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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雪中悍刀行txt下载     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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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一更别我二更回

    见到双马给徐龙象活活震死,徐渭熊让游弩手带来两匹马。死士丑不宜露面,被徐渭熊打发去暗中隐匿,由青鸟驾车。徐凤年坐在车中,徐渭熊骑马在外。

    徐北枳跟徐龙象同厢而坐,浑身不自在,如今人屠次子在北莽恶名远播,万人敌的陷阵本领已经无人质疑,徐北枳还真怕一言不合就给这枯黄少年扯蚂蚱腿一样撕断四肢。

    徐凤年掀起帘子说道:“我原先要由倒马关入关,你想怎么走?”

    徐渭熊平淡道:“我只是送你一程,爹交给我这几万骑兵,不是用来送死的。”

    徐凤年故意忽略言语中的含沙射影,笑道:“等会儿离别,我送你份礼物。”

    徐渭熊不置可否。

    她送出了七八里路,停马后说道:“离古茂隆一线,虽然已经没有千人以上的成制北莽军,但残留下许多马栏子。”

    徐凤年走下马车,递给徐渭熊一个行囊,一脸无所谓道:“没事,除了青鸟和丑,还有一头游荡在百里以外的阴物,它有指玄境。”

    徐渭熊将棉布行囊随手挂在马鞍一侧,徐凤年一脸哀求道:“可别没看一眼就丢了。”

    徐渭熊犹豫了一下,没有急于策马掉头。

    徐凤年熟谙二姐的冷清脾性,说道:“是第五貉的脑袋。”

    徐渭熊皱眉道:“提兵山山主,董卓的岳父?”

    徐凤年点了点头。

    徐渭熊问道:“你跟几人偷袭得手?”

    徐凤年哑然。

    跟随徐凤年一起下车却站得较远的徐北枳轻声道:“二郡主,第五貉是世子殿下独力搏杀。在下徐北枳,可以作证。”

    徐渭熊冷笑道:“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庶孙怎么改换门庭了?打算什么时候去离阳朝廷做三姓家奴?”

    不愧是对北莽了如指掌的徐渭熊,对于她不留情面的敲打,徐北枳没有解释什么。

    徐凤年打圆场道:“二姐,别吓唬橘子行不行。他人挺好的,前不久还夸你诗文无雌气来着,要跟你切磋切磋那三守学问。”

    徐渭熊拍了拍腰间古剑,笑道:“切磋?切磋剑术吗?你没告诉他我喜欢跟文人比剑,跟匹夫比文?”

    徐北枳真真切切领教到了北凉二郡主的蛮横。

    徐凤年无可奈何地说着好啦好啦,轻轻拍在马屁股上,徐渭熊一骑疾驰而去。

    徐凤年和徐北枳相视一笑,都有些如释重负。

    徐北枳轻声感慨道:“有慕容女帝风度。”

    徐凤年搂过他脖子,笑骂道:“敢这么说我姐,你想死?”

    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的读书人,嚷道:“怎么就是贬低了?”

    徐凤年松开手,一起坐入车厢,“以后你会知道的。”

    坐下后,徐凤年把剑匣丢给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的黑衣少年,“黄蛮儿,里头有三柄剑,送你了。你不是被那个一截柳刺过一剑吗?下次见到了,还他三剑!”

    徐龙象捧着剑匣痴笑。

    徐凤年转头对徐北枳说道:“北凉王府藏书极丰,有你看的,你有喜欢的尽管拿,都算你私人藏书,当做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如何?”

    徐北枳真诚笑道:“足矣!”

    徐凤年想了想,说道:“到了王府,要不你改个名字?”

    徐北枳摇摇头,算是谢过了徐凤年的好意。以徐淮南孙子的身份在北凉招摇过市,显然不明智,只是有些事情,徐北枳不想退缩。

    徐凤年遗憾道:“徐橘子,多欢庆讨喜的名字。”

    徐北枳提醒道:“殿下,这会儿你可是已经没有第五貉的头颅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没多久,一只纤细雪白的手腕探入车帘子,当徐北枳看到朱袍阴物的那张欢喜相面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北枳笑容牵强,违心地溜须拍马:“殿下万事胸有成竹,不愧是有资格世袭罔替的藩王世子。”

    徐凤年一挥手,阴物丹婴飘离马车,然后握住徐北枳的手笑眯眯道:“你我如此相互推崇,真是相见恨晚。”

    徐北枳嘴角抽搐,小声道:“殿下是不是也跟第五貉说过相见恨晚四字?”

    徐凤年笑着一巴掌把徐北枳拍得趴下,然后轻声道:“我喜欢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都说没有世上没有回头路,趁着可以走的时候,走上一遭,格外舒坦。”

    没了阴物震慑,徐北枳胆识就要大上许多,一语道破天机,“殿下先前出去与那名死士扈从有过密谈,难道不是想着让他安排一番,好暗中见一见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凤年不说是否,只是好奇问道:“你连皇甫枰都知晓?”

    徐北枳点头道:“在弱水茅舍,爷爷说过此人是你扶上位,用以搅起幽州军界的混水,本来我并不看好皇甫枰,只是如今不敢小觑了。”

    徐凤年问道:“你已经准备好怎么跟徐骁展露你的才学?”

    徐北枳笑道:“女子怀孕尚且需要几个月才看得出,才学一事,更是需要慢慢见功力,嘴皮子功夫,我倒是也有几分,只不过对付别人可以,见过了二郡主以后,委实是不想去北凉王面前去讨骂了。我已经想好,到时候跟北凉王求一个穷乡僻壤的县府,从刀笔小吏做起。既能做些实事,也不耽误给殿下送份小礼,这份礼本身也需要一两年时间才能完成。”

    徐凤年惊讶道:“你真吃得住几年时间的籍籍无名。”

    徐北枳平静道:“我何时出过名?”

    徐凤年一把握住徐北枳,“徐橘子,真名士!”

    徐北枳笑着去挣脱徐凤年的手,却如何都没能得逞,无奈道:“殿下,就算仅仅是脸面上的称赞,也麻烦多给点诚意。”

    徐凤年加重力道,点头笑道:“好的好的,再多给一些诚意。”

    早已摘去虬须大汉面皮的徐北枳白净儒雅,此刻疼得满脸涨红,徐凤年哈哈大笑这着松手,徐北枳怒气冲冲道:“恃武凌人,大丈夫所为?”

    也恢复真容的徐凤年又打了个响指。

    以为那头阴物又要过来凑热闹,吓得徐北枳噤若寒蝉。

    徐北枳提心吊胆很久,也没等到阴物,徐凤年笑嘻嘻道:“我就随便打个响指啊,你真以为这位公主坟阴物是陆地神仙啊,没点秘术牵引,打个响指就能让它在百里之外有所感应?”

    徐北枳重重深呼吸一口气,低头去翻看一本好不容易在茂隆军镇客栈搜寻到的一本书籍。

    看似怒极,其实眼神柔和,嘴角噙笑。

    他曾经很怕自己要效忠的君主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

    但更怕自己遇上一个看似恭敬谦让,表面上与你恨不得同枕而歇同碗而食,内心深处对待读书人却是只当做提笔杀人侩子手的城府主子。

    徐北枳不希望自己的学识被糟践在如何去察言观色揣摩心思这种事情之上。徐北枳放下书,忧虑重重,“在你进入北莽之前,离阳朝廷就已经开始着手布局皇子出京,分封次于藩王一级的郡王,郡王手无兵权,但是可以参与地方道州郡政事。这些离阳王朝春秋以后的第一代郡王,赐以单字,目前明确可知有唐楚蜀三王,我想蜀王十之**会落在赵楷头上。第二任靖安王赵珣显然有高人出谋划策,第一个主动提出要全部交出兵权,这注定会让燕敕王广陵王很头疼。听说你跟老靖安王尤为交恶,襄樊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雄城重镇,不论东西还是南北对峙,都是必争之地。”

    徐凤年笑道:“赵珣给我打成落水狗过,我又抢了他私下思慕的靖安王妃,这小子那还不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才解气啊。”

    徐北枳愣了一下,咬牙问道:“等等,什么叫你抢了靖安王妃?”

    徐凤年笑道:“叫裴南苇,咱们离阳王朝有数的大美人,第二次游历途径襄樊,给我顺手掳抢到了北凉王府。”

    徐北枳一脚踹在徐凤年小腿上,徐凤年也不跟他计较,拍了拍灰尘,无奈道:“又不是你媳妇,你急眼什么。”

    徐北枳怒目相向。

    面黄肌瘦的黑衣徐龙象见状倒也不生气,他天生感知别人善意歹意。

    徐凤年收起玩世不恭,轻声道:“放心,荒唐事做得也够多,以后就只在北凉一亩三分地上倒腾了。”

    徐北枳冷哼一声。

    徐凤年很快露出狐狸尾巴,道:“不过要是有美人来北凉自投罗网,我可是要来者不拒的!”

    徐北枳正要说话,徐凤年一句话就让他将言语咽回去,“你怎么跟我过门小媳妇似的,这个也管?”

    徐凤年故作毛骨悚然,挪了挪屁股,“徐橘子,你该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事先说好,这个我可委屈不了自己,你要忍不住了真要下手,我可以花钱请你去青楼找小相公。”

    徐北枳破天荒爆了一句粗口。

    徐凤年一脸平静道:“徐橘子,你可是我亲自招徕到手的第一位名士,重视起见,我会安排丹婴在你身边!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好不好?”

    徐北枳直挺挺躺在车厢里,拿那本书籍盖在脸上装死。

    徐凤年坏笑着掀起帘子,提起一壶二姐徐渭熊故意留下的绿蚁酒,带着黄蛮儿一起坐在青鸟身后,微风拂面,两鬓银丝轻柔飘摇。

    黑发入北莽,白头返北凉。

    徐凤年伸了一个懒腰,灌了一口辛辣烈酒,不知为何记起鬼门关外的那一剑,轻声念道:“横眉竖立语如雷,燕子江中恶蛟肥。仗剑当空一剑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娘不知羞

    天蒙蒙亮。马车来到依山筑城的倒马关,徐凤年一行人交过了关牒文书,大概是凉莽开战,边关巡视较之徐凤年当初跟随鱼龙帮出关严厉了许多,一名关卒拿矛挑起了车帘子,每一张脸孔都死死剐了一遍,看到徐凤年的时候,显然错愕了一下,不过关牒真实无误,没有可以挑毛病的。但接下来几样兵器就成了双方都棘手的一道坎,行囊都要经过仔细,翻箱倒柜而出的剑匣和春秋剑春雷刀,都给搜罗出来,这让倒马关甲士如临大敌,几个不声张的眼色传递,就有一队骑卒踏马而来,凉莽启衅,硝烟四起,聪明一点的江湖人士都不敢在这种时候过关,许多边境茶马生意也都停下,总要避其锋芒熬过这段时间才好打算,徐凤年一行人瞧着既不像商贾,也不像是将门子弟,携带如此之多的刀剑,如何能让本就绷着一根弦的倒马关城卫掉以轻心。

    除了一队虎视眈眈的骑兵,更有暗哨将这份军情往上层层传递,速度之快,在徐凤年走出马车没多久,就有第二队骑兵轰然赶至,领头俊逸英武的骑士,便是差些将鱼龙帮连美人带货物一锅端的倒马关头号公子哥周自如,他的记性不错,见到这张曾经混杂在那个小帮派中的眼熟脸孔后,皱了皱眉,这半年多鱼龙帮也有过几次经过倒马关,相安无事,周自如都憋着火气没有意气用事,他至今记得当折冲副尉的爹,以及死对头垂拱校尉韩涛,当初是在果毅都尉皇甫枰跟前如何的卑躬屈膝,皇甫枰事后单独走下城头,单骑去了一个倒马关不远的村庄,内幕如何,周自如不敢造次深究,只是再不敢给鱼龙帮穿小鞋,这时候看到这个莫名其妙白头的年轻鱼龙帮成员,周自如也很为难,放行,有违北凉军律,不放,万一踩到铁板,恐怕父子二人都要给那名正得势的果毅都尉拿捏得欲仙欲死。

    徐凤年看了眼周自如的人马装饰,竟然是正儿八经的次尉了,掌青铜兵符可领兵百人,算是迈过了一道不小的门槛,笑道:“周次尉,除了我们的佩刀佩剑,剑匣内三剑可以按例寄放在倒马关,等我去州府衙门领了署书,回头再让人拿回剑匣。”

    周自如板着脸点点头,风流潇洒地提矛拍马而走。

    徐凤年坐回车厢,徐北枳低声感触道:“北凉铁骑的确有雄甲天下的理由。”

    马车缓行,徐凤年掀起帘子指向窗外,笑道:“以往那座颓败台基上,经常会有一些外乡的江湖武夫技击比试,讨些彩头和声望,这会儿肯定瞧不见了。一般来说,会些小把式套路的练武之人都不会在当地吆喝,乡里向外知根知底,不容易坑人钱,敢在家乡开设武馆或者创立门派,除非是地方太小,都没见过世面,否则身手都不算太差。北凉本土的武林门派,向来比较惨,夹着尾巴做人,多半要依附官府才能做成事情,我这次出行当时就是跟着一个陵州的失势小帮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也让我有个粗略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北凉和北凉以外各自扶植起一个类似棋剑乐府的宗门?一明一暗。让手底下的傀儡去捞个武林盟主啥的当当,想想就有意思。”

    徐凤年可能是当笑话讲,徐北枳却是很认真地思索权衡一番,说道:“朝廷有朝廷的国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未必相通,你花银子多少不去说,不亲身付出大量心血精力,真能玩得转?”

    既然徐北枳一本正经了,徐凤年也没好意思继续信口开河,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北莽女帝那一套先照搬过来,至于会不会水土不服,总得试过才知道。你也知道王府上有座武库,可以让许多武德平平但极为武痴的江湖人士趋之若鹜,以前那是拒之门外,如果我主动放出一条门路,情况会不太一样。你也许不知道,我跟南边徽山的轩辕家族有点香火情,新上位的轩辕家主野心大得吓人,估计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她那般挥霍,我会先试着探一探她的口风,看她是否吞饵上钩。”

    徐北枳瞥了一眼徐凤年,问道:“世子是要拿这件事考校我?”

    徐凤年笑着摆手道:“别疑神疑鬼,你那钻牛角尖的性子和一身臭不可闻的书生气,不适合做这种拉皮-条的买卖,我会找其他人。”

    徐北枳冷笑道:“激将法?”

    徐凤年摇头叹气道:“亏得你是要毛遂自荐去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吏,否则我真是烦你。我也就是幸好现在才遇上你,早几年碰上你这种才高八斗满腹学识偏偏长得还不错的读书人,我能一口气打趴下十七八个,当然是带着恶仆恶狗。”

    徐北枳神游万里,没来由说了一句,“我怎么感觉以后的蜀王会再进一步。虽说西蜀自古是偏居一隅的守成之地,可赵楷本身就遥领西域势力,若真能一箭双雕,同时掐断北凉与蜀诏的牵连,赵家这一断,断得心狠手辣啊。一直在朝野上下名不正言不顺的赵楷,如果真能在蜀王位置上站稳脚跟,加上太子一旦始终空悬,我想这对北凉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局面。”

    徐凤年笑道:“赵楷远赴西域,生死成败还都两说。”

    徐北枳皱眉道:“你出得了北莽,他就出不了西域?!如果真有真命天子的说法,那也是皇子身份的赵楷比你符合许多。”

    徐凤年点头道:“有道理,那我就去截杀赵楷,一报还一报。”

    徐北枳讶异道:“当真?”

