杀,不乏案例,韩貂寺能够以指玄杀天象,才让他媲美邓太阿的指玄,只可惜随着人猫死在神武城外,他的修行法门并未有人继承衣钵,成为一桩绝唱,不论人猫品行如何,都被当成了世间指玄大缺憾。

    顶尖高手,尤其是一品高手过招,往往透着股惜命的意味,切磋远远多过拼命搏杀。

    白衣洛阳显然是个好像从不珍惜境界来之不易的例外,北莽女帝眼皮子底下战拓跋菩萨,敦煌城外战邓太阿,棋剑乐府战原先的天下第四洪敬岩,极北冰原北冥巨鱼背上再战拓跋菩萨,无一例外都是连累对手都不得不去搏命的手法。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两两一撞。

    洛阳任由刘松涛一剑穿过手心,一掌拍在他额头上。

    两人各自后撤数丈。

    洛阳那条挡剑的胳膊下垂,滴血不止。

    刘松涛七窍流血,也不好受。

    长剑碎裂,洛阳身旁一尾鱼龙也是灵气溃散。

    洛阳瞥了一眼不再疯癫的中年僧人,倒退而掠,平淡道:“一百里外再接你一剑。”

    刘松涛笑着倒吸一口气,血迹倒流入窍,如剑归鞘。

    大踏步前行,跨过散乱满地的碎剑凝聚成一柄完剑,这一次他握剑在手。

    一百里外有一座城,白衣洛阳站在西面城墙之下。

    人来剑来。

    一道剑气粗壮如山峰。

    等洛阳站定,已是在东墙之外。

    这座城池被剑气和洛阳硬生生撕裂成两半,城墙割裂,这条东西一线之上,尘埃四起。一名贩卖胭脂水粉的掌柜瞪大眼睛,痴呆呆看着被劈成两半的凌乱铺子。一位正在跟好友在私宅后院附庸风雅,围

    炉煮酒赏湖景,只见得湖水翻摇,院墙破裂,亭榭后知后觉地轰然倒塌,众人貂帽都给劲风吹落在地,面面相觑。一个携带奴仆正在街上鲜衣怒马逛荡的公子哥,连人带马坠入那条横空出世的沟壑,人马哀嚎,仆役们都以为白rì见鬼,畏畏缩缩,不敢去沟壑救人。

    西墙之外的刘松涛放声大笑,沿着裂墙缝隙前奔,“一剑摧城哪里够,再来一剑摧国罢!”

    洛阳抚摸了一下凭空多出的一尾鱼龙身躯,微微一笑。

    复尔入城。

    “滚!”

    她一脚将一同入城的刘松涛踏回西墙外。

    洛阳在城镇中心站定,白衣飘飘。

    刘松涛在西墙之外身形弯曲如弓,直起腰杆缓缓站定,眼神又有些浑浊,如一坛子窖藏多年的白酒,给人使劲一摇,坛底渣滓又浮。

    刘松涛晃了晃脑袋,再次火速入城,来到城中一条被东西拦腰斩断的南北向街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附近有一名面容平平的女子坐在路旁,心有余悸,环视一周,寻见了从发鬓间松开落地的小钗,正要弯腰去捡起,她是小户人家,钗子是她积攒好几月碎银才买来的心爱物件,要是丢了少不得心疼多时。她突然看到一只手帮她拾起了小钗,抬头一看,是位面容温醇的僧衣男子,袈裟破败,贫苦到穿不起鞋子,她xìng情怯弱含羞,一时间涨红了脸,手足无措,面貌清逸的僧人一笑,递还给她钗子,呢喃一声,“当年她将她的钗子别在我发髻之间,取笑我小钗承鬓好娇娆。”

    在女子眼中古里古怪的僧人站起身,茫然道:“可惜你不是她,我也不是我了。”

    眼神恍惚的刘松涛长呼出一口气,低头手中已无剑。

    那一年见她见晚了,将她无衣尸体放入怀中,他曾脱衣为她裹上,然后背她回逐鹿。

    刘松涛伸手撕下一只袖子,手腕一抖,一柄衣剑在手。

    他对那女子笑道:“替她看一看这一剑如何。”

    哪里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场景的女子被吓得不轻,痴痴点头,泫然yù泣。

    刘松涛泪流满面,沙哑哭笑道:“当年三人一起逍遥江湖,赵黄巢负你不负江山,你负刘松涛。刘松涛有负逐鹿山,只不负你。”

    〖

第六十一章 晚来天欲雪

    刘松涛抬臂提剑,另一手双指从衣剑轻轻抹过,眼神决然。

    城中洛阳从一尾鱼龙折下一根龙须,手指轻旋,龙须绕臂,显然连她也没有太大信心徒手挡下那一剑。就在此时,一人悍然搅局,出现在刘松涛所站街面尽头,他飞奔入城,见到灰衣僧人后缓下身形,慢慢前行,相距十丈外停步,讥笑道:“真是魔教教主刘松涛?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跟一个娘们较劲算什么英雄好汉?”

    原本不想理睬不速之客的刘松涛转过头,年轻公子哥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味,双手插袖,不减玉树临风,身后更远处有一名雄伟男子护驾随行,刘松涛笑了一笑,当今江湖是怎的一回事,怎么江湖大材如同雨后chūn笋,这般满大街不值钱了?这名白头年轻人虽说假借yīn物跨过天象门槛,称不得货真价实,可若是自身底子不行,一方小塘岂能容下一江洪水?白头公子身后的男子,更是不容小觑,加上之前江畔出声的武当道人,刘松涛忍不住感慨唏嘘,如果百年前后的江湖各取十人对决死战,胜负未必悬殊,可若撷取五十人,自己当年所处的那个江湖,恐怕没有半点胜算。刘松涛一剑在手,蓄势待发,剑意滔滔,身形四周气海翻涌,仍是被他强行压抑,对那年轻人笑道:“年纪轻轻,有这身本事殊为不易,刘某今rì不与你一般见识,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要观战无妨,若是插手,休怪刘某剑尖指你一指,年轻人,劝你一句,藏在暗处的yīn物本身修为便已经摇摇yù坠,别意气用事,此时雪上加霜,恐怕它这辈子都回不到天象……”

    不等把话说完,刘松涛磅礴剑意瞬间烟消云散,不见刘松涛任何动静,只是手中衣剑已如大江东去,地动城摇久久不停,让城中百姓误以为地底蛰龙作祟,引发了剧烈地震,各自从房屋中逃到平坦处。

    二十丈外洛阳被一剑穿心。

    刘松涛递出一剑而已,却眨眼间衰老十岁。

    刘松涛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剑,兴许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剑仙,百年后这晚来一剑,势可摧山。刘松涛不悲不喜,只是望向那位百年后立于江湖鳌头的白衣女子,然后讶异咦了一声,“难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阳从废墟上站起,冷笑道:“该我了。”

    刘松涛瞥了眼白头年轻人,转而望向两次震动北莽朝野的女魔头,摇头叹息道:“同病相怜。一个不得不靠旁门左道窃取修为,一个拿外物元气给自己续命,都是篡改气数的无奈行径。你的阳寿本就不多,跟我一战再战,就算你拦得住我刘松涛三百里,结果到头来跟一个活了两个多甲子的老头子晚死不多久,何苦来哉?”

    来者自然是庸人自扰的徐凤年,跃上城头后便止步远眺旁观,起先万万没有要横插一脚的意图,他甚至都顾不上先去上yīn学宫,接到青隼传来的密信,直接就绕路前来,生怕错过了这场大战,不说百年一遇,毕竟有羊皮裘老头和王仙芝东海一战珠玉在前,两任魔教教主内斗,怎么也算得上是几十年难遇的旷世大战,只是信上所谓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里料到会是北莽死在龙壁河槽中的洛阳娘们!当他临近城墙,心意相通的yīn物就让徐凤年知晓已经给洛阳察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凤年干脆就不跑路了,鬼使神差,当他看到刘松涛一剑起手,就有些怕。一边火急火燎跃下城头,一边给自己壮胆,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凑个热闹,跟老教主说句良心话总不至于就给当场宰了吧?你一个刘松涛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着跟全天下较劲,何必跟咱们这种不混江湖的过意不去,是不是这个理?再说了,老子在北莽过惯了过街老鼠的苦rì子,一旦风紧扯呼,咱跑起路来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阳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凤年,让他的媚眼白白抛给瞎子。洛阳若是那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会是洛阳了。饶是饱经风雨的刘松涛,也觉得有些费解,这女子分明无需玉石俱焚,是懒得分出胜负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吗?刘松涛仰头放声大笑,竟然有一种百年之后终于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觉,撕下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剑在手。不知是否剑仙魔头yīn物同时存在的缘故,天人感应,引来异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飘下了些许雪花,徐凤年抬头看去,是一个晚来天yù雪的惨淡黄昏啊。

    能饮一剑无?