    徐凤年平静道:“我会亲自带人去。”

    徐北枳开始在心中打算盘,徐凤年已经发现一个细节,徐北枳用心思索时,手指会下意识悬空横竖勾画。徐凤年没来由想到有些晦气的四个字,慧极必伤。于是徐凤年就让青鸟停马,去买一笼肉包犒劳犒劳徐橘子,他是亲口尝过倒马关小铺子贩卖的肉包子,那叫一个物美价廉。徐凤年在等青鸟返身时,透过窗帘子看到一伙蹦蹦跳跳前往私塾读书的稚童,其中就有赵右松,徐凤年会心一笑,从行囊里抽出一本吴家九剑遗址买来的伪劣秘籍,轻声喊来青鸟,让她送给那个乖巧醇孝的苦命孩子。

    正在默默背诵诗文的右松无缘无故被一位青衣姐姐喊住,然后这位好看的姐姐就递给他一本写书籍,封面上写有气势吓人的《牯牛神功》四个大字,都神功了,能不是绝世秘籍吗?不过孩子震惊多过雀跃,再说了孩子小归小,聪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险恶,加上娘亲总说不能占人便宜,右松打死都没伸手去接那本秘笈,倒是身边一些纯真孩子在那儿起哄,差点就要去抱住青衣神仙姐姐的大腿,求着她收他们做徒弟,想着一天就练成绝顶高手,三天就可以天下无敌。右松不肯收下秘笈,连青鸟破罐子破摔说是假秘笈不值几个钱,他也不收。没这种甩卖秘笈经验的青鸟只得求助地望向公子,她这一看,右松就开心坏了,给他瞧见了徐哥哥!

    一溜烟跑到马车边上,抬头看着帘子遮掩大半面孔的徐大侠徐哥哥,笑脸灿烂,正要说话,一拍脑袋,小心翼翼掏出藏得很好的几文钱,去包子铺跟老板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回到马车边上,也不怕烫手,踮起脚跟递给徐凤年。

    徐凤年一手托住帘子,一手接过拿莲叶包裹的肉包子,笑道:“是你娘给你买书的钱吧,不怕回去挨骂?”

    孩子使劲摇头,咧嘴笑道:“哪能呢,我娘要是知道徐哥哥回来,肯定比我还要大方咧,咱家现在可不穷了,我娘绣花绣得好,一个月能挣好些银子的,而且我娘还说官府有个叫织造的地方,要请她那儿挣钱去呢。”

    徐凤年心知肚明,肯定是皇甫枰给过某些人暗示了,轻重恰到好处,既没有亏待了娘俩,也没有惊扰到他们的平静生活,徐凤年咬了一口肉包子,指了指青鸟,笑道:“这位姐姐是我朋友,那本秘笈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用不着,送你了。”

    这种秘笈,真练了,哪怕手上有一百本,辛苦十辈子都练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也不至于练坏了身子骨,都是一些江湖门派最不值钱的入门口诀,勾勒一些烂大街的糊涂把式,只算有几分勉强强身健体的益处。

    “好嘞!”小孩笑着接过秘笈,然后郑重其事给青鸟鞠了一躬,有板有眼说了句谢谢神仙姐姐赠书右松,把性情疏淡的青鸟也给逗乐,微微一笑。

    拿了好处,家教极好的孩子当然要想着还礼,满眼期待地问道:“徐哥哥不会急着走吧,午饭去我家吃呗?我娘肯定也高兴的,她总跟我说以后长大了要报恩呢!嘿,不过我娘称呼徐哥哥,都是徐公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麻烦了,你还得去私塾念书,正是农忙的光景,你娘肯定也要下地干活,而且我急着离开倒马关,就不停留了。”

    孩子一脸藏不住的遗憾,却也没有不懂事地一味坚持。

    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手。

    马车沿着道路继续南下。

    这一路南归,倒马关的稻田早已由柔然南麓的青黄变作满眼金黄。

    驿路边上一望无垠的大片金黄中,有一位朴素装束却难掩婀娜身段的小娘正在弯腰割稻,她在村子里本来分不到多少田地,手头宽裕以后,耐不住手头空闲,就在这边买了一块地,田契转让本来是极为繁琐的手续,本以为村子这边都说不通,不曾想官府那边倒是出奇地好说话,生怕她不买地似的,让她拿到手田契后都忐忑了很久,以为这里头有她没瞧出来的陷阱,好不容易挣了些积蓄银子,要是又给坑骗了去,她就要打自己几个耳光,狠狠骂自己人心不足活该吃苦头了,好在都已秋收割稻,身后一束束金灿灿稻谷都叠了好些堆,就都是她自家的口粮了,小娘充满了不好与人说的喜悦。

    她出身米脂那个盛产美人的地儿,而她又是方圆百里的佼佼者,许多姿色不如她的女子都已成为官爷军爷们的侍妾,或是养在好几进大私宅里金丝雀,她不羡慕,只觉得守在这儿,守在右松身边就很好了。

    她站直了腰,擦了擦汗水。

    只是不知那位他们恩人的徐公子如何了?

    她俏脸一红,轻轻骂了自个儿一句不知羞。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上桌

    浩浩荡荡,持银瓶过西域。

    赵楷走着一条跟当年白衣僧人西行万里一模一样的路。

    赵楷一行人,除了两百骑骁勇羽林卫,还有十几名腰系黄带佩金刀的大内侍卫,青壮与老姜各占一半,随便拎出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姜块,都是十几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翘楚。除此之外,还有那位在宫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无子嗣娘娘十分净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烦恼丝后,非但没有清减了她的姿容气度,反而让她的那张说不清是柔媚还是端庄的脸庞愈发蛊惑人心,不愧是身具六相的六珠菩萨。

    赵楷刚刚走过了被称作黄鹤飞不过的天下第一险剑阁,揉了揉屁股,回首望去,问身边那尊的确不用食人间烟火的女菩萨,“龙虎山天师府的《化胡经》,是不是说道教祖师爷由这儿去的西域?还说老君留下三千字后,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没感觉到什么仙气,也没啥佛气?”

    曾经北凉世子和老剑神李淳罡面前引渡万鬼出襄樊的女子,并未骑马,一直如同苦行僧坚持步行,平淡道:“有紫气东来西去,只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赵楷嘿了一声,指着自己鼻子,“说我?你还真别说,在襄樊城那边遇到你之前,芦苇荡里有个很神仙的老前辈,就夸我气运仅次于西楚一个亡国公主。慧眼如炬啊!”

    她不理睬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袭素洁袈裟飘摇前去。

    赵楷下意识望向北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脸色阴沉,按照二师父的说法,当初北凉之所以交由徐骁镇守,实在是无奈之举,凉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这个口子打开,北莽百万铁骑就可以轻易从湟水谷地以狮子搏兔之势,俯冲中原!北凉设防其实不易,大多边境线上无障可依,像倒马关以北的那个喇叭状向外扩展的荒原,若不是由北凉铁骑驻扎,用任何一支军旅去换防,恐怕早就给北莽的铁骑碾压成一只破竹篮,处处漏水。而且凉莽优劣在于北莽疆域广袤,拥有几乎等同于整个中原的巨大纵深,这就形成了围棋上的厚壁之势,是地狭北凉完全不能媲美的,因此北莽输得起几次大败仗,北凉则是一次输,满盘皆输。

    赵楷自言自语道:“徐骁不做土皇帝,谁能做?顾剑棠?说不定五年都支撑不下来吧。”

    赵楷撇了撇嘴,骑马靠近一辆马车,掀开帘子瞧了眼。

    是仅剩的一尊符将金甲人。

    赵楷笑道:“大师父可比二师父大方多了。”

    赵楷放下帘子,心头浮起一阵挥之不去的阴霾。从讥佛谤佛再到灭佛,本来有望成为天下佛头的二师父一直不闻不问,袖手旁观,最近几年都干脆瞧不见踪影了。大师父在宫里头好像也有了危机,自己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的树挪死人挪活啊。

    喉咙快冒烟的赵楷艰难咽了口口水,想起那个注定要成为生死大敌的同龄人,轻声道:“敢不敢来杀我一杀?”

    他又回头看了眼应该是最容易设伏的剑门关,“徐凤年,好像你没有机会了。”

    赵楷扭了扭脖子,讥笑道:“我呸,连赌桌都不敢上!”

    ————

    有丑亲自捎话给皇甫枰,这位权势炙热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着。

    他没敢惊动地方官府和驻军,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北凉王府专门拨给他的悍勇扈从,皇甫枰则独坐在车厢内,想好了种种应对。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转直下,身为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顶尖门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凉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竖大拇指称赞一声真好汉,到他投效北凉王府成为一条走狗后,北凉这片儿的江湖都骂他不是个东西,为了自己一人升官发财,全族性命几乎全没了不说,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那块金字招牌都给砸得稀烂,不过江湖荣辱是一回事,北凉军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档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这头豺狼,皇甫枰本身官价不低,正儿八经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实权的将军,加上皇甫枰跟老农查看庄稼地一样,将偌大一个幽州勤勤恳恳走了一个遍,幽州军镇中会做墙头草的,可能品行确实拿不上台面,但也不一定全是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废物,倒向皇甫枰的众多校尉中不乏有军功不小的青壮派,这些货色在皇甫枰身边拧成一股绳,已经有了气候,幽州几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将军总算意识到这个姓皇甫的,不是纯粹来幽州过个场捞油水,是铁了心跟他们争夺兵权来了。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一份财,你过了界,想搂过去多霸占几个坑,这比夺妻之恨还来得揪心疼,这半年以来几位同气连枝的将军合着伙给皇甫枰下绊子,果毅都尉也果断次次还以颜色,双方打得热乎,如果不是凉莽战事开启,说不定就要真刀真枪火拼上了。

    传言有将军放出话来:“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将军身边新冒尖的红人,就能不讲规矩瞎抢地盘了?老子当年还跟大将军一起出生入死,大将军又何尝是喜新厌旧的人?真撕破了脸皮,大不了大伙儿一起被绑去王府,就不信大将军真会偏袒你这个家底跟茅厕差不多脏的家伙!”

    皇甫枰身边摆有一只锦盒,内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称,城中官绅互赠书扇之风盛行,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两纹银,出自金石家黄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间,浅刻有万字余,字体微小,更是尽得所法名帖神韵。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阀,年轻时候也是琴棋书画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选择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黄文厚被行内玩扇赏扇誉为目光精炯过人,皇甫枰却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练家子,皇甫枰买扇子的钱一文都不少了黄文厚,但若是你姓黄的不肯替我皇甫枰卖命,那三千两银子就是买命钱了。皇甫枰直觉认为北凉的江湖迟早会被某人收入囊中,他只不过是摸石子过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宝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银子也无妨。皇甫枰连脸面和家族都不要了,还在乎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身外物?

    皇甫枰轻轻一笑,他已经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没有一次掀起帘子。

    我皇甫枰敢倾家荡产走上赌桌,你们这帮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将军们敢吗?

    车马缓缓掉头驶向城中,皇甫枰这才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眼在前头的简陋马车,轻轻放下。

    车子在竹刀城一座寻常客栈门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马车,留下那帮这辈子都不会真心效忠于自己的精锐扈从,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视,跟进了后院一栋独户的幽静宅子,徐凤年坐下后,让青鸟去购置一些染料,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也太不像话,招手让站在门口的皇甫枰进屋,这位魁梧将军毫不扭捏地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锦盒被放在手边。徐凤年也没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让他起来,徐北枳帮忙拿过锦盒,徐凤年打开一看,啪一声打开折扇,眯眼望去,笑道:“是浅刻里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娴熟刀工,黄文厚的?那皇甫将军岂不是把一年的俸禄都给砸进去了?”

    皇甫枰轻声道:“只要殿下不嫌污了手眼就好。”

    徐凤年摇了摇竹扇,觉得大秋天的摇扇子太名士风流,于是抛给在一旁安静喝茶的徐北枳,这才说道:“黄文厚在竹刀城很有声望,别看他是南唐那边迁徙到北凉的文士,这些年其实黑白两道都混得开,王府有张榜,上头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没有自报家门,没有拿官帽子压他,这老头儿恐怕未必肯卖给你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号称一把就能换来竹刀城一个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几千两哪能买得下来。”

    皇甫枰平静道:“末将确实报过了名讳,才让黄文厚交出扇子。”

    徐凤年笑问道:“有讲究?”

    皇甫枰答复道:“竹刀城许多大地痞青皮都认了精通风水道术的黄文厚做师父,末将就想着这条地头蛇是否识趣,毕竟北凉是殿下的北凉,他们既然在这里混饭吃,肥得流油,总得该出力时能出几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过殿下请放心,末将去黄家,没有扯大旗,只是与黄文厚心平气和做了两笔买卖,一笔是买卖竹扇,一笔是我给他那些义子们方方面面的照应,他给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当然,必要时沾沾血,也在所难免,末将当时与黄文厚都直接说敞亮了的,谈不上仗势欺人。”

    前不久还在说那桩江湖事的徐凤年跟徐北枳相视一笑。

    徐凤年点头道:“起来说话。”

    皇甫枰不敢矫揉做作,站起身来,低下眼皮,始终望向脚尖。

    徐凤年笑道:“你按时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会看。满意的话……哈哈,应该会满意的。”

    徐凤年笑着让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着说话,传出去太不像话。”

    皇甫枰摇头沉声道:“末将站着说话,不敢放肆。”

    徐凤年打趣道:“你这是跟咱们北凉道的经略使大人学来的吧,三见三不见,其中有一条不见凉王不下跪。”

    皇甫枰无言以对。

    跟这位性情叵测的世子殿下用言语表忠心,实在是徒劳,不如站着本分做事。

    徐凤年挥挥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满是汗水地步步后退,轻轻掩上房门。

    徐北枳差点一对眼珠子都黏在了扇骨刻字上,头也不抬问道:“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凤年嗯了一声,说道:“要不扇子送你了?”

    徐北枳一点不客气说道:“行啊,从我俸禄里扣。”

    徐凤年白眼道:“说得轻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细盯着黄中透着股清香的竹筠,理所当然道:“到死为止。”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书生和书生

    得知当上游弩手标长的李翰林从边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崭新的经略使府邸中,徐凤年便稍稍绕道进入了比凉州还要风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家地盘上做主人,招待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就没一次让徐凤年失望过,逛最好的青楼喝最贵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纨绔,调戏最水俏的美妇小娘,徐凤年还记得除了严池集这个古板书呆子,孔武痴就是在这儿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后给了个十分结实的大红包,把孔武痴给羞了个大红脸,感动得稀里哗啦,差点就要把那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欢场女子八抬大轿娶回家,李翰林好说歹说才让这头蠢牛别做傻事。

    徐凤年被青鸟染黑了头发,骑马而行。

    徐凤年当初进入北莽对驿路烽燧和农耕游牧是怎么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辙,他只是感慨:“相比北莽,北凉还是太小了,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掉西蜀南诏两地……”

    徐北枳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凤年跟弟弟黄蛮儿相逢以后,说话始终不多,兄弟二人,这些年终归还是聚多离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得**,真正亲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热气腾腾的言语,要是遇上了李翰林,徐凤年敢保证这哥们肯定第一句话便是“凤哥儿,虎丘楼,走起!”黄蛮儿明显长大了许多,笑容渐少,沉默愈多,眉宇间更是偶尔有了几丝坚毅。说来奇怪,黄蛮儿打小就跟他们二姐徐渭熊不亲近,约莫是一个慧极,多了心窍一般,一个憨傻,少了心窍,就凑不到一块,不过黄蛮儿跟大姐徐芝虎也只算是相对熟络些许,从小也就只有跟哥哥徐凤年心有灵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只怕这个哥哥不带他一起玩。

    这次黄蛮儿从龙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阴学宫探望二姐,还把心爱虎夔送给了徐渭熊,这让徐凤年感到十分惊喜。

    还没到陵州州城,就从茶肆酒馆的百姓闲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祸害给战马踩踏过脑子后转性了,真在边境上挣得泼天大的军功,这次衣锦还乡,更是一次青楼都没去,也没在家呆几天就跟几位军伍袍泽一起去了别地。这让陵州吓破胆了的市井百姓们都感叹看不懂世道了,当初北凉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旧玩世不恭,本来就有些才学的严池集成了皇帝亲戚,更是沾了晋兰亭辞官的光,成为地位清贵的黄门郎,当然仅是小黄门,大黄门自有资历足够的小黄门顶替晋兰亭。孔武痴则是入了御林军,如今连被经略使宠溺得没边际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了,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余,颇为无奈,难不成以后真要让那个扶不起的世子当咱们的北凉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家,徐凤年就不去经略使府邸叨扰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里可是还有个对他连横眉冷对都不屑的李负真,不见面还好,见了面更无趣。

    鱼龙帮倒是在陵州境内,离得不远,只是徐凤年也没那份闲情逸致去抖搂身份摆阔。

    北凉明显多了许多风尘仆仆的外地僧人,大多只能寄宿在各处打小寺庙,更有不少托钵行乞。

    徐凤年一行人沿着通往北凉首府的宽敞驿路,走得缓急不定,徐凤年岔出两州边境上的驿路十几里路,去一座远近闻名的停马寺停了马。

    之所以是这么个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间还有一个说道,当初徐家进入北凉,徐骁和王妃曾在此停马入寺烧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讨喜的正午时分,日头正毒,反而显得僧人多过香客。

    停马寺建筑攒尖高耸入云,檐牙错落,风起可闻铁马叮咚声。

    入寺之前,徐凤年笑问道:“你信佛?”