    刘松涛像是十年xìng命换一剑。

    只是比起第一剑,这一次就连徐凤年都察觉到有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凤年都来不及破口大骂,难怪刘松涛这一剑有所松懈,剑尖初时所指是洛阳,才离手数丈便掉转剑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剑尖最终所指的徐凤年还要更早动身,随手从街边抓取了一根木棍做枪矛,大踏步前奔,只是飞剑之快过惊雷,徐凤年十二柄赠剑被韩貂寺毁去数柄,不过打造一座剑阵雷池不在话下,身前三丈之内剑气森严,在袁左宗赶到之前,刘松涛那柄快至无形的衣剑已是破去喻意不可逾越的雷池,飞剑一时间叮叮咚咚胡乱飞窜,徐凤年心境止水,抬手撼昆仑,这摧山一剑,让守势近乎圆满的徐凤年不断滑步后退,凌乱剑气如同无数根冰锥子,狠狠砸在脸面上,飞剑不断撞击那柄始终不见真身的衣剑,徐凤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剑仙以十年寿命换来的一剑,可谓是让徐凤年吃足了苦头。

    好在袁左宗双手持棒,一棒简简单单挥下。

    袁左宗眼前地面炸出一个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剑被毁,徐凤年站定后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剑气擦出的血迹。

    临时起意换人去杀的刘松涛也不好受,跟洛阳互换一脚,洛阳身形不曾后撤,刘松涛已经跌落十余丈外,重重落地,几个翻滚才一掌拍在地上,摇摇晃晃飘拂起身,洛阳如同附骨之疽,刘松涛才稳住,就给她一臂横扫,身体离地数尺,不等他横向飞出,洛阳就是对着他腹部又一脚踩踏,直接断线风筝又是七八丈外,这一次刘松涛没有跌落,脚尖悬空几下蜻蜓点水,在那条沟壑边缘轻轻落足,一步错步步错,大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趋势,洛阳在长掠中一掌推出,刘松涛神情一凝,往后一仰,躲过洛阳那柄不知何时落在手心的飞剑之钉杀,洛阳换掌变肘,往往一敲,将刘松涛砸向地面,一脚踹出,刘松涛直接撞到远处一面墙壁上,当他从尘埃中站起,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黑sè淤血,洒然一笑,两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划破,捻住剑尖,提出一柄从背后插入他身躯的yīn险飞剑,刘松涛望向那个心机深沉的白头年轻人,啧啧道:“好手段,当得灵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还不忘借剑一次,停剑一次,俱是妙至巅峰。果然没有白费刘某对你的那一剑。”

    刘松涛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怒气,反而有些欣喜,轻轻将透体飞剑抛还给徐凤年,“养出剑胎大不易。魏曹当不得剑仙二字,当时还跟你一般年轻的隋斜谷倒是不俗气,可惜刘某也不知道姓隋的是死是活,否则你可以跟他学剑。一般武林中人,信奉武无第二,生怕被人踩在头上,晚节不保。可剑道大家,必不惧后辈赶超,唯独怕那剑道传承一辈不如一辈。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凤年小心翼翼反问道:“隋斜谷,是不是喜欢吃剑?”

    刘松涛笑着点头,“这小子当年便扬言要问尽天下最强手,吃尽天下最好剑。我闭关转去练剑时,正是这个愈挫愈勇的手下败将替我守关。”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隋老头跟我有大仇,但恩怨得分明,对我也有一剑之恩。”

    刘松涛摆摆手,“那是你俩的事,跟我没关系。”

    洛阳瞥了眼徐凤年,后者立即噤声。

    洛阳轻轻弹指,一物掠向刘松涛,后者接过物件,神情复杂,轻声问道:“是你?怎么可能?”

    洛阳面无表情。

    本来已经打算誓死一战的刘松涛哀叹一声,弹回物件,眼神古怪,“就算见到了又如何,都不会是那个人了。”

    洛阳神情冷漠依旧,“没别的事情,你就赶紧滚。”

    刘松涛捧腹大笑,然后一闪而逝,出城东行时,这位百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魔头自言自语道:“原来还有比我更痴之人。”

    洛阳皮笑肉不笑,死死盯住徐凤年,“娘们?”

    真是记仇啊,怎么不说老子为了你平白无故摊上了刘松涛的一剑?

    徐凤年正想着怎么跑路,洛阳已经开口笑道:“黄河一剑,小女子铭记在心。”

    徐凤年听到“小女子”三字立马毛骨悚然。

    不料北莽女魔头低头一看,伸手捂住心口,自嘲道:“哪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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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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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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