    徐北枳摇头道:“寺庙里头的和尚,其实大多都是自诩看破红尘的痴男怨女,离看破差了很远。尤其是这类香火还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记得《中阿含经》说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见女人面。我也曾去过敦煌城外的佛窟,见到画壁上有割肉饲虎舍命喂鹰等诸多佛本生图像,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过道德宗天门外的道观翻阅经书,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我爷爷说过,老僧满嘴酒味说佛法,雏妓挣钱买黄庭,小孩儿偷胭脂涂脸,这份不拘俗才可贵。三教之中,儒家条条框框相对少一些,我想更适合我。”

    徐凤年笑道:“那你进不进去烧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碍我烧香拜佛。”

    进去以后,徐北枳远离徐凤年他们,独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头时,这位读书人面容微悲。

    菩萨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庙,徐凤年看到聚集了几十号香客指点着窃窃私语,本来不想理会,只是被青鸟扯了扯衣袖,才发现路边卖茶的摊子边上有个熟悉的苗条背影,她身边站着一个称得上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影,青衫书生,只是看不清容貌。相传停马寺祈愿姻缘极为灵验,来这里的多为未曾婚嫁的年轻男女,每逢踏春时节,这里更是人声鼎沸,香火缭绕。徐凤年只是稍作停顿,从看热闹的香客嘴里得知那书生买水喝时,给一名年迈老人递了本书,说是观公子根骨清奇,要贱价卖与他三两银子。本来这种当地游手好闲无赖擅用的讹人把戏,雇佣个年岁大的,半诈半骗求钱财,只要稍微给些铜钱就当破财消灾也就对付过去,那些泼皮们也不敢闹得太大,胃口都较小,估计是这位书生清高,既有傲气更有傲骨,不光说了什么让破皮下不了台面的话,无非是报官之类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笈,这下就惹恼了附近一帮等着收钱的十几条地头蛇,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时落在徐凤年眼中,已经到了看戏人觉着最精彩的段落,无赖们瞅见年轻书生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荤得不干净了,那书生不愧是傲骨铮铮,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相貌俊逸的读书人竟然主动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壮硕汉子的鼻梁上,接下来难逃一场劫难,给十几号人一顿拳打脚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护着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来官府衙门追究,泼皮们打爽快以后,骂骂咧咧鸟兽散。

    徐凤年看够了热闹,一笑置之,轻声道:“走了。”

    徐北枳皱眉道:“这帮闲汉如此横行无忌?”

    徐凤年忍住笑意,说道:“哪儿的闲汉能是善人了?不欺软怕硬不欺男霸女还是泼皮吗?不过你真没有看出来?”

    徐北枳一点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财的泼皮们动手后竟然没有收刮钱囊,更没有一人揩油,趁机摸上几把那姑娘,都有违常理。这是那书生跟无赖们合伙下的套?”

    徐凤年上马后说道:“这把戏啊,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用腻歪了。记得起先是跟一位凉州当红花魁姐姐耍的,不过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只是不说破而已。自然不像这位大家闺秀,都哭得肝肠俱断,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徐北枳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凤年平淡道:“不过你不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凉经略使李功德的闺女。那书生嘛,这次赚大了,花不了十两银子,就比作了名诗三百篇还来得有用。”

    徐北枳回头看了一眼搀扶书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带雨嘛,徐北枳轻声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识吗?跟她也算认识多年了。”

    徐凤年自嘲道:“那多损阴德,在菩萨面前硬生生拆散了一对登对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马来到青鸟身边,张口要了几张银票,青鸟见自家公子只是有些好奇眼神,不打算拒绝,就递给徐北枳一叠银票,徐北枳纵马而去,在远处截下那帮泼皮,给了银票,说了几句话。

    然后那书生就真真正正挨了一顿结实饱揍。

    徐凤年跟徐北枳并驾齐驱,问道:“你说了什么?”

    徐北枳笑道:“我说自己是李翰林的帮闲,李大公子早就看不顺眼那小子了,故而要我出面请各位好汉出回力。”

    徐凤年点头道:“这个说法,真是滴水不漏。无赖们打得没有后顾之忧,那书生就算有些靠着李家鸡犬升天的官家身份,事后知道了你这个说法,一样不敢喊冤。掏了银子请人真打了自个儿,也太憋屈了。你损不损?”

    青鸟会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道:“自古以来读书人杀读书人,就是最拿手。”

    纵马出去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问道:“给了他们三百多两银子,是不是给得太多了?”

    徐凤年放声大笑,拿马鞭指了指这个一肚子坏水远胜那位仁兄的读书人,有点真的开始欣赏徐北枳了。

第一!

我就不明白了,天底下还有天经地义的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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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隔壁桌上北凉王

    第一百五十三章隔壁桌上北凉王

    秋风肃杀,绿蚁酒也就愈发紧俏起来。城外两条驿路岔口上杨柳格外粗壮,树荫下就有一家店面洁净的酒肆,卖酒的是个五旬老汉,生意渐好,就让农忙得闲的一对儿孙来这儿帮衬生意,本来这种活计由儿媳妇来打杂才适宜,毕竟女子才好跟客人们拉下脸讨价还价,老汉性子淳朴,做了十几年生意,始终脸皮薄,开不了这个口,只是前些年儿媳妇惹了桩祸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闹事的军爷,老汉就不敢让她来遭这个罪,如今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那次风波若非亏得有人途径酒肆,实在看不惯那帮披了一身鲜亮甲胄的纨绔子弟,便出手侠义相助,否则别说破财消灾,恐怕儿媳妇的清白都要给糟蹋,至今想起,老汉还是愧疚不安,觉得自己没出息,后来听说那些靠着关系投军混日子的年轻军爷,可能是北凉世子的亲卫营,老汉也就认命,只是可惜了大将军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也会骂几句狗-娘-养的的世道,想着哪天等大将军过世了,万万不要给那世子当上北凉王,都说陈芝豹陈将军沙场无敌,对待士卒百姓却都仁厚,老汉跟一些邻里差不多岁数的老农也都认为陈将军打仗没得说,以后当个北凉王真是不差。

    今儿老汉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酿绿蚁酒,绿蚁酒本就不贵,达官显贵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这点酒钱,除非了猪油蒙心的黑商,才会钻钱眼里掺水,不过地道的绿蚁酒也有好坏之分,一般散装兜售按斤两按碗卖,老汉虽然厚道,却也不舍得赔本赚吆喝地拿出醇香陈酿,主要是坐在那儿端碗喝酒的老富贾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这位老哥儿拦下了那帮无法无天的军爷,儿媳妇恐怕就要给那帮挨千刀的拖去军营了。今天这坛子绿蚁,不收钱!

    在老汉看来,喝酒的徐老哥也不会是多有钱的豪绅富贾,黑黑瘦瘦的,估计也是挣些辛苦钱,不过算是穿戴得不错,好歹是绫罗绸缎模样的衣衫,看着就舒服。

    老汉应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儿,将一条湿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么不喊袁侄子来喝一碗?可有两年没瞧见你们了,咋的,还怕喝穷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树荫边缘,老汉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便是他出手教训了那帮小王八蛋,后来得知是徐老哥的义子,姓袁。贩酒老汉在这卖酒有些年数,来来往往见过不少有钱人家的子弟,还真没一个比得上这个袁公子的,徐老哥有这么个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义子,好人有好报。不过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几次重逢,徐老哥身边还带了一对人物,一个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难道那书生是徐老哥的亲儿子亲孙女,可长得不像啊。不过老汉也不是多舌妇人,就没提这一嘴。

    富家翁摆手笑道:“他不爱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亲自劝酒,他也说贪杯误事,道理总是比我说得溜,说不过他,黄老弟,咱们由他去。”

    黄老汉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紧不打紧,不喝酒比喝酒终归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总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着喝几口,我也就是懒得说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纪了,想开很多喽。”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绿蚁酒,吸了口气,嗤了一声,一脸陶然,说道:“老弟这话说得敞亮。”

    老汉乐了,哈哈笑道:“什么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说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过日子。我孙儿去了私塾识字读书,我就等着啥时候让他去换写招子上那个酒字了,写得好看不好看不说,能认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说道:“我儿子的字倒是写得真不错,要不先用着,等老弟的孙子会写春联了,再换上?”

    黄老汉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脸难为情道:“这感情好啊,可会不会不太麻烦老哥了?”

    老人摆了摆手,舒心笑道:“没事,我今儿就是来等我儿子回家的,到时候让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笔的事情?就是没有笔墨。”

    黄老汉一拍大腿道:“没有就去拿嘛,村里不远,两里路,我让孙子跑去拿,这小崽子腿脚利索得很。”

    有个才上私塾没两年的稚童本就一直乐呵呵蹲在附近,托着腮帮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觉得是真好看。听到爷爷当着众人夸奖他腿脚,觉得极有面子,更是笑开了花,不用爷爷朝他吩咐,站起身来,嗖一下就没了踪影。

    黄老汉大大方方接过徐老哥递过来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问道:“老哥儿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老人摇头道:“读书倒是不多,不过这几年都被我逼着往外跑,跑了很远的路,一年到头在家没几天,有些时候我也很后悔。”

    老汉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轻人就该出门闯荡,多历练历练,要不然撑不起一个家。像老哥你这般家业肯定不小,不像咱们一辈子对着那一亩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读书人笑了笑,抬头看了眼驿路尽头。

    黄老汉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它几桌酒客,酒肆来来往往挣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难得有回头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读书人,嗓音不大,不过听上去说得都是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黄老汉反正听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朴装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对锦衣贵气的,说话嗓门不小,外乡口音,不过出手也相对阔绰,除了两坛子绿蚁酒,还叫了好几斤的熟牛肉。几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读书人高谈阔论,目中无人。

    倒是那帮江湖人士多瞧了几眼如一杆枪屹立在驿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惮,他们自己知道斤两,是来北凉讨碗饭吃的过江龙,想要在凉州附近开家镖局,要不投个稍大的帮派也成,他们这一路走得可就远了,辽东那边离乡背井而来,委实是那边被一个同样姓袁的疯狗给咬得遍体鳞伤,原先所在帮派都给那小子带兵绞杀,他们把式肯定是有的,绝非那种村头打到村尾村东打到村西的所谓无敌手,也不是自创个糊涂套路就敢去自称宗师的骗钱拳师,之所以选择北凉作为落脚地,是因为知道北凉王“龙兴”于辽东,虽说北凉对江湖弹压得不轻,但好歹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再说他们这几尾小鱼几条小虾,又不做犯国法的事,想着混一份饱暖总该是不难,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几份心眼,只怕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地盘蛇。那个听酒肆老汉跟富家翁言谈中得知的袁公子,让他们很上心,之所以大声说话,故意说些闯荡江湖的英雄事迹,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捞个旱涝保收的护院教头是最好,要不然他们囊中羞涩,盘缠早已不多,才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多要几斤牛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他们又哪里敢在那位人屠的辖境内仗力劫财?

    一名士子书生放下酒碗,啧啧道:“龙象军孤军深入,打出了北凉军的气势,大雪龙骑更是一路杀到了北蛮子的南京府,这都不假,可这里头有咱们的世子殿下什么事吗?我可听说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来是在凉州青楼里头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呢,厉害厉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士子摇头晃脑笑道:“一回事,都是马上杀伐,世子殿下在青楼女子的身上,不一样是骑马征战吗?元良,你这话,可就是小觑咱们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间悬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着这位世子去骑了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时候我第一个服他。”

    开这个头的士子阴阳怪气道:“是不是岁数差得有些多了?”

    悬玉书生反问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吗?”

    一桌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哄然大笑。

    远处安静站着的袁姓公子眯了眯眼。

    顿时炸出一身浓郁的杀伐气。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脸愤愤不平,眼眶中隐约有泪水。年迈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陈名锡亮来自江南书生的也是轻轻一笑。

    另外一桌穿着最为上得了台面的华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没明指着谁,啧啧笑道:“我倒是听说北凉的世子去了武帝城,还上了那座城头。后来更是在广陵江边上,跟着老剑神一路杀到了广陵王跟前。我自认给我一百个胆子都做不到,换成某些人,恐怕别说做了,还不得吓得一裤裆屎尿。也别跟老子扯什么有高手护驾,到了这个层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还是孙子儿子,我就不信一个只会欺负娘们的公子哥,能让李淳罡这般剑仙心甘情愿护送几千里?能让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头,走出城?”

    身边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摇头,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气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静,缓缓说道:“莽夫也配说天下大事?癞蛤蟆朝天张嘴,吞日吃月吗?口气真是大啊。”

    与人拌嘴,江湖人如何争得过读书人。那位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确是性子急躁的莽夫,听到这种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马上给同桌几人按住。

    陈锡亮终于开口微笑道:“癞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气,即便说难听了,也不过是眼高于顶。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气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讥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陈锡亮平淡道:“先不说我,你哪怕读了几本圣贤书,却连东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当初就不该骑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儿捂嘴笑,偷偷朝陈哥哥竖起大拇指。

    陈锡亮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不再理睬那帮气得差点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帮外地江湖人,跟黄老汉招呼一声,笑道:“来给这几位壮士加两坛子绿蚁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账上。对了,黄老弟,这份钱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矫情,抱拳谢过。

    驿路上尘土飞扬。

    老人站起身,双手插入袖管。

    轻轻望向那个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脑袋,再割下第五貉头颅的儿子。

    徐凤年翻身下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闪而逝,走上前主动牵过马匹缰绳。

    徐凤年笑着道了一声谢,说道:“等会儿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点了点头。

    老人揉了揉次子黄蛮儿的脑袋,然后跟长子一起走向酒桌,轻声道:“是又黑了些。”

    徐凤年嗯了一声。

    父子二人坐下后,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陈锡亮那条长凳,跟这位曾经给他捡过许愿钱还送了个大西瓜的哥哥打了声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声徐公子,后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后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儿排队爱慕你。”

    一桌人,老人独坐一条凳,陈锡亮和小妮子坐一条,徐凤年和徐龙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后一根板凳,袁左宗站着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骁笑问道:“对了,爹跟酒肆掌柜黄老弟夸下海口,说你字写得不错,这不想着让你写个酒字,好挂在杆子上招徕客人,行不行?”

    徐凤年喝过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小男孩赶紧拿来笔墨和一小块家中小心珍藏着的缎子,徐凤年抬臂一笔写就,不过写得极缓,极为工整。

    黄老汉自然满意得一塌糊涂,连声道谢,徐凤年还笔墨时站起身笑着说不用不用,还玩笑道老爹肯定没少来这儿骗酒喝,举手之劳,应该的。

    安静以后,徐骁欲言又止。

    徐凤年低头喝酒,嘴唇碰着酒碗边沿,微微抬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徐骁点了点头。

    徐凤年轻声问道:“人马准备妥当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紧紧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时候再去。”

    徐骁心中叹息一声。

    徐凤年又喝过一碗,轻轻起身。

    徐骁朝袁左宗抬了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间隙,与陈锡亮几乎同时望向对方,对视一眼,但很快就撇过。

    徐凤年上马以后,往西北疾驰而去。

    前方有凤字营八百白马义从。

    截杀皇子赵楷!

    徐骁坐着喝酒,黄老汉这才凑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长得可是真俊逸啊,一点不像徐老哥。”

    徐骁招呼着黄老汉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话找媳妇可就难喽。他啊,长得像他娘亲,福气!”

    贩酒老汉一脸深以为然。

    徐骁起身付账,好说歹说才交到老汉手中,临行前说道:“当年在这儿祸害的那些人,不是那凤字营,这事儿我得跟老弟你说一声。”

    黄老汉笑道:“无所谓了,咱老百姓谁都惹不起,只求个平平安安。”

    徐骁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你这儿喝酒。”

    老汉急眼道:“这话见外了,老弟几坛子绿蚁酒总是拿得出手的。”

    徐骁拍了拍黄老汉的肩膀,离开酒肆。

    黄老汉站在酒肆边上,猛然醒悟,转头对儿子喊道:“那个酒字,旧的换下来,新的挂起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这个人叫李义山

    整个北凉都知道本道首府城外驻扎着一群后娘养的精锐轻骑,多是富家子弟,偶有将种子孙,父辈们官职也都不高,人数始终保持在八百人左右。因为群龙无首,加上有规矩牵制,这支骑军极少有露面的机会,只有去年才从将近二十标中各自抽调五人,凑足了一百骑,算是走了趟江湖。然后抬回十几条战死袍泽的尸体,再就是从一个叫徽山牯牛大岗的地方搬回许多箱子的武林秘籍,外界也没怎么留心。这么多年世子殿下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

    才八百骑能做什么,骑卒王冲曾经私下就问过袁猛校尉这个问题,袁猛告诉他褚禄山褚将军带兵开蜀时,也就两三千人,一样揍得空有连绵天险可据的西蜀魂飞魄散。

    骑卒王冲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了襄樊城芦苇荡之战,给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了身体,在乘船过鬼门关的时候,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头屈指弹刀,林衡还说了那人不是花架子,练刀很有火候了。王冲武艺虽说不如总嚷着以后刀法要比顾剑棠还要生猛的林衡,但当时还是没信,后来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王明寅拦道阻杀,亲眼见过了那人的拔刀,王冲终于深信不疑,可林衡却死了。但王冲不记恨那人,因为那一天,他们寥寥九十骑对阵靖安王的千骑,两军对峙,那人一马当先,轻轻一枪就捅死了青州军的一员猛将,那人下令收刀以后,也没有如何言语去安定军心,只是亲自帮王冲包扎了伤口,王冲不是愣头青,之所以进入凤字营,那是当过冲渡校尉的爹说过总有问心无愧挣战功的那一天,王冲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是去送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了?凭啥给你卖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从北凉军边境下来以后,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头子。

    只是那一趟江湖走下来,不说他王冲,连王东林这种兵痞油子回到北凉标内以后都变了个样,凤字营有谁若是说那人的不是,王东林也不废话,去校武场来一场骑战,连赢了三场,第四场技击给人拿木矛戳下马,让人高坐马背上拿矛尖抵住胸口,问他服不服,不等王东林破开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标洪书文就翻身提矛上马,又将那人捅翻落马,反过来问他服不服。洪书文在凤字营是数一数二的狠子,马战步战都是出类拔萃的一流,连袁校尉都说这小子是只不叫的狗,真咬起人来最不知道轻重,很快凤字营就没人再去说从未踏足军营一步的那个年轻人坏话,倒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敢说了,他妈的洪书文跟几个人私底下挑翻了一双手都数不过的,袁校尉从来都是嘴上说责罚,事后屁都没一个,似乎还有人看见袁校尉开了小灶,传授洪书文几个技击枪术,大伙儿算是整明白了,原来袁校尉也倒戈倒向那家伙了!何况那之后,北凉军赫赫有名的大戟宁峨眉时不时就逛荡凤字营驻地,专找王冲王东林这批骑兵,期间还收了两个不记名的徒弟,虽说没有正儿八经认师徒关系,但也差不多了,倾囊相授短戟掷法,闲时还掏钱请这帮尚无军功的无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让别人眼馋羡慕,谁让那宁峨眉可不是寻常角色,堂堂北凉四牙之一,跟典雄畜这等统率六千铁浮屠精骑的一流实权将军,都是能够平起平坐的。

    凤字营八百人虽说目前人心涣散,但谁都对得起腰间那柄北凉刀,论单人单骑的战力,绝对不输给北凉任何一支劲旅,尤其是像洪狠子这类斗殴跟吃饭一样的王八蛋,本来早就该去当精锐游弩手了。

    八百轻骑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人的到来。

    他们只知道要进行一场长途奔袭,杀谁,不知。敌人兵马多少,不知。战后生死,不知。

    ————

    徐骁坐入马车,马夫是那枪仙王绣的师弟韩崂山。

    陈锡亮和小女娃很不见外地跟着进入车厢,徐北枳被留下进入凉州府城,跟随前往那座王府,他骑马而行,身边有几位气息绵长如江河的年迈扈从。马车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见到北凉王掀起帘子朝他招了招手。

    徐北枳坐入马车,谈不上战战兢兢,却仍是百感交集。

    眼前这位驼背老人,跟黄三甲一起毁去了春秋大义,更被说成是硬生生折断了百万儒生的脊梁。

    徐北枳实在无法想象人屠是一个与贩夫走卒谈笑风生的老人。

    徐骁双手插袖靠着车壁,对这个故人之孙说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记仇,当然,真要记的话,也是记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头道:“徐北枳不敢。”

    徐骁笑了笑,“不敢?”

    徐北枳背后青衫顿时湿透,一阵汗流浃背,语气却没有任何变化,始终低敛视线,缓缓沉声道:“徐北枳既然到了北凉,便一心为北凉行事。但若要说让我全无芥蒂,徐北枳并非是圣人,因此绝无可能。”

    徐骁点头道:“这话实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声。

    徐骁轻声道:“坐着说话,真说起来,咱们还是远房亲戚,以后喊我徐伯伯就可以了。”

    徐北枳盘膝正襟危坐。

    徐骁问道:“这次皇子赵楷远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凤字营会剑阁与流沙河之间,在南北疆之间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赵楷身边除了一名实力不俗的密教法王,还有两百精锐羽林骑兵,十六名御前金刀护卫。至于暗中势力如何,以北凉的眼线密探也没有挖出多少,你说这场截杀值不值当?就算成功了,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静反问道:“敢问大将军在剑阁有多少策反将士?”

    徐骁皱了皱眉头,轻声道:“策反?”

    老人然后笑道:“就按你的说法好了,剑阁自古是边关一等一的重镇,其重要性在整个离阳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军总计有一万六千,步骑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顾剑棠旧部,也掺杂有燕敕王的部属。至于骑兵,此时三千骑,正好在剑阁以西地带,剿杀一股游匪。”

    徐北枳继续问道:“其余五千骑能有多少可以紧急出关?”

    徐骁说道:“一半多些,一样是三千兵马。但前提是有顾剑棠的兵部尚书虎符,用八百里加急传递至剑阁。不凑巧,通往剑阁的那一线驿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属,年纪大了,可能会让军情传递得不快。”

    徐北枳摇头道:“我敢断言,有所动作的不会是这三千兵马,而是其余两千骑。因为就算顾剑棠肯下达这份调兵令,京城那边皇宫里也会有某位女子阻拦。”

    徐骁皱眉道:“哦?谁有这份魄力。”

    徐北枳淡然道:“赵家天子,更准确说来,是一心想要扶衬赵楷当上皇帝的韩貂寺。这位看似在大内逐渐失势的权宦极有可能会亲自出京。而且韩貂寺这么做,就意味着他要真正从皇宫里走下坡路。毕竟一个宦官明面上参与夺嫡之争,是皇家大忌,何况当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君,在尚未坐上龙椅前跟一个贴身宦官结交下的再大交情,也经不起如此挥霍,哪怕赵家天子心底确有想法让赵楷继位,韩貂寺也必然要让出位置。”

    徐骁点了点头:“这个说法,说得通。”

    一直抱着小丫头的陈亮锡低头望向相依为命的她,会心一笑。

    她不知道陈哥哥在笑什么,只是习惯性对他展颜一笑。

    徐北枳由衷感叹道:“就算世子铁了心要杀尽赵楷和两百御林军,恐怕也是一场后手不断的互相螳螂捕蝉。”

    徐骁突然朗声大笑,指了指陈锡亮,然后对徐北枳说道:“你们两个,大致上英雄所见略同,不过还是有些小区别。”

    徐北枳没有看向陈锡亮。

    陈锡亮也没有抬头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孙子。

    一位是原本连报国寺曲水流觞都没资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阀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气度。需从细处小心雕琢,祛除负傲,方能慢慢见天香国色,渐入佳境。”

    “一如贫家美人,虽极妍丽动人,终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贵态。需从大处给予气韵,开阔格局,才可圆转如意,媚而不妖。”

    听潮阁中隐晦顶楼的一张书案案头,摆有一张宣纸,一位国士临死之前写有徐北枳陈锡亮二人的寥寥评语。

    徐骁轻声说道:“你们遇见凤年,比遇见我的那几位读书人,都要幸运得多。”

    徐骁轻轻笑道:“以后北凉就要辛苦你们了。创业守成都难,万一真要由守成之人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难了。”

    陈徐二人同时愕然而悚然。

    徐骁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罕见的落寞,“入城以后,你们先替凤年去坟上给一人敬酒。他生前对你们二人都十分看重,别让他失望。”

    “这个人叫李义山。”

    ————

    一队骑士在不属于驿路上的偏僻小径上轰然而至。

    袁猛蓦然瞪大眼睛,视线瞬间炙热起来,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将,此时甚至连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为首一骑是极为风流的公子哥,只是那张本该玩世不恭才对的英俊脸庞上,有着八百白马义从都感到陌生的肃穆英气。

    左手腰间佩有一柄短刀,右边有一柄长剑。

    第二骑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离阳谁人不知龙象军?谁人不知万人敌徐龙象?

    第三骑是那被称为离阳王朝军中战力可排前三甲的白熊袁左宗!

    这名西楚妃子坟一战天下知的无双猛将,仅仅带有一柄北凉刀,便已足够。

    第四骑是一名手提长枪的青衣女子。

    第五骑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头罩红巾的女子,看不清容颜,但鬼气森森,气势竟是半点都不输给袁左宗!

    五骑依次与凤字营擦身而过。

    袁猛率先调转马头,其余轻骑默然,紧随其后。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早来的冬雷震震下山去

    在冷冷清清的皇宫中,秋雨过后秋风拂秋叶,这个王朝最新的一位皇妃严东吴坐在梧桐树下,给那位母仪天下的婆婆说些市井巷弄的趣闻轶事,百无禁忌,婆媳关系之融洽,远远超乎宫外想象。这位北凉只是被徐渭熊压了一头的大才女笑着说到红叶题诗一事,那位温良恭俭的儒雅皇子立即捡起一片才飘落不及扫去的梧桐叶,一本正经站起身作揖道:“还请娘子作诗代笔一首,我这就给娘子研磨。”

    一旁坐着的皇后赵稚凤冠霞帔,虽说相貌平平,却极其端庄素雅,深得皇帝敬重,这么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勤政之余,赵家天子偶尔兴致所致,还会亲手画眉,至于赵稚治理后宫刚柔并济的手腕,可就真是让所有得宠娘娘都觉得毛骨悚然了,前不久不就有一位娘娘给打入了冷宫,在长春-宫天天以泪洗面,偷偷花了三百两黄金购得一篇辞藻极尽缠绵的感伤诗赋,到头来竟然还是皇后亲自送去给的陛下,结果不言而喻,老老实实在长春-宫待到人老珠黄吧。

    赵稚看着皇子皇妃之间的小打小闹,嘴角微微翘起,瞪了一眼这个被视作诸位皇子中最无先祖锐气的儿子,不怒自威,只是言语语气轻轻泄露了天机,“没个正行,比自己媳妇差了才学一大截,也不知道进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脸无奈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后,你该教训东吴才对啊,她这满腹才学,当个国子监祭酒或是大黄门都绰绰有余。”

    严东吴也学赵稚瞪了一眼这口无遮拦的夫君,桌下掐了他一把。

    赵稚伸手拍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是指桑骂槐?还是说将我和东吴一起骂了?”

    皇子笑起来的时候,英俊的脸庞便会洋溢着让人会心的暖意,十分温醇醉人,这样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家,实在是能让京城大家闺秀疯了一般趋之若鹜,当初他迎娶北凉女子严东吴,偏偏这女子还是北凉文官的女儿,实在是让整座京城都感到匪夷所思。不过事实证明两人珠联璧合,严东吴几次露面在宫廷宴席,都挑不出一丝毛病,让许多久居京城的权柄老狐都倍感欣慰。皇子握住严东吴的沁凉小手,面朝皇后赵稚,笑道:“都骂了,两位呐,都是极有才学的,也是我这个尽给母后丢脸的窝囊废,在世上最心爱的两位女子,不偏不倚,在母后这儿呢,更爱母后一些,回到家里呢,更爱娘子一些。”

    赵稚打趣道:“这话要是被风雅听去,看你怎么收场!”

    皇子心酸叹息道:“这死丫头,真是白心疼二十年了,这几年找皇弟的次数比我多多了。”

    赵稚脸色平静道:“以后等嫁了人,吃了些委屈苦头,她就会知道谁是真心疼她。”

    皇子摇头道:“我可舍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赵稚又笑了,“你媳妇还在呢,说话也不过过脑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辈子的,再说靠你心疼也没用。”

    严东吴轻声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赵稚点了点头。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黄落叶,感慨道:“天凉好个秋呦。”

    阴沉沉的天空,竟然毫无征兆地雷声滚滚。

    皇子皱眉道:“听着倒像是冬雷。”

    喜好视野中一片洁净的赵稚轻轻拂去桌面上一片刚刚离枝的梧桐叶,抬头眯眼望向西边。

    皇子听着雷声,笑着悄悄丢掉手中秋叶。

    ————

    灭去春秋二国的顾剑棠在徐骁封异姓王之后,以正一品大将军衔执掌兵部,便比其余五部尚书都高出一个品秩,成为离阳王朝名义上的武将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辅张巨鹿和遗党魁首孙希济与他并列,去年赶赴帝国北部边陲亲领全部边关事宜,便很少参与朝会,但是没有一人胆敢上书因“体谅”顾大将军辛苦而摘掉兵部尚书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顾党“将军大营”,滴水不进。作为一等一的边陲重臣,又是顾党领袖,除了先前在宫中夜宿当值,顾剑棠几乎没有过跟张巨鹿私下有过任何交往,这次返京,破天荒拜访了首辅府邸,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猜忌文武同气同声,或是那边将京官沆瀣一气,这种历朝历代权臣都畏惧如虎的官场忌讳,在顾剑棠这边都成了不痛不痒的小事,大将军便服出行,还带上了说不好是义子还是女婿的新任游击校尉袁庭山,在同在一条街上的离阳重臣大多数府邸门缝后,都有好几双眼睛死死盯着,等到顾尚书大踏步走出碧眼儿张首辅的府门后,都迅速禀报给自家等着消息的老爷。

    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时辰。都不够喝两壶茶的短暂光阴!能谈什么了不得的军国大事?

    入了府邸一直瞎转悠的袁庭山跟着大将军坐进马车,没能从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脸上发现什么端倪,神情淡得跟白馒头似的,让恨不得有一场天雷地火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遗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静无声的车厢让他度日度年,才驶出两边任何一扇大门以内都坐着一尊王朝大菩萨的街道,他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将军,这算怎么回事?”

    顾剑棠没有理睬。

    袁庭山平时在谁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泼皮习性,在顾大将军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毕竟他心底还是由衷佩服眼前这个要军功有军功要武力又无力的准岳父大人,本来他最崇拜的是那位异姓称王

    的人屠徐骁,后来在江南道袭杀寡妇徐芝虎,给那位可以剑斩气运的年轻仙人随手便重创,觉得这辈子跟徐骁是八竿子打不着善缘了,也就转而去纠缠顾剑棠。当下袁庭山只得嘀咕道:“不说就不说,我还懒得猜。”

    顾剑棠平淡道:“北边的江湖你不用管了,我会让你去蓟州。”

    袁庭山紧紧皱眉道:“蓟州?满门忠烈韩家的老窝?听说是给张首辅为了立威给抄斩的啊,大将军你当时也没少出力吧?”

    顾剑棠斜眼了一下袁庭山,后者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反正当官的就没一个不心狠手辣,我才杀了多少人,跟你们比起来,算个卵!”

    顾剑棠语气不见起伏,“到了蓟州,杀人不用跟我禀告。到了朝廷这边的弹劾我会帮你截下。”

    袁庭山惊喜道:“当真?”

    顾剑棠闭上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了大仗可以打,可千万别让老子升了大官,否则到时候就让北凉吃不了兜着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结了死仇的。”

    顾剑棠闭眼讥笑道:“就凭你?”

    袁庭山双手抱着后脑勺往车壁上一靠,眼神阴沉道:“总有那么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谁的刀更能要人命!”

    顾剑棠缓缓说道:“不一定有机会了。”

    袁庭山震惊道:“大将军,你这话是啥子意思?”

    顾剑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疯狗都一阵头皮发凉。

    “坐山观虎斗,不过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了。”

    ————

    剑阁作为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之要,驻扎了数目可观的百战精兵,步骑兼备,八千步卒多是春秋大战中一脉相承下来的山头势力,以大将军顾剑棠旧部居多,燕敕王偏少。

    而八千骑卒中又大致是三方逐鹿的复杂形势,其中三千骑属于没爹没娘养的孤苦伶仃,领头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后靠军功实打实走上来的将军,经常没事就带两三百精锐骑兵深入西域腹地展开游猎,双手血腥浓郁得发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缘,此时正带着三千骑绞杀一股高原游匪。另外统领三千骑的将军虽非明确属于兵部尚书一系的顾党,但一直算是较为正统的兵部京官外派,靠着京城人脉往上爬升,属于来历鲜明的剑阁外来派系,剩余两千骑则是土生土长的剑门关势力,骑将何晏一直做墙头草,一直混得相对憋屈,麾下人马少,加上摊上这么个没骨气的主事人,两千骑兵虽然战力不俗,却一直捞不到什么油水,奇怪的是剑阁各方势力盘根交错,互挖墙角,这两千人倒是摇摇晃晃,骑墙偏偏不跨墙。

    剑阁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顾党嫡系将军阮大城作为名义上的统帅,今天他眼睁睁看着两千骑擅自拔营出关西去,他在军营里已经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正准备让幕僚心腹文士提笔去写一篇弹劾奏章,向兵部状告何晏无故出关。但是阮大城一边口述一边让幕僚润色写到几乎结尾时,就停了下来,何晏这家伙最是奸诈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错了药?刚才他亲自去拦截时,那两千骑甚至根本就是直冲出城,都有了拦路就开杀的蛮横架势,让阮大城差点以为是闹兵变了,只得避其锋芒,当时只是庆幸抓住了把柄,这会儿想起来,阮大城静下心来,算盘就打得更沉一些,从书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折子慢慢烧掉,对那名错愕的文士说道:“换一封密信,你找信得过的驿卒,五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亲手交给尚书。”

    这时候一名风尘仆仆的白净无须男子闯入大帐,阮大城先是恼怒亲卫的无能,看清了容貌后,迅速变作惊讶和忐忑,正要讨好几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宫中大太监狠狠跺脚,指着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顿痛骂:“没用的东西,为何不拦下何晏的两千骑?!”

    阮大城呆若木鸡,正想着补救补救。

    在宫中殷勤服侍皇后多年的大太监便狠狠挥袖离去,留下一句让阮大城双腿发软的言语,“阮大城,你就等着从剑阁滚蛋吧!废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呆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大帐内并无第三人,这位实权将军仍是只敢在肚子里腹诽:“狗日的,你这阉人有蛋吗?!”

    剑门关外,两千骑奔如洪流。

    在遥遥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风因为策马狂奔才被劲风吹拂出鲜红蟒衣的男子,满头银丝。

    气态凌人至极。

    他曾三次在离阳皇宫拦下曹长卿。

    有一次大官子离皇帝陛下只差百步。

    仍是都被这位天下宦官之首给硬生生阻截。

    ————

    之前,北凉王府白狐儿脸下楼出阁,甚至惊动了北凉王。

    徐骁笑问道:“这就出阁了?”

    白狐儿脸平静道:“透透气。去去就回。”

    徐骁双手自然而然插袖,问道:“不算在内吧?”

    白狐儿脸点点头:“自然。”

    这一天,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宫仆射离开凉州,不知所踪。

    ————

    几乎同时,茫茫西域,一骑悠悠缓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杆深紫长枪。

    枪头暂时并未镶嵌而入,使得这杆枪更像一根棍子。

    枪名梅子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截杀截杀截杀

    一骑当先,荒漠滚烫大风扑面,披风绳结渐松,然后飘落黄沙中。

    露出了那一袭触目惊心的鲜艳蟒衣。

    这名阉人身后两千剑阁精骑以及被他拉开足足一里路程。离阳王朝有一条明文铁律,清晰无比地刻在那块龙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宫!离阳王朝平定春秋后,这十多年的例外,屈指可数,一次是隋珠公主潜入北莽,那名御马监掌印大宦官回宫后,没多久便死在他的红丝缠绕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了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赵楷,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了一半情分。调动身后那支只效忠于皇室的隐蔽两千骑军,依然是天子在天下这张大棋盘上一角的悄然落子,则仍是用去了仅剩的一半主仆情谊,但他这个真实名字在朝野上下都极为生疏的第一权宦韩生宣,并不后悔,更不去思量什么君王薄情。人猫韩貂寺贪权,否则也不会独掌权柄这么多年,但却知道为谁而贪,当年天子还只是实力最弱的皇子之时,为那位皇子而效死,当皇子坐上了龙椅,开枝散叶,韩生宣一开始就选择了喊自己大师父的赵楷,那名温婉女子的儿子,韩生宣吃过她亲自下厨的几顿饭菜,没有半点被她看成人人唾弃的阉人,世人欺我韩生宣一时,我欺你一世。但听她敬我韩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韩生宣就还恩于赵楷。韩生宣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人猫也从来不讲什么国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赵楷就是仅有的规矩,韩貂寺这辈子也只讲究这两份家规。

    策马狂奔,当韩貂寺看到前方那一片黑压压的骑军阵型,没有携带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抬起双手,捻住两缕从鬓角垂下的白发银丝。

    双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红丝裹住。

    等他杀透这支北凉培植出来的乱臣贼子阵型之后,就可以交给后边的何晏了。

    韩貂寺原本可以轻松杀掉那名去剑阁阻拦自己调兵的直殿监大太监,只是人猫对皇后娘娘并无恶感,也不想让小主子以后难堪,过早与她彻底撕破脸皮。就任由他后到剑阁,去寻找那个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这一骑毫不减速地冲向那三千雄壮骑兵,仍有心情笑眯眯道:“黑和尚,可别让咱俩的徒弟死在这儿。否则老奴这个当大师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了你这个二师父。”

    对面那一方的骑将汪植,即便是对着韩貂寺这寥寥一骑,也没有任何轻松惬意,不仅仅是猜到了老宦官的身份,也因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谋逆!

    汪植低头摸了摸珍藏多年终于可以拿出的一柄刀。

    身后三千亲骑,都不认什么剑阁统领阮大城,甚至多年厮杀打磨,在敌我尸体里打滚,连赵家天子都给忘了。他的爹当年被徐大将军安插在剑阁担任一员守将,死的时候拉拢起来一千心腹,到了他手中,用了十年时间添加了两千骑,其中有三百人是从北凉以很缓慢的进度陆续渗入剑阁,大多是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去年一口气来了八十人,在远离剑门关八百里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见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了的人屠,汪植知道兴许没多久便用得上父亲珍藏的那柄刀,北凉刀。

    汪植歪头狠狠吐了口唾沫,默默抽出北凉刀。

    一千骑反常地后撤,两千骑开始冲锋。

    这是一场拿无数条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顶尖高手的截杀。

    汪植还想着成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为威慑大漠的大将军。真死在这里肯定他妈的后悔,但既然投了胎跟那曾是北凉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没的后悔!

    ————

    梅子酒在手。

    不喝酒的男子从腰间摘下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有人说是自从大规模骑战出现以后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将军,是十万规模以上骑战便无敌的存在,连当今天子都将他誉为满朝文武不可比白衣战仙,文武双绝。

    离阳王朝军中,谁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数说是顾剑棠大将军更厉害一些,自从他跟北莽洪敬岩和铜人祖师连战两场后,他成为当之无愧的新枪仙,隐约超过了刀法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陈芝豹停下马,转身望去。

    一小队稀稀疏疏的骑兵尾随而至,胯下战马长途追击,俱是早已疲惫不堪,见到为首的负剑女子,一身干涸血迹。陈芝豹嘴角的苦涩一笑,一闪而逝。

    他调转马头,将水囊轻巧抛掷过去,可惜她没有去接。

    两人相距五十步。

    陈芝豹笑道:“就你们这种不考虑体力的截杀,来两千骑都未必能挡下我。”

    已经两昼夜没有合眼的女子冷漠说道:“典雄畜抽调的六百铁浮屠和韦甫诚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了。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了北莽甲胄。”

    陈芝豹云淡风轻说道:“杀他们做什么,他们可都没有反。只是不凑巧出现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缓了一下呼吸。

    陈芝豹没有急于有所动静,仍是勒马而停,长枪一端指向马蹄下的黄沙,“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否则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徐渭熊讥讽道:“还有你陈芝豹没有预料到的战事?”

    陈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了,只是不想承认。不知为何,每当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现的情景,往往都会出现,一次都没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问道:“你真要反出北凉?!”

    陈芝豹微微侧了侧脑袋,反问道:“谁说的?”

    徐渭熊不再准备说话,轻轻吐纳,背后古剑颤抖不止。

    陈芝豹仍是没有提起长枪哪怕一寸一尺的迹象,“我小时候,我不想我爹替义父去死,结果他二话不说带着六十二位陈家子弟去断后,他还是去了。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绝入京做安享富贵的驸马,他没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着从北莽回到北凉,他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来了。”

    陈芝豹终于提起那杆梅子酒些许,“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想义父慢慢老死在北凉王的位置上。现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义的逆臣逆子,所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是袖手旁观。最后一次不想做什么,好像偏偏又出现了。”

    陈芝豹弯腰从挂囊中取出一枚枪头,嵌入那一杆本就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头时,这位白衣缓缓说道:“梧桐院子那个叫青鸟的丫鬟,是枪仙王绣的女儿,我知道。那杆刹那枪留在了武库,我也知道。她被培养成死士,以后专门用作杀我,我还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个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陈芝豹今天就让你死。毕竟,你生前最后见到的男人,还是我。”

    “我会带你着你的尸体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

    这支马队持有那枚将要颠覆西域现有势力格局的银瓶,竟然停下了西行的马蹄。

    歇脚之地,正位于剑阁和流沙之间,马队身后是《春秋方舆纪要》记载的铁门关,大秦帝国始设关隘,崖如斧劈,石色如铁,此地扼河上游长达二十里的陡峭峡谷,从西疆越过山脉进入东疆的重要孔道,每当中原王朝局势初定,就要经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经过此地。每一次马蹄声往西踏响,都象征着中原王朝的国力鼎盛,每一次朝东撤退,都意味着中原春秋的割据溃散。

    皇子赵楷坐上了马车,坐在马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将金甲就守在他身边。

    当他看到一身尘土的黑衣老僧从北方长掠而来,笑容灿烂。

    是他的二师父,病虎杨太岁。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赵楷安然无恙,如释重负,也不跟这个将来有望尊佛贬道打断灭佛进程的徒弟说一个字,仅是跟那名六珠菩萨相互合十行礼,然后默然转身向东而去。

    不到半里之外。

    一刀一剑的徐凤年策马直奔铁门关。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赶赴西域积攒功勋,为以后登基铺垫声望,也可以任由一位皇子去做断开北凉南诏伏线的蜀王。

    唯独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继而再靠着铲平北凉去坐上龙椅。

    何况这名皇子还是李义山锦囊中定为必杀的赵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相撞而来。

    以佛门大神通不断密语马上那位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谁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红教法王可以死,两百一十六名扈从都可以死,唯独赵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护送赵楷返回京城后,去北凉王府请罪。”

    “你今日若是执意要杀身为身负皇命、更身具气运的赵楷,可知下场如何?”

    老僧飘然而来。

    “滚你-妈的下场!”

    一向对敌仍可平心静气的徐凤年竟是蓦然眼眸赤红,怒极道:“杨太岁,老子今天第一个杀得就是你,当年京城白衣案,可还曾记得?!老子宁愿死在练刀途中也不肯以后当个废物北凉王,就是为了亲手宰了你们这帮王八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北凉饮尽两杯绿蚁酒

    陈芝豹离开那座杨柳依依的小庄子在前,白狐儿脸出听潮阁在后。

    徐骁来到了这座不树外墙的幽静庄子,庄子里的下人们经过丫鬟绿漆的大肆渲染,大多都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能让不爱说笑的陈将军变得反常,上回送离老人后,明显心情很好,前段时间都还在猜测老人会不会是经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过觉着不像,李大人似乎口碑不行,以陈将军的脾气和地位,不至于这般刻意逢迎,猜来猜去,都只能想多半是位从北凉军退位的老将军,说不定还是陈将军的旧属,唯有庄子老管事猜中了真相,但没敢胡乱宣扬,这次北凉王亲临,老管事一样没有大费周章,仍是接到了后院树荫下,又让有过照面的绿漆端来了庄子自制的瓜果点心,徐骁吃过了些许,就笑着起身让丫鬟领他去陈芝豹的书房,少女绿漆不敢自作主张,不过也不好直接说陈将军的书房都不让她们丫鬟打扫,都是将军来清净庄子修养时自己动手,耳濡目染,下人们不去将军的书房,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怕书房大门常年敞开,哪怕灰尘铺积,也不会有谁去,丫鬟正在左右为难之间,在远处安静候着的管事连忙小跑过来,亲自领着大将军去书房,到了门口,老管事就带着一肚子狐疑的绿漆丫头快步走开。

    徐骁负手跨过门槛,走到书案旁边,看到上面搁了一张白纸,不写一字。

    女子出嫁离家,会带上嫁妆。男子出行,又非入赘了谁家,自然也就孑然一身。

    荔枝终究还是离枝了。

    徐骁收起白纸卷入袖,轻声道:“这样也好。”

    徐骁环视一周,书架上都是搜集而得的珍贵孤本兵书史籍,并不以紫檀黄花梨这类皇木做书匣珍藏,显然是图一个随手可翻随时可阅。徐骁发了一会儿呆,想了一些往事,记得芝豹小时候是个很顽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欢骑在陈老哥脖子上揪胡子,小时候徐骁本人也经常抱着在军营里头逛荡,这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抱之前憋着,等抱到一半就给你一泡尿。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冢上香敬酒那天,芝豹跪在坟头,把脑袋埋进黄土,连徐骁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哭了没有。后来,北凉军开始壮大,铁蹄踏破了六国苦胆,事后奉旨入京,父子二人在面圣之前,徐骁曾经开诚布公与他谈过一次,问他想不想去列土封疆做异姓王,他徐骁可以在京城养老,弄个兵部尚书当当就糊弄过去,由陈芝豹去北凉当王朝仅有的异姓王,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当时天子也有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陈芝豹终归还是没有答应,说是京城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义父为他做人质。

    后来到了朝廷上,皇帝又有意无意试探了一次,询问陈芝豹是否愿意与燕敕王一起合力为朝廷荡平南方蛮夷,这可是作势要连立两位异姓王了,吓得满朝文武都面无人色,连顾剑棠这种养气功夫极深的大将军都当场勃然大怒,猛然挥袖背转过身,燕敕王则抬头望着大殿房梁,一言不发。老首辅,即当今张首辅恩师的文官领袖,跪地不起,不断砰砰磕头,血流不止,死谏天子不可如此违例封赏。那一年,白衣陈芝豹才十七岁,徐凤年才约莫八岁。这些年,徐骁开始看不透这个义子到底想要什么,不清楚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陈芝豹越是无欲无求,愈是厚积薄发,徐骁就越不敢轻易老死。因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么都不争的陈芝豹,就可以什么都拿到手。真到了那一天,一个夹缝中的北凉,恐怕就要填不饱陈芝豹的胃口了。当初新登基的赵家天子为何再封陈芝豹为藩王?明面上大度恢宏,有功则必赏,不介意两位异姓王南北互为呼应,又何尝不是要让父子二人互为牵制掣肘?

    徐骁完全不怀疑自立门户的陈芝豹,不想或是不能逐鹿天下。

    徐骁走出庄子,喃喃自语:“希望两边都还来得及。”

    回到北凉王府。

    大堂中,并无甲士护卫彰显肃杀气,六位义子中来了一半。扛旗的齐当国,师从阳才赵长陵的叶熙真,精于青囊堪舆觅龙的姚简。

    陈芝豹,袁左宗和褚禄山都已不在北凉。

    只剩下父子四人。

    见到轻轻坐上椅子的义父,叶熙真和姚简相视一眼,缓缓跪下。齐当国岿然不动,虎视眈眈,看着这两名早已功成的自家兄弟,满脸怒容。

    徐骁双手插袖,往后一靠,说道:“咱们北凉的谍探机构,这些年都是一分为二,禄球儿管一半,熙真统辖另一半,前不久有两人各花了一千两黄金买命,雇了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杀凤年。熙真你的买命是先手,禄球儿是后手,因为这位目盲女琴师收了银钱就没有食言的说法,所以禄球儿那一千两花得有些吃亏,只是让她点到即止。凤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来,还得拼上一拼。我知道,长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觉得他只要能掌握北凉铁骑,别说一统春秋,就是以后吃掉北莽也不在话下,长陵是不会玩花花肠子的无双国士,这番认为,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死前还握着我的手,最后遗言便明说了芝豹可以成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伟略的君王。所以熙真你继承长陵的遗志,这些年那些没有亲自动手的泼脏水,我查不出来,也不想让禄球儿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谁在推波助澜,加上这本就是义山要我韬晦养拙的初衷,这一点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着为师父争一口气,证明李义山错了,证明李义山不如赵长陵。这些年,北凉旧部人心涣散,尤其是那些当初劝我称帝的老家伙们,更是憋着一口气怨气,始终都没散去。”

    “至于你,姚简,一直对黄龙士那句白衣一并斩蟒龙的说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为北莽麒麟真人这样的国师,还有为天下道统续香火的宏愿,我若挑明了劝你,父子情谊恐怕就早早没了,你那些年哪里还能带着凤年跑遍北凉,我也就一直忍着不说。”

    徐骁真的是老了,双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从椅子上缓缓站起,当年那个次次身先士卒都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轻将军,竟是如此艰难,最后说了一句:“现在我也不好说就一定是我对,你们错了。”

    徐骁走出大堂,齐当国守在门口,背对姚简和叶熙真二人。

    叶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去提起义父留下的一壶酒,一手手指间夹了两只酒杯,另一手举起酒壶放在鼻尖一闻,泪流满面的文士笑着轻声说道:“看吧,跟你说肯定是绿蚁,你非跟我打赌是黄酒,黄酒还要温上一温,你不嫌麻烦我还嫌。”

    姚简没有站起,只是盘膝而坐。

    叶熙真坐在他面前,倒了两杯酒。

    叶熙真举起一杯绿蚁,拿袖子擦了擦泪水,笑道:“咋的,老姚,不舍得你那几屋子的破书?”

    面无表情的姚简握住酒杯,摇头道:“有什么不舍得的,留给凤年,其实也挺好。以前他小时候总喜欢偷书,这回不用担心挨我的骂了。我是生是死,都才一人,倒是你,放心那一家子人?”

    叶熙真哈哈笑道:“放心得很,这种事情,我还信不过义父?”

    姚简点了点头。

    叶熙真举杯递向姚简,“碰一个?”

    姚简白眼道:“不碰,你一辈子酒品都不好,哪次庆功你脚底下没个几斤酒水,都给你糟蹋了,跟你碰杯,跌份儿。”

    文士叶熙真拿袖子遮面,一饮而尽。

    姚简不约而同喝尽了杯中酒,闭上眼睛轻声呢喃道:“可惜没有下酒菜。”

    两人喝尽两杯酒,然后同时跪向大门方向。

    站在门口的齐当国揉了揉眼睛。

    望向斜靠着门外一根红漆大柱的义父,齐当国关上门,走到老人身边蹲下,沙哑道:“我就不明白他们想这么多做什么,好好活着不好吗?”

    徐骁兴许是站得乏了,坐在台阶上,轻声说道:“义父也不知道啊。可以告诉我答案的人,像长陵,像义山,都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三杯儒圣梅子酒

    剑阁流沙一线之间的铁门关,聚集了江湖百年以来堪称最为扎堆的顶尖高手,人数之多,足以震动离阳北莽两座江湖,而且几乎无一不是存有死战不退的心态。这与当年曹长卿和邓太阿登顶武帝城有着很大区别,那时候观战者众多,藏龙卧虎,但真正出手的到底还是只有两人,一旁看热闹却不会凑入热闹,比起中原江湖极为陌生的铁门关,差了太远。铁门关一役,谁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只要你出现在视野之中!

    仅就已经浮出水面亲身赴战的高手,就有一杆梅子酒姗姗来迟的陈芝豹,号称擅长指玄杀天象的人猫韩貂寺,曾经踩塌一半龙虎斩魔台的病虎杨太岁,离阳军中第三人白熊袁左宗,圆满指玄的阴物丹婴,伪境指玄徐凤年,身负赤螭剑的徐渭熊,密宗六珠菩萨,昔年曾是四大宗师之一符将甲人本尊的金甲人,生而金刚的徐龙象,手持刹那枪的青鸟。

    做的是谋逆和平叛的惊天勾当,互相杀得是有可能坐上龙椅的皇子和下一任首藩北凉王!

    这一场将要很快决定北凉西域西蜀三地未来格局的大乱战,谁都不敢说自己可以笑到最后活到最后。

    徐凤年一骑当先,十二柄剑胎圆满的飞剑结青丝,构成一座从桃花剑神邓太阿那边偷师而来的雷池剑阵。

    撞向当年京城白衣案主要帮凶的黑衣老僧杨太岁。

    袁左宗纵马紧随其后,策应世子殿下,却拉开五十步距离游曳在一个弧外。

    一路奔袭途中,双面四臂皆是被笼罩遮掩严实的朱袍阴物,终于露出狰狞真容,绕开徐凤年和黑衣僧,直直掠向铁门关谷口。它的目标很明确,谁适合当做进食的补品饵料,它就将其连血肉带气机一并汲取殆尽,第五貉便是前车之鉴,此时阴物丹婴双相金色四眸熠熠生辉,呈现出不同于寻常秽-物的气象。

    青鸟斜提刹那,策马前冲,依旧不是不理会那位声名在外的黑衣国师,直截了当地率领八百白马义从杀向那边的两百御林军。在柔然山脉,大战之前公子便笑着说过把第五貉交给他,青鸟从一开始就不怀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头颅,今天,公子缠住杨太岁,她一样不会画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经弃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滚雷,远远超过那匹脚力出群的奔马,再一次展现出何为战阵万人敌的身先士卒!

    凤字营的王冲在跟战马与世子殿下并列一线时,下意识撇了一眼,握紧手中长枪,轻声道:“林衡,看好了。殿下这回又是单枪匹马跟杨太岁这头老秃驴扛上了,没让咱们失望。”

    迅速将停滞不前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抛在身后,展开冲锋的白马义从俱是热血翻涌,几乎浑身颤栗。其中七百人先前跟着这么个一次都未曾踏足军营的无良世子,都说他除了欺负水灵小娘也就只剩下在青楼一掷千金的本事了,这些年谁心里头不是堵得慌?这一路西行急行,那佩刀又佩剑的北凉大公子哥依旧是一言不发,也从没想过说几句平易近人的体己言语,好在面子上热络热络,都没有。只是在先前相距铁门关两里路时,沉声说了一句:“今日随我杀离阳皇子赵楷。”

    距敌两百步。

    袁猛发出一声滔天怒吼:“白马义从!死战!”

    两百御林骑军同时展开冲击,十六名金刀侍卫不留一人,尽数上马迎敌。

    赵楷始终坐在马夫位置,眯眼远望。符将金甲双手静静站在车前,双手握住那把大剑古朴剑柄,插入大地。这柄凶剑是用一位当世著名铸剑师全家性命换来,金甲之内的傀儡更是当年被韩貂寺双手剥皮以后的大宗师,单独战力足以碾压其余四具遗弃的符甲。

    一袭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萨一手在胸前结印,一手作平托持瓶状,黄沙在手掌之上几尺高处疯狂旋转凝聚,聚沙成塔,竟然缓缓成就一番星斗漩涡之象。

    赵楷攥紧马鞭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会死在这里?”

    手中那根结实马鞭突然寸寸崩断,这位皇子低声狞笑道:“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

    史书尤其是野史,喜好以万人敌这个称呼来形容那类陷阵猛将,却也没有谁会当真,但是千人敌一说,在离阳王朝军伍中的确存在,虽说凤毛麟角,但毕竟有过前车之鉴,当年徐家为天子开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员誓守国门,宁死不臣离阳,宁死不逃皇城,更有身为西蜀宗室的剑皇一剑守城门,只可惜力战之后先衰后竭,被北凉铁骑碾压致死而已,那一战,西蜀剑皇在三炷香时间内斩杀-精骑八百人,死后马蹄践踏,再被褚禄山将一杆旗帜插在尸身之上。硝烟的漫长春秋乱战,使得军旅甲士都对搏杀江湖顶尖高手有了许多实战经验,必须要在己方士气溃散之前,活活耗死对手,不给其喘气机会,这些用尸骨性命堆出来的宝贵经验,由老卒不断传承新卒,代代相传。汪植身为剑阁骑将,南边就是那位剑皇剑折人亡的西蜀,北凉更不用说,有陈芝豹,还有妃子坟存活下来的袁左宗,都可谓名副其实的千人敌,自然而然经常拿这些彪炳人物作为假想敌去训练骑军。

    但是对面那红蟒衣大太监战力之猛,杀人手腕之诡谲,仍是让汪植有点措手不及。

    韩貂寺一线直奔,大红蟒袍随风飘摇,双手更是浮现千百根红丝,弹指间摘人头颅,动辄分尸。

    除了汪植一把北凉刀砍断些许红线,加上几名得力战将侥幸活下,不下三十骑兵都给这只人猫绞杀。好在骑军战阵一开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杀,力求厚实,哪怕舍掉一部分骑兵冲击力的优势,哪怕平白送给韩貂寺身后两千精骑一份先天优势,也要竭力迂回阻截下这名老宦官!前几天汪植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简单,就两个字:拖住!拿什么拖?汪植除了一千骑养精蓄锐,防止被对面相互知根知底的两千人一举击溃,参战两千骑也不是马蜂狂涌一哄而上,而是分割成二十支百人骑队,务求进退有度,将数目占有的车轮战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极限。

    汪植已经跟韩貂寺有过三次急促交锋,一次挥刀力敌,其余两次都是弯腰捡起战死袍泽的长枪,一次回马枪追向那头红猫,丢掷向背后,一杆长枪竟是被长了眼睛一般的繁密红丝绕到后背,直接给缠绕搅烂,汪植第三次丢掷直接舍人杀马,一身红得渗人的人猫竟然勒马拔空而起,躲过了飞枪,还将周围五名骑兵的脑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杀得双眼通红,咒骂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后有八千只马蹄轰然踩地,渐渐巨响。

    汪植做了个手势,纹丝不动的那一千骑劈开,开始如洪水绕过大河中央的礁石,冲向何晏率领的两千骑。更辅以没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围杀人猫的六枝外围游骑队,去展开凶悍的对撞搏杀。

    汪植胡乱-揉了揉脸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狠声道:“这次要是不死,怎么都要跟北凉王要个万人游骑将军当当!”

    ————

    陈芝豹说要杀徐渭熊,带着她的尸体去西蜀称王,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剑相触,这把名剑便炸出一串如龙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每一次撞击,右手持剑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便是一阵剧烈抖袖。

    梅子酒的玄妙远不止于此,陈芝豹次次出枪看似温雅,没有半点火气,但一声剑鸣一次抖袖,陆续赶来的大雪龙骑精锐骑兵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两人二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枪捅穿胸膛,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后倒飞去,跌落黄沙。

    陈芝豹骤然一抡梅子酒,横扫而出,将徐渭熊手中赤螭剑荡出一个寻常名剑必定断折的骇人圆弧。

    徐渭熊一人一马后边前赴后继的两名铁骑再次莫名其妙阵亡,坠马之前,身体在空中跟赤螭剑如出一辙,弯出一个弧度。

    轻轻收回梅子酒,陈芝豹指地枪尖旋出一个枪花,望向口吐鲜血的女子,淡然笑道:“这才梅子尚青时。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了?道教第二符剑赤螭,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声。

    陈芝豹转头望向铁门关,“我本想到了那里,将蟒龙一并斩去,然后独身入蜀,如此对谁都说得过去。”

    手中梅子酒,梅子逐渐透深紫。

    徐渭熊高高抛起赤螭。

    高入云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脱口而出那个“敕”字。

    一枪通透腹部。

    陈芝豹拔出梅子酒,从女子身上带出一股鲜血,面无表情。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说出那个敕字,又给这位白衣旋转至枪尾,一枪撞落下马。

    看似留情,实则这一记梅子青转紫,才算真正的杀招。

    就在此时。

    有女子御剑南下。

    女子身后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随。

    年轻女子绝美,御剑之姿更是逍遥神仙,她狠狠剐了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敌的徐渭熊,冷声道:“我就看看,别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占尽天下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轻笑开口道:“梅子紫时好入酒。”

    大官子曹长卿飘然而至,扶住魂魄招摇不定的女子,按住心脉,然后轻轻放入一粒丹药,将她轻轻放下。

    是死是活,天晓得。

    尽人事而已。

    其实以人力强行引来天劫仍是难逃一死。

    死士当死。

    若非探知此地异象,黄沙千万里,便是陆地神仙曹长卿都根本赶不及。

    曹长卿起身后探出一手,问道:“儒圣陈芝豹,可否一战?”

    这位天下无人得知其悄然入圣的白衣战仙,提起那一杆紫气浩然缭绕的梅子酒,平静道:“请。”

第一百六十章 禁中夜半,人屠披甲

    尚书省夜值场所位于宫内隆盛门以内东侧,宫墙下有一排低矮瓦房,比起中书门下二省直厅建筑的气派恢弘,实在是显得寒碜至极。今夜便是由当朝首辅张巨鹿亲自入宫值夜,三省长官中因为西楚老太师孙希济被调出京城,成为西楚旧地那块辖区的经略使,三省中书省本就空缺,三个位置顿时空悬了两个,愈发不像话,不合王朝礼制,当下朝野权贵都在揣测谁有这个资历和运气顶替孙希济,一跃而上,江南道士林领袖卢道林才刚刚拔擢担任礼部尚书不到一年,左祭酒桓温一时间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大佬。尚书省直厅中除了中央一间有张庐称呼的矮房,里头坐着张巨鹿,最东边矮房还有卢道林的弟弟卢白颉,这位棠溪剑仙新任兵部侍郎,凑巧也在当值,虽说兵部为顾剑棠把持,向来油盐不进,跟其余尚书五部都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六部印玺衙门印信,唯独兵部独放直厅偏屋,对此以执政严苛著称的张巨鹿,竟也是睁眼闭眼就对付过去,足见顾大尚书不光是品秩高过五部尚书足足一品,实权更是毋庸置疑地远非一品之差。

    但新跻身京城核心官场的卢白颉倒是不忌讳这些,跟张首辅偶有相逢,都不仅是点头行礼的蜻蜓点水之交,还会停下脚步说上几句,每次都是相谈甚欢,互无半点敷衍。张巨鹿正在翻阅一本旧楚地抄禁的**,为一名狂儒所写,赶赴广陵道任职安抚喧沸民意的孙希济竟然专门为此写信一封,为那儒生求情,恳请网开一面,张巨鹿白天收到那封信,没有马上回信,只是跟宫廷档案所要了一本**,细细翻阅,正读至皱眉处,碧眼紫髯的当朝首辅听闻直厅外传来一阵豪迈笑声,敢如此内廷喧闹的老家伙,屈指可数。

    张巨鹿放下**,看了眼窗外挂在墙头的圆月,房间内几位六部权贵都下意识停笔的停笔,放书的放书,齐齐望向首辅大人,张巨鹿笑着朝众人按了按手,示意众人不要理会自己,与上任老首辅执掌尚书台那会儿不同,此时张庐内官员虽然品秩都在四品以上,但比起以往年龄竟是小了将近一轮,少有头发花白视线昏聩的古稀老人,大多在五十岁左右,甚至有一位才四十岁出头便进入中枢的吏部侍郎,张巨鹿轻轻跨过两道门槛,走出私下被朝廷唤作张庐的直厅,看到左祭酒桓温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面孔,除此之外,还有本该在皇宫西路乾西二所重华宫御前当值的礼部尚书卢道林,皇子出京封藩,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头等大事,宗人府礼部和中书省等,方方面面都得劳神出力,出不得一丝差错。但桓温和卢道林之间,还有一位男子,最显眼的莫过于身上那一袭正黄龙袍,张巨鹿快步上前正要弯腰行礼,那位九五之尊轻轻扶住张巨鹿手臂,张巨鹿也就不再故作谦卑,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名年轻太监,说他年轻,那只是对比以往那位司礼监大宦官韩生宣,原本应该是韩貂寺伴随天子身边,这里面的门道玄机,跟内廷宦官素来没有交集的张巨鹿也不去探究,心中有数即可。

    卢道林见君臣三人没有马上进屋的意图,率先告退,走入张庐。

    天子等到礼部尚书入了屋子,这才温声打趣道:“两位爱卿随朕去兵部直厅坐会儿?朕可知道那里的茶好,地道的春神湖雨前茶,张庐那边不行,茶水也马虎,入不了嘴。”

    私下君臣相处并无太多规矩讲究的张巨鹿笑道:“行啊,没脸没皮蹭酒我不喜欢,蹭茶这种事情,趁着顾大将军不在,做上几次倒是无妨,不过估计桓祭酒没什么兴致。”

    桓温瞪眼道:“张碧眼,才见着陛下就急着给我下套?”

    张巨鹿没好气瞥了一眼一手负后的桓温,“那么大酒香,当我没闻到?得了便宜卖乖,陛下赏赐了好酒就乖乖闭嘴,等会儿喝你的酒,少发酒疯。”

    被损友揭短的桓温哈哈大笑,赵家天子也是心情舒朗,跟两位国之柱石一同走向兵部东厢直厅,这里隐约跟张庐对峙争锋,有个顾庐的说法,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争执,天子听在耳里也就一笑置之,就算当着张巨鹿和顾剑棠的面也能毫无芥蒂地随口调侃几句。过了门槛,见到是皇帝陛下亲临直厅,外屋内屋的兵部臣子都哗啦啦起身跑出来,跪了一地,兵部侍郎卢白颉跪在最前,声音也最为激扬醇厚。天子让众人起身,也没有训话的意思,只是让众人返回书案处理军机事务,倒是留下了卢白颉,对于此人,赵家天子十分器重,多次下旨入宫谈论军国大事,甚至让棠溪剑仙去传授几位皇孙剑术,可谓隆恩浩荡,使得卢白颉迅速在京城朝廷扎下脚跟,无人胆敢小觑怠慢。

    外屋正壁上挂有一巨幅江山万里图,皇帝让三位当朝显贵坐着喝茶喝酒便是,自己站在画下,拿起一根修长紫檀木杆,暂时没有在巨画上指点。

    张巨鹿喝了口因一首诗而成贡茶的春神碧螺,对隔壁椅子上的国子监左祭酒低声道:“喝酒离远点,茶香都给冲没了。”

    桓温还以颜色道:“屋子就这么大,酒这么香,你让我去哪儿?!”

    说完以后,让直厅随侍多要了一只不产大器的泉窑杯子,递给兵部侍郎卢白颉,笑眯眯道:“棠溪剑仙,咱们一起痛痛快快喝酒,二对一,要滚蛋也是那张碧眼滚蛋,是不是这个理?”

    有儒将气度的卢白颉笑着接过酒杯,轻声道:“酒,我喝。但是不是这个理,左祭酒大人,我可真不敢说。”

    张巨鹿气笑道:“一个比一个油滑。肩挑清风明月的左祭酒?为人慷慨无城府的棠溪剑仙?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味了?”

    深夜出行并且将几位起居郎和太监一起撇在外头的皇帝闻言,转身一笑,问道:“巨鹿,再给朕说说科举南北榜和分路取士,朕看过奏章了,虽说六万字字字都认得,可还是有很多不解处啊。尤其是当下一剂猛药药到病除,可百年以后见朋党弊端的说法,那份奏章虎头蛇尾,实在是语焉不详,意犹未尽,今晚重点说说看。桓祭酒和卢侍郎也都别闲着,有想法就直说。茶也好,酒也好,朕都不少你们的。若是天亮之前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别怪朕小气,喝了多少茶酒,就按市面上的价格算银钱,一文钱别想少掏!”

    张巨鹿面朝桓温卢白颉,笑道:“怎样,是我不讲理,还是陛下不讲理?”

    两位都点头笑道:“陛下更甚。”

    皇帝爽朗笑道:“换了别人,此时还不得要往死里称赞朕勤俭治国?”

    赵家天子挥手示意侍从退入里屋关上门,自己挑了张做工精细入微的名贵椅子坐下,不过手中仍是提了那根檀杆,放在膝上,接过卢白颉递过来的一杯醒神茶。

    这一说就是说到天蒙蒙亮,君臣四人依旧是毫无倦意,谈兴浓厚。

    仅论勤政一事,这位赵家天子的确是可以排在历史上所有皇帝君王的前三甲。

    虽说还有些细枝末节没有说透,但皇帝仍然是站起身,揉了揉手脚,走到巨画下,背对三人,在北凉西蜀西域交汇处,画出一条弧线,问道:“都到了?”

    张巨鹿沉声道:“六万骑。还有两万骑在驿路上。”

    用木杆指点江山的皇帝微笑道:“是六万还是八万,意义相差不大,除非是六万换成六十万。”

    张巨鹿点了点头。

    赵家天子丢掉杆子,去桌上握住一杯早已茶水凉透的瓷杯,但没有提起,不知是没有喝茶解渴的兴致。

    还是生怕被臣子看穿他举杯后会颤抖的细节。

    他低头望向茶杯,轻声问道:“会吗?”

    张巨鹿平静摇头道:“陛下放心,打不起来。”

    赵家天子听到这个明确答案后,笑了笑,放下都不曾提起的茶杯,抬头道:“你们几个也早些歇息。”

    卢白颉和两位老臣一同恭送皇帝陛下离开直厅后,单独返身入屋,无意间望向桌子。

    杯中仍有些许涟漪。

    ————

    恐怕谁都不敢相信北凉边境上撒下了一张大网,顾党旧部可以说是倾巢尽出,六万人马都以调防为由,赶赴一地驻扎,更有两万骑从蓟州紧急入境,声势之大,完全无法掩饰!

    已经到位的六万兵马以大将军顾剑棠嫡系旧部蔡楠领军,在边境线上拉出一条有违兵法常例的稀松防线,这种好似小孩子过家家的防御体系,别说北边那支威震两朝的铁骑,恐怕就算广陵王燕敕王的普通骑军,都可以一鼓作气搅烂。但是将军蔡楠带着数百亲兵巡视前线时,没有任何要做出改变的迹象。军中将领校尉不是没有疑惑,但当一人当面询问被蔡楠厉声训斥后,就再没有谁敢触这个霉头。蔡楠骑马北望,百感交集,自言自语道:“我只恨不得再给我四万人手,把整个边境线都象征性安插人手。如此一来,也就摆出了不让北凉铁骑堂而皇之入境的阵仗,否则真要打起来,六万人缩成一团就挡得住了?但是只要你北凉军敢冲进来,我六万人就算被你屠尽又如何?明着造反?老子就等你这一天!”

    蔡楠想是这般想,可真往深处去想,想到要跟那个声名犹在顾尚书之上一大截的大将军敌对,还是有些如履薄冰。

    过河卒子,身不由己啊。

    蔡楠有苦自知。

    至于为何有这种动静,蔡楠只知道有皇子赵楷远赴西域,总不会是北凉有人要杀这位声名鹊起的皇子?蔡楠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顺的粗浅道理,来历含糊不清的皇子赵楷如果真有那份心思,肯定是该这般建功立业才行,何况此时京城那般又处于皇子封王的关键时期,赵楷如果真能在西域那边得势,蔡楠用膝盖想都知道肯定能当上一个实权郡王,嘿,要是到了西蜀当蜀王,那就有意思了。

    有一骑斥候快马加鞭赶回,脸色苍白,下马后跪地颤声道:“北凉骑军来了,不知准确数目,起码在万人左右!可这一万骑是那大雪龙骑军!”

    蔡楠脸色如常,只是握佩刀的手指关节泛白。

    北凉王的一万骑亲军,很少吗?

    蔡楠觉得是太多了!

    一咬牙,蔡楠朝身后一名心腹将领下令道:“传令下去,百里以内,聚兵至此。”

    蔡楠举目眺望,视野中黄沙翻滚。

    蔡楠嘴角苦涩,深呼吸一口,“会是哪位义子领兵?”

    他不顾阻拦,执意留下亲兵,孤骑前冲。

    蔡楠相距半里路时,始终是不敢再度向前半步。

    漫无边际的无数铁骑在广阔平原上肃然停马。

    蔡楠可以看到一杆徐字王旗在劲风黄沙中猎猎作响。

    一骑出阵,缓缓前行。

    蔡楠瞪大眼睛,本来还算勉强平稳的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

    老人披甲提矛。

    蔡楠脑子一片雪白,不知怎么就手脚不由自己地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喊道:“末将蔡楠参见北凉王!”

    一人一马一矛大将军临近蔡楠后,轻轻嗯了一声,战马继续缓缓向前踏出马蹄。

    一声一声都踏在蔡楠的心口上。

    勒马停步,终于再度披甲提矛的大将军徐骁望向远方,轻声问道:“才六万人,顾剑棠是不是太小气了?”

    始终跪在地上的蔡楠哪里顾得上什么风骨傲气,一张脸庞沾满了粗粝黄沙,不敢出声。

    这位人屠笑道:“放心,我就是等人,不杀人。只要你们不搀和,本王也没有跟谁撕破脸皮的兴趣。”

    徐骁笑道:“走,蔡将军,让本王看一看顾家铁骑的风采。”

    这一日,当北凉王徐骁一骑临阵时,不知是谁先下马喊出一声参见大将军,紧急赶来的两万骑军,密密麻麻,全部跪下。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两敕

    铁门关以东利于骑军冲击,自然是个容易死人的好地方。

    两百轻骑对阵八百轻骑,两百御林军毫不怯战。

    与前些年京城权贵子弟混入这支皇家亲军捧金饭碗不同,在张巨鹿掌权以后,亲自翻阅御林军籍,只要是跟大臣将领沾亲带故的子孙,一日之间全部驱逐出御林军,那一天军营就空了一半,许多凭借实打实本事入军的将门子弟也不得例外,这让张巨鹿在京官武将那边很不得人心,好几位春秋功勋老将都碰头时都破口大骂,其中一位住在同一条街上的老将军干脆就堵在门口质问那紫髯碧眼儿,质问首辅大人以他的孙子的战力,如何就当不得这个御林军寻常甲士!张首辅出了门口,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你孙子的确有本事当,但你的曾孙子以后肯定没这份本事,本官只是提前二十年关上这扇门。当时仍然担任要职的老将军没想通那文绉绉的弯曲道理,好在也没敢对当朝首辅卷袖管动粗,只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关系原本融洽的两家连一桩大喜亲事都给耽搁。老将军是多年以后从兵部二把交椅的位置上退下来,才主动登门谢罪。

    黑衣少年越过了凤字营校尉袁猛和青鸟,对上一位掠出骑阵的中年武夫,这名御前侍卫佩刀却不用刀,给徐龙象双手拧扯住双臂后,原本粗壮手臂顿时血肉枯涸,变成触目惊心的皮包骨头,脱离禁锢后,反手便抢得先机,想要撕断眼前面黄肌瘦少年的双手。徐龙象仍由他迅猛发力,只是一脚踹出,一路护驾皇子赵楷都深藏不露的中年侍卫本来存心要一命换一命,扯去徐龙象双臂再硬抗透胸一脚,只是当他双臂瞬间膨胀壮如大碗口的惊人发力,少年仍是纹丝不动,侍卫立即松手,双手下按少年脚尖,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躲过致命一击,出身江湖隐门的汉子双脚交叉一撞,如登梯而上,他快,徐龙象伸手更快,握住一只脚腕,将其整个人往下一拉,抬起一记膝撞,入宫以后浸淫秘笈多年的汉子倾力肘击,仍是被少年膝盖撞在腹部,健硕身躯往后飘荡而去,所幸身后骑兵马术精湛,都给紧急绕避而过,汉子一手五指如钩抓地,在地上划出长达数丈的沟壑,才停下败退身形,腹部翻江倒海,嘴角渗血,汉子站起身,眼中有了几分惊惧。

    既然读书人可以卖才给帝王家,许多顶尖莽夫自然也乐意凭借一身武艺售卖给朝廷,不同于北凉徐家的无官无权,只要有本事,到了京城皇宫任职,就真是野民变官家。这名被天子赐黄的金刀侍卫因为武功出众,更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一次返乡探亲,当年所在门派曾被郡守和将军联袂弹压得喘不过气,等他衣锦系黄还乡,便是天翻地覆,势利眼的郡守请郡内一位年迈硕儒提笔写匾额,亲自派人送往宗门悬挂,而他原本被宫中规矩所限,都不曾打算跟郡守计较什么,这之后,他便将帮派内一位师叔祖的嫡传弟子带往京城,侥幸成为第二名金刀侍卫。

    中年金刀侍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与其余多名同僚一起围杀那名黑衣少年。汉子心中默想,就算今天自己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宗门了。

    徐龙象大踏步直线而走,眼睛始终盯着那名披了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鸟一骑率先陷阵,手中刹那枪拨去对面敌骑的刺面一枪,手腕轻抖,拖字诀加上弧字枪法,将那名本以为擦身便是一回合结束的精悍骑将,给一枪捅穿后心。弧字枪回,青鸟一杆刹那横扫过之后御林骑兵的身躯,扫成两截。她没有一味恋战,回马枪仅是击杀了一员骑将,就不再使出,即便有御林骑军挡下刹那,她也仅是朝那辆马车疾驰而冲。

    当头第一波人马枪矛擦身,地上就滚落了三十几具尸体。

    如两柄刀锋互割血肉。

    两条伤口继续迅速撕扯扩大。

    袁猛一枪挑翻一名敌骑,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御林军身体被挑入当空。

    还有一战之力的骑兵在空中扭转身体,想要落地站稳后抽刀再战。

    只可惜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马义从随手凌厉一刀劈整颗脑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这颗头颅赏你了。回去别他娘再抠门了,请你袁校尉好好搓一顿!”

    面无表情的洪书文轻轻嘀咕一句:“让老子当个副校尉就请你喝花酒。”

    袁猛耳朵好,哪怕在战马踩踏双方厮杀中仍是听清楚了,笑骂道:“放你娘的屁!等杀够了十人再跟老子提这一茬!”

    洪书文手中北凉刀一拧变作倒插葱式,弯腰躲过一枪,借助胯下战马前冲之势,凉刀顺着枪杆急速滑过,一刀划断那名敌骑的手臂,再被这个凤字营出名的狠子削去半片脑袋。

    马还在前奔,人已死。

    腰间还剩余一柄北凉刀的洪书文淡然道:“两颗了。”

    纵马前冲中的王冲瞥了一眼死在自己前头的一名白马义从,咬了咬牙。

    众人头顶忽然有一团红云飘过,坠向铁门关外。

    一名御林军骑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见远方驭飞剑结阵战国师的场景,合眼时有气无力咒骂道:“干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们不都说北凉世子只会花前月下欺负娘们吗?”

    ————

    徐凤年见过两次雷池。

    武帝城外邓太阿的雷池剑阵,杀得天人赵宣素。

    大秦黄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则是被魔头洛阳弹剑破解。

    一成一破。

    徐凤年就有了自己的飞剑造雷池。

    他曾经跟徐北枳说过几丈以外几丈以内的雷池之内,飞剑杀人轻而易举,绝无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并没有对北凉年轻世子那番有关报仇的言语上心,一个体内气机运转滞缓的武夫,别说他杨太岁,恐怕就连一个二品高手就能让你徐凤年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当策马冲来,剑气一瞬倾泻如决堤江河,就有些讶异了。杨太岁这些年远离宫廷纷争,行走江湖,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武林中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就能挤掉水分和挥去烟雾,推演出离真相不会太远的内幕。只是他原本预料有王重楼馈赠大黄庭在身的徐凤年,内力不该如此凋零,剑气则不该如此凶猛。

    杨太岁一次次轻轻挥袖。

    十二柄飞剑次次反弹跳跃。

    徐凤年停马在十丈以外,双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静静,不发一声,不言一语。

    这便是剑胎圆满的吴家飞剑厉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剑锋所至。何况这十二柄飞剑,本就凝聚了桃花剑神邓太阿毕生心血,哪怕被他赠剑前抹去如意剑胎,一十二飞剑本身早已圆润通透。

    “归宗。”

    黑衣老僧笑了笑,吐出两字。一手在胸口成掌竖立,一袖拂卷,将六柄飞剑一气呵成卷入袖口。

    大袖滚滚撑起如鼓囊。

    其余六柄飞剑中的太阿刺向杨太岁眉心。

    老僧抬手一拍,贴住太阿,身形看似缓慢走动,这只手掌却在空中硬是黏下了太阿在内的四柄飞剑。

    其余两柄竹马桃花相继击中老僧后背,只是袈裟如投石湖水后阵阵波澜晃动,竹马桃花都无功而返,又给杨太岁那只手掌四指夹双剑。

    十二剑尽在老僧袖中与手上。

    杨太岁望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还早。你都没死。”

    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六柄剑仍然被黑衣老僧一只手掌手指禁锢,袖中六剑却已是破袖而出。

    杨太岁咦了一声,喃喃自语:“叩指断长生?”

    ————

    道,不是道门独占,三教一直都在苦苦觅求各自的道。

    而儒家也不等同于那位张圣人之后定下重重规矩画下条条框框的儒教。

    若非是欠了一份不得不偿还的人情,曹长卿很想跟这位白衣兵圣聊一聊他们之间的道之所差。

    曹长卿入儒圣,归功于那座西垒壁遗址,归功于公主殿下的那句兴亡皆是百姓苦,归功于西楚灭国以后仍旧浩气长存的书生意气。

    他很好奇陈芝豹为何能跳过天象直入陆地神仙。

    其实以陈芝豹的卓绝天赋,遵循武夫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踏入天象境界后,再以儒圣身份成就陆地神仙,这样兼具三教圣人和武夫路途的儒圣,恐怕自己就真的只有认输一条路了。

    现在的陈芝豹,处于一种十分前无古人的玄奇境地,既非伪境地仙,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证道超然世间。

    可惜了。

    多等十年该有多好。

    不过有一点大官子可以肯定,陈芝豹的悄然入圣,跟两禅寺龙树圣僧的圆寂有莫大关系。

    曹长卿喟然长叹之后,伸手一抓。

    代替徐渭熊道出那个来不及说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从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长卿之所以被誉为独占天象鳌头,自然有其大风流之处。

    先前陈芝豹对上曹长卿后,便轻轻下马,拍了拍战马,让其脱缰而去。

    抬头望向天雷降落。

    猛然将那杆深紫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长卿微微一笑,再说一个“敕”字,这一次则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以春秋斩春秋,死结以死解

    玄甲娥眉蚍蜉黄桐金缕朝露,在新任剑主徐凤年“断长生”的弹指之下,六柄吴家剑冢顶尖飞剑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须弥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笼,冲天而去。

    黏住其余六剑的杨太岁手掌一记轻轻翻覆,如同颠倒乾坤,青梅竹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只得在他手掌两尺之内急速旋转,任由六柄飞剑剑气如虹,仍是暂时逃脱不得,但这位病态老僧的袈裟也被飞剑划破,丝丝缕缕飘荡在空中。

    杨太岁手掌再翻,飞剑肆虐的距离由两尺缩小为一尺半,几次翻覆,便已经将六柄飞剑紧缚得近乎纹丝不动,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具佛胎道根,是与寻常武道惊采绝艳之辈大不同的罕见天赋,为何不肯循序渐进,以证大道,次次剑走偏锋?如此一来,又经得起几次挥霍?武当老掌教王重楼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黄庭池塘,只需细心浇灌拓宽,那便是小池变浩淼巨湖的造化,到时候一百零八朵金莲循环往复,长生不息,一座气海扶摇一千八十朵,是何等的天人气象?正因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涸金莲凋零,仅剩一株茕茕孑立,殿下还不知悔悟,不愿回头?!”

    最后“回头”两字,杨太岁以佛门狮子吼大声喝出,徐凤年胯下战马如遭飓风拂面,频频向后退去,最终屈膝触地。徐凤年飘然走下战马,手心一拍春秋剑鞘,剑鞘弧形一荡,春秋剑顺势出鞘,画出一个大圆之后,悬停于徐凤年身前,徐凤年走在战马前头,这么一遮挡,战马迅速抬膝站定,这一次长途奔袭的骑乘,这匹通体金黄璀璨的汗血骏马早已有几分通玄灵犀,轻踏马蹄,恋恋不舍地掉转方向,小跑离去,一步三回头。

    远处策马缓速游曳在大圆之外的袁左宗将本已出鞘几寸的北凉刀压回鞘中。

    徐凤年冷声道:“先后两位剑神李淳罡邓太阿,做的都是开山之事。你们三教圣人却是闭门封山,怕因果,惧业障。一旦沾染,就如一颗种子草籽掷入石壁,迟早会有撑破山崖的那一天。龙树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愿,两禅寺主持自身早已圆满,只是更在意佛土广布,慈悲遍及四方。你杨太岁虽然剃了头发披了袈裟,骨子里仍是法家,行得是那纵横捭阖术,你做成了佛头,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太岁洒然笑道:“贫僧确实做不成佛头,证不得菩萨果。可若说要阻你一阻,却也不难。等韩生宣赶到铁门关,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你执迷不悟,不惜修为和性命再拖下去,便是悄然入圣的北凉陈芝豹到来,成为弹弓在下之势,到时候可就真应了黄龙士的那句谶语,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为谁忙?殿下有大慧,是少有的聪明人,应该知道皇子赵楷当蜀王,总好过陈芝豹当第二位异姓王。北凉之所以能够跟离阳北莽三足鼎立,在于内耗较小,一旦分了家,可就难说了。在贫僧眼中,北凉真正的大敌,是十年后的蜀王赵楷,更是当下的陈芝豹,两者权衡利弊,殿下应该清楚如何选择!”

    徐凤年摇头道:“算盘不是这么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门大神通禁锢住竹马朱雀等六柄飞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也绝非表面上那般闲适惬意,飞剑嗤嗤作响,如云霄之上雷电交加。此时他手掌方寸之间,寸寸杀机。

    杨太岁正要说话,徐凤年摆摆手道:“你们佛门讲究随缘说法,你虽是我的前辈,但缘分早就在当年那一顿酒中用尽,既然如此,就不要在这里逢场作戏了。今天总得做个干干净净的了断。”

    枯瘦身躯撑不起黑色袈裟的杨太岁厉声道:“徐凤年,你当真以为贫僧斩不了妖魔孽障?!”

    徐凤年笑道:“当初钦天监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赵家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踏出两步,将春秋剑作为雷池剑阵的中枢,并拢双指,在剑锋上一抹!

    春秋透入大地黄沙。

    徐凤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断春秋!”

    杨太岁怒声道:“大胆!”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凭借自身气运通过这柄名剑来窃取天机!

    这才是真正的截杀所在!

    徐凤年一身唯有陶满武这类独具慧眼者可见黄中透紫金之气,轰然上升浮游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是控制不住竹马六柄飞剑,后者齐齐脱手而出,贴地长掠,继而停顿于黄沙之上一丈高度。

    早已在天空跃跃欲试的六柄飞剑露出峥嵘面目,与地面上的春秋剑构成一个北斗剑阵。

    十二柄飞剑又与春秋剑组成一个阴阳两仪剑阵。

    十二柄剑本身自成一座雷池剑阵。

    又以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传授的玄妙心得,剑剑反复成浑圆。

    袁左宗拍马返身撤退。

    这场仗,没他什么事情了。

    犹豫了一下,有意无意之中,袁左宗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徐凤年,然后开始纵马狂奔向,经过尸体横陈的厮杀沙场,探手一抓,握住一根长枪,径直杀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萨。

    袁左宗一进,红袍阴物则是一退。

    杨太岁望向天空,摇头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徐家小儿,你真当贫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脚跺地,脚底甚至不曾触及地面,更不见黄沙扬起,喝声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杨太岁揭下那一袭浓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云的宽大袈裟,在老和尚头顶往九天飞去。

    如一株华盖平地起。

    古书曾云终南山有仙人手植宝树,高耸入云百丈,无枝无叶。

    这本该是杨太岁算出百岁以后自己去力抗天劫的隐秘手腕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风流子,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本领。

    长宽俱是不过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后,裹挟出数百丈滚滚黑云,笼罩在铁门关上空。

    杨太岁看了一眼远处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饶是这头曾经位极人臣又急流勇退的病虎老僧,当下也是免不了有一瞬的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觑了。生在富家人家,很能消磨年轻一辈的锐气,一朝气运递减,大多便是因此而生。当年徐骁踏平六国,功高盖世,是第一个死结。那名女子怀上徐凤年,白衣入皇宫,跻身陆地神仙伪境,一夜剑仙,再是一个死结。徐凤年不做那纨绔子弟,又是一个死结。徐凤年二十年隐忍不发,如今习武大成,心怀戾气和怨恨,又将本就一直不曾解开的死结系得更紧。

    杨太岁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死结唯有以死解。不过今日还得是你徐凤年先死才行啊。阿弥陀佛!”

    徐凤年任由天地之间汲取他的满身气运。

    七窍缓缓淌血。

    练刀习武以来,之后更有养剑,徐凤年经历过多少次搏杀和涉险?恐怕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他曾剑气滚龙壁。他曾独力撼昆仑。他曾一剑守城门。他曾一刀杀指玄。

    天地之间被数座剑阵和袈裟黑云被层层割裂,不断挤压。

    不论是离阳还是北莽,就属这一场铁门关外早来的冬雷阵阵最惊人。

    杨太岁不顾头顶惊心动魄的气象,在剑气冲斗牛的雷池剑阵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便是两丈远,一脚踏地,天地震动,牵连得铁门关坚硬如铁的山崖黑石不断剥落滚走。

    第二步距离减小,仍有一丈半。

    他接连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佛祖莲花痕迹。

    黑衣老僧悲悯望向近在一臂距离之外的年轻人,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踏,便是真正的佛门七步生莲无上神通。

    剑阵之内除去显而易见的六朵硕大莲花,更有无数朵小莲花在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罗汉加持。

    那座巨大剑阵摇晃,这一方天地犹如一尊天神在摇晃一只巨大水桶,涟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莲,在剑阵边缘的徐凤年脚下炸开绽放。

    杨太岁面黄泛金,也有些萎靡神色,但老僧仍旧坚持递出一掌,越过了雷池剑阵,不顾被守护此方的一柄飞剑割裂手臂肌肤,一掌推在徐凤年心口。

    谁都不曾察觉一抹红袍绕出一个巨大弧线路径,飘然而至,来到倒飞出去的徐凤年身后。

    两具身躯毫无凝滞地相互穿梭而过!

    好似那两位天人出窍神游天地间!

    徐凤年咧嘴一笑,体内那棵紫金花苞骤然怒放,然后片片枯萎飘落在无水池塘。

    左手春雷刀。

    苦心孤诣构建了雷池剑阵。

    只是在等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从他成为朱袍阴物的丰盛饵料之后,便一直在等这一刻的“反哺”!

    失去了一身大黄庭,就像那扫屋迎客的勾当,屋内干干净净,小庙才能坐得下丹婴这位大菩萨。

    一臂之间。

    徐凤年刀开天门!

    他与屹立不动的黑衣老僧缓缓擦肩而过。

    雷池毁去。

    袈裟飘坠。

    漂浮在杨太岁身前的丹婴张嘴一吸,原先色彩不纯的两双金眸愈发透澈。

    腋下再生双臂!

    徐凤年伸手捂住嘴巴,五指间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先是伪境指玄,再是雪上加霜的借力成就伪境天象,这辈子除非踩天大狗屎后直接跻身陆地神仙,否则就别奢望成为巅峰高手了。

    徐凤年望向那边踉跄后退入车厢的赵楷,杀了你小子,再拼掉想要渔翁得利的陈芝豹,一切就值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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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介绍:
有个白狐儿脸,佩双刀绣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一。湖底有白发老魁爱吃荤。缺门牙老仆背剑匣。山上有个骑青牛的年轻师叔祖,不敢下山。有个骑熊猫扛向日葵不太冷的少女杀手。
这个江湖,高人出行要注重出尘装扮,女侠行走江湖要注意培养人气,宗派要跟庙堂打好关系。
而主角,则潇洒带刀,把江湖捅了一个通透。雪中悍刀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雪中悍刀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雪中悍刀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